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事了,諸位大員紛紛回衙。其中三頂轎子,是奔東安‘門’去的。
幾乎是前後腳,轎子在東安‘門’落下。最先下轎的是陳以勤,長安街上風很大,把他的鬍鬚吹得散‘亂’,他用手把鬍子壓住,也不等那兩個,便往長安街上走去。
緊接着李‘春’芳和張居正也下了幫,因爲用了胡夾,所以兩人並不怕吹。看到陳以勤已經走出去了,李‘春’芳搖頭道:“陳師傅總是這麼着急。”說起來”當年李‘春’芳和張居正‘春’闈時,陳以勤是前者的房師,雖然不是什麼正經師生關係,但溫和有禮的李‘春’芳總是這樣稱呼他。
“哼,”張居正的面‘色’冷峻,對李‘春’芳並沒有好臉,冷〖言〗論語道:“他現在一心看戲,哪肯跟你我沾邊。”,“唉……”,李‘春’芳意義不明的嘆口氣,道:“現在才知道,能看戲也是種福分。”
“羨慕他了?”張居正斜睥着他,眼中寒芒閃爍道:“要不是你畫蛇添足”現在看戲的就是我們!”,“你就別說了。”李‘春’芳緊皺着眉頭道:“人哪有前後眼,誰知道會搞成這樣。”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張居正哼一聲,便一甩袖子,大步向前。
“唉……”,李‘春’芳又嘆口氣,在那裡頑立片刻,也低着頭往回走去。
走了兩步,沒提防,竟一下撞到了張居正的背上,額頭磕到了他的後腦勺,痛的李‘春’芳捂着頭道:“哎呦呦”你怎麼停下了。”
張居正也被撞得七葷八素”捂着後腦勺”呲牙裂嘴了半天,才惡狠狠道:“,沈江南曾經說過,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我怎麼就昏了頭”跟你合作呢。”
“我早說過,我幹這叮亠不在行,是你非拉我入夥的”,”李‘春’芳無比鬱悶道:“說起來還沒完了。”,“……”張居正使勁吐出一口濁氣,冷聲道:,“那兩個禍水不能再留,再留着他們會出大事的!黃光升已經按吩咐,將他們關在刑部大牢了。你趕緊讓那些人,今晚便派人去,叫他倆自己在牢裡了斷了……”
“稱瘋了”,”李‘春’芳趕緊看看四下,還好長安街上空無一人”壓低聲音道:“這麼大的欽犯誰敢殺人滅。?”,“蠢材!”,張居正對這位同年的狀元,已經沒有任何尊敬,雙目發紅道:“,人家都已經拼命了!你還在這木知橛也!”,今天他去永定‘門’這趟,一方面是爲了以坦然示衆,另一方面,也存了親眼一見的心思……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捧場”倒要看看他能演出哪一齣。
結果令他‘毛’骨悚然,倒不是被胡宗憲的慘相嚇到了”而是他萬萬想不到,京城十八衙‘門’,竟幾乎全數到齊,雖然人死爲大,官員們到場,也不意味着他們是支持沈默的。但至少能說明,他的影響力,已經大到令各方都要給三分面子,更不願得罪的地步。
在這天之前,張居正還一直有種錯覺,就是沈默雖然比自己強大,但他是強在東南。而在北京朝堂這一畝三分地上,他並不比自己佔多大優勢,畢竟自己比他早達三科,還是老卑全力培養的接班人,就算功績上不如他,但論人脈總比他強吧。
所以哪怕計謀被識破,遭到對手反制,局面陷入了被動”他也沒有失去信心,而是愈挫愈勇,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將局勢重新拉回來:他相信就算胡宗憲已死,憑着刑部和大理寺在自己這邊”也能將其罪行劣跡昭示天下,把他的屍體釘在恥辱柱上,只要把胡宗憲批倒批臭,那沈默的名聲就不可能不受影響。這樣只要後續派御史連番轟炸,就不難將其‘逼’出內閣。只要沈默離開內閣,他就有信心讓其再也回不來!
