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皇城規模宏大,百司官廨分佈其中,雖然由於長久的人氣缺失而顯得有些破敗,但格局上仍然顯得比神都皇城要大氣得多。
此前西京鬧亂雖然洶涌,但那些小民們也都不敢輕易向皇城朱雀門衝擊,除了心中仍存敬畏之外,也在於皇城範圍處於留守府官軍們的保護之中。
雍王駐軍灞上的時候,留守府官員們便緊急驅令一批大內宮人與奴戶們將皇城進行了一番修繕整理,所以眼下的皇城還算乾淨整潔。
位於皇城門下省的政事堂,是雍王接見西京一衆官吏們的場所。雖然附近便有一個更合適的外朝堂,但李潼眼下也不好過分僭越,只能退求其次。
政事堂中堂闊大,容納幾百人分席而坐綽綽有餘,然而此刻氣氛卻頗爲凝重。
雍王端坐於堂中上席,嚴肅冷峻的視線在堂中衆人身上劃過,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誰先稟事?”
此言一出,堂中氣氛更是肅然。所謂稟事,當然就是責任承擔,西京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他們這些當地官員們自然難辭其咎,這段時間內心裡也都是飽受煎熬。
特別過去一段時間裡,雍王事蹟彪悍,西行以來,風格嚴峻。如果誰還再以故態視之,以爲雍王只是一個俊美無儔、詩歌精妙的風雅宗親,那則是蠢到家了。
“那麼說,諸位俱無事稟陳?好,那就聽我來說!”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開口,李潼便繼續沉聲道:“爾等西京諸員,空食祿米,守任不治,坐望京畿生民鬧亂,滋擾宗廟,宇內震驚,此罪認是不認?”
“卑職等認領罪責,恭待雍王殿下降責懲戒!”
堂中衆人聞言後,紛紛避席而起,作拜請罪。
眼見此幕,李潼臉色稍緩,然後便又繼續說道:“既然認罪,西京諸員,俱革本職,奪俸暫守於事,允爾等積事償罪,有沒有異議?”
衆人雖然早知罪責難免,可是在聽到雍王要將他們職位俸料全都剝奪,一時間也是不免紛紛色變。
很快,便有人踏出班列,抱拳說道:“卑職等守而不治,論罪應當。但位有高低之分,罪責也難免隨位而量。懇請殿下深審輕重,量罪爲懲,不失典刑公正之義,如此才得律令之威明!”
其人話音方落,又有人開口道:“殿下領掌斧鉞,刑賞一應裁之!我等西京官佐,既然認罪,自然伏法,妄圖輕重,已經有失待罪本分,徐監所論,卑職不敢苟同!”
“西京此亂,涉事者廣,竇宣撫至今生死不知,生民乍定、其心未安。前事未能爽快了結,眼下實在不宜暢論後事……”
最開始衆人都不說話,可是隨着雍王道出對他們的處理方案,衆人便再也按捺不住,紛紛參議。
諸多發聲,大體可以分爲三類,一類認爲需要審辨罪責輕重,不可一概而論。一類認爲雍王既掌節鉞,便有資格針對他們做出處理。另一類則覺得眼下遠未稱定,現在便論罪爲時過早。
這三類聲音,基本上就代表瞭如今西京三類不同的官員。西京眼下雖然不是政權中心,但也畢竟是帝國核心區域,單單今日入堂的官員們便有兩百多人。
第一類是諸苑監宮使之類,長安有兩大內、諸內苑以及芙蓉園等皇家園林,這都是需要派人管理維持的。
這一類苑監宮使,本就不屬於正經的朝臣官員,職權範圍本就不大,西京這場鬧亂,他們就算想管也管不到。甚至西京鬧亂這麼嚴重,他們所監管的宮苑卻沒有收到太大的破壞與影響,仔細論起來,還算是有功。
所以將他們與其他官員們一概而論,統統革職,他們自然是覺得有些不公道。
第二類便是留守府、長安、萬年等兩縣衙官,他們纔是正經的留守官員,無疑要對西京這場鬧亂負主要責任。
遇上一個暴躁的定亂總管,直接將他們拘押斬首,他們也根本無處訴苦,實在是最有應當。現在雍王僅僅只是將他們革職,卻還留用本事,簡直就是仁慈,當然就是擁護雍王的決斷。
至於第三類,那就是各司留守的官員,比如戶部官員留守管理長安太倉,大農、少府等管理土貢與庸調轉輸,還有長安城的東西市監。
這些官員都是神都百司外派到長安來的,他們主要向神都的本署負責,工作關係壓根就不在長安。理論上來說,他們既不需要爲長安動亂負責,雍王也根本就管不到他們。
當然,雍王本身就殺氣騰騰的入城,他們也實在不敢當面跟雍王分辯這些,只想將事情拖一拖,等着神都城的本部趕緊將他們給召回去,實在不想跟長安城這些倒黴蛋同甘共苦。
聽到衆人各執一詞,李潼想了想之後也從善如流,繼續說道:“竇宣撫生死不知,誠是一困。其人一日不見,則朝廷恩威不免闇弱蒙塵,西京動亂事機也不能追查深刻。即日起,徹查全城,搜索竇宣撫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長安全城,無有禁土,誰敢抗阻,殺!”
