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重返關東 第二十三章 重返(十一)

“哈哈哈哈”,森田一邊咳血,一邊擎住那塊黑鐵樣的東西晃了晃。提供最好的體驗藉着室裡搖曳的燈火,他蠟黃色的臉沁着特別得意的獰笑,彷彿這一場激斗的勝者是他纔對。

“我們大日本帝國是必勝地,你們這些支那人 就陪我一起,做大日本聖戰的第一批的實驗品吧”,森田面色猙獰,睜大了眼睛,拼盡最後的一絲力氣使勁向後撤了一步,舉起手中的東西就要往地下砸去。

“不妙”,我在心中驚道,“森田這小子是想跟我們來個玉石俱焚至於他口中說的實驗,如無意外,極有可能就是小鬼子在這個秘密建築里正在研究的毒物”,胡老三一見形勢不妙,起身擡腿就要去踹森田的腕子,無奈森田早就把提前量計算出來,一個後撤步完全躲開了胡老三的封堵,眼看森田的胳膊就要甩出盒子砸向地面了,我登時急了,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怪力,從腰中拽出胡老三的駁殼槍,照着森田的方向就是一通亂射。

就在手指扣動扳機的剎那間,我的腦袋嗡了一聲,一種與生未有的憋悶感覺從我肚裡油然而生並向上跳躍,經肝達心,經心過嗓,經嗓彙集到腦子裡。與此同時,我的感官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眼前的一切動作都被無限放慢,人物走了形,就連四周的聲音都跑了樣,那是一個極度扭曲的世界,是一場似幻似真的情境。在這個幻境裡,一切的一切,都在做着極爲荒謬又極爲可笑的慢動作:包括飛舞在半空中的胡老三和向後跳躍的森田,也包括那些出了膛的子彈。

三顆子彈排着整齊的縱列朝着森田的手腕衝去,它們旋轉着,掛着冷風,逐個擊打在森田的右胳臂上,這是我頭一回拿槍口瞄着一個人,也是頭一次看見自己操控的子彈打在別人身上。不知道是否因爲幻境還是緊張,那些殘酷而又血腥的情節,竟然像皮影戲一般地流暢清楚:森田的皮膚隨着子彈的旋轉推進而變得扭曲,被擰成一朵小小的菊花骨朵兒,隨着子彈的穿入,花骨朵越擰越大,甚至整個腕子上的肉在一瞬間也被扭得變形,漸漸地,森田胳膊上的花紋越擰越烈,終於,那菊花綻放了,綻放的血腥而慘烈,骨頭渣子夾着濃濃的鮮血沫從他胳臂的另一端冒了出來。

“嘭”,森田倒地的聲響將我從幻境里拉了出來,胡老三手疾眼快,在空中翻了個跟頭,順勢將那滑落的黑盒穩穩地接在手上。看着眼前險境已消,我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回想着方纔驚心動魄的一幕,我第一次感到:原來把戰鬥的畫面放得很慢來看,那情景竟是這樣一番景色,血腥而又殘酷。

胡老三將手中的黑盒拿穩,快步來到我的面前笑道:“知焉,看不出你小子還暗藏了一手兒,沒你這一把刷子,咱爺倆今天就得栽到這兒。三叔問你,你這使槍的本領是和誰學的”

我忙把手上的駁殼槍退了膛,橫過來伸手遞給胡老三,說道“三叔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回拿槍瞄人”

“知焉,你這話可有點傷人。你打得比俺還準,若是第一次用,那俺這一輩子不是白活了麼”

“真沒誑您,三叔”,我堅定地答道,“洪叔叔就是撫松本地的人,我們都在一個鎮店裡,不信你問他”

“看你這語氣倒還像真的,不過沒開過槍的人咋能打得這麼準呢”,胡老三把駁殼槍揣到腰裡自言自語道,他邊說邊搖頭。

“三叔,不瞞您說,槍打這麼準不全是我的功勞,我在開槍那一瞬間,腦子像中邪了似的”

“哦詳細說說”,胡老三一聽頓時來了興趣。於是我簡短的把剛纔的幻境與他講了一遍,胡老三聽罷臉色都變了,他低着頭,嘴裡不住嘟囔着:“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反正俺是實在想不明白了,不是老天爺特意護着咱們,就是你糟了什麼東西附體”

