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新舊兩名長史一通論事,李潼是不乏失望。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對於自己當下的處境,是有着一個很清楚的認知,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間段離開神都城一段時間,當然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
一則自然是原本的意圖,將千騎拉出京畿稍作練兵,順便安插一些自己的人,以期更加深入的掌握這一支北衙勁旅。
二則他也沒想到薛懷義這麼招人恨,抄了一次白馬寺居然引得局勢險些失控。在這樣的情況下,難說他奶奶對他有多少遷怒,就算留在神都城裡,也不好再明目張膽的搞事情,還不如暫時避一避。
三則就是當下人人自危,爭入權貴門下,各自尋求庇護。按照武則天的性格,對於這一現象當然是深惡痛絕,說不定哪天忍耐到了極點就會下手敲打。
李潼當然也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府門大開的招納時流會招至他奶奶的不滿。可問題是,權勢到了,人勢自然就依附,他也總不能閉門謝客、絕跡人前,只看武三思之流美滋滋的結黨營私。
營私當然還是要營的,所以他才選了李敬一這個人面廣闊的名族出身的長史,就是要繼續擴大陣營的影響力。而他自己則出都外事,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抵消他奶奶的戒心。
不怕有壞人,就怕人比人,他人不在神都,怎麼比都比武三思之流有逼數。
但這新舊兩位長史,在還不清楚他要以何種方式出都的情況下便爭相表態,這就不免讓李潼有些不樂。
王方慶希望他出都,大概是覺得他最近實在有點跳,爲了避免鬧出更大的亂子,不如出去溜達溜達。至於出去咋溜達,還能不能回得來,那都不是考慮的重點。
至於李敬一希望他留在神都,大概是想借助他特殊的身份與影響力,儘快促成其兄李元素歸都罷。所思所計的重點,同樣不在李潼的利益。
發生這樣的情況,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在這兩人看來,代王更多的只是一個合作者,而非一個值得傾力付出以輔佐的主上。
跟他四叔身邊聚集那羣以大義感召的唐家老臣比起來,李潼身邊聚起的這些人節操都有限啊。
或者說,他們並沒有把所謂的從龍之功當作一個正式的奮鬥目標,只是更加着眼於彼此合作所帶來的短期利益,江南人想要在朝中立穩腳跟,李家這樣的名族則希望藉助代王聲勢再登高位。
說得再具體一點,那就是他們不覺得、或者說感覺代王履極的可能很小,爲這樣一個小概率的可能,並不值得作太過長遠的投資。起碼在他們的價值觀中,是有這樣的考量。
當然,李潼雖然有一些失望,但也並不覺得氣惱。說到底,人與人之間,終究是要互相成就,並不可強求某一方在前景渺茫的情況下傾心付出,畢竟就連他自己對於能否插隊上位成功都還不能確定,只是用心去做。
別說他區區一個皇孫,甚至就連他奶奶已經做了皇帝,朝中臣子們不還是雜計諸多,歸根到底就是仍然覺得你不配。
內心強大的人,該有這樣的底氣,老子配不配不是你們能決定的。肯爲我用自有功爵相酬,不肯爲我用那就老實待着,如果還要不老實的搞事情,那就真的只能是唯有劍耳!
至於這些各存心思的府員們,李潼當然也有包容的氣量。總之,既然上了老子賊船,要是還能輕鬆跳下去,老子跟你們姓!現在大家將就着過,等老子真正牛逼起來,敢說一句不愛我,弄死你們!
在正式離都之前,李潼還有一些人事上的安排,與姚元崇所論武庫事是一件。
朝廷會不會聽從建議直接開設軍器監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一定要將尚方監劃分出來的武庫掌握一部分。至於人選,李潼也提供了幾個,包括剛剛押運一批飛錢利潤自西京返回神都的鐘紹京。
藉着,李潼又利用殿中監職務之便,將原本擔任閒廄副使的張克己提拔爲尚乘直長,配合他那個不成器的表弟薛崇訓,將殿中省下屬的尚乘局事權掌握在手。
殿中省諸事,李潼唯一在意的就是尚乘局所掌管的仗內閒廄。
所以儘管入省之後便將會稽王武攸望發配到外省坐冷板凳,但內省他也沒去坐堂幾次,算是將佔着茅坑不拉屎的精神發揮到極致。老子做不做事是其次,打壓武家那是本能。
只要尚乘局掌握在手裡,李潼也並不擔心武攸望會不會趁着他離都的時候捲土重來。這傢伙真要敢,正好回來收拾他。
有限的一兩次在殿中內省坐堂,李潼還抽空見了見沈南璆。這個老帥哥現在是隸屬於尚藥局的侍御醫,六品的官秩,已經是醫生這個職業在官場中能夠混到的最好待遇。
當然,見沈南璆也不是爲了給他奶奶介紹男朋友。既然已經成了上下級,總要敘敘舊加深一下印象,順便李潼也給沈南璆安排了一個整理藥理時方的任務。
這一天,李潼在北衙當直結束後,便入禁中去看望家人。行過陶光園時,恰好見到上官婉兒等幾名女官正行在前方宮道,他便擡手招呼一聲:“上官應制請留步。”
上官婉兒聽到呼喊聲,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轉回頭來則有一些尷尬,站在道左及至代王行到丈外,便開口道:“不知殿下有何見教?”
