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思路在腦子轉悠一圈,翻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誓詞。”我低聲說。這個我還能夠記得。
“是的,你是一個黨員,你曾經在黨旗下宣讀過你的誓言——隨時準備爲黨和人民犧牲一切!”她說,“你自信能做到嗎?”
“我?”我發了一愣,我在想,什麼狀況。
“我們認爲,你能!但是你的信念需要改變!你要把你的意志你的堅持,投入到黨的事業上,投入到爲人民服務的工作中去!而且不懼艱險,不怕犧牲——我也相信,你能夠做到!”
我在想自己的手能動的話,就得先去擦擦腦門上的汗——冷汗刷地流下來了,瀑布汗。
“爲什麼不說話?”上官儀應該察覺了我的異樣,“你在想什麼?說說看?”
“呃——”我覺得有點張口結舌的意思,難免結結巴巴,“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是——”
“但是什麼?”她的氣勢相當逼人,“你學過黨史,應該瞭解,歷史上從來就不缺少偉大的英雄人物,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榮辱,爲了黨的事業,爲了人民的利益毀家紓難,拋頭顱灑熱血,奉獻青春奉獻生命,那麼多可歌可泣的事蹟——需要我舉例嗎?”
“不用了,謝謝。”我說,“革命先驅,烈士英雄,我也崇敬他們,但是,現在的人們,好象不太願意相信這個——”
“不!你錯了!”上官儀再次打斷了我的話,“人們渴望再度相信!重拾信仰!”
“從你身上,可以得出這個結論。”她的聲音慷慨激昂,“真誠,高尚,勇敢,無私——你讓人們看到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所應該具備的高貴品質!”
思維再度混亂,我的腦子裡一團漿糊,又有短路趨勢。事實上,對比這樣至高的評價,我覺得自己相當渺小,我有很嚴重的暈菜感。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1 奇蹟—爲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上官儀又把話語放得平和了一點,“不錯,人們對於政治的理解和看法,我們也清楚。”她說,“這是個大變革的年代,政治體制、經濟模式,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形勢不同,人們的思想認識,也有了很大的改變。”
“只能說——伴隨光明,總會有暗影,時代前行,難免颺起灰燼。”她說,“改革大潮裡,泥沙俱下,確實有很多可恥的現象隨之產生,腐敗,罪惡……但是這些我們不願意看到,黨和政府從來沒有停止過努力,一直在同這些不良現象作鬥爭!建設一個政治清明、人民幸福的國家,是每位領導人的衷心願望,這一點毫無疑問。”
上官儀很懇切地說,“現在,必須讓人們相信我們的決心,你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人們希望從你身上,看到政治的未來。是的,他們希望的政治,就是這樣:正直,真誠,高尚,無私,勇敢前行,百折不回!”
“所以,人們需要你。”她說。“需要在你身上看到改變。”
“我們也需要你,黨的事業需要你。”她說,“需要一股沒有污染的清流,需要一種全新的風尚,需要你的精神和意志!”
“………………”無語。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沈宜修,你是一個黨員,黨需要你的時候,你應該怎麼做?”她高聲發問。 “回答我!”
“我——我能做什麼?”我喃喃地說,繼續迷惘中,面對真正的崇高,我在想自己的世界觀政治觀確實需要從頭改造。
“請一定牢記你的入黨誓言!捨棄小我,服從大局,忠誠於黨,忠誠於人民!”上官儀的聲音莊嚴神聖,凜然生威,“爲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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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當時真還什麼都沒來得及準備,無論生理還是心理。在長川駐軍部隊醫院的特護病房裡,在沈宜修事件聯合調查組組長、政治局聯絡人、中央直屬工作委員會常務委員上官儀同志神聖而莊嚴的詢問下,我的表情相當暈眩,我驚惶失措,不知所對。
是的。調查組受黨中央的委派來到長川,是爲覈查案情解決事態而來。但是在事情的解決過程中,領導們同志們的視線和最廣大的人民羣衆一起,轉了個向。調查組的目的,也從最初的考察事件轉向了考察人物。
這個被考察者,就是我,沈宜修。
是的。我原本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小人物,從來就沒有什麼遠大抱負偉大理想,在這次事件以前,庸碌無爲,渾渾噩噩,我甚至從來沒有了解過政治。
但是隻能說,通過這次事件,政治了解了我。
是的,通過觀察,所有人都很清楚地認識到了。我這個人,沒有勢力,沒有背景,沒有圈子,沒有手腕,沒有動機,沒有目的,我沒有政治野心,沒有官場作派,沒有糊塗圓滑的處世態度,沒有險惡傾軋的權謀手段,從理論上講,我完全不具備在政治場生存的任何基本條件。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些所謂理論,所謂條件,不是目前政治真正需要的。領導同志們說:政治不再需要厚黑。改革已經進入關鍵時期,黨的事業正面臨更新更大的發展,分水嶺,臨界點,存亡之道,生死之間,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絲清新的空氣,一縷新鮮的陽光,需要一股最純潔的清流,滌污蕩垢。
是的,這是政治的需要,這是時代的需要,這是最廣大人民的需要。
而調查組認爲:我有熱血,有信念,有不懼強暴的精神,有一往無前的勇氣,有堅忍不拔的意志,有無視生死的決心,而且坦坦蕩蕩,無私無畏。面對腐敗面對罪惡,我會是一把最鋒利的鋼刀,無慾而剛,摧枯拉朽。我的攻擊,發自正義,無可抵禦。
雖然出於無意,但是我的行爲充分證明了這些特點,而且,我將繼續證明!——組織的決定,無比正確,永遠偉大!
是的,我,就是那絲清新的空氣。我,就是那縷新鮮的陽光。我,就是那股最純潔的清流。我,就是那柄無堅不摧的鋼刀,驚絕天下,冷豔照人!我沒有弱點,無視打擊,我是最好最純粹的政治武器!我的存在,讓腐敗和罪惡恐慌!
所有人都知道這些。
就這樣,在無數人關注的目光裡,一個時代傳奇,正式崛起。一個政治奇蹟,馬上誕生。
大時代的洪流裡,高尚和正義重新被人們追隨——這是屬於高尚的傳奇,也是屬於正義的奇蹟!
感謝偉大的黨!偉大的祖國!
人民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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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對於事件的圓滿解決,對於中央調查組力挽狂瀾的拯救行動,對於此次莫明其妙的臨危受命,人們其實存在相當多的看法,爭議一直非常大,這是事實。
比如說:很多意見認爲,這是一次無奈之下的相互妥協——我和政治。我的所作所爲確實發自內心,我的殊死抵抗也值得讓人欽佩,但是我的動機其實並不高尚,也沒什麼很大氣能夠拿得出手的行爲意義——說白了,非常私人的目的,源於愛情。我的一切行爲,不過是爲了拯救愛人報復敵人,如此而已。政治向我們妥協,是因爲內憂外患,民怨沸騰,事態複雜,必須解決。而我向政治的妥協,依然是出於保護愛人的考慮,我其實並沒有那麼高。
是的,我承認。這不是什麼秘密,我基本同意這部分觀點,除了關於政治那一部分。而我在那一時刻,確實沒有考慮太高太複雜的問題,我真是被動的,我只是沒有其他辦法,沒有更好的選擇。
又比如愛情。還有相當多的人們議論紛紛,說我們不應該放棄堅持。以我和蘇靜美的性格,理應抱着愛情同歸於盡,以行爲對抗政治對抗法律,成就一段更偉大精緻的現代經典。我們應該攜手唱上一曲絕世戀歌,然後去死。這樣,我們的愛情,可以在末世永夜的天空下,劃出一道最璀璨瑰美的煙火,光照千秋(汗!笑!),其實我們的妥協,是更大的悲劇。
是的,這類觀點,有很大市場,甚至在當時,就有朋友寄詩到我的郵箱,其文如下: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年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作蝴蝶!
順道說明一下:寄詩的朋友名叫清風的悲哀,年齡不大,是橫刀跟秋葉純美愛情的忠實擁躉,最鐵桿的追隨者,有好幾年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並不認識他,但是看過他發給我的QQ空間裡的文字(呃,這個地址能不能透露,還得徵求其本人意見),很癡很純情的一位小夥子,絕對原裝的愛情主義者,如假包換。
他發這首詩的目的呢,其實是在諷刺我們。他很失望,他不願意接受這個妥協的結局,這點我知道。當然,不止他一個人,和他一樣持反動觀點的同學們還有很多,在這裡點個名,批評一下:藏寶圖、秋風起、雙渦輪、有情有義、豬八戒、默白……不一一列舉,自己對號入座,接受批評吧!
這類觀點,態度激烈地認爲我在選擇妥協的同時,已經背離愛情。我踐踏了神聖的情感,放棄了成就經典的機會,其實我們應該學學梁祝,身化彩蝶,讓一段完美愛情,真正傾國傾城纔對。
對於這部分同學,我現在只能說一句:你們確實是無上愛情的堅持者追隨者,你們的愛情觀點,真正純粹,高尚無敵,一言以弊之,就是——死了都要愛。
必須旗幟鮮明地予以反對,完全不懂政治不負責任,愚昧啊這是(笑!)真要死了,還能去愛嗎?
嗯嗯,所以,還必須說一句,有些東西絕對比愛情偉大,更值得犧牲——比如國家,比如民族,比如,黨。
當然,這是官方理由,也是我對自己放棄堅持找的一個書面藉口。
那麼,事實是什麼呢?我當時怎麼想的?
事實上,在接受條件,選擇分離的那一刻,我心如刀割,非常難過,那是真的。因爲政治從來就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偏離了軌道——想要的,我無法得到。
最真實的原因是——我們的彼此離去,是爲了保護愛人。這一點,請一定不要懷疑。
因爲愛情,我們都可以死去,但是,爲什麼要選擇離開,選擇一種更殘忍的方式結束?——因爲我們的目的,都是爲了保護對方,離開,是對她的最好保護,也是對我的。
所以上官儀也說了,這樣的愛情,真正偉大。
我不否認她的看法。因爲死亡,比生存容易;分離,比死更痛苦。
事實上,選擇生存,選擇痛苦,讓愛人能夠活下去,就是那一時刻,我心裡所想的。蘇靜美,也是如此。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2 重生
農曆二月初三,玉皇臨太歲,太陽犯客星,按照迷信的說法,大凶的日子。
我又一次被擡上擔架,一行人簇擁着我,腳步匆匆地離開了病房。一路上,不斷聽到立正口令,讓我意識到,我們是在軍營裡。大概十幾分鍾以後,擔架被放下來,感覺停留到一個開闊空曠的場所,這裡充斥各種各樣的聲音:車門開開關關、馬達聲、巨大的機械轟鳴聲,身周很多人在握手、敬禮,互致道別,氣氛相當熱烈。
“接中央領導指示。”上官儀彎下腰,在我耳邊大聲說,“專機運送你前往北方,現在馬上要上飛機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什麼?”周圍太吵了,我也只能大聲應答。這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軍用機場。“你們不去嗎?”我又問她。
“我們當然同機前往——”
“那就不算專機。”我打斷了她的話。
上官儀一楞,然後笑起來。“非常好。”她說,“你能夠放鬆下來,這樣最好,有利於你的恢復。”
“三零一醫院,專家團正在等待會診,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平穩情緒,準備接受手術。”登機前,她又叮囑我說,“什麼都不要去想,放心,你一定會好起來!”
我不再理會她,感覺有點累。我把眼睛又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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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也沒什麼好說的。
反正就是專家合診,制定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案,雖然看不見,但是能感覺身周嚴肅緊張的氣氛,人們都在關注我的病情。治療從外創開始,同時進行術前準備,好象將有一次大的手術,來修復我的眼睛。
幾天來,不斷有人在病房裡進進出出,看望探視我,每一次都帶着一大票人來。從上官儀嘴裡,我聽到很多以前只在電視裡報紙上見識過的名字。這些名字的主人,病房裡的特護MM們統稱爲首長,而按照上官儀的說法,都跟政治局有相當的關係,要麼委員,要麼就是——常委。
在這所人民解放軍的總醫院裡,我觸到了政治的內核,還有它的本源。
探視我的人羣中,有一位領導同志的態度比較直接,或者說,激越。
“小沈,你做得很好!”他的聲音象鋼鐵一樣堅強,象江海一樣浩瀚,豪情滿懷,溢於言外。“根本無需害怕,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黨會站在你後邊,我們堅決支持你的鬥爭。”
我有點愕然。事實上,這位領導人的出現相當突然,甚至身邊的上官儀還來不及向我介紹他的身份。
“不怕死,不要官,不愛錢——如果每個黨員都能這樣,我們的黨,就有希望。”他的話語高亢激烈,擲地有聲。他說話的時候,病房裡一片寂靜。
“反腐敗反罪惡的這場戰爭,一刻也不能停止,哪怕道路再曲折再漫長,我們也必須堅持走下去——否則,就是亡黨之禍,我們會愧對人民!”
後邊,他的聲音溫和下來,他向身邊的人們瞭解了一些關於我的治療情況,作出幾點指示。最後,他鼓勵我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小沈,你要儘快養好病,爭取早日恢復健康,再度投身戰鬥——我們的工作等待你的加入。”
我張口結舌,莫明其妙。事實上,從他的話語裡,我感受到強烈的正義氣勢,這讓我的思維產生了一絲窒息感。
上官儀站在我的身邊,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領導人率衆離去後,她又沉吟上老半天,才告訴我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
我很激動。這是一位我歷來崇敬的黨的領導人,如果關於政治的記憶沒有紊亂的話,應該記得他是我們黨紀律部門的首領,耿介勤廉,萬民景仰。
“原來真是包大人。”我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上官儀的聲音依然淡漠。“事實上,關於你的問題,一直有爭議,意見分歧非常大。這位領導人,是你最堅決的保護者之一,他欣賞你不屈的鬥志和精神。”
“所以,不能辜負他對你的期望。你要放下包袱,輕裝前進,一個健康完好的身體是必須的,我們不能讓你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樣的悲劇,不允許再度發生!”
