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辭舊迎新
和樂六年正月十五,錦陽王鄭越,羽林王呂延年,泠州王嶽珏,北蜀王戚闊宇,碩果僅存的四王齊聚上華,朝拜他們名存實亡的皇帝——吳浩,和樂帝。
一行人浩浩蕩蕩,虛情假意你來我往地進了那大殿的時候,小皇帝嚇得緊緊地縮在龍椅上,差點哭出來。
冉清桓低調地站在鄭越身後,偷偷地打量着這個小皇帝,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煞是招人喜歡的一個孩子,被寬大的龍袍束縛在這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微微地發着抖,惶惶不安地聽着幾個連大禮都懶得行的“臣子”請安,連事先背誦好的套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例行公事地給皇帝請了安,送了禮,接着就是帝都大擺數日流水宴,爲這些各懷鬼胎的梟雄們洗塵。
也就到了各王之間狗咬狗的時間——冉清桓心裡話。
作爲鄭越的老丈人,戚闊宇自然是要過來打招呼的,這位北蜀的老王爺所說已經過了天命之年,卻沒有一絲白髮,眼角略有幾條皺紋,使得他的目光更銳利了一些,精神矍鑠,但許是刀馬一生,身上多少有些煞氣。
冉清桓倒是略有些感興趣地看着跟在他身邊的人——一個女人。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青春正茂,身量尚未長足,恰如含苞待放,盈盈一握的腰肢卻已經有了勾人的風情,柳眉淡掃,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活脫脫便是個小狐媚。然而在冉清桓眼裡,也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
女孩發現冉清桓在看她,斂了容輕輕地低下頭去,卻偏偏偷眼瞟着他,帶着點挑逗的意味。鄭越與戚闊宇客客氣氣地寒暄着,不動聲色地擋住冉清桓的視線,弄得他一陣無語。
其實冉清桓對戚闊宇老牛吃嫩草的行爲是更感興趣的。
他有些奇怪,戚闊宇並不是很好色的人,從未有留戀後宮耽於顏色的傳言,怎麼會在這種場合帶一個比他女兒還小上好多的女孩子在身邊?還是這種——嗯,鄭越好像若有若無地瞪了他一眼——明顯家教有些問題的孩子。
“戚王爺好興致,怎麼老遠還帶了這麼個尤物來?”鄭越這個小心眼的,還沒完沒了了。
“這丫頭叫綠兮,也是個知情懂事的,”戚闊宇呵呵一笑,“綠兮,還不見過鄭王和各位大人?”
“見過鄭王爺。”女孩福了一福,含露一般的眸子一掃,居然有種炫目的感覺,不能不說是媚骨天成。
“孤王老矣,不敢獨享,特地送到上華來,令諸位同賞。”
同賞……虧他想的出來——冉清桓微微皺皺眉,戚闊宇的一番話讓他想起了昔日玉體陳於朝堂之上讓文武百官出錢觀賞的馮小憐。
“此等尤物,願獻給陛下。”戚闊宇接下來的這一句話,說得連鄭越都多看了綠兮兩眼,面不改色地誇讚了兩句,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戚闊宇話說完了也就走人了,接着是泠州王嶽珏,嶽珏雖也已是人到中年,但許是泠州水土養人,這人看起來竟意外的年輕,自有某種風度翩翩的閒適意味,就像是暮春出遊的佳公子——如果忽略他眉間的倦意。
