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夢閣中,晉王妃藉故離開。一個個脫去了那顏色鮮亮大氅鶴氅披風的誥命千金們便各自依着各家姻親故交等等,分作了好幾個小圈子。張惠心原是還想拉着陳瀾,奈何她不但是韓國公的侄女,晉王妃的堂妹,還是宜興郡主嫡女,自然是被一大堆人圍在了當中,其中還有好些長輩。衆人有的責她逃席,有的打趣她還是孩子脾氣,一位老郡主還將她摟在懷裡,笑問宜興郡主爲何今日沒來,總之她是招架乏力,再也沒工夫管別的。
而陳瀾這兒就冷清多了。一來她錯過了詩會大展才華的機會,二來她畢竟沒爹沒孃,比不得陳汐有個身爲威國公堂妹的生母,父親又是立了功勳轉眼要回朝,三來則是她這會兒完全沒有長袖善舞的心情……於是,就連蘇婉兒也因爲一首詩的緣故有了些人氣,她卻仍然和起初一樣坐在角落,默默地捧着一杯茶坐在那兒發愣。
晉王妃已經離開至少兩刻鐘了,雖說眼下這些誥命千金都不曾探問,但這等人家出來的人。哪個不是心眼多多,哪個不會有猜測?就和她之前對張惠心說的那樣,今天的事她們兩個既然恰逢其會,就不可能一味瞞下。只是,張惠心對母親宜興郡主稟明自然沒有問題,可她是否要對朱氏說,究竟怎麼說,卻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三小姐。”
旁邊突然傳來的聲音一下子打斷了她的思緒,扭頭一瞧,發現是之前廝見時見過的汝寧伯鄭夫人,後頭不遠處,之前侍立在晉王妃身側的兩位年長婦人彷彿也正在看着自己,陳瀾頓感心中咯噔一下,旋即連忙起身,卻是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樣。
“汝寧伯夫人。”
汝寧伯鄭夫人身量高挑,丹鳳眼柳葉眉,如今雖已是四十出頭,卻仍是保養得極好,今天和她一塊來的汝寧伯四小姐楊芊和她便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此時此刻,她端詳着陳瀾,便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說:“你這般年紀正是愛說笑的時候,一味坐在那兒算怎麼回事?你家裡長輩不得來,咱們兩家世交,我也該照管照管你。姐妹們要是不堪陪伴,就過來陪咱們幾個上了年紀的說說話罷!”
陪長者說話?
陳瀾看到鄭夫人手指的方向,正是那兩位疑似宮中女官的婦人所坐的地方,一旁並無其他誥命。心裡不禁沉吟了起來。看那兩位女官的神情,應當還不明白之前在梅林中的刺殺,足可見晉王妃是有心瞞着她們。可鄭夫人偏生代那兩位相請,此舉足可玩味。
是了,汝寧伯家當初因爲爵位承襲那場耗日持久的官司大傷元氣,據說連家中御賜莊田都給收去了一大半。要不是繡竹之前提到的那位四小姐楊芊投了某位老太妃的緣,常常能進宮坐坐,怕是光景更不如。似乎,汝寧伯家的那場承襲事,隱隱約約還有朱氏的影子,只如今那麼多年了,東昌侯府都在陽寧侯府出了事後避而不見,汝寧伯夫人想來也未必願意一味看朱氏的臉色。況且,晉王畢竟年長,誰人家中就不想着那看似潑天的富貴?
想着這些,她只是一踟躕便決定抓住對方那微妙的心理。
“夫人這是哪裡話,是我之前陪着惠心姐姐在梅林裡頭轉了大半天,這會兒腳下還有些虛,這次想歇一會。再說,其他姐妹都是談論些詩詞歌賦,我對這些東西又不擅長。所以避開些還能免得露醜。”陳瀾坦然說了這些,見鄭夫人眉頭一挑,這才溫婉地笑了笑,“夫人要是不嫌我嘴笨心拙,陪您幾位說說話自然使得。”
鄭夫人一瞟那兩位淑妃身邊的女官,又見自家的女兒楊芊正在和那邊幾位千金說笑,甚至還能隱隱約約聽到是說宮中那位老太妃待自己的好處,她頓時笑了起來。
“看你自謙的,你要是嘴笨心拙,咱們豈不是成了粗人?畢竟,這世上有多少如晉王妃這般錦心繡口,正好配那位殿下的文采風流?”
她這句話有意說得高聲了一些,旁邊自然有人聽見了,當即廣寧伯夫人和東昌侯夫人就走了過來。見陳瀾笑着行禮,兩人只是略一點頭,少不得又問在說什麼。當鄭夫人又重複了一遍的時候,廣寧伯夫人就點點頭道:“還真是,今天詩會上雖說也有不少上乘之作,但終究是王妃那首詩最是大氣,不是尋常閨閣女兒能比的。晉王殿下素來是文采著稱,據說是家裡親近的婢女也都是愛好詩詞歌賦,所以這才年年詩會。這也是家學淵源,淑妃娘娘一向有才女之名,陸姑姑常姑姑之前信口拈來,也全都是佳句。”
周遭的人多了,陸常兩位女官自然也不好一味坐在那兒,便起身過來。大楚的女官是從宮女中擇選認字的考的,她們容貌雖未必出色,卻都是頗有才學。此時謙遜了兩句。她們就說起了幾年來賞梅盛會中的佳詞佳句,見幾位夫人甚至還能湊趣地接上一二,陳瀾卻始終沉默不言,再加上之前她刻意避開了這一回的詩會,兩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
看來這位是真的肚子裡沒什麼才學,次妃可不比那些夫人侍妾,晉王那等眼高於頂的人,只有美貌沒有才具的,那位主兒怎看得上?
