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宴洋官中丞嫺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卻說那撫院閱兵之後,因爲山東東半省地方已漸漸爲外國人勢力圈所有,不時有交涉事件,雖說中外協和,凡事尚能和平辦理。撫院來的時候,那外國總督特地派了一枝兵前來迎接,也就算得十二分面子。所以撫院一進行轅,便叫翻譯寫一封洋文信送去,訂期閱兵之後,前來拜見。

到了這一天,撫院吃過早飯,便帶了一個洋務隨員,是個同知前程,姓樑名世昌,廣東人氏;一個翻譯,是個知縣,姓林名履祥,福建人氏。撫院大轎在前,他二人小轎隨後,到了總督公館,投進帖子。裡頭傳出話來,說了一聲“請”。撫院降輿進內。那總督着實敬重,立刻脫帽降階相迎,見面握手歸坐之後,彼此說了些仰慕的話,無非翻譯傳言,無庸細述。那總督又拿出幾種洋酒、洋點心敬客。撫院擾過之後,便即相辭出來。跟手那外國總督命駕前來答拜。撫院接着,也着實殷勤一番。總督去後,撫院便傳州官上去,同他商量,預備明天請外國人吃飯。州官三荷包聽了撫院吩咐下來,自己思量,上司的差使倒好辦,這請外國人吃飯的事情卻沒有辦過。外國人吃番菜,是不用說的了。從前走過幾趟上海,大菜館裡很擾過人家兩頓。有了廚子,菜還做得來,但是請外國人是個甚麼儀注,須得預先考較,免得臨時貽笑外人,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師爺請來商議。丁自建想了一回子,說:“這事情須得同撫憲同來的翻譯商量。他們這些人自小同外國人來往,這個禮信一定知道的。”三荷包一聽這話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撫院同來的翻譯林老爺。二人相見之後,寒暄了幾句,三荷包便把要叨教的意思說了出來,他便拿腔做勢,跳到架子上,說:“這是頂容易的事。”嘴裡雖說容易,究竟容易在那裡,卻不肯告訴與人。三荷包再問問他,他便指東話西,一味支吾。又說:“臨時我自來照料。”又說:“連我也不懂得甚麼。”三荷包無可奈何,只得辭了出來,又與丁師爺商量。還虧得丁師爺交遊道廣,仍舊找到他那個借外國家生的朋友,也是在外國官跟前當翻譯的一個廣東人,同他說了。承他的情,甚麼規矩,甚麼儀注,那是頭一席,那是第二席,那是主位,先上甚麼酒,一五一十,統通告訴了他。

丁師爺回來告訴了三荷包。三荷包歡喜不盡。連夜又把那位翻譯請了來,留他吃飯,同他商量;又請他寫了一張菜單,一共開了十幾樣菜、五六樣酒。三荷包接過看時,只見上面開的是:清牛湯、炙鰣魚、冰蠶阿、丁灣羊肉、漢巴德、牛排、凍豬腳、橙子冰忌廉、澳洲翠鳥雞、龜仔蘆筍、生菜英腿、加利蛋飯、白浪布丁、濱格、豬古辣冰忌廉、葡萄乾、香蕉、咖啡。另外幾樣酒是:勃蘭地、魏司格、紅酒、巴德、香檳,外帶甜水、鹹水。三荷包看了,連說:“費心得很!……”又愁撫憲大人是忌牛的,第一道湯可以改作燕菜鴿蛋湯,這樣燕菜是我們這邊的頂貴重的菜,而且合了撫憲大人的意思,免得頭一樣上來主人就不吃,叫外國人瞧着不好。那翻譯連說:“改得好,……索性牛排改做豬排。”三荷包道:“外國人吃牛肉,也不好沒有。等到拿上來的時候,多做幾分豬排,不吃牛的吃豬,你說好不好?”翻譯又連說:“就是這樣變通辦理。……”三荷包又叫把單子交給書稟師爺,用工楷謄出十幾份來。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起來,穿着簇新的蟒袍補褂,走到撫院這邊親自監督,調排桌椅,安放刀叉。總共請了三個外國官、四個外國商人、兩個外國官帶來的翻譯。這裡是撫憲一位、營務處洪大人一位、洋務隨員樑老爺一位、撫院翻譯林老爺一位,連着州官三荷包,共是五個中國官:算一算,一總是十四位。去叫書稟師爺,把某大人,某老爺,一個個拿紅紙寫了籤條。三荷包又請那位翻譯幫着點對:那裡是首席,該甚麼人坐;那裡是二席,該甚麼人坐。分派既定,就把紅籤放在這人坐的面前。倘是外國人,隨手請翻譯寫一排洋字在上面,好叫外國人認得。

