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蘭仙既死之後,次早官媒推門進去一看,這一嚇非同小可,立刻張皇起來。老闆奶奶見媳婦已死,搶地呼天,哭個不了,官媒到此卻也奈何他不得。又因他年紀已老,料想不會逃走,也就不把他拴在牀腿上了。奉官看守的女犯,一旦自盡,何敢隱瞞,只好拚着不要命,立時稟報縣太爺知曉。
莊大老爺一聽人命關天,雖然有點驚慌,幸虧他是老州縣出身,心上有的是主意,便立時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帶了上來,問過幾句。老婆子只是哭求伸冤,老爺不理他,特地把捕快叫了上去,問他:“蘭仙做賊,是誰證見?”捕快回稱:“是他婆婆的證見。”老爺喝道:“他同他婆婆還有不是一氣的?怎麼說他是證見呢?”捕快回道:“文大老爺的洋錢,塊塊上頭都有鼎記圖章;小的在這死的蘭仙牀上搜到了一封,一看圖章正對,他媽也不知這洋錢是那裡來的,還打着問他。大老爺不相信,問這船上的老婆子可是不是。”老爺便問老闆奶奶道:“你媳婦這洋錢是那裡來的?”老婆子回:“不知。”老爺道:“我亦曉得你不知情,倘若知情,豈不是你也同他統通一氣,都做了賊嗎?”老婆子道:“我的青天大老爺!我實情不知道!”老爺道:“捕快搜的時候,你看見沒有,還是在死的蘭仙牀上搜着的呢?還是在你同你別的女兒牀上搜着的呢?”老婆子一聽這話,恐怕又拖累到自己連着玉仙,連忙哭訴道:“實實在在是蘭仙偷的,是在他牀上翻着的。”老爺道:“可是你親眼所見?”婆子道:“是我親眼所見。”老爺道:“這是你死的媳婦不好。我老爺比鏡子還亮,你放心罷,我決不連累你的。”老婆子道:“真真青天大老爺!”老爺這裡又把官媒婆傳了上去,把驚堂木一拍,罵了聲:
“好個混帳王八蛋!我老爺把重要賊犯交你看管,你膽敢將他凌虐至死!到我這裡,諒你也無可抵賴。我今天將你活活打死,好替蘭仙償命!”說罷,便吩咐差役將他衣服剝去,拿藤條來,替我着實的抽。兩邊衙役答應一聲,立刻走過七八個似狼如虎的人,伸手將媒婆衣服剝去,只剩得一件布衫,跪在地下,瑟瑟抖個不了。老爺又喊一聲“打”,便有一個人提着頭髮,兩個人一邊一個,架着他的兩隻膀子,一個拎着一根指頭粗的藤條,一五一十,一下下都打在媒婆身上。五十一換班,打的媒婆“啊呀皇天”的亂叫,不住的喊“大老爺開恩”。老爺也不理他,看看一口氣打了整整五百下,方纔住手。老爺又問船上老婆子道:“你的媳婦可是官媒婆弄死他的不是?如果是他弄死的,我今天立刻就弄死他,好替你媳婦償命。”老婆子跪在一旁,看見老爺打人,早已嚇昏的了,雖有吩咐下來,他卻一句不曾聽見,只是在地下發楞。老爺又指着船上老婆子同官媒說:“你的死活在他嘴裡,他要你活就活,他叫你死就死。我老爺只能公斷。”官媒一聽這話,便哭着求老婆子道:“老奶奶!頭上有天!你媳婦可是自己尋的死,並不與我甚麼相干。現在老爺打死我,這要你老人家說一句良心話,你媳婦是我弄死的不是?果若是我弄死的,我死而無怨。我的老奶奶!我的命現在吊在你嘴裡,你要冤枉死我,我做了鬼也不同你干休!”
