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豪和王義成並沒有等多久。眼看着再過三天就是金鐵的生日,趕上這樣一個日子,找金鐵出去喝兩盅也是合乎邏輯的,顯得不那麼突兀,看不出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那天日頭偏西,在外頭奔忙一天的宋子豪和王義成趕回警署。這工夫局子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趕巧的是,金鐵居然沒走。換做往常,這種時候金鐵要麼去逛窯子,要麼去找他在鳳縣的相好們共度良宵,哪還能本分地坐在辦公室裡啊?要不說人若走了運,是幹啥啥都順。宋子豪和王義成往金鐵的辦公室瞄了一眼,就見這小子正捧着本閒書看,四下裡沒外人,於是兩人在鬆口氣慶幸有如神助之後,交換一下目光,兩人進了金鐵的辦公室。宋子豪率先開口:“誒,老金,這都下班了,咋還在這兒啊?用什麼功呢?要考狀元?”
金鐵回道:“哪兒呀?這片窮鄉僻壤,存的也都是些庸脂俗粉,玩兒過幾次沒法不膩,閒着也是閒着,這不,就看看《金瓶梅》算啦。”
這話倒是符合金鐵的一貫愛好。王義成眯眼看了看金鐵捧着的書的封皮,作者還真是蘭陵笑笑生。王義成忍不住調侃:“老金,這是哪個窯子院的哪個跟你相好的老鴇送你的呀?這是讓你學個一招兩式的提槍再戰啊是咋的?反正一尋思也對哈,人家閱人無數的,你老金未必能滿足人家吧。”
金鐵好色,但不粗俗,王義成這番話他不愛聽了,便道:“老王你這話說的,也太粗魯了吧,這樣不好。”
宋子豪打圓場:“就是就是!老王你也是,咱幾個都是受過教育的文化人,哪能張嘴就是些葷笑話?老金你別介意啊,老王逗你玩兒來着。”
金鐵擺擺手的意思就是他不介意了,於是王義成朝宋子豪點點頭,宋子豪會意,便說:“對了老金,你快過生日了吧?你看你孤身在外鄉,父母親戚不在身邊,要不我和老王今兒安排你喝兩盅去?”
金鐵:“我說老宋,你瞧咱都是兄弟,還安排啥?那麼客氣顯得多外道啊!”他說着話就合上了書,屁股也離開了椅子,整個人站起來繫好了衣服釦子。這說明他已準備奔赴飯局了。
宋子豪和王義成見此,知道大魚很容易便咬了鉤,接下來就只等金鐵喝大。王義成說:“那老金就挑個地方吧,今兒必須吃好喝好,不醉不歸。”
一聽這話,金鐵那因淫亂無度而略顯蒼白的臉竟泛起了紅光,想必已酒癮大發。宋子豪接過話茬:“老金啊,要不還是老地方?”
金鐵點點頭:“那肯定的,那家的小燒很正。”
他們指的是鳳縣一家風味最純正的魯菜館,那個年代的東北人,祖上基本是闖關東的山東人或河北人。鳳縣也不例外,官民百姓以山東一代二代移民爲主。這麼多山東人家,不乏以開飯館爲生的,卻唯有一家魯菜館做出的家鄉菜最純正。中國那麼多菜系中,酸甜苦辣鹹等五味、紅黃藍白黑等五色、茴香花椒大料桂皮丁香等五香俱全。魯菜的味道以鹹爲主,色以黑爲主,五香的花樣則視菜譜而定。這家魯菜館,不單具有五味中的鹹,更具五色中的黑,五香的調劑、配用也是爐火純青,味道相當正點,是鳳縣最好的餐館。
鬆開褲腰帶預備喝大酒的金鐵早已按捺不住了,落座後便毫不客氣地拿過菜單,把菜單上凡是帶肉的菜點了個遍。反正,依照潛規則,鬼子漢奸在城裡吃館子從來不需給錢,你就算給錢,誰敢要?鬼子漢奸鬧得很歡,至於日後會不會拉清單,人家想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趕上這種年代了,想太多臭氧層子,除了徒增煩惱外鳥用沒有。
王義成朝宋子豪講着脣語,宋子豪看見了卻只當沒看見,憋着笑看看一門心思點酒菜的金鐵,想王義成的脣語:“金鐵這貨真他媽是個吃貨!論吃誰比得過他?”
金鐵一口氣點了十七八道菜,冷熱酸甜啥都包括了。然後他問:“你倆瞅瞅看還想要點兒啥?”
王義成說:“我不用點了。”
宋子豪也說:“我也不用點了。”
夥計說:“三位老總,菜肯定夠了,酒水還沒點。”
金鐵說:“來三斤小燒!”
