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看了萬立非拿回的錄像帶後,王思宇的心情總算是鬆弛下來,就算市局的鑑定結果沒有出來,或者趙大富改口翻供,這盤錄像帶裡的內容,也足以把錢雨農牢牢釘死,再也別想翻過身來,這些日子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他如釋重負,洗了澡躺在牀上,拉起被子,眼皮重若千鈞,時隔多日,終於睡了個安穩覺。
早晨起牀後,梳洗完畢,在屋裡練了一會飛刀,轉頭望去,卻見白燕妮也練完了太極劍,已經嫋娜地走進房間,王思宇坐在沙發上看了會文件,十幾分鍾後,白燕妮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擀麪過來,放在桌子上,甜膩膩地道:“王書記,快趁熱吃麪。”
王思宇笑着點點頭,把文件放到一邊,走了過去,拉了椅子坐下,摸了筷子,挑起兩根筋道的麪條放到嘴裡,笑呵呵地道:“嫂子,你現在窗簾的顏色太難看了,我覺得還是以前那款好些。”
白燕妮已經走到門邊,聽他說完,緩緩轉過身來,抿嘴一笑,甜絲絲地道:“王書記,這款顏色還好,而且厚實,現在天氣太冷,夜裡凍得睡不着覺喲。”
“喔,是這樣啊。”王思宇摸了摸鼻樑,不再說話,看着白燕妮那高挑纖細的背影,搖曳生姿地走到院子裡,轉身進了西廂房,他不禁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搖頭道:“看來要等到夏天了,到時候天熱得睡不着覺,會不會把窗戶都打開?”
上午九點鐘,玉州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李國勇來到西山縣,玉州市委這屆班子裡,王思宇最熟悉的就是這位李書記,當初調查大富豪娛樂城事件時,王思宇在高爾夫球場,初次接觸方系人馬,方如海就曾經向王思宇介紹過,此人是方家嫡系,也是方如鏡的左膀右臂,王思宇曾數次在方系聚會上見到他。
但當時兩人級別相差懸殊,李國勇的姿態又很高,總是擺出冷冰冰的面孔,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除了方如鏡之外,他極少對其他人露過笑容,通常同僚主動上前問好,他也是愛理不理,眼皮都不翻一下,只‘哼哈’兩聲敷衍了事。
王思宇見狀,覺得此人官威十足,還有些倚老賣老,不好接觸,就刻意和他保持了距離,寥寥幾次見面,都只是點頭致意,而當方如鏡調離華西后,兩人之間從未聯繫過,因此,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李國勇此次西山之行,王思宇並不清楚他的來意,內心之中也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在縣委五樓的小會議室裡,李國勇和西山縣的常委們開了一次座談會,雖說是座談會,但他沒有給其他人發言的機會,除了開會前閒聊幾句外,就只有李國勇坐在會議桌邊,照本宣科地讀着稿子,別人只能豎着耳朵聽報告,他在會上強調了加強黨風廉政建設的重要性,又對西山縣紀委的工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二十分鐘的講話都是老生常談,毫無新意,那乾巴巴的講話稿配着他略顯呆板的面孔,倒很是相稱。
不過包括王思宇在內,在座的各位常委都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會議室裡,除了李國勇那略顯沙啞的嗓音外,就只有輕微的喝茶聲,衆人都在凝視傾聽,不時地做着筆記,李國勇這位紀委書記當然是不能得罪的,他那張臉孔冷得嚇人,尤其是那兩道冷漠的目光瞥到臉上時,就會讓人生出針扎之感,極不舒服。
會議結束之後,李國勇就去了王思宇的辦公室,進屋後,他很隨意地把大衣脫下,掛在衣架上,然後坐在王思宇的辦公桌上,表情嚴峻地盯着王思宇,打開黑色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一疊舉報信出來,輕輕丟在桌面上,用粗短的手指敲着這些厚厚的信件,冷冰冰地道:“王書記,怎麼搞的嘛,不到七天的時間裡,告你的舉報信多達三十五封,你是怎麼幹工作的?”
