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自是一夜無話,在別人看來,山下錦衣衛護持,山上女兵值夜,沒事纔是正當的,只有陳瀾睡得極其不踏實。
是日離開龍泉庵之際,看見龍泉庵主照舊恬淡地帶着庵內衆尼相送了出來,彷彿昨夜那一番促膝長談根本不曾有過,她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異樣。臨上轎的時候,她忍不住再次回頭望了一眼那龍泉庵主,見其雙掌合十站在那裡,僧袍那寬大的袖子被山風吹落了一些,露出了手腕上昨日瞧見過的那隻鐵手環,她暗歎一聲就轉身徑直上轎。
這一日只是往剩下的四處去上香禮佛,又是認牀又是有心事的陳瀾因爲一夜沒睡好,不免精神萎靡疲倦,於是昨晚上張惠心嚷嚷着要休息而她卻出外散步,如今這白日裡,她卻是隨着上香之後就藉口撐不住找地方歇着了,結果招來了張惠心好一頓打趣。只有江氏以自己腿腳不便爲由,留下和陳瀾做伴。
這會兒在靜室中坐着品茗,江氏發現陳瀾總有些心不在焉,容色也有些不好,便開口說道:“是不是這兩日的行程太辛苦了些,所以有些熬不住了?若真是如此,就不要仗着年輕硬撐着,畢竟,那些小毛小病的一時不查,日後就會落下隱患。你要是覺得不好,不如我去對郡主說,剩下的那地方不去也罷,橫豎我這腰腿不利索是老毛病了。”
“啊?謝謝太夫人好意。”陳瀾一下子驚醒了過來,隨即就衝江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辛苦,都是我這認牀的習性不好,昨晚上回屋裡幾乎沒睡着,等回去之後好好睡上一覺就沒事了……倒是太夫人,您這腰腿的老毛病是怎麼回事?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不論是內服湯藥還是鍼灸推拿,總能夠想些緩解的法子。”
雖說陳瀾輕輕巧巧岔開了話題,但問的是自己的老毛病,語氣又是極其關切,江氏自然覺得心頭熨帖。只說起這腰腿,她不免嘆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苦熬的那些歲月。
“都是當年坐褥落下的毛病了,回了京城全哥也給我請過好些大夫,那位張大夫還是郡主薦給他的,但也只是說多多靜養少些勞累,也沒什麼根治的法子,倒是那湯藥和熱灸也還罷了。要說勞累,如今我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哪裡比得上從前沒日沒夜做針線,可京城究竟不比宣府那邊,往來的都是些不用費心思應付的女人們,成日裡總得操心。”
說到這裡,江氏頓了一頓,突然衝着陳瀾微微一笑道:“我可就是指望你趕緊過門,到時候,我就能過上幾天舒心日子了。”
江氏平日和藹慈善,眼下這句話也說得異常認真,因而陳瀾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了那真誠之後的託付和期許,於是僅有的一絲羞澀也很快丟開了,只坦然點點頭說:“太夫人操勞了大半輩子,是該好好享享清福。”
“有你這句話,我可就放心了”江氏聞言大喜,又扳着手指頭算了算,最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算來算去還有三個月,全哥是臉上不急心裡急,可我是哪兒都急了……”
“什麼都急了”
隨着這一個沒頭沒腦的聲音,張惠心一頭撞進了屋子,粉面泛紅,顯然不知道剛剛那陣是一路小跑還是走得太急。她用帕子使勁擦了擦汗,隨即才瞅了瞅江氏和陳瀾,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上前湊到陳瀾耳邊就低聲說道:“是不是打擾你和未來婆婆交心了?”
江氏最後一句話成功地讓陳瀾心生漣漪,偏生張惠心還不知死活地上前打趣,她一時恨從心頭起,伸出手去就在張惠心的腰間捏了一把。見其一面大笑一面求饒,又趕緊往旁邊蹦開,她自是趁機站起身來捉住那手腕。張惠心見陳瀾當着江氏的面亦是這般光景,不禁目光一閃,探了探腦袋便對着江氏說:“太夫人,您看我妹妹急成這樣,我可沒說錯話呢您和她剛剛可不是在交心?”
“姐姐你還說?”