王義成喝一口茶水差點兒噴出來,三斤?六十二度!想喝死誰呀!但他啥也沒說,金鐵要是喝死了倒也遂了他的願,只是這貨死前得把腦瓜子裡那點抗聯需要的情報全交代出來。
宋子豪冷靜得多,還對夥計說呢:“就這樣,不夠我們再要。”
“好嘞!三位老總稍等!”
其後,就像好多鋪張浪費的飯局一樣,好多菜連動都沒動,酒倒是灌進去不少。毫無懸念,金鐵二兩酒下肚嘴巴就沒個把門的,宋子豪只是稍微提了一句小早川課長,金鐵便打開了話匣子:“小早川那個土鱉,算個啥呀?不過是個貧困山村出來的自以爲是的傢伙!還扯什麼茶道?他懂個逑啊?附庸風雅、大愚若智的這麼一個傢伙居然當了課長!真論起來,他也配?我!三浦惠!哪點比他差?就因爲我是支那人?”
這麼一說,宋子豪瞧見王義成握着酒盅的手明顯抖了一下,再看王義成的臉,那種紅明顯不是因爲喝多了酒,王義成這人喝再多酒臉也不會變色。那樣紅,表明他有怒氣而苦於無處發泄。宋子豪便用眼神警告王義成,冷靜,一定要冷靜。
金鐵旁若無人繼續聒噪:“我媽媽,是真正的日本人,叫三浦良子。可我爸爸,他總是被稱作支那人,我呢?因爲有一個支那人爸爸,不
可避免地被歧視!就是這樣!從小就是這樣!無數個小早川,無數個自以爲是的粗鄙的傢伙,他們其實什麼都不是!就因爲我體內有了一半支那人的血,我才被歧視。話說這一半骯髒的血,爲何不被蚊子全部吸乾呢?”
“娘了個逑的!”王義成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扽,酒盅當下稀碎稀碎的。金鐵嚇了一跳,看王義成的時候眼中滿是惶恐,這怪不得金鐵,王義成的表情實在太兇了,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似的。宋子豪明白咋回事,趕緊說:“老王啊,氣不過是吧?你瞧老金這麼優秀的一個青年才俊,老是被嫉賢妒能的小人壓制,真是的啊,我也看不過去了。”
王義成:“我……”他那個“呸”字剛要出口,虧得他自己猛醒,趕緊把不恭敬的字眼給生生咽回了肚子裡,改口道:“我他媽也是看不過去了!”
宋子豪弄來一個新的酒盅,給三人斟滿酒,道:“老金呢,是懷才不遇,我們這些同僚好友也是看不過眼,不過老金過生日啦,不說不開心的事,一醉解千愁,喝醉了睡一覺,什麼不痛快的事都忘了!乾杯!”
三人碰了杯,仰脖子幹了酒盅裡的酒。宋子豪忙又斟酒。金鐵又道:“這話說起來,還真不好剎住。老宋,老王,我當你們是朋友纔跟你們說這麼多。我真心看不過小早川那貨的做派,就說今天吧。我給你們瞧瞧。”
他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淤青給兩人看。宋子豪和王義成故作關心和驚訝狀,問:“老金啊!這咋弄的呀?”
金鐵一臉的不忿,回答:“還不是小早川那個牲口!老子幫他收拾辦公桌,就是低頭看了下桌上的文件,全是無意,他就跳起來用警棍給了我這麼幾下子!那個疼啊!”
王義成略一思考,便道:“那一定是機要文件唄。老金啊,咱們這種級別的,好多文件是看不得的。”
宋子豪往金鐵的菜碟裡夾一塊肉,嘴上說:“就是,老金,最近的行情咱心裡都明白,本來皇軍差不多蕩平了周邊的匪窩子,誰知那幫屬蟑螂的又開始鬧騰,前幾天不還劫了皇軍的一趟官車嗎?打死了十三個皇軍呀。上頭琢磨着咋把那幫土匪收拾掉,像情報啊、保密啊什麼的,都得多上心才行啊。對咱們自己人來說,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是吧。”
金鐵:“要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我看了眼我不該看的機要文件,我挨頓胖揍還值!關鍵是,我也就掃了兩眼,全他媽是私事兒!茶2號什麼的。小早川那傢伙附庸風雅,喜歡茶道,茶2號這東西,誰知是不是從哪個地方搗騰來的好茶葉?我就看了一眼,還是無意中的,值得他揍我一頓?”
