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長安城郊,諸軍彙集,誓師出兵。
相對於前一次在神都誓師出兵的儀式,長安城這一次就簡單得多,僅僅只在營外校場上設立了一座簡單的點將臺,並沒有準備什麼諸軍誇武的儀式。
但即便如此,當李潼被甲登臺時,哪怕沒有穿上那身貼金儀甲,仍然在瞬間之內便成爲場中焦點。周遭各營雖靜默無聲,但諸多敬慕的眼神都往高臺集中而來。
這一支關內道大軍,嚴格來說倒也沒有經歷什麼鐵血洗練,無非久習營事的一羣老卒而已。但此前雍王殿下大手筆的盛犒諸軍,讓將士們得以後顧無憂、安心作戰。
儘管那些錢帛犒獎本就是他們辛勞所得,但朝野多年妖風瀰漫,特別是隨着大唐開國拓疆的軍事體系的逐漸崩潰,原本的理所當然已經成爲了格外的恩賞。
大部分的士卒們其實並沒有與雍王近距離接觸過,即便是雍王巡營,身前身後都有大量中軍將士隨從拱衛,所以上下之間也是難免隔閡。
但是隨着此前一番犒賞下來,營卒們已經深刻感受到,雍王殿下並非只是一味的高高在上、不涉人間俗計、不恤將士勞苦。
雍王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將每一名將士勞苦都記在心中、並且付諸行動。
披得戎衣,每個人都有戰死沙場的覺悟,但若這一條性命、數月勞苦全無價值體現,營士難免心計彷徨,不知爲何而戰。而雍王,給了他們一個戰鬥下去的理由。
“先王宣威於四極,社稷傲立於天下,王教通達於八方,海內莫敢稱逆,諸夷闕前受命!此前國運淺遭短厄,而今內外已經悉定。夷中頑劣,舊得恩恕纔可苟延殘喘,瘡疤時久不吮,敢欺中國無人?此番典軍,無問勝負,凡境中不附王命者,唯殺制之,概不留俘!”
李潼登臺後,環顧諸方,扶劍高呼道:“神州赤縣,唯忠勇、唯德義能活!賊縱有億萬之衆,舊不能成事,今亦不能!唐家養士,唯壯可嘉,節鉞設此,唯功是賞!
諸軍與我,併爲一體,濟但一息仍存,與諸將士同甘共苦、同榮共辱!今日置法,非爲刑衆,實爲警我,但有一功不能賞、一死不得恤,將士當面唾我,刑枷不敢迴避!
但以性命捐效社稷,則必厚待生死,府庫積儲,所待者何?斬甲一級,賞錢十緡,軍還即賞,盛犒壯義!”
營中衆將士們聞聽此言,無不面露驚喜之色,或是難以置信,或是眉飛色舞。若非此際已經身在營中,只怕早已經喧鬧出聲了。
早在高宗時期,基於府兵制設立起來的軍功犒獎制度便已經很難再運行下去了。
特別是大量長征健兒被召入軍中之後,這些被招募的健兒本來就沒有一個穩定的軍籍,對外戰事又頻發,可能今年還在遼東、明年已經到了西域。將士居無定所,除了固定的錢糧軍資之外,獎賞主要是以戰爭中所獲得的戰利品爲主。
但由此又衍生出來兩個大問題,一者與大唐作戰的,全都是些窮橫外蕃,本身就貧寒得很,繳獲的戰利品最多就是牲畜之類,這些牲畜如果在內地,當然也價值可觀,但是在邊塞之地,除了宰掉吃肉,實在沒有太大用處。
二者就是戰利品不便運輸,毛皮、帳幕之類還倒罷了,可是那些活物要讓它們跟隨大軍往來奔波,可能就直接累死了。
雖然朝廷也有專門運輸戰利品返回境內的隊伍,但戰鬥以及戰利品的獲得本身就是不確定的,而且途中的損耗也實在難定。
除此之外,一些地廣人稀的寬鄉還可授給田畝、分發奴婢。可是像關中這樣的窄鄉,早已無田可授,自己都養不活,即便要了奴婢也沒啥用。
像高宗中期以後,大唐對外戰績有所下滑,一則自然是貞觀一批開國元從名將與府兵精銳消耗殆盡,二則就是國窮民疲,軍無戰意。從軍本來已經是高風險的行爲,收益還如此的不可控。這樣的軍隊如果還能保持旺盛的戰鬥力,那就見鬼了。
後世言及安史之亂,常有人諷刺玄宗重用胡人、放權給節度使太過了。
但這本身就是控制戰爭成本的一個方式,徵發大唐本土民衆的成本實在是太高,既要保持對廣大疆土的控制力,又要降低國土維持成本,物美價廉的胡人就是一個選擇。
