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宰相還是挺威風的,比如出入官衙,都有通鼓迎送。可見能有BGM的都不是一般人,這個道理古已有之。
李潼與張說行出側堂的時候,便見諸官吏已經列隊整齊,一個個姿態恭謹的迎接宰相歸署。配合着那略顯莊嚴的通鼓聲,這場面也是很威風。
不過考慮到武週一朝的政治氛圍,李潼聽那鼓聲,便感覺有種喪鐘爲誰而鳴的悲壯感。
他這裡還在發散思緒,人羣隊列前方的官衙門口已經響起了楊再思的詢問聲:“應敕者入省沒有?”
鸞臺每天都有衆多的人入此領取敕令,但能夠讓楊再思這個長官如此上心、還沒來得及走進衙門便急急發問的,今日自然只有一個。因此衆人在聽到這問話後,俱都不由自主轉頭望向李潼所站立的位置。
李潼迎着衆人目光,快步向前,正待舉手爲禮,楊再思已經上前按住他手臂,不乏親切的笑語道:“皇城衙舍衆多,此前入朝的時候還擔心大王不能直入省中。歸來已見美材入此,真是讓人歡喜。”
說話間,他還對張說點了點頭,神態間不乏讚許的味道,似乎張說將少王引至此處,是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楊再思這番做派,實在是媚態外露,以至於周遭許多鸞臺屬官都將頭轉到一側去,不願看此醜態。甚至就連李潼都覺得這傢伙實在太刻意了,但也不得不說,這熟悉的味道還是讓他心裡暖暖的,覺得楊再思這人挺不錯。
武週一朝,政事堂可以說就是修羅場,能夠善始善終者實在罕見,楊再思就是其中一個。雖然沒有什麼脾氣,但卻無災無險,不獨爵封國公,最後更陪葬乾陵。
《新唐書》中記載,有人曾經問他身份已經這樣尊貴,何苦還要如此折辱自己?他則回答世道艱難、直者先禍,不這樣做,怎能保全自身。
可見這人並不蠢,諂媚阿諛只是保全自身的手段。道德感雖然不強烈,但察其一生,倒也沒有害過什麼人,所謂具位庸臣,就是此類了。
“卑職入省爲佐,不敢當楊侍郎降禮下就。見過崔相公,見過楊侍郎。”
李潼到鸞臺終究是爲了做事,也就不擺什麼皇三代的譜,還是端莊見禮。
這時候,宰相崔元綜也行了上來,對李潼點了點頭,示意羣僚各歸堂案,只留下兩名書令史,然後才示意李潼跟隨行入鸞臺正堂。
時下並沒有什麼爲官不修衙的規矩,所以鸞臺這座正廳也是極爲宏大,內飾同樣不俗,流蘇帳幕、嵌玉屏風等等一應俱全。廳堂內外兩重,左右三間,正廳廳壁上的書畫則是聖皇武則天所主編的《臣軌》節錄與周公畫像。
書令史登堂宣讀敕書,李潼自在堂下蹈舞拜受,沒有太多人圍觀,倒是不怎麼尷尬。
待到李潼領過官錦衣料並符印之類,崔元綜才又望向楊再思問道:“稍後導引給事登殿……”
“卑職與給事舊知,引行即可,相公自赴政事堂,無需念此。”
楊再思起身拱手說道,崔元綜聞言後便點點頭,又對李潼說道:“省中事規,之後有掌故諸衆爲給事一一分講。至於察判案事,明日堂會再論。”
說完之後,他便起身離開,自赴政事堂,堂外便又響起了那隆隆鼓聲。看這架勢,如果宰相腿賤一些,這一天下來光敲鼓就能把人累個不輕。
雖然崔元綜態度不冷不熱,李潼倒也沒有往別處想。這纔是宰相該有的架子,如楊再次此類,則就是異類,當了宰相,腰也硬不起來。
“大王,咱們這便入殿?”
楊再思又走上前,一臉笑容的請示道。
“人事非故,實在不敢再當舊稱。”
李潼又有些無奈的重複一遍道:“侍郎直稱姓名、行第即可。”
“那就稱巽郎吧,如此便速行,不要讓陛下久候。”
說完後,楊再思擡手虛引,待到李潼邁步,他才又跟了上去,並齊行進,不敢越前。
李潼見他這樣子,不免感慨活着真累,他雖然也舔,但只對他奶奶一人。不過再一想生人謹慎謙卑者不乏,能憑此當上宰相的卻寥寥無幾,也就不覺得楊再思可憐了,該!