老婆子心上本來是恨官媒婆的,今見老爺已經打了他一頓,“倘若我再說了些甚麼,老爺一定要將他打死,這條人命豈不是我害的。別的不怕,倘若冤魂不散,與我纏繞起來,那可不是玩的!現在這一頓打已經夠他受用的了,況且蘭仙又實實在在不是他弄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想罷,便回老爺道:“大老爺,我們蘭仙是自己死的,不與他相干,求老爺饒了他罷!”老爺聽了這話,便道:“既然是你替他求情,我老爺今天就饒他一條狗命。”官媒又在堂上替老婆子磕頭,謝過老奶奶。老爺又對老婆子道:“昨天船上的事情,我也知道是蘭仙一個人做的,與你並不相干,我本來今天想放你的。既然如此,你趕緊下去,具張結上來,好領你媳婦屍首去盛殮。”老婆子巴不得這一聲,老爺開恩放他,立刻下去具結,無非是“媳婦羞忿自盡,並無凌虐情事”等話頭。寫好之後,送上老爺過目。又拿下去,叫老婆子畫了十字。諸事停當,老爺又把船上的一般男人,甚麼老闆、夥計,通同提了上去,告訴他們:“現在文大老爺少的東西,查明白了,是蘭仙偷的,藏在牀上,是他婆婆親眼爲證,看着捕快搜出來的。現在蘭仙已經畏罪自盡,千個罪併成一個罪,等他死的一個人承當了去。餘下少的東西,我去替你們求求文大老爺,請他不必追究,可以開脫你們。”衆人聽了,自然感激不盡。老爺便命仍把一干人還押,等稟過本府大人,請鄰封驗過屍首回來,再行取保釋放。衆人叩謝下去。老爺便立刻上府,將情稟知本府,請派鄰封相驗。他們堂屬本來接洽,自然幫着了事,那裡還有挑剔之理。鄰封相驗,是照例文章,無庸細述。
莊大老爺又趕到船上向文七爺叨情:“失落的東西該價若干,由兄弟送過來。現在做賊的人已經畏罪自盡,免其拖累家屬。”文七爺忙問:“東西是那個偷的?”莊大老爺回說:“是本船上的‘招牌主’蘭仙偷的。”文七爺聽了,好生詫異。本來還想盤問,因爲莊大老爺是要好朋友,知道他是藉此開脫自己的干係,同寅面上不好爲難,只得應允,還說:“東西失已失了,做賊的人已經死了,那有叫老哥賠的道理。”莊大老爺道:“老同寅面上,怎敢說賠,但是老哥也等着錢用,兄弟是知道的,停會就送過來。”文七爺見他如此,也不好說別的。當時又說了幾句閒話,彼此別過。走到船頭上,莊大老爺又同文七爺咬個耳朵,託他在統領面前善言一聲。文七爺也答應。莊大老爺回去之後,當晚先送了三百銀子給文七爺。次日鄰封驗過屍,屍親具過結,沒有話說,莊大老爺將一干人釋放。這班人倒反感頌縣太爺不置:一條人命大事,輕輕被他瞞過,這便是老州縣的手段。
閒話休題。且說當莊大老爺同文七爺講話之時,都被趙不了聽去。先聽見蘭仙做賊,已吃一驚,後來聽話他畏罪自盡,這一嚇更非同小可!想起兩個人要好的情意,止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然而還當他果真是賊,卻想不到是自己五十塊洋錢將他害了。當夜一宵沒生閤眼。後來打聽到船上人俱已釋放,蘭仙已經掩埋。他常常寫四六信寫慣的,便抽空做了一篇祭文,偷着到岸上空地方望空拜奠了一番。回得船來,又是一夜不睡,替蘭仙做了一篇小傳,還謅了幾首七言四句的詩。自己想着:“將來刻在文稿裡,叫他留名萬載,也算以報知己了。”幸虧這兩天,文七爺公事忙,時時刻刻被統領差遣出去,所以由他一個盡着去幹,也沒人來管他。
單說胡統領自從船靠碼頭,本城文武稟見之後,他聽了周老爺的計策,便一心一意想無中生有,以小化大。次日一早排齊隊伍,先獨自一個坐了綠呢大轎,進城回拜了文武官員。首縣替他在城裡備了一個公館。他心上實在捨不得龍珠,面子上只說:“船上辦事很便,不消老哥費心。”所以預備的那個公館,他竟不到。是日就在府衙門裡吃的中飯。一面吃飯,一面同府裡、營裡說道:“據兄弟看來,土匪一定是聽見大兵來了,所以一齊逃走,大約總在這四面山坳子裡,等到大兵一去,依舊要出來爲非作歹。斬草不除根,來春又發芽。兄弟此來,決計不能夠養癰貽患,定要去絕根株。今天晚上,就請貴營把人馬調齊,駐紮城外,兄弟自有辦法。”營官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本府意思還想冒功,遂又稟道:“土匪初起的時候,本甚猖獗;後來卑府會同營裡同他們打了兩仗,都已殺敗,四處逃生,現在是一個賊的影子也沒有了。大人可以不必過慮。”胡統領道:“貴府退賊之功,兄弟亦早有所聞。