泠州無力,也無心捲進這些亂世梟雄的爭鬥中,嶽珏已經擺明了自己的中立立場,甚至大舉裁軍,只等着向那最後的勝利者俯首稱臣,保全泠州這鐘靈毓秀之地的一方父老罷了。嶽珏敬了鄭越一杯酒,淡淡地閒聊了幾句風土人情之類可有可無的話,一擡頭,看見一直不出聲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冉清桓,便向他舉了舉杯:“是冉相爺吧?小王久仰。”
“不敢,嶽王爺謬讚。”跟李野混得時間長了,官腔脫口而出。
嶽珏點點頭:“大名如雷貫耳,竟不知是這般風雅靈秀的人物,他日若是有緣,願與相爺飲上一杯我泠州的甜茶。”
泠州王不怎麼管政事,原也是偏安一隅的人,醉心佛法詩詞,端的風流倜儻個人物,若是託生宋朝民間,定然又是個柳七變,只是可惜背上了這家國。他性情寡淡,不愛與人應酬,若是對誰發出邀茶之請,便是莫大的恭維了,有此殊榮的,大多是些名儒才子,冉清桓一邊受寵若驚地答應下來,一邊自嘲地尋思,自己一個屠夫,居然有一天也能躋身於這些輕狂文人中間,被這眼高於頂的大才子稱一聲風雅靈秀。
嶽珏自知氣數將近,率性了一世,居然也不得不口不對心地出言恭維燕祁權臣……何等悲哀。
冉清桓還沒來得及唏噓,一道冷冷的目光便釘在了他身上,回頭剛好對上一個寬袍男子,他愣了一下,驀地想起這人便是那日行刺未遂的蒙面黑衣人——若蘺說他名叫瀟湘,是洪州第一人,細細地觀察,發現這人果然還有重傷未愈的跡象,跟着一個魁梧的中年人,向這邊走過來。
那中年人鬢角已有白髮,縱然是談笑間,也難掩一種陰鷙氣息——這就是呂延年了。
宿命一般的對手,終於相逢。
呂延年沒說什麼,只是遙遙地向鄭越舉杯示意,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畢竟洪州和燕祁是怎麼回事,大家都是知道的,現在沒人看戲還巴巴地跑來寒暄做戲,也忒矯情了些,冉清桓忽略瀟湘強烈的目光,打量了呂延年一番,低聲對鄭越說道:“這個洪州的羽林王,長得也不帥啊……”怎麼就把那個叫黎殤的迷得顛三道四,死不背叛?
鄭越無語地悄悄捅了他一下,以防他繼續在這種不宜的環境下脫線。
這時候,衆人安靜了一下,冉清桓擡眼看去,只見戚闊宇將綠兮帶到和樂帝面前,直言獻秀,吳浩雖然心懷疑慮,但迫於無奈,終究還是收下了,當場封爲六品才人。
皇威之衰,可見矣。
將自己不要的女子讓出賞人還罷,送人便嫌不敬,何況是獻給九五至尊。鄭越搖搖頭,皇帝當到這份上,不做也罷。
綠兮巧笑言兮,好不可人,當場獻藝,彈琵琶一首,聲如碎玉。
冉清桓看着這小小的女孩子,帶着言不由衷的甜美微笑,周旋在這些心懷不軌的權貴當中,不禁有些惻然。他的目光無意和嶽珏撞在一起,嶽珏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了一下,在這亂世當中,你若不能奮武而起,踏着無數鮮血屍體走向自己的時代,豈非都和她一樣身不由己?管你是王侯將相,還是歌女舞姬。
本以爲這是個小小的插曲,可是第二天早晨的時候,不知內情的人們才知道自己錯了。
卯時,天還黑得像個鍋底,正是正常人睡眠由深入淺的時候,冉清桓便被鄭越拖起來,揉着眼睛處於半迷糊狀態,急匆匆地趕往宮裡。
路上,鄭越一句話便讓冉清桓徹底清醒:“小皇帝駕崩了。”
冉清桓還沒來得及表達一下驚詫,鄭越又一個重磅炸彈砸下來:“新晉封的綠兮才人侍寢的時候。”
事情大條了。
“宴會的時候我便買通了宮人,”鄭越面不改色地說,“據說昨天晚上小皇帝喝了綠兮倒的一杯酒,不多時便氣絕了,消息暫時被封鎖了,除了幾個內閣的人還有四王之外,衆臣都還不知道。”
