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持續一個多月之後,先前一再構築、修補的陣地全部消失。還活着的士兵們都躲在彈坑裡,大口徑野戰炮炸出來的彈坑又大又深,確是個不錯的掩體。實在沒有力氣重新再弄個像樣的陣地了。長時間身處戰場,士兵們身心俱疲,最主要的是士氣。在前線待的時間太久,目睹太多傷亡,時間長了士氣就不似之前那樣高漲。
如今,凌雲志最擔心的也正是部隊的士氣。一月有餘的戰鬥,新十九團的狀況還算比較好的,總算沒像其他許多部隊那樣被徹底打光。可是,進入火線一月有餘卻未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休整。就連補充新丁這件事,都是在前線直接進行。一開始新丁還基本是民團之類的地方武裝力量整建制補入新十九團序列。漸漸的,連來自民團的補充兵都沒有了,新丁基本全是從農村強拉來的,隨便發一套軍裝,倉促訓練個把星期就投入了戰場。
如此的部隊,不難想象將擁有怎樣的士氣!
最要命的,是戰鬥補給越來越少。剛開戰時部隊的武器誠然不如日軍,好歹子彈還能支撐大家管夠打幾場戰鬥的。而今部隊在前線鏖戰月餘,陣亡者和傷者見天兒的增加,子彈炮彈手榴彈醫藥品是越來越少。
戰陣之上。
“大哥,掛彩啦?”當唐龍凱在一個彈坑裡遇見關山虎時,發現關山虎右邊的袖子殷紅一片。
漂亮洋氣的中央軍黃綠色軍服如今變成了沾滿血污泥土的破衣爛衫,疲憊不堪的關山虎微微一笑,說:“不礙事,讓鬼子的冷槍手擦邊了,破了一點兒皮。”
唐龍凱四下裡尋找醫護兵,最後在附近一具屍體的胳膊上瞧見了紅十字袖標。唐龍凱匍匐過去,從陣亡的醫護兵那裡取來急救包。關山虎斜倚在彈坑裡,說:“三弟,你歇歇吧,真不礙事。”
唐龍凱取出藥水和紗布,邊包紮邊說:“啥叫不礙事?你要是感染了,又發燒又疼,搞不好還得化膿,最後截肢。”
關山虎搖頭笑道:“瞎說,哪有那麼寸。在黑匣子山,俺跟熊瞎子過招也傷過,現在不還是好好的,不信你回家後問老鈕叔。”
唐龍凱說:“我信,我信。”他又想起在這屍橫遍野的鬼地方沒看見關山豹,便問:“二哥呢?”
關山虎說:“到後頭領彈藥去啦。咱的子彈不多了。”
唐龍凱點點頭,說:“嗯哪,我已經沒子彈了,就剩一顆手榴彈。花機關好是好,費子彈也是真的。”
關山虎左手伸進腰間,再出來時手裡多了個王八盒子。關山虎將王八盒子塞到唐龍凱腰間,說:“留着吧,俺從鬼子屍體上撿來的,說是繳獲歸公,歸他個卵蛋的公?嘿嘿。”
唐龍凱也笑了,給大哥包紮好傷口,他倚在大哥身邊。關山虎又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包香菸,煙包上的字碼他們不認識,也是關山虎從日軍屍體上尋摸來的。關山虎抽出兩顆煙,將其中一顆遞給唐龍凱。唐龍凱此前沒有吸菸的習慣,這時卻接了。他想他可能活不了多久,倒也該嚐嚐煙的滋味,他不明白男人爲啥有此種嗜好。而對於不明白的事情,當他有想搞明白的慾望時就一定要搞明白。
關山虎從身邊拾來一根還燃着白磷火焰的木棍,幫弟弟和自己點上煙。唐龍凱吸了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關山虎卻說:“鬼子的煙真他奶奶的輕!這倒適合他們的小體
格子,操!”
