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趙山泉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跪了一地的上訪羣衆,也是吃了一驚,有些惱火地道:“杜欣去哪了,他這區長是怎麼當的,搞什麼名堂嘛!”
王思宇皺了皺眉,轉過身子,一聲不吭地往下走,旁邊的幾位領導也是面面相覷,緊隨他的身後,匆匆下了樓。
來到臺階上,市委副秘書長周明亮搶出一步,大聲喊道:“大家注意了,市委王書記,市委宣傳部黎部長、市政府的趙市長在這裡,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好談,請大家保持冷靜,要剋制,千萬不要衝動。”
他話音過後,人羣中有了反應,一些人站了起來,但更多的人依舊跪着,有人嚷嚷了起來,還有婦女放聲大哭,場面變得異常混亂。
遠處的一些員工也圍了過來,原本空曠的廠區裡,到處都站了人,一些正在忙碌的工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詫異地望向這裡,議論紛紛。
區長杜欣帶了兩名幹部,有些狼狽地走了過來,站在王思宇身側,惶恐地道:“王書記,對不起,我們沒有做好工作,出了羣體事件。”
王思宇皺起眉頭,指着跪在地上黑壓壓的人羣,沉聲道:“杜區長,我想你弄錯了,你不是對不起我,是對不起那些人!”
杜欣腦門上掛滿了汗珠,尷尬地點頭道:“是,是,我們區裡沒做好工作,應該及時化解矛盾纔對。”
王思宇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沒有拿正眼望他,而是徑直走下臺階,來到人羣前,表情凝重地走到一位跪地不起的老人身邊,彎腰扶起她,輕聲道:“老人家,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商量,您都這麼大年紀了,不要這樣……”
老人顫巍巍地站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她伸出手,掀開衣服,腰間露出青紫色的瘀傷,抽噎着道:“領導啊,我今年六十八了,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他們拿着棍棒闖進來,把家裡的東西砸爛了,把房子拆了,還拉着我的頭髮往出拽,我掙扎,他們就踹我,後背上還有傷,是用木棍打的,我老伴也捱打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裡!”
王思宇愣住了,錯愕地望着那個清晰可見的瘀傷,再看着老人滿臉皺紋的臉孔,腦子裡‘嗡’的一聲,瞬間變得一片空白,只覺得心臟驟然抽.搐了幾下,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他強壓住怒火,點點頭,望着跪在地上的人羣,大聲道:“大家先起來,不能跪,你們這一跪,就把國家跪回封建社會去了,那不成,道理要站着講,下跪解決不了問題!”
其他幹部也都走了過來,把地上衆人攙扶起來,羣衆把那條刺眼的橫幅收了起來,衆人齊刷刷地望着面前的幾位市裡領導,眼裡滿是期望,焦慮,還有些許的不安。
王思宇嘆了口氣,轉過頭,望着站在幾步之外,默不作聲的劉英華,輕聲道:“劉總,這樣吧,先讓他們到二樓,我打算開個現場會,把問題及時解決掉。”
劉英華嘆了口氣,輕聲道:“好的,王書記,我一定配合你。”
王思宇點點頭,回頭身來,環視人羣,沉聲道:“現在人太多,都上去會很亂,你們商量一下,選出三十名代表,跟着我們到樓裡協商,我以人格保證,會全力幫助大家解決問題,也請大家配合。”
副市長趙山泉也走過來,雙手叉腰,大聲道:“大家聽着,每家只出一個代表,你們抓緊時間選出來,其他人先回去等消息,不要破壞公共秩序。”
人羣躁動起來,開始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正在亂糟糟的時候,就聽見刺耳的長鳴聲響起,院子裡開來一輛輛警車,轉眼間,六輛警車駛到近前,在人羣外圍停下,車門打開,二十多名幹警跳了下來,帶隊的警察雙腳剛落地,就揮着胳膊,大聲喝道:“控制現場,保護市委領導。”
衆警察‘呼啦’一下地衝了過來,在羣衆前面組成了一道人牆,場面又變得緊張起來。
王思宇登時火了,指着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警察,怒聲道:“哪個叫你們來的?”
