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社,上學時不許睡覺。”何茹用手輕輕地叩着我課桌,眼裡充滿母愛。何茹在落鳳坡的知青中是最有學問的一個,她是留蘇大學生,回國後正趕上知識分子要到農村去的偉大運動,於是她便在歡迎上山下鄉的鑼鼓聲中到落鳳坡安了家。
“何老師,課本上的毛主席像真是好看。我在想,以後的課本上要是能有我的像就好了。”我的話引得全班轟堂大笑。“有志氣。”何茹很認真地摸了摸我的頭。每當放學歸來,我和紅芋、合化還有家在桃園的柳三棉和古風他們一些小夥伴便在黑桑樹下嬉戲。但是,後來多變得離羣索居起來。經常獨自在黑桑樹下徘徊。有時會呆呆地望着黑桑樹如醉如癡。黑爺起初還能給我講些陰陽八卦水滸三國,但黑爺識的字很少,慢慢地就有點聽不懂我說的一些老莊易經程朱理學了。更讓黑爺迷惑的是我經常把自己反鎖在屋裡,有時一悶就是幾天,嚇得觀奶奶焚香祈禱,求神祛除那些前來纏繞我的惡鬼。有一次,我找到在龍山聖泉寺燒香的觀奶奶,竟望着對泥菩薩頂禮膜拜的祖母大笑起來。笑一會兒,眼裡涌出了淚。
觀奶奶也早已發覺我的古怪:有時會一個人呆呆地望天癡想,有時會一個人在風雨中狂嘯着向龍山奔跑,有時會正讀着一本書起身摔打桌椅,有時會一個人走在田野裡看看花兒草兒還會掏出一個筆記本在不停地寫着什麼。黑爺很想知道我在屋裡搞什麼鬼名堂,誰知他從門縫裡往裡一瞧,驚得瞠目結舌。原來我正象聖泉寺的超然法師一樣盤腿席地,雙手合什,口中還唸唸有詞。黑爺以爲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便對觀奶奶說還是讓乃極和英娘把我接走吧。乃極和英娘把我接到北京。但沒有多長時間我又從繁華的京都回到窮鄉僻壤的落鳳坡。回來時我的背上多了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樂得紅芋和幾個夥伴衆星捧月般地把我迎回家,誰知打開一看,裡面都是書。想吃點好東西夥伴們失望地走了。我又把自己反鎖在屋裡。觀奶奶很憂慮,求教於黑爺。
黑爺說:“看起來王社是文曲星下界,將來一定是個文狀元,懷唐王家族在明朝時出過環四爺一個丞相,從那以後四百年來都官運不昌,現在,也許就靠我這個文狀元了。”但黑爺說這話沒幾年我卻穿着一身軍裝去跟他話別了。
我當兵了。
黑爺噙着一個沒有菸袋嘴的旱菸袋,他那張乾癟的臉象風乾的一片黃菸葉,凹進眼眶的眸子射出人的寒光,他對我深深地嘆一口氣,然後搖一下頭背過身去。
黑爺失望了。他決定去南方,要把那裡的好風水趕過來,這是爲墟城的子孫後代有出息。於是,黑爺抓起一把家鄉的泥土上路了。
黑爺不相信墟城出不了真龍天子墟城故稱蕭國,國都便在落鳳坡。公元前682年蕭國姓贏,爵號爲子。《水經注》上說:“縣末蕭叔國,宋附庸,楚滅之。”又《左傳》載:“冬十月,蕭太心及戴、武宣、穆、莊之族以曹師伐之。”可見墟城確實有過驚心動魄的歷史。星移斗轉,蕭國的國都落鳳坡淪爲一葉小鎮,昔日的宮庭樓榭已蕩然無存。墟城被列爲甲級對外天放城市後,旅遊部門試圖在墟城市南郊的落鳳坡找到些古蹟想賺洋人的外匯,可那裡只剩下一棵大難不死的黑桑樹了。黑桑樹能否作爲古物,張騫是否在落鳳坡住過宿是否在黑桑樹上拴過馬,已無稽可查。爲尊重史實,傳說只能是傳說,如是,黑桑樹只能是落鳳坡的黑桑樹。隨着經濟形勢的發展和城市建設的需要,落鳳坡的土地被墟城市城建徵用。爲此城建主任展衛成還作了電視講話。那一年已進入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墟城市的上空到處飄揚着“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的歌聲。不到十年的工夫,也就是快進入九十年代的那一年,落鳳坡已成爲墟城市一條叫黑桑樹的很繁華的街道,我也從部隊復轉到地方成了墟城市報社的一名記者。