但兄弟總恐怕不能斬盡殺絕,將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不但上憲跟前兄弟無以交代,就連着老哥們也不好看,好像我們敷衍了事,不肯出力似的。”本府聽了此話,面上一紅。一霎吃完飯,胡統領回船。營官回去傳令,不到天黑,早已傳齊三軍人馬,打着旗,掌着號,一班副爺們,一個個騎着馬,掛着刀,賽如迎喜神一般,到了城外,擇到一個空地方把營紮下。本營參將到船上稟過統領。此時統領真同做了大元帥一樣:自己坐船在當中,兩邊兩隻,便是三個隨員,兩位老夫子的坐船。此外還有家人們的船、差官們的船、伙食船、行李船、轎子船。又有縣裡預備的吹手船:一天吃三頓,吹打三次。統領出門回來,還要升炮。到了晚上,一更二更,頂到放天明炮,船上擂鼓,親兵掌號,嗚都都,嗚都都,吹的真正好聽。放過炮之後,還要細吹細打一次,都是照例的規矩。吹手船之外,便是統領帶來的兵船,有陸軍,有水師,水師坐的都是炮划子,桅杆上都扯着白鑲邊的紅旗子,寫着某營、某哨。旗子當中寫的便是本船統帶的姓。船頭上,船尾巴上,統通插着五色旗子,也有畫八卦的,也有畫一條龍的,五顏六色,映在水裡,着實耀眼。
胡統領等到吃過晚飯,便同軍師周老爺商量發兵之事。當下周老爺過來,附着胡統領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胡統領稱謝不迭,趕緊躺下抽菸,抽了二十多筒,他的癮也過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傳令發兵。這個時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船上的營頭、哨官,都靜悄悄的候着。胡統領走到中艙一坐,差官們雁翅般的排列着,兩邊明晃晃的點着一對手照,一邊架上插着子醜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還有黃綢做的小旗子。胡統領拔了一支令箭,傳參將上來,叫他帶五百人作爲先鋒,一路上逢山開道,遇水疊橋。參將答應一聲“得令”。又傳守備上來,叫他也帶五百人,作爲接應。一個千總,一個把總,各帶三百人,作爲衛隊。一干人都答應一聲“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看官須知道:武營裡的規矩,碰着開仗,頂多出個七成隊,有時還只出得個三成隊、四成隊的,從沒有出過十成隊的。今番胡統領明知道地面上一個土匪都沒有,樂是闊他一闊,出個十成隊,叫人家看着熱鬧熱鬧。按下不提。他還不知道從那裡找得一張地理圖,畫得極其工細,燈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清楚,虧得小跟班遞上老花眼鏡來戴着,歪了頭瞧了半天,按着周老爺的話,打什麼地方進兵,打什麼地方退兵,什麼地方可以安營紮寨,什麼地方可以埋伏,指手畫腳的講了一遍。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諾諾連聲,嘴裡都說“遵大人吩咐”。說時遲,那時快,岸上兩個號筒手早已掌起號來,“出隊,出隊”的吹個不了。這些兵勇們打大旗的,抗洋槍的,抗刀叉的,這種刀叉名字叫作“南陽技業”。抗苗子①的,裝着白蠟杆,足足有八尺多長。抗馬刀的,馬刀上都捆着紅布。滾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面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單等參將、守備、千總、把總下來,指明方向,他們就可分頭進發。
①苗子:指長矛。
這個時候,偏偏有個都司叫作柏銅士的,蹌蹌踉踉上來回道:“剛纔大人所說的進兵的地方,標下的船曾經搖過,廚子上去買菜,標下上去出恭,四面兒瞧過一瞧,一點動靜都沒有。”胡統領正在興頭上,突然被他阻住,不覺心中發火,大聲喝道:“我正在這裡指授進兵的方略,膽敢搖脣鼓舌,煽惑軍心!本該將你斬首,姑念用人之際,從寬發落。”一面喝:“拖下去!跟我結實的打!”只見四個親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舉起軍棍,一聲吆喝,那軍棍就從柏都司身上落下來。看看打到二百,胡統領還不叫住手,棍子又來的結實,柏都司實實熬不得了。於是一衆官員,自參將起,至外委止,一齊朝着胡統領跪下求情,艙裡容不卞,連着岸上跪的都是人。胡統領還拿腔做勢,申飭了一大頓,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將衆官斥退。
