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除了東披檐的清暇居和北迴廊的遊藝齋之外,還有一東一西兩座配殿,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麼緣故,兩者一直不曾取名。而正殿的東西盡頭各兩間屋子則是按慣例闢作了暖閣。東暖閣起居,西暖閣則是寢室。
平日裡皇后養病,爲此這幾年甚至免除了一衆嬪妃的坤寧宮問安,因而身體稍好的時候,多數時候就在東暖閣中看看書寫寫字,皇帝在朝政餘暇則是常常來此探望說話,也只有在這兒伺候的親近女官和宮女太監才知道,帝后之間並不是旁人以爲的相敬如賓,而是更多幾分相知相得的融洽。除卻皇帝之外,來這兒次數較多的就是武賢妃和周王了,宜興郡主回京之後也來過幾回,但顧慮皇后身體,都是少坐片刻就走,不敢多留。
然而,此時此刻,往日最是冷清的東暖閣梢間裡頭竟是坐了一屋子的人,歡聲笑語不斷。陳瀾跟着張惠心隨兩個引路宮女進來的時候,就只見正中是一張三面靠背的高足彌勒榻,一位貴婦正斜倚着一隻靠墊坐在那兒,嘴角含笑聽旁邊的楊芊誦唸**,想來便是皇后。只那麼兩眼的功夫,她就發現,五十開外的皇后兩鬢微霜,發間由於頭冠,暫時瞧不出什麼端倪,臉色確實是蒼白了些,人亦顯得有些消瘦。只那麼一怔,她就被張惠心扯了上前。
“臣女拜見皇后娘娘!”
陳瀾在宮女拿來的拜墊上磕頭行禮,張惠心則是因爲之前已經行過禮了,此時便只是屈膝作數,隨即就笑着在腳踏上半跪下來,扶着皇后的手說:“皇后娘娘,這便是陳家妹妹。”
“你呀……”
嗔怒地看了張惠心一眼,見她吐了吐舌頭便不做聲,皇后這才坐直了身子,伸手虛扶了扶,旁邊自有宮人上前攙着陳瀾起身。待到人站起來,她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見陳瀾落落大方地站着,目光微微向下,自有一股嫺靜從容的風儀,心中不免想起了此前皇帝說的那幾樁事情,心中越發覺得好奇。只是,看了一眼被唸誦《大悲咒》被打斷的楊芊,她便打消了細細詢問的主意,因對其笑道:“你一片心意難得,繼續唸完吧。”
“是。”
楊芊這才收回了目光,恭恭敬敬地繼續唸誦着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許是從前在陪伴那位太妃時就下過很大功夫,她的**誦得悠長平穩,竟是一絲一毫的打頓都沒有,不免使得陪坐在右邊的其餘三位千金頻頻以目關注,東昌侯府的姊妹倆甚至還不免露出了些許異色來。而陳瀾在拜見過皇后之後,則是被張惠心拉去見了左邊的武賢妃和宜興郡主。
看到一旁的宮女又要設拜墊,武賢妃連忙擺擺手道:“這是在坤寧宮,萬沒有和皇后娘娘一樣受禮的道理。道個萬福就罷了,剛剛她們幾個還不是一樣?”
見宜興郡主也是一般說辭,陳瀾便只是向兩人道了個萬福,又向周王行了禮。原以爲按照張惠心之前說過的那樣,周王必定早就忘了自己,誰知道正拿着個大蘋果的周王歪着頭打量了她半晌,突然笑了起來:“啊,寶寶見過你兩次,你是妹妹……”
周王這突兀的聲音讓東暖閣中的一衆人全都嚇了一跳。武賢妃一把拽住了周王,輕輕對他哄着些什麼,總算讓他把剩下的半截話吞了回去。皇后只笑不語,而正在念經的楊芊則是看過來一眼,隨即照舊眼觀鼻鼻觀心地誦唸不止。倒是陳汐和東昌侯府的姊妹兩個有些異色,金家姊妹倆甚至還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個嘴角一挑譏誚地一笑。
張惠心也沒想到周王竟然會一嗓子嚷嚷出這個,見武賢妃放開了周王,又對她使了個眼色,她趕緊把周王拉到了一邊,寶寶哥哥長寶寶哥哥短的分說了好一陣子,武賢妃則是趁勢招手叫了陳瀾上前。端詳一番之後,武賢妃就拉住了陳瀾的手,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好孩子,那一回在晉王府多虧你了。我身在深宮,再加上這事情傳揚出去不好,竟連送一份謝禮給你都難。”
“賢妃娘娘言重了,其實那會兒就算沒有我,楊大人也斷然不會讓周王殿下受害。我只是跟着惠心逃席出來,哪曾想到會遇到那種事情,那時候其實已經嚇得傻了。”
陳瀾直覺地感到,武賢妃雖然比宜興郡主更顯老些,但臉上含笑說話和氣,不見絲毫的怨天尤人,完全是一個樂天達觀的婦人,怪不得能把天生有些癡呆的周王養成這樣憨厚喜人的性子。然而,她雖是謙遜了,武賢妃卻笑着道:“楊指揮原本就是領命隨着出去,皇上是覺得功過相抵,所以那會兒我哪怕極其感激他,可他是官,皇上都那麼說了,我也不好賞什麼。只不說賞賜,今天既然見了你,總得有些見面的東西。”
她說着就從手上解下一個手鐲,不待陳瀾出口謝絕就硬塞在了手中,這才說道:“這隻玉鐲子是之前皇后娘娘賜給我的,如今轉贈了給你。放心,不是什麼太過名貴的東西,只是沾着上用內造的名頭,皇后娘娘剛剛也是知道的。”
儘管武賢妃的聲音被楊芊誦唸大悲咒的聲音蓋去了大半,但她給陳瀾東西的動作卻是滿屋子的人都看在眼裡,當下衆人自是臉色各異。陳瀾本想再拒絕,誰料一旁的宜興郡主也勸說她收下,而且剛剛被張惠心帶到一邊的周王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迴轉了來。
“娘娘給妹妹什麼好東西?”周王扒在武賢妃的椅子後頭張望了一眼,隨即就喜笑顏開道,“原來是手上的手環。手環不好,戴着硌手,不如這個。”
看到周王說話間已經是從錦衣裡頭翻出來一個貼身戴着的沉甸甸的金項圈,張惠心不禁撲哧一笑,上前在母親旁邊蹭着坐下,又衝着周王嗔道:“寶寶哥哥當初不是還嫌項圈沉嗎,怎麼現在又覺得它比鐲子好了?”
