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堂觀察李東達的表情,似乎還算平靜。這讓他稍微放心了一些,但說話仍然小心翼翼:“有件事得跟您請示一下,華縣長馬上要過來,我作爲分管機關的,是不是跟他聯繫一下交接事宜,抓緊做些準備工作?”田曉堂不稱華世達爲華局長,仍叫他華縣長,是爲了減少對李東達的刺激。
李東達笑了一下,只怕是想笑得大氣一點,但田曉堂還是從中感受到了一絲苦澀。李東達說:“還請示什麼呢?你看着辦吧。”
田曉堂忙說:“好,好。”他要的就是李東達這句話。從李東達的口氣中,他聽出了一絲無奈。不過李東達今天能有這個態度,已經夠不錯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田曉堂馬上給王賢榮打電話,叫他上來一下。
王賢榮很快就敲門進來了,坐在沙發上,顯得有點無精打采。
田曉堂明白他精神不振的原因。李東達做代理局長期間,王賢榮一直跟得很緊,也深得李東達的信任。王賢榮當然希望李東達能升任局長,那他就有了更硬的靠山。現在李東達的局長夢徹底破滅,王賢榮之前辛辛苦苦的緊跟算是白忙活了,他自然不會有好心情。
田曉堂看了王賢榮一眼,說:“你應該也知道了,華縣長即將過來擔任局長。我現在叫你上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們要爲華局長的到任做哪些準備。華局長從戊兆過來,只怕還有些交接工作,也需要你去幫着辦。我們先商量,初步商定後我跟華局長聯繫一下,然後我們一起去戊兆當面向他匯個報。”
聽田曉堂這麼一說,王賢榮馬上打起了精神。他過去長期受包雲河壓制,思想都變得有些扭曲了。後來好不容易攀上了代理局長李東達,不想李東達最終卻未能扶正。眼下他不免有些擔心,華世達也會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把戲,在知道他曾與李東達走得很近之後,會有意冷落、疏遠他,甚至排擠他。現在田曉堂找他商量如何迎接華世達,他心裡呼啦一下子又燃起了希望。田曉堂能找他商量這個事,說明田曉堂還是能夠信任他的。更重要的是,田曉堂安排他做這些工作,就讓他有機會及早地、全面地接觸華世達,使華世達能夠直觀地認識、瞭解自己,從而爲贏得華世達的信任,消除過去的不利影響爭取了時間,創造了條件。
王賢榮便一臉熱忱地說:“田局長您說吧,該做哪些準備工作,我馬上去操辦。”
田曉堂對王賢榮能轉變態度感到比較滿意。他說:“首先是落實局長辦公室。我看就用郝局長原先用過的那套大辦公室吧。”
王賢榮微皺了下眉頭,試探道:“郝局長用過的那套大房子已經閒置多年,有多處吊頂都破損了,空調長期沒用,只怕也壞了,所以收拾起來很麻煩,還得花不少錢。不如就用包局長的那套大辦公室,只需簡單收拾一下就行了。包局長這次肯定要被免職,那辦公室他哪還用得上!”
