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日,陳瀾都是早上去水鏡廳裡和陳灩陳汐姊妹一塊管着家務,中午回房吃過午飯,隨後等朱氏歇午覺醒了之後再去蓼香院。雖說名義上是說閒話,但早上的事情她總會事無鉅細一一稟明,朱氏有的只是聽過便罷,有的卻會追問幾句。
這一日是正月十二,正是她和朱氏說好的亡母祭日,一大清早,她就帶着人和陳衍一塊會合,在二門前上了車,一路前往護國寺。
坐在轎車上,街頭喧囂透過車簾和車廂一陣陣傳了進來,讓到了這個時代之後從來沒出過門的陳瀾頗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然而,休說寬敞的車廂內還有陳衍和沁芳紅螺芸兒三個丫頭,後頭還有一輛坐着蘇木胡椒和兩個隨行媽媽的小車,她就是再想,也不能給人落下話柄,只能偶爾撩開一丁點車簾,透過那一絲縫隙看看外頭究竟是什麼光景。
陽寧侯陳家乃是傳承了百多年的京城老世家之一,衣食住行無不講究。此次出行,朱氏就把自己常用的那一輛轎車給了陳瀾。
說是轎車,其實因爲車廂形似轎子。車棚用的是精心雕刻的楠木,木架子上包裹了一層厚厚的毛氈,毛氈外頭還有一層棉布和塗着桐油的大紅毛氈,因此異常保暖。車簾是厚實緊緻的羊毛花毯,車廂中遍鋪深色的江南織毯。
三面座位,居中鋪着黑色的熊皮褥子,旁邊則是白色的兔皮褥子。車廂中的擺設器物暫且不提,就連車圍子的簾鉤、暗釘、車轅頭的包件也全是用戧金銀絲,單單這輛車便是千金難買。而駕車的兩個御者並非跨轅而坐,竟是步行於騾車兩旁,這在民間也有個響亮的名頭,叫做雙飛燕,指的自然是跟車的人健步一如飛燕。
透過那一丁點縫隙,正好能看見那兩個健步如飛吆喝趕路的御者,甚至還能看到他們因爲走路太快而從頭上蒸騰起來的那一絲霧氣。此時此刻,儘管是已經習慣了這年頭上下尊卑的陳瀾,也不禁爲之咂舌。
大約是正月的緣故,路上行人很不少,四處還有擺攤叫賣的小販,行人的衣着也還過得去,看得出這天子腳下還是極其富庶繁華。
芸兒是硬擠着到這邊同車的,她原本就愛說話,此時更是湊在陳瀾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畢竟是丫頭,一年到頭總有那麼幾天假能出去看看家人,偶爾也有上街買東西,於是說的不是哪家的脂粉有名,就是哪家的綢緞鮮亮,到最後倒是陳衍嫌煩了,沒好氣地說:“這些不過是市井上的常物,有咱家那些上用的東西好?”
芸兒頓時啞了,陳瀾難得見她吃癟的樣子,不禁莞爾,隨即又正色看着陳衍:“別口口聲聲說什麼市井,那些上用物件是晉王妃送給老太太,老太太分給咱們的,以咱們家的身份,若不是晉王妃,上用的東西咱們也未必用得着,這值得什麼拿出來說的?”
陳衍只是生在豪門世家,自然而然養就了一等眼高於頂的脾氣,此時被陳瀾這麼一說,他不禁臉上一紅,連想要辯駁幾句都找不出說辭來,只能悶悶不樂地低下了頭,心想以前姐姐雖然也老愛教訓自己,可哪裡像現在,三兩句就能噎得說不出話來。正彆扭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他就感覺到有人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
“不過提醒你兩句,就擺出這副沮喪的樣子。都是些死物,等你以後有能耐,用自己的名頭得了那些好東西,那纔是真正的揚眉吐氣。別人的是別人的,給咱們那是恩典賞賜;你的才真正是咱們應得的,你可明白?”