高宗後期到武週一朝,邊地秩序開始逐步崩潰,特別是突厥的死灰復燃,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投降的突厥部族不堪繁重的兵役。就連大唐根本之地的關中都如此疲睏,那些作爲消耗品的胡人城傍武裝自然更加苦不堪言。
李潼眼下倒還無需面對這一問題,他現在所需要的就是對內、對外都樹立起自己的強權形象。
作爲一道行軍大總管,他本身是沒有資格作主獎犒將士,所以選擇了直接的殺敵、發錢這種激勵方式。
老實說,這種方式雖然直接簡捷,但卻並不利於對軍隊的建設,因爲軍隊是屬於國家、維持政權統治的武裝力量。無論是授田、還是轉勳,這都是爲了將軍隊更加緊密的捆綁在統治之中。
至於直接發錢,則收不到這樣的效果。土地發到手裡,還要安心耕種。可是錢發到手裡,去哪裡都能花,長安花不了那就去洛陽。
李潼不是不想用別的方式,可問題是他沒有啊。轉勳體系早在他太爺爺李世民那會兒就被玩壞了,眼下出兵外攻在即,更是不好直接在關內打土豪,也只能暫時從宜。
當此番行軍賞格公佈出來之後,諸營將士全都興奮有加,雖不至於說思戰如渴,但也對此次行軍充滿了期待。砍一個人頭,那就是五十畝田的歲收,實在是讓人心動。
閉眼想象起來,腦海裡浮現起的已經不再是山呼海嘯而來的胡寇,而是大片大片黃燦燦的禾穀。
如果換了別個宣佈如此高額的賞格,將士們或許還要懷疑幾分,但既然是雍王殿下說的,那就沒什麼好懷疑的。
且不說雍王殿下剛剛獎犒他們一番,單單爲了復興長安百業,便分授補貼出五百萬緡巨資。敢入境來犯的賊胡又有多少?就算是一個大虛數五十萬人,全砍了也不過五百萬緡,對雍王殿下而言,都是小錢!
“殺賊!殺賊!”
鼓號聲響起,各營將主登臺接受旗令,旗令入營後,營中甲士們便振臂高呼起來,一時間聲震長安!
幕府諸員佐與京中爵者勳貴等出城爲大軍送行,得聞營中那震耳欲聾的喊叫聲,一時間也都震驚不已。軍自有勢,如此聲勢壯大,豈能不謂之強軍?
三萬大軍先期開拔五千精騎,之後便是中軍一萬,再往後則是數量更加龐大的民夫與馱馬、車船等輜重隊伍。另有一萬人馬後繼隨行,與中軍前後夾拱輜營。五千人馬則作爲後軍,將會在大軍開拔數日之後才上路,用以維持後路的安全與暢通。
大軍前行兩日,首先抵達咸陽,接着中軍便於此留頓一日,李潼親望昭陵祭拜太宗皇帝。
昭陵此地,李潼並非第一次到來,早年前往乾陵守陵便途徑祭拜過一程。
昭陵因山爲陵,格局雄大,除了太宗李世民與長孫皇后的陵寢之外,另有大大小小百數座陪葬的名臣名將陵墓。後世許多耳熟能詳的凌煙閣功臣,多數都在這裡有一個位置,生前輔佐太宗建國興治、威臨六夷,死後仍然君臣一體,接受後世的仰慕祭拜。
但真正讓李潼感到激情澎湃的,還不是昭陵這雄大格局,老實說、乾陵的規模較之昭陵還要更大幾分。
昭陵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陵前兩排十四國蕃王石像。倒不是這十四個蕃王值得景仰,而是這十四個蕃王石像佇立在此,最能體現出唐太宗作爲大唐君王、王中之皇的天可汗絕世風采!
後世不乏閒舌對唐太宗私德多有詬病,但無論怎麼說,作爲一個皇帝,唐太宗文治武功都爲歷代君王翹楚。貞觀初年被逼簽下渭水之盟,區區數年便飲馬漠北,生擒頡利可汗,將大唐從隋末亂戰的泥沼中拔出來,稱霸宇內!
如果說此前,李潼對他太爺爺還算是比較單純的仰慕,可是今次率領大軍入昭陵參拜,心情要更加激動得多。
入堂祭拜之後,行出殿堂,站在原地俯瞰那東西兩排各國蕃君石像,特別是當中的突厥頡利可汗與吐蕃松贊干布,李潼心情更加複雜,並暗下決心以後自己老死後,陵前一定也多弄幾個這玩意兒,比那石牛石馬帶勁兒多了。
拜過昭陵之後,大軍於此留守兩千人守陵同時環拱長安。待入乾陵參拜完畢後,同樣留守兩千,另有楊顯宗率三千人直往涇陽駐守。
前軍總管契苾明在過了奉天之後,則率五千騎加快行軍,沿涇水直往原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