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裡回來,修路的事突然就有了變化。
在百順家,幾個人剛坐下還沒喝上一口茶,麥慶富就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話語中有些埋怨地說要是他們三個再不回來,就帶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到山裡找去。
百順就故意惱他:“我們又不是去尋短路,你去找個菩薩!”
慶富也不惱他,急着說:“修路的事複雜了,你們不回來,我斷不下。”
慶富就把事情揀要緊的地方說了,卻原來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福建一個姓林的老闆要在香草溪建一座水電站,願意自己掏錢修一條水泥路進來,說只要村裡答應讓他建電站,路願意修到哪裡都行,而且免費給村裡架電,三十年不收電費。
原來不是不修路,而是要快點修;也不是再湊錢,而是不要錢,他們原來集的錢都要退,包括似錦墊付的那二十萬。
好事啊!百順說。
蓋草卻不同意。他說要修電站的話,早三年就修了。那時縣裡興起了一股搞小水電的熱潮,各個單位都可以集資建電站。縣裡幾個單位都看上了香草溪豐富的水源,通過各種關係說通村民同意他們建電站,但蓋草這一關通不過。蓋草說,在香草溪修電站那是一種大破壞。他們要把香草九條溪流都截到一起,通過挖隧道的形式把水引到電站去發電,這樣一來一條江就斷流了,沒了河,河道里全是亂石,到時田荒山禿的,香草溪這個地方就不像個東西了。他死活不答應,並鼓動村裡人一起反對,縣裡辦電站的事就沒有下文了。
沒想到,三年之後,又有人將這個事翻出來,還是要在香草溪建電站。蓋草還是那個觀點,不準修電站,寧願還是點煤油燈。
慶富說,這幾天你們不在家,村裡鬧翻了天。慶富說了建電站的不好,當即就有年輕人站出來跟他唱反調,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沒有電那等於就是過原始人的生活。更有一些想不花錢早點把路修通的人,把林老闆當成了菩薩,恨不得他早點進來修電站,早點把路修通,早點把電燈亮起來。他們說,要是再有人反對修電站,那就是做了對不起子孫萬代的缺德事。
慶富說了三年前蓋草死命反對的事,那些人說吳天福沒兒沒女,又不時常在家,當然不希望建電站——他是恨不得我們也像他一樣,做一個鰥寡老人!
蓋草聽了,氣得不行,說隨你們修好了,看誰是做了斷子絕孫的缺德事!蓋草顧不得身上的傷還沒好,氣鼓鼓地走出百順家,過一會又轉回來,對着慶富和百順說,你們莫要太過分,惹惱了我,連路我都不準修。他在門外嘆了一口氣,說:好好一個香草溪,沒得安寧嘞!然後丟下他們,氣咻咻地走了。
蓋草走了,百順埋怨慶富不該當着他的面說他沒兒沒女的傷心話。百順說,我也沒兒沒女啊,我也懶得操這個心!
慶富就有些急,說都不管都不操心就算了,他也辭了這個管事的差,一心一意上山砍毛竹種厚朴。慶富賭氣要走的時候,百順喝住了他,說你不管也得管!
慶富硬着脖頸說,要管大家都管,有一個不管他都不幹,這樣的大事他麥慶富一個人挑不起。
百順說,大事大事,天大的事!百順依舊耿耿於懷地說,沒兒沒女,這不是羞辱我和蓋草嗎?哼,村裡哪樣事我和蓋草沒有出力盡力,你們有兒有女,你們有兒有女那就自己作主自己去幹去拼啊,都是沒良心的混蛋!
慶富默不作聲。
百順說,你就斷定我和蓋草沒兒沒女斷子絕孫了?哼,說不定哪天我就帶個兒子帶個婆娘回來給你們看看,就你們養的那些婆娘崽女,一個個歪瓜裂棗的,我們都還沒眼角看呢,哼!
