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子猩紅的血光,在古文陣法的刺激之下,層層疊疊散發而出。
位於陣紋中心的三人,在無形的精神鏈接中,彷彿成爲了一個整體。
此時此刻,他們應沉浸在“古文參悟”之中……
可顧慎卻睜開了雙眼。
胡珀怔怔看着這一幕,他不明白,顧慎爲何會醒來。
這個時候,顧慎應該在參悟纔對。
參悟再快,也需要一個時間。
除非……沒有參悟。
“其實。”
“從初次見面的時候,我便覺得有一些奇怪。”
站在陣紋中央的顧慎,緩緩將手掌從“伊恩”的掌心擡起。
老者和褚靈仍是處於精神鏈接的枯睡階段,參悟古文這種事情,本質上並不嚴肅,這種精神鏈接相當於知識的傳遞和互換,所以兩人此時所散發出的精神氣息還很柔和。
“你應該才三十歲,正是年輕力盛的歲數……爲何身上散發着一股暮氣?”
顧慎望着胡珀,平靜道:“雖然在我呈遞‘信件’,再次見面之後,你身上的暮氣盡數消散,可一位精神系超凡者的直覺是不會出錯的。如果你身上一直保持着‘暮靄沉沉’的氣質,那麼或許我不會起疑,但偏偏是因爲‘一閃而逝’,我才特別注意起來。”
胡珀沉默了好幾秒,道:“小顧先生,我不明白伱在說什麼。”
“這個時候,就沒必要如此稱呼了。”
顧慎淡淡開口,撕破僞裝:“仔細想想我們見面之後發生的那些‘事情’,你現在還沒發現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嗎?”
不合理?
胡珀瞳孔收縮,他開始拼命在腦海裡回想。
哪裡不合理……
先前的故事,應是沒有問題的,這個年輕人才活了多少年……
“一個年齡衰老到了,無法開口說話的老人,只能坐在輪椅上,只有佩戴着特質的精神鏈接設備,才能傳遞出屬於自己的一縷意念。”
“這樣的人,真的能夠算是‘活人’嗎?”
顧慎回頭瞥了眼坐在輪椅上的老者。
他輕輕說道:“這種情況下,活死人的形容會更準確。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控線木偶,傀儡,真正掌控着話語權的人,其實是你……甚至就連佩戴儀器這樣的事情,都需要你來做。你可以輕鬆地把自己的精神接入設備之中,他甚至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只能坐着。”
在懸殊的精神力對比之下,想要完成這一切,其實並不困難。
“你想說,我控制了‘伊恩’?”
胡珀彷彿聽到了笑話。
“是的,又出現了……第二個不合理的地方,就是這裡。”
顧慎道:“在初次相見時,你直截了當地拒絕我們進入庭院,那時候你直接稱呼了‘伊恩’的名字……雖然此後你再也沒有這麼稱呼過,但我還是很疑惑,你的老師,可是享譽中洲的古董級大學士,你爲何會如此稱呼?”
“後來‘那個人’提醒了我。”
胡珀又是一怔:“那個人?”
“那個在‘古文會實驗’中逃離的試驗品。”
顧慎頓了頓,幽幽說道:“他對我說,從未親眼見過的人,不可妄下斷言……這趟動身中洲之前,我甚至沒有親眼看到過‘伊恩’,這位大學士的資料被上城保存,由於活得太久,又避世極深,就連【深海】也找不到他這些年來的資料。沒有人知道‘伊恩’是什麼模樣。”
當看到一個青年,推着輪椅,輪椅上坐着癱瘓到不能自已的老者。
所有人都會下意識的認爲——這位老者,就是伊恩大學士。
但或許,真相又恰好相反。
“你不覺得你說的這些太荒誕了麼?”
