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得丙拐骨灰入葬,慶富幾個決定起篙放排。
丙拐家裡人儘管悲慼,但都出來送別,還用荷葉包了幾包米粉‘肉’、一大包油炸‘花’生米,另加一塑料桶米酒供他們在排上吃喝。蓋草他們推辭不過,只得收了。一干人立在排上,跟岸上的親戚們打了拱手告了別,將竹篙往碼頭的石窩上一頂,兩張木排就進了河道,順着水流往下游動起來。
一路都沒人說話。臨到中午的時候,慶福在木排上煮了米飯,熱了丙拐家送的菜餚,招呼大家停排吃中餐。蓋草端了飯,卻流下淚來,他說看見這些酒菜,就想起了丙拐。聽了他的話,大家都沒了吃飯的心情。慶富見他們都這樣,就說,一個個氣死了好,我好一家家吃米粉‘肉’。他夾了一坨米粉‘肉’一口就吞進嘴裡,說米粉‘肉’真的好吃,你們不吃,可惜了。哈哈,要是覺得我麥慶富好,你們乾脆就抓鬮排好時間,一個個輪着氣死算了。我除了吃米粉‘肉’,也請藍山的師公過來,也給你們做“燒瓜上樓”的法事,省得你們再氣死人又去找替身。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也就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起酒來,一筷子一筷子地開始吃飯。慶富又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不要跟飯菜過不去,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今天吃了,不曉得明天還吃不吃得成呢!唉,你們蠢噢,生死富貴這些事都是天老爺和閻王老爺管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只管吃飯做事,只管活着。
蓋草端了碗酒一仰脖就灌倒肚子裡去。慶富給每個人都篩了碗酒,說,都把酒喝了,等會就過火石巖,沒幾斤好力氣木排過不了關。他帶頭把酒喝了,吃了幾顆‘花’生米,又說,過了火石巖,接着就是過滾水壩,過了滾水壩,就萬事大吉,就到瑤河鎮了。
說到瑤河鎮,百順和蓋草都來了‘精’神。
百順用胳膊肘子碰了一下蓋草,眼睛眨巴了幾下。蓋草知道百順的意思,他說:“到了瑤河鎮,我哪裡都不去,只想到寺廟裡看看原來那些師傅還在不在。”
百順說:“我纔不信!你不想去戲園子裡與你那老相好對上一曲?”百順把眼睛‘逼’到蓋草的鼻子尖,滿臉壞笑。
蓋草推了他一把,說:“這年頭,哪還有唱戲的!不像你,總記得河邊街那些夥鋪裡的翹腳妹!”
百順幽幽地說,好久沒去鎮裡了,不曉得河邊街還有沒有那些夥鋪了?
慶富接過話來說,夥鋪少了,翹腳妹卻多的是。現在的翹腳妹不一定在夥鋪裡做生意了,都改在髮廊裡了。說是洗頭,其實也還是做賣屁股的營生。他說,上次去鄉里開會,碰到石井衝的老村長,老村長給他講了個笑話。說他去老街,跟一個相好耍樂。他以爲還是兩塊錢的老價錢,沒想老相好不肯,不屑地說,兩塊錢?嘿嘿,兩塊錢難跟你解‘褲’頭!老村長說,你屙‘尿’不也要解‘褲’頭麼,誰給你兩塊錢!哈哈,這個老幹部講的真的好笑!
木排上的人都笑了起來。
慶富接着講“老幹部”的笑話。
也還是這個老村長,又一次他去河邊老街找老相好。摟在一起的時候,老相好去‘摸’他那焉不拉幾的東西,取笑他:“這個是什麼嘞?”老村長說:“唉,老幹部唄!”老村長也去‘摸’相好的那個,問:“這個呢?”老相好也答得好,說:“這個啊,老幹部活動中心啊!”哈哈,所以我們見了老村長,就叫老幹部!
大家又是大笑。
百順說,慶富啊,你當了這麼多年的村長,一直不肯換,現在我明白了——難怪你那麼喜歡當村長,原來也是當老幹部當上癮了啊!
大家又是一陣鬨笑。
慶富說,這也沒什麼好笑的。其實人生在世,不過是生生死死,除了受累受罪活着,也就是吃吃喝喝男‘女’困在一起這點快活,如果連這點快活都沒有,做人真的虧了。慶富借了酒勁,也奚落百順:“百順啊,這輩子你都沒一個‘女’人,死了眼睛都不眯啊!你虧大了!”
百順說:“你就以爲就你有‘女’人啊!嘿嘿!”
蓋草也跟着打抱不平,說:“真正會享受的男人才不會討老婆呢,一輩子一個老婆就像成年累月吃的醃豆角,寡不寡味啊!你看我跟百順,每年都鮮味得很呢!”
