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書記,我剛纔在樓下碰到那三個日本人了。他們不安好心!”
韓必成剛一出門,戴林便直截了當地說道。
實話說,劉偉鴻這會子還真是被戴林搞愣了。自己頭一天上任,這位前任區委書記便迫不及待地找上門來,不顧絲毫的忌諱。兩人剛剛坐定,還沒有來得及說上一句寒暄客套話,戴林又直接朝幾個日本客商開炮,半點情面都不留。
這哪像是官場中人的交往,簡直就是“上訪”嘛。
實在想不到,官場上還有這種極品。
“戴書記,來,抽支菸。”
劉偉鴻沒有回答戴林的話,笑着拿起茶几上的香菸,遞了一支給戴林。戴林接了過去,劉偉鴻又親自給他點上了火。不管怎麼說,戴林上門是客,正經是他的前任,劉偉鴻當得客氣幾分。不過劉偉鴻這個動作,也明白無誤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滿”——戴書記,你是客人,又是前任,我應該對你表示尊重,但今天到我辦公室來找我,這個談話的主動權,那就在我,不在你!
這一點,請戴書記務必記住。
大凡能夠做到劉偉鴻這個職務的人,除了極少數類似戴林這樣的“例外”,行事作風,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定之規”,絕不會輕易爲別人所左右,更不會隨隨便便就將談話的主動權拱手相讓,被人牽着鼻子走。這點定力都沒有,還做什麼領導幹部?
“戴書記,我今天剛剛到任,對寧陽的情況還不是那麼瞭解,有些事情,還需要一點時間去摸底。”
劉偉鴻抽了兩口煙,緩緩說道,聲音平靜,但語氣之中,透出嚴肅之意。
戴林的眼神微微一眯縫,說道:“劉書記,你知道我爲什麼來找你嗎?”
“請戴書記指教!”
“指教不敢當。我就是衝着你前天在河東村阻止他們強拆來的。”
劉偉鴻望着戴林,不說話。
“劉書記,看得出來,你是真的關心羣衆,所以我今天才來找你。日本人的那三個工廠,不能上馬。那會造成極大的環境污染。我們不能爲了短期的效益,犧牲全體幹部羣衆的身體健康。用這樣的代價來換取那點外資,換取那點經濟效益,絕對不划算。我們黨和政府,不能這樣不負責任!”
戴林說着,神色變得極其嚴峻,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眼望劉偉鴻,目光炯炯。
劉偉鴻卻並沒有陪着他嚴肅,反倒笑了笑,身子往後略略一靠,說道:“戴書記,沒有那麼嚴重吧?造紙行業是會有一定的污染,但咱們省裡的造紙廠,遠遠不止白川紙業這一家造紙廠,大大小小加起來,將近兩百家。照戴書記這個說法,這些造紙廠要全部關掉了?”
“對!”
戴林毫不猶豫地說道,聲音很大。
劉偉鴻不由搖了搖頭。
見了劉偉鴻這個搖頭的動作,戴林頓時有些不悅,說道:“怎麼,劉書記覺得我在胡說八道嗎?”
戴林實在堪稱“猛人”。本來劉偉鴻覺得自己就夠“猛”的了,很多所謂的官場規則,劉書記壓根就不予理會。不料今天一見戴林,劉書記才知道自己成了“井底之蛙”。
這樣的脾氣,這樣的性格,戴林居然能做到寧陽區區委書記,當真不簡單。
劉偉鴻再次搖了搖頭,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戴書記,你我今天還是初次見面,你不覺得我們這種談話的方式,過於激烈了嗎?”
戴林禁不住愣了一下,臉上忽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道:“對不起,劉書記,是我太心急了。實在是因爲這個事太重要,所以……呵呵,請你見諒。”
劉偉鴻點點頭,說道:“戴書記,主政地方,重要的工作很多。總也得一件一件來解決。指望一夜之間,天下大同,那不現實。”
劉偉鴻這話,就有點“教導”之意了。如同他所言,他與戴林是初次見面,原本不應該說得如此直接,戴林的開誠佈公,多多少少對劉偉鴻造成了一點影響。且拋開其他不論,戴林是一個直爽的人,和他談話,可以不必有太多的顧忌。
果然,戴林毫不在意劉偉鴻的語氣,馬上說道:“劉書記,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有些事能緩,有些事就必須要急。這個造紙業對環境的污染實在太厲害了,不能不阻止。要是等白川紙業正式開工運作,再來阻止,難度就更大了,幾乎是不可能再阻止了。所以我才那麼急……劉書記,你剛剛到我們江南省,可能對全省造紙業的情況還不是那麼瞭解。你剛纔也說了一個數據,全省的造紙廠,差不多有兩百家。這個數據是準確的。但恕我直言,在你心目中,這也僅僅只是一個數據。你沒有去江北地區看過,沒有親眼見過被造紙廠污染的河流與湖泊,簡直是觸目驚心。江北的很多江河湖泊,都已經變成了死水,很多生活飲水,都是被污染的,劇毒!這種水,我們現在有幾百萬羣衆在喝。你說,已經嚴重到這個程度了,我們還能無動於衷嗎?寧陽暫時還沒有被污染,現在阻止,還來得及!”