“爲什麼?殺一個傀儡皇帝對戚闊宇有什麼好處?”兩人下了馬車,從長壽宮西門直接進入,雖說路程不遠,但冬日的清晨可不是那麼好受的,風颳在臉上就像小刀子在割,似乎還飄着雪花——亦或是隨風而起的霜花,冉清桓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
“你冷?”鄭越沒有回答,卻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停下腳步看着他,“來人,拿個暖爐來。”
“別別,”冉清桓趕緊制止,“就是手露在外面有點僵。”
被人這麼小心在意,冉清桓有些不自在,他微微錯開目光,誰知下一刻,鄭越卻拉起他的一隻手,攥在手心捂着,冉清桓渾身一僵,鄭越卻若無其事地說道:“能不僵麼,這雞爪子涼得跟冰坨似的。”
冉清桓下意識地想把手收回來,卻又擔心自己太過敏感,表情堪比受刑,走路都開始順拐,只聽鄭越這個始作俑者好像完全沒有意識,侃侃道:“戚闊宇腦袋除非讓門給擠了纔會想弒君,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件事應該是呂延年搗的鬼。”
“呂延年?”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思緒馬上便被這件事拉走了,“你說綠兮有可能是呂延年的人?”不錯,戚闊宇和呂延年暗中百分之百是有聯繫的,呂延年真的送他個把女孩子倒是也無可厚非,本來就是沒有人權的王宮貴族間送人情常見的把戲,可是以戚闊宇的戒心深重,當然不真正想收,退是不能退的——是他的話很有可能冷藏一段時間,等到差不多大家都忘了有這麼件事的時候把這燙手的山芋丟出去,至於丟給誰麼,當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女婿鄭越,嶽珏顯然想置身事外,即使不給面子的推脫,山高水長的那麼遠,北蜀拿他也無可奈何,那麼最佳人選便是這軟柿子小皇帝。
把那女孩扔到京州,眼不見心不煩。
戚闊宇這人野心勃勃,但可惜的是北蜀的國力不足以稱霸天下,這受迫害妄想症其實也是蠻符合他性格特點的。
退一萬步說,恐怕就算戚闊宇沒有把綠兮送給皇帝,呂延年也一定會有後着,皇帝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把北蜀拖下水,看來呂延年和自己有着同樣地擔心——洪州和燕祁的戰事一起,便是兩強相爭,萬一弄不好兩敗俱傷,不能給北蜀趁機崛起的機會——或許,呂延年的顧慮還多些,畢竟北蜀地處北地,若其漁翁得利,最先倒黴的肯定是洪州。
鄭越見他皺眉沉思,完全忘了抽回手的事,不禁偷偷笑笑,趁他不注意,又繞到另一邊,抓起他另外一隻手。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想事情的時候完全神遊在外,周圍只要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氣味他就不會有戒心,以後想吃豆腐的話,大可以先一本正經地拿出些正事分散開他的注意。
“可是皇帝年幼,沒有子嗣,加上這些年戰火離亂,吳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呂延年折騰死了他可怎麼收場?”
“唔,誰說皇帝沒有子嗣的?”鄭越笑笑,“這段時間你是太忙了些,莫非沒人跟你提起去年六月的時候皇后趙氏產下皇長子的事情麼?”
“去年六月……”冉清桓翻了個白眼,那才幾個月……
“去看一齣戲吧,但凡王朝將衰,總能有許多鬧劇,可比你那些個民間話本上講的有意思多了。”
“京州的實權你不想爭取嗎?”