這時候桌子上的擺設,玻璃瓶件鮮花之類,一律齊備。廚房裡亦諸事停當。三荷包又問:“外國酒送來沒有?”管家們回:“都已送來。”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打開,連荷蘭水也開好幾瓶等用,免得臨時手忙腳亂。翻譯說:“酒和水開了怕走氣,只好臨時要用現開。”三荷包又說:“今日請客,自然撫院主人,然而兄弟也有半個主人在裡面。一切儀注,須預先學習。”翻譯說:“外國人請貴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一分一分的分好,然後叫細崽①端到客人面前。”三荷包聽了他話,馬上要學這個禮節,便叫廚房裡把做好的多餘菜,拿出幾樣,經他的手一分一分的分好,叫管家們一律穿着簇新的大褂,裝作細崽模樣,以供奔走。

①細崽:男侍役。

等到各事停當,那時已有巳牌時候。外國人向來是說幾點鐘便是幾點鐘,是不要催請的。這日請的十二點鐘。等到十一點打過,撫院同來的什麼洪大人、樑老爺、林老爺,一齊穿着行裝,上來伺候。三荷包便請丁師爺陪着那個翻譯在帳房裡吃飯,以便調度一切。又歇了兩刻鐘,果見外國人絡續的來了。撫院接着,拉過手,探過帽子,分賓坐下。彼此寒暄了幾句,無非翻譯傳話。少停從客來齊,撫院讓他們入席。衆人一看籤條,各人認定自己的坐位,毫無退讓。先上一道湯,衆人吃過。撫院便舉杯在手,說了些“兩國輯睦,彼此要好”的話,由翻譯翻了出來。那首席的外國官也照樣回答了幾句,仍由翻譯傳給撫院聽了。撫院又謝過。舉起酒來,一飲而盡。一面說話,一面吃菜,不知不覺,已吃過八九樣。後來不曉得上到那樣菜,三荷包幫着做主人,一分一分的分派。不知道怎樣,一個調羹,一把刀,沒有把他夾好,掉了一塊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塊。他心上一急,一個不當心,一隻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檳酒。幸虧這桌子上鋪着白臺毯,那酒跟手收了進去,不至淌到別處。又幸虧這張大菜桌子又長又大,撫院坐在那一頭做主人,三荷包坐在這一頭打陪,兩個隔着很遠,沒有被撫院瞧見,還是大幸。然後已經把他急的耳朵都發了紅了。又約摸有半點多鐘,各菜上齊。管家們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着。營務處洪大人一向是大營出身,不知道吃大菜的規矩,當作荷蘭水之類,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嘴裡還說:“剛纔吃的荷蘭水,一種是甜的,一種是鹹的,這一種想是淡的,然而不及那兩樣好。”他喝水的時候,衆人都不在意,只有外國人瞧着他笑。後來聽他如此一說,才知道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去。翻譯林老爺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說:“這是洗嘴的水,不好吃的。”他還不服,嘴裡說:“不是喝的水,爲甚麼要用這好碗盛呢?”大家曉得他有痰氣的,也不同他計較。後來吃到水果,他見大衆統通自家拿着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只好自己動手。吃到一半,又一個不當心,手指頭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塊,弄的各處都是血,慌的他連忙拿手到水碗裡去洗,霎時間那半碗的水都變成鮮紅的了。衆人看了詫異,問他怎的。他又好強,不肯說。又回頭低聲罵辦差的,連水果都不削好了送上來。管家們不敢回嘴。三荷包看着很難爲情。少停吃過咖啡,客人絡續辭去。主人送客,大家散席。仍舊是丁師爺過來監督着收傢伙。有個值席的二爺說:“到底人家做到撫院,大人大物,無論他見中國人、外國人,那規矩是一點不會錯的。有這樣的才情,所以才能夠做到撫院。想這洪大人,不是喝了洗嘴水,就是割了手指頭,甚麼材料做甚麼官,那是一絲一毫不會推板的。想我們老爺演習了一早上,還把身上油了一大塊,倘若不演習,還不知要弄到那個分上哩。”這二爺正說得高興,不提防旁邊那個撫院跟來的一個三小子,是伺候撫院執帖門上的,聽了這話,便說道:“你說撫臺大人他不演習,他演習的時候,這怕你瞧不見罷哩。”那二爺道:“夥計你瞧見你說。”三小子道:“他老人家演習我那裡會看得見,我也不過是聽我們包大爺講的。我們包大爺說:‘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爺上去,問了好半天的話。林老爺比給大人看,大人又親自操習演半夜。’我們包大爺也在旁邊,幫着學上菜,整整鬧到四更多天,纔下來打了個盹。天底下那有不學就會的事情?”那二爺還要再說,被丁師爺催着收傢伙不能再說了。後來那些外國官員、商人,又請撫院一干人到他那裡去宴會,一連吃了兩三天,方纔吃完。