講到這裡,他又環視全場,肅容道:“如此,諸位可有異議?”
“沒有異議!搜索竇宣撫,誠是定亂當務之急!”
長安縣令名爲馬懷濟,四十多歲的年紀,能夠混到京縣縣令,也算不俗。
但這會兒馬縣令兩眼血絲密佈,鬚髮雜亂,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老邁了十幾歲,聽到雍王殿下這麼說,更是老淚縱橫,深拜於地顫聲道:“卑職恭從殿下教命,請親率衙役入坊搜查!卑職此恭,絕非自謀,大罪已經鑄成,實在死不足惜!長安多豪室,坊曲爲禁土,五品縣員,難登高第,縱有發惡之心,實無擒賊之力……”
講到這裡,那位馬縣令已經是泣不成聲,可謂是委屈有加,彷彿是受到了欺侮的孩童,總算是找到了大人爲他撐腰、聽他訴苦。
聽到這馬縣令如此悲聲,李潼一時間也是頗有感慨。
所謂惡貫滿盈,附郭京城,特別是長安城通街連坊的權貴門庭,想要擔任這種地方的縣官,既要有強大的背景,也要有強大的內心。功勞不多,黑鍋不少,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
歷數諸代,關隴勳貴的張揚跋扈那都是歷朝名列前茅的元從羣體。就連李潼統率大軍至此,那些人家都敢甩臉子、玩騷操作,可以想見這些縣官們當的該有多憋屈。
憑心而論,西京城這場動亂,跟這些當地衙官們關係真不大。李潼之所以一開始就拋出那樣一個懲罰方案,看似氣勢洶洶,其實也是想保護一下這些地方官們。
過去這將近兩年多時間裡,如果把武攸宜也算在其中,長安留守大臣就換了四個,三個直接在這裡翻車。撐到現在才鬧亂起來,可見這些留守的地方官們,能力還是不俗。
而且眼下西京這些留守衙官,多數還是去年冬集增補的,去年正是竇家這些關隴勳貴被打壓挺狠的時候,主持銓選的鄭融還是李潼的人,雖然選錄的並不全都是自己的人,但跟關隴勳貴羣體聯繫也不大。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所以當西京鬧亂起來的時候,才形成一種近乎無政府的混亂狀態,留守府並兩縣官員們幾乎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對整個城池的控制。
歸根到底,他們本就沒有跟西京那些坐地虎們沆瀣一氣。西京那些人家跟他們也不是一路的,也不跟他們玩,這樣的情況下,憑着區區幾十官吏、幾百衙役,拿什麼去控制局面?
更何況,李潼本來就不打算吸引太多關隴勳貴子弟加入他隊伍,西京這一套行政班子,還是要儘可能的保留下來。
通過一概革職,也算是對他們示好,他們如果想活命,就得擼起袖子跟着雍王加油幹。只有把西京這些豪室人家整得足夠慘,他們纔有活命且戴罪立功的可能。
那些宮苑監使們,話語權本就不大,他們對雍王政令贊成還是反對,李潼都可以當作放屁。
至於神都百司派遣在西京的官員們,通過這一刑罰提議,李潼也給他們指點了一條明路,趕緊滾,跑晚了老子就地收拾你們!
宣撫使竇懷讓在哪裡,李潼當然知道,甚至知道竇懷讓一天吃多少飯、睡幾個時辰。但他並不打算將竇懷讓放出來,就要以尋找這個傢伙爲藉口,徹查全城。
至於說那些勳貴家庭攔着衙役們不讓進去搜查,李潼巴不得他們這麼做。就算他們吵到神都朝堂裡,李潼也根本不怵,瑪德這羣傢伙連官庫都敢打劫,還有什麼事不敢犯?
我懷疑竇懷讓就是他們劫的,就是爲了把西京的水給攪渾,然後打劫官庫!不讓查?老子先抄家,再搜人!聰明的就把你家小娘子閨房都打開,那麼大個活人,牀底下都能藏得住!
西京這些衙官們,過去這一個多月也算過得辛苦,現在終於苦盡甘來,等到一個大靠山,那真是一個個如狼似虎,率衆便往坊間各處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