從前在宣府見慣了性情直爽的女孩兒,反而覺得京師這些大家閨秀不是刻板就是矯揉造作,所以,此時江氏見張惠心笑得露出了兩個酒窩,心下也覺得喜愛,卻存心故作糊塗地一攤手道:“在山上這麼連番走動,我這個老婆子幾乎睡着了,三小姐在旁邊陪着險些打瞌睡,哪裡有功夫交心,分明是兩個瞌睡到一塊去了。”
“好啊,還沒進門呢,這就成一家人了”
張惠心不等惱羞成怒的陳瀾伸出那魔爪,立時一個閃身躲開了,隨即一面笑一面避出了門。陳瀾恨得牙癢癢的,乾脆一個箭步也追了出去。不一會兒,屋子裡的江氏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中間還夾雜着張惠心的求饒和陳瀾的嗔罵。
外頭院子裡,打鬧累了的陳瀾自是鬆開了手,見張惠心也是一手撐着院中那棵老柳樹,一邊喘着粗氣,她少不得瞪了一眼過去,氣咻咻地說:“別以爲你出嫁了就能盡情笑話我,惹惱了我,回頭我就到姐夫面前揭你的短”
看着面泛桃紅的陳瀾,張惠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才皺了皺鼻子做了個鬼臉:“他那個無趣的傢伙纔不會管這些呢哎……阿瀾,我真羨慕你,你居然在楊太夫人面前這般恣意……婆婆待我也很好,可我總覺得站在她面前,有一股說不出的東西壓下來,從來不敢大聲說話,更不用提說笑了……姑奶奶已經嫁人了,每次回來都能和婆婆說說笑笑,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剛剛還笑鬧不休,此時張惠心卻突然露出了黯然的模樣,陳瀾不禁覺得心頭一緊,連忙把那佯怒的表情收了起來,上前拉着張惠心轉到了這棵大柳樹後頭,細細詢問了起來。得知那位前太常寺卿戴世常在世時並不好女色,只有元配發妻,膝下一子一女,戴文治是家中獨子,戴老夫人教養得頗爲嚴格,也頗爲注重家法規矩,所以張惠心嫁過去之前,那些侍奉過戴文治的丫頭或是發落出去自主婚配,或是嫁了家中小廝,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你在家裡的時候,是爹和娘捧在手心裡的人,所以無論說話做事都不用顧忌太多,如今嫁了人之後要守那些規矩,自然總有些不習慣,這些其實都是小事。至於你婆婆……要知道,戴大小姐已經出嫁,難能回來,她見着了言談甚歡是自然的。歸根結底,你畏懼她的嚴格,不知道怎麼和她相處,可她何嘗不是怕你是宜興郡主嬌生慣養的千金,怕你性子驕縱說話輕重難拿捏?你是媳婦,處處留心不敢恣意大聲說笑,可偶爾撒個嬌,多多在旁邊陪着說說閨中趣事,老人家不寂寞了,難道還會遠着你?不能拿女兒看待,也能當半個女兒看待”
張惠心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後忍不住伸出手在陳瀾的臉頰上戳了戳,又捏了捏,見她沒好氣地推開自己的手,她才一把抱住了陳瀾的胳膊:“老天爺,你怎麼什麼都會什麼都懂,我還以爲是娘扮成你的模樣來提醒我了……怪不得你能和未來婆婆處得好呢,敢情什麼都瞞不過你,什麼都看得通透好了好了,別瞪我,趕明兒回去我就試試,要是成功了,我請你到家裡吃飯看戲聽小曲”
“好好,等臨安縣主您擺平了婆婆,我就去吃您的請”
姐妹倆你眼看我眼,到最後笑成了一團,好一會兒等到宜興郡主和幾位夫人一塊回來,她們才隨着一塊進了屋子。歇息之後,衆人便啓程赴了那最後一處,等到那最後一炷香上完之後,恰是日薄西山,只這一回衆人就不是留宿八大處了,而是徑直轉往西山附近的皇家別院,前呼後擁錦衣開道護持,一路自是太平安寧。
因是重陽之前就早早定下了屆時投宿此處,因而早有宮裡派人出來知會了管事上上下下灑掃除塵,換上了新的器物,一應人等不等太陽落山便在大門口迎接。只誰也沒想到,正主兒沒到卻殺出了一個程咬金。看着那個鐵塔似的紮在那兒的礙眼大漢,管事是頻頻掃過去,心裡直犯嘀咕。直到眼見下了轎子的宜興郡主毫不在意地招了人過去說話,他才鬆了口氣。
“叔全倒是惦記着母親,人到了外頭還把你派了過來……只在這邊大門口說話不便,你先在外頭等一等,回頭到裡頭安置好了,你再去見太夫人不遲。”
江氏原也是這意思,見宜興郡主說了這話,自是道謝不迭。及至到了裡間,她就發現自己和陳瀾恰是住一個院子,再隔壁則是宜興郡主和張惠心,她心下越發感激,等和秦虎說了幾句話,得知兒子只是把人派來送信和充當護衛,不禁莞爾一笑,把人硬是打發出去休息之後,她就請來了陳瀾說話。
“他是全哥當初離堡巡邊時從一羣韃子手裡救過來的,爹孃都在韃子擾邊的時候死了,好在官府黃冊上總算留着檔,這才證明了身份,可終究是回原籍不妥,就入了軍籍,一直跟着全哥。雖說叫一聲大人,可全哥都是當自己兄弟待的。你別看他人高馬大,其實還比全哥小三個月……”
陳瀾儘管如今比誰都守規矩,但那是因爲不願意被別人抓了把柄,骨子裡就不是守規矩的人,而江氏在宣府多年,習慣了拋頭露面的她對禮數規矩看得更輕。因而,閒話過後,末了江氏又打趣陳瀾說起今晚上不要再認牀了,她索性就笑道不若自己挪過來。正言語間,紅纓就匆匆進了門來。
“太夫人,三小姐。”紅纓行過禮後,表情竟是有幾分惶急,“郡主……郡主剛剛突然有些不好,奴婢要請大夫,郡主卻執意不允,只說請太夫人和三小姐過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