“哦。”我說。
………………………………
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就緒。
在進入手術室前,我突然感到有點害怕。
“儀姐?你在嗎?”我努力掙扎身子,舉頭四顧,我在呼喚她,擔架停了下來。
這大半個月時間以來,上官儀一直守護在我身邊,我已經習慣她的存在,而且我覺得她很——親切,象一位真正溫暖的大姐姐。即使看上去,她對我的態度算不上友好,經常是冷若冰霜,輕淡如煙。
呃,是的,這種感覺,相當矛盾。
而在這一刻,我茫然失措,全無主張。我的眼前一片混沌,身周的環境完全陌生,所有的人物我都不熟悉,有種無依無靠的失落感,情緒一時間無法安定,我希望她能跟我說上幾句話。
“怎麼啦?”上官儀淡淡的語聲在身旁響起,她果然沒有離開。
我的聲音有點發抖。“呃,儀姐,如果手術失敗怎麼辦?”我喃喃地說,“是不是就會永遠瞎了,我再也看不見她了,是嗎?”
這不是一個應該在術前提出的問題,而且也不太符合我的性格,但是這時候,我真是有點張皇,有點恐慌,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狀況——只能說,感覺這玩意,有時候真的很奇怪。
“不會的,沒有這種可能。”上官儀平靜地告訴我,“你要相信科學,要對自己有信心,只要端正心態穩定情緒,沒問題的,我向你保證。”
“哦。謝謝。”我說,“嗯,儀姐,那個——”我又說,“如果好了呢?我也不能見她,是嗎?是不是——永遠不能?”
上官儀沉默了一會兒。她的無言讓我更加恐懼。
“我一定要知道。儀姐,我想聽你告訴我實話。”我的身子也在發抖,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你答應過我們的。”良久之後,她冷冷地說。
“是的是的,我什麼都會去做。”我有點着急,“但是我想知道這個答案——”
“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的——”上官儀打斷了我的話,她的態度永遠淡漠。“事物總是處於不斷變化不斷髮展的過程中,不是每一件事物,我們都能預知未來。”她停頓了一下,才又告訴我說,“現在你需要的,是做好那些必須做的事情,你的努力表現,非常重要,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但是你一定要記住這些話。”
“哦。”我說。想了一會兒,若有所悟,我好象明白了點什麼,心情終於平靜下來。“那——她現在在哪裡?沒事了對嗎?”我又問她。
“是的,蘇靜美,已經出獄。”上官儀的這個回答非常肯定,她毫不猶豫地說,“無罪釋放,她自由了。不日後將宣佈對其的組織處理決定,沒什麼問題的話,接下來很快就會恢復她的名譽,還有黨籍職務。”
“哦,謝謝謝謝。”我的心終於穩穩地落下了地。“儀姐,謝謝你——”我的感激無比真誠,喜悅瞬間降臨,我快樂起來。
“不用謝我,這是組織行爲。黨爲她糾偏反正——當然,也是她應該得到的。”上官儀的聲音輕輕淡淡,絕無起伏。
………………………………
被推入手術室的時候,我面帶微笑——是的,我的心,安詳平和,纖塵不着。
手術進行了多長時間,不記得了。之後我在病牀上又躺了幾天,也全然忘記。
只知道心境非常凝重,情緒無比堅定。我在細細地回憶,我在回憶中度過了自己混沌矇蔽的最後日子——和風細雨,春花秋月,那些往事讓我的記憶充實而飽滿。喜悅,還有哀傷,痛苦,還有快樂。生命,有一種光輝,在這個時間,這個病房,照亮了我的視野。我的世界,清晰閃亮,就在眼前。
………………………………
終於拆線了。紗布一圈圈地繞開,眼罩從我的眼睛上小心翼翼地被人揭下來。
“試着睜眼,慢慢地睜開,別太着急,如果覺得不適應的話,千萬不要勉強——”病房裡人很多,我的主治大夫們在病牀邊圍成一圈,我感覺他們的聲音有點忐忑不安。從理論上說,這些醫生都是咱們國家醫學界各學科領域著名的專家學者,都是杏林國手,活人無數,面對一個普通平凡的病人,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但是我也知道,我的健康,眼下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政治任務,必須做到的。
所有的人都很期待,又都有點緊張,我也是這樣。
我開始嘗試睜眼,然後,我慢慢地——看見了。
柔和的光線,逐漸清晰的景觀,屏聲靜氣的人羣中,我看見了她。
是的,視線還沒有完全打開,重生後的第一眼,就見到她站在我的身前。
淚水,終於奔流下來,飽含悲歡,無盡憂樂。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3 完美
我看見了——蘇靜美。
人羣中,她亭亭佇立在那裡,靜靜地凝望着我。還是那樣熟悉的姿容——兩手環抱胸前,下頜微微揚起,神情淡定從容,目光悠遠傲岸,絕代風華,冷豔無雙,最炫麗瑰美的那朵玫瑰。
我呻吟一聲,閉上了眼睛,熱淚長流,無法抑止,我感覺自己被重重地擊倒了。
往事歷歷,一幕一幕。在雪地裡,在懸崖邊,在海之角,在山之巔,在午夜夢迴之間,在時光歲月之前,我的秋葉,就在身邊。
所有思緒猛然涌上腦海,根本來不及起身相迎——這一瞬間,我糊塗了。
哭。
除了悲苦,除了激奮,除了傷痛,除了衝動,我的生命,究竟還剩下些什麼?
是的,我肯定自己什麼都沒有了,除了回憶,除了哭泣。
這大半年時間以來,自從玫瑰凋謝秋葉飄零的那一刻起,我就再沒有掉下過一次眼淚。死亡象一隻森冷殘酷的禿鷲,隨時隨地盤旋在我頭頂,命運又象一部最瘋狂的過山車,在地獄的火山岩漿中呼嘯穿行,恐懼電影,隨時上演——驚懼痛楚、憤怒仇恨、絕望悲慟、心喪神死,每時每刻,我都有慾望將淚水噴出眼眶。但是事實上,我無法做到這一點,我欲哭無淚,訴告無人。
而現在,我看見了她。終於,我可以釋放出我的淚水。
涕泗橫流,嚎啕痛哭。我的神志一片混亂,不知所云。
………………………………
這是一套相當大的高幹特護病房,身周人有很多,此時卻一片寂靜,除了我的慟哭聲,沒有人說話。他們全都沉默地看着我,神色充滿悲憫同情。還有那些年青的護士MM們,眼光中又有些好奇——應該說,她們弄不清楚眼前這個網絡傳說中有着鐵血意志、寒冰烈火一樣性格的男人,爲什麼突然之間,會跟個孩子似的,冒出來如此多的淚水,哇哇大哭,不止不休。
我的哭泣持續了幾分鐘,因爲太用力,弄到眼冒金星,耳鳴鼻塞,腦袋裡嗡嗡作響。事實上到後來,我完全意識到自己的莫名其妙。
上官儀平靜地看着我哭,冷冷淡淡,不動聲色。其實我已經非常非常地清楚,她不是蘇靜美。
我想立刻停止這樣無厘頭的淚奔表演,但是隻能說,哭泣這玩意,還真不是想停就能停得下來的,真他媽鬱悶。更煩躁的地方在於,胳膊固定在胸前的紗布裡,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我還沒辦法擡起手來擦試一下,暈死了。
“毛巾!”我一邊嗚嗚咽咽,一邊大聲提出要求。
房間裡的人們如夢初醒。“快快快——毛巾!”護士MM們亂成了一團。看起來,大夥兒還真讓我這傾城一嚎給弄傻了。
“他的眼睛剛剛恢復,這麼哭,沒問題吧?”上官儀在向身旁的醫生們發問,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並不偏移。
“沒問題完全沒問題——”一個白髮蒼蒼貌似老教授級別的專家趕緊搶答,結結巴巴地,“可以刺激淚腺,溼潤眼球,有助於輸淚管的通暢,從醫學角度看,是個好現象。”
“哦。”上官儀好象放了心,她看着我,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那就——繼續吧,繼續哭,不要停。”
嘿!這叫什麼話!
我終於停下來了。我靠!
“沈宜修——”在特護MM把我的臉擦拭過兩遍以後,上官儀又說話了,“你必須穩定情緒,端正心態。過幾天,等你的手臂拆線後,會有一個新聞發佈會,你得提前作好心理和思想上的準備。”
我望着她,沒有吭聲,我正在調節視線焦距。從混沌空間歸來,我努力讓眼睛重新適應這個已然陌生的世界。她的形象,在我眼前漸漸清晰,漸漸明朗。
上官儀,還是蘇靜美,其實,這根本不成其爲一個問題。兩個人的外形差別很大,甚至不存在什麼可比性,而且上官儀的樣子明顯比蘇靜美要成熟得多,雖然具體年齡我觀察不出來。
那——爲什麼誤會?因爲美麗,因爲風範,因爲她們共同的特質——傾國傾城,絕世佳人。
可以說,到目前爲止,我對女人的看法見地應該算比較完整的了。我不缺乏見識,也沒什麼有女皆美天下大同的女權思想,不至於一碰見臉蛋身材漂亮點的美眉就趕緊用到上述八個字的形容詞——有這種表現的男人,只能說是花癡,或者剛從軍營或者牢房裡釋放出來的。
但是對於上官儀跟蘇靜美兩位,除了用到那八個字,我再也無話可說,真的。
女人的完美,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究竟什麼樣的女人,才能當得起這組至高無上的形容詞?
以我之愚見,女人的容貌和身材絕對不是第一位的,甚至年齡也不重要,那些都是表象。完美來自她們的智慧、學識、氣度、風韻、儀態、修養、個性、心理,當然也包括她們的地位、聲名以及身處環境、人生閱歷,她們經歷時間和歲月的積澱,是自然與社會最偉大的合作成果,人傑氣靈,天賦恩寵。
這類女性,在她們之前,我能夠知道的也有。比如說,我們熟悉的宋氏姐妹,傾國傾城,絕世佳人——我在網上看過她們六十歲以後的照片,還是隻能說一句,即使老去,她們也依然完美,她們是女人的典範,真正的母儀天下。
是的,無可挑剔,絕無瑕疵,就是這樣。上官儀,還有蘇靜美,都是這樣。
………………………………
而此刻,完美的上官儀,正淡淡淺淺地看着我。“沈宜修——”她的聲音象輕風一樣柔和,她的目光象陽光一樣溫暖,她的眼神象大海一樣深邃。“你準備好了嗎?”她在問我。
有點暈。
感謝蘇靜美,我想如果不是跟她在一塊呆過不少的時間,我應該對此類完美嚴重缺乏免疫力——所以現在,我能夠清醒。“呃,儀姐——”我又看了上官儀一眼,小心翼翼地說,“能提個要求嗎?”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4 懂你
上官儀好象知道我要說點什麼。“跟蘇靜美有關,對嗎?”她的笑容很淺,有點嘲諷的意味。
我不好意思地點頭,自覺心思給人窺破,有點無趣感。
她凝視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想有必要提醒你,就是關於你和蘇靜美的關係。”她的笑容漸漸收斂,神情嚴肅下來。“這一點上,我們取得過共識,不是嗎?”
她在問我,卻沒有等待我給她答案。“你沒有權力再提她的事情,從現在開始,你的任何一個行爲都與她無關。”她說,“蘇靜美的情況也不需要你操心,組織上自會處理。”
我呆了一下。“是的,我明白。”我喃喃地說,“對不起。”
“還是讓你瞭解一下吧,從你的情緒考慮。”上官儀搖了搖頭說,“但是——最後一次。”
然後我在病牀對面的掛壁電視裡看見了她。
蘇靜美,坐在一個會場裡。
好象是組織在長川專門爲她召開的澄清鑑定會。在會上,我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長川頭頭臉臉的官員都有參加——市委秦副書記、紀委陳書記、政法委耿書記、檢察院陸檢察長、法院邢副院長,我統統看到了。甚至,我還看見了省委周書記的列席,封疆大吏果然氣度不凡,言笑晏晏,從容瀟灑。
主持會議的領導樣子很年輕,我不太熟悉——估計就是那個小任書記吧。他正在發言,狠批長川的前任市委書記。小任書記說,藍正德這個腐敗分子,爲了個人私利,打擊報復,排斥異己,一手製造了這起錯案,組織上洞燭其奸,撥雲見日,終使真相大白,沉冤得雪。
云云。
蘇靜美靜靜端坐在主席臺的第一排,依然象一尊冰雕雪凝的玉觀音,清清淡淡,冷冷冰冰,默然漠然,無聲無息。她的神情平和安祥,沒有激動,沒有憤怒,沒有喜悅,也沒有哀愁,好象身周這些熱鬧跟她沒什麼關係,又好象是一個大德高僧,已經參禪入了定。
小任書記的發言講完了,主席臺上的人們集體鼓了掌。周書記側頭注視長川未來的主政者,目光慈和,臉現鼓勵。
鏡頭轉到蘇靜美的臉上時,我終於看清楚她的表情——完全沒有表情。而且她的樣子跟以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眼神疲累黯淡之外。
“感謝黨,感謝法律。”終於,聽到她開口說話了,聲音也平淡,毫無波動,毫無色彩,平鋪直敘,直奔主題。現場很安靜,人們都在等待她更多的感激表白,但是,她不說話了。
又停頓很久之後,她擡起頭來,直視鏡頭——在我的印象裡,從來沒有這種時候——“我會永遠記住,我一定不會忘記。”她說。我看見了她眼裡的淚光,如此憂傷。“感恩,我會的。”她看着我,聲音輕細微弱,但是很堅決,我能聽見。
我也目不轉睛地看着蘇靜美,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深情不悔——我想我明白這個意思——這些,就是她想告訴給我聽的。
是的,我知道,不會錯。
沒有人比我更懂她。
上官儀把電視關上了。
“行了嗎?”她說,“還有什麼要說的?”