有了幾年記者經驗的我在進入而立之年時依然是孤身一人,在報社和我搭檔的記者叫展毅,他的父親就是展衛成,不過,展衛成已榮升爲墟城市的副市長了。我從部隊剛回來時是住在姑媽家的,以後報社給了我一個單間,我便搬了過去,和展毅一樣過起單身漢的生活。展毅對我說:“咱們的苗社長當年是跟着我父親混的,報社裡就苗社長一個人說了算,他這人是個勢力眼,能讓你進來,還不是看在你有個在組織部門當權的姑父?”我笑了笑說:“展毅,我要是沒有什麼政治後臺,苗社長一定不會要我,是這個意思吧。”我知道姑父古云龍正活動着朝省裡調動。果然,沒多久,姑父古云龍就調離了墟城市,現在,我的姑媽也要走了。
“姑媽,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現在還未正式辦手續,其實,我是不想離開墟城的,在外邊跑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回到家,到省城幹什麼?我只是個營業員,還不如就呆在墟城,現在,我是單位門市部的負責人,小日子過得還算可以。你姑夫總想讓我一塊走,可我一說走你奶奶就哭個沒完,沒辦法。我想等過罷元宵節再說,給你奶奶做個壽。咱們這兒興這個。老人家性格有些古怪,她硬是戀着古宅子哪兒都不想去,做晚輩的總是有些過意不去呀。”
“老人家年歲這麼大了,身子骨還這麼硬朗,真是我們家的福份。就是她有時神經不太好,姑媽,你走吧,這裡還有我和合化呢。”
“你不要總是死讀書。聽說你以前讀書總是太用功,現在還是揪住書本不放,那有什麼用。你姑夫說你還有些歪才,他說以後想辦法把你從報社弄出來。想叫你當官,不過,我看現在的官當不得,勾心鬥角瞞上欺下,你算計着我我防備着你的,到什麼時候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事不能瞞過你姑眼。姑媽老了。支邊。建設兵團。戈壁灘。大西北有我灑下的汗,有我流過的血。不提這些了。”
“姑媽,你走後我會到省城看你的。”
“有你這份孝心就夠了。我和古云龍從西北調回內地時你去當兵了,回來後你又從市報社考到墟城高等專科學校。你的婚事一直讓我很憂心呀,聽說你處過幾個女孩子都不願意,這是早該辦的一樁大事。看一看你的同學和戰友,哪還有獨身的。同你一塊玩大的合化早已成家立業,做了黑桑樹咖啡館的大老闆,多神氣呀。”
“姑媽,我現在還沒有考慮結婚的事,你放心,我現在生活的很好。”
“書呆子一個,做學問能賺幾個錢,一瓶好酒的錢就夠你進修學校老師的月工資了。現在物價飛着漲,我們省吃儉用的錢還不夠倒爺暴發戶幾天的開銷。他們花天酒地娶妻納妾,人活着圖個什麼呢。想開點。”姑媽說得有點激動了,“我,當初你從部隊回來時就不該擰筆桿子。進報社。去考什麼進修生,有什麼用?現在人們都說研究生遍地走大學生不如狗。你當過汽車兵應當去抱方向盤。賺錢。跟合化學一學。開咖啡館。”
“有人嗎?”有人敲門。
“來了。”姑媽應一聲打開門。一個戴紅帽的女孩子走進來。“喲。是小妍呀,乾女兒。快進來,你好長時間都沒有來玩了。你後媽調回來了嗎?你爸呢?他可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夠忙乎的。你呢?最近都到哪裡去走穴演出去了?”姑媽連珠炮似的發問着。
“乾媽。”小妍依偎着姑媽走進客廳,看見正在吞雲吐霧的我,很禮貌地點一下頭。“乾媽,你就要調走了,我爸讓你到我家去過元宵節,也算爲你餞行。他特地讓我來告訴你。我順便給你帶了塊好布料。”
