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檢察院正式立案,省紀委書記寧缺按照高祥林要求,主動與沙州市委書記周昌全通話。
檢察院正式立案,這意味着孔正義所犯之事已經由黨紀上升到了國法,事情性質已經出現了質的變化,孔正義十之有九都難逃法網,而且檢察機關介入以後,則可以採用更多手段。
周昌全早有思想準備,在電話裡表態道:“沙州市委態度很明確,對於腐敗分子絕不手軟,沙州市委市政府將全力配合。”話雖然如此說,放下紅色電話,他還是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這個鳥人,膽子真他媽的大,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侯衛東跟着周昌全已經很有些時間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粗話,很是詫異。
周昌全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看着侯衛東的神態,自嘲道:“市委書記也是人,就不能說粗話。”又道:“拿枝煙給我。”
章永泰莫名其妙死了,孔正義窩窩囊囊被抓了,周昌全火氣想不大都不行,侯衛東對此是心知肚明,他從抽屜裡拿了沙州菸廠新出品的白板煙,遞給周昌全,並點上火。
狠吸了好幾口,煙味嗆得周昌全咳了好幾聲,他道:“當初爲了戒菸,反覆了好幾次,這幾天又在開戒,這是最後一枝煙,以後不管什麼事,我堅決不抽,你要監督我。”
站在窗邊,看着市委大院車來車往,周昌全抽着煙,皺着眉頭想了一會,他對着在身邊的侯衛東道:“你對近期孔正義和章永泰兩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侯衛東腦子也沒有閒着,時刻在想着這兩件事情,道:“先說章書記這事,公安局不能下結論,這就不能排除有人在車上作手腳的可能性,磷礦就是唐僧肉,章書記想整頓礦業,無疑是捅了即得利益者的馬蜂窩,如果有人作手腳,這是誘因。”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即使章書記真是因公殉職,磷礦的秩序也必須整頓,這不僅是成津一個縣的事情,而是幾個磷礦產區共同的問題,下手遲了,或許要養虎爲患。”
侯衛東作出這樣的結論,一方面是由於周昌全數次提起整頓礦業秩序,章永泰之所以上山,也是爲了搞好調研,以便執行周昌全的指示,另一方面,成津之行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李東方猖獗的形象,秦敢在盤山路上所說的一段話,讓其對成津縣的礦業秩序深有感悟。
“而孔正義的事情,他必須爲其行爲負責,只是孔正義的位置特殊,我擔心會引起幹部隊伍的不穩定。”
周昌全神情很關注,見侯衛東停下,便問道:“講完了?”侯衛東道:“暫時只想到這麼多。”
周昌全指了指窗外,道:“你看院外的大樹,風一吹,樹梢就不停地動,樹欲靜而風不止?樹動是表象,而風,纔是樹動的關鍵。”
“成津之事,你已經能夠看到關鍵問題,成津的風——核心是磷礦的利益,事情的複雜程度已經超出了你的想象,所以我個人認爲,章永泰死因決非車禍這樣簡單。”
周昌全對於章永泰之死一直耿耿於懷,章永泰當年是他得意的部下,總是能執行他的意圖,這次章永泰着手整頓成津礦業秩序,也是自已親自交給他的任務,正因爲此,周昌全才對章永泰之死一直不能釋懷。
侯衛東再次覺得有些吃驚,平時周昌全講話很有分寸,很少如此直白,而且哪些話應當說哪些話不應當說,火候掌握得很好,這種沒有證據的語言,明顯就屬於不當說的範疇。
“章永泰是員猛將,能衝能打,若和你比較,他年齡比你大,但是銳氣比你還要足,我觀察了你這麼長時間,你最大的優點是辦事情能夠深思熟慮,邏輯嚴密,這方面比章永泰強,但是你的銳氣不足。”
“當然,沒有主政過一方,是否敢衝敢打還需要實踐考驗,我現在也不下斷語。”
侯衛東並不太服氣,心道:“我是秘書,服務是本份,若真是敢衝敢打,那還是秘書嗎?”
“聽吳廳長說,那天在成津,是你動手先打李東方?”
