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諸伎於橫街上親歷騷亂,本來就心有餘悸,此際再聽到胡服女子隱有嫌厭的話語,臉色都變得不甚好看。
“平康娼籍雖是賤業,多幸前輩色藝頗有弄巧之名,館居聲奴不至於衣食無仰。娘子如果覺得拙伎不堪使用,先前所約酬資不敢領受,慚愧歸館,還請娘子勿作攔阻。”
雖然事情得以妥善收尾,但想起當中心境跌宕,那個莫大家也不能保持原本的淡然,對那胡服女子冷聲說道。
女子聽到這話,秀眉微蹙,隱有不悅,但片刻之後又笑靨如花,上前一步攬住莫大家臂彎,並輕笑道:“我只是一時情急失言,竟惹大家變色羞怒,不知該要榮幸還是惶恐。若是盛待別的賓客,何需要這樣戰戰兢兢,但那位大王卻不是俗道筋骨氣概,纔會惶恐不定。”
“若只如此,那娘子就多慮了。河東大王不獨雅賞始末,更擬辭相酬!”
莫大家身後一名婢女忍不住的賣弄起來,神態之間不乏驕傲。
女子聽到這話,眸光頓時晶亮:“辭在何處?”
眼前女子便是籌備途迎少王的幕後金主,莫大家也不便對其過於冷漠,聽到女子問話,便從懷裡掏出兩張河東王親筆書寫的新辭。
女子劈手將那紙卷奪去,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默誦數遍有餘,片刻後纔開口感嘆道:“這位大王不獨聲辭美妙絕倫,就連筆法都這麼莊美脫俗,不能親眼深睹風采,真是大大的遺憾啊!各位可都見過那位大王,不知人物究竟如何?”
說話間,她一臉好奇的望向平康諸伎,兩手則緊攥着紙張,並沒有歸還回去的意思。
聽到女子這問話,一衆平康伎臉色頗爲複雜,並沒有急於發聲,更有人視線迷茫,似在回想。
“當街不便論細,娘子想知究竟,還是入館詳談。”
女子聞言後,便也暫且按捺住心中好奇,與一衆平康伎往南面曲裡行去,途中又捧着兩首新辭唸誦不斷,並不時發出嘆言:“怎樣奇致人物,能作如此美妙巧思,通篇都能識遍,自忖卻不得片言!諸位娘子真是有幸,能憑色藝邀取美辭,當中若有隻言寄我,不知會心歡成什麼樣子!”
聽到女子這番感慨,平康諸伎心中感想也是複雜至極。
眼前女子羨慕她們有色藝之能,能夠直邀少王酬贈。但她們卻傷感命薄,只是供人取樂的皮肉玩物,眼見那位大王玉樹英姿,心中更有一種自慚形穢,芳心雜系也只是暗越雷池,心裡則知彼此能夠產生交集的可能微乎其微。
平康坊規模雖然不屬西京大坊,但內裡則是繁華異常,聲色所聚,自然難免嘈鬧。坊中樓館林立,香風脂氣燻人欲醉,坊街上不乏鮮衣怒馬的都邑俠少尋花問柳、逡巡不去,更不乏盛妝色伎臨街賣弄風情,招徠恩客。
但這些嘈鬧景象主要還是集中在北曲,行至中曲,環境就變得優雅起來,坊街兩側桃柳新綠,邸館門前花叢芬芳。即便有歡客羣遊,也都少有大聲言笑,擔心唐突佳人。
途中羣伎陸續散去,返回各自邸館,胡服女子一遍遍向她們道謝,並表示最近兩天便會將酬資各自奉送上門。
待到行至南曲時,同行只剩下胡服女子和其隨員豪奴,還有莫大家等寥寥幾名藝伎。
莫大家邸館位於曲巷深處,只是一座面積七八畝的尋常家宅,莫大家早已經落幕謝客年久,居住平康坊也算是故土難離,平日宅中接待幾名舊知,並有坊裡伎兒登門求技,憑此爲生,倒有幾分大隱於市的味道。
胡服女子跟隨莫大家返回其宅居,這才又忍不住問起剛纔街上的情形。
“這位河東大王真不愧是名門貴種,風采更勝先人,難怪、難怪能享聖人厚眷、士流鹹誇!”
歸邸坐定之後,莫大家回想所見河東王神采,忍不住感慨說道。她雖然只是平康坊裡一名藝伎,但因聲藝之妙,盛年時也曾遊走權門貴邸,更幾入大內獻藝,因此也是見過故雍王李賢。
胡服女子坐在席中,貼身的衣袍下、身材曲線更顯曼妙,兩手支在憑几,兩手則托住粉腮,聽到莫大家這麼說,兩眼笑得媚意橫生:“這就好、這就好,我是多恐這位大王才、容不能匹配,再誦美章也少情味!”