想了很久後我說,“沒有了。”
“感謝黨,感謝法律。”我又補充一句。
………………………………
五天過去後,我的手臂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是,等不及了,事態情勢刻不容緩,必須着手解決。
在大會堂,緊急召開了一個新聞發佈會,規格非常高,有各國記者參加,還來了無數國內的媒體。
白日做夢的狀況對我來說當然是家常便飯,經常出現的,但是,這一次絕對是最離譜的一個白日夢——是的,做夢都沒想到過,我居然能氣宇軒昂地出現在大會堂某某廳的主席臺最前列,並且在宣傳上享受最高待遇,所有鏡頭都圍着我轉悠,真幸福。
呃——其實真想說的是,很麻木,我其實——沒有感覺。
發佈會開始前,我端坐在主席臺,面前的會議桌上,擺了一塊金色銘牌,我盯着它反反覆覆地看了很久,然後發呆。牌子上寫着幾個字:沈宜修/橫刀灬一笑——個人看法,這是有生以來,到目前爲止,我所見過的最奇怪身份介紹,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種大雅之堂的視覺中心位置,也不知道那些人怎麼辦的事,實在不太嚴肅,純屬搞笑版,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的左邊,坐着一位新聞發言人,右邊,是另一位發言人。我覺得該情景就象一塊肉夾饃——我就是那片肥肉。然後,開始了,首先左邊的發言人嘮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接着右邊的發言人答記者問。他們都是這樣——一邊發言一邊用手指我,把我展示給大家看,力圖做到言之有物,引證有據。
而我呢,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耐心和配合度參與到這場盛大的演出中來,不厭其煩。除了胳膊不太靈便、動作稍顯僵硬、面對鏡頭無法搔首弄姿賣弄風情之外,其餘時間,基本上做到了彬彬有禮,含情脈脈。我面帶微笑,隨着發言人們的手指指向,朝各個方向頻頻頜首,微微點頭,呈幸福健康狀,臉上表情頗爲陶醉。
最後,輪到我發言時,也沒出什麼大的意外。
按照事前的排練,我背起了稿子。告訴大家說我就是橫刀灬一笑,我現在很好,很高興,自由快樂,健康美麗,沐浴在無限關懷的陽光下,幸福象花兒一樣開放,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信心。
當然,在說話的最最後,因爲我這個人無組織無紀律已經成了習慣,居然不知不覺地脫了講稿,跑了臺詞,這讓邊上的發言人們表情相當暈眩,估計當時冷汗就下來了。
我說,“感謝黨,感謝法律。”然後,我直視離我最近的一個鏡頭,上面印着cnTV的那個。
“我也會永遠記住,我一定不能忘記。”我說,“我也會感恩。”
是的。我會的。
這是,我想說給她的。
她一定能收到。她一定能瞭解。我肯定。
沒有人比她更懂我。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5 白癡
直到新聞發佈會結束,我臉上天使般純潔的微笑依然停駐,繼續保持了兩天,直到上官儀對我發火。
從客觀上說,此次高調無比的橫刀展示會完全沒有收到預期效果,而且從某種角度判斷,甚至引起了相當激烈的反彈,這一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除了我。
又開了一個宣傳協調會,在外交大樓的多功能會議廳裡。參與部門分別有宣傳、文化、信息產業、廣電總、新聞出版總,等等等等。
主持會議的,就是上官儀。
因爲是臨時緊急召集,沒有會議章程的小冊子,所以我也不知道這個協調會究竟規格如何、檔次怎樣,但是從與會者們身前的銘牌上看,好象是非同小可。
上官儀面沉如水,表情凝重,在會上點名批評了幾個部門,說他們沒有讓輿論宣傳真正起到喉舌作用,引導民情,從鼓舞人心和振奮精神這個意義上來說,工作沒有做細,沒有做好,云云。
身周的同志們神情都有點惶恐不安,會議廳裡相當安靜,除了上官儀的講話,只有秘書們記錄時敲打鍵盤的沙沙微響。
我混在人堆中,歪着腦袋無所事事,琢磨着自己面前的牌子發笑。也不知道哪個白癡腦子不好使,居然把這玩意又擺我桌上。我在想,是不是橫刀灬一笑這字眼往後就算咱這職務身份了?好象這就跟定咱了,嘿嘿,有意思。
然後,上官儀發火了。
“沈宜修!你在幹什麼?!”她站在長條會議桌的遠端,衝我大聲喊了一句,嚇我一跳,趕緊擡起頭來,然後發現會議廳裡所有同志們的眼光集體盯在我臉上。有點發愣,猛地找到一種上課時弄小動作給老師當場擒獲時的羞恥感——往事不堪回首啊。
“瞧你笑得那個樣!你白癡啊!”上官儀的喝斥絲毫不留情面,而且絕不溫文爾雅。“拜託你不要那麼假好不好?你以爲這是在玩遊戲嗎?”
我臉上的笑容終於停止下來,有人遞了個麥給我。“呃——”看着周圍同志們責備的目光,我有點無地自容的想法,“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
“可是什麼?你想找什麼藉口?!”上官儀打斷了我的結結巴巴,“你沒有自動自覺地投入到這項工作中來!”她在會議桌那頭踱了幾步,用手裡的金屬棒指點身後的大屏幕——那裡,正播放着新聞發佈會的現場錄像。
我汗了一個,我看自己那樣兒,確實有點象白癡。
“你不是個機器人,也不是什麼牽線木偶!”上官儀的語氣相當憤慨,“沒有人脅迫你,沒有人控制你!你坐在那裡,是從黨和人民的利益出發,修正錯誤,澄清事實,你完全是自發自願的!”
“哦,當然。”我說,“我絕對是自覺的,沒說過我不是啊——”
“問題是你得讓人們相信我們!你自問做到了嗎?”上官儀的聲音越來越高。“現在外邊的輿論都在傳什麼你知不知道?說你身不由己——”
“哎哎哎行了行了——”我打斷了她的話,“這也不能全賴我!”我抗了個議。
領導同志們盯着我的目光都有點不知所云,但是顯然大家的組織紀律觀念都很強大,即便莫名其妙,也沒有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什麼的。
上官儀冷笑一聲,手裡的金屬棒在會議桌上敲打幾下,“那你說說,這事怪誰?誰應該負這個責?”
“我前面都說過了,你們沒人聽啊!”我大聲反問她,“橫刀是誰?他活在什麼地方?
在網絡上啊!你們弄我到主席臺坐着,誰能認識我?誰能熟悉我?誰能相信我?坐那不就跟個白癡似的,我還能怎麼着?“
同志們的目光刷地一聲又奔上官儀去了,顯然我這話應該還是相當有見地滴,呵呵。
上官儀雙手環胸,踱動了兩步,好象在沉吟。過了片刻,她擡頭望着我說,“也許是這樣吧。那——你的看法呢?應該怎麼辦?”
“好辦啊!”我說,“上網!”
………………………………
各部門緊急行動起來,聯合的。
稍事休息後,我隨着上官儀,又匆匆趕往信息產業大樓。該大樓接待廳外,一行人迅速迎上前來,衝我們打招呼。
“上官博士,您好。”領頭居中的這位有點面善,電視上經常有看到,好象是那個誰誰誰,此刻他的表情嚴肅而恭謹。“主要是各大網絡媒體對吧?接我們通知,在北方的這些門戶站都來了,正在會議廳裡等着,您看還應該準備哪些地方——”
上官儀把手揮了揮,打斷了他的話。然後她轉臉看着我,“沈宜修,你準備一下,再開個新聞發佈會——”
“什麼啊?暈!”我說,“又來開個什麼會?煩不煩?”我的聲音挺鬱悶,“給我一臺電腦,能上網的就行,弄那麼複雜幹嘛?”
是鬱悶。說實話,我還真不想坐那主席臺上,再白癡一回。
大夥兒的眼神又全落在我臉上。看得出來,大家都鬱悶。
上官儀倒沒什麼表情,她又考慮了一下。“這樣啊?”她邊想邊說,“這樣也行,用你的工作方法,直接在網上發言吧,這邊搞個網絡直播。”
我高興了。“這就對了,多簡單啊一個事,也不用驚動那麼大,勞民傷財。”我說。
三分鐘後,有人報告說準備好了,馬上可以開始工作。
離開接待大廳時,那位面善的領導同我握了握手,目光裡充滿鼓勵,“去吧。”他的聲音也很懇切,“爭取把事情辦好,讓網絡這塊早日恢復秩序——”
“哦,好的,我一定盡力。”我說。
“呃,還有——”我又說,“您是信息產業這塊的領導,對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領導握着我的手,樣子和藹可親,“提吧,儘管提。”他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接下來,我發了一連串的問題,“這個光纖爲什麼這麼貴?誰規定的?什麼時候才能便宜下來,讓咱老百姓也能享受享受百兆待遇?現在這帶寬,太慢了跟個蝸牛似的您不覺得嗎?”
“早就在網上提過這事,可是沒人理我啊,還有手機這塊也歸您管吧?這個單向收費——”
領導愕然,看看我,又轉臉看着上官儀,有點不好理解的樣子。
上官儀美目衝我一瞪,“胡說什麼啊你,扯些沒邊的事,還不快走!”
我嘿嘿一樂,放開領導的手,得意洋洋地跟着出去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6 虛構事件
我坐在電腦前,發愣中。
手沒有痊癒,當然打不了字,我還是得靠嘴巴來說書,口授機宜才能對付。但是完全沒有感覺,我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立馬就停下來,腦袋裡雲山霧海懵懵懂懂,扯得辭不達意地,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這是在信息產業大樓一間相當偉岸壯闊的工作室裡,現場所有人都屏聲靜氣地盯着我看,大家都在緊張。橫刀現身網絡,要跟人們見面對話,這個消息通過各大媒體不遺餘力地宣揚鼓譟,早已傳遍天下,現在網上,無數人涌在無數罈子裡,等待繼119及網文小說事件後,橫刀的又一次公衆言論。網絡直播已經開始,各大門戶論壇也全部開放,準備同期傳達發言,萬事俱備,就差我嘴裡吐的這把東風了。
但是,秀逗了,糊塗了,我居然整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真他媽鬱悶。我摸着腦門,尷尬地發現自己原來找不着北了。
負責記錄傳文的是倆小夥子,坐在我對面,瞪着眼睛有點不知所措,目光就跟探照燈似的,在我臉上刷刷刷地遊走,更讓我心煩意亂。
“誰讓你們坐那裡的?”我一把站起身來,突然有點莫名其妙的憤怒,“他媽的長得比我還帥,打算噁心人哪?滾滾滾,一邊涼快去——”我想我知道自己混亂的根源了,這讓我想哭。“換個姑娘來,要年輕漂亮,還得碼字快的!”
邊上的上官儀表情很不滿。“發什麼脾氣?”她惱火地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把臉別開了。“對不起,習慣不好。”我面無表情地說。
要求立馬被滿足,倒黴的帥哥們倉皇離座,下場換人。上官儀不再說話,也把臉別開了,她的眼神,有點悲憫的味道。
望着對面表情略顯侷促的女孩,我心裡有點唏噓,有點感慨。我在想,自己正在做的這些事情,如果她還能瞭解,不知道會不會又一次遭到鄙視。
是的,菲菲。
思維納入習慣的軌道後,終於沉重地發動起來。
首先,當然是自陳身份,說明狀況。我告訴人們,我是橫刀,秋葉與橫刀一書的作者,網文事件的當事者,所有問題的始作俑者,我對幾個月來輿論的混亂負全部責任,過往的一切,都是來源於我的錯誤判斷,我誤導了大家。但是就象大家在新聞裡看到的一樣,我不但沒有死,沒有被禁錮,而且活得很好很健康——黨和政府挽救了我,把我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我獲得了新生。現在,我請求大家原諒我那些偏激任性的無組織無政府的錯誤言行,同時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恢復冷靜,停止言論攻擊,爲網絡環境的安靜和乾淨作出努力、貢獻力量。
對面女孩的拼字速度果然很快,運指如飛,把這些溫文爾雅的話語同步送入各大論壇置頂。現場的人們鬆下一口氣來,全體欽許地看着我,面現鼓勵——除了上官儀。
她的樣子嚴肅鄭重,好象沒有理會我具體在說什麼,貌似心無旁騖。而且她跟我一樣,眼睛也盯着對面牆上一長溜的大屏幕液晶屏——那裡接駁網絡,現在正顯示網上各大論壇裡的不同反應。
依然是那個比喻——就象一瓢水潑灑進油鍋,這番悔過臺詞一經出臺,立馬鬧翻了天,網絡瞬間沸騰,無數跟帖涌了上來,每一個論壇裡都是,情緒非常激動——悲哀失望、驚訝憤怒——懷着興奮好奇期待關注諸般心情在安靜等待的人們根本無法接受這個懺悔的橫刀,罈子裡充滿謾罵攻擊,有人甚至說,那個無懼無畏,永不退縮,象鐵與血、冰與火一樣的橫刀早就已經死了,現在跟他們說話的這個,純屬行屍走肉,絕對假冒僞劣。
上官儀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是的,這些反應,就是目前網絡上風傳的言論。
****************************** PS:再次重申:小說純屬虛構,完全架空,絕無目的,無非是逗個樂子散散心,誰一定要等同現實來理解,放什麼小白腦殘類狗P,拖出去打!
********************************我搖搖頭,心裡有點感動,還有點欠疚——我承認,自己的說話確實精彩欠奉,不但正統,而且和諧,非常地不夠橫刀。我在想如果現在坐在網絡終端那頭的是我,在看過橫刀前面的言論和小說,再來對比這番話,肯定也會難以置信,也會驚訝憤怒,也會悲哀失望,也會感覺受到愚弄、被人玩了。
是的我知道。這確實不是橫刀的說話方式,不過沒有關係,下面還有,那些纔是。
“我瞭解大家的想法,罪惡和腐敗確實值得痛恨,真相理應被披露出來——橫刀也是這麼希望。”我說,“但是現在,這些都不再重要。”
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看我,又看站我身邊的上官儀,她的目光猶猶豫豫,好象在詢問這些話能不能如實記錄下來。
我沒有理會她,繼續往下說。“我曾經有一個夢想。”我說,“就是關於制約關於監督——我希望有一種方式,能夠真正獨立於體制之外存在,不受壓制,不受威脅——這種方式,可以讓事實不被隱匿,可以保證人們真正瞭解我們的生活狀況,瞭解事物的真相。”
“爲什麼提這個呢?”我站起身來,開始踱步,邊想邊說,“那是因爲橫刀的親身感受,在經歷很多事情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說,“我在想,也許網絡能夠做到,輿論能夠做到。”
“至於橫刀和秋葉究竟經歷過什麼,我的判斷到底錯在什麼地方,現在已經無所謂,也不用再提了。”我說,“首先我們肯定還活着,而且沒有被冤枉,沒有受懲罰,這一點我向大家保證。”
“黨是英明的偉大的,不會讓錯誤永遠存在。”我說。
“然後呢——”我又說,“具體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真也好假也好,都不再是問題的關鍵——”我說,“關鍵是我和大家一起,看見了希望,看見了足以讓腐敗者作惡者懼怕的力量——是的,言論自由,輿論力量,能夠揭露真相,能夠保證錯誤不再被有意製造,或者說製造錯誤的罪人不能逃脫懲罰,必會付出代價。”
“這是發展的趨勢,進步的象徵。”我說。“也是黨一直在努力的方向。”說到這裡時,我停頓了一下,望着對面那女孩,她還沒有把我的話發上去。我又側臉看上官儀,發現她的視線正停留在我臉上,她的樣子若有所思。
“傳吧。”良久之後,上官儀朝對面揮了揮手。
應該說,這一大段話有點晦澀,有點隱諱,還有點莫名其妙。我看見那些罈子裡稍稍安靜了一點,應該大家都在努力思考橫刀的意思。
“是的,通過橫刀的經歷,相信大家都看到了。”我又說。“就是輿論的力量,權力的監督。以及黨的決心和意志。”
這些話,我想能夠被那些關注政治關注事件的人們思考。他們應該能夠理解我的意思——就是一個非典型的個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預防體系,是怎樣保證錯誤不會重犯,不會隨時隨地都有無辜的人們爲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付出代價受到懲罰。
所以,人們思考過後,依然不能接受。過了一會兒,很多帖又上來了,大家都在表示懷疑,他們說我提的這些——比如言論自由比如權力監督的實現,如何證明?怎樣證明?誰來證明?