這幾天裡,撫院很認得了幾個外國人,提起富強之道,外國人都勸他做生意。撫院心裡亦以爲然,就向他們着實叨教。回省之後,有幾個會走心經的候補老爺們,一個個上條陳,講商務,撫院一概收下。內中有一個候選通判,是洋務局老總的舅爺,姓陶名華,字子堯,靠他姊夫的面子,爲他文墨尚好,有時候做封四六信①還衝得過,所以他姊夫就求了撫院,委他在洋務局裡充當一名文案委員。他見姊夫上院回來,屢屢談及撫憲大人近來着實講求商務,凡有上來的條陳,都是自己過目;候補班子裡很有兩個因此得法。他把這話聽在肚裡,心想:“像我在這裡當文案,每月拿他二十四兩銀子薪水,就是當一輩子也不會出頭。現在既有這個機會,我何不也學他們上一個條陳?或者得個好處,也未可知。就是說的不好,像我這候選的,又不求他甚麼,諒來是沒事的。”主意打定,便開了書箱,把去年考大考時候買的甚麼“商務策”、“論時務”從新拿了些出來擺在桌子上。先把目錄查了半天,看有甚麼對勁的,抄上幾條,省得費心。可巧有一篇是從那裡書院課藝上採下來的,題目是《整頓商務策》。他看到這個題目,急忙查出原文來一看,洋洋灑灑,足有五千多字,一起一結,當中現現成成有十二條條陳,把他喜的了不得。大略看了一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上頭還有幾個外國人的名字,看了不知出處。心下躊躇道:“如果照本抄謄,倘若撫憲傳問起來,還不出這幾個人的出典,就要露馬腳。”又想把這幾個人名字拿掉不寫,“又顯不出我的學問淵博。”想來想去,“好在撫臺也是外行,不如欺他一欺。倘若問起來,隨便英國也好,法國也好,還他個糊里糊塗,橫豎沒有查考的。”主意打定。他又是聰明絕頂的人,官場款式,無一不知,把頭尾些須改了幾個字,又添上兩行,先謄了一張草底,說是自己打肚子裡才做出來的,同姊夫說明原故,請他指教。

