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谷雲峰是第一次見到侯衛東拍桌子,在他的印象中,侯衛東儘管性格強硬,但是態度一向溫和。
“與勝寶集團的談判,高市長一直在參加。”谷雲峰看了看侯衛東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侯衛東道:“我們要弄清楚一個問題,勝寶集團是同成津縣政府談合作,最終籤協議的是成津縣,權力和義務都屬於成津縣,省計委、市計委都是爲了幫助成津搞好談判工作,而並非代替成津。”
谷雲峰儘量化解着侯衛東的怒氣,道:“這一次畢竟是意向性協議,還算不了數,這樣重大的事情肯定要經過常委會研究討論,這是議事規則明確要求的。”
“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當年青林鎮黨委書記趙永勝掛在辦公室後面的條幅,侯衛東每次到其辦公室去彙報工作,都會看到這個條幅,久而久之,他將條幅內容記在了心裡,並且成爲他制怒的良好武器。
默想兩遍“每臨大事有靜氣”,侯衛東成功地將怒氣控制了下來,道:“原計劃什麼時候開常委會?”
“下個星期三,需要提前到這個星期嗎?”
侯衛東搖了搖頭,道:“不必,按原計劃執行。”他將這份意向性協議遞給了谷雲峰,道:“你複印幾份協議給我,另外,你組織研究室的同志,認真學習這份協議,客觀分析,讓同志們暢所欲言,不要向他們透露我的看法。”
谷雲峰對此心領神會,把研究室的正副主任找了過來,道:“這是縣政府同勝寶集團籤的意向性協議,你們兩人認真地學習,要站在成津發展的高度考慮問題,客觀地進行綜合評價。”
研究室正副主任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老姚疑惑地道:“審查法津問題,這是縣政府法制辦的事情。”
谷雲峰道:“老姚,你得轉變思路,研究室的定位是縣委關於發展的智囊,而不是單純爲領導寫材料,你是成津的大才子,這次要爲成津的發展充分發明聰明才智。”
老姚是工農兵大學畢業的,儘管學校的牌子不硬,他卻極爲自負,在縣委研究室當主任,總是認爲懷才不遇,經常說些燕雀鴻鵠、香草芝蘭等牢騷話。老姚把自己當成了鴻鵠,其實在縣委絕大多數人眼裡,他就是一隻小麻雀,在研究室寫寫千篇一律的講話稿,就是老姚最好的人生歸宿。
聽明白是什麼事情,老姚心裡涌起被尊敬的自豪感,道:“侯書記畢竟當過市委辦領導,懂行啊。”
谷雲峰道:“這是關係全縣的大事,你們兩人找個環境好的山莊,好好地看,硬是要提點建設性意見出來,發票拿回來,只是有個要求,你們兩人研究這事,別張着嘴巴到處說,自己知道就行了。”
谷雲峰說完就走了,老姚坐在辦公室,突然想起一事:“谷主任說要保密,到底是說發票要保密,還是研究協議要保密。”想到了這個問題,老姚心裡就有了事,不停地想,上班在想,下班也在琢磨。
侯衛東看過協議以後,給省計委副主任魯軍打了電話,魯軍看了協議,道:“侯書記,你的意見是什麼?”侯衛東笑道:“魯主任是專家,我特意徵求你的意見。”
“磷礦是稀缺資源,不可再生,中央對外資進入磷礦行業有爭論,我是贊成戰略資源類不對外資開放,另外,外商投資高耗能、高污染、低水平產業對我國的科技進步沒有什麼好處,弊大於利。”
侯衛東道:“這是從大層面來討論,從現實角度來說,有了投資纔有政績,嶺西各地區每年排序關鍵指標還是GDP,基層政府很難考慮到大的政策背景。”
魯軍最痛恨的事莫過於此,道:“說起這件事情,我就想起以前的荒唐事,十五年趕英超美,全國大鍊鋼鐵,難道有了鋼鐵產量這個指標就真的有了美國水平,我覺得現在很多領導的認識和當初以鋼鐵產量決定發展水平沒有質的區別。”
聽到魯軍咬牙切齒的聲音,侯衛東笑了起來,道:“我不贊成勝寶集團的這份協議,但是我考慮是現實問題,一千二百畝土地,接近一億的資金,讓縣政府如何承受,承受不了,只能打村民的主意,這樣做要惹大麻煩,除了土地,勝寶集團在出口退稅、稅收返還等條款上都很霸道。”
魯軍詳細聽了侯衛東的想法,道:“你這樣做,從宏觀政策到實際操作都是符合現實的,經得起歷史的考驗,但是沙州市與鐵州市都在爭老二的位置,前些年已經拉得很近,這兩年鐵州有了三個大項目,與沙州的距離又拉開了,朱書記心裡着急,此次放掉了這個大項目,你將面臨壓力。”