“附體”,我心裡突然一驚,倘若真有什麼東西能附在我身上,那肯定就是雲南之行夢蓉的那條金蠶了。我低下頭,開始努力回憶那場驚心動魄的決戰:記得我們破吳三桂寢陵之時黑殿正好崩塌,金蠶現身爲我擋了幾顆巨型的飛沙走石,幫我撿回一條小命兒,之後就蹤跡不見了。我一直以爲金蠶已死,隨着夢蓉一起去了天國世界,沒想到它竟然仍附在我的身上,並且在關鍵的時刻再次救了我的性命。

原來這金蠶是夢蓉在我身上種下的一顆種子,是一顆滿溢着愛意的護身符啊想到這兒,我的眼眶不禁有溼潤。

正想着,胡老三的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說道:“不管怎樣,咱們爺們是活下來了,而且是你親手宰了森田這個王八羔子,你是咱中國的民族英雄”

“咳,我算啥英雄,小鬼子糟蹋咱中國人,該殺而且殺小鬼子的感覺的確是挺爽的。對了,三叔。那崔鶯鶯還在屋裡呢,咱倆趕快進屋去救人吧”

“對啊”,胡老三一拍腦門兒,“這一打起仗來,俺咋把這茬都給忘了呢”

我倆穿過小門兒來到裡屋。不出所料,裡屋是一間標準的西醫的病房,兩邊豎立的瓶瓶罐罐裡裝了不少各種顏色的藥水,外頭還貼着倭文的標籤。

靠裡面有三張病牀,每張牀的上面都躺着人,我定睛一看,那崔鶯鶯躺的乃是最外面的一張,她後脖筋腫脹着,看起來好像仍在昏迷之中。我又擡眼望了望靠裡面的兩張牀,差點把腹中的膽汁都吐出來。那兩張牀上躺的還能叫人麼蠟黃的皮膚緊緊裹着細瘦的骨架,裸露在外的肩膀上起的是一層高低不平的猩紅疙瘩,紅疙瘩大小不均,而且有的已經破裂,黃白色的漿水貯存在尖頭裡,讓人看見有十二分的毛骨悚然。

我嚥了一口吐沫,偷眼觀看旁邊的胡老三,只見他也是被驚得不輕,直楞楞地瞧着眼前的兩人。或許是聽見了腳步聲,兩個人中比較年長的一人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是蒼白無神的,小紅疙瘩竟然都長到了眼皮裡,他朝我點了點頭,嘴裡嘟囔了一句:“是中國人麼”

“是中國人”,我回答了一句。

“哈哈哈”,那人聽完竟然狂笑了起來,可聲音卻比哭都難聽,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滲出,顏色都是暗黃暗黃的。“終於有中國人來了”

“聽口音,你也是山東的老鄉”,胡老三開口問道。

“對,俺就是山東地”,那人重新睜開了眼,打量着胡老三。

“那你們這是怎麼進來的又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唉咋進來地就連俺自己都不知道啊。俺本來是山東文登縣務農的,因爲天頭大旱,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纔跟兒子老伴兒一起闖關東。俺們從山東出發,歷盡千辛萬苦才繞過山海關,好容易在旅順落腳找了個營生,卻讓日本憲兵抄了家,說俺是革命黨頭目,要帶回去審查。俺當時心裡頭還尋思,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俺根本就不是革命黨俺怕個啥哪知道這幫憲兵沒把俺們帶到憲兵隊,卻給俺們塞進一個大汽車裡,那汽車沒黑沒夜地跑,最後俺和俺兒子就被押進這個小樓裡邊了”,那人說話很快,一看就是個急性子,這要擱在平常,他是一副典型的山東倔人的形象,可是此刻他卻說得很吃力,邊說邊喘着粗氣。

“那後來呢後來你倆咋成了這樣”,胡老三又問。

“後來後來俺倆就被押到這屋子,又綁在這牀上,那幫狗崽子們天天給俺倆打針,折磨俺們,直到把俺們整的連死的力氣都沒了。當時俺就想:俺以前只有一個盼頭,把地種好,把兒子養好,抱上孫子;現在,俺就是想把這些鬼子整死,把他們給活啃了,今兒個老天有眼,你們終於是來了”,說完這些話,這人把費力地把手擡起來,去捅鄰牀的兒子。

當他那胳膊一露出來,我終於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又吐了一回。那根本就不能叫一條胳膊,就是一根骨棒上面包了一層皮,嚇人的是,就是那層皮也不是乾淨的,頂上斑駁地長着一片片的麻子。麻子是什麼麻子是小肉坑兒,這東西長在臉上,三五顆都極影響肖像,若是三五百顆一齊長在一個人胳臂上會是什麼效果任誰去想都會雞皮疙瘩一片。

