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龍凱他們的來路上已是一片槍聲。間或還會傳出兩聲經由擴音喇叭放大無數倍的叫喊:“往左邊打!左邊!媽呀!再打右邊!”
真不知這幫軟骨頭賊王八是在敷衍日本主子,還是真被嚇破膽子了。啥左邊右邊的?眼下此地唯一的抗聯力量,就唐龍凱這一夥子二十來人,這其中還有兩個害了雪盲症狀,黑天還行,白天基本跟瞎子差不多得靠人扶着走!
以唐龍凱爲首的一夥子人拼命往前跑,他們附近的響動越來越大,很快他們前方也現出了日軍的身影。唐龍凱心中大呼不妙的同時,有日軍衝他們喊叫。着急跑路的人似乎已經忘記先下手爲強了。只聽見有拉動槍栓的聲音,唐龍凱終於決定出手。他衝着黑暗中放了一槍,同時衝他的弟兄喊:“左前方的山谷!跑!”
那時他們基本通過了日僞軍的包圍圈,只是四下裡仍分佈着零星的日軍據點。唐龍凱那一聲槍響過後,戰士們比以往更加瘋狂的奔跑。在齊膝深的雪地中本來行動不便,但大家依然跑得飛快。他們的前後左右都有日軍的呼號,但他們只打正前方的日軍。從四面八方飛向他們的子彈越來越密了,跑在唐龍凱身邊的某人中彈倒地,唐龍凱不管不顧的繼續衝,一併攔住一位要去搭救中槍同伴的戰士。
“管你自己!跑!”
打向他們的子彈越來越密,虧得能見度不高,除一人中彈,唐龍凱這隊人馬大部分衝入山谷中。這裡開始地形再度變得複雜,日僞陣營中仍然槍聲大作。這歸功於二狗子的敷衍,再就是唐龍凱等人都穿着關東軍的棉服、使用日式武器,僅看外表的話,他們與日軍基本無異。當他們還在日軍營中時,好多看見他們的日軍也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還以爲是友軍呢。等日軍發覺他們的敵人在服飾上與他們基本無異時,唐龍凱這隊人已衝入山谷。唐龍凱想,日僞陣營中那聽不出點來的槍聲,備不住搞得日僞自身誤死誤傷。
但來不及發笑,現在絕不是樂觀的時候,日僞陣營的槍聲越來越稀疏,鬼子不是傻瓜,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二狗子倒可以暫時無視,對鬼子決不可掉以輕心。
唐龍凱瞅了瞅他的兄弟,少了一個。唐龍凱瞧見所有弟兄都在看他們跑來的方向,那裡有他們一個兄弟。兄弟中槍了,他們卻不能救,他們愧疚;若中槍的是自己,兄弟也不會來救自己,他們有了些許恐懼。
唐龍凱的聲音已略顯沙啞:“你們記住,出發前支隊長說過,咱們中不管誰中彈了,包括支隊長,都不要救。只要自己還能動彈,不許回頭,往前跑。弟兄們,說不好聽些這就是逃命,可是隻要我們中有一個能活着衝出去,那麼就此死去的兄弟就瞑目了!”
一個臉上有麻子的戰士抹了把眼淚,說:“唐隊,皮蛋中彈了,他也想跟咱們衝到最後!”
唐龍凱心中也滿是愧疚,剛纔中彈的叫皮蛋的傢伙畢竟是他的兵啊!黑不溜秋像皮蛋,大家大部分時間又處於飢餓狀態,因此這傢伙纔有了這麼個外號。久而久之,大家甚至忘了他的大號。
叫“皮蛋”的戰友,總是笑呵呵的,愛說笑話,是公認的活寶。打仗不含糊,手榴彈扔得特別準,他說他小時候總用飛石打鳥給自己改善伙食,所以扔什麼東西都特別準。這麼好的戰友,說中彈就中彈了。看到皮蛋中槍,唐龍凱也想伸手來着,但他沒伸手。他想的是什麼?衝出去,殺更多的鬼子,爲了那些死去的親人和夥伴,也爲了皮蛋。
唐龍凱又變得冷漠甚至冷酷,他道:“張麻子你給老子閉嘴!你沒中彈,你偷着樂去!擦淨你的貓尿!出發!”
