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將車停在桃塢路的樹蔭下。
他知道,他是一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對小黎以及陳丹表現得太關切、太親熱,只會適得其反,引起不必要的反感跟排斥。
只是,此時的他又無法放下對妹妹的關心:實在難以想象,小黎如何能經受住他“意外離世”的打擊?
返回梅溪鎮的公交車,會經過桃塢路,以往他去市鋼廠都會走這條路,對此也熟悉不過,這時候對他來說,哪怕能多看小黎一眼,也會安心一些。
也不知道葛永秋有沒有將這事捅到陳銘德那裡去。
沈淮知道,這事真捅到陳銘德那裡,就算陳銘德再護着他,至少也會當衆臭罵他一頓,以示不會姑息此事;說不定還要背個處分,再去市鋼廠向周大嘴賠禮道歉、消除影響。
沈淮心裡想着,與其趕到市裡,被動的等着挨訓,還不如等陳銘德打電話罵過來……
說到底,沈淮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進入別人的人生跟世界。
之前的那個沈淮,他的意識在墜亡事故發生的那一刻雖然消失了,但大多數記憶片段保留下來。
這些記憶片段,彷彿儲存下來的影像資料一般,能隨時調入腦海之中呈現出來,但畢竟是之前那個沈淮的記憶。
沈淮就彷彿在看一場電影,即使影像的畫面再清晰,他心裡也能清楚的知道,那記錄的是別人的人生、別人的世界。
雖然可以用新的身份去走進別人的人生跟世界,這種陌生感與疏離感卻不是三四天裡能消除掉的。
到東華大半年,沈淮跟葛永秋接觸不多,故而在葛永秋面前表現不會有太多的生澀。
即使如此,他今天的表現,還是叫葛永秋又驚又疑,最終想歪到別處去了,但他要如何去面對更瞭解、更熟悉他的陳銘德?
旁人只曉沈淮在東華之前,在省經濟學院工作了一年多時間,在省經院的風聞也不那麼好,後隨陳銘德調來東華進市政府做行政秘書。
然而在佔據這具身體後,之前那個沈淮的複雜身世跟過往經歷,卻是叫他震驚不已。
旁人絕難把沈淮與國內屈指可數的政治豪門之一的宋家聯繫起來。
雖說宋家的老爺子宋華已經不再擔任國家領導人的職務,但人還在活着,影響力還在那裡。老爺子前後娶有兩個妻子,爲他生下四男三女共七個孩子,都在中央部委或國營超大型企業裡擔任要職。
宋家的個門生故吏,更是廣佈中央跟地方。
宋家這樣的政治豪門,舉國也說不出二十家來。
沈淮是宋家老爺子第三子宋炳生的獨子,從母姓沈。
小時候父母因情感分裂而分開,因爲一直跟在母親身邊生活,故而在他的檔案資料裡,跟宋家的聯繫很少。
雖說宋家第二代子弟大多數還算安分守己,但到第三代,受改革開放風氣的影響,就多少有些耐不住寂寞,墮落腐化的不少,變得良莠不齊起來,其中就以沈淮最爲突出。
在沈淮看來,之前的沈淮,完全就是一個寄生在政治豪門之上的蛀蟲;其品性之放縱及惡劣程度,是從小家教嚴格的他所無法想象的。
雖然之前那個沈淮在省經濟學院玩弄女學生的行徑,叫別人聽了很是不恥,但比較他在燕京以及留學海外之後乾的那些事,在省經院的行爲都要算是品性端良的……
沈淮在留學海外期間,一次酒後,甚至對他繼母的女兒意圖不軌。
就是這事,使他父親宋炳生在震怒之極,也徹底對他絕望,將他召回國內之後,就放逐到淮海省來任他自生自滅。
還是他的嫡親姑姑,怕他在外面還會惹禍鬧事,暗中託付在淮海省工作的老同學陳銘德照料一二……
陳銘德是宋家老爺子主持國家計委工作時的秘書,宋家老爺雖說退得早,但對陳銘德一直都很照顧,陳銘德的仕途因此一直很順利。
陳銘德從國家計委的普通幹部,到淮海省計委副主任,再到東華市常委副市長,一步一個臺階的走來,跟宋家在背後的影響力有着直接的關係。
沈淮說是宋家的棄子,但再怎麼棄,也是宋家的子弟。
雖然沈淮的行徑很叫人頭痛,陳銘德還是用心照料,就算是到東華市任職,也將在省經院有如過街老鼠似的沈淮帶在身邊,不叫他有闖大禍的機會。
說起來,沈淮跟東華市也不是沒有一點淵源。
在他十二歲時就病逝的母親沈桂秀,就是解放前東華市民族資本家沈耀庭的外孫女。
解放前夕,孫耀庭攜家人逃往國外定居,唯有次女及女婿攜女兒沈桂秀留在國外。
留在國內的沈桂秀與她的父母,在六七十年代難免受到衝擊,與當時受衝擊下放的宋炳生,在偶爾的機會相識後,結合生下沈淮。
只是這段有實無名的婚姻沒有維持多久,到七十年代中期,宋家老爺子就得到平反,返回中央工作。宋炳生爲了前途,就離開沈淮母子返回了燕京。
沈淮一直跟母親留在下放的農場裡生活,在他十二歲的時候,母親染上惡疾,不治早逝。
