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兄弟,問這個作甚?”趙遠一聽就樂了,“莫不是聽了我的一二言語,就動了心思?勸你還是熄了吧,我也不是看不起鮮卑,但守一這等人物,京城中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貴族都在打他的主意,哪裡輪的上你啊。”
趙遠毫不顧忌的說着,若是旁人這麼說,拓跋鬱律肯定會覺得這是在諷刺自己,蓋因他這等邊疆之族,在面對中原王朝的時候,總是有種揮之不去的自卑感,碰到類似事情格外敏感。
但趙遠此人偏偏無所顧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與他相交,反而不用想那麼多,所以拓跋鬱律也是毫無芥蒂的笑道:“豈敢奢望?不過是有一美人,想要贈予陳太樂罷了,這是敬重太樂的爲人,也是真心想要結交。”
趙遠聞之,撫掌而笑:“你敬重他,就送他美人,哈哈哈!真個有趣!惜哉,彼女美矣,卻不得自尋良人,爲一憾也,然守一當世英傑,若得附之,又爲幸事,福禍之間,誰能言明?妙哉!”
陳止自是要推辭的,但他知道因爲時代侷限性,用後世的眼光來看,此時有很多不尊重女性的行爲,但本着歷史唯、物主、義倒也不以爲怪。
不過,聽着趙遠之言,陳止也有些意外,這位傳聞中的洛陽情聖,被不少禮學名士斥之爲毒瘤,未料此人心中,對於女性卻頗爲尊重,當然了,終究避免不了時代和階級的侷限性。
他這邊想着,那邊兩人又說開了許多,一說起這樣的話題,三人之間的關係,不由更加親近,更有僕從端來瓜果和酒水,幾人斟飲起來,頗得其樂。
說着說着,話題不自覺的就旁敲側擊的涉及到了北疆戰事。
這也是三人之間的關係,確實是近了些,否則拓跋鬱律作爲外邦來使,陳止作爲新漢臣子,這樣的問題都是要避嫌的,防止讓使臣心中生出他念。
即便如此,交談的時候,還是有許多剋制。
拓跋鬱律先提起的,還是匈奴使節
“聽聞匈奴之使惡了陳君,又冒犯上國威嚴,被捉拿軟禁,至今未出,某家以爲此舉甚好,匈奴人兇性未改,不明諸夏禮儀之尊,若是示之以禮,他會以爲是懦弱,因而驕縱得意,若是以刀兵壓之,反而知曉厲害,能認清尊卑。”
他提起匈奴,雖沒有咬牙切齒,但話裡話外的那股敵意,是怎麼都藏不住的。
說到最後,他甚至建議道:“陳君,既然你人脈通天,就當將匈奴來使一直羈押,否則放出來了,難保他們不在大典時做出點什麼。”顯然,拓跋鬱律是聽了一些傳聞,真以爲是陳止聯絡上下,以驚人人脈將匈奴使節軟禁至今。
陳止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就快成個背鍋俠了,但凡有人想要讓匈奴吃虧,就讓自己背鍋,好在這爲國背鍋好處不少,等於列卿中不斷有人欠他人情,眼下還看不出什麼,可一旦有人想要動自己,就能顯現出來了。
當然了,前提是自己的行爲,不會影響到各方利益,否則些許人情也不頂用。
陳止想是這麼想,但話還是要說清楚的,省得這位國際友人聯想到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提出兩難要求,再拒絕的話,反倒顯得生分。
“匈奴之事,爲國朝諸公權衡,這纔有所決定,陳某何德何能,哪裡能夠干預,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況且這事涉及兩邊和戰,也不好逼迫太甚,倒是拓跋兄弟,你們的部族與匈奴頗有怨恨,這次在京城,可得剋制一點。”陳止直言不諱,還出言點醒,雖然看起來交淺言深,其實恰到好處。
拓跋鬱律聞言,就不再糾纏於匈奴軟禁之事,轉而提起匈奴的兇殘成性,說起幷州倒行逆施的事來了。
話至一半,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匈奴使臣已經被放出來了,讓對話的氣氛一度尷尬起來,好在趙遠在旁打哈哈,總算是一帶而過。
跟着,這話題繼續在匈奴爲惡之上,不過陳止卻逐步提問起來,問的都是鮮卑攻伐匈奴之時的一些事情,但也不是攻伐的戰法,偏向於微末細節。
拓跋鬱律雖和趙遠交善,也有心結交陳止,但到底存着邊屬貴族的謹慎和警惕,所以涉及到兵馬細節和戰法細節的地方,多數是模糊帶過,防止被人窺見部族虛實。
