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麗問道:“我居高臨下嗎?”
孫水侯道:“你總是有意無意流露出優越感。”
“可是……”張曉麗頓了一下,還是下決心說:“你以爲自己成了百萬富翁就可以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切嗎?”
孫水侯怔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之間的差異是永遠存在着的?”
張曉麗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說重了,可又不想去解釋,只是慢慢飲着酒。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說重”,也許潛意識裡她不能容忍孫水侯那種與她平起平坐的自負?
隔着燭光,張曉麗看見孫水侯那向來明亮的眼裡有了一層迷濛。她不打算去拭它們,讓他的眼睛裡多點兒東西也好。從孫水侯的肩望過去,是獨自坐在樂池中的大提琴手。大提琴手低着頭,全神貫注地演奏着莫扎特的小夜曲。美麗而又憂傷的旋律一絲絲滲入張曉麗的心中。張曉麗暫時忘記了一切,讓自己的心深深浸泡在音樂裡。
張曉麗這時想起,薛劍華很愛莫扎特的音樂,他剛剛上任,就讓她將這位音樂家的所有作品買齊,閒暇時和她一起欣賞,並給她講這位神童音樂家天才而短暫的一生。那時候,他們在一起感到非常幸福和愜意。
張曉麗從莫扎特的音樂裡回過神來,發現紗水侯正吸菸,兩隻眼睛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垂吊下來的人工綠色植物。她發現孫水侯的臉色很沉鬱,心裡有些不忍,就溫和的、和解似地說:“怎麼,你不高興了?”
孫水侯卻故意用輕鬆的口吻說:“沒有啊。我在想,我辦公室裡的休閒間也可以這樣裝修一下。”
這一句話,讓張曉麗感到他們不可能再一致了。孫水侯正意圖讓自己強硬起來。
是的,她知道孫水侯想努力改變自己,使自己更配得上她。但在她看來,這種努力恰恰是把她最初所欣賞的那個孫水侯給抹掉了;他的努力,不過是想使自己成爲薛利厚那樣的有錢人,而這樣的男人張曉麗見的多了,不會再有新的感覺。何況孫水侯的轉變不可能是脫胎換骨的轉變,頂多是個似是而非的大老闆形象。那麼,與其去重新適應一個似是而非的發跡的商人,倒不如回到薛劍華這個現成的官員兼商人身旁。
張曉麗想清楚了這一點,就在去北京的天平上多加了一個砝碼。而且,在那一瞬間,她決定告訴孫水侯這件事。
生活就是這樣,一些微波的細節改變着劇情,尤其是戀愛中的人們。
這時孫水侯重新又開口說:“曉麗,你剛纔說的那句話,就是關於百萬富翁不能改變我們之間關係的話,是認真的吧?”
張曉麗緩和口氣說:“我並沒有那樣講。可能是我沒表達清楚。我只是覺得,你努力追求的這些並不是我所欣賞的。”
孫水侯說:“你不喜歡我現在這個樣子?”
張曉麗避而不答說:“其實我也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水侯,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可能對你來說是個例外。你聽了,也許會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情。”
張曉麗就講了自己去北京工作的事。她沒有說去北京鍍金幾年再回來去重機廠當廠長,只是說國家公司領導調她去那兒工作。
孫水侯聽了,比張曉麗預料的反應速度快一些。張曉麗以爲他會呆上半天再說話,沒想到孫水侯楞了一秒鐘,就說:“真有意思,我來你就走。好像你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我似的。”
但是接下來,他就拼命抽菸,一言不發。這使張曉麗意識到,這件事對他的打擊並不輕,只是他儘量不表露罷了。
唉,管不了那些了,順其自然吧!
張曉麗想再說點兒什麼,給孫水侯一點安慰。也許事情還會有轉機。她畢竟還有些喜歡他,不忍心看他受到傷害。
“水侯,這些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愉快。張曉麗不願意與孫水侯對視,又穿過他的肩膀去看那個大提琴手,“我很感謝你,真的。”
“爲什麼要說感謝?”孫水侯冷冷地問。
“在我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你和我渡過的這一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是過去所有的日子都無法比擬的。我相信今後不會再有了。”
孫水侯相信張曉麗說的是心裡話,他沉默着。
“所以我非常感謝你。有時我覺得,你像是上帝派來安慰我的,你補償了我所有的孤寂、苦悶和勞累。”張曉麗說到這裡,覺得自己的臉頰發燙。不知道是一杯酒的作用還是情緒使然,她趁着這股勇氣繼續說道:“但是,我總覺得,我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
“不是你不配,是我不配吧?”孫水侯打斷了她的話說。
張曉麗終於把目光移過來看着孫水侯:“不,水侯,是我不配。請你理解我,我是個已經定型了的女人,我已經很難改變我所習慣的一切了。”
孫水侯沉默片刻,他按壓菸頭,說了讓張曉麗吃驚的話:“你是在避實就虛。你根本不是不願意改變生活而跟我分手。如果真是那樣你就不會去北京了。你呀,你仍然是瞧不起我。過去我讓你感到新鮮,現在這股新鮮勁兒過去了,對不對?”