沈淮認爲母親的早逝,跟父親的拋妻棄子不無關係,雖說在母親去逝後,給接回宋家,但從此就變得異樣叛逆,在監護人的姓名,也從來都不肯填寫宋家一個字……
也許是沈淮打小在性格里就有自毀的因素——沈淮從十二歲起,似乎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叫他的父親,以及隨後嫁入宋家的繼母人生從此變得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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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沈淮在宋氏整個大家族裡也很不受歡迎。沒有哪個家族會喜歡不學無術、品行惡劣、叛逆乖張的子弟。
其父宋炳生本身能力就相對平庸一些,又攤上這麼一個不學無術、叛逆到隨時都可能給宋家造禍的孽子,連累他在宋家的地位也給邊緣化了。
宋炳生人到中年,也只撈到農業機械部人事局副局長的職務,遠遠談不上人生得志,甚至及不上沈淮的三個姑母。
沈淮少年喪母的經歷,叫他早在八十年代初,在喪女後就遷居海外的外祖父、外祖母格外心疼,即使知道這個外孫性情頑劣,在政策允許後,就把他接去海外。
沈淮到海外後,乖張的性情暴露得更徹底,賭博、鬥毆等種種紈絝子弟該有的惡行,他幾乎沒有不沾的。
雖說沈家在海外三十多年背景也深厚,沒有叫他留下什麼案底,但他的惡劣行爲也叫他年邁的外祖父、外祖母傷透心了。
在醉酒強侵一事發生後,沈淮的外祖父母,也最終放棄挽救這個外孫的希望,將他趕回國內,甚至還改寫遺囑,剝奪他的遺產繼承權……
沈淮額頭無力的抵着方向盤,心裡暗罵:尼瑪的,這小子出身豪門,但年紀輕輕就能把自己毀成這樣子,還搞得衆叛親離,也真他媽的有本事!
這次意外,叫沈淮一時間難以適從,開始還爲從此能做豪門子弟而暗暗竊喜。
待整理過這具軀體原主人的記憶,就後悔不迭,真是老天弄人,偏偏叫他攤上這麼個衆叛親離的主。
關鍵他還無法跟之前沈淮的人生割裂開來:
既然那一刻,他成了沈淮,其中的秘辛又無法跟外人道,那之前沈淮腐爛的人生,就是他必須要揹負的爛攤子……
“去你、媽的,滾你、媽的,操、你……!”
沈淮發恨的砸了兩下方向盤,放泄心裡的鬱氣:
好吧,既然之前沈淮的人生腐爛透頂,還留下一大堆爛攤子,但自己好歹還能借他的身體活了下來,實在沒理由抱怨什麼……
就算退一萬步說,有哪個平民子弟吊兒朗當的混個小三年,就能混上正而八經的正科級?
即使是宋家丟出去的棄子,也要比普通人好過百倍。
在那一刻,沈淮也想透了:不管怎麼說,從今之後,他都必須以沈淮、以宋家子弟、以陳銘德秘書的身份活下去。
即使以往的人生再腐爛,再墮落,也不是沒有重新走回正軌的機會:至少陳銘德念着宋家的栽培之情,還沒有對他放棄希望……
想透這一切,沈淮振作起精神來,暗暗告誡自己:該跟以往的人生告別了,從這一刻起,就好好做你的沈淮吧!
就在沈淮整理那些屬於別人的記憶片段之時,一輛公交車拐進桃塢路。
“咦,陳丹姐,你看那邊!”
陳丹還在爲剛纔今天發生在鋼廠的事情走神,聽到小黎出聲提醒她,擡頭看去。
大中午的,回梅溪鎮的公交車上沒有多少人,陳丹與小黎一前一後坐在車側後的座位上,小黎將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看着外面。
陳丹跟着看過去,驀然發現那輛沈淮送她們到車站的小車,就停在車邊。通過車窗看過去,沈淮將額頭抵在方向盤上,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也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就在公交車錯身而過之時,沈淮轉過頭來,兩人的眼神撞上。
眼神措不及防的撞上,陳丹有着說不出的慌張。想着回一個微笑,但莫名慌亂的情緒,又叫她下意識的躲開沈淮的眼神——只是陳丹在轉頭之際,看到在沈淮停車的路邊,有一家美容美髮小店。
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門裡,小店裡有三五個衣着暴露的風情女郎,正對着門外騷首弄姿。
陳丹瞬間想到沈淮爲什麼將車停在這裡,臉色微紅,輕罵了一聲:男人真沒有一個好東西!
陳丹撩了撩給風吹亂的髮絲,不再去回頭看那個沈淮。
“啊?”小黎心思單純,並不知道那一家家美容美髮小店是做什麼的,見陳丹突然說這麼一句話,詫異的回頭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