王思宇泡了杯熱茶,送到他面前,微笑着說:“李書記,先喝杯茶,消消火,信上反應的問題應該都是捏造的,如果有一件屬實,我認打認罰。”
“哦?”李國勇下意識地挑了挑眉頭,伸出右手,接過茶杯,端到嘴邊吹了吹,卻沒有喝,而是隨手放在旁邊,依舊一臉嚴肅地望向王思宇,摸起辦公桌上的一沓舉報信,輕輕搖了搖,不緊不慢地道:“王書記,還沒有看裡面反應的問題,就這麼自信?”
王思宇拉過椅子坐下,呵呵一笑,泰然自若地道:“李書記,我踏實做事,坦蕩做人,不怕上級領導來查,要是沒有這個自信,還幹什麼工作,您別忘了,我也是從省紀委走出來的幹部,起碼的原則還是講的,絕不會踩線。”
李國勇瞄了他一眼,把舉報信丟在一旁,擡手敲了敲桌子,語氣凝重地道:“那好吧,王思宇同志,既然你這樣自信,我就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王思宇見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不禁心中有氣,也就收起笑容,語氣冰冷地道:“李書記,你儘管問吧,我一定據實回答。”
李國勇點了點頭,從黑皮包裡拿出黑色的本子,又在筆筒裡挑了半晌,摸出一管粗笨的簽字筆,在本子上寫下一行字,沒有擡頭,直接問道:“王書記,你有沒有收到過大王鄉送來的價值四千元的年禮?”
王思宇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有。”
李國勇擡起頭來,皺了皺眉,把簽字筆丟到一邊,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水,面無表情地道:“那你是怎麼處理的呢?”
盯着那雙冷漠的眼睛,王思宇不慌不忙地說:“當晚我並不知情,他們直接把蔬菜和豬肉放到菜窖裡,我在瞭解情況後,第一時間給大王鄉的鄉長毛新竹打了電話,並將五千元的現金交給他,毛鄉長已經給我打過收條,收條和銀行取款記錄都有,就在辦公桌左邊第二個抽屜的信封裡,您現在就可以查看。”
李國勇微微一愣,臉上露出一絲詫異之色,但很快就恢復如常,他低頭拉開王思宇所說的抽屜,果然在裡面翻出一張信封,從裡面取出收條和取款記錄,仔細看了看,就在本子上唰唰地寫了起來,隨後把收條和取款記錄重新裝到信封裡,拿膠水粘好封口,丟到自己的黑皮包裡。
他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水,砸吧砸吧嘴,放下杯子後,盯着王思宇的眼睛,加重了語氣道:“王書記,有人來信反應,你和前任秘書的妻子有不正當關係,所以破格提拔了那位秘書,更加令人無法容忍的是,你利用職務之便,將那位秘書調到了偏遠的山區任職,而把他老婆接到家裡來住,每天晚上都……啊,有這種事情嗎?”
王思宇心中一動,已經隱約猜到這封信是誰指使寫的,他不動聲色地解釋道:“李書記,此事純屬污衊,關於秘書鍾嘉羣的提拔一事,完全是出於公心,也符合組織程序,常委會的記錄有據可查,他的去向是由錢書記在書記碰頭會上定的,至於鍾嘉羣同志的愛人,確實是因爲一些特殊的原因,暫時住進我租住的院子裡,我們做了鄰居,但鍾嘉羣的母親也搬了過來,您可以和她們進行談話,也可以向鍾嘉羣同志瞭解,我本人在生活作風方面一向是嚴格要求的,絕對經得起組織上的調查。”
李國勇低頭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停下來後,緩緩擡起頭,目光銳利地盯着王思宇,沉聲道:“王書記,你和縣委錢書記之間有矛盾嗎?”
王思宇搖頭道:“沒有。”
李國勇撇了撇嘴,拉長聲音道:“真的沒有?”