這麼鬧了幾句,百順也解了氣,走進屋裡不再吱聲。
這下輪到慶富生氣了,他想發作,可偏生是自己說漏了罪,傷害了蓋草和百順;他想走,可事情還真沒個着落,叫他如何對上對下交待。他氣急敗壞地只有罵娘,只有在屋子裡跺腳走圈圈。
正在慶富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的時候,盧阿婆來了。
盧阿婆是來尋似錦的。看見慶福,盧阿婆就問他,是不是蓋草他們回來了。
慶富只是點頭,沒有答她。
盧阿婆有些生氣,就罵慶富嘴巴啞了。慶富正沒氣出,就恨聲說,真啞了纔好呢,省得這張臭嘴說些不好聽的話,讓人嫌!
盧阿婆知道慶富是在憋氣,也就不再理他。她叫一聲似錦的名字,似錦在自己屋內答應了一句,就走了出來。盧阿婆上上下下把似錦看了個遍,見沒什麼異樣這才放了心。盧阿婆說:“回來也不去看看我。”
似錦知道阿婆是惦記自己,感動中也有了一些難爲情。他說,剛回來呢,屁股還沒落座,慶富就來了,來了就跟蓋草和百順吵嘴。他說自己原本是要去看老人家的,見他們吵也就沒顧上了。
盧阿婆瞪了一眼慶富,說吵什麼吵呢,剛回來也不讓他們有個清閒。
慶富很委屈地說了剛纔的事。沒想到盧阿婆也生了他的氣,說你這個慶富真是頭豬啊,哪有這樣說人家蓋草和百順的。蓋草和百順雖說沒兒沒女,在村裡哪樣不是爲大家着想,哪樣不是向着村裡啊。該出的力他們沒少出,該做的事他們沒少做,得不到好也就算了,還這樣說他們,這是剮他們的心啊。
慶富說,我錯了,可我真的是沒法,只是想把村裡的事做好。
盧阿婆說,修路的事還沒結,又要修什麼電站。香草溪原本安寧,修路修電站,一下子搞那麼一些人進來,還有安然嗎?別說蓋草反對,我也反對!要是硬性要修電站,我就住到酒香谷去,我就住到野人衝去,眼不見心不煩,懶得管你們!
寨子裡最權威的老人都發了這樣的話,慶富也就沒了什麼話說。他得到了明確的答覆,終於鬆了口氣,說,都不願意也就算了,再有人來,我就照你們說的話回了他們,也免得他們老是上門來找我。
話是這麼說了,可事情遠沒有了結。
福建來的林老闆接二連三派人來遊說,每次來人都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逐戶逐戶去走動,這讓從不願無端收禮的香草溪人很是爲難。只有蓋草、百順、盧阿婆不爲所動,他們不屑於這樣的禮物,相反越是這樣越看出謝老闆修路建電站後面的詭計和陰謀,更加堅定了他們不願在香草溪修電站的決心。
但是修電站與修路最直接的利益衝突還是來了。林老闆一再許諾只要答應修電站,香草溪修路的事他一個人包了,不要村民出一分錢,也不要村民出一份工。如此直接、現實的好處,讓村民不動心是不可能的,因此支持林老闆修電站的呼聲還是越來越強烈。蓋草、百順和盧阿婆的反對,再一次引起了村民的不滿,他們目前無兒無女的鰥寡身份不得不讓懷疑他們反對的動機。這讓原本在村裡享有極高威望的他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村長慶富出人意料地第一次沒有跟他們商量,啓動了村裡最原始最古老的民意表決方法——投金豆。
穀場上,立着一張木桌,桌上一左一右擺着兩個陶罐,中間放一瓢黃豆。召集攏來的村民按照支持和反對兩種意見,各自從瓢裡拈一顆黃豆放在表明自己態度的陶罐裡。清點黃豆的結果,自然是支持建電站的多,有63顆,表明有63名村民支持謝老闆建電站;而反對建電站的陶罐裡只有5顆黃豆,表明只有5人反對建電站。按照祖上傳下的規矩,村民公決投金豆是鐵板定釘,天大的事也由黃豆多少決定,不容更改。
此種結果原本就在意料之中,蓋草、百順陰着臉再沒吱聲,盧阿婆走的時候嘆了口氣,反反覆覆說了一句話:“好好的香草溪,沒得安寧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