那警察愣了一下,撓頭道:“剛剛接到上級通知,讓我們保護市委領導。”
王思宇陰沉着臉,揮手道:“馬上收隊,我們不需要保護。”
區長杜欣趕忙走了過來,輕聲道:“盧隊,快收隊,別在這裡添亂。”
盧隊長有些摸不到頭腦,見杜欣連連使眼色,立時心領神會,轉身喊道:“收隊,大家先回警車上待命。”
警察們立即散開,各自回到警車上,盧隊長點了一根菸,罵罵咧咧地道:“麻痹的,讓來就來,讓走就走,這些玩意一會兒一個令,真難伺候。”
旁邊那警員卻笑笑,輕聲道:“盧隊,事鬧大了,估計老杜要完蛋了。”
盧隊長把眼睛一橫,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拳,沒好氣地道:“別胡說,‘老杜’是你能叫的嗎?”
那警員撇撇嘴,摘了警帽掂了掂,輕聲道:“瞧好吧,那哥倆搞得太兇了,早晚要出事。”
盧隊長嘆了口氣,皺眉吸了口煙,懶洋洋地道:“閉嘴吧,再亂嚷嚷,你就快出事了,人家兄弟有權有錢,會出什麼事!”
這時,人羣裡擠出一位中年婦女,扯着嗓子喊道:“市委領導,能讓他們把人放了嗎?下午在彩虹橋,他們抓了七八個人。”
王思宇點點頭,看了杜欣一眼,厲聲呵斥道:“馬上打電話,讓他們放人,你們區裡領導就是這樣做工作的嗎?太不像話了!”
杜欣灰了臉,不敢分辯,摸起手機,撥了號碼,走到旁邊小聲說了幾句,就耷拉着腦袋走回來,輕聲道:“王書記,人已經放了。”
王思宇點點頭,輕聲道:“杜區長,把區政府相關領導都叫來吧,要抓緊解決問題,不能再回避問題了,會出大亂子。”
杜欣皺了眉頭,有些無辜地道:“王書記,有些事情,是在區委會上定的,現在書記在外省搞商務考察,要十幾天才能回來,我確實沒法解決。”
王思宇擺擺手,表情嚴肅地道:“彆強調客觀理由,事情解決不了,大家都不要走。”
杜欣卻把臉轉到一旁,小聲道:“王書記,這件事情,您不要管了,還是由我來處理好了。”
王思宇微微一怔,皺眉望着他,輕聲道:“可以,但既然遇到了,我就要了解下情況。”
杜欣皺了眉頭,執拗地道:“王書記,我還是那意思,市委領導不要干預此事,免得我們下面被動。”
王思宇哼了一聲,拿手指着院子裡黑壓壓的人羣,有些氣憤地道:“杜區長,難道現在還不夠被動嗎?”
杜欣咬了咬牙,硬着頭皮頂撞道:“王書記,我堅持自己的意見,區裡的問題,我們自己解決。”
王思宇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心裡卻琢磨了起來,這個杜欣的表現很反常,搞不好,今兒的事情,跟他脫不開關係。
市委副秘書長周明亮走了過來,在旁邊打着圓場道:“杜區長,這是突發事件,應該迅速處理,不能拖延,否則,後果會非常嚴重,王書記這樣做,也是爲了你們好。”
杜欣沒有辦法,只好走到旁邊,撥了一通電話,把幾位區領導都喊了過來,掛了電話後,又悄悄發了幾封短信,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經過協商,上訪羣衆選出了三十位代表,跟着衆人進了職工文體活動中心,來到二樓的會議室,都落座後,王思宇轉過頭,和黎鳳姿商量了下,讓電視臺的攝像師進行錄像,幾位領導的秘書都拿了紙筆,進行記錄。
羣衆的情緒非常激動,輪流舉手要求發言,王思宇拿手指了指,讓前面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先講。
那人站了起來,有些義憤地道:“各位領導,區裡搞建設,要拆遷,我們沒意見,但價格要公道,不能明搶豪奪……”
區長杜欣不幹了,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同志,請你注意說話的語氣,要冷靜。”
王思宇臉色一沉,‘啪’地一拍桌子,轉頭瞪了他一眼,皺眉道:“杜區長,該保持冷靜的是你,讓人家把話講完嘛!”