唐龍凱勉強笑笑,又吸了一口,努力控制不讓自己咳嗽。這根菸吸完時,他好像已經很喜歡煙了,因爲睏乏的感覺減輕了不少。
關山豹回來了,身上叮噹二五的掛滿了彈匣包。他走到還活着的弟兄跟前時,就往弟兄身邊扔幾個彈匣包。最後,他來到大哥和三弟的彈坑裡,給三弟塞了幾個花機關的彈匣,把中正式的配套子彈分了,他和大哥一人一半。
關山豹說:“彈藥告罄,所有部隊都一個德行。團座說這是近期最後的補充,都省着點兒用。”
唐龍凱問:“團座有沒有說援兵啥時候到?”
關山豹回答:“咱就是個小兵,知道的不多。其實連團座心裡都沒底。”
唐龍凱說:“損失太大,咱的團整補了有四次?如今又該整補了。”
關山虎說:“真想去後頭整補,好好洗個澡,再睡上一覺。”
關山豹搖搖頭,說:“大哥,這樣的美事不要想了,咱已經在這邊跟鬼子拉大鋸扯大鋸骨碌了一個多月,上峰們要啃下羅店,再把鬼子們全部攆到大海里洗澡,不達到這個目的,咱沒可能撤下去。就說最近整補的新丁,仗打了這麼久,咱只有一次是在後方整補的,現在是新丁開到前線後現場補充進部隊。我都懷疑他們之前練沒練過。”
ωwш •ttκǎ n •¢O
唐龍凱苦笑一聲,說:“肯定沒練過,徵召到部隊直接上前線,上頭只管給他們發一身衣裳發一杆槍。沒看見他們連槍都不會打麼?其實這幫新丁來了也是白扯,我都還沒認全他們呢,他們就被鬼子給轟碎了。沒練過,不知咋在陣地上活命。這樣的新丁,來一批死一批,來一批死一批。可還是來。”
又陷入沉默,實在沒話了。
腦海裡卻彷彿有話,浙江口音:“戰端一開,則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
又有話,蘇州口音:“國難當頭,誰也不能坐看,誰要有臉坐着看,誰他孃的沒長卵蛋子!”
想來,生於文章錦繡地、從復旦名校考入中央軍校的凌團座,很少爆粗口。可是,開赴抗日前線的動員大會上,凌團座爆了粗口。誰要是有臉坐着看,誰他孃的沒長卵蛋子!粗俗是粗俗了些,畢竟喊出了大家的心聲。小鬼子大兵壓境,真的是國難當頭了,只要是個爺們兒就該去跟鬼子拼,有什麼可猶豫的?
有炮彈在早已佈滿彈坑的陣地上炸開,好在暫時沒傷到人。衆人趕緊把鋼盔重新扣在頭上,據槍瞄準日軍陣營所在的方向。眼看着炮彈越來越密,距離陣地越來越近。同樣睏乏憔悴的凌雲志強打起精神,說:“衝吧!再這樣下去只有坐以待斃!將戰線向前推進,距離鬼子越近越好,我看他孃的鬼子炮兵還敢不敢打炮!”
團參謀長說:“團座,咱滿打滿算都不到三百人啦,咋衝啊?”
凌雲志稍微猶豫了一下,很快斬釘截鐵的說:“不衝的話,等炮彈砸到這裡的時候,就連不到三百人的團也保不住啦!衝!”
一干軍官全部扣上鋼盔,拎着槍來到最前沿。
新十九團做好了衝擊準備,前方五百米是日軍據守的地盤。這種時候躍進攻擊比較方便,因爲到處都有彈坑,早跟月球表面差不多了。只要一鼓作氣,將戰線推進到與日軍近得不能再近,相信日軍炮兵就沒轍了,而日軍步兵同樣累
得只剩幾口氣,料也不敢輕易跟近在咫尺的中國人拼殺!眼下,確實是衝鋒比干坐着強。
凌雲志做了個深呼吸,猛然吼出一句:“衝啊!”