“李東方是欺人太甚,我們原準備在成津賓館吃飯,到了門口,只耽誤了一、兩分鐘,李東方就下來罵人,還站在蒙寧車頭,使勁地踢車子,吳廳長又不願意透露身份,所以我就打了李東方一拳。”
“當時還有很多辦法來處理此事,打人只能是下下之選。”周昌全看到侯衛東略爲不好意思的神情,道:“吳廳長身份不能暴露,但是你的身份完全可以亮出來,這一場架自然會消於無形。”
“即使你不亮出身份,隨便編造一個理由,就說是蔣湘渝或是章永泰的朋友,你和吳廳長都開着好車,這個理由應該不會唐突。”
“就算不亮身份,也可以用語言化解這個糾紛,你冒失在別人的地盤上開戰,而且身邊還跟着吳廳長,雖然有所倚仗,雖然最後沒有出事,卻也是不智,所以我對你此次的評價只能是勉強及格。”
周昌全分析得針針見血,讓侯衛東覺得實在汗顏,道:“當時頭腦衝動,考慮問題就不周密。”
周昌全又道:“至於孔正義之事,更有深層次原因,當然,我不是包庇孔正義,我說過,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孔正義是咎由自取。但是從這件案子也可以看出來,有人在背後做文章,孔正義位置確實特殊,牽一髮動全身。”
他“哼、哼”冷笑着自語道:“用孔正義做藥引子,恐怕想得太簡單。”
侯衛東隱約猜到一些事情,只是這些事情涉及高層領導,周昌全不明說,他就只能聽着,而不能問得太仔細。
當秘書,需要銳利的眼光和靈敏的聽覺,最不需要的是滔滔不絕的口才,他暗自琢磨道:“明年市縣換屆,難道這股惡風,就是爲了明年的換屆。”
這時,侯衛東身上手機響了起來,正準備接,周昌全道:“不重要的人和事,今天不見。”侯衛東看了看號碼,見是柳大志的電話,他知道柳大志在周昌全眼裡始終上不了牆,便道:“柳主任,周書記有事,今天沒有時間,明天你再和我聯繫。”
周昌全與侯衛東談這番話也有着明確目的,只是此時還不想挑明,此時他要給侯衛東灌輸一些自己的觀點,傳授一些經驗,見侯衛東收了手機,便又換了一個話題,道:“吳廳長倒對你蠻稱讚,誇你辦事果斷,能隨機應變。”
他與吳英是老朋友,又對吳英和項勇都熟悉,他明白吳英之所以這樣誇侯衛東,很有可能是從侯衛東身上隱約看到了當年項勇的影子,當然這事涉及到吳英隱私,他不會在侯衛東面前說起。
侯衛東不知道周昌全先抑後揚是什麼意思,正想仔細聽個明白,周昌全卻是一擺手,道:“聊聊天,心情也就輕鬆了,我們現在到南部新區去一趟,你讓高健在新窩子等着。”
四大班子搬遷地點已經數易其地,新窩子就是最新的備選點,與第一次初選點相比,新窩子距離東、西城區更遠,幾乎就是南部新區的邊緣,也正因爲此,新窩子納入市委視線以後,立刻引起了沙州市民廣泛的關注,褒貶不一。
等周昌全一行來到新窩子之時,南部新區高健書記已經在路邊等着,周昌全說了一句:“你動作倒快,車速不要太快,注意安全。”高健笑呵呵地道:“車速不快,接電話之時,我就在工地上。”
他正笑着,見周昌全臉上沒有笑容,又及時地將笑容收了回去,暗道:“章永泰出了車禍,對老闆還真有些打擊,他這人外冷心熱,外硬心軟,肯定心裡不好受。”
高健也不太好勸說,他緊跟在周昌全身後,一邊走一邊說着,周昌全頻頻點頭,也不多問,沿着新窩子走了一大圈,周昌全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高健屬於白胖類型的中年男子,而周昌全雖然久坐辦公室,臉色卻始終有一些隱隱的黝黑色,如果將兩人分開,單獨看,高健更容易被當成企業家,周昌全則肯定會被認爲是幹部,不過沒有人會猜到是正廳級幹部,頂多會認爲是正科到副級之間的局行幹部。
兩人走在一起,周昌全快步流星,顧盼自如,兩眼炯炯有神充滿着自信,身材飽滿、一身西服的高健則滿臉帶笑地跟在後面,這個時候,周昌全就比風度翩翩高健更有領導人的味道和風範。
周昌全突然問道:“這地方是你推薦的?理由是什麼?”他帶着侯衛東單獨到新窩子來查看過兩處,心裡也贊成這個位置,但是問話之時卻是很嚴肅。
驕陽似火,天氣熱,高健額頭上滿是汗水,他一邊用手擦着汗水,一邊道:“新窩子雖然遠一點,但是帶動性更強,以新窩子爲中心,有一大塊平地,這在沙州很難得,新窩河水量不大,卻是流動的活水,城市建設有水則有靈氣,沙州城市整體缺水,這條新窩河的價值遲早要體現出來。”
周昌全手揹着身後,審視着這一片長滿着高大茅草的平地。
高健見周昌全一幅高深莫測的樣子,偷偷用眼去看侯衛東,沒有得到什麼暗示,他眼珠一轉,道:“周書記,天氣太熱,我們還是回辦公室,從北京過來的做城市設計的工程師今天上午剛到。”
周昌全不爲所動,仍然揹着手,眼睛望着遠處,冷不丁地道:“這裡風水還不錯吧,香港的風水師?”
高健心中楞了楞,臉上表情卻很自然,道:“現在搞建築的人最信這風水,找個出名的風水先生當媒人,比政府宣傳都要靈。”他如犯了錯誤的學生一般,撓了撓頭,嘿嘿笑道:“只有開發商多了,南部新區才能繁華起來,現在這樣,風景倒是不錯,始終沒有城市的樣子。”
“風水先生是秦莉從香港請來的?”
高健不敢瞞着周昌全,道:“秦莉最近來得很勤,她有意在南部新區來搞開發。”
秦莉是省政府副省長秦路的妹妹,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周昌全已經接待了秦莉,他當然也知道。
“凡是願意到沙州來投資的人,都是我們尊貴的客人,秦莉是尊貴客人,其他客人亦是,你身處第一線,做事要有原則,要嚴格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來辦事。”
“孔正義是自毀前程,現在肯定追毀莫及。”
高健此時不僅額頭有汗水,後背的汗水也涌了出來,他知道周昌全是藉機敲打自己,忙道:“周書記,你放心,我一定會記住你說的話,手別伸,伸手必被捉。”
周昌全放緩了神情道:“南部新區是塊肥肉,盯着的人多,這些人目的各異,你這個一把手,腦袋一定要十二萬分地清醒,不要被別人賣了,還爲別人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