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有忠言,勸君且莫賭;人道賭爲安,誰知賭中苦?
相對有戈矛,相交無肺腑;贏來隨意揮,輸了行殘酷;
頃刻百萬翁,轉眼就抱股;寢廢通宵坐,熬夜揪肺腑;
贏輸總歸誰,流入典當鋪;老幼辛苦來,不幸全家苦。
草書行文,何等順暢,陳止更是揮毫潑墨、甩臂轉腕,短短時間內,筆落詩成,大大小小的筆畫盤根糾錯,單獨去看,每一個筆畫都蒼勁有力,而結合在一起,更是構造出一副奇特的韻味結構,不似字,而像畫。
這一首詩寫下來,龍飛鳳舞的草字震撼着在場之人,也讓他們憤怒起來。
因爲陳止已經給這首詩題了名——
《戒賭詩》。
“我過去賭博,不知自制,深受其害,差點家破,都是咎由自取,今日就以這首詩作爲結束,從此之後,不復再賭!”陳止停下筆,看着衆人說出這麼一句。
賭博的是前身,但陳止既然承了這身子,就不能逃避,也無從逃避,本來賭債還了也就罷了,但白青等人不願意了結,還想趁勢佔點便宜,陳止也就沒理由手下留情了。
本來,這事情的起因是過去的陳止賭博,欠下了賭債,但欠債還錢也有一套規矩,如果一切按着規矩走,這錢還了也就還了,可白青的動機不光是讓陳止還錢,不然按約定,最遲不過一個月,這錢早晚要回來,但在徐方的慫恿和威脅下,他也不事先通知,就直接逼上門去,不留一點餘地,如果不是王川的事,陳止根本就湊不出這個錢。
就這樣了,白青還想伺機加債!
過去陳止家的田地、物件,有不少就落在白青手裡,他這次受人所託,不想白白幫忙,打算藉機再敲詐陳止,不然陳止將錢拿來,告辭離開,如果白青不阻攔,或者只攔下來說兩句場面話,根本不會有眼下這事。
這一首詩,算不上好詩,不過打油詩的水平,可強在應景,加上過去那個陳止的經歷,由他寫出來,立刻有了勸告效果,再加上那一個個字,更增分量。
白青的臉色瞬間鐵青,身子顫抖起來,其他檔主同樣面色劇變,一部分目瞪口呆,不相信陳止敢做出這種事,另外幾個看向陳止的目光,則恨不得將他吞下去!
我有一句忠言,勸諸君不要去賭博!
這句話正是整首詩的核心,沒有什麼深奧的典故,近乎都是白話敘述,尋常百姓也能聽懂,何況他們這些商賈富人?
這些人都是誰?
那可都是賭場的老闆們,你在人家賭場大亨的面前,寫了首勸別人不要賭博的詩,還羅列了種種賭博的壞處、殘酷之事,語重心長的勸慰,那無異於當着和尚的面罵禿驢!
根本就是當面掌嘴,一抽就是一巴掌,這誰能受得了?
更令白青等人擔憂的,是這首詩太過簡單,百姓聽了一下子就能明白,貼近生活,又都是警句,極度適合流傳,不會被人排斥,加上上面的字,更是增添成色。
種種因素,都指向了一個可能——
這詩,很可能大規模流傳,至少是在彭城擴散。
如此一來,他們這些促成了這首詩出現的賭坊東家,肯定要成爲笑柄,頭都擡不起來!
這不是殺人,而是殺名。
咚!
一位檔主想到種種可能,急怒交加,血氣一涌,一下子暈頭了,腳沒站穩,撞到了桌角,跟着身子歪斜,他的僕從、護衛趕緊扶住他。
這一下,也讓其他人驚醒過來。
“這……這什麼詩啊!這什麼破詩!”
“豈有此理,我就說他不可能這麼老實的認錯!”
“我就說,剛纔還囂張呢,怎麼轉臉就服軟了,原來根本沒這回事!”
“氣煞我也!”
終於,衆檔主爆發出來,或者面色蒼白,或者面頰潮紅,羣情激奮。
這一幕被小書童陳物看着,他卻暗罵活該。
“你們剛纔說的話多難聽,現在呢,哼哼,現世報,氣死你們!”他自覺的忘了自己方纔也動搖了事。
“我跟你拼了!”
這時,一位檔主突然嚎叫一聲,將陳物嚇得一個哆嗦,以爲要過來拼命,結果看到一名發福的檔主朝那幅字衝了過去,要將那字撕了。
“等等!”白青叫住那人,陰冷的眼神掃過陳止,“好一個陳公子,好一幅草書!好好好!世人都以爲你是個荒唐少爺、無能廢物,沒想到你藏得這麼深,難怪會被人顧忌,找到我這,讓我對付你,你這詩是要誅我等之名啊!好膽子!可你真以爲,仗着一個世家子的身份,我就不敢動你?”
