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府前堂裡仍是竟夜歡宴,但是後堂中氣氛卻異常的壓抑。
李潼先從王府側門將太妃房氏並王妃等人送回自家王邸,然後又返回來。待到行入後堂,便見李守禮正獨坐在堂,自酌自飲,一邊喝着還一邊擡手抹淚,全然沒了剛纔要一個打十個的神氣與威風。
“張阿姨她……”
“三郎,你罵我吧,罵我幾句,我心裡舒服一些!”
李潼這裡剛待開口詢問,李守禮已經先一步說道,一邊說着還一邊敲打着自己的腦殼:“我是真的蠢,竟被人將這樣的邪計傳入府中都還不能自覺!我阿母她、唉,她也是輕信,她、她……”
李潼擡腿將李守禮踹到一邊去,自己也入席中坐定,嘆息道:“這種閒話,不必多說。你失於縝密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幸在這一次還沒鬧出大的亂子。否則咱們兄弟,嘿,可真就成了時流的笑柄!”
他們兄弟受封一事本就被做了手腳,挑撥離間的意味非常明顯,更直接將李潼擺在一個極爲尷尬的位置。李守禮所受乃是他們父親李賢原本的封爵,而李潼所受則是後來的封爵。
這樣的安排,表面上看來是沒啥大問題。有唐一代,受封關中才是美封。而在他太爺爺李世民做了皇帝后,秦王這個王號便基本不授。
所以雍王這個王號便是關中最爲尊貴的王爵,某種程度上,甚至都代表着儲君。畢竟雍州乃京畿所在,食封於此,自然不同凡響。李潼乃是定亂首功,受封雍王也算是一種褒揚。
可眼下他還入嗣他大爺李弘,而雍王又是他親爹李賢故號,這當中那就充滿了暗示。如房氏、張氏等女眷們,都覺得這是他歸宗入嗣親爹的一個明確信號,但朝廷對此卻是刻意的避而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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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歸宗,也有不小的問題,這意味着李潼在出繼之後,反過頭來又侵佔了原本的家業,剝奪了本該屬於他親爹這一脈的尊榮。
像他三叔李顯,那麼刻薄寡恩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遺詔將他二兄李守禮從嗣雍王改封爲一品的邠王。這看似是一種優待,但實際上是將李賢兒孫徹底的從統序中摘離出去。
就在於雍王這個王號實在太特殊,哪怕僅僅只是嗣的。當然也不排除這是韋后或者他四叔跟他姑姑搞的把戲,畢竟李顯死後朝中局勢已經是混亂不堪,大家全都憋着壞呢。
李潼這段時間實在忙得很,隨着都畿道總管府初步建立起來,便忙着往陝州以及河對岸的蒲州、汾州等地調運物資與兵力,言則是爲了防備薛懷義的大軍,主要目的當然還是要把河洛之間的血抽調到關中。
就在昨晚,他纔剛從黃河南岸的孟津返回神都城,可以說是忙得腳不沾地,也根本就沒有太多時間與精力細緻過問朝事種種。
所以今天早朝得受冊封之後,心中也滿是狐疑,剛剛打聽出來一點內情,還沒來得及做出應對處理,沒想到後院已經先一步起火了,所以他這會兒心裡也是窩着一把火。
“我問清楚了,阿母也不敢隱瞞,邪言說她的,正是她母兄張延,妄想攀附名族,與清河張氏合籍,卻擔心沒有什麼聲勢讓人敬重,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來。可笑、真是可笑……他們想要攀附遠親,卻要鬧得讓我手足絕情!”