大隊人馬,都已分派齊全。又傳下令來:“五更造飯,天明起馬。”胡統領自己在後押住隊伍,督率前進。所有的隨員,除兩位老夫子及黃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隨同前去。吩咐已畢,其時已有四更多天,胡統領又急急的橫在鋪上呼了二十四筒鴉片煙,把癮過足,又傳早點心。這個空檔裡頭,周老爺、文七爺一班人便也回到自己船上,料理一切。
且說本營參將奉了將令,點齊人馬,正待起身,手下有個老將前來稟道:“統領叫大人打前敵,現在土匪一個影子都沒有,到底去幹什麼事呢?”一句話把參將提醒,意思想上船請統領的示;見了剛纔柏都司捱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統領氣頭上,討個沒趣:因此要去又不敢去。虧得這個老將聰明,便說:“統領跟前不好請示,好在幾位隨員老爺已經下來,大人何不到他們船上問一聲兒?”參將正在沒得主意,一聞此言大喜,立刻叫伴當拿了名片,趕到隨員船上,因與文七爺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爺。文七爺見了名片,就說:“立時就要動身,那裡還有工夫會客。”周老爺道:“你別管,姑且先叫他進來。你沒工夫,等我陪他。”便命手下“快請”。參將進得艙中,朝着諸位一一打恭。歸坐之後,周老爺劈口問他:“半夜惠顧,有何賜教?”參將湊近一步,將來意陳明:“請教統領大人是何用意?此地實實在在一個土匪沒有,如今帶了大兵前去,到底幹嗎呢?”
周老他聽了這話,笑而不答。參將一定要請教。周老爺道:“此事須問統領方知,兄弟同老哥一樣,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別事一概不知。”參將急了,細想這事一定要問文七爺。文七爺因爲這幾天一直沒有好生睡覺,剛纔從統領船上站班回來,意思想橫在牀上打個盹就起身,不料參將纏不清爽,一定要見他。他身無奈,只得起來相陪。參將便把他拉在一旁,同他細說,問他怎樣辦法可以不叫統領生氣。文七爺的脾氣一向是馬馬虎虎的,一句話便把他問住。周老爺見文七爺回答不出,忽然心生一計,仍舊自己出來同他講,說這件事須問統領的跟班曹二爺才曉得。參將道:“那裡去找他呢?”周公爺道:“容易。”立刻叫他自己管家:“到大人船上看曹二爺空不空,倘若無事,請他過來一趟。”
一霎曹二爺來了,站在船頭上不肯進來。周老爺趕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轉身進來同參將說,無非說他們這趟跟着統領出門,怎樣吃苦,總想你老哥栽培他們的意思。參將一聽明白,知道這事情非錢不應,立刻答應了一百銀子;還說:“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是知道的。這一點點不成個意思,不過請諸位吃杯茶罷。”周老爺又趕到船頭上同曹二爺說,曹二爺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爺艙裡艙外跑了好幾趟,好容易講明白三百銀子:明天回來先付一百兩,下餘的二百,在大人動身之前一齊付清。又恐怕口說無憑,因爲文七爺同他相好,周老爺一定要拉文七爺擔保。文七爺見周老爺向參將要錢,心上已經不高興,後來又見他跑出跑進,做出多少鬼串,愈覺瞧他不起。周老爺還不覺得,鄭重其事的把統領的意思無非是虛張聲勢,將來可以開保的緣故,統通告訴了參將。參將到此,方纔恍然大悟。立刻起身相辭,舍舟登岸,料理出隊的事情。
說時遲,那時快,一霎時分撥停當,統領船上傳令起身,便見參將身騎戰馬,督率大隊,按照統領所指的地圖,滔滔而去。等到大隊人馬都已動身,其時太陽已經落地,統領船上方傳伺候。胡統領坐的仍舊是綠呢大轎,轎子跟前一把紅傘,一斬齊十六名親兵,掮着的雪亮的刀叉,左右護衛。再前頭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馬桶的那個二爺,戴着五品功牌,拖着藍翎,腰裡插着一枝令箭,騎在馬上,好不威武。再前頭,全是中軍隊伍,只見五顏六色的旗子,迎風招展,挖雲鑲邊的號褂,映日爭輝。虧得周老爺是打大營出身,文七爺是在旗,他二人都還能夠騎馬,不曾再坐縣裡的轎子。