①四六信:用駢文寫的信,四字六字相間爲句,稱駢四儷六。

他姊夫雖說當的是洋務差使,於這文墨一道也甚有限,聽他舅爺說要到院上上條陳,他便鄭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鏡,先把舅老爺渾身上下估量了一回,嘴裡說道:“看你不出,有這樣的大才情!但這位中丞是個精明不過的,一個條陳進去,總要請各位老夫子過目。倘若把話說岔了,老夫子就要批駁下來。所以這上條陳一件事,竟是難上加難,非有十二分大本領的人,決不敢冒險。倘若說錯,反不如藏拙的好。”他說這話,原是看不起他舅爺的意思。陶子堯便說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拿底子送給姊夫過目。”他姊夫也不理他,便把條陳一條一條的念去,碰着有幾個不認得的字,便把舌頭在嘴裡打一個滾,含糊過去。一個條陳看完,竟有大半不懂。看看舅爺還坐在對面,少不得要批評他兩句。停了半晌,說道:“老弟肚裡實在博學,但上頭的意思是要實事求是。你的文章固然很好,然而空話太多,上頭看了恐怕未必中意。愚兄於這筆墨一道雖及不到你老弟,論起官場上閱歷卻比你老弟多些。”

陶子堯忙辯道:“這個條陳引用的典故,都是外國的事,並不是空話。”他姊夫道:“是呀。外國人沒有到過我們中國,怎麼就會曉得我們中國的情形呢?”陶子堯道:“並不是說外國人曉得我們中國的情形,原是引證外國人辦的事情確有效驗,要我們照他辦的意思。”姊夫道:“我也沒工夫同你去辯,總之,這上條陳的事情不是兒戲的。你倘若一定要上,你也總要斟酌盡善。院上幾位老夫子我統通認得,你做好之後,等我先拿進去請教請教他們幾位,他們說不差,再遞上去,免得碰釘子,豈不是好?”陶子堯聽了,很不自在。接過稿子,敷衍了兩句,搭訕着出來,回到自己書房裡。心想:“此事與他商量,託他代遞,是萬萬不會成功的,不如自己寫好,明天一早自己去遞。‘烏龜爬門檻,就看此一跌’,好歹又不與他什麼相干。”

主意打定,連夜恭恭敬敬謄了一個手摺。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沒有下來,他便穿好袍褂,拿着手本,也不坐轎,也不帶人,一直趕到院上。曉得這位撫院的新章:凡有遞條陳的人,先在巡捕老爺那裡掛號,專派一個巡捕管理此事,隨到隨遞。倘若中意,立刻傳見。所以凡是來遞條陳的,都歸這巡捕老爺接待。當下陶子堯走來,那巡捕問明來意,因爲撫院有過吩咐,是不敢怠慢的,立刻讓進來吃茶抽菸,抽空拿着手本,夾着條陳,上頭去回。此時撫院在那裡同洋務局總辦講話,看了條陳,甚是中意。一見手本是洋務局文案委員,便對他姊夫說道:“這陶某是你局裡的文案。他這個條陳很有道理,不比那些空疏無據的。這個想你老哥已經見過的了。”他姊夫聽見是他舅子上條陳,心上老大捏着一把汗,還怪他不聽話,瞞着他做事。後來聽見撫院這一番誇獎,不禁轉怒爲喜,連忙掇轉風頭,忙說:“這陶倅是職道的內親。蒙大人提拔,自從今年二月起,就在局裡當差。他筆下還過得去。”撫院道:“非但過得去,而且很好。他這章程上,有幾條切中現今的時勢,很可以辦得。”說着,便問巡捕:“這人來沒有?”巡捕回:“在外頭候着呢。”撫院就命請來相見。巡捕去不多時,果見陶子堯跟了進來,見了撫院,磕過頭,請過安。撫院讓他上坐。他見姊夫也在坐,臉上火辣辣,怪不好意思的。又因姊夫是局裡的老總,不好僭他的坐,抵死要讓他姊夫坐在上頭。姊夫說:“大人吩咐過,你就坐下罷。”然後在上面坐下。茶房端上茶來。當下撫院拿他着實擡舉,並說:“老兄的章程,竟有一大半可以行得。內如榨油、造紙,成本不多,至於賺錢卻是拿得穩的。但是這些機器總得外洋去買。你那章程裡頭說的幾樣機器,依兄弟的意思,不妨每樣買上一分,帶來試用。”陶子堯連忙回說:“辦機器要到上海甚麼瑞記洋行、信義洋行。那行裡的買辦,卑職都有朋友,同他們相好。只要託了他們,同外國人訂好合同,簽過字,到外洋去辦,不消三五個月,就可以來回。”撫院說:“很好。”隨便又問了些別的說話,跟了他姊夫一塊兒出來,回到洋務局裡。