“這正是我猶豫的原因,不過我得爲成津的現實負責,至少要爲這幾年的發展負責,所以我只能堅持。”
打定主意以後,侯衛東道:“主意已定,不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不管了。”
隨後這幾天,侯衛東到了省城,向周昌全彙報了協議之事,周昌全道:“我只講一個原則,當初將勝寶集團留在沙州成津,即出自公心,也有私心,你做出了成績,我臉上也有光,但是我並沒有限定條件,你如果覺得不妥,不必在意我的態度,你現在只能考慮是否對成津有利。”
又道:“朱民生的態度當然很重要,你還年輕,前怕狼後怕虎,也做出了大事。”
侯衛東隨後又個別與幾位縣委常委進行了談話,進行了一系列準備工作以後,他才決定找縣長曾昭強交底。
如果曾昭強能正確認識此事,則下星期三的常委會將不研究協議之事,如果與曾昭強的觀點不一致,下週星期三的常委會上將討論成津集團之事。
曾昭強進了辦公室,笑道:“衛東書記買的楓糖,我準備留下女兒,結果你嫂子嘴讒,東一塊西一塊吃完了。”
話是如此說,實際情況是夫人王英拿着糖就撇了嘴,道:“侯衛東是有錢人,怎麼這樣小氣,到美國一趟,一包糖就打發了。”當時曾昭強就道:“你這話少說,侯衛東早非以前的侯衛東,他是縣委書記,楓糖雖然不起眼,我估計能吃到楓糖的也只有幾個人,此一時彼一時,你以後說話注意點。”
寒暄幾句,侯衛東將那份協議拿了出來,道:“府辦送過來的意向性協議,我認真看過了,勝寶集團還真敢獅子大張口,一千二百畝土地都敢白要,以工業用地來算,也是一個億了,縣政府可支配財力也就是二個多億。”
曾昭強深有感觸地道:“勝寶集團自恃有錢,條件很苛刻啊,老周爲了談判的事情,高血壓翻了,住進了醫院。”
“我對於意向性協議有異議,如果按協議來搞,對成津不是好事,壞處大於好處,說不定還會鬧出亂子來。”
曾昭強兩根濃眉揚了揚,道:“如果談不成功,將投資十來億的港商放到其他地方去,談判組罪過就大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土地問題,高副市長、江主任和我們經過研究,只要勝寶集團投產以後,通過稅收很快就能將土地費用收回,所以土地費用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侯衛東思考得很成熟了,繼續問道:“徵用土地,對老百姓的付款是棘手之事,稍爲支付不好,就是羣體性事件,成津是典型的吃飯財政,根本沒有這筆錢,沒有這筆錢,又要強徵老百姓土地,那麼只能在土地款上打折扣,一戶兩戶好說,如今涉及面這樣大,如果不能兌現,絕對要出大事。”
“此事縣政府經過了討論,不能一次性付清土地徵用款,可以搞分期付清,每戶按實有面積算了帳以後,二十年付清,村民每年都有錢拿,政府壓力也要輕一些。”
“考慮到通脹沒有,如果每畝產值一千元,到二十的後,這一千元的購買力恐怕要大打折扣,村民其實是吃了大虧。”
曾昭強身體坐直了,道:“等到形成了磷礦產業鏈條,被徵用土地村民就地農轉非,到工廠裡上班,這是農村發展的必由之路。”
侯衛東見曾昭強與自己意見相左,換了一個方式,道:“勝寶集團還提到五年退稅的問題,也就是說,這五年縣政府享受不到勝寶集團的收益,卻要進行大量投入,縣委縣政府在這五年是吃力不討好,你和我的日子都不好過,而五年之後,誰當縣委書記縣長還說不清楚。”
曾昭強沉默了一會,道:“侯書記所說是事實,但是任何事情都有風險,爲了好過日子,也就不來當縣長。”
侯衛東原本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沒有料到曾昭強擺出了一幅公事公辦的態度,想着魯軍的話,就道:“招商引資不能撿進籃子都是菜,合同必須要相對公平,勝寶集團這不是投資,而是對成津縣資源的掠奪。”
曾昭強火了,濃眉飛揚,道:“第一,這個項目不是我引到成津來的,是省政府決定放在沙州;第二,我是執行縣委決定,代表成津縣政府與勝寶集團談判,而且談判是在高副市長指導下進行,何來掠奪之說。”
他有一個事實始終未給侯衛東說,協議出來之前,他單獨向朱民生彙報過,朱民生原則上同意了這個協議,因此,他的底氣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