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祠山頂的陣紋徐徐消散。
流雲繚繞。
姐妹二人已經談完了……李青瓷神情恬淡地站在瀑布前,看着眼前猶如墨畫的神祠山水,而李青穗則是坐在花圃中,揹着身子,顯然還在生着悶氣。
顧慎登上山頂,看到這一幕,道:“青瓷姑娘,抱歉。”
“您不必對我說抱歉……”
李青瓷垂眸笑了笑,道:“此事,青瓷本就要說,今日說,明日說,都一樣……”
“姐,哪裡有什麼今日明日,如果顧慎不說,你還準備瞞到什麼時候?”
揹着身子的青穗,擡高聲音,委屈道:“你壓根就沒想過要跟我說!”
李青瓷只得默然。
“我知道你心存善念,大概率是不願接納長生術的,所以我也沒指望這門術法……能讓你妥協。”
而顧慎則是站在千百朵白花之中。
“我看到……”
“祈願術一定給了你一座夢境,我還記得你提到過那場夢。現在你可以說一說,你在那場夢境之中,看到了什麼。”
顧慎道:“那麼你應該替神祠找一個新的護道者。”
如果是讓“顧陸深”這種梟雄來決斷,那麼他連一秒鐘的猶豫也不會有,犧牲他人,成全自己,只要足夠狠辣,那麼便可以做到百利而無一害,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可李青穗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
李青瓷整理書籍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輕聲囈語,彷彿回到了那場舊夢之中。
顧慎緩緩來到神祠山頂的桌案之前,他從懷中取出那部分圖紙,然後放在桌上,拿一本厚書輕輕壓住。
李青瓷莞爾笑道:“你們爲我擔心,爲我考慮……我都能理解,最後決定我要不要活,要怎麼活的人,應該是我自己,對吧?”
兩人身邊的場景迅速變化,無數火焰與冰屑翻飛。
她坐回了山頂的藤椅之上,背後就是褚靈神胎寄存的那口枯井,藤椅隨風搖曳,她像是一截枯木,整個人靜謐而又安詳:“這世上誰不想多活兩年呢,可‘活着’不止是張開眼能喘氣,我希望我能實現自己的價值,能清楚我付出這麼多的意義,說的自私一些,我是爲‘自己’而活的,很多事情上我沒得選,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有權力去做自己的選擇。”
有人願意聽了,可她不再想說。
他輕聲問道:“青瓷姑娘,你真正想對我說的話,不是剛剛那些吧?”
……
可實際上。
“可她終究不是護道者。”
她喃喃道:“如果是……獻祭嬰兒呢?”
李青穗擡起頭來,茫然地看着姐姐。
“不,你還沒說完。”
李青瓷道:“神胎已經孵化,而你也答應了我,要清除這山上的黑點……終有一日,黑花殆盡,白花盛開,整座山界會恢復清明。”
李青穗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神情有些慌亂,連忙低下頭來,胡亂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痕。
李青瓷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說道:“其實我很感謝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不然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說出口……”
“這世上……還有這等邪術麼……”
顧慎淡淡說道:“只是你剛剛自己都說了,成爲‘護道者’不是一件幸運之事……那麼你怎麼會甘心就這麼死去,你怎會願意就這麼倒下,你只差一點,就能看到山外灑來的光了。”
李青瓷悠然說道:“我並非懷揣救世之心的聖人,我在神祠山做的這些事情,也算不上偉大。支撐我走到今日的,大概就是‘心甘’二字,這世上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無數次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
其實對很多人而言,這些代價,根本就不算什麼。
顧慎緩緩說道:“只是人在‘瀕死之際’,總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你對妹妹的執念,對李氏的執念,如果只剩下這根稻草,多半你還是會試着抓一抓的,沒說錯吧?”
“……”
一道冰冷的聲音,在花圃中響起,原先安靜觀賞瀑布的李青瓷,此刻臉上笑意已盡數消失。
她原先平靜的心湖,此刻橫生了許多漣漪。
他點燃熾火。
“神祠有神女了。”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脆弱?