我笑。“民主在發展。”我說。“我可以證明,甚至可以舉例。”
“大家可以表達懷疑的意願,可以提這樣那樣的尖銳問題不被追究,可以在我說完話之後,對我用到控制洗腦妥協投降這些字眼來表示異議,這就是言論自由。”
“具體而真實。”我說,“我可以保證,沒有人會因爲大家提出這些而懲罰你們,你們不用擔心會付出代價——這就是民主進步的具體表現。”
“想想以前吧。”我說,“什麼時候有過這樣自由的言論時期?曾經有過多少因言興罪的案例?文字冤獄難道是隻個故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有很多史實,我就不談了。現在,橫刀絕對一個很好的例子——我發表過那麼多過激的言論,現在居然還能坐在這裡跟大家聊天對話,大家應該感到欣喜。足以證明觀念的進步,言論的自由。”我說,“黨在爲保障人民的權利持續努力。”
應該說這這番講話很有效果,立馬給火爆的罈子裡降了溫,直接可以觀察出來——罈子裡的帖子依然滿天飛,但是那些激烈尖刻的言辭少了許多,應該大家對比例證,回顧史實,理解了我的說法吧——當然能夠理解,因爲我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要相信黨的決心和意志,”我說,“打擊犯罪懲治腐敗反對集權實行民主,這些目標都會實現,但是需要時間。”我說,“橫刀經歷的那些事情,依然處於調查之中,也需要時間來證明——我的判斷是錯誤的,我的小說是虛構的——這些都需要證明,都需要時間。”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7 小人
應該說這這番講話很有效果,立馬給火爆的罈子裡降了溫,直接可以觀察出來——罈子裡的帖子依然滿天飛,但是那些激烈尖刻的言辭少了許多,應該大家對比例證,回顧史實,理解了我的說法吧——當然能夠理解,因爲我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要相信黨的決心和意志,”我說,“打擊犯罪懲治腐敗反對集權實行民主,這些目標都會實現,但是需要時間,需要一個過程。”我說,“橫刀經歷的那些事情,依然處於調查之中,也需要時間來證明——我的判斷是錯誤的,我的小說是虛構的——這些都需要證明,都需要時間。”
是的,時間,我說。最好的魔術師,最棒的轉換器,我們大家都需要。所有的改變,最終都會由它來完成——即使這種改變在時間之初是如何地不能被接受。
我承認這是一場艱難的對話,艱難來自於我的陳述方式——事實上我選擇了一種沉悶乏味抽象空洞的方式來陳述觀點,實在太他媽象政治了,這讓我有點暈眩。
產生暈眩感的另一個原因在於上官儀。
她雙手環胸,靜靜地站在我身後,一言不發地盯着我,眼神凝固,讓我心裡直發毛。在她身旁,政治排成一溜,也在注視我觀察我。呃,我的意思,應該是指政治家——那些委員候補委員們眼也不眨地看着我誇誇其談大話連篇,這帶給我相當大的壓力,我背脊涼嗖嗖地,找到一種關公面前耍刀的驚心動魄感。
我的暈眩與恐懼如此具體真實,以至於在多說幾句話以後,我不得不停頓下來,努力重新整理思維,理一理腦子裡的頭緒萬千。
人們看出我的緊張來——確實緊張了,我頻頻回首,倉皇狼顧,越說越不得勁——這才發現,就算經歷得再多,我其實也還是個小人物,這樣的大場面下,真沒辦法做到安之若素心平氣和,我覺得,這樣的工作方式,對我的心理素質而言,絕對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沒有關係,你做得很好。”上官儀突然走上前來,在我肩頭拍了拍,她在安慰我,“正象你所說的,言論自由——只要不違犯法律,你有按照自己意願表達觀點的權力。”她說,“而且這個權力,人人都享有。”
“哦。”我側過臉去,讓人擦試額頭上的淋漓冷汗,“謝謝。”我說。
“繼續。”上官儀微笑,“讓人們瞭解他們的權力,讓他們暢所欲言。”
“哦,好的。”我說。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跟大家探討起很多話題來——體制改革、民主進程、司法體系、審判制度,等等等等。
我從自己的切身體會出發,坐而論道,把這些大且抽象的政治名詞具體分解,泛現實化地跟若干罈子裡有興趣的人們自由切磋了一回,同時我們一起熱烈地憧憬政治的未來。
這不是什麼對話,其實是一次無邊無際的海聊,不知道有沒有誰試過?估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因爲咱這硬件條件沒得比啊!看看身後這個強大的團隊隊容,暈,沒想過,真沒想到過。
我在電視牆下來回遊走,看那些不同罈子裡的熱帖,迴文應答,直噴到口吐白沫面紅耳赤。對面的拼字員MM已經明顯不支,對付這種以一當N萬的海聊對噴大場面,她火候還差得遠,節奏不到,速度上頻頻告急。於是人手不斷增加更新,由2P到3P再到4P5P,後來達到七P之巨,而且隨着討論高潮的到來,貌似每位MM都忙得不可開交,馬不停蹄地把手上鍵盤敲得嘩嘩亂響,將這間偌大的工作室,弄得熱火朝天,就跟一生意興隆的網吧似的。
老實說,如今這年頭,不到網上混,可千萬別吹噓自己見多識廣學富五車。天下之大,能人之多,到地方纔能感覺出來——大隱隱於網,我一直是這樣認爲的。
比如現在的萬人戰聊天過程中,我就明顯感覺自己儲備不夠,底火不足,面對網友們拋過來的那些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高竿的問題,我有點抵擋不住,在規避了N次攻擊以後,我轉眼望向上官儀,用目光向她求援。
上官儀好象沒打算爲我提供什麼支援。“隨便談。”她踱了幾步,慢慢悠悠地說,“沒有誰規定你怎麼做——想怎麼談就怎麼談,這是你的戰場。”
沒辦法,於是我只有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事情不好說,這個不能說,這個我不會說,云云。不過也沒什麼,這幾個小時過來,氣氛明顯緩和了,人們跟我的探討已經向學術領域傾斜,那些憤懣的情緒淡化了許多。再到後來,大家開始就一些無法從我這裡得到答案的問題展開激烈互辯,並且要求我的評判仲裁,每個罈子裡的空氣都很活躍。
我鬆下一口氣,從大家的反應來看,我知道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戰略目的基本達到。
是的,這確實是一場戰爭——我的目的並不是要戰勝誰,只是希望人們瞭解幾個意思:一,橫刀沒有死去,精神和肉體都健康完好;二,橫刀沒有被割喉沒有被洗腦,他是自由的,依然可以說出自己要說的話;三,所有其他事情,留給時間證明。
………………………………
事態的發展,其實都在我的預料之中。事情的解決,也並不困難,但是——只能由我來完成,因爲橫刀確實是整個事件的系鈴者,只要人們相信是出於橫刀本人的言論,解這個鈴就不存在什麼問題。
………………………………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我們一直保持這個工作狀態,隨時響應人們的溝通意願,和他們聊天對話,探討研究。戰果不斷擴大,網絡情緒慢慢被疏導,世界漸漸清靜,最後終於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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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這樣無言的結果——我看見很多尖銳的叫罵,從來沒有停歇過,說橫刀其實是個兩面三刀的牆頭草,背棄了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忘記了很多不該忘卻的記憶,而且虛僞、裝B——橫刀的本質,就是個卑劣無恥的小人。
對於這些意見,我無視——罵也好,贊也好,衝我而來的言論已經完全無關大局——而我的神經在這一點上自信已經磨礪得足夠粗壯,也就是說,至少現在,口水是淹不死我了。
………………………………
當然,心,難免會有點痛楚。因爲這樣的話語,絕對誅心。
呃,也無視吧。我想。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8 退出江湖
究竟連續奮戰了多少天,我已經忘了。
只記得自己一直泡在網上,泡在罈子裡,泡在信息產業大樓這間設備精良裝飾考究的辦公室裡,無時無刻,不眠不休。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事的其實是一項相當耗費精力的工作。頭暈目眩,氣蕩神搖,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瘦下來,很快呈現一副形銷骨立獨立寒秋的模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我知道,工作強度絕不至於帶給我如此大的壓力,不至於讓我消瘦,不至於讓我神傷。我在網上生涯中曾經有過那麼多次聊天或者說對噴的時候,這一回絕對是最夢幻的經歷,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身旁助手們有着極度馴服的配合,俯首帖耳,惟命是從;身後佇立超級豪華的團隊陣容,政治海洋,深不可測;我的生活細節受到最細心的照料,周到殷勤,無微不至。事實上,這種規格待遇是任何人任何一次上網都不可能享受到的,這讓我的工作方式,看上去從容瀟灑,高貴而紳士。
但是——我仔細回想一下,其實,好象,這些都是多餘的,我不太需要。從經歷上來看,我可以很卑微很低調地工作——只要活着,只要一部手機,只要一個工棚,我就能正常運轉,我就能馳騁網絡,傲嘯江湖,好象就是這樣。
是的,網絡,江湖。我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的江湖,曾經是那樣熱血沸騰、洶涌澎湃,現在,我卻試圖讓它冷卻下來,安靜下來。我一手製造了混亂,卻又希望重歸秩序,我曾經爲我的刀我的筆繫上愛和恨的風鈴,繫上鐵與血的旗幟,我痛苦而興奮地投入戰鬥,帶着我的全部激情;現在,我卻不得不懷着另外一種痛苦親手將我的鈴我的旗幟撕解開來,不再有興奮,不再有激情——是的,我背離了本源,背離了愛恨,背離了網絡,背離了自己的江湖,我從最激烈的戰鬥中抽身而出,我做了逃兵,並且心甘情願地接受恥辱,我不再橫刀。
所以,痛了,瘦了。
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網上,但是,不在Q上。
我不敢上Q。我的Q裡,有我的書友——那些最鐵桿的支持者,最堅定的朋友們。他們爲我做過無數高難度的危險動作,呼籲吶喊,轉帖發文,在鐵血冰火的過程裡,我們共同經歷,一起成長。我的Q,曾經是我最安全可靠的大後方。但是現在,後方變成前線,我的朋友們,變成了最毒的毒蛇。來自他們的攻擊,痛入我的血髓。
在告全體網民的公開聲明和發言之後,我登陸過自己的羣,我想了解朋友們的看法,我想跟他們溝通一下解釋一下——但是,沒能做到這一點,我很快地關Q下了線。
因爲,面對拷問,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不能承受之重。
丸子、冰,還有藏寶。是最尖刻的打擊者,他們的謾罵讓人心悸。
“爲什麼還要上來?”他們問我。“你把大家都當成了SB,其實,你纔是最大的SB!不是所有人都會被你矇蔽知道嗎?——因爲我們聽過你的誓言。”
“………………”我無語。
“記得你曾經告訴過大傢什麼嗎?你不要政治,只要真相,你絕不退讓,你會誓死抵抗——這些話,請你再重複一遍。”
“………………”繼續無言。不不不,不會說不能說,我也不想說。我想。
“如果不打算說話,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們也不會再聽你說什麼。現在,請你離開這個羣,滾出去。”他們說,“這個羣是橫刀建的,你沒有資格呆在這裡——你毀了誓言,毀了秋葉,毀了那麼多盼望真相的期待,你也毀了自己的小說,你不配橫刀。”
“………………”我沉默了一會兒。在這裡,我無法高談闊論,也不能講什麼豪言壯語。沉默之後,只能退出。
就這樣,我滾了出來,一句話也沒有說。真的,沒什麼好說的。
就這樣,我離開了我的朋友,離開了我的江湖,我的世界。
就這樣,在N天以後,在網絡上,在論壇裡,我覺得那些應該陳述的話語已經全部到位,空谷足音,野渡無人,橫刀的經歷不再被人們關注——或者說,就算有人繼續關注,也是以對我的謾罵和侮辱爲方式——是的,結束了,這些不再重要。在徵求同志們的意見後,我把屬於自己的所有橫刀ID全部刪除徹底刪除,一次性的,以永不恢復的方式。
事實上,很痛。但是,沒有後悔。
是的,不需要後悔——橫刀的故事,已經講完了。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橫刀。
………………………………
我的病情,又有了反覆,有點發燒。據說,是連日疲累引發的。還據說,我必須臥牀休息。
“好好躺幾天,安心養病,不用考慮太多。”上官儀在我的病牀前踱來踱去,她的模樣,非常平和。“事情解決得很好。”她說,“你表現得很成熟。”
“哦,謝謝。”我說。
“捨棄小我,服從全局。”上官儀說,“大家對你的做法都表示滿意。”
“謝謝。”我說,“那麼現在,事情做完了——我會得到什麼樣的處理?”
“處理?”上官儀微微一笑,“你已經被處理過了,不是嗎?嗯——或者說,你正在被處理的過程中。”
“留黨察看——你的表現很重要。”她說,“努力工作吧。”
然後她好象準備離開病房,但是在門口又停下了身子。她站在那裡考慮了一會兒,才又回過頭來問我,“還有——”她說,“告訴我,你的工作意義。還有你的生命目的——你爲什麼而活?”