“絕對沒有。”王思宇斬釘截鐵地回答,接着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根菸來,點上後吸了一口,笑着說:“李書記,怎麼會問這麼奇怪的問題,我一個掛職副書記,怎麼會與縣委書記產生矛盾,且不說我來西山沒多久,即便是到我原單位去調查,也不難發現,我王思宇不是那麼難以相處的人。”
李國勇聽着這話有些刺耳,卻不以爲意,皺着眉頭繼續問道:“有人舉報你與公安局的萬局長勾結在一起,迫害西山縣著名民營企業家趙大富,以達到攻擊錢書記的目的,有這樣的事情嗎?”
王思宇微微一笑,擺手道:“李書記,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真實情況是這樣的,在前些天的常委會上,我們通過了一項決議,就是嚴厲打擊涉黑勢力,營造良好的招商軟環境,趙大富此人有前科,組織了一批黑惡分子,爲禍鄉里,在西山縣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警方根據周密的調查,將他抓捕歸案,審問過程中也沒有濫用私刑,不存在迫害一說,只是在昨晚的審訊當中,確實查到一位縣委主要領導的違法亂紀證據,目前省紀委的孫副主任正在審理中,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李國勇的眸光忽地一亮,嘴角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稍縱即逝,卻又板着面孔,把簽字筆丟到身前,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氣哼哼地質問道:“王書記,這些天到西山縣來的兩隊人,好像都是你王書記以前的部門同事啊,有督查室的副主任,也有省紀委紀檢監察五室的副主任,你這樣擺明了車馬,還說不是在整錢書記嗎?”
王思宇皺着眉頭,把半截煙掐滅,丟到菸灰缸裡,雙手攤開,憤憤不平地道:“李書記,請注意你的措辭,我不認同你的看法,我是在那兩個單位工作過,但現在是西山的幹部,哪裡能指揮得動前單位的同事,更何況,他們要來西山公幹,我總不能因爲避嫌趕走吧,您這樣無端的猜測,我覺得非常不好,對我個人的懷疑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請不要牽涉到其他人,據我所知,那兩位同志都是單位裡的骨幹,都是講政治講原則的好同志,不能蒙受不白之冤。”
李國勇聳了聳鼻樑,冷冷地哼了一聲,擺手道:“王書記,我不想聽你的詭辯,案子進展的怎麼樣了?”
王思宇滿臉無辜地道:“李書記,案子的事情我沒有精力去關心,那是公安和紀委要做的事情,現在縣裡一二把手都不在家,海洋書記也在國外,政府和縣委需要辦理的公務這樣多,我這個副書記忙得腳打後腦勺,要不是您過來,我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哪裡會對一個普通案件那樣上心。”
李國勇險些被氣樂了,冷笑半晌,摸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上一口茶水,握着拳頭重重地敲了敲桌子,沒好氣地道:“好你個王思宇,當初還真沒看出來,你小子還真有能耐,油鹽不進嘛。”
王思宇一臉真誠地望着他,搖頭道:“李書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李國勇嘆了口氣,把身子向後仰去,坐在皮椅上搖了搖,眯着眼睛,緩緩道:“不明白?那就挑明瞭說吧,既然已經打了,就一定要打死,不能留下後患,你小子,還是太年輕了,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怪不得方書記不放心,臨走時囑咐了我半天,稍不留神,你就捅了個大簍子,這樣蠻幹,就算扳倒了錢雨農又能怎麼樣,你在上級領導眼裡會落下很壞的印象,別人又會怎麼看你,以後哪個一把手會再放心使用你?”
