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顯宗等人再次返回的時候,大軍已經推進到了距離長安不足兩百里的藍橋驛,規模也擴大到了將近三萬之衆。
除了雍王殿下所率西進前路幾千人馬和代北道南來六千騎兵之外,所增加的兵力主要來自於左近的虢州、商州與華州。
早在西京鬧亂之初,這三州就擔心遭到波及而早早的將州境壯力們集結起來,如今正好歸於營伍,無論西京接下來定亂如何收場,起碼這三州本身不怠軍機。
三州刺史也都各遣使員籌運物資入送犒軍,倒不是他們各自倨傲、不肯親自前來迎見雍王殿下,而是因爲州縣正印長官不得制敕、不得隨意離境。
三州積極響應大軍徵令,也讓軍中將校們倍受鼓舞,對於此行用兵不乏樂觀之想。中軍因此不得不嚴宣軍令,不準將士們跳隊冒進的私自離營搶功。
這樣的防範絕不是杞人憂天,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勢大則氣盛,特別是軍隊這種本就是爲了殺戮而編成建制的武裝力量,此行兵鋒所指又是西京這種關內元氣匯聚之地,一旦軍紀稍有鬆懈,那麼官軍對地方造成的戕害還要遠遠大於匪徒。
即便如此,軍中犯令者仍是屢禁不止。雍王親自率領的千騎將士們還倒罷了,他們本就是北衙宿衛之軍,早就習慣了令行禁止,稍有違禁便是殺身之禍。
至於其他各路人馬,則就頗有幾分放飛自我的意思,自潼關西進之後,單單校尉以上違令冒進而被抓捕者便足足有近百人之多。
他們或是貪圖西京豐饒的財貨,或是渴望定亂首功,歸根到底還是不太瞭解主將的性格,哪怕被中軍巡查所執,心中仍然少有恐懼。
所以當大軍頓在藍橋驛之後,李潼打算徹底的整肅一下軍紀,召集衆將於中軍大帳,隨後便手書一道軍令:離營五里外而遭執之將,梟首示衆,士伍徒刑!離營五里之內遭執者,將領枷而示衆,黜職三等,奪勳,士伍鞭十,再犯則殺!
衆將見此軍令,無不倒抽一口涼氣,倒不是說這軍令過於嚴厲,畢竟治軍再嚴明的大總管他們也見識過。只是所涉人員實在太多了,將校已有近百之數,士伍所涉更有幾千之衆,在軍中所佔比例已經極高。
眼下西京賊情如何都還不甚清晰,突然如此大舉用刑于定亂人馬,且不說對自身軍力的損傷,對整支定亂大軍的士氣打擊也是極大的!
所以在稍作沉默後,契苾明等將領們忍不住勸說道:“古人治軍,有三恕之仁而不損其威。如今西京賊勢盤桓,將士逾令,半是渴功,此軍心可用。念其初犯,不如從輕發落,允戴罪立功……”
李潼聞言後則冷笑道:“效命戎旅,恭事營務,我不如諸將軍。但王命宣化,大器獎懲,諸將軍未必及我。西京乃我唐家祖庭所在,本非適亂之地,也非化外之邦,民情陡亂已是聳人聽聞,唯迅猛定亂纔可宣揚國威。諸軍進退不能如一,營令視若無物,此以亂御亂,豈有威令可言?皇命在身,雖此一身我自赴之,豈能恐於亂勢而縱恤亂卒!勿負多言,即刻行刑!”
隨其一聲令下,李湛、趙長興等原千騎部屬起身受命,叉手應諾,然後便大步出帳,率中軍將士直入關押那些違令將領的營地,將諸人提捕出來,押上執法的刑臺,宣其罪名然後驗明正身,手起刀落,幾十道血箭飆射,頭顱霎時間滾落下來!
之後中軍千騎羣出,用長杆挑着那些血淋淋的人頭,縱馬穿行於各營之間,並再次將軍令重新宣讀一番。
此一幕自然令羣情驚恐,營地中士卒們看到那一顆顆人頭,更覺心驚膽戰。特別一些同樣違禁的將士所在營地,得見大軍之法竟然如此森嚴,更是隱有驚懼潰亂之勢。
但這一個苗頭剛剛露出,這些涉事營地便被分割包抄起來,強弩架設、長槍林立,馬隊蓄勢待發,只要有人膽敢衝營而出,即刻屠戮當場!