見上官婉兒站在幾米外刻意的保持生疏,李潼倒也沒往心裡去。如今的他已經是北衙在直的將領,是該與這些奉宸女官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往年禁中偶遇或還同行笑談幾句,如今除了事務上的往來,幾乎不作閒話。
他也沒有走得更近,只是站在原地微笑道:“是有一事想請教上官應制,令族親中是否有故親鄭氏諱休遠?”
“那是我阿母親弟,殿下怎知?”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美眸頓時瞪大,也顧不上再避嫌矜持,上前一步便疾聲問道。
“是王妃此前告我,知上官應制你有此困事。着府員細訪查得此人,既然上官應制這麼說,那該是不錯了。其人目下正客遊西京,稍後我着府員將之引入神都,讓你們故親擇時相見。”
李潼又繼續說道。
上官婉兒聞言後,臉上滿是驚喜,先是斂裙作禮,再擡頭時眼眶已經微紅:“若非殿下相助,難知世間還有親徒存活!多謝殿下,多、多謝王妃!殿下得此秀慧內助,實在、實在……”
見上官婉兒這副模樣,李潼嘆息一聲:“緣事能成,也是多虧應制相助。不獨此事,前事追論,有許多我該要深謝上官應制你,只是怯於寄情言中。這一次若非王妃轉告,更不知上官應制你受困於此,怠慢惠意良多,實在慚於承謝。”
上官婉兒聞言後,嬌軀微微一顫,眼波略作翻騰,神情倒是漸歸平靜,示意李潼前行,自己則隨行於後並低聲道:“知殿下將要離都,惟願出入平安。庭中惠婦良持,想是不必多慮。薛師近日長居禁中,前時引見河內老尼號淨光如來,並有嵩山高壽隱士,稱薛師壽數兩百……”
上官婉兒語調既輕且快,到了分岔路口,便就告辭離開。
李潼在聽完這一番話後,則不免皺起了眉頭。此前他指點他姑姑該如何投他奶奶所好,曾經講到好長生者、必重醫卜,他的意思自然是指的沈南璆這樣醫術高明的貼身保健師。
但除了這個醫之外,還有一個卜,那就是指的以方術異能誇奇取寵的那些妖異人士了。上官婉兒方纔所言幾個,便是武週一朝妖異之士的代表人物了。
李潼近來事務繁多,倒是沒有留意到幾個妖人已經被薛懷義引薦到他奶奶面前去了。當然,就算是知道了,這種事情也無解,總不能傻逼呵呵跑去他奶奶面前搞科普、破除封建迷信。
河內老尼號能預知未來,日食一麻一米,嵩山隱士韋什方則號稱自己能調長生藥。武週一朝有兩個宰相甚爲出衆,第一個就是勸進有功、四時歷宦的傅遊藝,已經被李潼讓人下黑手給弄死了,還有一個便是這個韋什方,以方術拜相。
這樣的奇人異士,有沒有異能且不論,關鍵是看武則天願意相不相信他們,又爲什麼相信他們。起碼在目前看來,武則天是需要這樣的人物在她身邊,從而以增加自身的神聖性。
朝中大事頻生,已經讓武則天個人威嚴大大受損,儘管做出了施壓補救,但卻加劇了諸王權貴結黨營私。常規手段如封禪這樣的大禮,需要籌措的時間非常的長,而且牽涉面也非常的大。
但如果有幾個號稱有神佛異能的傢伙甘心受其驅使,這是能夠在短時就能收效的做法,畢竟這世上堅定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還是少數。
以李潼如今這樣的身份地位,真要強出頭去拆穿這種信者自迷的把戲,說不定自己都要被這些神佛帶上天。歷史上李昭德那麼強硬的人,能說出“此石赤心,他石盡反邪”,但對這幾個妖人同樣視而不見。
李潼如果挑頭去質疑,起碼也是論心當誅,你是覺得你奶奶不配驅用神佛?單單這一個問題,就能把他將得死死的,所以也就只能存而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