百順說:“蓋草啊,這麼些年我得出一個結論,這年頭做男人,還真是光棍好呢!”
慶富見他們兩個合夥圍攻自己,就站起來,揮動着手裡的筷子,對沙鱉和趙‘玉’廣幾個說,這兩個老單身就是沒做個好樣子,你們不要學他們哦!有道是,無酒不成宴席,無‘色’不成世界,人活在世,都像他們,這世界連人種都傳不下來。現在他們活得快活,等老了動不得了,就是死狗一條,臭了都沒人曉得。
他們一來二去,言語中的火‘藥’氣又逐漸濃了起來。似錦知道再鬧下去真的會動起手來,趕緊起來打圓場,說:“哈哈,你們講的都有道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快樂。大家都曉得,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要不是百順,要不是盧阿婆,要不是香草溪的人救我,我也就活不到現在,也不會跟你們駕木頭放排在這裡喝酒吃飯。其實啊,人活着要講快活也快活,要講可憐也可憐,快活也好可憐也好,都是自己的感受。你看天上的那些鳥快活吧,其實它們也難,要覓食要做窩,要防毒蛇猛禽,要防獵人的鳥銃小孩子的彈弓,也擔驚受怕;你看那些癩蛤蟆可憐吧,它們也有樂子,也曉得吃喝,也曉得公公母母在一起。做人,我有這樣一個感受,不管多大的富貴,只要沒病沒災,活得自在,就是上天給的天大的福氣了。其實人活着真的由不得自己,真的無可奈何,貧窮富貴講不清,生生死死更講不清。有的生下來體體面面,順順當當,有的卻不同,缺胳膊少‘腿’的有,瞎眼跛腳的有,哪能講得清呢!原來我有很多想不開,現在我有了一些感觸,覺得自己好幸運,生下來是體體面面的人,而不是癩蛤蟆也不是蚯蚓臭蟲;到現在人世間該有的享受都有了,該得的也得到了。現在來到香草溪,城裡治不了的病也慢慢治好了,還有了你們這幫好朋友好兄弟,你現在要我去死我還真的不願意,但如果現在遇到避不開的難真的要死,我也不害怕。昨天做法事時,那個老法師唱得好:生是休來死是休,生生死死問根由,從頭仔細思量好,能有幾人白了頭,也有三十者死,也有四十者亡,也有懷胎落地死,也有對歲離爹孃,對天離別日月三光,對地離別難捨難忘。姐妹離別難分難捨,夫妻離別拆散鴛鴦,兒‘女’離別如斷肝腸。彭祖年高八百歲,也歸黃土去埋葬……慶富剛纔也講得好,不要跟自己過不去,想開心就開心,想快活就快活……
似錦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自己都覺得吃驚。在香草溪這麼長時間,攏共也沒說剛纔這麼多的話呢!他看見大夥都在看他,知道他們都在聽他講話,都希望他一直講下去,但他不想再說了,他要說的都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搔搔頭,接着剛纔說的,補充了一句話:“但有一點,不要做壞事!”
大家都笑了起來。
蓋草說:“似錦,其實你還可以一直講下去。就說你剛纔說的好事和壞事吧——其實啊,好事和壞事怎麼講得清呢?”
慶富說:“好事就是好事,壞事就是壞事,是非好壞總要分得清的。”
蓋草把眼睛轉向慶富,對他說:“那你說我們這次放排,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慶富:“當然是好事!”
蓋草:“我講是壞事。你以爲砍了這些樹賣了錢,給村裡修了路、架了電就是好事?嘿嘿,其實也是壞事,這些樹砍下來,往大了說是破壞環境,害了國家;往小了說是苦了我們,害了自己。還有,要是我們中的有一個人因爲這次放排死了呢?那要害了好多人吃米粉‘肉’,拉肚子呢,哈哈!”
慶富哭笑不得,連說蓋草“胡攪蠻纏”、“強詞奪理”!
蓋草用眼睛‘逼’着他,問:“難道沒有可能?”
慶富連“呸”三下,氣惱地說:“跟你說不來,盡說晦氣話!”
話沒說完,只見蓋草把碗一丟,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河裡。
木排上的人頓時目瞪口呆。
慶富卻笑,衝着河裡那個水渦,氣惱地說:“他死就隨他死,死了好吃米粉‘肉’!”
沒一會,蓋草肚皮朝上浮了起來,他朝天吐了口水,說:“我死了,吃米粉‘肉’嘞!吃米粉‘肉’嘞!”