金鐵是警察公署的職業翻譯,所以日本人的機要和情報部門相應的一些工作條例他並不懂,因此他不明白他剛纔泄露出來的是何等大的天機!事實上,他無意間掃到的那個他以爲是某種茶葉的名詞,是一種由日軍731部隊拿活人樣本爲實驗體研製出來的毫無人性可言的化學武器!只是,那時茶2號剛剛研製成功,未經實戰檢驗,連研究人員也不知其到底有多大威力。這種武器的名稱在小早川的辦公桌上被金鐵看見,站在小早川的角度來說話,金鐵那頓胖揍捱得並不冤!而金鐵在酒桌上無意中泄露出的這個天機,無疑幫了宋子豪和王義成的大忙,同時,不知拯救了鳳縣多少無辜百姓的性命!當然,這不是說,金鐵是人民功臣,他這樣的人,仍然槍斃十八次都不嫌多!
閒言少敘,本來已陪金鐵喝酒喝到微醉的宋子豪和王義成,聽金鐵這麼一說,當下就醒酒了!他們不像二百五金鐵,啥也不懂還自以爲啥都懂。他們沒實際接觸過化學武器,也沒在機要部門工作過,更跟化學武器部隊八竿子打不着。但他們作爲地下黨組織的臥底情報人員,對敵人的瞭解、敵人動向的掌控程度和分析情報的能力,是必須達到要求的。
茶2號這種新式化學武器他們沒聽說過,可茶2號的同類產品,他們絕對聽說過!比如紅1號、綠1號、黃1號、青1號,等等。就算再笨,只要沒笨到金鐵那個程度,稍作分析也能得出結論,這個茶2號,哪是什麼茶葉啊?就算不是生化武器,那也絕不是一種可以爲構建和諧社會添磚加瓦的良性產品!再說了,就小鬼子當年在東北佔領區搞出來的那些東西,又有哪個是無害的呀?
就說那個731部隊,他們所研製的武器,已經徹底打破了人類道德的底線。從研製、實驗再到實戰應用,充分體現了日本民族的特點:毫無人性。他們用中國人做活體實現對象,坑害了無以計數的抗日軍民。聯想到抗戰全面爆發後,侵華日軍頻繁地在關內正面戰場和敵後戰場投放威力強勁的各種有毒武器,給我方造成了重大人員傷亡。再聯想到近期日軍在鳳縣的異動:無緣無故忽然要抓大量的壯丁,讓黑幫地下通道保持安靜。所有的一切都聯繫在一起,一個天大的陰謀就被漸漸看清了:茶2號,新式化學兵器,從代號上看,其威力和破壞力應遠遠超過以阿拉伯數字1爲代號的同類系列產品,未經大規模實戰檢驗,運抵鳳縣準備首次投入實戰,對象毫無疑問便是精華尚存、實力頗強的抗聯二道溝支隊;由於該武器未經實戰檢驗,不知該武器對己方操作人員是否有害,因此需要大量中國壯丁作爲活體實驗樣本,在茶2號首戰前,再做一次大規模實驗,確保實戰中萬無一失,給敵人以重大殺傷;保持黑道地下路徑暢通、安靜,說明日軍不想通過明路將茶2號運抵目的地,一
是保密,二是保險,鳳縣周邊存在抗聯力量,各條官道當然不甚安全,若是大張旗鼓的出兵護駕,極有可能提前暴露目的,從而使這場化學攻勢的威力減小。
以上這些,是宋子豪和王義成在把金鐵徹底灌癱後,倆人把腦袋湊到一起分析出來的。他們越說越毛骨悚然,越說越覺得小鬼子當真吃人飯不拉人屎。時間緊迫,兩人一再深入地想了想、談了談,確定分析靠譜後,宋子豪連夜出城前往二道溝密營向同志們彙報情況。
一身大汗的宋子豪,一半跑出來的熱汗加一半驚出來的冷汗。在密營指揮部,當宋子豪終於將所有的一切全部說完後,羅真金率先開口:“嗯哪!是有這種可能!老子當年在關內抗日,見過鬼子用那些東西!鬼子就是那個操行,對一個久攻不下的陣地,往往使用毒氣什麼的,好多老少爺們兒,鬼子多少輪狂轟濫炸都沒事,遇見毒氣全不行了。鬼子步兵一上來就開始補刀……”羅真金說不下去了,狠拍了桌子一下,面色變得通紅,咬牙切齒的好像要生吞了鬼子。
羅真金的一番話也讓張巖想起了好多:“茶2號確有可能是鬼子新研製出的大威力化學武器,我對鬼子的化學武器研究部門和實戰部隊有所耳聞。從茶2號這個名稱來分析,茶2號絕對跑不出那幾樣鬼子變態武器的範圍。那支部隊,那些武器,真是喪盡天良,那辦的事兒啊,真不是人能辦得出來的!幾年前,抗聯曾計劃敲掉那支部隊和下轄的研究所,特意從各主力路軍抽調素質過硬的幹部戰士組成了一支精英分隊,攜帶的是能找得到的最先進的武器。結果,這些戰士一去不返,再無消息,唉!該死的鬼子!”
