聚集在狄府門前躁鬧的民衆,無非一羣坊間遊俠無賴,自然不會是兩衙禁軍甲士的對手。甚至不待那些禁軍騎士們接近,他們便各自收斂,直向街對面退去,但也並不就此離去,只在左近徘徊。
鬧事者散去,狄府大門前正持杖與那些無賴們對峙的狄氏家人們也都鬆了一口氣。
率領家僕們看護家院的狄仁傑次子狄光遠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忙不迭趨行至車前,並一臉憂色的說道:“阿耶總算回家了!若再不歸,我真不知該要如何處置……”
“究竟何事竟讓如此一干遊俠無賴堵門喧鬧?你是如何看護家室?坊中街鋪武侯們,他們就任由無賴入坊譁噪!”
狄仁傑歸家便見這樣一幅場面,心情自然惡劣無比,怒視着兒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一邊斥問着一邊就要下車。
狄光遠苦着一張臉不敢強作自辯,待見父親將要下車,連忙擡手阻止道:“阿耶千萬不要下車,就如此乘車入門!那些遊俠背後必然有人指使,不懼宰相勢力,阿耶一旦下車爲人所見,必將更增邪言滋擾!”
“我自家門邸,我竟不能下車?”
狄仁傑聞言更怒,一把推開兒子阻攔的手臂,直接下了車,又厲聲詢問道:“怎麼會這樣?”
“唉,還是三郎,他……”
狄光遠正待要將事情緣由分講,這裡剛一開口,原本已經被驅逐遠處的衆遊俠無賴們便再次遊蕩回來,當街拍掌跳腳的大聲吼叫着:“宰相仗勢欺人!狄相公縱容兒子奪人錢財、欠債不給!坊間鄉親父老,但有義氣都入街來看權門豪貴如何欺凌弱小!”
因爲這些人的吵鬧,街頭巷尾本就多有看客們矚望,此時聽到這叫喊聲,曲裡周遭民戶們湊熱鬧的不免更多,看客們圍聚起來,幾乎將狄府門前坊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狄相公,要不要把那些橫徒緝拿、送交縣衙?”
眼見這一幕,禁軍中一名親事兵長入前叉手請示道。
狄仁傑眉頭深皺,臉色陰鬱,並沒有迴應兵長請示,而是喝令兒子道:“繼續說!”
“三郎他在南市雞寮同人鬥雞博彩,輸了許多錢財,此事家人不知。他只是留書說與友人外出遊歷,結果卻被雞寮主人追債上門……”
狄光遠低垂着頭,快速將事情解釋一下。
“一些錢財的糾紛,竟喧鬧到這步田地!那孽子眼下歸未?”
狄仁傑一邊訓斥着兒子,一邊對親事兵長吩咐道:“去將那方無賴主事者喚來此處。”
親事兵長去後不久,便引回一名內着缺胯袍、外罩錦半臂的中年人引領過來。
中年人體型敦實,左眉眉弓有疤延伸到了耳際,相貌顯得有些狠惡,當然在權傾朝野的狄仁傑面前狠惡不起來,入前後也無剛纔的躁鬧姿態,只是叉手恭聲道:“南市賤行鋪主賈彬,見過狄相公……”
狄仁傑自然沒有心情與這樣的市井之徒久作交談,只是冷哼道:“犬子在外浪蕩行徑,家人固不知曉。但既然是錢貨的糾紛,着人遞告解決即可,你聚衆躁鬧庭前,擾我家人不說,更驚擾坊居諸衆,街頭毀謗大臣,莫非此間市井,竟成法外之地?”
那南市賭場主人賈彬聞此斥言,臉上略露恐態,忙不迭跪伏在地,並顫聲道:“賈彬區區賤奴,豈敢與尊府高第鬥爭意氣?唯是狄相公尊府令郎於寮內欠資實多,因恐權勢不敢頻加催促,但月前至今幾番遞信俱無迴應,惶恐心痛之下,遂有如此行爲……”
“那小兒欠你賭資多少?”
狄仁傑強壓火氣,再次開口詢問道。
賈彬聞言自是一喜,連忙從懷內掏出幾分契書雙手捧上,並說道:“狄相公正色立朝,宰相度量宏大,自不會與市井賤民鬥錙銖之利。賈彬既謀生都畿之內,自也深慕狄相公秉政治理的恩惠,利錢可免,唯收本金即可……”
“本利該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家不會欠你一錢。今日錢債兩結,你若再至我邸前吵鬧,休怪威令嚴懲!”
狄仁傑一邊冷哼着,一邊示意次子狄光遠入前將賬單拿過來,入手後便展開看了一眼,確信簽押名字的筆跡的確是他那個孽子狄光昭,只是當視線落在欠賬數字的時候,眸光頓時一凝。
這些無賴只是一味的吵鬧,而狄光昭離家出走前,也根本沒有告知家人欠債多少,狄光遠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一數字,頓時驚呼道:“何者博彩,竟能積欠款三百餘萬錢!我兄弟縱不拘小節,但也不癡不愚,怎麼會如此豪賭?十賭九詐,是不是你們……”
狄光遠話還沒有講完,那賈彬臉色也是驀地一變,他拍胸怒聲道:“賈彬雖然不是世道名流,但既然謀生都畿之內,也奉誠奉信!白紙黑字,有約爲證,閭里賤人,有幾分膽量敢欺詐宰相門庭?”