這時候他姊夫因見撫院將他擡舉,也不埋怨他了,還約他同到公館裡吃飯。到得公館裡,他姊夫已忙着把這話從頭至尾,告訴了他姊姊一遍。姊姊聽了,自然歡喜,忙同丈夫說:“你做姊夫的該應在撫臺面前,替他出把力,頂好就把這辦機器的差使委了他,等他好趁兩個。他有了好處,再不會忘記你姊夫的。”他姊夫道:“自己至親,說甚麼客氣話,這不是應該的嗎。”當下吃過中飯,陶子堯仍舊回到局裡。

次日姊夫上院,撫院便把要委陶子堯到上海的話,告訴了他。他果然又替他舅子着實吹噓了許多好話。等到下院回到局裡,那委辦機器的札子,已經下來了:“先在善後局撥給二萬銀子,帶了去辦。如果不夠,等到講定價錢,電稟請示,隨時籌撥。”郎舅兩個接到這個札子,自然歡喜。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館裡住,說:“不到幾天就要遠行,搬在一處,至親骨肉,好暢敘兩日。”這裡文案自然另委他人,不必細述。次日陶子堯上院謝委,又蒙撫院傳上去,着實灌了些米湯,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回到公館料理行裝,又到各衙門同事處辭行,接着各處備酒餞行。一時亦難盡記。

且說這日正是洋務局裡幾個舊同事,因爲他此番奉委,一定名利雙收,因此大家借了趵突泉地方,湊了公分備了一席酒替他送行。約的是午刻十二點鐘會齊;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至目落西山,約摸有五點多鐘時分,大家已等的心焦,才見他坐着姊夫公館裡的四人中轎,吃的醉醺醺而來。大家接着,奉坐獻茶。陶子堯先開口道:“今午可巧家姊丈請客,請的是兩司、首道、學堂裡的總辦王觀察、營務處洪觀察,一定要拉小弟作陪。一直吃到此時方纔散席,所以來的遲了一步,累諸公久等!”大家齊說:“還早。”

少頃,擺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堯首坐,其餘作陪。菜上一半,酒過三巡,大衆都要上來替他把盞,說他“有此憲眷,機器辦到之後,一定大有作爲。將來卻要提拔提拔小弟們。”陶子堯聽了,一面孔得意之色,撇着腔說道:“這用說嗎!不是兄弟誇口,這山東一省講洋務的,除掉中丞,竟沒有第二個人我可以同他談得來的。”對面一個同事道:“我們老總要算得這裡頭在行的了。”陶子堯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談何容易,就講到‘在行’兩個字!家姊丈辦了這幾年的洋務局,他只知道外國人三個字。你問他是那幾個國度的外國人,看他說得出說不出!兄弟固然沒有辦過甚麼交涉,然而眼睛前幾個國度的名字也還說得出。”大家齊說:“將來上海回來,老總的洋務局一席,只怕就要讓給老哥。”陶子堯道:“這也看罷咧。”當夜宴罷回來。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很露殷勤。爲他一向省儉,是從來不用管家的,特特爲爲,又把自己的二爺撥出一個,給他帶着出門。陶子堯拜別了姊夫、姊姊,帶了管家,取道東三府,到濰縣上火車,到了青島。可巧有輪船進口,他便寫了票,搬上輪船。等到開船離了岸,那天忽然颳起風來,吹得海水壁立,把個輪船搖盪不止。陶子堯一向是有暈船的毛病,一上船就躺下不能動了。他管家叫張升。本是北邊人,沒有坐過船,更是撐不住。那風颳了兩天兩夜不住,他主僕兩個,也就困了兩天兩夜沒起。陶子堯上船的時候,有人替他寫了一封信,託輪船上一位帳房照應。這帳房姓劉,號瞻光。一上船彼此請教過大名。陶子堯很擺架子,這劉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東撫臺的紅人,所以纔派他這賺錢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馬屁,口口聲聲稱他陶大人。陶子堯得意非凡。始而要房間,船上沒有,劉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間帳房讓了出來給他,吃飯是另外開,劉瞻光拿自己的體己菜出來讓他吃。等到颳風的時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劉瞻光派人招呼;自己又時時刻刻過來問候,因此陶子堯心上着實感激。