慶富一塊杉木皮砸過去,正好砸在蓋草的肚皮上。他罵道:“蓋草你這個短命的,還不快點上岸,真的會冷死你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
蓋草上了排,嘴凍得烏青,牙齒咯嘣咯嘣像嚼炒黃豆。他囁嚅道:“五月端午,冷死牛牯,我的崽,真的好冷!”他趕緊從自己帶的包裡找替換的衣服。慶富說,衣服反正溼了,等下過火石巖你就在水裡拉排吧。
蓋草白了他一眼,說,你還真想吃米粉‘肉’啊!他屁股往前一翹,用手做了個很猥瑣的動作,說,氣死你,我好好的,你啃琶∷蛋眨匙潘耙攣鐗謀嘀轄嫋鎰吡恕
兩張排分開行走,各人做各人的事。儘管慶富和蓋草、百順也還打打嘴巴官司,但因爲走的都是下水河灘,木排倒是一路順風順水,快得很。
當一堵青石懸崖立在眼前的時候,慶富打了一聲尖利的唿哨,吼了一句:“喲嗬嗬,火石巖到嘞!”
早就聽說火石巖的險,似錦一眼看到那堵劈江而立的懸崖,望着腳下陡然變得湍急的河流,以及‘激’流奔瀉拍打的懸崖下那‘陰’森墨黑的深潭時,儘管心裡說不怕,但還是感覺後背一陣發麻。在即將下灘的一刻,掌棹的慶富立起身,叫蓋草、百順注意了,又叫似錦把所有的行李歸攏坐穩,然後迴轉身,吼一聲“起”,只見他躍起身子,雙手壓住排棹,用力向右一轉,木排在‘波’濤‘浪’‘花’裡蛟龍一般翻滾起來,很快就被‘波’濤拋向水面,那霍霍有聲的漩渦像是一個血盆大口拖咬着木排直往懸崖下吞,似錦正要驚呼,慶富又是一聲吼:“快,撞腦尖!”只見百順和蓋草一前一後舉起竹篙,狠狠扎向懸崖上的石壁,篙頭像是一把利斧砍在青石上,只見電光火石一閃,長長的竹篙彎成了一張弓,百順和蓋草緊緊抓住竹篙,頂住青石不放。木排劇烈地搖擺了幾下,很快從懸崖下疾衝而出,轉眼的功夫,木排就像經過洗禮一般穩穩地泊在了平靜的河面上,那墨黑的懸崖已遠遠地拋在了腦後,成了一個豆大的小黑點……
“似錦,刺‘激’吧?”蓋草抹抹頭上的汗,問道。
爽!似錦說。
百順很滿意似錦的表現,說,現在的似錦啊,可以講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了。
似錦說,跟你們在一起,怕什麼呢!
慶富說,“排過火石巖,不死也斷腸。”現在過火石巖好多了,原來啊,不曉得好多木排在這裡散了架,不曉得好多放排佬在這裡拋屍爛骨呢!
似錦問,那現在過火石巖怎麼就好了呢?
慶富說,這條河現在是層層築壩,水流自然就緩了些。
百順說,築壩好是好了些,但過這些壩也不容易,一不小心,木排就橫在壩上,喊天不應。
慶富說,前面就是滾水壩了,也是最險的一段。
滾水壩說到就到。
慶富手搭涼棚,往後看了一眼,見沙鱉他們那張排已好好地跟在後面,就對百順和蓋草說,下吧!
他們把木排擺直在河道中央,穩穩地對着大壩的出口。慶富全身都壓在木撬上,把排棹高高揚起,只聽他一聲吆喝,那木排就像一匹得到進攻命令的戰馬,抖抖鬃‘毛’,撒蹄向前疾馳而去。當巨大的‘波’‘浪’迎面蓋過來的一刻,百順和蓋草一左一右揮動竹篙,將篙頭向兩邊的壩石“叭叭”一點,木排不偏不倚地直向壩口栽去,似錦只覺得整個世界一片漆黑,自己就像翻江倒海的哪吒踩着風火輪直往大海深處衝殺而去,只感到‘波’‘浪’像一根巨大的鞭子‘抽’打着自己的臉,麻疼麻疼的,待木排從‘波’‘浪’裡衝出來時,幾個人都成了落湯‘雞’……
似錦感覺冷,趕緊換衣服。慶富說,瑤河鎮很快就到了,乾脆到旅館住下,洗個熱水澡再換吧。
百順和蓋草沒答應,說似錦身體弱,經不得這風寒,得抓緊換上衣服。似錦覺得溼得難受,也感到了風雪般的寒冷,三下兩下趕緊把衣‘褲’都換了,身上這才覺得暖和起來。
慶富說,早沒想到,應該帶些薄膜和油布,讓似錦把全身都裹起來,省得他溼了身,遭了這冷水的寒氣。
下回吧!蓋草說。
大家又笑了起來。
擡眼看時,瑤河鎮已在眼前,豸山頂上那座白塔也已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