這應該是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我略微考慮了一下,很快給出答案。“感恩。”我說。
“組織讓我獲得新生,我必須感恩。”我又補充了一句。
上官儀又笑起來。“是嗎?”她看着我說,“很好的想法。”
“養好病吧,爭取早日康復。”她說,“領導人要接見你。”
“領導人?”我感覺沒聽得太明白。“哪位?”
上官儀沒有回答我。她的臉上,有神聖的光芒。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49 惶恐
轉眼到了三月底,正是最好的季節,春意盎然。這才發現,跟我以前揣摩想象的確實不太一樣,原來北方的春天,也可以很溫暖。
在牀上又躺了差不多半個月有餘,每天扎針輸液,灌湯換藥,漸漸地身子不再滯重,手上慢慢有了力道,我的氣色也一天天好起來,自我感覺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
病情的具體那也確實沒什麼好說的,反正就感覺這部隊醫院的醫術挺高明,對咱的護理照料也精心,就跟養朵花似的小心翼翼,搞得我都不太好意思,我甚至在琢磨是不是出院以後得寫封感謝信送面錦旗什麼的過來,也好表示一下我這敬佩之心,感念之情。
就是有點無聊。上官儀這些天一直沒有出現,好象平空消失了,這讓我覺得頗爲失落——因爲找不到可以說話的對象。而且我發現,前段時間頻繁出現的探視人羣也跟着一塊消失,再無影蹤——雖然並不覺得這樣那樣的探視能更快更好地帶給我健康,但是畢竟悶的時間一長,不太自在。
當然,無聊和煩悶沒有持續太久,我終於等到了接見——哦不對,對於我來說,應該稱爲晉見。
事實上,在此之前,我沒有感覺到在等待,我並不知道會有這麼一次晉見,也沒有誰具體告訴過我什麼。
那天我正帶着兩個小護士在醫院的花壇裡轉悠呢,我一邊活動身子,一邊跟她們開些不着邊的玩笑,逗她們說話,企圖達到解悶散心的目的。
是新換的班,過來的這兩位不太熟悉,以前沒見過的軍裝護士MM,年齡不大,氣質不俗,長相都很養眼,而且看得出來訓練有素,品位極高。此刻她們集體呈現彬彬有禮斯文矜持狀,跟在我後邊,對我說的那些撩撥話語,報以很有禮貌的微笑。
我用手指着罈子裡的花花草草,講了一個很無聊很誇張的成人笑話,抖了兩個包袱,然後把自己弄得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首長,您很幽默。”軍裝MM們說,說這話的時候,她們臉上掛着禮節性的微笑,依然斯文,依然矜持,這讓我覺得有點無趣。
“我不是首長。”我鬱悶地說,“都告訴過你們一百遍了,你們不能這麼叫我。”
“是的,好的,首長。”她們依然保持十五度微笑,依然很有禮貌。
暈。
我訕訕地收起了笑容,開始看罈子裡的花。持續鬱悶中。
確實鬱悶,因爲自己這身份。我現在的身份——莫名其妙。我不是什麼首長,這個可以肯定,絕無疑義。但是,連日來我駐紮停留在這個部隊總醫院的高幹病房裡,免費療養,享受特護待遇,看起來真的貌似首長,真是暈,只能說句,莫名其妙。
我現在,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值得深思。
然後,我的有關身份的定位思考還沒來得及全面展開,同志們就來了。
一羣人出現在我面前,有軍裝也有便衣,他們走過來的姿勢職業規範,步伐堅定有力。領頭的是位便裝的中年同志,表情肅穆,神色莊嚴,從外形上看倒沒什麼特徵,瞧不出身份來。但是從他的氣度猜測,我想,應該算是真正的首長吧。
“是沈宜修同志嗎?”人羣在我身前站定,那位中年同志上下打量了我幾眼,然後向我提出問題。“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呃?”我說,依然莫名其妙。“沒問題啊,謝謝。”
“哦,這樣就好——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能跟我們來一趟嗎?”這位同志也很有禮貌,很有素養。彬彬有禮,斯文矜持。
“去哪裡?請問你們是——”我有點摸不到頭腦的意思。
後邊另外一人拿出個什麼東西來,好象是證件一類的,在我眼前晃了晃。“辦公廳警衛局。請你過去有點事情。”那人說。
措不及防,眼花繚亂。
“哦——”我有點張皇感,嗯,好象,這個,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大內——
“久仰久仰——”情況來得太過突然,弄得我有點慌神。我想了一下,才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久聞大名,如雷灌——”
“請跟我們來吧。”中年同志微微一笑,打斷了我的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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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警衛局的車裡,看不見外面,車窗全部拉着簾的。
但是我能夠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在朝哪個位置前進,這種想法,讓我異常惶恐。“呃——同志——”前座坐着一位軍裝帥哥,我在跟他打招呼,希望可以從他那裡找到一點狀況提示。
那位同志沒有搭理我。他目視前方,表情平淡漠然,對我的招呼充耳不聞,沒有任何要同我交談或者傾聽我說話的意思。我只能停下嘴來,繼續在心裡打鼓,琢磨盤恆自己腦袋裡的一頭霧水。
然後好象,經過了那道著名的紅牆,還有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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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終於到地方了,有人把車門拉開來。
我一臉茫然地下車。然後,又是例行檢查。
其實,也沒什麼好查的——在醫院臨行前,這一系列動作已經做過一遍,現在,只是重複而已——但是,我完全理解。
安全問題,第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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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跟我來。”還是那位中年同志,在例行程序後,他向我點了點頭,他的樣子很和藹,但是也很嚴肅。
我象一個木偶,傻不愣登地,聽到招呼,趕緊跟了上去,誠惶誠恐地,一步也不敢落下。我感覺自己在做夢,我害怕一不留神把自己給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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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後,在一間古色古香的院落前,我看到了上官儀。
也很和藹,也很嚴肅。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0 緊張時刻
上官儀還是保持那個恬淡的姿態,在臺階上施施然地來回踱着步子,眼神悠遠,攬臂沉思,直到我們出現。
“來了?”她停下腳步來,瞟了我一眼,然後告訴我說,“進去吧,只能有十五分鐘。”
“哦。”我跟在中年同志的身後,腳下不停,腦子裡還是暈乎乎的,我沒太弄明白情況。
上官儀側臉盯着我,目光不象平時那麼從容鎮定,居然帶了一絲緊張,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這讓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緊張起來。
所以,後來——我出糗了。
警衛們把門打開來。上官儀跟在後邊,我們一同邁步進入這間傳說中的上書房。
然後,見到了領導人。
是的,我看到了。就是領導人,真是領導人,不是傳說——事實上,我對他,相當熟悉。
對的,就象每天都能在新聞裡看到的一樣,領導人的樣子溫文敦儒,平易近人,一位慈和的長者。
而且我還驚訝地發現了一個小秘密,就是——我們進來的時候,領導人正在——上網。
先前那位中年同志走到他的身後,輕輕說了句話,然後領導人就轉過臉,他在注視我。“你好啊小同志。”他說,然後把手朝我這個方向伸出來。
望着熟悉而親切的微笑,我的腦袋好象被雷猛然劈中,趕緊一步跨上前去,雙手握定了領導人的手,“您好,您好,首長好。”有點語無倫次感。
事實上,這個時候,我很慌亂。我直視着領導人發呆,然後突然覺得這樣很不禮貌,很不合適,趕緊又把視線移開,我看到旁邊書桌上的電腦屏幕上打開的網頁,是一個政府門戶站的論壇。
“很年輕嘛。”領導人的聲音也跟電視裡完全一樣,溫潤和藹。
“是的,是的。”我說,然後感覺這樣回答不妥,趕緊又說,“您也很年輕——”
“呃——我的意思是說——”我又結結巴巴地補充,“比電視裡年輕多了。”
腳抖手麻,我都不知道自己具體在說的什麼——天哪,誰能幫幫我,給我鎮定!
上官儀幫了我一把。
她在後邊扯了扯我的衣服。
“放開手。”她低聲說。
“哦,哦。”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無狀,連忙把領導人放開來,我的手在衣服上了摸了摸,我感覺很窘迫。
領導人莞爾,他擡起手來指指我,“還是太年輕啊!”他說。
先前那位中年同志,還有上官儀同志,都笑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搔搔腦門,好象出汗了。
“不要緊張嘛,隨便點好。”領導人微笑着說,“年輕人,應該要有股虎氣——什麼是虎氣知道嗎?”他在問我。
“啊?”我說,依然緊張不休——沒法不緊張,真的。事實上,領導人的態度絕對平和安祥,一點也沒拿出什麼君臨天下的架子,但是我,呃,只能說句,我這個人,見識太少,心理素質也不好,上不得大臺盤的,好象是這樣。
或者換句話說,我其實真是個小白,在這種關鍵時候,剛剛來時路上想象的那些侃侃而談從容應對的名士風度,全他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想了半天,然而除了混亂之外,沒有找到其他答案。“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羞愧地說,估計已經面紅耳赤了,“我真不知道——什麼叫那個虎氣。”
我在心裡痛罵自己——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
領導人注視了我一會。“坦坦蕩蕩,浩然正氣。”他徐徐地說,“不唯書,不唯上,能夠堅持真理。”他說,“心底無私,胸懷就能開闊,天地就能寬廣。無私才能無畏,對不對?”
“哦,哦,是的,對的。”我點頭的速度很快,頻率很高。“謝謝您的教誨。”我說。
領導人顯然對我溫馴的態度有點疑惑。“聽說你有過一些過激舉動,是這樣嗎?”他嘴角噙笑,又問了一個讓我很不適應的問題。
說到這個上面來了,我很恐懼。沒想到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行爲,居然領導人都知道了,真暈!只是不清楚他提的是哪一件。“是的是的。”我尷尬地說,“確實很不理智,我承認錯誤。”
領導人搖搖頭,他望着身邊的上官儀。“不太象啊。”他說,“沒你們反映的那麼野嘛!”
哦?野?突然想起來了,他說的應該就是那件事。我感覺很汗,我想我應該解釋一下。
“首長。”我摸着腦袋,一邊考慮一邊期期艾艾地說,“呃——您給老百姓辦過很多好事實事,真心爲人民謀福利,您是一位真正的偉人。對於您,除了敬仰,我沒有任何其他想法。”
“我確實很緊張。”我又說。“面對偉人,緊張是自然的,這個您得理解。”
領導人又笑起來,很爽朗。他的視線轉回到我臉上。“這是在給我們戴高帽子啊。”他說,“但是,我可以代表中央接受你的這個敬意,或者說鼓勵。”他的聲音嚴肅起來,“爲人民謀福利,這是我們共同的責任,一起努力吧。”
“對於民族,還有國家,每個人都負有責任。”領導人又說。“你也應該這樣。”
“是的。”我說。
領導人沉吟了一會,然後又看着我。“應該想辦法提高自己,學習讓人進步。”他說,“少一點偏頗,少一點憤激。看待問題,儘量能夠全面一點客觀一點,這是有必要的。”
“是的。”我說。
“當然,堅持精神是對,是好的。”領導人又說,“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有利於黨,有利於人民,有利於國家,我們都必須堅持,絕不動搖。”
“是的。”我說。“堅持。”
然後看見中年同志俯下身子,在領導人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應該是在提醒他談話的時間。
“那好吧,就這樣。”他朝我點點頭,結束了這次接見。
“記住你的責任。”這是領導人最後提醒我的。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鄭重莊嚴,但是眼神非常溫暖,我感覺那是他對我的鼓勵。
“是的,我會記住的。”我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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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對於我來說,此次晉見完成了。退出這間天下無雙的書房時,我的腿腳依然在顫抖不休,而且背脊全是汗水,熱辣辣地——雖然這裡的溫度絕對宜人,但是我,沒辦法控制流汗。
上官儀跟着我出來的,然後我們一塊等候警衛局的護送車輛。她臉上平平淡淡地沒什麼表情,同時一言不發,讓我有點吃不上勁。
“儀姐?”我試探着發了個問,“沒什麼問題吧?”
她終於轉過臉來望了我一眼,然後——我們同時伸了伸舌頭,吐了一口長氣。
“呃——”我有點吃驚,“你也在緊張啊?還以爲只有我——”
“笨蛋。”上官儀打斷了我的話,她好象不屑跟我多說什麼,把身子又擰回去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她在偷笑,好象。
呃,我的笨拙慌張讓她見笑了。我摸了摸腦袋,覺得有點不知所云。
正常現象正常現象,我又安慰自己,這可是面聖啊,又來得這麼突然——我等凡夫俗子,有點那個小反應不意外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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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基本痊癒,我很快出了院,然後住進另一個院。
真是這樣的,我暈。
是在西山的一個去處,環境非常幽雅,警衛也異常森嚴。這裡出入的人不多,而且看起來都是很老的幹部,都是很高的級別,都是來療養的,絕對。
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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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幹部療養院——”從醫院出來那天,在車開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園林狀處所,我看着門口站姿筆直的崗哨戰士們,然後一字一頓地念那大門側旁的單位名稱,我當時就有點發愣。
“是的,組織安排。”上官儀面無表情地說,“以後你就住這兒了,八十七號樓,專人負責管理你的生活。”
“暈!”我抗了個議,“我不老!不是老幹部!”
上官儀一點也不在意我想的什麼。“以後會是的。”她淡淡地說。
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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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關懷下,很快我又被安排了新的工作。
非常莫名其妙的工作崗位,從來沒聽說過。而且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居然會這樣。
政策與理論研究室。
副研究員。
聽見了嗎?政策,理論,研究員——還帶副的,這玩意是用來幹嘛的?有誰知道?