“現實往往更荒誕。”
顧慎平靜道:“我認爲,你纔是真正的‘伊恩.萊昂納德’。”
“在第一次進入地窖時,你就撒了謊。‘禁忌古文’的研究並不如你所說,只研究了一個楔子,正因爲破譯出了正確的‘古文’,你當時拿出來的那一沓子圖紙,才能恰到好處的沒有關鍵信息。”
“關於霍林的故事,你也撒了謊,當年實驗室的舊事無從考證,但你隱瞞了他在聖十字學院埋頭苦修的真正原因。”
“推動霍林潛心苦修的真正原因,不是其他,正是這間地下室裡收藏的‘古文’……這是蘊含着‘終極力量’的禁忌古文,所以纔會被圖靈下令銷燬,只不過你不捨得,原因大概就是你已經在這份古文之中,嚐到了甜頭。”
漫長的停頓。
顧慎一字一句道:“如果我的猜想屬實,如果你真的是活了一百二十一年的伊恩,那麼這禁忌古文對應的力量,應該就是‘長生術’。”
能夠被梟稱之爲“最強大”的禁術,能夠讓他這樣的生靈,如此瘋狂追逐的東西。
恐怕也只有長生不朽了。
梟想要違抗超凡鐵律的“永恆活着”。
而同樣的,在當年的實驗中釀下大錯,害死自己未婚妻的霍林,若是想要彌補遺憾,放眼望去,也唯有傳說之中的“長生術”,能夠製造神蹟。
而支撐這個猜想,最重要的證據——
便是眼前這個“死氣沉沉”的年輕人。
滿屋子血光,都出自於他的“手筆”,他不止一次地放血,刻紋,恢復速度快得驚人,這已經不是正常超凡者所具備的力量了。
“這些……都是你猜出來的?”
“胡珀”安靜地聽完了這些,他認真地看着顧慎發問。
這個問題,便等同於一種回答。
“算是。”
顧慎默默取出了一根殘破吊墜,在面前搖了搖,“胡珀”並不知道這枚吊墜是什麼意思,但他隱約猜到,顧慎大概還動用了一些占卜的手法。
“不愧是鑰匙。”
青年的聲音再次恢復了滄桑,他不冷不熱地誇讚了一句。
出乎意料。
對方既然沒有否認什麼。
顧慎挑了挑眉。
青年雙手插在兜中,靜靜看着滿屋子的血光飄搖,或許是因爲活了太久的原因,很多事情他已經懶得再去爭取,既然已經發生,那麼不妨接受。
一個人,活得越久,越會明白一個道理。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套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這一套看法會隨着年歲逐漸固定,最終不再變化,而屬於“伊恩”的那一套看法,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塵埃落定,不會再發生改變。
“這屋子裡裝着的,就是‘長生術’的古文圖紙。”
伊恩平靜道:“只不過,是殘缺的。”
他隨意從桌上拈起厚厚一摞圖紙,眼神變得有些譏諷起來:“這些圖紙,耗費了我不知多少年的時光……我把它們全都破譯了。這屋子裡的每一張紙,每一個文字,我全都破譯,只不過拼湊在一起,卻只得到殘缺的力量。”
他帶着怒火開腔,同時將這摞圖紙拋起。
“艾倫圖靈帶走了關鍵的圖紙!他遠走塞外,竟還帶走了‘長生’的秘密!”
紛紛揚揚的紙片在空中狂舞,沾染了一層血色。
這次輪到顧慎沉默。
點破真相之後,青年低沉開口,“你知道,艾倫圖靈是怎麼成長起來的嗎?你知道,他的那些奇思妙想,是怎麼才能一一實現的嗎?你知道古文會,最開始是由誰來支撐的嗎?”
“是我!!”
他用力拍案,質問:“我對他付出了那麼多,我對古文會付出了那麼多……在我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卻帶走了‘救命’的東西,他曾說我是待他最好的老師!你瞧,他便是如此對我的!”
屋子裡血光氤氳。
顧慎冷冷問道:“那麼你又是如何待他人的?”