“衝啊!”“弟兄們衝!”
長官們只喊了一下,從很多彈坑裡冒出一羣破衣爛衫、跑起來都搖搖晃晃的中國士兵。他們沒有吶喊,他們已經累得無法在奔跑的同時大聲嘶吼。他們只是跑,跑向日軍的陣線。
對面同樣已破碎不堪、滿是彈坑的日軍陣線,有士兵大喊:“支那軍進攻啦!”
日軍的睏乏程度跟中國士兵比毫不遜色,他們的動作也慢了半拍,看起來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
慢鏡頭的日本兵紛紛據槍瞄準射擊衝來的中國士兵。同樣慢鏡頭的中國士兵以不規則的路線奔跑,同時朝日軍陣線的方向扔出一顆一顆的煙幕彈。很快,日軍看不見那些奔跑起來搖搖晃晃的中國士兵了。日軍的射擊不再精確,中國士兵們狠跑幾步躲進彈坑,抓住時機再狠跑幾步躲進另一個彈坑。
日軍的炮火仍在持續,大部分落在中國士兵身後。中國士兵以前待着的陣地上已被大口徑野戰炮炸成一片火海。
匍匐前進的唐龍凱,日軍機槍的子彈嚶嚶的從他頭頂掠過,他把身子壓得很低,但還是有一顆機槍子彈擦着他的鋼盔沿飛過。巨大的衝力讓他的鋼盔一轉,鋼盔固定帶勒得他脖子一緊。他不敢吼出來,怕被煙幕矇蔽雙眼的日軍判斷出他的位置。他忍痛翻進一個彈坑,壓在一個人的身上。
是他的團座,他朝團座咧嘴笑笑。凌雲志看唐龍凱的狼狽相,幫他鬆開鋼盔固定帶,就見唐龍凱的脖子已被勒出一條紅色痕跡,好在沒傷的更重。凌雲志不再管唐龍凱,爬出彈坑繼續往日軍陣線那邊靠攏。
日軍的機槍還在掃射,步槍漫無目的的盲點。
唐龍凱歇夠了,翻出彈坑繼續匍匐。煙幕快散了,他漸漸能看清對面日軍的輪廓。中國士兵開始還擊,兩方面離得確實夠近了,這種距離相信日軍的野戰炮兵不敢輕易轟擊這片地區,除非日軍混蛋到爲消滅中國兵而喝出來賠上同僚的性命。
唐龍凱面前忽然多了一顆日本香瓜手雷,唐龍凱累得喊不出來,儘可能快的拾起來扔出去。他附近不遠的地方,關山豹開了一槍,對面朝中國兵這邊扔手雷的日本兵胸口飈出一縷鮮血,向後一仰脖子,滑入他的彈坑再也沒有露頭。唐龍凱開始朝一側囂張得不行的九二重機短點射,日軍機槍手因此伏在機槍上不再動彈。副射手上來將同僚尚存餘溫的屍體推開,卻不等射擊就被關山虎射殺。
日軍士兵心知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中國兵不吶喊不嘶吼,卻越發堅決地想要靠攏上來,人數足有二百多,他們這裡只有一個先前傷亡過半的小隊,怕是頂不住了。於是,日軍士兵開始向後退卻,足足退了五十米。中國士兵付出八十餘人傷亡的代價,將戰線推進到日軍先前佔據的一片佈滿彈坑的區域。
日軍的大口徑野戰炮終於不敢再囂張,他們還沒精確到讓炮彈在自己人正前方五十米處爆炸而不誤傷到自己人。
唐龍凱揉着生疼的脖子,惡狠狠地瞪了眼對面五十米外的日軍士兵們。日軍士兵不想再打,索性往中國士兵這邊瞪眼。唐龍凱狠狠啐了一口,縮回到彈坑裡把玩起關山虎送給他的日本王八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