這天到了上海,風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僕兩個也不暈了。陶子堯是做官人,貪圖吉利,因此就擇了棋盤街的高升棧。由棧裡接客的接着,叫了小車,把行李推着就走。主僕兩個另外僱了東洋車,一路跟來。到了棧房,喝過茶,洗過臉,開飯吃過。爲着船頭上顛播了兩天,沒有好生睡,因此暫不出門,先在棧中睡了一覺。等到醒來,已是天黑。只見茶房送進一張請客票來。陶子堯接過來一看,上寫着:“即請棋盤街高升棧陶子堯大人,駕臨四馬路老巡捕房對過一品香九號,番酌一敘。勿卻爲幸!此請檯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三個小字,是“瞻光約”。旁邊還注着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東煙臺來,問明櫃上探請”幾個字。陶子堯看過,便知是輪船上那個帳房了。他一面看條子,一面管家絞上一把手巾,接來揩過,便起身換了一件單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對面襟大袖方馬褂。其時雖交八月,天氣還熱,手裡又拿了一把摺扇。叫管家拿了菸袋,夾了護書,跟在後頭。走到街上不認得路,只得喚了兩部東洋車,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棧到一品香能有多遠,車伕樂得賺他幾個,拉着兜了個圈子方纔拉到。主僕二人下車,付過車錢,問了房間,走了進去。劉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時檯面上已有七八個人了:有的頭上四轉都有些短頭髮垂了下來,卻是梳的淨光的勻;又有大衿鈕釦上插着一朵鮮花;還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麼薰的,一陣陣的香氣噴了過來。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綾羅綢緞,其中也有一兩個些微舊點的,總不及陶子堯的古板。陶子堯是初到上海,由山東臨來的時候,姊夫曾叮囑過他,說:“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初次奉差,千萬不可荒唐!化錢事小,聲名事大!”陶子堯做官心切,便把此話牢記在心。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①不吃花酒,免得上當。

①叫局:叫妓女。

這日,來到一品香,見過主人之後,又照着衆人作了一個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來拱手的,也有坐着不動的。劉瞻光便告訴他,這是某人,這是某人,無非某行買辦、某處翻譯之類,一一道過姓名。隨後又來一個人,同陶子堯一併排坐下。這人兩撇蟹鉗鬍鬚,年紀四十上下。“請教尊姓、臺甫?”那人自稱:“姓魏名翩仞。”問他公館,說是“住在棧裡。”劉瞻光也將他姓名報與衆人,說:“這位陶大人是山東撫院派來辦機器的,是山東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員,小弟素來仰慕的。”

衆人聽說,着實起敬。內中有個專做軍裝機器的買辦,姓仇名五科,聽了這話,便想替自己行里拉賣買,就竭力恭維了幾句,以示親熱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塊兒,問長問短,更說個不了。後來主人讓他點菜,他說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寫了六樣。大家又要叫局,劉瞻光託魏翩仞替他代一個。陶子堯一定不肯,說:“諸位請便。兄弟是向不破戒,請免了罷。”衆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後來衆人見他急的面紅耳赤,也就罷了。當下各人的相好絡續來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獨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①跟局大姐着實標緻,一見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人都說:“老三搭魏老直頭恩得來!”老三斜溜了他們一眼,不理衆人,仍舊說他的話。此時陶子堯坐在一邊,只作不看見。一霎時局已到齊,真正是翠繞珠圍,金迷紙醉,說不盡溫柔景象,旖旎風光。