“我想活,但是我不想按照這種方法活。”
一直以來。
“你所夢到的場景……”
李青瓷望向顧慎。
李青瓷重新垂首,她聲音輕的不可聽聞:“我決定……就這麼結束。”
李青穗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座天秤,可不可以給我也指明方向?”
“姐……我不想你死……”
李青穗呆呆坐在花圃中,冷風吹動她碎亂的髮絲,她是李氏的家主,但她太年輕,如今她的手上還未沾染多少鮮血……
“有。”
“這世上沒有一個標準,可以界定好壞。”
“所以當父親教我如何和‘命運天秤’交換的時候。”
李青瓷看着那張憔悴的面孔。
顧慎悠悠道:“你不會把我當她一樣吧?”
“如果你真的決意要死……”
李青瓷笑着問道:“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我覺得……沒有長生術,我應該也能‘活’。這纔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其實我不算是好人。”
如今長生術就擺在眼前——
他把長生術圖紙,放到了李青瓷的面前。
李青穗怔住,她猛然回過身子,淚眼婆娑,用力抹了一把面頰。
……
“小顧先生,我當然想活。”
“是的……這就是我那一日想說的話。”
李青穗淚流不止。
她聲音冷靜地像背後那口枯井裡數十年沒有波動過的死水:“我知道神祠山每一代護道者的結局,他們沒一個活過三十歲的,我大概率也不能,可我想活下去……我不僅想活下去,我還想撕破這座黑山的大霧,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
青穗肩膀微顫,強忍着沒有轉過身子,聲音沙啞道:“你先前傳音跟我說有辦法,伱倒是說啊……有什麼辦法?!”
李青瓷坦誠地說道:“一個看上去天真,但並不天真的小姑娘,來到神祠山後,拼了命想活下去,幸運的是,命運天秤給了她一個明確的指引……很多年後,她按照天秤的指引,做成了每一件事情。現在她快死了,她不想靠着‘長生術’苟活,她想試一試,靠着天秤的指引活下去……”
“這種話,騙騙青穗就好了。”
那個時候。
“只是,這是我的生命。”
這裡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顧慎和李青瓷兩人。
白花花中,花瓣繚繞。
李青瓷坐在藤椅之上,怔怔出神。
“小顧先生。”
李青瓷把那一沓長生真解圖紙,壓在了書桌的最底下。
不等顧慎開口。
李氏的許多人都覺得,這位柔柔弱弱的護道者,是一朵脆弱的,一碰就碎的小白花。
李青瓷怔怔擡起頭來。
顧慎搖了搖頭。
想要成爲“李驅虎”那樣的人物。
李青瓷說出了心底最後的秘密,整個人坦然了許多,她微笑問道:“現在……我說完了,您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顧慎只是站在桌前,並未言語。
她以指尖替妹妹擦拭淚水。
“如果您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那麼這個故事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他把山下的那些話。
去年閉關之際。
李青瓷搖頭道:“她比任何護道者都強。”
李青瓷轉過身子,看着自己的妹妹:“小顧先生很久之前……便給了我一個選擇,他有長生術的部分圖紙,若我想活下去,便可以修行這門禁術。”
萬里雪飄,遠方麥田裡播種而下的金燦穗花,隨之一同翻飛。
兩人目光對視。
李青瓷露出了恍恍惚惚的笑容:“那裡是一片淨土。”
她還需要很多年。
“巨大的無邊的曠野,開滿了金色的穗花,遠方有河流貫穿而過,倒映着船帆的影子……”
“我……”
只剩下沉默。
“我已經說過了。”
那個“血腥”的,“殘酷”的代價,便成爲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顧慎看着這張蒼白而無奈的面孔。
“世界的中心,矗立着巍峨撐天的古樹……”
她快步來到了妹妹面前,然後蹲下身子。
李青瓷在神祠山生存,她每日與無數秩序破敗之花相處。
長生術?!
