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島的部隊在城外轉了三四天,除了活捉馬三和樂樂外,再沒瞧見其他抗聯。這幾年把抗聯和自己都打油了的森田弘毅,帶鍋島的部隊走完南邊走北邊,闖完西邊闖東邊,鳳縣就那麼大,二道溝支隊密營就那麼幾座。幾乎把鳳縣周邊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可就見着兩個活着的抗聯,正關在縣城警察公署受活罪呢。
哪裡有什麼蘇俄空降兵?就算有,恐怕也早被嚇跑了吧!
基本一無所獲,活捉的那兩個又跟滾刀肉似的,打到皮開肉綻都沒開口的意思。再在城外轉悠也不是個事兒,不知啥時候北邊的俄國大軍就要殺過來了,還是得先把主要精力放在構築防線上。
這次掃蕩無果而終。
回到指揮部,鍋島對森田弘毅劈頭就是一句:“你確定鳳縣的匪患真的如此嚴重?”
森田弘毅反問:“鍋島君不會一直有所懷疑吧?”
鍋島:“事到如今,我只好說出我的懷疑了。森田君,我們只抓住了兩個抗聯活口,我們在活捉這兩個抗聯之前,發現了一些殘肢斷臂和相對完整但同樣慘不忍睹的屍體。除此之外,我們沒發現大批匪徒的跡象。我認爲,你嘴裡所謂爲禍一方日久的抗聯匪徒,充其量只有七八個人!可你此前交給我的多份報告,無一例外留給我同一個印象,鳳縣匪患嚴重,匪徒數量驚人!森田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這些年來同你作戰的,都是飛天遁地的神兵天將嗎?”
森田弘毅說:“鍋島君,抗聯匪徒的行蹤向來飄忽不定。支那有大象在戰鬥中輸給老鼠的故事。支那更有四兩撥千斤的說法。以柔克剛、以弱擊強,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時聚時散,這些都是抗聯匪徒慣用的打法。我們輸在什麼地方?我們不瞭解對手,我們太自信,我們人太少。”
鍋島:“行了吧,森田君。你到鳳縣快十四年了,這些年鳳縣始終不太平,而你始終在抱怨。這麼多年了,你到底是不瞭解你的對手,還是懼怕你的對手?”
森田弘毅漲紅了臉:“我怎麼會懼怕我的對手?當年是我爲帝國打下了鳳縣!是我爲帝國軍開闢了包抄馬占山部的通途!”
鍋島:“可也是你,讓鳳縣的抗聯常年爲患!森田君,我不會再和你說關於抗聯的事了,希望你好自爲之!不知何時,也許就在下一分鐘,我們的北面便會冒出大量的俄國坦克,我這就回柳縣了。那兩個抗聯活口就留給你,你要麼撬開他們的嘴巴以便了解你的對手,要麼砍下他們的頭以泄掉你多年的憤懣。之後,你就背靠松花江與俄國坦克兵團決戰吧!”
鍋島帶人回柳縣,森田帶人回鳳縣。
工地上,揮汗如雨一整天的人們終於熬到開飯的時間。
飢餓的人們在韓淑珍面前排出長隊。韓淑珍和一些婦女負責伙房這一塊,她們對工地的伙食太瞭解了,越瞭解就越絕望。日本人把重活累活全交給中國人了,給中國人準備的一日兩餐又毫無油水和營養可言。這樣下去,難以想象工地上中國人的結局。日本人難道真的這麼惡毒?真的就不想給中國人一條活路?
聽說蘇聯人快打過來了,蘇聯人什麼時候打過來?一天到晚,盼到太陽落山,盼到滿天星辰,盼到太陽再次升起。蘇聯人一直沒來,工地上那麼多中國人不斷在死亡。每天,日本人的大卡車都會從工棚和工地上運走上百具中國人的屍體。這些死難的中國人,如果給他們足夠的食物,他們就
不會死了。但日本人給中國人的食物永遠不夠。這麼多年了,中國人吃大米、存大米都是死罪。就這,也叫“日中親善”?孩子都騙不了!
韓淑珍把自己的那份口糧給了一個面有菜色、眼看就不行了的孩子。孩子卻沒等吃上一口就嚥了氣。孩子的父親,已經麻木了,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把口糧還給韓淑珍,把孩子的遺體抱到外面。
幾天前,韓淑珍會跟大家說:“我們會得救的。”
現在,韓淑珍不再這麼說了,她自己都不再相信會有人來救他們。
韓淑珍在一個沒人的地方獨自垂淚,根本沒有吃飯的心思。人在絕望的時候就不會再有吃飯的慾望,即便身體真的需要補充能量。她靜靜地哭着,心想就這樣算了,她一個人待在這裡,但願自己很快死去。
有人過來了,韓淑珍擡起淚眼,看到滿臉憔悴的金鳳仙。兩個女人彼此對視着,半天無語。後來,金鳳仙在韓淑珍旁邊坐下,端起裝有韓淑珍口糧的破碗遞過去,說:“妹子,還是吃點吧。”
韓淑珍搖搖頭,說:“仙兒嫂,我……我實在吃不下去了。這世界,我也待夠了。”
金鳳仙說:“妹子,嫂子最信你說的話,你比這裡的好多人都有文化,看什麼事情都比我們看得清楚。你說馬上要光復了,好日子就要來了,我們都信了。怎麼現在,你自己不信了?”