唐龍凱說完就跑到隊伍最前面開路,戰士們沒人耽誤趕緊跟上去,就連剛被唐龍凱“訓斥”過的張麻子,雖心有牴觸和委屈,也沒落下一步。
這隊人馬跑過去沒多久,一隊帶着軍犬的關東軍追蹤至此。東洋大狗不停地叫喚,不斷向前竄着身子,拉得它們的主人們也跟着不斷往前竄。牽着東洋大狗的日本兵衝同僚們喊:“他們沒跑遠!就在前面!”
帶隊軍官道:“全體跟上!追上去割下他們的頭顱!”
士兵們得令,東洋大狗的馴養員乾脆鬆開了繩索,東洋大狗撒開四條腿不要命似的往前狂跑而去。饒是積雪齊膝深,東洋大狗的速度竟未有絲毫減慢。
奔命的抗聯戰士老早聽見了東洋大狗的叫聲,特殊地形使得回聲大作,無形中增加了壓迫感。唐龍凱:“跑!別回頭!”他停了下來子彈上膛,回身一看,一條大狼狗
火箭般猛竄而來。唐龍凱大罵一聲:“狗日的!”一發子彈送了過去,面目猙獰的東洋大狗痛呼一聲,子彈的衝擊力使得它的速度驟減,可它憑着衝擊時形成的慣性仍在雪地上向前劃出老遠。
唐龍凱退出彈殼,不等再跑又看到兩條狼狗撲來。唐龍凱又是一槍幹掉其中一隻,另一隻則已進入攻擊狀態。這大狼狗騰空而起,血盆大口直奔着唐龍凱的咽喉而來。唐龍凱再不及退彈殼、上彈,只得飛速掉轉槍身,大喝一聲掄圓了膀子,用槍托結結實實的敲在大狼狗的腦殼上。這一下子直接把狼狗的腦花給敲了出來。唐龍凱沒時間欣賞自己的傑作,而今取代狗叫的,是日本兵的鬼叫。唐龍凱退出槍膛裡的彈殼,隨後就見前方的雪地映出了人影。黑壓壓的一大隊人馬!
唐龍凱趕緊掏出一顆香瓜手雷,拉開環敲了下底火轉身就跑,跑動中往後狠命扔出手雷。手雷是延時投擲,唐龍凱這樣的投擲方式又很有問題,屬於緊急情況下不得已而爲之,不能保證手雷飛到安全距離再爆炸。因此,手雷凌空爆炸讓追在頭裡的日軍死傷一片,他自己也被衝擊波送出好遠,連帶着幾粒小而鋒利的彈片招呼在了他的後背上,得虧穿得厚,否則真就革命到底了!
唐龍凱啐了一口也不知帶沒帶血的唾沫,撒丫子往前狂跑,已有子彈從他身邊飛過。但他只要沒中彈就不會停止反抗。他又掏出一顆香瓜手雷拉環、敲底火、跑兩步再向後投擲。然後再被衝擊波往前猛推。而這次他乾脆就屁股着地向前滑行,那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往前滑行,速度會更快。齊膝深的積雪不光導致行動不便,更容易疲憊。
衝擊波消失了,後面日本兵的鬼叫不減分毫,打向唐龍凱的子彈越發密集、精準。唐龍凱無法再跑,索性伏臥在地,藉助暗夜掩護奮勇還擊。對面日本兵羣中有重火力加入,歪把子機槍摸索着往唐龍凱這邊掃出一個扇面,所幸彈着點較爲靠前,濺了唐龍凱一臉冰雪碎末。緊接着,擲彈筒開始拋投,手炮彈一發接一發呼嘯着砸下來。唐龍凱的身體緊貼着地面,聽天由命地等着炸彈爆炸。轟隆巨響中唐龍凱的身子不由自主向上騰起。經驗豐富的他當然知道,炸點距離他不遠,鬼子這第一波次的拋投受外部客觀環境影響不是很精確,第二波次可就難保唐龍凱不遭殃了。
唐龍凱擡頭向前看,見白花花的雪地上有黑點移動,很明顯日軍在做進攻前的部署。唐龍凱明白,現在只要他一起身,歪把子機槍、擲彈筒會劈頭蓋臉的朝他開火,以日本兵的戰鬥素養,此時若沒有兩挺以上的機關槍處於待發狀態那就算白日見鬼!想不到這就要光榮了,唐龍凱不禁苦笑。誰能想到突圍剛開始他就要徹底交代,原本想等到了二道溝安頓下來就喬裝一番潛回鳳縣找找三姥姥和小舅舅。這麼長時間了,他們過得怎麼樣?其實唐龍凱心裡沒數,他也不敢想,東北淪陷這麼久了,親人們還在世不?就日本鬼子的揍性,能讓中國人好活?