莫大家聽到這話,臉上閃過一絲疑竇,忍不住發問道:“冒昧請問,娘子操持這些戲弄究竟有什麼樣的心意?觀娘子姿態,已知必是巨室貴姝。若真爵勳貴第,自有人情瓜葛,不患沒有走拜訪問的機會,也不需在外拋撒錢財。若是、今日戲弄鋪陳,已經招惹權豪干涉,河東大王顯貴出衆,不是草野人衆能輕易靠近的。”
女子聞言後笑語道:“先前不是已經訴於大家,我閨稱楊麗,家門也只是蜀中尋常,操持販業積存了一些財貨。只是性尚風雅,愛極了河東大王的才情佳篇,自慚草野不敢登門騷擾,只能做些人情之外的鋪張,如果能夠取樂名王,自己也如飲甘飴。”
“那娘子知不知今次鋪陳需耗幾多?雖然我等聲奴也推尚名王風雅,但身在娼籍,並沒有什麼恣意的餘地,維持館業晝夜有耗,雖然恥在言利……”
“這件事,莫大家無需擔心。譬如你等伎衆色藝陳設,財貨在我看來,也只是尋常使用,久囤未必歡樂,能取悅心中所好,揮灑再多,有什麼值得可惜。”
女子聞言後正色說道:“大家或是擔心親長干涉,不准我揮使錢財?這也不必擔心,父卒母寡,家無成丁,家財使用,在我一言。同是女兒身世,我自然也知要讓諸伎當街戲弄不免難堪,自不會違背前約。”
女子越這麼說,莫大家心中便越好奇。這一次平康坊中、南兩曲羣伎出館遊演,雖然有她的情面在其中,但若履行約定酬資的話,所費也是驚人。
雖然平康坊頻有豪客出沒,但真如眼前女子這麼大的手筆,卻實在罕見。能夠鋪設這種程度的戲弄,卻不是女子口中所言蜀中尋常商門能夠承受的。這女子言不盡實,也實在令人好奇。
就拿莫大家自己來說,她隱居年久,這次之所以肯出面幫忙張羅,眼前女子所許巨利還在其次,除了河東王的才情與身份之外,也有西京故人傳訊託付的緣故在其中。
但她風月場雖有薄名,但也只是一個藝伎而已,特別剛纔街中臺上眼見河東王與西京留守紛爭始末,更覺這種權貴鬥爭遠不是她們能夠了解。
女子再問街上事情詳情,莫大家也只是將所見細講。聽完之後,女子臉上神采更濃:“這位大王,真的是出人意表,讓人驚歎啊!”
瞭解完街上始末,女子不再逗留,將手一招,便有豪奴登堂,兩人用力擡着一方籠匣,打開之後,裡面整整齊齊擺放着小鬥金沙:“前約金沙五十斤作定此事,請大家稱量。若大家需要打鑄器物,我這裡也有良匠推薦。”
眼見這一幕,莫大家又是驚了一驚,連忙擺手道:“此前只道娘子戲言才作重約,是想着娘子若是不能……以此酬金分贈羣伎。但既然娘子守諾,實在不必再使重貨。況我居廬簡陋,真有重金堆積,反而不能清靜。”
“既然大家知我信人,那也就不要再推辭。如果擔心招惹賊寇,我會讓家奴在此短留護衛,等待大家自覺妥善再撤走家人。”
胡服女子楊麗思慮倒是周全,又笑着說道。
“說什麼豪邁義氣,聽人受苦,我也只是傷感自憐。當年若非他奉徵令東去無歸,如今我怕也只是亡衆當中一員……到如今還能衣食豐足,供人見笑,幸或不幸,苦樂自知……”
言及舊事,莫大家那鉛華覆蓋的臉上閃過一絲悵惘,口中則喃喃輕唱:“征夫數載,萍寄他邦。去便無消息,累換星霜……枉把金釵卜,卦卦皆虛……”
胡服女子楊麗本來已經站起了身,但見莫大家傷感如此,便又坐了回來,擡臂攬住這雖然比她年長許多但此刻卻異常嬌弱的藝伎,本就有些啞沉的語調這會兒也滿是傷感:“大家有此摯懷,讓人感動。我會倍增金數,全此良義!唉,我也是還趁能有兩分從容、娛人悅己,揉碎心思嫁東風,自此便是無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