李潼雖然悍然下令,但此際心中也是不乏緊張,手握生殺大權雖然過癮,但當真正執行起來的時候,心中卻自有一股戰戰兢兢。
唯有敬畏權力,才能不濫施權力,權力本身沒有人性,所以才需要人性的駕馭。但許多人卻是失於這樣一份敬畏,所以反而被權力將人性摧殘,或許在身死之前才能悟通一個道理,個體在團體所賦予的權力面前,真的不算什麼東西。
所以在下令行刑之後,他便讓諸將各歸營壘約束營卒,同時自己也親自出帳巡營。
他策馬緩行於諸營之間,眼看到營卒們不乏惶恐的張望過來,便深吸一口氣大聲說道:“軍有二法,謂賞謂刑!助吾事者,賜之以帛;亂吾法者,示之以劍!法出於我,授之於衆!刑令威嚴,則必賞賜不吝!此言告知於衆,天地可鑑!諸軍謹守營盤,勿復有失!”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此番巡營下來,足足用了將近兩個時辰,雖不知收效幾何,但起碼營事並沒有再繼續騷亂。
除了身受極刑那幾十名將佐之外,相關的涉事營卒也都被編入了罪營。徒刑者兩千餘衆,該要遭受鞭刑的則是多達三千餘人,主要是三州所募集之軍。
他們自恃爲地主,熟悉路徑與鄉情,本身對雍王權勢又沒有一個直觀感受,入軍之後眼見大將年輕,心中多多少少是有幾分小覷,所以才斗膽試法,結果卻遭到了強硬的反擊。
最終,那三千多名本該遭受鞭刑的營卒倒是沒有即刻行刑,而由各自兵長代領。軍中施刑所用鐵鞭真要瓷實的抽上十鞭子,身子弱的怕是要直接沒了半條命,真要挺下來,十天半個月也難保證行動自如。
突然多出三千多個傷號,這也實在是吃不消。所以李潼最終還是決定將其營伍打散,編入諸軍之中,允其戴罪立功,並沒有一味的絕情到底。
當然,轅門前所掛的那多達幾十顆人頭,也足以彰顯出這位大總管的軍令之嚴酷。
如此大規模的實施刑罰,也並非沒有隱患,特別遭受懲處的主要是關內三州之軍,如果處理不好,非常容易在軍中造成頗爲嚴重的割裂與對峙。
所以在經過一番權衡之後,李潼決定還是採用一個雖然老套、但卻比較有效的收買人心的方法,那就是將一些三州將校並士卒們編入他所在的中軍陣伍中。一則示以恩信,二則也是杜絕他們串聯的可能。
雖然如此一來,他自己的人身安全是要受到一定的威脅,但他未來將要長鎮關中,過於鮮明的對立難免會影響他對關中的掌控。而且他也並不覺得這些人有膽量,或者說有必要在軍中搞他。
儘管如此,他還是推開午後其餘的軍務,留出時間來,逐一與那些選入中軍的將領們交流談心。
畢竟我也是咱們關隴人,老婆也出身關隴,故員也不乏關隴人士,咱們打斷骨頭連着筋。至於被殺的那些人,他們實在太不給我面子了,我也很無奈、也很痛心啊!舊事不必多說,解決了西京的鬧亂,咱們還有大把時間相處瞭解,你們就看我表現吧!
這種拉攏人心的方式雖然不夠巧妙,但卻着實有效。特別李潼親衛中本就存在着許多家道中落、或是出身底層的人,諸如桓彥範、王仁皎、趙長興、楊放之流。
這一批被召入中軍的將領們多在軍中擔任中層,折衝府果毅、別將之類,少有機會直面這樣的大人物。特別在上午剛剛見識過雍王殺人不眨眼的狠厲之後,眼下再經這樣一番交流,一威一慰之間,心內對雍王也都暗生敬服。
大概是李潼前後之間反差過大,又或者話術過於入心,居然就在這羣人當中直接挖出了一個“叛徒”。
一個名叫張拙、三十出頭的果毅校尉在經過雍王一番言語激勵之後,神情激動、撲通一聲跪在案前並哽咽道:“卑職寒陋之士,從軍雖久、無跡可誇,竟受殿下如此恩遇勉勵!無以爲表,願獻策報答,卑職在軍之外,還寄名一民社名故衣社,社衆徒衆甚廣,俱尚義之衆,於西京也頗有應從,卑職斗膽請使西京,陳說王命,訪募同義,以應殿下定亂之師!”
聽到這話,李潼臉色不免變得有些尷尬。故衣社在關中發展勢頭迅猛,所面對又全是府兵舊人,能夠拉攏這個折衝府果毅入社,他倒不覺得意外。
可問題是,你在我這個雍王面前,把故衣社捅出來,那我究竟該覺得你是忠還是奸?
張拙偷眼見雍王殿下眉頭隱皺,忙不迭又說道:“故衣社社號在於扶危助困,所宣社義也絕無蠱惑民情、觸犯典刑之說……”
聽這張拙如此真誠的辯解,李潼心裡倒是舒服一些,起碼故衣社的宣傳路子沒有走歪,讓這樣的普通社衆都對社義衷心信服。
他這裡還在斟酌該要如何迴應,突然趙長興匆匆入營,附耳稟告楊顯宗已經歸營,於是他便對這個張拙說道:“果毅所陳事務我記下了,這故衣社究竟是何底色,軍入西京後再作細審。不過眼下大軍乃皇命所使,還是不依抽引鄉力爲用。”
我吩咐了故衣社幹啥,難道我還不清楚?你們老老實實給我在軍中待着,別總想着搞啥騷操作!
張拙聞言後,還是不免有些遺憾,他見雍王威令之餘尚肯禮下他這樣的尋常兵長,心裡倒頗有幾分知遇之恩的感觸,所以想舉薦一些社中他所佩服的豪勇之士,若能在雍王麾下有所表現、博一出身,也能給那些寒苦的社衆們施加更多庇護。
但雍王殿下既然已經這麼說了,他也不敢再爭強進言。畢竟雍王雖然有禮賢下士的一面,但那幾十顆血淋淋的人頭也不是虛的。
而且作爲宗室權貴,雍王看待事物的角度未必同於他這樣一個下員,若真把他們故衣社視作什麼俠禁組織,他這番薦言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
這麼一想,張拙又不免暗悔自己有些冒失,打算稍後聯絡一些同在軍中的社徒們,接下來的作戰中爭取有一個好的表現,希望能夠以此扭轉雍王殿下對他們故衣社的感觀。最起碼,他們雖然身爲故衣社衆,但與效命於大唐並不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