又有槍聲傳來,只不過這次子彈是往日本兵那頭飛的。唐龍凱看到跟他行動的隊員們又殺回來了。這幫天殺的混蛋!不說好了嗎?有一個算一個,能跑出去就甭回來湊熱鬧!眼下這樣的局勢,多跑出一個是一個,保留革命火種嘛,咋能一股腦全交代在這裡呢?
不及唐龍凱開口埋怨,張麻子第一個衝到他附近,邊開槍邊吼:“隊長!撤!”
“媽的你們不服從命令!”唐龍凱吼開的同時已能聽見歪把子在掃射、手炮彈在怪吼。張麻子叫一聲“跑啊”,向日軍那邊猛摟火的弟兄開始且戰且退。日本人打出來的曳光彈呼嘯着飛過,手炮彈就在附近炸開。好在天色夠暗影響機槍手射擊水平,積雪很厚限制殺傷破片的擴散。這一幫子抗聯在暫且壓制日軍追擊腳步後開始有序撤退,往更加曲折的山谷中奔跑。
日軍那頭似乎被打懵了,剛纔的交火讓他們損失了三條訓練有素的軍犬,十數人傷亡。天色太暗他們不敢再貿然追擊,只好通過電臺向友軍通報情況。反正這一帶日軍集結重兵,包圍圈裡三層外三層,抗聯匪徒就算跑出他們的地盤,還不是又落入了友軍的地盤?
唐龍凱及戰士們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能跑多快跑多快,很快大汗淋漓,冷風一吹讓他們上下兩排牙齒不停地打架,止都止不住。他們呼吸不暢,直感覺肺子要炸開了,兩條腿也因連續不斷在積雪中奔跑而痠痛不已。可他們仍沒停止奔跑,能跑多遠跑多遠,能跑多久跑多久,唐龍凱說了,這其實就是逃命。
終於,在爬上一道山樑後他們倒下,憑
借地心引力向山樑對面滑行而去。當地勢趨於平緩,他們停止滑行後,沒有人站得起來。艱難的呼吸,冰冷的空氣吸入肺部讓他們胸腔和腹腔難受之極。汗水很快凍成冰碴,寒冷難耐,明知動起來就能暫時抵抗住寒冷的侵襲,可真的無法動彈了。
喘了一陣子,唐龍凱道:“報數。”
戰士們依次報數,除了皮蛋都在。唐龍凱大鬆一口氣,跑路時根本沒心思管誰掉沒掉隊。天黑,強敵環繞,地形複雜,種種原因。霍然間唐龍凱很有些後怕,更自責。他是隊長啊,拋開弟兄只顧自己?他做得到?他從未這樣做過啊!皮蛋沒了……
唐龍凱狠拍了下自己的額頭,藉以趕走這惱人的念頭。突圍是爲了活着,活下去才能繼續殺鬼子!可是……終究,恐怕必須,在某些時候要丟棄一些最重要的。唐龍凱,剛丟了一個弟兄。唐龍凱又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這下子直把他自己拍的頭暈目眩,額頭上火辣辣的疼,反倒不覺得涼了。唐龍凱在心裡吼着:“走下去!活下去!報仇!”吼完了,他對他的戰士說:“清點彈藥!”