韓淑珍凝噎了許久,說:“嫂子,你沒看見剛纔那個孩子,他才十五歲,這世上好多好多快樂的事他都沒有經歷過就走了,孩子的爸爸甚至沒有悲傷,孩子的爸爸是沒有力氣悲傷了。這到底是一個什麼世界?我們這些人到底犯了什麼罪?我們以前對日本人做過什麼?到今天我們要承受如此慘烈的災難,被日本人像牲口那樣虐待。”
說到這裡,韓淑珍哭出了聲,她狠狠捂住自己的嘴,不讓哭聲再放大,眼淚徹底遮住她的視線。她爲她的祖國和同胞哭泣,爲她自己的命運哭泣。
金鳳仙讓韓淑珍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兩個女人緊緊摟住彼此。金鳳仙流着淚安慰韓淑珍:“妹子,哭吧,哭出來就好。想開些,有老馬、小唐、小宋他們這些人在呢。他們會來救咱們,他們一定會來的。老馬那個死鬼,他還欠我那麼多,他不來救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小宋他一直戀着你呢,妹子,你好好活着,等小宋來救你。”
哭泣中的韓淑珍狠狠點着頭,她終於抓起了雜麪餅子送進自己嘴裡,她一邊哭一邊吃,一邊在心裡告訴自己,她的意中人會帶着精銳的將士來救她和她的鄉親們,不光如此,還要把所有壞事做盡的日本鬼子送進地獄。
鳳縣警察公署地下牢房,潮溼陰暗中樂樂發出陣陣呻吟,馬三掙扎着爬過去,手往樂樂的額頭上一放便馬上縮了回去。樂樂發燒了,額頭太燙了,燒得不正常,少說四十度冒頭。一定是嚴刑拷打外帶吃喝不濟造成的!放在平時,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吃一副藥再好好睡上一覺估計就好了。可這是專要人命的日僞地下牢房。
馬三想喊人,可他渾身上下沒有能使得上勁兒的地方,他拼着一股狠勁也只能輕聲細語:“來人!來人!來人吶!”
樂樂呻吟着,伸出一隻手放在馬三的肩膀上。馬三再看樂樂,發現樂樂連眼睛都睜不開,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什麼。馬三把耳朵湊過去,聽見樂樂斷斷續續地說:“隊……隊長……別……喊……人……”
馬三握住樂樂滾燙的手,聽樂樂說:“我……怕……活……撐不住……秘……密……爛……肚……”
馬三問:“兄弟,你不想活了?你不想在光復之日跟我一起喝醉嗎?”
樂樂說:“想……活……想……喝醉……”他露出一臉孩子般的笑容,說:“隊長……活……下去……撐……不住的……先……走……”
馬三點點頭,說:“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怕你再活過來,還要受罪是不是?你怕你撐不住了,把鬼子漢奸想知道的全說出來是不是?好兄弟……”
馬三說不下去了,緊緊握住樂樂的手。樂樂依然笑着,說:“光復之日……盼啊盼……啊……快……點……來吧……”
馬三流着眼淚說:“樂樂,好兄弟,放心睡吧,等光復那天,我肯定告訴你一聲,咱們還是得一起喝醉。好兄弟,到時候哥哥給你好酒,但不讓你再幹喝了,咱光復了,勝利了,有煙有肉,啥都有。”
樂樂不再呻吟,像睡着了似的,他再也沒有醒來。
馬三坐在樂樂身邊,直到日僞發覺不對勁,把樂樂的遺體運走。馬三對運屍體的漢奸說:“勸你們一句,別把事情做絕了,光復的日子不遠了。這是我兄弟,別讓他死了還得掛在城門樓子上。”
能留在警察公署的僞警察,不說多鐵桿,至少是日本人信得過的,日本人信不過的僞軍警早都去工地上幹苦力了。運屍體的漢奸說:“你們哥倆兒是這個!”他朝馬三豎起了大拇指,“可是再尿性,現在也是日本人說了算,兄弟我也是混口飯吃,日本人讓咋幹,我就咋幹。這樣,好歹我讓你兄弟少掛兩天?”
馬三不屑地笑笑,說:“你隨意吧,沒準兒哪天我也掛城門樓子上了。”
漢奸想了想,說:“這位好漢,勸你還是招了吧。”
馬三說:“你趕緊做你該做的事兒吧,讓我兄弟早點入土爲安。”
漢奸擡着樂樂的屍體走遠了。馬三閉目靜坐。
牢房的門再次被人打開,馬三睜開眼,看見了一張極度猥瑣醜陋的臉。馬三“哼”了一聲,說:“三浦課長,好久不見。”
金鐵乾笑兩聲,說:“馬先生,久違了。”
馬三:“馬先生不敢當,三浦課長還是叫我老馬吧。”
金鐵又是乾笑兩聲,回頭問跟班的僞警察:“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嗎?”
僞警察回答:“課長放心,妥妥的。”
馬三說:“三浦課長,又要給老馬上什麼手段?島國那點子變態的招數還沒用完嗎?說實在的,日本子那點兒所謂的酷刑還真算不上啥,滿清十大酷刑技術含量太高就不往出搬了,咱飛刀門的把式要拿出來,都怕嚇掉你們的下巴!”
金鐵說:“馬先生,誤會了不是?咱們底下這幫辦事的太差勁了,把英雄豪傑馬先生都給搞成了這個樣子。森田太君聽說了,很不高興,特意責成我來這裡把馬先生接出去,先吃一頓好的,我們再慢慢談。”
馬三說:“硬的不管用,來軟的了?談什麼?我和你能有什麼好談的?”
金鐵皮笑肉不笑:“馬先生,先吃飯,咱倆喝點兒小酒,吃飽喝足再談唄?”
馬三逼近嘴巴不說話,更不挪地方。金鐵也懶得再扯皮。兩個膀大腰圓的跟班僞警察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架起極度虛弱、無力反抗的馬三朝外面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