拓跋鬱律可不敢小看陳止的知兵之能。
他之所以要見陳止,並且表現的頗爲恭敬,其實還是因爲那篇《六國論》。
這篇陳止在青州所作的文章,傳入北疆各地,被鮮卑所得,幾乎每個部族都推崇備至,等各部使臣出發的時候,陳止之名早已是老少皆知。
能寫出那般深刻文章之人,拓跋鬱律豈敢輕視,否則他也不會甫一至,便求見陳止了,而《六國論》中對兵甲也有論述,寥寥數句,卻切中要害,拓跋鬱律知道陳止是知兵之人,在這方面就有提防。
好在陳止詢問的時候,重點不再兵馬戰法上,而是諮問邊角之事,比如骨鏃【zu】的樣式,鐵鏃、鐵刀的重量等等。
“問這些,該是比較好奇吧,這位陳止陳守一,是博聞強記之人,能知道這麼多,平時除了多讀書之外,碰到感興趣的事,肯定會多問多思的。”
這麼想着,拓跋鬱律順勢回答,彷彿是爲了印證他的想法,隨後陳止又從話題延伸開去,詢問起鮮卑在草原上的些許趣聞了。
拓跋鬱律終於是放下心來,肯定了猜想,這逐水草而居,聽起來愜意,但每一次遷徙,其實都是一次艱難的冒險,生活不易,說起來更爲枯燥。
這場談話,一直到夜幕降臨才結束,拓跋鬱律晚上還有他宴要赴,而陳止也藉口政務繁忙,先後與趙遠拜別。
待得回到太樂署的衙門,讓行禮的差役和兵卒無需多禮,陳止就來到司衙書房,拿出筆墨,將今日所問之事,紀錄下些許關鍵。
等寫完了,他在燈火之下沉思,回憶着從幾個衙門、連同心中藏書中,拼湊出來的一些歷史紀錄,這些紀錄,正是有關鮮卑的。
從後世而來的人,哪會不知道鮮卑這個名字,得益於九年義務教育,就是許多將課本知識還給師長之人,也能說出北魏孝文帝的這個名字,知道這位皇帝的漢化之舉。
“拓跋鬱律,應該就是孝文帝的祖先了,而在原本的歷史上,拓跋鮮卑是個根本繞不過去的名字,乃至影響了華夏後續的歷史,即便如今,鮮卑各部依舊不容忽視,更不容小覷,未來或許會成長爲,不對,是已經成爲足以影響局勢的、舉足輕重的勢力了。”
陳止在這麼繁忙的時候,還抽出時間接待鮮卑使臣,正是因爲他深知這個名字的意義。
想到這裡,他在紙上寫下了四個字,一邊是“鮮卑”,另外一邊,則是“匈奴”。
拓跋鮮卑發源於東北,也稱別部鮮卑,《魏書》說此部鮮卑“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爲業”。
陳止對鮮卑的來歷興趣不大,更注重的是其現實意義。
拓跋鮮卑從東北到河西,經歷了兩到三次的大遷徙,期間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乃分其氏,出現了部落聯盟的雛形,直到曹魏時期,拓跋力微在位,鎮壓內部,祭以固權,威名遠播,才真正讓拓跋氏取得了聯盟的主導權,得以世襲首領之位,整個部族也開始快速發展,草原的諸多部族紛紛來投。
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三國時期的北方兩國,還是如今的新漢,都不可能忽視掉北方的這麼一股勢力,於是雙方加強往來,在劉淵自立之後,更是來往密切,期間拓跋鮮卑多次攻襲,攻破匈奴城池的事時有發生。
就在北疆戰役之前,劉淵崛起之勢已成,還被拓跋鮮卑聯合劉琨等人,大敗了白部鮮卑和鐵弗匈奴,威逼匈奴漢國邊疆城池,而領軍的正是拓跋鬱律。
“這股力量不容小視,而且因爲匈奴漢國的遮擋,朝廷對鮮卑並無太多警惕,就算是有,也是鞭長莫及,上年拓跋鬱律攻破兩族,率領騎兵兩萬,這可是兩萬騎兵,以此類推,加上其他兵馬,只是拓跋鮮卑一部,就能興起十萬大軍!他拓跋鬱律口中的控弦騎士四十餘萬,恐怕不只是誇張。”
燈火之下,陳止眯起眼睛,考慮着這十萬大軍的戰鬥力。
“按拓跋鬱律所說,骨鏃已經逐步被淘汰,鐵鏃、鐵刀運用漸多,說明社會發展程度已近乎擺脫了奴隸制,社會結構、組織程度的提高,意味着動員力更高,更有銅飾針、銅釦、環、鈴等物在族中流傳,軍中有鐵刀、鐵矛、鐵帶鉤、鐵馬銜等,說明銅鐵冶煉發達,而且和周邊部族的經濟交流頻繁。”
燈火照映着他的面龐,陳止微微搖頭。
“政治上穩定,組織上完善,冶煉上相對發達,軍事上人員充沛,經濟上充滿活力,這是已經成了氣候啊!”
在他的嘆息中,時間流逝,終於到了獻俘大典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