自從動身之後,胡統領一直在轎子裡打瞌銃,並沒有別的事情。漸漸離城已遠,偶然走到一個村莊,他一定總要自己下轎踏勘一回,有無土匪蹤跡。鄉下人眼眶子淺,那裡見過這種場面,膽大的藏在屋後頭,等他們走過再出來,膽小的一見這些人馬,早已嚇得東跳西走,十室九空。起先走過幾個村莊,胡統領因不見人的蹤影,疑心他們都是土匪,大兵一到,一齊逃走,定要拿火燒他們的房子。這話才傳出去,便有無數兵丁跳到人家屋裡四處搜尋,有些孩子、女人都從牀後頭拖了出來。胡統領定要將他們正法。幸虧周老爺明白,連忙勸阻。胡統領吩咐帶在轎子後頭,回城審問口供再辦。正在說話之間,前面莊子裡頭已經起了火了。不到一刻,前面先鋒大隊都得了信,一齊縱容兵丁搜掠搶劫起來,甚至洗滅村莊,*婦女,無所不至。胡統領再要傳令下去阻止他們,已經來不及了。當下統率大隊走到鄉下,東南西北,四鄉八鎮,整整兜了一個大圈子。胡統領因見沒有一個人出來同他抵敵,自以爲得了勝仗,奏凱班師。將到城門的時候,傳令軍士們一律擺齊隊伍,鳴金擊鼓,穿城而過。當他轎子離城還有十里路的光景,府、縣俱已得了捷報,一概出城迎接。此時胡統領滿臉精神,自以爲曾九帥克復南京也不過同我一樣。見了府、縣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轎,走到接官亭裡,把自己戰功敘述兩句。本府意思想請統領大人到本府大堂,擺宴慶功。胡統領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過,只得跟他又兜了一個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的隊伍統通擺齊在岸灘上,足足擺了好幾里路的遠,統領轎子一到,一齊跪倒在地,吶喊作威。少停升炮作樂,把統領送到船上,下轎進艙。接連着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請安稟見。統領送客之後,一面過癮,一面吩咐打電報給撫臺: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數語;後面便報一律肅清,好爲將來開保地步。電報發過,他老的煙癮亦已過足,先在岸灘上蓆棚底下襬設香案,自己當先穿着行裝,率領隨徵將弁望闕叩頭謝恩已畢,然後回船受賀。諸事停當,先傳令:“每棚兵丁賞羊一腔、豬一頭、酒兩壇、饅頭一百個。”各兵丁由哨官帶領着在岸上叩頭謝賞。一面船上吩咐擺席,一切早由首縣辦差家人辦理停當。一溜十二隻“江山船”,整整擺了十二桌整飯,仍舊是統領坐船居中,隨員及老夫子的船夾在兩旁,餘外全是首縣辦的。其時已有初更時分,船頭上艙裡頭,點的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晝。“江山船”的窗戶是可以掛起來的,十二隻船統通可以望見,燈紅酒綠,甚是好看。一聲擺席,一個知府,一個參將,一齊換了吉服進艙,替統領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細樂。胡統領見各官進來,不免謙讓了一回,口稱:“今日之事,我們仰託着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極應該脫略儀注,上下快樂一宵。況且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諸位是客,兄弟是主,只有兄弟敬諸位的酒,那有反勞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慶功,理應大人首座,卑府們陪坐。”胡統領一定不肯。又要諸位寬章①,諸位只好遵命。於是又請了兩位老夫子過來。原定五個人一席,胡統領又叫請周老爺,說一切調度都是他一人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爺見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舊坐了第五位。餘下黃、文二位隨員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時十二隻船都已坐滿,不必細述。