①小先生:還沒有賣身的妓女。

當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攏他,趁衆人廝混的時候,已囑咐他相好,趕緊回去備個雙臺。跟局的答應着,匆匆裝了兩袋煙,同了先生下樓而去。仇五科便走到劉瞻光面前,託他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劉瞻光立刻代達。陶子堯再三推辭。劉瞻光道:“子翁不叫局,兄弟不敢勉強,少坐一會,吃一兩樣賞賞光。”魏翩仞亦幫着湊趣說:“我們這五科哥極愛朋友,今天是專誠相請,酒已交代,子翁務必要去的。”又向五科說:“五科哥,你不妨先走一步,吩咐他們就擺起來。稍停一刻,我們陪了子翁過來。”仇五科又說了一聲“拜託”,方纔穿好馬褂,辭別衆人而去。這裡主人菜上齊,吃過咖啡,細崽送上帳單,主人簽過字,便讓衆人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陶子堯先不肯,後來被劉瞻光、魏翩仞一邊一個拉了就走。出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訴他:“這條叫四馬路,是上海第一個熱鬧所在。”這是書場,這是茶店,……一一的說給他聽。陶子堯在外頭混了多年,也聽見人家說過四馬路的景緻,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徹夜,燈火通宵,他那一種心迷目眩的情形,也就不能盡述。

魏翩仞是聰明不過的人,到眼便知分曉。況且剛纔檯面上已經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上,一力勸他說:“子翁,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叫做:‘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極了。然而現在要在世路上行事,照此樣子,未免就要吃虧。”陶子堯聽了,不勝詫異,一定要請教。魏翩仞道:“兄弟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當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裡。你看來往官員,那一個不吃花酒,不叫局?”陶子堯道:“你說生意,甚麼又說到做官的呢?”魏翩仞道:“你不要聽了奇怪。即如你子翁,誰不知道你是山東撫院委來的,你子翁明明是個官,然而辦的是機器。請問這樣機器,那樣機器,那一項不是生意呢?要辦機器,就要找到洋行。這些洋行裡的‘康白度’①,那一個不吃花酒?非但他請你,還得你請他:他請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賣買;你請他,是要勞他費心,替他在洋人跟前講價錢,約日子。只要同你講得來,包你事事辦得妥當,而且又省錢,又不會耽誤日期,豈不一舉兩得呢?”陶子堯道:“如此說來,一定要兄弟吃酒叫局的了。”魏翩仞道:“這個自然。你不叫局,你到那裡擺酒請朋友呢?”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尋思。忽走到一爿茶店門口,上面豎着一塊匾,寫着“西薈芳”三個字。衆人齊說:“就在這裡進去罷。”陶子堯不知不覺,便跟了進去。究竟魏翩仞是何等樣人,陶子堯曾否破戒,且聽下回分解。

①康白度:買辦,英語譯音。

第26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第17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4回 白簡①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第1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制藝鄉紳勖後進第50回 聽主使豪僕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26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22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第27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第51回 覆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第6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第9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第43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第28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第21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11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第17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20回 巧逢迎爭制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第11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第12回 設陷阱借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第3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①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第46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第1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制藝鄉紳勖後進第30回 認孃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第35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①發妙謔第23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21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第16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第18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16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第33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20回 巧逢迎爭制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53回 洋務能員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別具肺腸第34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爲第31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第9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第10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17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49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羣姬第26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第4回 白簡①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6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第40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第37回 繳憲帖老父託人情 補札稿寵姬打官話第51回 覆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第43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第29回 傻道臺訪豔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48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朋義第1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制藝鄉紳勖後進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31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第40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第7回 宴洋官中丞嫺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51回 覆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第52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第18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18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第34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爲第59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第35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①發妙謔第49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羣姬第22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第42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裡偷閒第25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癡心放實缺第37回 繳憲帖老父託人情 補札稿寵姬打官話第7回 宴洋官中丞嫺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7回 宴洋官中丞嫺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34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爲第26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第6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第57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面露殷勤第15回 老吏斷獄着着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第37回 繳憲帖老父託人情 補札稿寵姬打官話第22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第54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第13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第8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第45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第51回 覆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第9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第39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第42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裡偷閒第45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第27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23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52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第35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①發妙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