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2 殿下所指,闊步以進

東方破曉之後,李潼站在玄武門城樓上,向東遠望朝陽,一直到了此刻,才感覺到一些明顯的疲憊。

左羽林大將軍麴崇裕從另一側登上城樓,遠遠便叉手見禮,快速交代了幾句北衙諸營情況,又看了一眼懸於城門前橫木上的幾名將領首級,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謀而後動,雷霆定勢,須臾之內即震懾諸軍、誅殺羣邪,實在是宗家之福,社稷之幸!”

“交河王言重了,若非王等忠肝義膽、勇於報效的在直將士投義共事,小王也難快速平定北衙局面。”

李潼聞言後便對麴崇裕抱拳說道,麴崇裕則微微側身弓腰以作迴應。

李潼本就知道麴崇裕惡疾在身,而且此刻麴崇裕也並沒有再作掩飾,已經除去了沉重的甲冑,只穿一件厚厚的圓領袍,身上沒有了濃厚到刺鼻的薰香,藥湯味道凸顯出來。

所以他也並沒有讓麴崇裕在城樓前久立,親自扶着麴崇裕下了玄武門,轉入內直堂,各自落座後他又對麴崇裕說道:“方今雖然亂跡初定,但後計仍需長議。交河王乃是能夠居中定勢的國之柱臣,一定要珍重保養,爲國惜身。”

“性命修短,概由天定。惡疾纏身,已經不敢再報長年之想。但殿下有付,此後短日尚能維持。”

麴崇裕聞言後便嘆息一聲,對自身的安全已經不再抱太大樂觀,但語調中倒沒有太多的悲傷。

兩人對望一眼,各從對方眼中看到一些讓人安心的深意。李潼之所以安心,在於麴崇裕表態接下來願意繼續站在他的身邊,這對他接下來藉由北衙干涉南省事務無疑是有利的。

而麴崇裕之所以安心,則就是因爲代王在事成之後,也並沒有流露出即刻便拋棄他,以達到通過自己的親信更加牢靠的掌握北衙的意思。

因此麴崇裕又不免感慨的說道:“蕃將充於宿衛,雖有赤誠之心,卻薄於忠直之名。唯在殿下羽蔭之下,於此命途終點尚能捐力報效,生人至此,可以誇稱一聲不是虛度。”

“交河王又何須自薄呢,此前畿內妖氛濃烈,誰又不是凜然自警,唯恐染禍。更何況高昌名族,本就漢家餘脈,貞觀以來,積功用事,非止一跡可誇。”

麴崇裕出身高昌王族,儘管本身已經是胡態明顯,但如果再向上追溯的話,高昌國其實與五胡十六國時期涼州大族張氏所創立的前涼政權頗有淵源。麴氏姻親的張氏,便是出身涼州的漢人大族。

也正因爲這一點,高昌國也算是西域幾國在被覆滅之後,融入大唐朝局比較順利的一個王族。麴崇裕父子兩代都參宿衛,其父麴智湛甚至還被遣返故國所建立的西州擔任西州都督,對於大唐經營西域發揮了很積極的作用。

到了武則天時期,麴崇裕更是成爲外蕃入化的標誌性人物,不獨執掌禁軍大權,在平定李唐宗室作亂之後,所獲封的交河郡王也是其故國封號。

當然,武則天也是以此譏諷那些作亂的李唐宗室唯是禍國,甚至都比不上這些亡國之餘的蕃將。也正因爲這種顯在的位置,麴崇裕也不得不將家業前程重點考慮,起碼是不敢陡然轉換陣營、投靠皇嗣。

在李潼眼中,麴崇裕的作用並不止於眼下的玄武門事變。拋開麴崇裕眼下所擁有的勢位,高昌王族麴氏在西域仍然擁有着不小的影響力,除了入唐這一支之外,在西州故國仍然有衆多族人留居,而且跟當地的族姓也多有聯繫。

譬如麴崇裕的夫人慕容氏,就是出身吐谷渾王族。像此前李潼由西京派往隴上的吐谷渾慕容康,算起來跟麴崇裕的夫人還是同族。

當李潼講起這一節的時候,麴崇裕頓時一臉的驚喜,並由衷感慨道:“難怪殿下能定大事,世人皆執迷眼前,但殿下卻能不爲短功所迷,定亂於畿內,已經用心於遠疆,胸襟宏闊,志量壯大!”