“好孩子,真孝順。”姑媽笑逐顏開地接過布料,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指一下我說,“小妍,這就是我侄子王社,正在墟城高等專科學校進修上學,王社,這是市歌舞團的小妍,她爸是咱們市的副書記。小妍常在外面演出,你們總是碰不着面,現在你們認識一下吧。”
“你好,乾媽常提起你。認識你非常高興。”我漠然地看一眼小妍伸過來的手,忽然觸電般地把身子朝後倚了倚。
“乾媽”小妍顯然是很尷尬,姑媽看到眼前這一切有些愕然。小妍見我並沒有和自己說話的意思,她覺得自己再呆下去有些難堪,於是,便自嘲地笑一下說:“乾媽,我要告辭了。元宵節那天你可要去我家。我還有點事,要走了。”
“這多不好意思,小妍再玩一會嘛。”姑媽追着小妍送到門外,同她小聲低咕什麼。我把手中的煙棄在菸灰缸裡。揉一下肺部,又搓弄着太陽穴。姑媽走進屋內,臉色略顯慍怒。“你這孩子,都說你有些古怪,今天我算是開了眼界。這叫不盡人情。你怎麼可以這樣冷冷地對待一個剛見面的女孩子呢。真是沒禮貌。”
“對不起,姑媽,你不要生氣,我可能有點不舒服。你瞧,現在太陽穴正痛得厲害。下意識的東西。姑媽,小妍的右眉梢上怎麼也旋了個黑圓圈兒。”
“她就是這長相,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這孩子。”姑媽有些餘怒未消,“你以後要注意身體,可能是用腦過度吧。聽說你小時候經常是讀起書來一夜一夜地不睡覺。告訴你,小妍真是個好孩子,命很苦,親媽死得早,她又不把繼母當作外人,誰不誇她?我和小妍的媽曾經一塊在戈壁灘支過邊,她媽生她時難產死了,是我把她撫養成人後,龍彪才把她弄到部隊歌舞團的。這孩子挺懂事的,下一次可不許你這樣對待她。”
“她的右眉梢上怎麼也有個黑圓圈兒。”我真的很驚異,甚至於是有些驚慌,剛纔那個叫小姘的女孩子分明和紅芋長得一樣,可是,紅芋,畢竟已經死去了。
“怎麼了?你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怪里怪氣。醒一醒神。”姑媽拍一下我的頭。我愣一愣神,彷彿剛從夢中醒來一樣,對姑媽不自然地笑一笑。
敲門聲又一次響起,姑媽應了一聲便急忙去開門,我起身要走。進來的人自稱是姑媽同事的一個親戚,他說自己在市醫院上班,姓田。姑媽忙着招待那個姓田的男人:“田醫生請座。是來給紅旗請假的吧?紅旗這孩子真是懂事,一點小事還要給我這個門市部主任請假,真是的!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這是我侄子,叫王社。市報社的記者,現在正在墟城高等專科學校讀書呢。”田醫生說:“墟城高等專科學校?說是大學,現在還夠不上正式大學的規模吧!就和我們市醫院一樣,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縣級醫院的設備,卻硬要申報甲等醫院,爲這,我還給院長幹了一架。院長有個遠門親戚叫古老三,是個江湖騙子,號稱什麼皇藏武校的校長,是超然法師的大弟子,能用手指頭把磚頭鑽個洞,我就不信。這古老三一門心思想着弄錢,算什麼出家人?他拿着我們院長的尚方寶劍,到各個科室去推銷藥,爲這,我又給我們院長幹了一架。現在這世道,真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院長叫我下到後勤搞食堂,我又給他幹了一架。”我覺得實在聽不下去這位田醫生不停地訴說給院長幹架的事,和姑媽打了個招呼,便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