①寬章:寬衣:
單說當中一隻船上,六個人剛剛坐定,胡統領已急不可耐,頭一個開口就說:“我們今日非往常可比,須大家盡興一樂。”府裡、營裡只答應“是,是”。統領眼睛望好了趙不了,知道他年輕好玩,意思想要他開端,齊巧碰着他一肚皮的心事。他此刻身子雖然陪着東家吃酒,一心想到蘭仙,又想到蘭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悽慘,肚皮裡尋思:“倘若此時蘭仙尚在,如今陪了東家一塊吃酒,是走了明路的,何等快活,何等有趣!偏偏他又死了!”想到這裡,不禁掉下淚來,又怕人看見,只好裝做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的把手去揉,幸而未被衆人看破。當下胡統領張羅了半天,無人答腔,覺着很沒意思。還虧周老爺聰明,看出苗頭,暗地裡把黃老夫子拉了一把,爲他年紀大些,臉皮厚些,人家講不出的話他都講得出,所以要他先開口。他果然會意,正待發言,齊巧龍珠在中艙門口招呼夥計們上菜,黃老夫子便趁勢說道:“龍珠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錢塘江裡沒有比得過他的。”胡統領道:“不錯,不錯,你老夫子是愛聽琵琶的。”黃老夫子道:“好琵琶人人愛聽。今天不比往常,極應該脫略形跡,煩龍珠姑娘多彈兩套,替統領大人多消幾杯酒。”胡統領道:“今日是與民同樂。兄弟頭一個破例,叫龍珠上來彈兩套給諸位大人、師爺下酒。”龍珠巴不得一聲,趕忙走過來坐下,跟手鳳珠亦跟了進來。胡統領一定要在席人統通叫局。本府、參將各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爺仍舊叫了小把戲招弟,黃老夫子不叫局,胡統領倒也不勉強他一定要叫。末了臨到趙不了,胡統領道:“今天是先生放學生,準你開心一次,你叫那個?”趙不了回說:“沒有。”胡統領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統領心上很怪他:“背地裡作樂,當面假撇清,這種不配擡舉的,不該應叫他上臺盤。”心上如此想,面色就很不好看。那裡曉得他一腔心事,滿腹牢騷,他正在那裡難過,那裡還有心腸再叫別人呢。當下胡統領便不去睬他,忙着招呼隔壁船上文七爺等統通叫局。此時蘭仙已死,玉仙無事,仍舊做他的生意,文七爺於是仍把他叫了來。趙不了隔着窗戶看見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說不出的難過。一霎時局都叫齊,豁過了拳,龍珠便抱着琵琶,過來請示彈甚麼調頭。本府大人在行,說道:“今天是統領大人得勝回來,應該彈兩套吉利曲子。”衆人齊說一聲“是”。本府便點一套“將軍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統領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時琵琶彈完,本府、參將一齊離座前來敬酒,齊說:“大人卸甲之後,指日就要高升,這杯喜酒是一定要吃的。”胡統領道:“要喜大家喜,兄弟回來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人員,稟請中丞結結實實保舉一次,幾位老兄忙了這許多天,都是應該得保的。”本府、參將聽到此言,又一齊離位請安,謝大人的栽培。
這裡只圖說的高興,不提防右首文七爺船上首縣莊大老爺正在那裡吃酒,看見大船上本府、參將一個個離座替統領把盞,莊大老爺也想討好,便約會了在桌的幾個人,正待過船敬統領的酒。一隻腳才跨出艙門,忽見衙門裡一個二爺,氣吁吁的,跑的滿頭是汗,跨上跳板,告訴他主人說道:“老爺不好了!”莊大老爺一聽大驚,忙問:“姨太太怎麼樣了?”那二爺道:“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鄉里來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有的頭已打破,渾身是血,還有女人扛了上來,要求老爺伸冤。”莊大老爺道:“甚麼事情,難道又被土匪打劫了不成?”二爺道:“並不是土匪,是統領大人帶下來的兵勇,也不知那一位老爺帶的,把人家的人也殺了,東西也搶了,女人也強姦了,房子也燒完了,所以他們趕來告狀。”