劉偉鴻望着戴林,反問道:“戴書記,你爲什麼不阻止?”
在此之前,你可是寧陽區委書記!
戴林不由苦笑起來,說道:“劉書記,我不是不阻止,我是阻止不了。因爲這三個日本人,我已經把區委書記的烏紗帽給弄丟了!”
這話說得直白!
劉偉鴻的雙眉微微一揚。
雖然他對戴林去職的內幕,有所耳聞,據說確實與這個日本人的投資有很大的關係。但現在由戴林嘴裡親口說出來,依舊讓劉偉鴻感到比較吃驚。
“劉書記,我的情況,你可能也瞭解得不那麼清楚。我以前是教師,教了很多年書,後來調到登城市宣傳部,當時是孫文平省長在蹬城市當市長,我給他做過秘書,然後就一直在政府部門工作了。實話跟你說,我這個人,其實不合適做行政工作。我和很多人都合不來……”
聽到這裡,劉偉鴻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戴林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不合羣”。
“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我當幹部這麼多年,除了應得的工資獎金,從來沒有收過別人一分錢的禮,最多也就是抽了幾包煙,吃了幾頓飯。”
戴林揚起頭說道,臉上神情很是傲然。
“我相信!”
劉偉鴻立即說道,望向戴林的眼神很是誠懇。
憑直覺,劉偉鴻就知道戴林說的是真話。不然,他堂堂一個區委書記,也不至於因爲幾個日本客商的事就被人家硬生生地擠走了。通常來說,能夠做到寧陽區區委書記的人,誰沒有幾下“保命”的絕招?
戴林便朝劉偉鴻點點頭,似乎很感謝劉偉鴻的這個表態。
“要不是孫省長一直在鼓勵我,我早就辭職不幹了,還回學校教書去!”
戴林嘴裡的孫文平省長,其實是副省長,前年正式退二線了,去了省政協做副主席。孫文平爲官如何,劉偉鴻暫時沒有太多的瞭解,不過從戴林這番話裡,也可以想見,孫文平是個清廉的領導。
能夠啓用戴林這種人,還一直鼓勵他支持他,孫文平的人品操守,不問可知。這就叫“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估計戴林能夠當上寧陽區區委書記,也和孫文平的力挺分不開。
不然,劉偉鴻還真的很難想像,以戴林這樣“兇猛”的性格,能夠走到如此重要的崗位之上去。
“當初市裡面引進這三個項目,我就明白無誤地表示了反對的意見。不管他們在哪裡落戶,都不行的。都會對當地的環境造成極大的污染。劉書記,草漿造紙,在日本早就淘汰了,原因就是污染太重。我瞭解過,白川紙業在日本國內,用的是進口原木漿,還有一整套的環保設備。到我們這裡,他就用草漿了,而且任何環保設備都沒有,直接排放污水,這怎麼行呢?我們的污染本來就已經很重了,不能再引進這樣的項目,雪上加霜。”
劉偉鴻問道:“那市裡的意見怎麼樣?”
“怎麼樣?結果你已經看到了,我的抗議一點效果都沒有,這三個項目不但要引進,而且直接落戶在寧陽區。魏鳳友死命爭來的。這個人不行,一門心思只想撈政績往上爬,就是個政客!”
戴林直截了當地說道,半點都不客氣,語氣之中,帶着明顯的輕蔑和不屑之意。
劉偉鴻有點犯暈乎。
戴林同志,果真“生猛”啊。
這樣的話,竟然就當着他劉偉鴻的面,無遮無攔地說了出來,一點後果都不考慮。換一個人,只怕馬上便端茶送客了。
這不是添亂麼?
新書記剛剛上任第一天,你就在這裡挑撥離間新書記和區長的關係。要是這話傳到魏鳳友耳朵裡,立時便是軒然大波。
劉偉鴻倒沒有端茶送客,不過也不願意就魏鳳友的話題深入下去,雙眉輕輕一蹙,說道:“戴書記,話題不要扯得太遠了,就事論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