重新對李青穗說了一遍……長生術的效果,以及代價。
“所以……如果動用‘長生術’,姐姐的靈魂也會變得渾濁……”
“我心底想着的,不僅僅是如何讓李氏變好,如何讓神祠變好……”
顧慎道:“這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價,我需要和你說清楚……就算是二十分之一的生命轉化,也需要付出代價,施術者需要接納獻祭者的‘靈魂’,活得越久,靈魂內的記憶就越龐大。”
他平靜道:“長生術的‘楔子’,已經完成拆解了。”
“姓顧的……”
“青穗!”
“……”
她望着顧慎,認真說道:“踏入這座山界,便等同於失去了光明,我會斷絕‘護道者’的傳承……這是好事。”
青瓷姑娘多半就猜到了她命不久矣的事情,所以她曾數次掙扎,數次糾結,最終拆解了一部分,放棄了一部分……
沉默。
李青瓷聲音沙啞:“小顧先生,我想說的……就只有那些了。”
“只是我唯獨不願汲取其他生命,成爲自己苟延殘喘的養料……哪怕你們告訴我,他是該死的。既然該死,那麼便讓律法去處死好了。”
李青瓷微笑道:“大概我就是這麼一個‘倔強’的人,所以……小顧先生你看吶,你留給我的那部分圖紙,我沒有去拆解了。我解不開,也學不會,我只知道,用長生術續命的一生,不是青瓷想要的一生。”
“神祠也不再需要護道者了。”
“這個故事,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李青瓷怔了怔。
顧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顧慎繼續說道:“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顧慎沉默了。
放棄的原因,當然不會只是簡單的“進度太慢”。
“命運天秤……收取陽壽。”
魅影離開了神祠山頂。
顧慎安安靜靜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她恍惚地伸出手來,撫摸着垂落在面前的流光長葉,擡頭向上望去,她現在就靠在那株巍峨撐天的古樹旁。
李青穗的反應速度很快。
藤椅上的女子,陷入了思索之中。
“從被父親帶到這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離不開了。”
“我把這一生壓在命運天秤上的時候,沒想過要反悔。”
“長生術。”
後來。
下一刻,顧慎平靜問道:“是這樣的嗎?”
她極少極少會說這麼長的話。
有風吹過。
李青瓷溫柔地笑了笑。
成爲護道者之後,她甘願成爲了李氏背後的影子,此後便這麼辛辛苦苦,行走在神祠山路之間,修剪黑花,修行祈願。
凍湖任務結束,沒有其他瑣事,顧慎會繼續在這裡閉關,他的生機之火需要汲取源質,經歷了苔原戰鬥之後,他的“領域雛胚”又可以更進一步。
“凡古文禁忌之術,必定要有所付出……”李青瓷自嘲地說道:“只是在我看來,最‘划算’的長生禁術,收取的代價是最大的。它要收取我的‘精神’。”
她在長輩呵護,萬衆寵愛的環境下長大,雖然有些頑劣,但本心是善良的。
“是。”
很久之前,她想說,但沒有人聽。
下一刻,火光繚繞,將神祠山包裹。
“占卜金線……收取肉身。”
在剛剛的那出“鬧劇”結束之後,李青瓷一下子變得憔悴了許多,青穗離開了神祠山,不知在想什麼,不知還會不會回來。
他問道:“所以你想找我,是因爲當年祈願術的天秤就指向了我,你花費了十年和我相見……不僅僅爲了神祠,李氏,也爲了你自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留在這裡,青穗就可以在外面享受陽光,至少我的‘付出’……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所以……‘護道者’還有意義嗎?”
她坐在神祠古屋的屋檐之下,山頂的陰雲散去了一部分,於是白衣一半被微弱的柔光照亮,另外一半則是浸泡在如墨的陰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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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是好事。”
“看。”
有人在她身旁輕聲道:“這裡,就是淨土。”
……
……
(PS:這一章是埋了很久的伏筆,寫李青瓷與顧慎初見的時候,就在構思着這一幕的出現……青瓷姑娘是一個很好的人,她當然不應該就這麼死去。神祠山最荒蕪的那幾年裡,漫山遍野只有黑花和青瓷。按理來說她纔是最倔強的那朵小白花,可小白花不意味着“沒有底線的善良”,在我心底,青瓷是一個有力量,有靈魂的角色,她對自己命運的抗爭是無聲,但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