衆人又依次彙報了自己的彈藥數。雖說出發前上頭已將多餘的彈藥儲備全部下發給每一名戰鬥員,窮慣了的抗聯戰士真沒一次性領到過這麼多彈藥。可在正常情況下來看,他們每個人持有的彈藥基數,打一場以逸待勞的陣地阻擊戰都勉強。經剛纔那麼一折騰,不管大家願不願意面對現實,也必須承認,彈藥不多了。
唐龍凱對戰士們說:“弟兄們,咱的子彈不多了,都省着點兒用。最後,真的到了最後……”他想他真的不願意把話說完,可他必須說!他想嘆一口氣,或者捶胸頓足一番好讓自己好受一些,他卻又不能,他是此時此地此幫戰士中無可爭議的老大呀,哪能那麼沒有形象?不能影響士氣!但他的話要真的出口了,怎麼能不影響士氣?誰不想活?唐龍凱抓了些積雪往臉上抹了一把好讓自己清醒清醒,一幫戰士全部保持沉默,等待隊長繼續發言。唐龍凱當真受夠了自己的婆婆媽媽,不能再這樣帶兵了!他下定決心,繼續說:“誰都一樣!也包括我!記住了,真到了最後,留一顆手榴彈!最後一刻,再多賺一些,黃泉路上不孤單。”
說完,唐龍凱看看聚在他身邊的戰士,他沒看見戰士們有啥反應,便低吼一句:“清楚沒有?”
戰士們這才點點頭。
唐龍凱命令:“出發。”戰士們互相攙扶着站起來,一站起來冷風似乎更勁,讓所有人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這下更不敢耽誤,走起來應該就不冷了吧。
走在路上,唐龍凱不禁再次懷念起以往當普通一兵的日子。進入東北幹了抗聯,沒多久他就從基層中隊長當到了大隊長,隊伍發展需要啊,像他這樣出身中央軍德械部隊又打過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跟着八路軍時也表現不俗,總要比那幫東北鄉下大哥出身的抗聯新兵強。就這麼的,他想不當官都不行。可他打根上說,總認爲自己不適合當官,他認爲自己不會操心,也真不想操心。當個小兵,操心自己就足夠啦,雖然像個灰孫子,隊伍裡彷彿是個人都比他高檔。可也正是那時候,他活得輕鬆啊,即便死了也隨意。當了官,好像前呼後擁挺拉風,其實到了該操心時,真能把心操碎了!想死了一了百了?跟着他的兄弟該咋辦?唐龍凱真真兒不喜歡這樣。
也因此,他不止一次懷念當小兵的歲月。他知道這樣不對,用端木彧的話說,這叫不成熟、沒有擔當。唉!提到端木彧,他現在啥情況呢?他帶着一哨人馬往南去了,不管南邊的鬼子多不多、好不好打、他們的運氣咋樣,就只說他們的行進路線,比其他小分隊足足多迂迴了近百公里!恐怕這傢伙認爲這叫“成熟”和“擔當”。支隊長嘛,啥活苦啥活累啥活最不好乾,支隊長就得搶着來。在這滿是日本鬼子的地方,多迂迴近百公里的距離,意味着什麼?當然不光比別人更累!
唐龍凱想到這裡,就不再懷念自己當普通一兵的日子了。他開始惦記他的支隊長。願他一路平安吧,說到底這一夥子跟他打鬼子的兄弟中不管誰最後衝了出去,到了二道溝,還得靠支隊長領導啊。唐龍凱、關山豹、老鈕、羅真金,這四個大隊長,又有哪個具備端木彧的領導能力?就這四個人,當四個普通士兵,絕對數得上號,當一號指揮員的本事嘛,反正唐龍凱不護短,他們四個的本事真真兒欠奉。再就是,他們四個人,有哪個的嘴像端木彧那樣利索?人家端木彧,是真會忽悠啊。呃,共產黨管這不叫忽悠,叫……思想工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