“娘娘說,這個好,要是遇到事情,可以換到好多好多錢!”
這時候,看到人高馬大卻一臉孩子氣的周王比劃了一個好多好多錢的手勢,陳瀾終於忍不住笑了。不止是她,這屋子裡的宮女太監好些都是忍俊不禁的表情,金家姊妹兩個更是一時樂出聲來,就連陳汐亦是清冷不再,掩口笑了起來。侍立在彌勒榻旁邊的葉尚儀見起初沒注意的皇后朝左面望了過去,忙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逗得皇后亦是莞爾。唯有楊芊最尷尬,愣在那裡不知道是該誦唸好,還是該停下好,臉上一時漲紅了。
“好好的大悲咒被你這麼一攪和,竟是念不下去了!”皇后雖說信佛,但這會兒也再沒了聽人唸佛經的興頭,搖搖頭後雙掌合十唸了兩句,便對楊芊點點頭說,“好孩子,聽說你一直去樂太妃那兒,下回進宮的時候來誦唸吧,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打斷。”說完這話,見楊芊慌忙起身答應,她便略一頷首,隨即對周王招手道,“寶寶,快過來!”
周王看到皇后招手,趕緊一溜小跑過來,到了彌勒榻前便乖乖地跪在了腳踏上。等到皇后輕輕用手摩挲着他的腦袋,他就露出了舒坦的表情,甚至主動把頭湊上去拱了兩下,若不是他已經不是一個幾歲大的小孩子,而是擁有成年人的塊頭,那模樣瞧着還有些溫馨,可此時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感,可皇后的臉上卻露出了更溫柔的表情。
“虧得賢妃,這些年把你照料得那麼好……”皇后輕輕嘆了一聲,隨即便擡起頭看着站起身過來的武賢妃道,“雖說季氏也很穩妥,可泰堪畢竟是皇家骨血,總不能一直不冊正妃吧?今天這些姑娘都很好,你要是喜歡,不妨挑一個回去做媳婦。別的我不敢說,像她們這般肯在那些小玩意上頭用心的,足可見心中良善。”
陳瀾聽得這番話,只是微微一驚,見周王渾然不覺,仍是靠在皇后身邊,便定下心來四下裡掃了一眼。果然,皇后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分量太重,陳汐原本就白的臉上已經是絲毫沒了血色,金家兩姊妹似乎是有些坐不住了,而之前最是出挑的楊芊則是神經質地攥着手中的一塊手絹。面對這衆生衆相,她的目光不禁落在了自己剛剛上手的那個鐲子上。
平心而論,比起陳衍曾經提到過的那三位成年皇子,周王其實並不是什麼壞選擇。畢竟,武賢妃應當是容易相處的人。只是,平心而論是一回事,心甘情願卻是另一回事。而且,她怎麼聽都覺得,皇后這番話竟有一種有意說給她們聽的感覺。
“皇后娘娘,妾從前就說過,泰堪這心智未開,要的是能夠真心情願伺候他一輩子陪着他玩鬧的人,再耽誤了……”
武賢妃的話還沒說完,外間門簾一動,一個宮女匆匆走了進來,到彌勒榻前屈膝行禮道:“皇后娘娘,吳王荊王淮王三位殿下來給您賀壽了,正巧在坤寧門見着了晉王晉王妃,就一塊來了。”
一時間,東暖閣中衆人神色各異。皇后卻是在人攙扶下坐直了下地,和顏悅色地說:“你們難得來一回,先別那麼快回去,在這兒再坐一會兒。賢妃,七妹妹,你們陪着我出去,咱們在外頭見見他們兄弟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