暈。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1 葵花寶典與資本論
療養院八十七號樓是一幢古舊的兩層小樓房,典型的老莫式前蘇風格,方方正正,大開大闔,有着造型生猛剛烈的線條輪廓,柱子倍大,牆壁N厚,一看就知道是產生於某個特定歷史時期下的政治遺留物。當然,這種味道我並不抗拒,甚至還覺得有點依稀彷彿的懷舊感,雖然那個年代我並未歷經,但是,我曾經充滿嚮往和渴望。
是的,這樣的建築,有點厚重,有點笨拙。但是,笨拙的極致,其實是優雅的風度。
沒錯,優雅,風度。在這個越來越浮躁的世界,已然消逝,蕩去無蹤,只存在於記憶之中。然而記憶中那些嚮往的美好——追憶似水流年,人們都曾經年輕——
青春,歡笑,歌聲,舞蹈,風琴,篝火,白衣飄飄的年代;樺樹林裡,羞澀的姑娘,伴隨紅莓花兒,靜靜開放,還有無盡河流上明媚的陽光——喀秋莎。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着柔漫的輕紗。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我坐在窗前貌似年齡同樣老舊的一把藤椅上,望着樓下花開燦爛的園圃,滿懷惆悵地唱歌。深情,且憂鬱,有點象神經質的詩人,而且是四處吟遊的那種,汗。
沒辦法,在這種充滿懷舊氣氛的環境裡,人的思念很容易被勾引起來,進而產生歌唱的慾望和衝動。
我承認,唱歌的時候,我確實是在思念。我想的是懸崖上展覽千年的神女,她曾經爲我唱過這個異域情歌,在天之涯在海之角。那一天,風很急浪很大,海的背景前,有長袖飄飄,有白衣勝雪。
可是現在,神女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站在我面前的卻是另外一尊女神。同樣的風華絕代,不一樣的冷若冰霜。
這個房間很大,屋角居然還有一架鋼琴,此刻上官儀正倚靠在琴邊上,不動聲色地望着我。
“您就不能坐下來彈上一曲,順便幫我伴個奏嗎?”我說,有種百無聊賴感。。
“不必了。”上官儀淡淡地說,“你唱得很好,很有感情,不需要伴奏。”
“那倒也是。”我懶洋洋地說,“還有這歌可能得用手風琴來,效果會正宗點——”
“沈宜修!”上官儀打斷了我的無聊,她的聲音嚴厲起來,“爲什麼要頹廢?——你的追求在哪裡?你的堅持在哪裡?你的責任在哪裡?你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我擡起眼來看她,我覺得她好象真生氣了。
上官儀是來宣佈我的工作任命的。但是我對她說的那些沒有一點興趣,所以我覺得無聊。
“儀姐,我也不想。”我鬱悶地說,“可是爲什麼會這樣?還以爲會讓我去紀委——”
“服從組織安排!”上官儀毫不遲疑地再次打斷我的話,“沒人願意你去那裡!”
“不會吧?”我說,“那次在醫院——”
“沒有人希望你去那裡!”上官儀重複了一遍,一字一句,“說說而已,何必當真?”她在冷笑,“這對哪一方都沒有好處。”
愕然。我歪着頭琢磨了一把她話裡的意思,但是沒有找到結果。然後我猶猶豫豫地開口問,“那——這個研究員是什麼意思?我能研究個什麼?”
確實不明白,而且很失望——連日來,綜合各種信息,我可以肯定組織上會對我有一個明確合理的安排,但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閒職,好象準備把我掛起來了,而且還擺出一副要讓我老死是鄉的架勢,真是不能忍受。
“國家的政策和理論,就是你的研究內容。”上官儀說,“或者說,國策。”
“拜託,大姐!”我衝着上官儀笑,我被她的嚴肅勁兒給逗樂了,“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我無可奈何地說,“我就知道這個,還有三國策,呃,這個是遊戲——”
“沒人跟你開玩笑!你認真點好不好?”上官儀的樣子非常惱火,“你必須知道,理論和政策,放在國家的高度,是非常重要的!意味着我們前進的方向!”她的聲音很高亢,“這個工作,是我提的建議!我認爲可以發揮你的優勢和長處——”
我張口結舌地望着她發脾氣,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自己的長處是什麼,究竟怎麼樣才能跟國家跟前進這樣的高檔字眼發生關係。
上官儀回答了我。“你的筆!你在宣傳上表現出來的鼓動力!”
“但是現在,你的理論層次太淺,高度不夠,缺乏居高臨下縱覽全局的視角。所以首先你必須提高自己,充實自己——學習使人進步,你需要學習。”她對我下了一個判斷,形成一個結論。
“哦,知道了。”我怏怏地說。看到上官儀認真堅決的態勢,我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好象沒有其他選擇。
“小陸!”上官儀提高聲音,向門外招喚一句。馬上有位MM悄無聲息地進來,站到她身前,低眉斂目地,大氣也不多喘一口。“首長,請指示。”MM說。
小陸是這個八十七號樓的服務員,一位軍裝MM,專門用來負責服務咱的,好象是。
“請把樓下客廳那文件袋拿上來,茶几上那個。”上官儀依然看着我,眼也不擡地吩咐說。“拿給他。”又擡手指指我。
“是的,首長。”小陸退了出去,依然悄無聲息,象貓一樣。我懷疑她的鞋底也有個肉墊的。
這位小陸,肯定算得上甲級美女——無論氣質,還是身材,放到地方上,那就是一驕人尤物,男士恩寵。但是在這兒,她一點也沒有表現出美女們應有的傲慢態勢,處處恭謹有禮,惟命是從,跟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似的。呃,應該說,充分證明了咱組織精心調教的效果。在這個高幹療養院裡,這樣溫順可人的MM還有很多,都是用來服務或者說護理前來療養的首長們的,這點我知道。
所以我尷尬了,跟在醫院裡一樣的想法,因爲——我從來就不是什麼高幹,我在這塊地,就是個魚目混珠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順啊,這一點我也知道。所以每次聽到小陸稱呼我首長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羞愧,有種偷人東西的心驚肉跳感,我立馬就會出言制止她。但是——沒用。
“首長。”小陸很快進來了,她走到我邊上,恭謹地把手裡的文件袋遞上來,她的樣子小心翼翼,好象手裡捧着的是一個珍稀國寶,一不留神就能掉地上砸碎了一樣。“給您。”她說。
我隨手把袋子接過來。“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首長!”我有點煩躁,說話時下意識地擡眼瞅着對面的上官儀——我可真不想讓她以爲我在這兒搞獨立王國,閉門造車地充什麼老大,那可真是個要命的人品問題了。
“是的,首長。”還是這句。
服了。我泄氣。
上官儀倒是沒什麼反應,淺淺淡淡地看着我,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打開,看看吧。”她說,“領導人親自開列的書目,你務必掌握的。”
“不管你有沒有讀過,都請你一定溫習牢記,重新理解。你的思想,必須增加厚度,要形成正確的理論,就必須有正確的歷史觀哲學觀,還有政治觀,這些是大前提。”
“哦,是嗎?”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開文件袋,我的手有點抖抖索索,感覺自己好象正準備翻閱一本絕世武學秘籍——九陽九陰獨孤九劍檔次的(呃,題外話,爲什麼,頂級寶典都會帶個九的?莫名其妙!)
呃,寶典寶典,葵花寶典——這個沒帶九。
胡思亂想這些亂七八糟,是因爲上官儀的表情足夠鄭重,讓我極大地產生了一種臨場混亂感,不知所云。然後,我從手上的紙箋上,果然瞻仰到領導人的墨寶——我有印象的,記得以前在網上,就見識過他的題詞,龍飛鳳舞,瀟灑不羈,絕對好書法——再然後,我感覺捱了當頭棒擊,腦子裡一下就小白了。
一排書目,清清楚楚。擺在擡頭第一行的第一個就是——資—本—論!
我倒。
我的神,真是寶典啊,寶貴的經典,如此高深,我暈。
定了定神,又往下看,還好,下面列出的名字有些我看過,就沒那麼恐懼了。
反杜林論。費爾巴哈及其古典哲學的終結。某某某選集第某卷。
等等等等。
我略略數了一下,果然九本,正暗合了頂級寶典之意,不由得心中崇敬的想法油然而生——可見聖賢之道,殊途同歸,那是一點都沒有錯的。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2 工作與學習
但是——其實——我很失望,那是真的。
“就這些?”我擡起眼來看着上官儀,“有幾本大學裡就讀過,開了課的。資本論大塊頭了些,確實沒怎麼看,好幾百萬字啊!不過——就算重新拜讀一遍,也沒什麼太大問題吧?”
“這部分是經典哲學,目前你要學習的內容。還有很多歷史政治方面的,以後會陸續給你開書目。”上官儀的話讓我吸了口涼氣。“不但全部要看,而且是研讀。看完之後寫心得,到時候檢查,會考察你的理解程度。”
我在心裡叫苦不迭。
“還有。”上官儀臉上終於掛了一點微笑,“你們研究室的圖書館就設在這個療養院裡,你手上的文件袋裡有個借閱證,是特級資格,你可以調閱任何級別的文獻資料。”
“哦。”我說。“謝謝。”
“這一點很重要。”上官儀好象對我輕描淡寫的反應不太滿意,又提醒我說,“要想有高度,要想形成正確的客觀的全面的觀點,必須對所有事物都有清晰無誤的瞭解。”她說,“真實的歷史政治和哲學,這裡都有——努力學習吧。”
“…………………”我無話可說。
………………………………
就這樣,在西山療養院這處世外桃源裡,我按照最高指示,重新發憤,研讀典籍,又一次開始了自己闊別已久的求學生涯。
不僅僅是求學那麼簡單,或者可以換句話說,這是一次潛心修煉,是向一個高度攀爬的艱難歷程。
再換句話說,我正在執行的,是一項國家任務。無視困難,必須要達到的目標。
我沉下心來,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拿出了孜孜不倦、焚膏繼晷(汗,這個詞N難的,百度N多次才找到)的大無畏學習精神,克服一切有形和無形的困難,努力前行。爲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說實話,那一刻在打開文件袋,看到領導人專門開列的讀書清單時,我頗有點不以爲然,感覺這些其實沒什麼特別。就算沒看過,我也知道,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太大必要,還弄得這麼神秘兮兮鄭重其事,跟傳功授法一樣。
後來終於發現,我錯了,真是錯了。我爲那個心態道歉,當時的想法,兩個字,幼稚。再加兩個字,膚淺。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林林總總的典籍,以前確實有所聞有所讀,只不過我從來沒有試圖真正去了解它們,我對這類事物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意思。這樣的讀書態度,非常地不端正,理應受到批判。
但是——這些也不是重讀經典能夠收穫啓迪的真實原因。
真正的原因,不是態度,而在於高度。
是的,高度。鳥瞰視角。沒有從一個高點俯瞰過這些,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理解。
而現在,我就站在一個高點,俯視這一切。政治,哲學,還有歷史。我漸漸明白,漸漸通徹,我理解了很多以前非常模糊非常遙遠的事物,以及產生這些事物的本源。
我的特級閱覽證,不限保密級別的瞭解權,在我的悟道過程裡,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告訴我真相。通過它,我親眼目睹了神話如何演變成傳說,傳說成爲故事,故事又怎樣被哲學提煉,最終凝成墨寫的歷史。
而在這場複雜而抽象的演變過程中,政治,就是催化劑,它讓神話成爲真相。意識形態,永遠服務於統治者。
我開始反思,並且爲自己曾經苦苦追尋的舉動自感羞愧。是的,我太不瞭解政治了。我的那些舉動,現在回過頭來一看,是那麼天真幼稚、簡單膚淺,我從來就沒有明白過上層建築的真實需求,什麼是統治階級想要的。我的失敗,理所當然。
對照真理,對照經典,對照那些墨寫的歷史、血寫的真實,我一次次審視自己。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很愚昧。
是的,愚昧——經典告訴我的。比如說——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這就是一個真理。
那麼我有什麼?我的武器是什麼?