莊大老爺一聽這話,很覺爲難。剛巧這兩天姨太太已經達月,所以一見二爺趕來,還當是姨太太養孩子出了甚麼岔子,後來聽說不是,才把一條心放下。但是鄉下來了這許多人,怎麼發付?統領正在高興頭上,也不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縣,見多識廣,早有成竹在胸,便問二爺道:“究竟來了多少人?”二爺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個。”莊大老爺道:“你先回去傳我的話:他們的冤枉我統通知道,等我回過統領大人,一定替他們伸冤,叫他們不要羅唣。”
二爺去後,莊大老爺才同文七爺等跨到統領船上,挨排敬酒。胡統領還說了許多灌米湯的話。莊大老爺答應着,又謝過統領,仍回到隔壁船上,卻把二爺來說的話,一句未向統領說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員一個個過來謝酒,千、把、外委們一齊站在船頭上擺齊了請安,兩位老夫子只作了一個揖。胡統領送罷各官,轉回艙內,便見貼身曹二爺走上來,把鄉下人來城告狀的話說了一遍。胡統領道:“怕他什麼!如果事情要緊,首縣又不是木頭,爲什麼剛纔檯面上一聲不言語?要你們大驚小怪!”曹二爺碰了釘子,不敢作聲,趔趄着退了出去。此時周老爺已回本船,胡統領又叫人把他請了過來,告訴他剛纔曹二爺的話。周老爺心中明白,聽了着實擔心,不敢言語。
胡統領又要同他商量開保案的事,誰是“尋常”,誰是“異常”,誰該“隨折”,誰歸“大案”,斟酌定了,好稟給中丞知道。當下周老爺自然謙讓了一回,說道:“這個恩出自上,卑職何敢參預。”胡統領道:“你老哥自然是異常,一定要求中丞隨摺奏保存,這是不用說的了,其餘的呢?”周老爺見統領如此器重,趕忙謝栽培之恩,不便過於推辭,肚皮裡略爲想了一想,便保舉了本府、參將、首縣、黃丞、文令、趙管帶、魯幫帶,統通是異常勞績。胡統領看了別人的名字還可,獨獨提到文七爺,他心上總還有點不舒服,便說:“自己帶來的人一概是異常,未免有招物議。我想文令年紀還輕,不大老練,等他得個尋常罷。本地文武沒有出甚麼大力,何必也要異常?”周老爺同文七爺交情本來不甚厚,聽了統領的話,只答應了一聲“是”。後來見統領又要把當地文武抹去,他便獻策道:“大人明鑑:這件事情是瞞不過他們的。他們倒比不得文令可以隨隨便便,總求大人格外賞他們個體面,堵堵他們的嘴。這是卑職顧全大局的意思。”胡統領一聽這話不錯,便說:“老哥所見極是,兄弟照辦。有這幾個隨折的,也儘夠了。隨折不比別的,似乎不宜過多。倘若我們開上去被中丞駁了下來,倒弄得沒有意思,所以要斟酌盡善。”周老爺連忙答應幾聲“是”。又接着說道:“別人呢,卑職也不敢濫保,但是同來的兩位老夫子,辛苦了一趟,齊巧碰着這個機會,也好趁便等他們弄個功名。這裡頭應該怎樣,但憑大人作主,卑職也不敢妄言。此外還有大人跟前幾個得力的管家,卑職問過他們,功牌、獎札,也統通得過的了。此番或者外委、千、把,求大人賞他們一個功名,也不枉大人提拔他們一番的盛意。”胡統領道:“老夫子呢,再談。至於我這些當差的,就是有保舉,也只好隨着大案一塊兒出去。兄弟現在要緊過癮,就請老哥今天住在兄弟這邊船上,替兄弟把應保的人員,照剛纔的話,先起一個稿,等明天我們再斟酌。”說完之後,龍珠便上前替統領燒煙。
周老爺退到中艙,取出筆硯,獨自坐在燈下擬稿。一頭寫,一頭肚裡尋思,自己還有一個兄弟,一個內弟,兄弟已經捐有縣丞底子,內弟連底子都沒有,意思想趁這個擋口弄個保舉,諒來統領一定答應的。只要他答應,雖說內弟沒有功名,就是連忙去上兌,倒填年月,填張實收出來,也還容易。正在尋思,龍珠因見統領在煙鋪上睡着了,便輕輕的走到中艙,看見周老爺正在那裡寫字呢,龍珠趁便倒了碗茶給他。周老爺一見龍珠,曉得他是統領心上人,連忙站起來說了聲:“勞動姑娘,怎麼當得起呢!”龍珠付之一笑,便問周老爺還不睡覺,在這裡寫甚麼。周老爺便趁勢自己擺闊,說道:“我寫的是各位大人、老爺的功名,他們的功名都要在我手裡經過。”龍珠便問:“爲什麼要在你手裡經過?”周老爺道:“今天統領到這裡打土匪,他們這些官跟着一塊出征打仗,現在土匪都殺完了,所以一齊要保舉他們一下子。”龍珠道:“什麼叫土匪?”周老爺道:“同從前‘長毛’一樣。”龍珠道:“我們在路上不是聽見船上人說,並沒有甚麼‘長毛’嗎?”周老爺道:“怎麼沒有,一齊藏在山洞子裡,如果不去滅了他們,將來我們走後,一定就要出來殺人放火的。”