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進周雖然是武官,但畢竟曾經師從杜微方,閒來無事的時候也多有蒐羅書籍。再加上陳瀾的“好習慣”,此次從江南迴來帶的書就有整整四箱子,如今這鏡園的瀚海齋裡,西邊屋子裡,那裡外兩間房都被頂天立地的大書架佔滿了,人置身其中竟有一種在藏書閣中的感覺。相形之下,東屋的書就少了許多,但卻其他屋子裡多有的暖炕,這大冷天一個火盆剛剛燒起來,自然顯得頗爲清冷。
陳瀾如今身體不比從前,從路上起就一直捂着一個手爐。此時此刻,見陳衍看着蕭朗,蕭朗看着陳衍,兩人竟是誰都沒答話,她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四弟,你先說。”
“哦……”陳衍瞅了一眼蕭朗,垂頭喪氣地說,“姐不是借走了楚平他們四個嗎?我下午從韓先生那兒上了課回侯府,結果崇文門稅監胡胖子打發了人過來,對我說什麼看見楚平正在盯梢的那人胡胖子正好認得,住在燈市口衚衕。我心裡一動,也就和門上言語一聲追了過去,結果正主兒沒找到,就和蕭世子打了一場……”
原本以爲那所謂的衝突只是蕭朗說笑,此時聽見兩人竟是打了一場,陳瀾不(禁)貨真價實吃了一驚。她把陳衍拉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見其眉角確實有一處不易察覺的烏青,旋即立時扭頭仔仔細細端詳着蕭朗,這才發現蕭朗的下巴那兒彷彿有些發紅。心下又好氣又好笑的她也懶得問支支吾吾的陳衍了,徑直對蕭朗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不怎麼回事。”蕭朗那冷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那地方是鎮東侯府在京城的一處暗哨,專管各處消息往來……當然,是見不得光的。”
這原本是決計不能對外人言說的秘密,但蕭朗卻說得很坦然。見陳瀾對自己強調的最後一句話果然是極其留意,他便淡淡地說:“所以,我今天也是微服一人過去,沒帶隨從,帽子壓得又低。四公子和我的打扮彷彿,於是兩人一撞見便彼此提防,不合交手幾招之後,我終究是更有經驗些,掀掉了他那頂風帽,這才認出了人來。”
陳瀾這才明白陳衍那眉角的烏青從何而來,當下少不得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結果,陳衍立時叫起了撞天屈:“姐,這不能怪我!他好端端的正門不走,往我這條小衚衕裡一竄之後,就熟門熟路地要翻牆,我哪知道他是蕭世子……結果他掀掉我的帽子在那發愣的時候,我就給了他一記拳頭……”
這事情原委好容易都解釋清楚了,陳瀾那股緊張感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忍俊不(禁)。只不過,她總算還記得真正的關鍵,立時向蕭朗問道:“那想來你們把事情都說開了?”
“他原本不肯說的,結果我還是把嫂子你擡了出來,他才勉勉強強說了實話。”蕭朗斜睨了一眼滿臉彆扭的陳衍,臉上剛剛那一絲莞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敢怠慢,就把他帶了進去,查問過後發現除卻有事在身的人之外,有一個人下落不明。雖不知道是否四公子要找的那個,但此人乃是我家二弟帶進來的人,在裡頭資歷最淺。”
“這麼要緊的地方混進了這種傢伙,蕭世子你還真夠粗心大意的!”
陳衍還惦記着今天沒幾個照面就大敗虧輸,那扳回一城說起來也是因別人發愣,心裡自然還有些不痛快,此時就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而蕭朗聽了這話,卻是沉默了片刻才點點頭說:“四公子說得沒錯,是我大意了。母親的病是因奴兒干都司太冷而落下的病根,這兩三年也是時病時好,我再不敢讓她勞心勞力,再加上二弟漸長,所以有些事情不免就交給了他。雖是見不得光,但也是宮中心知肚明的,原以爲不至於出大紕漏,誰知道……”
“原來是令弟……”陳衍又嘟囔了一聲,可想起哪怕是蕭朗的弟弟,也應該比自個大好幾歲,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眯了眯眼睛就皺眉說道,“蕭世子,恕我直言,二公子會不會受人蠱惑,想和你爭……”
“小四住口,不要胡說八道!”
陳瀾見蕭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當即一口喝止了陳衍。見小傢伙立時乖乖閉嘴,可坐在那兒卻仍是眼珠子亂轉,她哪裡不知道,長年呆在陽寧侯府的陳衍已經習慣了一遇到問題就往這種方向考量。她想了好一會兒,見雲姑姑柳姑姑垂手侍立在門邊,她想起這一系列事情都發生在陽寧侯陳瑛歸來,侯府分家在即的時刻,越發覺得此前的猜測有些準數。
“蕭世子,如今你和太子殿下可還有往來麼?”