杜欣哼了一聲,見攝像機掃了過來,嘴巴動了幾下,就沒有再說話,而是低下頭,翻開本子,拿着筆刷刷地寫了起來,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王思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輕聲道:“接着說,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別有顧慮。”
那人點點頭,繼續道:“以我家爲例,三居室的房子,只給補償七萬元,每平方纔摺合五百元,而周邊新房的市場價已經到了七千,相差十幾倍,我們不同意簽署拆遷補償安置協議,他們就斷水斷電,堵路砸人,這種行爲和土匪有什麼區別?”
王思宇皺了皺眉,表情嚴肅地道:“他們是誰?”
那人點點頭,鐵青着臉道:“有國土局的人,也有綜合執法局的城管,還有警察,區裡的機關幹部也下去過,這些人離開後,又有黑社會的人來恐嚇,威脅,動不動就打人,已經搞出了人命。”
王思宇愣住了,皺眉道:“怎麼回事?有人被毆打致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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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嘆了口氣,轉頭指着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輕聲道:“李平,你說說吧。”
那個叫李平的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我爺爺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他沒死在戰場上,卻讓那些流氓給毆打致死,我們報警,公安機關開始不受理,後來幾經交涉,他們總算肯管了,可出具的鑑定結果,居然是死於腦溢血,屍體也被強制火化了,我們沒有證據……”
王思宇抓起茶杯,砰地一聲摔了下去,轉頭盯着杜欣,厲聲道:“杜區長,事情屬實嗎?”
杜欣心跳加速,後背出了許多冷汗,趕忙搖頭道:“王書記,我不清楚這個情況。”
王思宇轉過身子,又看了看趙山泉,皺眉道:“趙市長,市政府這邊也沒有收到消息?”
趙山泉放了手中的茶杯,不緊不慢地道:“王書記,這些不在我分管範圍內,相關情況不太瞭解。”
王思宇擺擺手,望着李平,輕聲道:“李平,知道是什麼人動的手嗎?”
李平點點頭,輕聲道:“是一個叫‘拆遷樂’的公司,他們開始時砸門窗、剪電線、堵鎖眼、放煤氣,各種手段都用過了,見我們還不肯妥協,就帶了人衝進屋子裡打,我爺爺就是被打壞的,在牀上躺了不到兩天就死了。”
這時,旁邊的一箇中年婦女也站了起來,搶着道:“不只是拆遷公司,開發商也有份,他們都是串通好的,青天白日的就謀財害命,人還在屋子裡呢,就撬樓板,還倒汽油放火,我們去報案,他們卻勸我們趕快簽字,否則出了事情,概不負責,這簡直是在搞恐怖主義!”
王思宇聽不下去了,馬上站了起來,語氣嚴厲地道:“杜區長,我現在提出三點意見,供你參考,第一,馬上聯繫公安機關,將涉案人員控制起來,立案調查,同時建議紀委跟進,嚴查其中可能涉及到的經濟犯罪行爲,第二,現在就與上訪羣衆進行商討,重新擬定補償方案,切實安頓好羣衆的生活。第三,在沒有出臺有效的辦法,確保拆遷過程中不出現違法活動前,叫停所有拆遷工程,要爲羣衆的人身安全負責。”
杜欣‘啪’地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來,厲聲道:“王書記,這是您個人的意見還是市委的意見?”
王思宇盯着他,輕聲道:“杜區長,你什麼意思?”
杜欣低了頭,冷笑着道:“如果是市委的意見,我立刻執行;如果是您個人意見,我拒絕,這只是那些人的片面之詞,不公正,也容易耽誤區裡的各項工作,他們就爲了幾個小錢,不顧全大局,天天聚衆鬧事,這個先例不能開,要不然,以後沒法幹了!”