大約是各自的母親使了眼色,各家小姐漸漸也圍了過來,一時間,這閒話便成了各自炫耀才能的地方,頃刻間妙語連珠,也不知道是做出了多少闋好詞,多少首好詩來。看到蘇婉兒也擠在當中,陳汐陳冰兩人針鋒相對,本就已經被排擠在最後的陳瀾頓時搖了搖頭,悄悄往後退了幾步,這纔看到張惠心正在衝着自己招手。
“好端端的怎麼又討論起了作詩,之前她們挨冷受凍在那兒還沒吟夠?”
見張惠心滿臉奇怪,陳瀾便笑着一攤手道:“反正我們是不會作詩的粗人,趁機歇一歇不好?我看你剛剛被圍得水泄不通,眼下可總算透一口氣了。”
“說的是說的是。她們這個還沒問完,那個又開口了,我差點應付不來……”張惠心慶幸地連連點頭,這才拉着陳瀾坐下,因笑道,“她們吟她們的,我們說我們的!說起粗人這兩個字來,還是我娘曾經說過,女子中雖也有謝道韞的詠絮才,也有易安居士的驚採絕豔,也有蔡文姬因顛沛流離而作的胡笳十八拍。可大多數人只是一味做些傷春悲秋的詩詞,內容空洞無物,若是如此,還不如不識字的粗人。我朝太祖皇帝開國的時候,就對這些詩詞歌賦全然不以爲意,雖說驅韃虜定天下,一輩子卻不曾做過一首詩詞,而且最討厭什麼詩會。”
一聽張惠心提到那位楚太祖,陳瀾便生出了幾許興趣,更驚歎的是此人竟是不曾剽竊過後人的詩句,忍不住問道:“我也聽說,太祖皇帝似乎是一度尊武抑文。”
“對,就是這樣!”張惠心點了點頭,又把陳瀾拉近了些許,悄悄說道,“我娘雖是郡主,但小時候養在宮中,和皇上幾乎如同兄妹一般,所以讀過不少宮中藏着的史書。我娘說,太祖出身軍旅,對於袍澤戰友極其親近,定了天下之後還定下了森嚴的制度,竟是設書院教導武臣,不少武臣甚至還轉了文職。後來他又覺得,文官只是在後頭耍嘴皮子,武臣卻在前頭衝鋒陷陣,所以晚年甚至一度定下規矩,文官子弟必須蔭一子入軍。據說還有好些其他的規矩,只如今早就廢了。”
武臣轉文職,文官子弟必須蔭一子入軍!這位開國皇帝好大的氣魄,這些制度可不就是那個火紅年代的翻版?可不管如何,這些終究都已經化作塵土不復存在了。
幾句閒話之後,陳瀾畢竟最惦記的還是外頭的事,於是又和張惠心輕聲商談了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就在那邊的誥命千金們聲音越來越大,言語間明搶暗箭齊飛的時候,外頭終於傳來了一個高聲通報的聲音。剎那間。原本滿是喧譁的正廳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晉王素來以風儀著稱,而晉王妃也素來被視之爲王妃中的楷模,德容言功俱是上乘,很少有發怒變臉的時候,但此時,她的臉色卻絕對算不上好。對衆人點了點頭,她便強笑道:“原本大家難得來一回,我倒是有心請大家留下多聚聚,不巧父皇放了周王殿下出宮遊玩,殿下如今正陪着,我也總不能丟下那邊,所以今天的賞梅竟只能草草收場,只能下次再請各位來賞玩了。我之前準備了好些小玩意,還請各位帶回去,也算是元宵的節禮。”
聽說是周王來了,衆人知道晉王妃的爲難,於是自然不會說什麼不應景的話。很快,就有丫頭們捧着托盤上來。小姐們都是宮扇一柄,香木珠一串,誥命夫人都是蜀錦兩匹,羽毛緞兩匹,卻是不分親疏全都一樣。等到各自散去的時候,陳瀾姊妹三個和尹氏張惠心一邊是晉王妃的外祖母家,一邊是晉王妃的孃家,自然落在最後。
就在陳瀾上前拜別的時候,外間一個人匆匆進來,臉色煞白,那面目卻是她有些熟悉的,不是珍瓏還有誰?只見她也顧不得這兒還有外人,急急忙忙地屈膝行禮道:“王妃,不好了,我剛剛在二門那邊瞧見,錦衣衛要拿咱們王府的許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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