龍珠聽了,信以爲真。又問道:“府大人、縣裡老爺不統通都是官嗎?還要升到去?”周老爺道:“縣裡升府裡,府裡升道臺,升了道臺就同統領一樣。”龍珠道:“剛纔我聽見你同大人說甚麼曹二爺也要做官。他做甚麼官?”周老爺道:“這些人也沒有甚麼大官給他們做,不過一家給他們一個副爺罷了。”龍珠道:“你不要看輕副爺,小雖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勢力是大的。我們在江頭的時候,有天晚上,候潮門外的盧副爺上船來擺酒,一個錢不開銷還罷了,又說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裡送。後來我們一船的人都跪着向他磕頭求情,又叫我妹妹鳳珠陪了他兩天,纔算消了氣:真正是做官的利害!”
周老爺道:“統領大人常常說鳳珠還是個清的,照你的話,不是也有點靠不住嗎?”龍珠道:“我們吃了這碗飯,老實說,那有什麼清的!我十五歲上跟着我娘到過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裡好笑。我想我們的清倌人也同你們老爺們一樣。”周老爺聽了詫異道:“怎麼說我們做官的同你們清倌人一樣?你也太糟蹋我們做官的了!”龍珠道:“周老爺不要動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聽我說:只因去年八月裡,江山縣錢大老爺在江頭僱了我們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聽說這錢大老爺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幾年,窮的了不得,連甚麼都當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個太太,兩個少爺,倒有九個小姐。大少爺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娶媳婦。從杭州動身的時候,一家門的行李不上五擔,箱子都很輕的。到了今年八月裡,預先寫信叫我們的船上來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紅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幾只,別的還不算。上任的時候,太太戴的是鍍金簪子,等到走,連奶小少爺的奶媽,一個個都是金耳墜子了,錢大老爺走的那一天,還有人送了他好幾把萬民傘,大家一齊說老爺是清官,不要錢,所以人家才肯送他這些東西,我肚皮裡好笑:老爺不要錢,這些箱子是那裡來的呢?來是甚麼樣子,走是甚麼樣子,能夠瞞得過我嗎?做官的人得了錢,自己還要說是清官,同我們吃了這碗飯,一定要說清倌人,豈不是一樣的嗎?周老爺,我是拿錢大老爺做個比方,不是說的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動氣!”周老爺聽了他的話,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倒反朝着他笑。歇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錯。”龍珠又問道:“周老爺,這些人的功名都要在你手裡經過,我有一件事情拜託你。我想我吃了這碗飯,也不曾有甚麼好處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寫個名字在裡頭,只想同曹二爺一樣也就好了。將來我爸爸做了副爺,到了江頭,城門上的盧副爺再到我們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爺聽了此言,不覺好笑,一回又皺皺眉頭。龍珠又釘着問他:“到底行不行?”一定要周老爺答應。周老爺拿嘴朝着耳艙裡努,意思想叫他同統領去說。龍珠尚未答話,只聽得耳艙裡胡統領一連咳嗽了幾聲,龍珠立刻趕着進去。欲麼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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