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這天一大早,陽寧侯府前院的下人就都忙活了起來。門前的陽寧街上,四個男僕在前頭打掃,後頭兩個則是推着水車灑水,免得車馬路過塵土飛揚。府裡的各條甬道大路,則是早就被收拾了好幾遍,蓼香院中更是從庫房裡頭搬出來了不少擺設。等過了早上巳時,陸陸續續就有受邀的賓客到了。
給待嫁的姑娘添箱,多是親族的女眷出面。只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最早前來的人中並不是府裡早年嫁出去的那些地位不顯的庶出姑太太,卻是如今還尚未顯懷的宜興郡主和出嫁未久的張惠心。那一乘大轎一乘小轎一進西角門,立時有人飛報了蓼香院,因而等轎子在二門落下,除了徐夫人在那兒迎接之外,還有府裡步子最穩的僕婦擡了兩乘青綢暖轎在那兒等着,等人下來便小心翼翼扶了上去,直到過了蓼香院的穿堂之後進了院子方纔放下。
朱氏腿腳不便,便只在蓼香院外穿堂相迎,接着人進去之後,她關切地詢問了宜興郡主的身體狀況,得知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合掌念道:“既然是這關口出了這樣的喜事,只希望諸天神佛都護佑一二,也好讓惠心能夠添個弟弟妹妹。”
“承太夫人吉言了。”宜興郡主聞言頓時笑開了,旋即又四下裡打量了一眼,“這阿瀾人呢?雖說是後日就要嫁了,可她又不是那等面薄的女孩兒,怎麼偏生避開了不見蹤影?”
她這麼一說,張惠心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我還打算謝謝她呢”
“郡主是她的義母,惠心又是姐姐,她就是避別人,也不會避開你們。還不是剛剛杜夫人來得早,又拉着她到那邊房裡說什麼話,小四也在旁邊陪着。”朱氏滿臉的欣慰,又嘆道,“她這丫頭,自己都要嫁了,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和小四。昨晚上嘮嘮叨叨對我和鄭媽媽關照了一大通,又是拉着小四教訓督導,我有她這樣的孫女,小四有她這樣的姐姐,還真是福星高照。”
“杜夫人竟是比我還早?”宜興郡主恍然大悟,聽到朱氏後頭這一番話,她也跟着點了點頭,“太夫人這話只說對了一多半。阿瀾對小四自然沒的說,可她這個弟弟對她亦是全心全意。小四的資質算不得是最好的,畢竟早年耽誤頗多,可性子裡偏有一股堅韌的倔勁頭,聽我那兩個家將說,每日裡堅持不住的時候便會一個人唸唸有詞。聽那話裡,他是想早些練就一身本事,將來能夠護得住姐姐。再說,太夫人你待她還不算偏心?”
“是是,我當然偏心,小四也是好樣的”
說笑了一陣,張惠心在屋子裡等得不耐煩,正要站起身打算去翠柳居直接尋陳瀾的時候,外間一陣話語聲之後,門簾就打了起來。就只見前頭是一身寶藍色繭綢大襖的杜夫人,後頭的陳瀾則是蔥黃配柳綠,看上去鮮豔出挑,越發襯得那膚色白皙眉眼如畫,而一旁的杜箏則是一身大紅,胸前戴着一個別致的金項圈,瞧着異常可愛。
衆人團團見禮之後,杜夫人就笑道:“我想着今天左右無事,就索性早來了一些,偏出門時箏兒硬要跟着,我就帶上了她,想不到郡主和戴夫人也這般早。”
“那是我的女兒,自然得上心些”宜興郡主招手喚過陳瀾,等人近前上上下下瞧看了一番,這才笑道,“要是依照我的意思,這回我來添箱的那些料子和首飾,你這輩子都穿不完戴不完,可結果還是你爹一口把我勸住了。無論是綢緞顏色花樣,還是首飾的做工樣式,年年歲歲都變個不停,與其送這些要過時的,還不如多給你一些壓箱錢。所以,除了四擡的細木傢伙之外,還有兩擡是蘭州姑絨和漳紗,剩下的兩擡全都兌成了銀票給你壓箱底”
這話一出,陳瀾頓時嚇了一跳。要知道,嫁妝的排場再怎麼大,把那些林林總總的東西折算成銀子,尋常人家五百兩就已經頗豐盛了,達官顯貴則是豐儉隨意,但一般也就是一兩萬,就連王府也大多隻得五萬。朱氏之前給她籌備了很多嫁妝,她死活勸說之下,東西也就是和陳冰的兩萬差不多,但田產鋪子那些壓箱底的契書更多些,總價值大約四萬上下。可宜興郡主竟一開口就說是兩擡壓箱錢,而且都是銀票,這她怎麼收的下手
“娘,前頭那些東西我自然收得,可這壓箱錢我萬萬不能……”
宜興郡主嘴角一挑,卻是不容置疑地說:“惠心出嫁,我給了她兩萬的壓箱銀,地產鋪子還不算在內。我知道你家祖母必定那些都給你備了,所以也能省兩個錢,但這壓箱銀卻不能少,以後要辦什麼事應什麼急都便宜。我這人的脾氣素來是喜歡的投緣的便是自己人,否則即便沾着親戚名分也不理會。再說,我和你爹在江南那麼許多年,哪怕不刮地皮,可憑着咱們的本事,缺什麼也不會缺銀子。阿瀾,你現在還敢說這錢你萬萬不能收?”
