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門大街此處本就人滿爲患,那幾百留守兵卒也是一副來意不善的架勢,剛剛靠近人羣,便揮舞着手中器杖打砸驅趕,頓時便讓人羣騷亂起來,惶恐之間,不乏人走避不及被抽打在地,哀號連連。
那些僥倖躲開棍杖的人卻也沒有幸運多久,走避之間或許被忙亂的人羣絆倒、踩踏,或者乾脆跌進了道路兩側的臭水汪中,撲騰叫嚷救命。
“兩位大王快快翻檯入坊,勿爲亂衆迫害。”
騷亂在人羣中快速擴散開來,幾名王府仗身眼見這一幕,心情自是緊張至極,忙不迭將兩名少王託上彩臺,唯恐被人羣裹挾錯害。
“快快拆下帳幕收存起來,平康諸伎緊聚臺內,切勿亂走!”
李潼登臺之後,腦海中也是思緒飛轉,左近氛圍本就嘈雜熱鬧,所聚幾千人衆。而那幾百西京兵卒上前便毆打驅趕,分明是想製造混亂。
人性最是不堪琢磨,這幾處彩臺帷幕張設,俱是價值不菲的光鮮蜀錦,臺上更多平康坊色藝優伶。一旦局面徹底混亂起來,可想這幾樣人、物必會讓人心生貪婪,趁亂鬨搶。
聽到少王吩咐,平康坊那些館僕忙不迭收拾彩臺,將帳幕扯下摺疊,那些優伶們也都神情緊張的聚在一起,一個個驚慌不定。
“請大王速歸坊中宅邸,讓卑職上前……”
徐堅一邊對少王說道,一邊拔足便要走向兵卒們衝來的方向,卻被李潼擡手一把拉住:“不必,抽出幾人來,護從徐尉往左近坊區,傳告關閉坊門,不許人隨意出入遊躥!”
說話間,他又擡眼望向彩臺左近已經大爲騷亂的人羣,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沉吟片刻才又問向那名同樣有些惶恐的莫大家,開口問道:“平康伎扎臺途演,可向萬年縣廨報備?”
那莫大家連忙點頭,同時也澀聲說道:“本意作弄風情雅事賀迎大王,不想發生這種亂事,大王尊軀要緊,不可輕立險地,還請……”
這時候,那些兵卒們已經完全衝入人羣之中,器械飛舞,竟還有戰陣隱結,口中喝罵連連,下手全不留情。
李潼眼見這一幕,自然更加確認這就是在刻意針對他的行爲,心中不免暗罵武攸宜這個王八蛋:老子爲了不礙眼,躲去乾陵生生避了兩年多,除服入京不足一天的時間,惡意就連番撲面而來。看場路演礙你啥事,真當老子是好欺負的!
雖然身邊人都在力勸他趕緊入坊躲避,他也明白這是眼下最穩妥的做法。
可真要那麼做了,將臺上平康諸伎與臺下圍觀百姓俱都拋棄、不聞不問,他以後還有臉在西京混?不說在長安風評如何,等到消息傳回神都,哪怕在神都城裡,只怕時流也要譏笑他全無膽氣。
“不要慌,不要亂!”
他擡手示意身邊這些仗身與勳貴子弟們稍作淡定,擡手召來那名莫大家快速吩咐道:“稍後還要暫借方家亮聲一用,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尋常人情躁鬧罷了。”
說話間,他擡手示意身邊十幾名仗身環立彩臺周圍,將意欲翻上彩臺的民衆驅趕下去,並吩咐那些勳貴子弟們將摺疊起來的錦帛帳幕畢陳臺前,同時又對那莫大家耳語幾句。
莫大家在聽完少王吩咐之後,眉頭緊蹙,有些狐疑的打量少王幾眼,但這會兒臺下混亂已經越來越嚴重,也容不得她再猶豫,只能上前一步,引吭清嘯起來。
不得不說,這位莫大家嗓音真的是得天獨厚,此時這段大街上騷亂不已,各種打罵、嚎叫乃至於踩踏聲亂成一團,對面言語都聽不清晰,但這莫大家嘯音清涼通透,霎時間便傳遍了每一處角落,也將周遭人衆視線全都聚集在此。
此際氛圍又與剛纔有些不同,身處人眼環望的中心,那位莫大家卻無此前登臺表演的淡定,顯得有些緊張不安,將人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之後,她不免有些侷促的望向少王,只見到少王正向她微笑頷首以示鼓勵。
於是她便再深吸一口氣,又向前行一步,大聲道:“生人何辜,風月何罪?當街歌詠盛世,戲樂感沐慈恩,更惹何怨,竟遭打殺!堂堂西京,豈非王土?盛世普享昇平樂,長安壯義非人哉?”