熱愛,真情,還有淚水——我用這些打動過我的愛人,打動過愛我的人,打動過無數追隨高尚的人們——但是,我卻無法打動我的敵人。對於那些敵人,對照真理,我現在可以肯定,能夠打動他們的武器永遠只有一種——就是鐵。對的,鐵,血,或者說,暴力。
對的,暴力,是一種武器,批判敵人就需要這個。也是經典告訴我的——什麼叫專政,什麼叫鎮壓,什麼叫真正的權力。
………………………………
兀兀窮年,皓首窮經,哦不對,應該說——雖然沒有發如雪,但是已經心成灰。是的,心如枯槁,波瀾不驚,就是我現在的全部思想狀態。
徜徉書海,審視心靈。我在政治和哲學的真實裡穿行,不斷寫下心得,闡述我對事物的理解,然後上交檢查——當然,最原始的那一部分除外。那是絕對不能形成書面文字的,除非腦子真的秀逗了,呵呵——一年多來,每天都是這樣,平淡無奇,如同隱士。
嗯,隱士當然是心理意義上的,從客觀上來看我其實不隱,很忙。上官儀經常到八十七號樓來,會帶一些領導人們的指導意見給我,告訴我的思想上有哪些地方需要調整,哪些意識需要加強,怎樣保持高度的一致,我應該看些什麼,關注哪些問題,等等等等。然後,我會從上官儀那兒拿到一個通知,跟隨她去參加一些活動——主要是跟政策與理論有關的那些部辦委的會議,或列席或旁聽。
這項活動的目的,是讓我從那些會議的發言中,捕捉到領導人們的構想意圖,並且把這些構思總結歸納出來,形成思想,再形成文字。
然後這些文字,在通過討論之後,很快又會成爲綱領性的文件,傳達下發。
除此之外,具體還有一個工作任務,就是上網。我必須密切關注網上思潮,及時作出判斷和應對,寫一些針對性的大文章。比如我的第一篇政治作文,是一個評論稿,題目就叫——《論網絡暴力對社會秩序的危害性》。
諸如此類的文稿,在經由領導人們審閱、有關部門簽發後,會出現各大報紙最醒目的欄目。如果有署名的話,我的名字叫做評論員,這個文章就叫評論員文章;當然,偶爾也有不署名的時候,那就會重要一些,那個時候,我的文章就叫做——社論。
是的,我隱身了,我從公衆面前徹底消失。現在,我是一個純粹的理論與政策研究者,上述這些就是我的工作內容。
………………………………
一年多以來,我就這樣生活,不斷閱讀、寫作、思考。除此之外,我很少出門——事實上,絕對沒有誰限制我的自由,我有療養院的出入證明,隨時可以進出,但是,不需要。我不知道自己能夠上哪去,又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去,沒興趣,也沒有這個必要。
………………………………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興趣愛好。有閒下來的時候,我會在療養院裡花樹下的小徑道上散散步,聽聽歌——聽歌,是我保留下來的爲數不多的愛好之一。
但是這種習慣後來也改了,方式沒改,只是更換了地點,轉到樓頂的露臺上散步了——因爲在這個古稀老舊、需要級別很高的療養院裡,我的樣子實在太年輕,太另類。我兩手插在褲袋,耳朵裡塞着MP3耳機,面無表情踽踽獨行的造型,經常會讓對面而來的人們瞠目結舌、側頭相視——在這裡散步的,從來只有那些烈士暮年的軍政老人,還有撐扶他們的漂亮護理MM們,他們看我的眼光都很古怪。
嘿嘿,目光不能殺人。這樣那樣的注視,我是絕對不會害怕的。只不過不想讓大家尷尬而已,所以,改習慣了。
是的,我也知道,在這塊地裡,我就是一個絕對的另類。甚至我的另類讓身邊的小陸非常不習慣,她完全適應不了。
我不是首長,但是組織安排我住進八十七號樓,我就是她的服務對象。她的護理條例,理應是事無鉅細、無微不至地關懷照料她的工作對象。但是從事實上來說,她能提供的絕大多數服務,我也根本不需要。
是的,我沒有需要。我讓她意外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3 桃色事件
“首長,請問我可以進來嗎?”門被輕輕地敲響,是小陸。
事實上,門根本就沒關。我正坐在書房的電腦前瀏覽網頁,通過百度輸入一個個熱點詞彙,然後搜索點擊,查看那些被人們關注得最多的問題或事件,再把各種各樣的反應記錄下來,備案待考——這些,都是我的工作內容。
“進來吧,沒事。”我頭也不擡地說。
“哦,謝謝。”小陸很乖地答應一句之後,出現在我身旁,她的腳下很輕快,有點躡手躡腳的味道。小陸的動作,總讓我聯想到貓步。一隻溫柔可人的小貓咪。
“就咱倆在這裡,你不用這麼拘束。”我手上不停,隨口招呼她說,“告訴過你很多遍了,這樣容易產生距離感。”
“哦,知道了,首長。”看樣子,就算時間再長,小陸這職業習慣也決不可能改變,真夠堅定不移的了,這讓我稍稍覺得有點無趣。
“嘿嘿。”我無可奈何地笑笑,感覺自己天賦人權的平等薰陶始終還是不敵組織上下有別的秩序教育,“有事嗎小陸?”我問她。然後側過臉來瞧時,才發現她俊秀的臉蛋泛着一點小暈紅,眼睛的餘光正瞟着我的電腦屏幕,神情中頗含羞澀的意思。
“呃?”我有點發愣,回頭望望電腦,這才意識到上面全是些少兒不宜的玩意。
什麼叫少兒不宜?我想就不用多作解釋了吧?是的,我剛剛全神貫注,仔細察看分辨的就是這些。具體點說,有女人脫衣服洗澡還有發騷的照片,以及男人女人一塊幹事的AV。
“呵呵。”我又轉臉來,上下打量了小陸一把,我覺得這丫頭現在的表情很好玩,看上去渾身不自在,兩隻手在桌面下絞在一塊,捏來捏去地,好象有點兒緊張。
“想什麼哪小姑娘?”我很有樂趣地開她的玩笑,逗了她一把。
“哦——沒——沒想。”在我內容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小姑娘更彆扭了,趕緊收回視線,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看,秀氣的鼻尖滲出汗滴來,一副非常窘迫的樣子。
確實讓她彆扭了。尤其是那該死的AV,乾柴烈火地,直接就進入了狀態,書桌兩側的音響裡哦哦耶耶地叫喚起來,獸聲不斷,實在是有夠淫賤。
“這是我的工作,明白嗎?”我想還是不能讓這麼正統一美眉太過尷尬,於是端正了態度,正色告訴她說,“沒辦法,也得看啊。”
“哦,是的,我明白,首長的工作。”小陸低聲說,神色依然尷尬。看樣子,她不太相信。
這話確實沒法讓人相信,因爲平時小陸沒見我看過這些玩意——我又沒負責宣傳文化那塊,專門審覈淫穢音像製品,或者給各類出版物定級什麼的——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天天都得看。
音箱裡此起彼伏的叫喚越來越猛烈,似乎到了高潮部分。我皺皺眉頭,把聲音關上了。然後我託着下巴,開始思索怎麼應付這個事情。
沉思一會後,好象已經漸漸理出頭緒。然後,我感覺兩隻小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柔若無骨。
“首長,幫您按一下吧,可以輕鬆一點。”小陸溫存的低語。她在我耳畔說話,聲音輕輕俏俏。她的臉應該紅了,能夠感覺出來——因爲距離我的耳根很近,鼻息急促,噴在頸間,有點麻酥酥的感覺。
“呃?”我從思考中驀地醒轉,惕然生驚之下,猛一轉臉,正好碰上小姑娘滾燙的嘴脣。
靠!這段子,也忒俗了吧?
“呃——小陸,對不起,無心的。”我道了個歉,莫名其妙地一親芳澤,讓我覺得——很詫異。
小姑娘的頭壓得很低,臉蛋一直羞紅到脖頸,她沒有說話,手上動作卻依然不停不休。
“算了,謝謝,不用了。”我覺得這狀況不太合適,我不太對付。就把她的手從肩頭拂開了。“我不累,不需要。”
“小陸,謝謝你。”我很客氣地說。現在倒覺得,距離感這玩意,還是有必要的。
“哦。”小姑娘依然低着頭,垂手站立在我身後,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首長,您確定沒什麼需要的嗎?”
“真沒有。”我說,“我現在需要的是——工作。”
我把臉轉回電腦那個方向,不再說什麼。
這確實是我的工作內容,我沒說謊。我正在察看那些春光無限的東西,以政治的視角,從意識形態的高度。
一個男人和不明數量的女人之間的淫賤故事、幾段放蕩的AV、N張裸照,爲什麼會扯到政治上邊來?純屬娛樂的事情,居然要弄這麼嚴肅?
那是因爲——流傳實在是太廣了。這些物品,通過沒有限制的網絡傳播,已經出現在每臺上網的電腦裡,牽涉到社會秩序以及公衆道德,全部鬧騰開了,政治沒法不去關注——就象我所歷經的網文事件。
跟以前橫刀身份不同的是,我現在是一個定義者,我接受委託處理此事,我需要爲這個事件作政治審察,得出判斷,並形成結論。
思考已經有了結果。我結束了電腦上的一個文稿,把它發到宣傳口領導的專用郵箱,我爲他提供了以下幾點處理意見或者說建議:
一,該事件本身無涉政治,但是有損傳統道德倫理,因其流傳過寬過快,負面影響太大,輿論引導應注意低調壓制,不宜高度曝光,尤其注意細節,不允許再行公開傳播;
二、因該事件製造者具有他國國籍背景,理應會同外交國安諸部門共同處理,通過相應渠道施壓,要求其本人公開聲明道歉,承擔全部責任,以消除公衆不良影響,平息事態;
三、如其本人拒絕合作,則應通知其原籍所在地,向其家族施加壓力,具體措施辦法由相應部門作出;
四、永久性封殺該事件製造者,其參與制作的全部文化音像製品,原則上不予批准公衆發行。
五、宣傳口徑應以不介入不表態爲宜,因此其他涉及人員,也無須再行追究。儘量淡化事件,避免公衆輿論再度擴散。
就是這樣。這個傳得沸沸揚揚舉國皆知的桃色新聞的處理,我定下了政治上的調子。我覺得這樣的處理應該算得上乾淨——關鍵點在於,不能讓此事牽扯上政治。
是的,無限寬廣的網絡傳播途徑,讓這些非常吸引眼球的突發事情,太容易得到一個爆炸性的效果了,期望其自行停止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必須政治控制。而且,要讓政治的介入,看起來不着痕跡。
我不知道這樣的處理算不算嚴厲,對於我來說,這個不重要,我只要控制結果,就是阻止輿論無休止地擴散。至於那些當事者,具體在想什麼——可能會有真心的懺悔,也可能會是假意的淚水,都不重要,不在考慮之列——政治從來就不需要考慮情感,只考察過程和結果,感性的東西,屬於可忽略內容。
還有,從該事件傳播途徑、影響範圍出發,順便對比聯想一下以前的橫刀網文事件,我想我應該理解了當時上官儀的處理方法。那樣一個更具轟動性質的傳播案例,牽涉到如此多的黑色內幕,大人物的隱私,以及罪惡,如果沒有有效的控制,足以讓信仰徹底崩潰。
我靠到高背椅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想過這麼多,還真覺得有點辛苦。
“首長,休息一下吧。”依然是小陸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您靠下來,我幫您按一下,沒有關係的,這是我的工作。”
“哦,還在這兒啊小陸?”我隨口說,“那邊有椅子,想在這裡玩,就坐下來吧。也不用弄什麼,我是個粗人,實在享受不了。”
“也不是不懂。”想了想,我又補充一句,“就是怕一不留神地,享受出了問題。”
“那哪能呢?瞧您說的。”小陸羞澀地笑,“您是首長啊,能出什麼問題?”
“我說有就有!”我不耐煩了。
“哦。”小陸不敢再說,她的聲音,有點不易察覺的委屈。
………………………………
日子就這麼平平仄仄地過下來,我的生活內容平鋪直敘,沒有色彩——雖然經常都有接觸到很多事物,但我覺得,那些就是我的工作,不需要情緒,也無須色彩。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我現在的生活,相當理性。
………………………………
七月中旬的一個黃昏,我的客廳裡,來了一位客人。
這樣的情形,非常少見。因爲從事實上來看,我很少會客,除了上官儀——當然,她不是什麼客人,甚至我感覺在這個八十七號樓裡,她是主人,而我纔是來賓。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4 複雜的稱呼
來者是個男人,大概三十多歲,高高瘦瘦,面容非常陌生,貌似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我隨小陸從二樓下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菸,吞雲吐霧,樣子相當悠閒。
我有點詫異,因爲這人抽菸的態勢實在太他媽象回事了。
“沈處嗎?你好。”男子慢條斯理地把手裡的煙捻了捻,然後架到茶几的一個煙架上(煙架?汗!聽說過沒見過,這可不是我這客廳裡的物事),再慢慢站起身來。他向我伸出手,打招呼的聲音舒緩坦然。
我沒有同他握手,我歪着頭,正打量他那煙——確實需要靠架的,就象一支短炮,很粗笨的雪茄,COHIBA——我認識這個標籤,格瓦拉的親密戰友卡斯特羅同志也好這口,最昂貴的頂級奢侈品牌,據說價格比毒品貴。
該男子顯然沒有留意我在琢磨什麼,他的手停留在空氣中,臉上卻也不顯尷尬。然後他上前兩步,繼續走到我身邊,很直接地拍拍我的肩,態度隨和自然,就跟我們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對不起啊沈處,冒昧打攪了,您可別介意,呵呵。”他在微笑。
“你好。”我終於伸出手來,同他握了握。“我不是什麼沈處,好象這樣稱呼不合適吧?”我說。事實上,我對這人已經產生了一絲好奇——他確實來得冒昧,但是我知道,這個一級守衛警備森嚴的軍管場所,絕對不是哪個冒昧者能夠隨便進來打攪的。何況我這隱身狀態——知道我居處的人,絕對不會太多。
“嗯,對的,是這樣。”男子點點頭說,“我知道情況,沈處正在留察,沒有職務。”
“所以說——”一邊說話,他慢悠悠地轉回身去,把架子上那COHIBA又擒手上了,然後大力吸上一口,再吐個菸圈,“不太好稱呼啊。叫你名字吧沒禮貌,叫沈哥吧你又比我小,所以還是用職稱好點——”
“我沒職稱,也不是處長。”我打斷了男子的話,
“對的。”男子在我面前踱了兩步,“套級別來說,你現在這個,應該算副廳。但是留察期間,不能動級,這是原則,所以沈廳這叫法也不對,還顯着矯情。”他笑了笑說,“那就按以前來,人家稱呼你沈處,咱們就跟着從權吧,呵呵。”
我沒說話,心裡的詫異感越來越強烈——非同一般啊這人。至少,從目前情形看起來,他了解很多有關我的狀況。這種現象應該表明,他跟政治跟高層有着非同小可的關係,可以肯定。因爲除此之外,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途徑知道這些內容——我的住所,我的身份,我的組織處理結果,事實上,對於普羅大衆來說,這些都是秘密。
“何繼志——不知道沈處有沒有聽說過。”沒讓我猜測太久,這人終於自我介紹了,一邊隨手從身上掏出個名片夾來,白金的(汗,恕我眼拙,其實也沒看出是真金還是鍍的,我也就是隨便這麼瞎琢磨,因爲從他的造型上分析,白金可能性N大),然後遞張片子過來。我接到手上瞅了瞅,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公司名。然後下面就是他這名字,沒頭銜,整個片子就兩排字,當然背後還有英文。
嗯,這玩意,有點考究。我把名片拿在手裡,端詳了一下,心裡就這麼想的。
首先是質地,金屬的,薄薄地一小片,鏤空透光,但是手感有重量,理應跟那夾子一樣,同屬鉑金製品。還有就是內容,簡單不花哨,不象現在一拿一大把的名片,動輒就是總什麼董什麼,掛一長溜理事長會長或者名譽某某類的諸多馬甲,弄得小小的方寸紙片上,漢字擠得都要爆出來——當然,這些垃圾紙片,以我看來,都是屬於即拿即扔類型,純粹的一次性消費品。