這話一落,陳止的表情古井無波,可身後小書童卻身子一軟,差點癱倒,他對草書認得不多,可這首《戒賭詩》內容淺白,連起來也能明白意思,也感受到了其中蘊藏的神韻。
一邊感慨自家少爺果然書法了得,一邊焦急萬分,知道情況不妙,當着人家的面罵人,書法造詣越高,越要糟!
“剛纔還以爲少爺要低頭,這哪是要低頭啊,根本是催命,這麼一位主,怎麼會願意吃虧啊!”
不管陳物怎麼想,情況似乎要糟下去了。
看着羣情激奮的混亂局面,連陳阿三都反應過來了,又是獰笑起來,拿着他的那把短刀緩緩靠近,這動作和剛纔如出一轍,彷彿再次雄起。
“看來他寫的不是什麼好話,我早就看出來了,陳止這個人不安分,趁早抹了他的脖子,我等才能安寧!”
陳阿三還在想着,突然一陣鑼鼓聲從外傳來,伴隨着混亂的腳步聲,就聽一個洪亮的大嗓門就在外面叫喊着——
“官差來了!官差來了!趕緊讓開!避讓!避讓!”
“什麼官差來了?”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跟着就聽外面一陣混亂,似乎有不少人奔走,緊接着確實一陣號角,聽見有人高喊“疼疼”、“癢啊癢”、“救命啊”等等,聲音悽慘,將屋中衆人嚇了一跳,越發搞不清情況了。
那陳阿三更宛如老鼠見了貓兒一樣,一聽官差來了,將頭一縮就往裡面躲,再次慫之。
陳止瞅準機會,一拉滿臉呆萌的小陳物,二話不說就朝門外奔去,他從進來之後,始終站在門邊,寫字的時候也沒深入,這一轉身,疾行幾步,立刻出了廳堂,速度快疾。
“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陳止和官府勾結起來?他陳家派人來了?”
滿屋子的人腦子裡都是一團漿糊,想到陳止的背景,聯想紛紛,連白青都遲疑了片刻,沒有下達追擊的命令。
如果真是官差來了,就說明陳府有了動作,這和對付陳止就不是一個概念了,別看陳家衰落,那也是相對其他士族而言的,他白青白家一介土豪,政治地位不高,真要是對上,並不佔優,除非行險一搏。
對付陳止是對付一個世家子,對上陳府可就是兩家矛盾了。
何況,白青他們也是受人所託,要是因此和官府對上,可就得不償失了。
如此一來,陳止主僕二人得了空擋,轉眼出了青遠莊的大院,一路無人阻止,只有來往的護院忙碌,還有幾個躺在地上翻滾。
等二人走得遠了,終於有人跑到大堂彙報情況了。
“怎麼回事?官差在哪?來此所爲何事?”白青還算鎮定,沉聲詢問。
“不是官差,不是官差,”報信的是個瘦高個護院,聞言將頭搖了搖頭,“是陳家一個護院,一路從豐陽街跑過來,拿着個破鑼亂敲,一邊敲還一邊大喊,他嗓門太大,其他人都被他蓋下去了。”
“什麼?”白青眼睛一瞪,“可有實證?”
“有,監視書林齋的兄弟跟着那個護院過來的,就是剛纔太亂,又有濫賭鬼趁亂想混進來,咱們光顧着攔他們了,這會纔來得及稟報老爺您,老爺……”
啪!
這報信人的話還沒說完,白青一巴掌已經甩了過來!
“廢物!廢物!都是廢物!豎子奸詐,安敢欺我!從來只有我欺人,居然有人敢欺到我的頭上了!找死!”
他的臉漲的通紅,胸口發悶,幾乎要被氣炸了,有一種被人玩弄於鼓掌的感覺,只覺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
白青這一巴掌下去,陳阿三也反應過來,頓時暴跳而起,口中罵道:“個婢養的!根本不是官差,讓陳止給跑了!”
“他跑不了,這次他不把最後的田地都吐出來,休想能了!”白青也咬牙切齒,覺得威嚴受損,對着那捂着臉癱倒在地的護衛說道:“召集人手給我追!追不到人,今天咱們在場的人,都要成坊間笑柄!”說完,見人不動,立刻就一腳提過去,卻被護衛的瘦骨頭咯了腳尖,痛呼一聲。
護院一見不妙,趕緊手腳並用的跑了。
白青忍着疼痛,怒吼道:“給我抓陳止回來,抓不回來,你們也都不用回來了!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