於是他先說服馮保,讓皇帝把案子‘交’給刑部審理,雖然又加個大理寺,但大理寺楊豫樹是自己的同年,無甚影響。
出此之外,他還以極強的手段,重新凝聚了陷入魂‘亂’的言官隊伍,使其一致槍口對外。這樣只要對手稍給機會”便能發動不死不休的彈劾攻勢。就算不給機會,也能靠着言官硬攻,把對手‘逼’得方寸大‘亂’,‘露’出破綻!
緊鑼密鼓的準備之餘,他也沒有放鬆對異常現象的警惕,當他敏銳察覺到”京城輿論有神話胡宗憲的趨勢時,便果斷讓巡城御史和順天府尹,找了一大幫閒人無賴,以“好‘色’、貪污、通倭、嚴黨、矯詔,爲核心,編了無數段子,專‘門’抹黑胡宗憲,效果確實不錯……
所有努力都看到了成效,局勢在一點點向好發展。張居正的信心也逐漸強大起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贏得這場巔峰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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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優秀的人,就越是驕傲,越是驕傲的人,就越難認清現實。尤其是你的對手,明明有十分強”卻只肯展‘露’一分,明明能一力降十會,卻仍數年如一日,不帶煙火氣的捏繡‘花’針,就算你招子再亮,也要被他晃瞎狗眼。
張居正正是那種優秀而驕傲的人,又不幸遇上了這樣的魂蛋,只能說是遇人不淑、命犯白虎了……
一切錯覺,都在今天、在永定‘門’下,被無情的戳破了。那一襲白衣而來”吐出一口嫣紅鮮血的小師弟,竟是一頭藏在水下的龐然大物,一旦當其偶‘露’崢嶸,那巨大身形便遮天蔽日、令人生畏。與其相比”自己是多麼的弱而無力啊……
當各大衙‘門’的官員悉數到齊,他對胡宗憲的各種污衊,老百姓都不會再相信,只要一句:“要真是那樣的人”那滿京城的大人”豈不都是有眼無珠?,便讓他的人無言以對。
當胡宗憲慘不忍睹的遺體昭之衆目,物傷其類之下,他給胡宗憲定罪的企圖也不可能實現了,在〖中〗國的傳統思想中,人死爲大,其任何罪孽都會得到寬恕”何況慘死成這樣?如果誰還要揪着不放”便是沒人‘性’,別有用心,會遭到羣起而攻之。
何況還有楊博那老東西,公然站出來聲援,有*會冒着得罪他倆的可能,再拿胡宗憲做文章?
自己一番苦心謀戎,,便讓沈默看似無心的化解掉了。但只要經歷過那個場面的官員,都能感受到這裡面蘊含能量,是多麼的驚人!這一認知,讓張居正通體冰涼”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醉心於跟沈默鬥智鬥勇,是多麼的可笑,恐怕自己殫‘精’竭慮的見招拆招,在人家眼裡”就是一場好玩的遊戲吧。
如果真是這樣”幫自己這次超越底線就是找死了。他現在已經相信,這次惹惱了沈默,‘逼’他用出全力”根本不是自己能承受的了的。
不知不覺”他已是滿身大汗,北風一吹,不禁打起了寒噤。
永定‘門’前的一場,讓張居正意識到,隨着沈默那一口嫣紅的鮮血,自己在道義上、輿論上、支持上,已經都處於絕對劣勢了。再這樣玩下去的話”自己肯定會被活活玩死……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那是愚蠢的一根筋”真正的智慧者,是知道進退屈伸的。
洶洶戰意如滾湯澆雪,轉眼便化爲烏有。他現在已經不奢望取勝了”現在想的是自保,保住自己別在這場自己掀起的風‘潮’中完蛋,已經是最現實的目標了。“當斷則斷”這是他在轎子裡拿定的主意,便對李‘春’芳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像胡宗憲那樣的瘋子可不多,三木之下,萬倫難免咬出王廷相,王廷相難免咬出你我輿論風‘潮’已成,到時候只需他一份口供”我倆就能淪爲千夫所指,戍邊三千里都是輕的!”
李‘春’芳被唬得變了臉‘色’,連聲道:“不能吧,王廷相都答應保密了。”
“他要真是鐵了心,前天爲何去求見師相?”張居正冷冷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還指望別人捨己爲你?做夢去吧!”