這突兀的一句話一下子問得蕭朗愣住了。緊跟着,他面色一僵,這才幹巴巴地說:“尚未冊封太子之前,他逢年過節常常送些時令水果和點心等等,還有送給孃的補品藥材,有時候邀了我微服閒逛,別的就沒了。至於他封了太子過後,因府軍前衛幼軍乃是護持東宮,所以我去了兩次,他說了些胡話,僅此而已。”
陳衍從前和蕭朗並沒打過多少交道,之前一路過來,他問十句對方都難能答一句,此刻見蕭朗竟然答得這麼爽快,他簡直要懷疑面前的人是不是換了另一個。只不過,等到蕭朗說完,他就想起了這兩年外頭的各種傳言,臉色又古怪了起來。
雖說當年的荊王納了妃,如今又成了東宮太子,可是,昔日的那些謠言並沒有完全被壓下去。尤其是關於鎮東侯世子和太子的那種關係,更是好些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更何況,太子成了親,這鎮東侯世子蕭朗可是已經二十二了都尚未定下婚事!
“這麼說,別人大多會把你當成太子親信?”
陳瀾卻沒工夫注意陳衍的表情,微一沉吟就問了這麼一句。見蕭朗無可奈何地微微點頭算是回答,她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小四今天雖說特意跑了一趟燈市口衚衕,但真正的緣由他也並不十分清楚。事情的起因是我丟了一根金簪,雖是小東西,但因爲是已故晉王妃所賜,又是宮制的東西,應該留了底。雖說抓到了偷東西的人,她先是認了,說金簪已經被金銀鋪融化,又換了錢,可之後卻審出有疑,我就派人把她送去通州安園,結果半路上被後車撞翻了車。楚平他們去跟的,應該就是後車的人。”
蕭朗還在皺眉,陳衍卻一下子跳了起來:“姐,這事你借人的時候怎麼不對我說?”
“侯府裡的人命案也還沒結呢,何必讓你再多一樁心事?”見陳衍張了張嘴要爭辯,陳瀾便擺了擺手阻止了他,“況且,我預先做了準備,翻車的時候說是重傷,其實人不在裡頭。”
“啊?”陳衍呆了一呆,這才反應過來,等到坐下,他一下子就扭頭盯着蕭朗,皺着眉頭說,“等等,然後胡胖子說認識那個被楚平盯梢的人,我卻在燈市口衚衕和蕭世子大打出手,這麼說,別人是打算把事情栽贓在鎮東侯府?拐彎抹角大張旗鼓做這許多事情幹什麼,難道是要離間咱們的關係?可這說不通啊……”
陳衍越說越覺得抓狂,可見蕭朗坐在那兒彷彿凍結了似的一動不動,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喂,蕭世子,這事情也是和你息息相關,你別隻顧着發愣啊!”
“剛剛嫂子說這些,意思是你那金簪興許並沒有被熔化,而是被人悄悄藏下,預備在什麼應景的時候拋出來?而兜來轉去查到了鎮東侯府,也就是說哪怕事情曝光,也能夠說是鎮東侯府亦或是太子做了這樣的小動作,爲此甚至不惜把那個丫頭滅了口?”
見陳瀾點了點頭,蕭朗的眼神頓時精光畢(露):“如果是這樣,二弟十有八九是早就被人算計了。他早年就喜好經史,在國子監讀書更是結識了不少文人士子,想來養出了些迂腐的書生氣,之前還有過路見不平,結果被一個賣唱的尋到家裡要報恩的事。”
“要這麼說,蕭二公子還真夠迂的!”陳衍逮着機會少不得嘲笑了兩句,又嘿嘿笑道,“我這兩年也沒少遇到這種英雄救美的機會,可我纔不會上這種當!什麼孤女報恩,什麼結草銜環,什麼捨命相報……等等,捨命……”
陳衍說着就頓住了,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蹭的站起身:“他孃的,不會吧?”
他也來不及在乎自己那突如其來的粗話讓陳瀾爲之側目,快步走到陳瀾身邊低聲說道:“姐,老太太已經壓服了三叔,定下了十一月二十的正日子分家,也就是後天,而且請了好些貴賓。而紅檐的事情,我安排鄭媽媽去順天府報了備,暫時定的是自盡,屍體是送過去了,但下葬總還沒那麼快。要是那一天貴賓雲集的當口,有人說是三叔逼死了人……”
陳瀾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的陳衍,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到時候事情鬧大了,一路追查下來,再在什麼地方找出我那根金簪……”
一旁的蕭朗聽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劍眉頓時也向上輕輕一挑。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眼,面上的表情同時變得異常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