兩人自則天門行入大內,自有宮官導引,送到聖駕所在的仁壽殿。短候片刻,便被召入殿中。
登殿之後,李潼又是一通蹈舞謝恩,武則天放下手中諸物,端坐殿上看着孫子在下方又蹦又跳,嘴角掛着輕鬆笑意。側拜一旁的楊再思將這一幕收在眼中,眼珠子也是一閃一閃的。
“既然已經入事,故日散漫性格都要收斂。在家失行,還只是觸怒親長,在公出錯,則就是見犯國法。”
武則天隨口敲打一句,然後才又說道:“鸞臺事務繁大,雖有長才循吏引領,未必能匆匆上手。眼下還是兼判司禮諸事,助用元號。”
除了鸞臺給事中這個新的任命之外,李潼原本兼領的內教坊雲韶府使也並沒有撤除,仍是兼領。改元長壽諸禮事已經在籌備,諸多文物器設都需要重新打製,而云韶府也需要進獻禮樂。
但李潼聽到這話則有些不樂意,又下拜說道:“臣閒養內庭,疏遠於事日久。君親不意才力卑鄙、事蹟寡無見棄,仍付機樞顯用,感此殊恩,豈敢自恃親徒之近便行易避難,觸惹怯事之議!”
好不容易當上了鸞臺給事中,還讓我去內教坊搞樂子,我不依啊!
武則天聽到這話後嘆息一聲,擡手對楊再思說道:“侍郎庭中可有兒郎恃才驕勇如此?總覺得自己幾分薄能,天下事都能過問,卻不體會親長的關照。”
楊再思聞言後連忙說道:“給事顯才,世道熟知,廷推入事,已經是公論。臣大愛此少年勇志,只憾門庭多瓦質,難擬珠玉。”
“謙虛了,謙虛了!”
武則天搖頭輕笑兩聲,然後神情又有肅然:“那麼,此不器後進便交付南省諸長。若有事用不濟,直需教訓,勿因雜情包庇容忍!”
楊再思自然是點頭受命,心裡則不免哼哼,這話你敢說我也得敢聽,我又不瞎,你們祖孫和睦都秀了我一臉。總之,凡事對這小祖宗遷就一些就是了。
眼見他奶奶如此態度,李潼心裡也頗感滿意:算你識趣,奪了老子王爵,末了如果還是隻能做個如夫人,憑我現在有人有物的底氣,我都不清楚自己會作啥大死!
又吩咐幾句後,武則天便擺手,示意兩人可以退下了。
等到出了仁壽殿,楊再思望向李潼的眼神更加熾熱,一口一個巽郎,那語調殷勤得讓人骨頭髮麻。
待到行至途中,甚至擔心李潼走得太累而提議先到鸞臺內省歇歇腳,卻被李潼擺手拒絕了,要返回皇城本省攬權!
於是楊再思也只能邁着小碎步、一路顛顛兒的隨行,看那模樣,分明行在前方的李潼纔是上官。
李潼本來對楊再思這種做派並不感冒,但見其人做到這一步都不尷尬,心裡還是挺舒服的,打算以後沒事就招呼楊再思在大內之間遛一遛。
畢竟能讓紫袍大佬做跟班,如果不是遇到楊再思這種活寶,那得是皇帝纔有的待遇。更何況,國家高官厚祿的養你,你卻正事不幹,讓我遛一遛又怎麼了。
一路返回鸞臺本身,李潼便算是正式入職了。
楊再思又吩咐令史傳告各直堂,讓那些案頭沒有要務的,全都到直堂來,正式禮見同僚。
結果一通傳令之後,到來的卻寥寥無幾,而且基本上都是年紀已經不小的,甚至就連張說,在行至堂外廊下,看到堂內情景後,都只是遠遠對李潼拱手致歉,然後便又退了回去。
眼見這一情形,楊再思臉上自然有些掛不住,這是公開不給他面子,當即便要下堂,自己親自去將人衆喚來,卻被李潼擡手阻止了。
鸞臺同僚們這幅態度,李潼倒不怎麼介意。畢竟這裡是南省要樞之地,處理國家軍政要事的地方,如果盡是溜鬚拍馬之輩,那國家還怎麼好。這樣的人,有楊再思一個就夠了。
入堂幾人也被打發走,然後李潼便打算仔細遊覽一下鸞臺外省。這官廨規模極大,保守估計要比李潼原來就事的麟臺大了四五倍有餘,幾乎趕上了外城一坊之地。
楊再思還要體貼的跟隨導引,卻被李潼拒絕了。你這傢伙自己在鸞臺都快被孤立了,我再跟你混一塊兒,以後還怎麼跟同志們打成一片。
楊再思見狀,只能安排兩名書令史導引。
鸞臺雖爲南省要樞,但除了氛圍要更加肅穆一些,內中建築倒與坊居沒有什麼太大差別,也是曲巷院舍的佈局。入門街道直通官長坐堂的正廳,兩廂各有十室,用以存放諸典章文物,並錄事、主事們辦公所在。
至於給事中、散騎、諫議大夫之類,則都有自己獨立的官廳,各因品秩、事宜而錯落分佈在官廨中,除了需要通堂議事的事務之外,餘者雜事則就在各自官廳處理。
李潼繞行過半,心裡有底,然後便又轉回正廳,準備挑選一下自己的官廳。
剛剛轉過曲廊,卻見轉角牆下他的小跟班樂高正小心翼翼的站在那裡,在其對面則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一臉厲態,似乎在斥責樂高。
眼見這一幕,李潼心中頓生不悅,轉步走了過去,沉聲問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