張曉麗驚慌於孫水侯的一針見血,卻受不了他如此尖刻。從認識到現在,他什麼時候這樣對待過她?是不是因爲他成了百萬富翁,就憑添了幾分傲氣?本來她覺得有幾分歉疚,這一下卻無影無蹤了。心裡只覺得委屈。自己不管怎麼樣,還是要安慰他,他卻如此……冷漠。淚水忽然一下涌出,她迅速擦掉,擡手招呼侍應生,又要了一杯酒。
孫水侯見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慌了,連忙按住她說:“別這樣,別這樣。”
張曉麗本來還想再要,怕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忍住了。
兩個人僵持着,半天沒說話。
孫水侯將一直前傾的身子重重地向椅背靠去,又燃起一支菸。然後,把頭轉向別處,看着旁邊一對喁喁私語的戀人。
過了一會兒,孫水侯把臉轉過來,眼睛裡有一種迷惑和祈求。他重新把身子前傾,放下酒杯,將手往她前面挪了一下。那手指散發出想握住她手的渴望。張曉麗不由地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的手是我握過的最有女人味兒的手。
張曉麗有些心軟了,想把手伸過去。但她忽然又想起孫水侯說的那些話,那些咄咄逼人的話,她不想就這麼與他和解了。所以她把放下酒杯的手擡起來,理了理頭髮。她知道自己一旦握住他的手,就會被他的溫情所擊倒。她不想這樣。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不想這樣。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彆着她的勁兒。
孫水侯忽然嘆口氣說:“人怎麼會一下子變得陌生了呢?”
張曉麗說:“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
孫水侯說:“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我?”
“不,我永遠不會討厭你。”張曉麗回答他。
說完,張曉麗突然哽咽起來,太多的情感因素——懷念、內疚、委屈、遺憾、不捨等等,都一起堵塞在她的喉頭,使她欲哭無淚、欲罷不能。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使我快樂,也使我成熟,我會永遠記着你,想念你。你呢?你恨我嗎?”
孫水侯說:“不,永遠不會恨。同樣,你也使我快樂,使我成熟。不同的是,你還使我自卑。如果可能的話,我要儘快忘掉你。”
孫水侯說到這裡,眼裡已經有淚光,頓了一下他又說:“我沒想到的是,你會在這個時候與我分手。但不管你對我的努力是否在乎,我都已經成功了。我終於邁入了富翁的行列,我會珍惜的。並且我還要活得比那些所謂有錢的人更有品位。”
孫水侯說完,將餘下的酒一飲而盡,丟下五百元人民幣,就往外走。
張曉麗喊了一聲:水侯!
孫水侯沒有回頭,大步走出門去。
張曉麗在座位上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太自私、太無情,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街邊上,孫水侯正發動車,車子不知道,總也發動不起來。張曉麗一邊喊叫一邊撲了上去,兩個人一下緊緊擁抱在一起,一時間都淚流滿面。
最後張曉麗說:“我們都冷靜一下,不要急於做決定好嗎?”
孫水侯點點頭:“我聽你的。”
孫水侯先走了。留下張曉麗一個人,獨自在酒巴坐到十一點才離開。
這是六月悶熱的天氣裡,張曉麗獨自一個人提上皮箱和旅行袋去火車站。家裡人要送她,她沒讓,她說薛劍華安排了專車。實際上薛劍華沒有安排她的車,她拒絕家人送,只是希望有一個可以講心裡話的人陪她離開這個城市。
她一直沒告訴孫水侯今天走。自從那次在酒巴行成僵局,他們彼此一直小心翼翼地對待對方,維持着若即若離的關係。張曉麗甚至在一次動情時表示不去北京了。但是北京來電話催促。她只好定了行期。拿到了火車票之後,她甚至還邀請孫水侯去了一次舞廳。她還是沒有說更多的話。她想好了,以後寫一封信解釋這一切也許更好。孫水侯你是有預感似的,顯得非常沉默。在路口分手時,他的目光裡留了太多的眷戀,以至於使張曉麗差一點兒又後悔了自己的選擇。
昨天,她終於將那封信發去了他的電子信箱。
姐姐問她:真的結束了?
張曉麗苦笑: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