屋子裡立時安靜下來,衆人都把目光對準兩人,趙山泉眯了眼睛,端起茶杯,輕輕吹了一口,有些幸災樂禍地望着王思宇,想看着他當場出醜,沒有唐市長的首肯,這位初來乍到的王書記,居然敢幹預下面的事情,無疑是自討沒趣。
王思宇擺擺手,厲聲道:“你不搞,馬上出去,區裡其他的領導留下,誰讓老百姓過不好日子,我就讓他滾蛋!”
杜欣坐了下去,冷笑着道:“王書記,這話你說了不算!”
他話音剛落,區裡的一位幹部突然站了起來,沉聲道:“王書記,我是洪武區的區長助理張桐,想向您反映個情況。”
王思宇點點頭,輕聲道:“說吧。”
張桐無視衆人詫異的目光,語氣堅定地道:“王書記,洪武區負責拆遷工程的天龍集團,其總經理杜威,就是杜區長的妹夫,在敲定拆遷工程方案前,他就以職務之便,爲其大開綠燈,現在問題搞得這樣嚴重,是與杜區長的縱容分不開的。”
杜欣頓時愣住了,直勾勾地望着張桐,怒聲道:“張桐,你別血口噴人!”
張桐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打開公文包,從裡面取出一疊材料,走到王思宇面前,雙手遞了過去,沉聲道:“王書記,我要實名舉報腐敗分子杜欣,如果材料中有一項內容與事實不符,我願意承擔一起後果。”
王思宇點點頭,接過材料,仔細看了起來,半晌,輕輕舒了口氣,把材料轉交給身邊的宣傳部長黎鳳姿。
黎鳳姿看過後,把材料再傳到副市長趙山泉手裡,轉過頭,表情嚴肅地道:“王書記,鑑於材料中反映的問題,情況特別嚴重,性質極端惡劣,我建議,立即通報唐衛國同志,馬上採取相關措施。”
趙山泉看了材料後,嘆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望着杜欣,表情冷淡地道:“王書記,我也是這個意見,事態嚴重,不能再拖下去了。”
杜欣面色慘白,頹然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道:“內奸,叛徒,張桐啊張桐,你真是白眼狼,居然連我也咬了。”
市委副秘書長周明亮也傻眼了,愣了半晌,才緩過神來,低頭點了一顆煙,皺眉吸了起來。
王思宇站了起來,表情嚴肅地走出會議室,在樓道里打了電話,十幾分鍾後,他回到會議室內,輕聲道:“張桐同志,經過市委研究決定,現在由你來負責處理洪武區惡性拆遷事件引發的問題,記住,要把羣衆的生命財產安全放在第一位。”
張桐站了起來,有些激動地道:“請王書記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王思宇點點頭,又望了杜欣一眼,輕聲道:“杜欣同志,請你準備一下,市紀委的胡雪松同志馬上就要過來了。”
杜欣面色慘白,耳鳴的毛病又犯了,雙手捂着腦袋,有些痛苦地道:“準備什麼,有什麼好準備的,現在不就是腐敗分子提拔腐敗分子,腐敗分子反腐敗分子嘛!”
王思宇嘆了口氣,望着會場內鴉雀無聲的上訪羣衆,深深鞠了一躬,語氣低沉地道:“我們工作沒有做到位,讓大家受委屈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大家表示真誠的道歉。”
現場的人默默地站了起來,半晌,響起了一片稀稀落落的掌聲,王思宇嘆了口氣,輕聲道:“大家放心,現在由張桐同志留下,和大家一起商討,研究解決方案,如果十天內無法把問題解決,可以隨時到市委來找我。”
說完後,他拱拱手,轉身走了出去,其他領導也都跟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洪武區的幾位幹部。
杜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瞥了張桐一眼,轉身剛要離開,下面突然傳來一聲喊,擡頭望去,卻見礦泉水瓶如雨點般地砸了過來。
恍惚中,一個瘦弱的身影衝了上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衆人衝了過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個叫李平的人拉開。
杜欣伸手抹了鼻血,仰頭笑了起來,擺手道:“沒用的,我上任是貪官,下任也會是貪官,你們的孩子將來要是當了官,一樣會是貪官,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