或許因爲緊張,莫大家嗓音並不如此前歌唱時那般飽滿潤透,透出一股顫慄與虛弱,但也因如此,更顯示出女人特有的纖柔,使人忍不住心生憐意。而那幾句言辭反問,更透露出一股濃烈的堅決與不甘,更讓人心裡同仇敵愾。
趁着場面寂靜一時,李潼吩咐那些勳貴子弟們抽出腰間拆骨割肉的小刀,將那些摺疊起來的蜀錦帳幕割成條條段段,並向彩臺下人羣拋撒而去,吸引人去哄搶爭奪,維持人羣圍聚的狀態,不再驚散奔走。
與此同時,徐堅也在兩名仗身護衛之下擠出了人羣,傳告左近各坊關閉坊門,不準街上人羣遊散坊中。
“平康賤伎雖齷齪,父老人情能活我!縱有罪,請明告!五尺女兒弱無力,無須悍卒苦用刑!”
喊話幾句,莫大家情緒恢復淡定,語調也變得堅決起來,表現與產生的效果較之李潼預想中還要好了幾分。
人羣不再騷亂潰散,且不乏推尚義氣的閭里俠少向此方彩臺聚集過來,一副要慷慨仗義保護嬌花的架勢。
眼見臺上那些勳貴子弟們還有些癡楞,不知該要怎麼辦,李潼推了一把身邊的獨孤瓊,示意他到臺前去,並快語叮囑幾分。
獨孤瓊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快步上前,抓過一名王府仗身手中木杖揮舞幾下,並大聲叫嚷道:“五陵子弟血未冷,能忍佳人俱齒寒?某立於此,不受亂刑!”
一衆勳貴子弟見狀後也忙不迭追隨上去,臺上臺下自成呼應,很快便在彩臺中央結成一道道厚密人牆,一個個神態不善的望向那些衝入人羣中的軍卒。
此前人羣一團亂麻,各自逃避,軍卒們衝入人羣之中,可謂是如狼似虎、兇狠至極。
可是現在當人羣同仇敵愾而腹背爲靠時,這幾百兵衆頓時便顯得有些勢單力孤,有的軍卒受不住手還在追打人衆,結果卻有人羣中壯力者闊步行上,將之圍堵起來,目露兇光且忿聲咆哮:“長安壯義非人哉?能容丘八胡亂踐踏!”
如此一來,場面就變得有些微妙,儘管還沒有人敢向那些軍卒出手,但一個個氣概已然不同,那帶隊的兵長也察覺到危險的氛圍,連忙喝令卒衆們往他身邊聚集,並指着那些已經重新聚結起來的民衆們大喊道:“你們這些亂民,難道敢聚衆抗法?”
這時候,李潼終於等到該他出場的時刻,闊步立在臺前,遙指那些軍卒們大聲道:“孤爲聖皇陛下血嗣親孫,大周河東王,只見坊徒聚慶嘉世,舞樂同歡,不見亂民,不見抗法!爾等甲衆,奉從何令,敢於此濫刑毆衆!”
隨着少王發聲,彩臺周遭人羣情緒更加穩定,而那些軍卒們則變得緊張起來,紛紛轉頭望向兵長。至於那個兵長,這會兒面對着數千集聚民衆與高臺上身份尊貴的少王,也不敢貿然答話。
如此氛圍,並未僵持太久,很快橫街西側便又出現一隊軍衆,沿皇城前方向此逼近而來,當先幾十名精壯騎士策馬拱從一名甲冑光鮮醒目的將領,使得長街氣氛更加凝重。
李潼遙看那支隊伍行來,不用想也知道爲首者應是西京留守武攸宜。果然,隊伍行至十幾丈外,將領撥下頭上的兜鍪,露出武攸宜那張小眼睛、五官緊湊的臉龐。
“遊衆私聚,敢抗威令?限爾通鼓之內各自散去,只拿首惡,鼓停之後敢有留街者,必懲不待!”
武攸宜喝令一聲,然後擡手重重一揮,後方軍陣裡頓時便響起了急促的鼓令聲。
眼見氣氛如此肅殺,圍聚人衆們也是各自膽寒,不乏外圍遊蕩者便打算逃向周遭坊間,但當他們奔走起來才發現近處坊門早已經緊緊關閉起來。
這一次,無需李潼再作指點,獨孤瓊等勳貴子弟們一個個扯着嗓子高聲叫嚷道:“長安壯義非人哉?”
最開始的時候,還是鼓令更加喧鬧,可是隨着彩臺周圍加入呼喊的人衆越來越多,氣勢也越來越雄壯,數百上千的吼叫聲匯成一道聲浪洪流,那原本應是疾若催命的鼓聲更彷彿是爲他們助威,完全淪爲了陪襯。
對武攸宜而言,當下這個局面雖然有些騎虎難下,但也是有憂有喜,少王煽惑民情抗衡留守刑令已經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這絕對是大罪一樁,一旦上奏神都,不信雍王一家還可安然能守!
但眼下讓他有些遲疑不定的,是民情激亢如此,足足數千民衆圍聚在這裡,難道真要揮令殺戮?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武攸宜不至於如此爲難,可這裡卻是西京長安的鬧市區,這就讓他不得不深想一層,不敢橫下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