見陳衍先是一愣,隨即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陳瀾自是也笑了,又順勢給陳衍整理了一下剛剛上車時給大風吹亂的頭髮,重新系好了壓發的玉墜角。陳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又討好地說着學堂裡先生們誇獎他的話,陳瀾仔細聽着,偶爾也誇獎一兩句,這短短的一路上,車廂中自是充斥着一種溫馨的氛圍,就連最愛說話的芸兒也不知不覺停住了嘴。
大楚的京城正是昔日的元大都,只不過未曾經歷過明朝先定都南京再遷都北京的折騰,因而歷代皇帝在位時幾次擴建,把這座昔日的北方堅城造得更加雄渾壯偉,如今已是分成內城和外城。內城九門的名字據說乃是太祖御定,和後世陳瀾熟悉的沒有任何差別。
內城因爲崇文門前的通惠河被大力疏通,又在此設了稅關,因而大商人都住在東城,而權貴官員多半則是住在西城。於是,應運而生的佛寺道觀自然也分了三六九等,西城護國寺乃是敕建的大寺,平日裡善男信女雖多,可最重要的大香主一來,往往便是閉門謝客。
這一日也是如此,儘管當日鄭媽媽來的時候,陽寧侯府尚未出變故,可如今一晃三日過去,和各家豪門都有往來的主持智永知道陽寧侯陳玖被下獄後,錦衣衛雖上了陳家抄檢,過後卻沒什麼大消息傳來,據聞幾家勳貴也多有上書援助的,就是朝中閣老們,也不曾落井下石,因而忖度陳家總能轉危爲安,於是淨寺之舉絲毫不曾怠慢。
相反的是,他隱隱約約還聽到了另外的風聲,因而甚至本打算親自相迎。奈何一大早寺中就有了另一撥貴客,他一時之間挪不開身,於是只能反覆囑咐了知客僧人。
陽寧侯府的轎車在寺前停下時,車中的陳瀾就發現山門那邊正有人在起爭執。陳衍性急,直接撩起車簾就跳了下去,陳瀾阻止不及,只得趕緊讓後頭的小廝親隨趕緊跟上。才過一會兒,她就聽到那爭吵的聲音陡然之間大了起來。
“都說佛門清淨之地,怎麼也是銅臭十足。我倒要問你,佛曰衆生平等,你憑什麼封寺不讓咱們進去,莫非這護國寺也是那等看香火錢放人的俗地?”
“大哥,別說了,都有人過來了!”
“有人過來又怎麼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就不信這天下就連佛寺道觀也看家世資財,硬生生成了拜金之地。我又不是尋常百姓,我身上可還有舉人功名!”
“大哥,你少說兩句……這萬一鬧大了不止丟了咱們的臉,還有陽寧侯府……”
“好端端提那家人做什麼!不是祖母死不鬆口,你以爲我願意娶一個豪門世家的驕縱千金?”
這後頭的話彷彿是被人攔着,那人終究是再沒往下說,可即便是單單這些,陳瀾仍然是吃了一驚。忖度片刻,她就再次輕輕撩起了窗口的那一層厚簾子,往山門那邊望了過去。
只見那邊是四個人,前頭的聽剛剛的稱呼彷彿是兄妹倆,後頭的一男一女應當是丫頭小廝,正在死死攔着相勸。那說話的男子剛剛被人勸好了,可這會兒大約是陳衍正好上去,知客僧說了幾句什麼,他竟是伸出胳膊攔在了陳衍跟前。
陳衍平日裡出門也不多,由於父母都不在,他除了學堂便是一年一次來護國寺,就連出門走親戚也並不多。他也沒留心聽那年輕男子嚷嚷了什麼,直接驅使小廝親隨把他們往旁邊趕開了,上前對知客僧報了名字,正準備回去讓陳瀾等人下車時,突然有人攔着了他。
他年紀雖小,脾氣卻不小,這時惱將上來,立時怒喝道:“破窮酸,攔着我的路做什麼!”
那年輕男子身穿一件文士儒生最愛的寶藍色直裰,漿洗得倒是乾淨,卻是有些褪色了,看上去自然家境不佳。然而,這破窮酸三個字卻彷彿點燃了他的怒意,他當即變了臉色,瞪着陳衍就氣咻咻地說:“好,好氣派,怪不得別家勳貴都是奉公守法,偏生陽寧侯因貪墨下監,連一個小孩居然也是口出惡語!小妹,我們走,回去之後就上侯府,我倒要問問,這侯府便是如此教導晚輩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陳衍立時更加惱了,當即冷笑道:“這天底下亂攀親戚的人多了,侯府的大門也是你想進就進的?”
此時此刻,年輕男子身後的少女終於趕了上來,死死地將男子攔住,這才轉身賠禮道:“陳公子恕罪,家兄就是這性子,您還請包容一二。家兄蘇儀,小女蘇婉兒,我家祖母是和老侯爺認過宗親的,算起來真是親戚。只是連日天寒,祖母感了風寒,聽說護國寺的香火極其靈驗,這才前來想爲祖母禱祝禱祝。還請陳公子大人有大量,給咱們行個方便。”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那蘇婉兒穿着半舊不新的蜜合色小襖,丁香色比甲,頭上手上都不像貴千金那樣叮叮噹噹珠翠十足,那副小家碧玉的清新婉約撲面而來,自然而然讓陳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朝那邊馬車看了一眼,他就開口說:“親戚不親戚我卻也不知道,不過看在蘇姑娘一片孝心的份上,這方便也沒什麼不可行的,你們就請進去吧。”
那蘇儀見陳衍丟下這句話就帶着幾個隨從匆匆往馬車那邊去,忍不住又輕哼了一聲,隨即在蘇婉兒的百般勸解下,這纔不情不願地進了護國寺,後頭的小廝和丫頭也忙跟了上去。那知客僧自然懶得理會這等小門小戶的人,帶着兩個小沙彌匆忙到了馬車旁迎候,卻是好不殷勤周到,哪有之前死死攔着人進寺時的嚴正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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