王思宇心頭一震,霎時明白了幾分,趕忙起身,爲李國勇續上茶水,笑呵呵地道:“李書記,倒被您嚇了一跳,還以爲您這是來興師問罪的呢。”
李國勇合上本子,把眼皮擡起,從辦公桌上摸過煙盒,抽出一根菸來,點上後吸了一口,鼻子裡哼了一聲,擺擺手,慢條斯理地道:“是不是興師問罪,現在還很難講,要看你做得怎麼樣,抓緊時間把案子搞清楚,上報市委,想要瞞天過海,繞過市委直接捅到省裡去,那肯定是行不通的。”
王思宇嘆了口氣,笑着說:“李書記,早知道您肯幫忙,我哪裡會費這麼大的力氣。”
李國勇擡手看了下表,就皺着眉頭道:“我下午還有個會,你抓緊把案情講清楚,我好及時向市委嶽書記彙報,這種事情不能拖,早彙報早主動。”
王思宇忙應承下來,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分別給萬立非與劉福泉打了過去,讓兩人帶着相關的證物和筆錄過來,二十分鐘後,兩人趕來,劉福泉在見到李國勇後,心裡就是一驚,李國勇也是省紀委的常委之一,只是他工作繁忙,極少參加常務會議,但即便是常務副書記羅雲浩也對他高看一眼,劉福泉以爲貿然出動,惹了麻煩,心裡就是一陣緊張,他有短處落在王思宇的手裡,只能聽招呼,這回撞到槍口上,有苦難言,就暗叫倒黴。
正懊惱間,斜眼望向王思宇,卻見他正拿手捂住半邊臉,微笑着向自己使眼色,劉福泉這才稍稍安了心,畢恭畢敬把卷宗遞交過去。
李國勇在看過筆錄,又把錄像帶放了一遍,心裡就踏實下來,勉勵了兩人幾句,讓他們抓緊破案,早日將腐敗分子繩之以法,萬立非與劉福泉才放下心來,笑着說好,轉身退了出去。
李國勇坐在皮椅上沉吟半晌,就站起身子,走到窗邊,輕聲道:“馬上寫份說明材料,我下午交給嶽書記,材料要這樣寫,你接到匿名信,說錢雨農要藉着出國考察的機會出逃,並提供了一些有力的證據,憑藉你在省紀委的辦案經驗,覺得事情確實可疑,但因爲事情牽涉到一位重要官員的名譽,你不敢擅自行動,就打電話請示了我,之後的行動,都是在我的指示下辦理的。”
王思宇愣了愣,皺着眉頭道:“李書記,把您牽涉進來,不好吧,錢書記可是嶽書記面前的大紅人,要是這樣寫,他可能會對你有意見。”
李國勇轉過身來,語氣冰冷地道:“讓你寫就趕緊寫,還怕我搶了你王書記的功勞嗎?他算哪門子大紅人,不過是個老油條罷了。”
王思宇坐在椅子上,摸起筆來,心中卻依舊顧慮重重,生怕給李國勇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沉吟良久,沒有寫下一個字。
李國勇見狀,難得地笑了笑,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放心大膽的寫吧,嶽書記現在需要我的支持,你還真以爲我是個不中用的糟老頭啊,哼,方書記當初都沒敢這樣輕視我,你這小子,真是太不像話了。”
王思宇這才微微一笑,運筆如飛,唰唰地把材料寫了出來,李國勇接過材料看了看,鼻子微歙,再次輕輕地哼了一聲,點頭道:“文筆還不錯,就是字體難看了點。”
李國勇把材料放在皮包裡,穿了外套,就在王思宇的陪同下,來到樓下,坐進小車裡,司機緩緩發動車子,將小車駛出縣委大院,很快消失在大街上,王思宇佇立良久,心中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他本以爲方系已經徹底垮掉了,卻沒有想到,在關鍵的時刻,竟能得到援手,而方如鏡雖然沒有直接提拔自己,卻在用他的方式來幫助自己,這份情分,沉甸甸地壓在王思宇的心頭,讓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做些什麼,努力回饋方家,希望能夠有這樣的機會吧!
轎車駛出西山縣城後,李國勇回頭望了一眼,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點了一根菸,愜意地吸了一口,嘴裡吐出淡淡的煙霧,還有一句微不可聞的稱讚:“臭小子,幹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