乍一聽,王賢榮說的似乎也在理,但田曉堂明白,這件事絕對不能這樣辦。這樣辦就太沒人情味了,華世達肯定也不會贊成。
王賢榮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顯然是因爲對包雲河心懷怨恨。看來王賢榮還是缺少寬容之心,對人還是不乏刻薄。田曉堂對王賢榮的一點好印象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拉下臉來,說道:“不論免不免職,包局長的辦公室暫時都不要動,還是用另外一套。你迅速找人來將房子整修一下,要連夜施工,爭取儘快完成。空調壞了,馬上去換。還需要添置什麼,也抓緊去辦。”
王賢榮已意識到剛纔說的話錯得太遠,後悔得真想刮自己幾個嘴巴。這時忙答應道:“好,好,我按您的要求去落實。”田曉堂想了想,又說:“你去買一把普通樣式的木椅子,不用太貴,但一定要結實。另外,還準備點上好的宣紙和筆墨。”王賢榮眨了眨眼睛,問道:“您說準備宣紙筆墨我都能明白,可買一把普通木椅做什麼用呢?”田曉堂沒好氣地說:“要你買你就去買,問那麼多幹什麼!”王賢榮被搶白了一句,只得惶惶道:“好,我去買我去買。”兩人又商量了一陣子,田曉堂就當着王賢榮的面撥通了華世達的電話。在表達了一番祝賀之意後,田曉堂提出,下午要去戊兆,當面向華世達作下彙報。華世達卻說沒這個必要,讓他不用去。打完電話,田曉堂暗暗有點鬱悶。華世達在電話中也不能說不熱情,但田曉堂總覺得像少了一點什麼。他掩飾着自己的情緒,對王賢榮說:“華局長說我們沒必要過去,我看今天不過去也行。我們再來合計一下,還有哪些事情沒想周全。”
王賢榮說:“我看都已考慮到了。”田曉堂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華局長在戊兆工作多年,好像把家也安在了戊兆。他過市區這邊來,住房只怕也是個問題。”王賢榮笑了笑,說:“這個問題不存在。據我瞭解,他在戊兆住的只是公房,在市區倒買了一套商品房,就在‘世紀豪庭’裡面,是C區302室。”
田曉堂暗暗吃驚。王賢榮居然把華世達住房的詳細情況摸得這麼清楚,顯然早已下過一番工夫了。由此就可看出,王賢榮還真是一塊做辦公室主任的好料子。
王賢榮臨走時,田曉堂又交代道:“安排的這幾件事,要儘量往前趕進度。說不定,華局長這兩天就會來上任。”
王賢榮表態很乾脆:“田局長放心吧,我一定儘快完成。”
看着王賢榮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田曉堂的心情一時頗爲複雜。
王賢榮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原來他對王賢榮一直偏愛有加。一年前爲了讓王賢榮做上局辦主任,他甚至不惜對很不喜歡王賢榮的時任局長包雲河以撂擔子相要挾,最終迫使包雲河作出了讓步。但後來得知那個數度在網上發帖揭發包雲河,直至把包雲河拉下馬的幕後操縱者竟然是王賢榮,田曉堂對王賢榮一下子變得厭惡至極,不願再搭理他了。只是見王賢榮不露聲色地討好、巴結自己,他又覺得於心不忍,這纔給了王賢榮稍微好看一點的臉色,但兩人的關係還是疙疙瘩瘩的。
在田曉堂眼裡,王賢榮就像一個犯了大錯的自家孩子,他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傷痛,是外人很難體會到的。而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時,田曉堂的內心深處,卻還是向着他、護着他。
三日後,市委組織部長甘泉水送華世達到局裡正式上任。
甘泉水長得白白胖胖,又一天到晚笑容可掬,給人的感覺就像個送子觀音。只不過他送的不是孩子,而是帽子。
甘泉水往主席臺中間一坐,面對臺下黑壓壓的人頭,臉上的笑容便更加燦爛了,就像一朵花完全綻放開來,那模樣又讓人覺得他更像如來佛了。說是如來佛也錯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幹部無論怎麼折騰,只怕都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如來佛不經意地朝會場後面瞟了一眼,坐在臺下的田曉堂竟莫名地一驚,忙轉過頭去往後面看了看。後面什麼也沒發生,當年掛那個大黑鐘的地方早已變成了“學習園地”,掛着局領導班子成員們的學習筆記本。筆記本不容易掉下來,即便掉下來也鬧不出多大動靜。兩年前,包雲河做局長後召開的第一次機關幹部會上發出的那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再也不可能重現了。而那聲巨響的餘音彷彿還在耳邊繚繞,局長卻又換了一茬。
除了甘泉水,在主席臺就座的還有華世達和李東達。
華世達也淡淡地笑着,笑得比較含蓄,給人的感覺竟有點嚴肅了。和甘泉水的招牌微笑一比,倒覺得華世達肅穆得更像市領導。
李東達是作爲主持人坐在臺上的,眼下他的身份已由代理局長退爲了常務副局長。李東達將麥克風吹了吹,臉上的笑便堆了起來,卻到底不像甘泉水笑得那麼自然。李東達高聲道:“請大家安靜下來,現在我們開始開會。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甘泉水同志爲我們講話!”說罷,李東達高舉雙手鼓掌,帶動臺下嘩啦啦響起掌聲一片。
望着臺上表情生動的李東達,田曉堂忽然替他感覺有些心酸。李東達也真是不容易啊!兩度想當局長都未能遂願,卻又不得不強作歡顏,兩次主持會議迎接新局長上任。此時此刻,誰又能真正體會到他內心深處的蒼涼!