一旁的杜夫人起初也被這兩萬兩壓箱銀的大手筆給嚇了一跳,可宜興郡主解說得直爽,她聽着也就釋然了,因而也在旁邊幫腔道:“郡主這脾氣,我家老爺在必定是要伸出大拇指誇讚的。瀾兒就不要和你母親死頂了,不就是兩萬麼?以後郡主這孩子落了地,你不妨說,日後那嫁娶的時候你加倍添送就行了”
兩句話說得朱氏和張惠心全都笑了起來,陳瀾亦是忍俊不禁。想想宜興郡主平日那脾氣,她便不再推辭,索性也不道謝,只是跪下來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當最後一次額頭觸地之後,她就感覺到有人死活把自己拉了起來,擡頭一看就是張惠心。
“哎呀,好了好了,就你禮數多。唔,讓娘和杜夫人太夫人她們說話,我到你屋子裡坐坐,待會這兒客人就得多了。”
宜興郡主看着陳瀾行禮,臉上自然而然掛上了笑容,此時見張惠心拖着陳瀾就要走,到了門口才想起來看了看自己,她纔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去吧去吧,難得出一趟門,我就知道你心裡想着尋她說話。我們這裡三個人說話自在,沒有你們正好”
看到張惠心做了個鬼臉,陳瀾莞爾一笑,也就順着她的意先行告退了。等到兩人回到翠柳居屋子裡,沒說上兩句話,芸兒就探頭探腦在門口嚷嚷了一句。
“小姐,韓國公夫人和其他好幾位姑太太都到了。”
“接下來再有人來你記着就行了,不用一個個來報,除非那兒要我去見。”陳瀾白了一眼興高采烈的芸兒,做了個驅趕的手勢,“留個清淨地方讓我和惠心姐姐說話。”
芸兒這一溜之大吉,張惠心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芸兒還不是爲了你高興,添箱越多,就說明孃家人能耐大,嫁人之後也不至於遭人欺負……看我說的,想來楊大哥也不會欺負了你……”她說着就躲開了陳瀾往自己咯吱窩下伸的手,卻是夾緊了雙臂,可憐兮兮地舉起了雙手,“我不說這個了還不行嗎……好妹妹,今天我是來謝謝你的。”
她一邊說,一邊笑吟吟地捲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一個新鮮樣式的金釧:“那次從八大處回去之後,我就照你說的,有事沒事就在婆婆面前晃,一來二去就比之前自在多了。我針線功夫平平,婆婆還教了我好幾天呢。得知娘有了身子,她還讓我經常回去看看,每次都是親自下廚炮製那些滋補的東西,我也跟在後頭學了不少。這金釧就是上次婆婆畫了樣式,讓人去金銀鋪給我打的……”
見張惠心那滔滔不絕高高興興的樣子,陳瀾自也是爲她高興,口中卻不免打趣。於是說着說着,兩人就在牀上鬧成了一團。到最後,陳瀾滿口答應了張惠心成婚之後也一定經常往來,又笑着伸出小指和她拉了勾。
“咱們一輩子都是最好的姊妹”
這一天裡,除了先到的宜興郡主和杜夫人,韓國公夫人、廣寧伯夫人等一衆勳貴夫人大多都親自過來送了添箱禮。晉王妃原是要親自來的,臨出發之前卻得知宮中淑妃身體有些不好,於是只得進宮侍奉,卻讓京媽媽代送了一具玻璃穿衣鏡,一套汝窯的瓷器茶具,一對景泰藍果盒和一張極其珍貴的白熊皮子。雖不見金銀,可幾樣東西加在一起價值卻也了不得。因爲這個,據說馬伕人回去之後就大發了一陣脾氣。
而最大的體面仍然是來自宮中。午後,司禮監太監曲永便親自來了一趟,卻是代天子頒賜了一雙壓轎用的通體無暇的白玉璧。在福慶堂中頒賞之後,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陳瀾一陣,因笑道:“海寧縣主,京城那許多千金小姐,可要說能幹懂事,卻沒人能勝過您。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縣主還請留心審慎些,須知您這段日子的風光太盛,容易招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