李‘春’芳被說服了,開始考慮實際行動,尋思片刻道:“找人滅口倒不難”只是這後果太嚴重了……”
“你不會照方抓‘藥’!”張居正堅決道:“他們能把胡宗憲‘弄’成自殺,你們就不能讓他倆獄中自盡!”
“你說胡宗憲是自殺?”李‘春’芳的聲音都發顫道。
“否則哪會那麼巧!”張居正哂笑一聲道:“自殺好啊,乾淨方便、不留後患。”說着壓低聲音道:“不只是獄裡的兩個,還有王廷相,也一起自殺吧。堂堂都御史,竟與東廠勾結,活着都是恥辱,死了才解脫!”
李‘春’芳瞪大眼睛望着張居正,彷彿同學二十多年,他個天才看清了,這是怎樣一個狠辣的角‘色’……
“三個涉案官員自殺”,張居正沒察覺到李‘春’芳面‘色’有異,猶在自顧自道:“誰還好意思再追查下去,這個案子就只能不了了之了,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說着一把抓住李‘春’芳的手,惡狠狠道:“這次不要再搞砸了,否則就等着完蛋吧!”
李‘春’芳被他攥得生痛,趕緊點頭道:“我知道了”,“哼”,張居正這才甩開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李‘春’芳眼中寒芒一閃,便恢復了那副溫吞吞的老好人的表情”自言自語道:“年紀輕輕竟然吐血了,看來是病的不輕,過午得去探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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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部大牢,關押着坑‘門’g拐騙、殺人越貨、通‘奸’強‘奸’等形形‘色’‘色’的重刑犯,但與一般省府縣的大牢沒什麼區別,只是規模大很多。
在地上一層的最深處一間,卻不是關着囚犯,而是住着四個彪悍的獄卒”這四人正圍在桌邊吃酒,壓低聲音說着話:“今天可來了稀客……”
“可是那僉都御史?”一人問道。
“僉都御史有啥稀罕的,都御史也來住過。”另一人小聲道:“我聽說另一個,是東廠的擋頭。”
“真的假的?”另外幾個不信道:“他們自己有監獄,犯了事兒也輪不着咱麼刑部管吧。”
“不知道了吧?”那人得意一笑道:“這次的大案,恐怕連廠督都要牽連進去,哪能把人犯往東廠送……”
他正神采飛揚的說着,突然發現同伴都不說話了,心說不妙,趕緊回頭一看,發現是送飯的老頭,原來是虛驚一場。
“‘操’你孃的,老孫頭。”他笑罵一聲道:“走道不出聲,要嚇死我老人家。”
那老孫頭卑微的陪着笑道:“俺下次走到大奐點。”
“‘操’你孃的。”獄卒一邊罵着,一邊拿鑰匙打開牢‘門’,問道:“對了”今兒不是該王瘸子來麼?”
“他家裡有事兒,讓我頂一天。”老孫頭挑着兩口木桶進來。
另一個獄卒則走到牢〖房〗中間,用絞盤將一道沉重的鐵‘門’升起,隨着“嘎嘎嘎,的刺耳聲,一個冒着溼寒之氣的地牢口,便出現在衆人眼前。
“誰下去走一趟?”四個獄卒便划拳,最後由兩個輸了的,提着燈籠,罵罵咧咧的,領着送飯的老孫頭下了地牢。
“趕緊回來開牌!”上面人囑咐着,緩緩關上了牢‘門’。
隨着那大鐵‘門’重新扣上,地牢口一下暗多了,只有那火把的光芒所及,還能看到一點亮出。
“什麼鬼差事……”獄卒罵罵咧咧的扶着牆,點着了牢壁上‘插’着的火炬”地牢中才重新亮起來。
這竟是個十分寬廣的地下空間,與地上的格局相仿,也是石壁、柵欄、甬道,關押的無不是比地上危險數倍的窮兇極惡之徒,還有就是那些朝廷欽犯。
下來之後,兩個獄卒也緊張了許多,一個打着火把,一個手持利刃,監視着老孫頭挨個牢房送飯,待送完一圈後,便催促他趕緊上去,一刻也不願在這鬼地方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