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璩卻道:“但古之有國,常因外地興兵而亂,又或因內臣肆虐而崩,陳太守又如何能解釋呢?”
這個問題,在桓彝、棗嵩看來,是抓住了要點的。
從高並嘴裡說出來的話,無疑是非常漂亮的,畢竟這時的士人,無論是追求個人享受,又或者更看重世家利益,其價值觀多多少少還是受到上古、中古的影響,說話的時候,還是喜歡將“萬民”放在嘴邊,更往賢者之言上靠攏。
不過,實際上很多這種話,其實經不起推敲。
至少在桓彝等人來看,就算民衆有吃有喝了,外敵一樣會來,一樣會威脅到中原安穩,這種時候,便需要有個解釋,爲何要重視民衆之本,而勝於其防。
沒想到那高並卻是笑了起來,他先看着常璩笑了笑,再觀桓彝、棗嵩二人表情,便知道他們所想,就道:“幾位是不是搞錯了,我家府君說民本爲重,但從來也沒有說只重一個,而忽視其他,更不要說,這一個地方是長治,還是混亂,終究不是看外敵,而是內因。”
說着,他將那書冊攤開,指着一句話道:“諸位且看着一句。”
桓彝、棗嵩等人順勢看去,眼皮子就是一跳,就見那書上的一句話,寫的乃是:“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
“這句話,是陳止說的?”桓彝陷入了沉思,看着這句話,他卻是稍解其意,但往深了說,卻也有些說不清楚。
常璩則直接請教道:“這句話,我隱隱有些印象,似乎有其典故,只是時間久了,確實有些模糊。”
棗嵩一聽,就說:“這麼說來,這話並非是陳止所創?”
“這話,是孝武皇帝的時候提出來的,此人之事,世傳不多,傳世之文也並不多見,常君能有印象,足見家學淵源,果然是史家傳人,不同尋常,”高並先是對常璩誇讚了幾句,隨後才解釋道:“此言之妙,其實不在本句,而是在於註釋,否則單看一句,也不能察覺其中精妙。”
常璩則道:“我只是有印象,而陳府君卻可引經據典,聽閣下之意,更是順勢講解,這更見其能,實不相瞞,這無崩瓦解常隨,太史公也曾用以描述秦滅,但二者相分,卻顯得有些意義不明瞭,還望高君能解釋一二。”
“此話,我家府君當時就是用的徐樂與孝武皇帝的對話解釋的,”高並既然說出來了,就是打算詳細解釋的,所以順水推舟的就繼續道:“這‘土崩’說的就是秦末之景,陳涉舉長戟,振臂高呼,頓時天下相應,但爲何會如此?就是因爲民間疾苦,而上不知體恤,天下滿是怨恨,而主上卻不知曉,社會風俗敗壞,卻不加以治理,就好像是激流在大壩上不斷積蓄,但卻無人理會,最終大壩崩塌,激流變作洪水,吞噬四方!這是根基斷裂,於是土崩!萬劫不復!”
常璩聽着默默點頭,知道這些皆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因天下人心動盪,於是一呼百應,叛亂席捲天下,於是強秦頃刻崩裂,但接着又問:“這土崩之言不錯,那‘瓦解’之說,又又有何不同?”
“先朝之時,有諸王之亂,吳、楚、齊、趙等諸侯七國先後有亂,其中有不少都是號稱有十萬乘的大國,與今日的諸王封地不同,而且還有幾王,籌謀多年,積兵攢糧,就是爲了一朝起兵,號兵十萬,足以巡警封地全境,而積攢的財力,更是足以供給大軍多年,於是一旦爆發,便立刻席捲一方,所在之處,能稱之爲所向披靡,局勢糜爛,這就是‘瓦解’了。”?
常璩緊跟着就問道:“不過,這瓦解到最後,依舊還是未能如願,莫非就是因爲民泰安康?”
桓彝卻開口說道:“那時若單純靠着民心,恐怕也未必有用,就算諸侯不得人心,但若無後來將領用兵,怕也是難以彌補平息。”
高並卻搖頭道:“本朝初開,以黃老無爲而治,與民修養,以養先秦之亂局,是以天下人心思定,朝廷大義乃立,那諸侯王兵多將廣,但卻不能以兵將治理,他們再自己的諸侯國內可以收買人心,以官吏治理,但進犯他郡之後,這人手也就捉襟見肘了,更何況,正因民心安定,國有餘糧、庫有兵斧,縱有名將,也不見得能夠成事,更不要說,若不是民心不歸,讓反叛諸侯難以施展拳腳,攻伐的腳步都被拖累,又如何能給朝廷兵馬集結和反攻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這才說道:“按着我家府君的說法,這打仗可不會主業,況且他爲太守,養民爲首,而且打仗打的也不是單純的兵力多寡,而是要看糧草,要看後方安定,要看兵器,要看鎧甲,更要看局勢,而這些都要以民爲本,方能實現。”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是桓彝與棗嵩,也暫時找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了,畢竟陳止之前都打勝了幾次,你說他本末倒置也沒有例證,除非現在爆發大戰,代郡大敗,那還差不了多少。
況且,在內心深處,這兩人都還覺得,高並轉述的這些陳止之言,確實是有其道理的,心裡各有念頭——
桓彝想到的,是自家主公江都王,如今在冀州東三郡的作爲:“我家主公如今雖然聯絡世家,但卻都是讓他們歸順,其實並不熱心,更不要說注重民本了,主公主要的精力,都用來與朝廷聯絡,不斷討要名頭和補給,這名頭還好,如今朝廷上矛盾重重,爲了安撫和拉攏主公,名號給的很勤快,可這補給就大大不足了,今日聽了這話,回去倒是要提醒他一下,若是世家不好直接拉攏,何不從民間入手……”
棗嵩想的自然是自家丈人,兩州刺史王浚,如今在幽州、平州的政策:“大將軍而今似乎有些太過重視鮮卑人的兵馬了,軍中行伍都開始用鮮卑人爲首,如今更是變本加厲,認了幾個義女,要接連出嫁段部將領,希望能將段部徹底容納進來,化爲一體,現在看來,與本朝開國之時,諸侯作亂之前的局勢,倒是有些像了,回去也該勸誡一番。”
二人思慮之時,常璩卻是眉頭緊鎖,心裡品味着土崩瓦解四字,想着諸侯之亂,諸多歷史事件在心中劃過,最後想到朝廷局勢,隱隱不安。
正當幾人各有所思之際,馬車忽然停下。
高並往外面看了看,隨後對幾人笑道:“諸君,歡迎來到代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