見我的反應如此強烈,那老頭倒沒驚奇,可能就連他自己也有過一個思想轉變的過程吧。在他的觸碰之下,旁邊的小夥子被弄醒了,他同樣是滿身的紅斑,只是身體稍稍強一點,胳膊稍微地粗着那麼一圈兒。

“水,水”,小夥子喘着粗氣呼道。

“生子,生子”,老頭搖了搖兒子,眼眶的淚無聲地下滑着。小夥子把眼睜開,朝我們打量一番,問道:“爹,他們是誰那幫小鬼子呢”

還沒等老者回來,胡老三接他的話說:“小兄弟,俺也是打山東來的,諢名叫胡老三。俺現在佔山爲王,是個鬍子,今兒個是誤打誤撞進來的,那幾個小日本鬼子已然讓俺倆給解決掉了”

“啊”,小夥子眼睛裡冒着金光,彷彿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生子,他們說的是真的,老天爺有眼哪,咱爺倆死了都能瞑目啦”,老者說到這兒已經是痛不欲生了。

“老爺子,你咋老說死字,俺倆進來就是救你們出去的”

“呵”,老者苦笑一聲,“老弟,能看見這幫小鬼子被你們整死,俺在有生之年就是積德燒高香了,出去的話,就是大羅神仙相助俺倆也難哪”

“老人家,您這是怎麼說”

“老弟,你沒看見你是不知道,小日本子把俺倆抓起來,沒少了往俺倆身上打了不少的毒藥啊,你瞅瞅俺的胳膊,你再瞅瞅俺的身子骨,就快成一根麻桿兒了。另外這毒還能傳染,其他人只要沾了俺的血就會和俺一樣,這幫狗日的小鬼子爲了試驗,前些天還抓了幾個女人,那女人的身體弱,傳染上就馬上死了,俺倆是試驗用的,死不得,才得以存活了至今啊”

“那老哥您說這話的意思是不出去啦”

“不出去啦”,老者點了點頭,繼續講道:“俺說過,倘若俺能活着瞅見這幫鬼子死了,俺這些天的經文就沒白念,到了閻王老子那兒,俺得給他老人家磕整整二十個響頭。這姑娘剛被擡進來不到半個時辰,什麼毒藥都還沒打,你倆一會兒出去的時候把她給帶出去。心地好的話,能給她放了就給她放了回家;心地不好,就留着給她給你做一個壓寨夫人,咋地也比死到這兒強”

“嗨老人家,您這說的什麼話呢,俺胡老三可是關東的義盜,專殺不仁之輩和欺負老百姓的外國人”

“那是最好”,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他又想起了點什麼,說道:“你是鬍子,俺還有一個事兒告訴你們,在這屋子旁邊肯定還有一間彈藥庫,俺親眼看見小鬼子在樓裡運輸槍支,你走了別把這些槍炮留下燒火,拿出去,分給弟兄們,見着小鬼子給我狠狠地揍”,老者說到這兒,顯得很興奮,彷彿他就拿着槍瞄着小鬼子。

“這屋子裡還有槍太好了”,胡老三答道,興奮的臉色溢於言表,“不過,您剛纔說的留下燒火是”

“是俺和俺兒子的歸宿”,老人舒展了舒展胳膊腿,平靜地躺在牀上,“俺倆太累了,實在不想再呆在這世上了,況且俺倆身上有毒,出去也得連累他人。據俺所知,這樓裡有一座大庫,庫裡還有許多這樣的毒藥,倘然讓小日本再得到這些東西,遭殃的指不定還有多少中國人。俺經過這些天的折磨算是想通了,不管怎麼着,這些東西是絕對不能再留下了。所以俺和你們說,你倆出去之前,給俺留把快刀,俺跟兒子自己來個痛快的,絕不連累旁人,之後你倆一把大火把這賊樓給俺燒了,俺在天之靈就算謝謝你們了”

“老哥,俺胡老三佩服,你真是條漢子你放心,一會兒你把名字籍貫給俺留下,俺回到山東一定給你倆立墳刻碑,逢年過節少不了給你倆燒錢”

“咳,整那個沒用,俺算是看透了,人活着就好好活着,死了就讓人忘了權當解脫,省着還落別人掛念。生子,你說是不是”

“爹,您說的對,胡三叔,你能答應俺一個條件麼,俺死之前就這麼一個條件”,小夥子沉默了許久,也開腔說話。

“能,只要俺能辦到的,都能”

“一會兒麻煩你把那幾個小日本子幫俺拽回來,俺在死之前,要啃了他們的肉,喝了他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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