李潼聞言後只是笑笑,默認了麴崇裕的誇獎,自覺得他也配得上這份誇讚。眼下的他,雖然專心謀劃於神都,但對邊疆事務卻並沒有完全的置之不理。

他依稀記得,在原本的歷史上安西四鎮收復之後不久,也就是在明年,安西軍與吐蕃又爆發一場戰鬥,是役仍以王孝傑所率領的安西軍獲勝。

可是眼下,神都城內爆發如此動亂,而且接下來肯定還有一段的混亂期,朝廷未必能夠及時有效的給安西軍提供支持。

至於如今吐蕃內部,權臣噶爾家族與已經長大成人的贊普赤都鬆贊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迫切需要對外功事以繼續把持權柄,一旦得知大唐內部發生權力更迭的政變,可能會投入更大的兵力以期重新奪回四鎮。

所以,李潼此前計劃事變之後便趕赴西京,並不僅僅只是抽身離開神都這個泥沼,也是希望能夠整合自己目下所掌握的力量給予安西軍所需要的支持,確保不要因爲神都城裡的動盪而影響到邊防。

在下定決心事變之前,邊防的因素也是李潼所考慮的一個重要因素。

這一時期的南詔,他並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經復國的突厥,其可汗阿史那骨篤祿應該會在今年死掉,其弟默啜自立爲汗,接下來也要進入一個政權過渡的調整期。而肆虐河北的契丹,眼下還未具備作亂的成熟條件。

所以唯有吐蕃,將會是必須要重點提防的對象,一定要確保安西四鎮的安全,不要再得而復失。

正是因爲這個緣故,哪怕如今政變局面對李潼而言超乎意料的好,因爲豆盧欽望計劃之外的瞎折騰,南省所暴露出來的對立與割裂已經是令人觸目驚心,但李潼仍然沒有改變將要出鎮西京的計劃。

接下來神都這個混亂局面,不要說他四叔李旦根本不足壓制,哪怕是李潼以及已經威望大損的武則天捆起來,也很難將各種分裂重新彌合起來。

留在神都城裡,只會是養蠱一般無休止的政鬥,與其如此,李潼不如退回西京,重點經營關隴故地,並將西域牢牢握在手中,並加強與蜀中的聯繫,立足於此向河朔發展。

其實他的這個思路,跟此前王方慶的提議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前者是通過地域與權位的讓步來獲得空間。而李潼所選擇的,則是通過大義名分的暫時放棄,來獲得更長遠的發展。

接下來,李潼並不打算干涉他四叔復位與否的問題,換言之保留問責追究的權力,等老子混大了再回來跟你算總賬。

李旦接下來所面對的局面將會是,在上有一個仍然不甘寂寞的母親,左右則有居心叵測的親人,滿朝虎狼之心的臣子,西北復國成功的突厥,東北即將發難的契丹。

如果連這種內憂外患的局面,李旦都能夠處理妥當,重塑皇權的威嚴,那也沒啥好說的,老子收拾收拾家底,直接去中亞闖世界、跟大食國玩械鬥去。

但如果你做不好,那就有的說了,不是沒給你機會,事實證明你確實不行,誰再敢阻止老子上位,那就幹掉沒商量!

當然,李潼自己內心裡還是傾向於後一種可能,所以他纔會將西京當作自己下一步的目標,同時又一定要確保政變過程中幹掉豆盧欽望。

西京自有其特殊性,本來就是李唐帝國的核心所在,只是在最近十幾年間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才遭到一些冷落。

關隴勳貴這些年已經變得很不接地氣了,與鄉土根基脫節嚴重,豆盧欽望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滿腦子的騷操作,卻忽略了有沒有實現的基礎。

這一次的事變,對李潼而言也是一個大考驗,這意味着未來的局勢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他所先知的範疇。從現在開始,他所面對的局面與時局中人所面對的都是同一狀態。

但只要不畏艱難且積極生活,這也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對現實的敬畏轉爲對自身的輕視,認爲沒有大掛,我已經沒有能力轉變我的現實處境。

人生在世,無非生老病死,甚至就連李潼的太爺爺李世民都免不了丹毒而亡。一個從絕境中走出來的人,有人因此心灰意懶,有人因此鬥志昂揚,但對李潼而言,命運仍在作弄我,但我已經可以不認輸,無非以命相搏。