鄭越搖搖頭:“越國而鄙遠,不易,而且用你的話說,風險太大,成本太高——讓呂延年他們替我爭去吧——到了。”
冉清桓一擡頭,皇帝寢殿已在眼前,潛龍殿三個字昭然掛在頭頂,經歷了數百年而巋然不動,而這座恢弘的宮殿,以及裡面種種的雕欄玉棟,在不久的將來,恐怕就要易主了。
腳下踩過的是九九八十一塊巨大的漢白玉伴鋪就的一條筆直大道,飛龍白虎矗立在一邊,東方微微泛起一絲白色,巨大的陰影隨着黑暗的退卻而顯現出來,巍峨、莊嚴,多少有些不盡人情。
太祖皇帝曾經在這長壽宮裡,宣佈大赦天下,接受萬宗朝拜,如今,不過纔不過數百年的光景啊。
誰人能夠真正地千秋萬代,至萬世而爲君。
變天了。
和樂帝身死的消息,雖然已經嚴令被封鎖,仍然像是瘟疫一樣,傳遍了長壽宮的每一個角落,一時間人人開始自危。
北蜀戚闊宇果然不愧一代梟雄氣魄,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也不解釋,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在嶽珏和呂延年還沒到之前,得到鄭越中立的默許以後,便斬了潛龍殿數十內侍,至於那小美人綠兮,被生生灌下劇毒,片刻後便香消玉殞。
可憐她至死,雖然嚇得瑟瑟發抖,梨花帶雨,臉上卻仍然帶着魅惑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長在上面一般,見者不禁爲之心寒。
隨即戚闊宇命人封鎖了潛龍殿,令皇后帶着小皇子前往永和殿,北蜀軍兩千人團團圍住了,下詔、逼宮、一切有條不紊,那日天光大亮時,長壽宮迅雷一般地易了主,年僅六個月的小皇子繼位,改年號周璟,太子太傅林正則監國攝政。
衆所周知,林正則與戚闊宇十三王妃是親姊妹。
呂延年看來是慢了一步。
鄭越冉清桓當機立斷決定夜半離京,行至上華城外三十里處,被截住,來人手執聖旨,令其返程。
鄭越表示,自己親母大祭將近,不可耽擱,如若不能在指定的日子到達錦陽,恐怕上華安全不保。
原來在邊境遇襲的時候,冉清桓便暗中派人調來火船數十艘,從海路潛入,京州和樂帝新喪,各派爭權奪勢,竟無人注意到上華入境港上來了許多不明大型商船,果然是一幫耽於內鬥的好手。
此時京州內防鬆散,各國不便帶入過多兵馬,一旦火船發難,火燒京城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沒有人敢承擔這風險,上華不單是京城,離入境港不遠的地方更是太廟所在,擺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細算下來,當年太祖爲了表彰各個功臣良將,各國國主祖宗都有一席之位,誰人敢對自己祖宗不敬。
這種當了婊子又想要牌坊的心理正是冉清桓和鄭越算計好了的,一行人有驚無險地回到了錦陽。
四月,戚闊宇在京州立穩腳跟,呂延年不得已與北蜀和平相處,惱羞成怒,以鄭越對太廟不敬爲由,揮師大舉南下。
此間,鄭越翻臉無情,從容建業、孟巖一案中牽連到的官員,但凡屬實,無論官職高低,一律下獄滅族,總共牽連官員三十二人,包括老太師宋賢,連誅者無數,舉國一震。
隨後,冉清桓抓了一個審案過程中的漏洞,以誣告官員爲名,將容建業孟巖二人革職查辦,又懲處了一些落井下石之輩,止住了這場對於燕祁世家官員來說似乎無始無終的浩劫,防止其真正地傷到國體。然而世家的勢力從此一蹶不振,朝堂上的新鮮面孔開始活躍起來,禁軍整肅一清,着餘明繼任禁軍統領。
方若蘺爲大將軍出征迎北,依然繼續她的稱號——明月將軍。
最大的混亂,意味着戰爭的終結。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就回北京了,恐怕媽媽姥姥看管下只能先好好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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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p會保證和開學以後一樣一週一更
諸位親們,暑假苦短,去日無多,抓緊最後的時間瘋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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