端木彧說:“越想越是這麼回事兒!子豪同志之前的分析很靠譜,再加一條,近期鬼子催辦糧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森田聯隊補充好兵力,吃飽喝足,帶上用熟了的新式武器茶2號,朝咱們二道溝支隊下手!”
一時間屋子裡所有人都毛骨悚然。齊裝滿員的森田聯隊,已然夠不足二百人的二道溝支隊喝一壺,再加上那個剛有所聞而未有所見的新式化學兵器茶2號。二道溝支隊主力加上突圍出來的少量鴨嘴溝支隊戰士,豈有招架之力?
宋子豪急道:“不行了!你們趕緊轉移吧!事不宜遲!說走就走!快呀!”
不光他急,屋子裡哪個不急?可是要說走,誰又想走?
張巖和端木彧交換一下目光,張巖對宋子豪說:“子豪同志,必要時我們會暫時轉移。可是在事情還沒有確定之前我們就急匆匆走,萬一不是那麼回事,我們豈不是鬧笑話了。所以,你下一步工作的重點,試試看,能不能搞來茶2號具體的情報。說不準,真就是你那小早川課長喜歡喝茶,茶2號不過是咱們中國沒有的外國好茶呢。”
宋子豪已急出一腦袋冷汗了,聽張巖這麼一說,好像確實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但是又一想,種種表象結合到一起,哪有那麼簡單輕鬆?平白無故的,鬼子搞那些幺蛾子幹啥?要說這裡頭沒有貓膩,弱智怕是也要笑話你是傻瓜了。
暗自略一思考,宋子豪點頭說:“好,支隊長,我就再去探探。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咱天不怕地不怕,可也要操心革命火種啊。抗聯經不起更大的損失了,我建議你們立刻動起來,準備着撤退,一旦情況不妙,麻溜兒的就走。”
張巖說:“行,我們自有安排。子豪同志,你這就回去吧。”
送走宋子豪,一種幹部都沒散。每個人的眉頭都緊鎖着,很明顯,沒人拿宋子豪帶回來的情報當兒戲。小早川熱愛茶道,恐怕也不至於用漢奸黑幫的秘密通道來搞運輸。加上鬼子突然無緣無故的要抓好多壯丁。都是無數次從鬼子的刀鋒下死裡逃生的老兵油子了,最起碼的分析能力是有的。有時候,不一定非要有準確情報了,他們才明白所以然,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其實,在那樣殘酷的環境下,情報也不是全部可靠。打仗和生存,總會有一些冒險因素在裡面。誰都知道萬事保險謹慎的好處,問題是,他們所身處的敵後戰場,即便與其他敵後戰場比起來,環境也更殘酷,敵情也更復雜。比如現在,分析或探討都不是主要工作了,趕緊做出抉擇纔是正經。
張巖:“端木,你有見識,心也比較細,一定對鬼子的那些化學武器很熟悉,你再給同志們說說吧。”
端木彧說:“鬼子生產的化學兵器,殺傷力遠非其他常規兵器可比。我不是化學科班畢業,可多少會一些演算公式和常識,我試着用我明白的化學式和高等數學運算公式,大致演算過那些化學武器真正的威力。算上剛爆發時第一時間所產生的直接殺傷效果,算上中期的擴散和後期的污染,對不起,反正以我的能力,我算不出這種武器所能造成的最終結果。只能說,真的慘無人道,真的喪盡天良!發明這些武器的,一定都是喪心病狂以致於走火入魔的狂人!茶2號如若真是我們聞所未聞的化學兵器,鳳縣的鬼子即將列裝了,不會僅僅用於對付二道溝支隊!就算二道溝支隊逃出去了,茶2號也會應用到其他戰場,用在其他中國軍民同胞的身上。唉,我就說這麼多吧。咱們還是發揚民主,是走是留,是逃是打,大家一起商量。”
羅真金又是一拍桌子,道:“還商量個啥?茶2號這種東西,誰吃都是吃,可中國人吃了它俺絕不樂意!要吃的話,讓鬼子自己吃!老子願意帶敢死隊往裡衝,不炸了這狗日的茶2號,老子絕不罷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