青年怔住了。
如果說……此刻站在面前的“胡珀”,其實是活了一百二十一歲的伊恩。
那麼坐在輪椅上的,纔是侍奉他的學生。
所有的一切都合理了。
蹲在院子裡拔雜草時,他下意識說的那些話。
【“一,伊恩不見陌生人。二,伊恩不認識你們。”】
正是出於伊恩自己的視角。
“我總要活下來的。”
青年很快便恢復了冷靜,他眼神之中不見絲毫憐憫,十分篤定地認可了前句,重複道:“爲了活下來,我也總需要做一些什麼。”
“所以……他只是一枚棋子……”顧慎道:“你也從未在乎過他的感受。”
“你想得太多了,他沒有感受,何須我來照顧。”
伊恩冷冷道:“生命汲取之後,他已經失去了聽力,視力,語言,觸覺……他只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傀儡,與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源自於我的‘精神’。”
那個鏈接設備,便是他放置的。
由於他的記憶是真實存在的,所以無論怎麼詢問,都不會露餡。
一方面,他扮演着尊師重道的學生胡珀。
另外一方面,他扮演着垂垂老矣的伊恩。
在這場荒誕的命運戲劇中,他戲弄着所有與庭院產生交集的人……
只是這世上的所有禁術,都需要付出代價。
越是強大,代價就會反噬地越猛烈,長生術,更不會是例外!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伊恩破解出了一部分的“長生術”,但並不完整,這需要他付出更加極端,更加不穩定的代價……而此刻坐在輪椅上,口不能言,眼不能視,耳不能聽的老者,就是代價之一。
而另外的代價,並不難猜。
“你在尋找下一個‘生命汲取’的對象。”
顧慎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血色,他的眼神有些悲哀,“你的長生術是有缺陷的,它需要吸收其他人的生命,來爲你填續……只是吸收和轉化的比率,並不是一比一。”
“一比二十。”
伊恩望着輪椅上的老者,淡淡說道:“胡珀是我見過的,最優質的‘獻命者’了,他足足給我提供了三年多的壽命。”
“三年多……所以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次讓我和褚靈進院,就是要尋找下一個目標。”顧慎問道:“所以,伊恩先生,你想把我作爲‘生命汲取’的目標,哪怕……我是鑰匙?”
“汲取之後,我會得到被汲者的記憶。”
伊恩平靜道:“到時候,你是不是鑰匙,便不再重要,只要願意,我隨時可以成爲‘鑰匙’。”
是了……伊恩擁有完美的“聲望”,再加上“鑰匙”的記憶,只要他願意,他可以重新接手,攏和整個離散的古文會。
顧慎聽完之後,望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有些複雜。
還記得,就在不久前,古文傳承快開始時,伊恩在精神海里說。
“生命是一趟有限的旅程,而我行走的時間,已經比其他人要長的多了,我很知足。”
現在來看,這番話是何等可笑?
“你可以試着對我出手,我不會防禦……因爲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你對我造成的傷勢越嚴重,接下來你的同伴,被我汲取之後,轉化的生命消耗就越厲害。”
伊恩聲音很輕的說道:“我這具殘軀,時間已經不多了,無所謂受傷,也無所謂痛苦。我留給她的精神海傳承,是混亂無序,沒有邏輯的知識,她參悟到最終,只會開啓這座陣紋的‘獻祭’。”
他攤開手臂,不做任何抵抗。
而房間之內,則是燃燒起了一縷又一縷黯淡的血光。
參悟古文的褚靈,果然駛向了“思維”的終點。
伊恩沒有留給她真正有用的訊息……這些年的古文傳承,在精神鏈接之中,全部被打亂成了無數個碎裂的無意義文字。
而在所有信息集合的終點,古文匯聚成一片汪洋。
無數血色在閣樓地底匯聚。
顧慎的腳底,一枚枚死去的古文符號,好像具備了生命,此刻竟然就這麼活了過來……血色海洋在逼仄的地窖空間內升起。
白貓面具,咔嚓一聲裂開,露出了少女茫然的神情。
她的精神,靈魂,好像都在大陣的作用之下,被強行剝奪,離開。
“抱歉……你接下來的數十年年華,全都交給我吧。”
一道冰冷無情,同時衰敗蒼老的聲音,在褚靈的魂海上空響起。
青年的頭頂,懸浮飄起一道枯敗垂暮的魂體。
“我會替你活下去的。”
那枯敗靈魂,張開手臂,隔空抱住了褚靈這一縷虛無縹緲的魂靈。
然後它張開嘴巴,對着這魂靈的脖頸,如品嚐魚肉一般……緩緩撕咬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