甘泉水講話從容不迫,吐字如金,跟副市長韓玄德的風格大相徑庭。一句完整的話,甘泉水偏要便秘似的分成若干段緩緩道出。中間停頓的時候,他就用溫和的笑容來填充和連接,聽了倒也沒有多少結巴之感。說官話的水平修煉到這個份上,絕非一日之功。甘泉水說:“經市委常委會研究……並由市九屆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全票通過……原戊兆縣委副書記、縣長華世達同志……來局裡擔任局長、局黨組副書記……同時免去……包雲河同志局長、局黨組書記職務。”甘泉水慢悠悠說完這句話,臺下早已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華世達來做局長,卻不兼任局黨組書記,只是個副書記,這實在出乎大家的意料。這就意味着,局長、局黨組書記將分設。局裡的黨政一把手已有好多年沒有分設過了,爲什麼突然又要分設呢?還有,誰來做這個黨組書記?包雲河嗎?不可能啊,包雲河的局長和局黨組書記職務不是一同免去了麼?如果想讓包雲河做這個黨組書記,那就只會免掉他的局長職務。可不是包雲河,那又會是誰呢?田曉堂看見臺上的李東達剛纔分明露出了一絲驚訝之色,儘管他馬上就掩飾住了,但田曉堂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看來李東達事先也不知道這個情況。那這個黨組書記的位子會留給李東達嗎?這倒是很有可能。如今都提倡人性化操作,李東達幾度想當局長都被擼掉,組織上總得給個說法,給點安撫吧。
接下來,甘泉水又簡要介紹了華世達個人的情況,要求大家在華世達的帶領下,同心同德,奮勇拼搏,把各項工作抓好抓實,爲雲赭經濟社會加速發展作出新的更大的貢獻。甘泉水講了足有半個小時,卻隻字未提對包雲河任局長期間功過的評價。田曉堂暗暗覺得有點奇怪。
甘泉水講完,李東達又提議大家熱烈鼓掌,感謝甘部長送來了這麼優秀的局長,作出了這麼高屋建瓴的重要指示。掌聲過後,李東達提高聲調道:“同志們——”,卻不急着往下說,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一塌糊塗,可比剛纔鮮活多了。田曉堂暗想李東達只怕是又看到了希望,所以纔會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逐顏開。只是他學甘泉水一句話歇上幾口氣,卻未免有些東施效顰,讓人覺得滑稽。停頓了足有一分鐘,李東達才又斷斷續續地說道:“下面……請華世達局長講話……大家歡迎!”
華世達講話倒很乾脆,他表達了對組織的感謝,表示自己有信心、有決心做好全局的工作,懇請大家多支持、多配合。說完這些,華世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才又說話,但口氣卻陡然變了。他說:“我剛纔觀察了一下,通知9點鐘開會,可到了9點10分,參會的人只來了三分之二。到了9點20分,還有少數人才踏進會場。今天我剛到任,和大家才見上面,本不想提這件事,可不說又如鯁在喉,我想還是跟大家打聲招呼爲好。開個會都拖拖拉拉,怎麼抓好工作,怎麼高效運轉?這種懶散的工作作風必須大力整治,這種疲沓的精神狀態必須徹底改
觀……”
田曉堂在心裡暗暗笑了。華世達在見面會上就講作風建設,這跟兩年前包雲河剛上臺時的做法是多麼相似。華世達未免有些操之過急,這事等以後情況摸得更清楚了,再提出來也不遲。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發號施令,難免給人以急躁的感覺。華世達雖然年齡不算大,卻早已在官場歷練多年,怎麼會如此不沉着,不老到呢?田曉堂觀察甘泉水,見他臉上的笑容變薄了許多,便猜測他對華世達今天大講什麼作風問題只怕有些不滿意。又想剛纔華世達在喝那口茶前,說話還客客氣氣,喝了茶之後就不講情面了,前後簡直判若兩人。他是用喝茶這個動作,來劃一道分界線嗎?喝茶前,他還是半客半主,所以得客氣一點。而喝過了茶,就完全進入了局長的狀態,不必再講什麼客氣了。只不過一口茶的工夫,華世達便悄然完成了角色的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