李守禮神情沉重,如果不是因爲當中還有他生母張氏攙和,只怕早就要氣得破口大罵了。
李潼聞言後倒是一樂,倒是沒想到暗中的對手居然還有這種騷操作。
清河張氏雖然並不屬於讓人耳熟能詳的五姓七望,但同樣傳承悠久,家世不凡。像是此前剛剛被收拾掉的宰相張錫,正是出身清河張氏。
有一個非常牛逼的稱呼叫做“萬石張家”,講的就是張錫的伯父、高宗時期的宰相張文瓘,張文瓘本身已經是位高權重,四個兒子也都先後官居三品,因而就這樣的雅稱。
至於李守禮的生母張氏,出身則就委實不高,僅僅只是出身關中的府兵將門,憑着姿容、運氣選入他們亡父李賢的王府中。
能夠跟清河張氏這樣的世族名門合籍入宗,對於這種小門小戶而言自然誘惑極大,不僅僅只是眼前的風光,對於子孫後代都大有裨益。
這種事情,也不能說李守禮的生母張氏太蠢或者太自私,起碼在張氏看來,既能擡高自己和孃家的社會地位,同時也能給兒子拉來一個強援。
很明顯,這種事情絕不是李守禮他外公一家在瞎琢磨。
雖然說時下冒籍名門大族之風盛行,但畢竟也是分人,這一家人就算家世不高,但因爲有李守禮這一層關係,也不能說就完全沒有什麼存在感,一個操作不當,那就是一樁大丑聞。
所以李潼懷疑,背後應該是有人攛掇,甚至可能都給出了明確的指令,只要張氏能夠將兒子拉出去自立門戶,清河張氏便給他們家一個同宗的名分。
那個張延眼下恰好在王府中堂做客,早在李潼返回之前,李守禮便讓人將其引入王邸內堂,暫時監押起來。因爲事關他生母,他也不知道該要如何處理,所以等到三弟返回才一同審問一番。
張延年紀三十出頭,至今仍是白身,並沒有沾到什麼皇親國戚的光。不過面相看起來倒是不錯,跟張氏眉眼之間倒是有幾分相似,張氏雖然脾氣不好,但長相卻是不俗,生的李守禮也是方頭大臉、稱得上英朗。
看來暗中挑事的人也是挑選了一番,如果張延長得面目可憎,怕是搭理都懶得搭理。
但這個張延相貌雖然不俗,其實卻是一個草包,不消如何審問,很快便招出了幾個名字,貝州人路敬璉,司屬少卿張循古等等。
貝州人路敬璉負責接觸張延,並將其引見給司屬少卿張循古,張循古雖然沒有直言,但卻通過旁人暗示張延,如果李守禮的生母張氏能夠成爲潞王太妃,他們家附籍清河張氏這件事大有商量。
知道了這幾個名字後,李潼便將背後的人事勾勒出一個大概。清河張氏本就貝州人,司屬少卿張循古乃是前宰相張錫的堂弟,而那個中間人路敬璉、本身並不重要,但是其堂兄路敬淳,卻是唐初著名的譜學大家。
所謂的譜學,即就是專門研究世家大族族譜傳承的學問。如此一來,也就難怪張氏兄妹對此深信不疑了,有譜學大宗師的家人出面,又有清河張氏的嫡系族人作出保證,安排他們一家附籍清河張氏那實在太簡單了。
同時李潼也不免感慨一聲,隨着他勢位越來越強盛,不知不覺就會與許多人產生利益的糾葛,許多看不見的地方惡意就會突然滋生出來。
他與清河張氏本身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衝突,甚至年初時清河張氏還挺熱切的想將女兒嫁給她。就算有什麼交惡,也只是在張錫擔任宰相期間,但也頂多只是張錫不怎麼給他面子,直接的衝突並沒有。
所以在接下來處理張錫的問題上,李潼也知是不作過問,沒有接見替張錫求請的李嶠。但其實真正要搞張錫的,是宰相李昭德。
如果從表面上來看,張循古通過別人誘惑張氏兄弟,讓他們搞事情,把李守禮拉走。可能真的只是自覺抱不上李潼這條大腿,所以退而求其次,想要跟李守禮打好關係。
但早在歸府之前,李潼便讓人打聽他們兄弟受封的經過,同樣也順便打聽了一下作爲司屬少卿的張循古的社會關係。
張循古跟路家是姻親,本身跟路敬淳這個譜學大家交情不俗,也因爲這一層關係才能擔任司屬寺、即就是宗正寺的官員。
再往下延伸,這一層關係就有趣了。路敬淳有個女兒嫁入了河東柳氏,而皇嗣李旦有一個妃子同樣出身河東柳氏,是高宗時期與長孫無忌一同被搞死的宰相柳奭的孫女,生了李旦的次子李成義。
河東柳氏在武則天時期頗受打擊,原因是柳奭支持出身太原王氏的外甥女王皇后而反對武則天封后。同樣的,李旦的後宮中還有一個王德妃出身太原王氏,並生了一個兒子即就是李旦的第五子李隆業。
更加巧合的是,王德妃的父親王美暢是李旦的老丈人當中爲數不多仍然在世者,而且眼下正在神都。原本這個王美暢是擔任潤州刺史,但是因爲受前冬官尚書蘇幹一案的牽連被提捕歸都。
本來一個戴罪之身,分分鐘都有可能被押赴刑場,但是隨着李潼等人政變成功,王美暢的殺身之禍自然解除了,而且也因此便利,成爲爲數不多恰在朝堂之中的外戚。
諸多人事線索如此一串聯,一個以外戚王美暢爲中心的小圈子便呼之欲出了,而李潼他們兄弟受封且後院失火,應該就是這個小圈子的手筆了。
瞭解這當中的關聯後,李潼不免冷笑起來,讓人將這個被當槍使了的張延暫收府中,然後又望着李守禮問道:“張阿姨一事,二兄你打算如何處理?”
當李守禮從三弟口中聽完這一完整的人事脈絡,也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本來以爲只是他那個生母閒得犯蠢才故意撩事,卻沒想到當中還有一個陰謀聯繫。
“我、我實在不知該要怎麼做,從來我只聽三郎你的,你說該要怎麼做,那我就怎麼做。”
李守禮捂着頭有些痛苦的呻吟一聲,並嘆息道:“阿母這一次受人蠱惑,敗壞我家情義,真的是過分了。但三郎你、你……唉,我也不知該要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