作爲一個政治人物,麴崇裕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但當李潼跟他講起自己有關西域諸事的構想時,麴崇裕仍然笑逐顏開。

李潼相信麴崇裕眼下的歡顏,並不僅僅只是對個人權位的得失,而是能夠確定他個體的價值,能夠通過宗族的形式得以延續。

因爲代王所專注的,並不僅僅只是眼下神都城內的政變風波,代王的思路已經延伸到未來對於西域的經營。他未必能夠因此看到一位中國雄主的蓄勢待發,哪怕僅僅只是立足於幻想的諸衆可能,在代王身上已經噴涌而出。

人在生命的後半程,賴以維生的或許只是一種氣勁。當李潼還在耐心的跟麴崇裕講述他對安西四鎮能夠提供的支持諸多細節的時候,講着講着,便發現麴崇裕已經酣然睡去,於是也只能訕訕住口。

人生從無僥倖,無非坐而起行。李潼也並不清楚,他這些寄望於虛妄的暢談能夠給時流帶來多大感觸,但很多時候,人只是在眼前的蠅營狗苟中迷失了本心。

不過對李潼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永昌年間,當他自身已經初步贏得了他奶奶的諒解,但仍然力求要跟家人們一同出閣的時候,他的人生已經立足於要給世道帶來更加深刻的變化。

這種信念,或癡或愚,或許已經有悖於利弊的權衡,但終究,凡我所見、凡我所能,世道不該是那個樣子,人生不該是那個樣子。用術多少,各有巧妙,但一生爲人,該有底線!

李潼吩咐北衙甲士將已經入睡的麴崇裕連寢具一同搬回營中,行出直堂時,看一眼已經躍然於地平線之上的朝陽,心情不由得鬆快一些。接着,便有大業門處守軍來報宰相楊再思請求入見。

李潼在玄武城接見了楊再思,見到楊再思官袍繫帶都有凌亂,不免一樂。

“皇嗣陡入政事堂,卑職事前在直鸞臺,於事實在不知。南省局面混亂不修,聖皇制書下入堂中,卑職奉令謹署,唯恐貽誤殿下軍事細務,趨行入告,盼能應宜於事。”

楊再思入堂之後,趨行至前行再拜之禮,具禮之嚴謹,已經不僅僅只是同班僚屬相見時的禮節。

李潼見到楊再思這模樣,又忍不住笑起來,倒不是因爲宰相對他如此恭敬的緣故,畢竟豆盧欽望與武三思伏誅之後,最起碼眼前這個時機,南衙宰相對他而言不過待宰的羔羊而已。

誰又會因爲豬狗對自己點頭哈腰而喜樂不易呢,儘管這兩種畜生都是人類的好朋友。人生而爲人,只在於心情好的時候,可以偶作慈悲姿態。

“楊相公嚴重了,小王所以奮起,只在於屈氣難伸,但也止於逐除宗家巨賊,又怎麼敢輕問南省事務。麾下尚義奉令者雖有忠義之士千萬之數,但至今未敢有一卒輕過大業門。只盼南省能夠迷途知返,勿爲國賊所惑。能於此見楊相公,真是感懷不已,國家養士得人。”

李潼看着楊再思笑語說道,雖然他也派出千騎將士跟隨李昭德前往誅殺豆盧欽望,但這是南省內部矛盾。他只是派遣兵卒護衛李昭德,哪想到李昭德居然拉着他姑姑搞那種事情。

楊再思聽到代王所言,神情似笑非笑,也實在是不知該要何種姿態面對代王。他是眼見政事堂中那看不見的刀光劍影,皇嗣出宮也並沒有達到那種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的狀態,反而有更多的爭端浮出水面。

身爲政事堂宰相,加上本身就是和稀泥的高手,楊再思自然敏銳的察覺到代王於當下時局的超然地位,所以當着皇嗣並羣臣的面,搶先相應聖皇制書,並親自加署之後送往北衙,所爭取的就是能夠跟代王多說上兩句話,最好能夠獲得代王庇護。

代王所言,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楊再思此番投機並非無用功。所謂國家養士得人,對於楊再思而言,不啻於一張護身符。

楊再思膝行上前,接過宮人手中瓷甕,親自爲代王填滿茶杯,然後又俯首道:“臣不知殿下所言迷途所指,但殿下所示,即是臣闊步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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