說話間,他更直接褪下上身半臂並衣袍,露出兩條紋身花臂,手腕一翻於腰間抽出利刃,直向自身肋間剜刺進去,霎時間血水迸射。
眼見這一幕,護衛們忙不迭將狄仁傑父子保護起來,並有人抽刀直橫那賈彬頸間。賈彬對此渾然無顧,抽出利刃後另一手抹了一把傷口涌出的血水,直向前方攤開滿手血水,瞪眼裂目的大吼道:“請狄相公一觀、請狄郎君一觀,此心血是紅是黑?”
狄氏父子見這市井亡命之徒的舉動,對望一眼,眸中都生憂色。狄仁傑低聲道:“家中存錢多少?快快數出給人,絕不能讓他鬥狠死命我家門前!”
狄光遠聞言後則一臉苦澀道:“因知三郎積債於外,家中存錢我已經聚攏點算,甚至還量多存儲,但所度不過幾百緡。備錢也只千緡,卻沒想到竟是三千緡這麼多!”
狄家自然不是什麼寒門小戶,本就是幷州大族、官宦之家,如今狄仁傑又權傾一時,家財積儲加上各種人情出入,以及皇帝給予的各種賞賜,雖不是豪富驚人,但也絕不寒酸,否則狄光遠也不能幾天時間裡便聚集起千緡浮財。
但他們父子還是小瞧了狄光昭的惹禍能力,或者小覷了這賈彬背後指使者的手筆。三千緡絕對是一筆鉅款,且不說狄家根本就拿不出,就算拿得出來,朝野之間只怕都要追問狄家非勳非賈,哪裡來的如此大筆錢財!
那賈彬無顧自己滿身的鮮血淋漓,只是吼叫讓狄氏父子看他心血是紅是黑。但狄氏父子自然明白,這血自然是紅的,但心必然是黑的。
“是我失算了,不該強喚阿耶歸家。眼下銓選在即,阿耶實在不宜出入坊裡。請阿耶速速歸家,事情由我處理!”
狄光遠這會兒不無懊惱,擡手便將父親往家門內推搡。
若是尋常時節,狄家自然不會受這種手段困擾,大把計略可以應對。可現在諸州選舉人云集都畿,狄仁傑又身領銓選這樣的重任,順此失彼,尤需謹慎權衡,無事尚要避嫌。
發生這種事情,一旦處理不當,輕則權譽受損,重則就有可能家破人亡!
狄仁傑自有機智權謀,但陡然面對這閭里無賴亡命撒潑的舉動,也大感頭疼不已。並且電光火石之間,他腦海中驟然閃過行途中所見武載德宅門大開的宴客場景。
於是狄仁傑快速有了決定,擡手吩咐兒子道:“速往縣廨報官,此事決計不能私了!”
然而狄仁傑話音未落,人羣外便又有譁噪聲傳來,一隊武裝甲士排開人羣、行至狄府門前,當中簇擁一駕軒車,軒車中端坐着的正是入武載德邸中做客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身華服盛裝,視線快速在場中一繞,繼而落在了狄仁傑的身上,接着便笑道:“正逢坊中做客,驟聞喧譁之聲,原來竟是狄相公家門遭人滋擾。何者狂徒,如此大膽?”
狄仁傑聽到這話,臉色稍作變幻,深吸一口氣按捺助心中火氣,一邊給兒子打眼色示意將那耍橫的無賴控制住,一邊迎向太平公主拱手道:“家門醜事,羞於人言。請公主殿下稍給體面,容狄某處理家事!”
太平公主聽到狄仁傑隱怒聲調,卻掩嘴笑了起來,並說道:“我於人後短留,也略聞眼前事由。誰家兒郎能免年少的癡愚輕率,狄相公大不必因此肝火大熾。相公勤奮國事,偶或失教庭中,小事而已。應付過眼前,日後從容施教,名臣秀種、本質可誇,休養自持,仍有可待。”
“多謝公主殿下嘉言。”
狄仁傑自知幕後黑手只能是眼前這位公主殿下,但也不得不壓住火氣隨口敷衍道,怪只怪他兒子不爭氣,致有此番羞辱。
然而當狄光遠率領家人還未及靠近那自殘的橫徒賈彬,太平公主卻將手一揮,自有隨從甲士將那委頓在地的賈彬叉回車旁,太平公主並對狄仁傑笑道:“既然適逢此事,我待狄相公應付過這亡命之徒。相公身領國事,職重勞苦,本也不必與此類市井卑人糾纏。”
狄仁傑自然不讓,入前以手按住車轅道:“此類醜事,人前尚且要吞聲怯言,豈敢再勞公主涉此。請公主將此獠給我,付官問斷,刑訊我自領受!”
太平公主聞言後嘆息一聲,望着狄仁傑嘆聲道:“請狄相公相信,我並無壞心……”
“我不疑公主,也請公主勿作逼迫。”
狄仁傑講到這裡,語調已經變得異常嚴肅,常是和氣的臉上更似結冰霜,那眼神凌厲得太平公主都不敢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