而我手上這張,就有份量了——不僅僅是手感或者排版原因。關鍵是那公司名跟這何繼志三個字,太過耳熟,可以說,北方有點層次的圈子裡,沒有人不知道的。
至於公司具體叫什麼,這裡不太方便介紹,反正就是結構古怪,產權模糊,誰都不知道屬於國有還是私營的一龐然大物,業務範圍海闊天空什麼都幹,比如賣個導彈倒點石油之類——沒開玩笑,真是幹這號事的,我清楚。而面前這位何繼志,就是牛B公司裡一巨頭——至少聽說是這樣,因爲場面上的事情,都是他在出面對付。而該公司裡邊,究竟誰在投資受益、佔股分息,誰是真正的後臺,那也不太好說。總之一句話,名氣很大,背景複雜。
而此刻,圈內名人何愛國先生站在我對面,身子斜倚沙發,手裡擒着一支同樣著名的COHIBA,用貌似複雜的眼神看我,他在觀察我。
“嗯,何總——”我心裡想着這個那個,一邊從睡衣口袋裡掏出煙來——昨晚開夜車,一個大文件弄到剛纔才完稿,還剛爬上牀,就給小陸叫起來了,有點鬱悶。“有什麼事嗎?”我問他。
“別叫何總,這個俗了。”何繼志淡淡地說,“看得起的話,叫志哥吧,我喜歡隨便點,那些兄弟夥裡也都這麼叫我。”他從茶几上拿起火機,叮地一聲打着了,幫我上了個火。
“謝謝。”我笑笑說,“不過何總,稱兄道弟那些我不太習慣,你是公司老總沒錯吧?我覺得這麼叫,自然。還有——”瞧着他直視過來的意外眼神,我說,“有什麼何總直說,我正準備休息呢,晚上還有工作。”
說實話,面前這位何總,如果真要隨便,稱呼他公子或者太子更合適。我知道他,名門之後,家世顯赫——但是我覺得自己能跟他扯上的東西不多,我們好象沒什麼關係。而且站在這裡,稱呼名份上轉了一大堆的圈,居然還不知道他來幹嘛的,我覺得挺無聊,純屬浪費時間啊這是。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5 紅色商人
看來我的直接確實讓何公子意外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才說話。“沈處,果然有性格。”他嘴角扯出一絲笑紋,好象並不以我的態度爲意,“昨天周強跟我提你,也說到這個,嘿嘿,還真是這樣——不錯,另類。”
“圈子裡都在傳沈處的事,雲哥,胡小樓,還有陳至——就是總參那個,都在說——這幫哥們,知道嗎?”他用手點點我,說話的時候,煙都噴我臉上來了,氣味濃烈。
我皺皺眉頭,把臉別開了。
何繼志提的這幾個名字,我不但有所耳聞,有的在工作上還有聯繫——比如他說的周強,是發改委的一位司長,前段時間搞國資專題,連着開了好幾個峰會,我在會上跟他打過交道,也聊過天。至於其他幾位,都是圈中響噹噹的人物。這幫哥們,都很強勢,有着顯而易見的共同特徵,就是年齡不大,職權不小,仕途得意,前程堪誇。
“何總說的幾位,不是很熟。”我無所謂地說,“我這人脾氣是怪了點,不喜歡交際,招人罵應該的。不過也沒啥,本來就不是哪個圈子裡的,誰愛說說去——”
“有性格是個好事。”何繼志的鼻孔就跟個煙囪似的,放射出來的煙霧強度遠高於我這國產捲菸,看起來世界名品還是頗有些與衆不同。“但是拿無知當個性,太把自已當回事,看什麼都不上眼,這樣就不太好了吧沈處?”他眼睛盯着我,把話說得很露骨。
“也許吧,無知,說得很好。”我呵呵笑起來,“如果何總到這裡,是爲批評我來的,那倒有點意思了,坐吧坐着說,我洗耳恭聽。”說完我坐了下來,再指指對面的沙發,示意讓他也坐。
何繼志倚在沙發靠背上,繼續保持那個倨傲的姿勢,身子動也沒動一下。“批評你沈處,我吃飽了撐得還是怎麼,那不純粹跟自個過不去嗎?”他嘿嘿一笑,斜眼看着我說,“任小天在你那兒吃個掛落,都傳成笑話了——我可不想學他。哥們也就是好心給你提個醒,沈處別太清高,場面上的事,該對付的還得對付,沒壞處的。”
“哦,謝謝。”我說着話,隨手把茶几上的筆記本電腦打開來,就想着把剛剛弄完的稿子發出去,讓辦公廳的大秘書們過過目,先行討論一把。
“不過小任那小子是不懂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讓他歷煉歷煉也好。”何繼志慢慢悠悠地又來了一大通話,我耳朵裡聽着,覺得挺好玩。“我一早就跟他說過,這年頭不比以前,光腳不怕穿鞋的,在下面任職,老拿着自己那身份不行,會招人嫉恨,他壓根就不明白這道理,還老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勁兒勁兒地——”
“那是——”我手上做事,嘴裡一邊跟他扯淡,“他小任哪有這見地?您何總誰啊?那可是將門虎子!老子英雄兒好漢對吧?嘿嘿。”說的這個話倒也不差,印象裡何繼志家族的老爺子應該是五五授銜時的中將,那也稱得上是開國元勳了。而且這位老爺子,戰功赫赫,威名重重,我是素來景仰的。
“哼哼。”何繼志冷笑一聲,“沈處你也甭挖苦哥們,咱這號淘汰下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算個什麼,全給家門丟人了——”
我也笑了笑,沒理他。
何繼志說的這話,是指他那圈子裡邊分的層次,我確實知道——這幫哥們,其實都有組織鑑定的,是騾子是馬也都得出圈遛遛——適合仕途發展的就奔前程,不合適的話,對不起,這條道別指望了,改道賺錢吧,可着你造。
何繼志終於坐下身子來,嘆上了一口氣,貌似很蕭索——這個倒也可以理解,對於這些哥們來說,錢永遠不是問題,不能入主政場分享紅色資源纔是他們最大的痛苦。作爲一個等外品來說,在這個事情上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算了不談這個了,沒勁。”何繼志把那粗大的雪茄在菸缸裡掐滅了,轉過臉來看着我做事,過了一會,突然向我發問,“今天什麼日子記得嗎?沈處不會準備就這麼打發過去吧?”
“哦?”他的這問題倒是沒想過,我停下手來看他一眼,又思考了一下,沒找到有價值的線索,“什麼日子?沒印象——”
“嘿嘿,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身份不同了是吧?”何繼志好象找到了什麼攻擊我的話題,笑得挺得意,“不過這樣也好,事業高於一切,男人嘛,哈哈!”
沉吟一會,我想我知道他指的什麼了,今天好象是農曆的七月七日——七夕,中式情人節,好象是這樣。我沒說話,收回了視線,繼續在電腦上打字。
“沈處那小說我看過,特喜歡。寫得那是真不錯,尤其七夕那天吧,感動啊。”何繼志又把茶几上那火機拿在手裡把玩,弄得叮叮直響,好象手上不把個東西他就不舒服似的。“可是現在,兩年過去了,沈處居然情人節哪天都不記得了,嘖嘖嘖,人啊——”
我微笑,搖頭,還是沒理會他,手上開始碼字——不是文件,那個已經傳人郵箱裡去了,我正隨手記錄一段歌詞,前兩天有聽過的,我也特喜歡——哦不對,應該說,有點感觸,所以,記住了。
“已經很習慣從風裡向南方眺望,隔過山越過海是否有你憂傷等待的眼光,有一點點難過突然覺得意亂心慌,冷風吹痛了臉龐,讓淚水浸溼了眼眶。
其實也想知道,這時候你在哪個懷抱,說過的那些話,終究我們誰也沒能夠做到。總有一絲愧疚自己不告而別的逃,但往事如昨我怎麼都忘不了……”
何繼志眼睛盯着我,嘴裡還在囉囉嗦嗦,“不過我理解你哥們,情啊愛啊那些個太虛,又不能當飯吃。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權力,地位,對吧?當然,還有錢——哎,哥們,缺錢花嗎?”
“錢?”我的思緒給他一打攪,回來了,“何總說什麼?”我有點莫名其妙。
“是說哥們這錢上頭有什麼問題,支應一聲——”何繼志看着我說,“多了不敢說,百八十萬的儘管開口——”
“哦,謝謝。”我又笑,“我不缺錢。”
別說,錢這玩意,現在我還真不希罕——雖然就拿個行政十三級的工資,可是花不完啊,基本上每月一領下來,就讓人幫我給寄家裡邊去了。
不消費,不娛樂,出有車,食有魚,我不知道生活上還需要些什麼。當然,也不是享受全免費待遇,畢竟咱國家供給制度已經消亡了很多年對吧?事實上,按照規定,我得爲自己住在這八十七號樓掏房租,還有伙食費,挺嚇人的一數字,大概每個月要三十多塊——據說這還是五十年代療養院初建時留下來的標準,到現在也沒調整過來——差額部分當然會有,不知道是單位還是組織給補貼了,我也沒去留意那麼多。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總之一句話,一個人生活,簡單點更好,就是我的想法。
歌詞後半段。
“愛情邊走邊唱,唱不完一段地久天長,空蕩蕩的路上,鋪滿了迷惘。心甘情願的掙扎,百感交集的盼望,終究還是一樣換不到你想要的收場,不是嗎?
愛情邊走邊唱,唱不完一段地久天長,心中抱着希望,只看到失望。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算了吧。誰都害怕複雜,一個人簡單點生活吧……”
“說點別的吧何總——”我邊碼字邊說,“我現在都忘記怎麼花錢了,真他媽鬱悶。”
何繼志倒也不驚訝,好象知道我有這麼一說,“行啊哥們,我也琢磨着你不可能好這玩意,不然人家也看不上你了——”
我突然感到有點煩,把電腦合上,轉過臉去看他,“何總到底幹嘛來的?”我問他,“不會是打算陪我過這情人節的吧?”
“嘿嘿,還真是這樣。”何繼志一樂,“往白了說吧,我到這兒,是聯絡感情來的,圖的就是沈處的前程,我得拉你一把,往後大傢伙裡也好有個照應——”
“對誰都沒壞處,對吧?”他又說。
我搖搖頭,“如果想買馬,何總可就看錯人了,我算什麼?沒職沒權,值得您專門跑上這一趟嗎——”
“這話說的,沒勁了矯情了——”何繼志打斷了我的話,他靠在沙發裡,目光灼灼,盯着我的眼神極其認真。“想必沈處不會不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吧?”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他的聲音有點兒誇張,“上邊對你,可不是一般地賞識哦,沈處!”
我笑笑,沒有說話。
“以前那些翰林們就是這個,品級不高,可是,清貴啊——”何繼志又說,“現在我作爲一個生意人,面對這麼有價值的投資點,怎麼能放過呢?”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6 又見七夕
擡眼望着客廳的屋頂,手指在鍵盤上漫無目的地輕輕敲打,我把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重複了很多遍。
“既然何總門清——”過了一會兒,我慢條斯理地說,“你又那麼瞭解我,應該知道我現在想的什麼吧?”
“不知道。”何繼志很乾脆地回答,“所以,我想問問沈處,你現在活着是圖個啥。”
“我們的人分析過你。”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好象要從我眼睛裡尋覓什麼答案一樣。“可是你沈處到底喜歡幹些什麼,我們還是弄不明白——每天深居簡出,清心寡慾地,什麼嗜好沒有,活得跟個素和尚似的,能做道德標兵了——”
我笑。“敢情何總是來給咱開表彰會的?嘿嘿,這個賞倒可以收下——”
“不是這樣的。”何繼志搖搖頭,打斷了我的話,“假清高的人我見多了,要麼就是吃不着看人眼饞,要麼就是裝高尚給人看——可你這樣的還真不太好解釋。”他搔了搔腦袋,表情納悶,“就沈處以前幹過的那些事來說,你可不能算精神楷模,要按我的看法,沈處也從來不是隻什麼好鳥——”
這話真把我給逗樂了。“呵呵是啊,何總還不如直接說句,以前咱就是一流氓,這個詞多貼切啊。”
“你也別猜了,我可以告訴你。”我看着他,在臉上整出一米陽光來,就是那種天使般純潔的微笑,“現在咱受教育了,在崇高的道德力量感召下,感悟了昇華了,決心把生命都獻給黨的光輝事業,獻給爲人民服務——”
“矯情!”我的慷慨激昂再次被何繼志打斷,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說這些幹嘛?沒讓你作報告——再說了,現在誰要把報告寫成這樣肯定得招人罵,忒假了吧?”
“行了行了。”我也不耐煩跟他坐這兒扯些莫名其妙的淡,我把筆記本合上了。“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就補覺去了——要坐要走,何總自便吧,哥們就不陪了。”說完我站起身來。
“別介別介——”何繼志起身比我還快,他上前一步,擋到我面前, “沈處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啊?”他拍拍我的肩膀,一臉的詭笑,“你不會以爲自己假正經,人家才希罕你的吧?”
“其實你也就是一把刀,在給人磨哪——”何繼志拖長聲音,說得很隨意,“打壓政敵,還有比沈處更合適的武器嗎?多純粹啊!”他的語氣也輕鬆,貌似開玩笑,但是話的意思很深,“且聽哥們一句,武器可不能有思想——你這麼古古怪怪地讓人琢磨不透,絕對不是個好事。”
我站在茶几邊,沒動身子,看着他的嘴一張一張地說話。
他還在往深裡趟。“別認爲自己有什麼造化,水再混都淹不死,那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嘿嘿,真要到了——”
終於受不了啦。“何總。”我不動聲色地插話進去,“我可以把你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理解爲反動嗎?”
“隨便你。”何繼志倒也無所謂,“老子根正苗紅,又不在那條道上走,只要不反黨,不叛國,誰都不敢動我一根手指頭!誰敢說他比咱境界高,扯出來晾晾——又不是沒見識過,都他媽一回事!”
我看着他,無可奈何地搖頭。說實話,何繼志的這種思想狀況,我還是基本瞭解的——那就是一個憤世嫉俗。這類哥們其實對生活並不滿意,老覺得命運弄人,誰都欠着他們一頭,所以逮到機會就得怨天尤人罵罵娘什麼的。當然,這也正常,完全可以理解——都是紅色後代,都是自己家裡的道,憑什麼人家能夠雲裡霧裡海着走,一不留神就得道成仙了,而他們就得在邊上巴巴地蹲着看?老天爺不公平啊!
呵呵。
他的艾怨情緒並沒有感染到我——跟他身份道路相差實在太遠,嚴重缺乏代入,還真沒法設身處地地站在他的立場,替他好好憤青一把。不過再說句實話,聊了半天,對眼前這位何公子,好感倒是產生了一點,起碼他說話不打埋伏沒什麼顧忌——比跟那些滿嘴道德文字的高尚人士打交道感覺強多了。
“行了吧哥們。”我笑笑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也不會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呵呵。”
“當我沒聽過好了。”我又說,“其實咱們一樣,都是真小人是吧?那就衝這個回何總一句:不管你今天來這裡,是準備幹什麼的,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投資買馬的話,就算了吧——我要的你給不了,你能給的我又不想要——”
“不一定吧?”何繼志突然說,他的樣子又多了幾分神秘。“我姓何的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雖然不知道沈處好什麼,不過既然我來,肯定就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沈處應該不會拒絕。”
“哦?是什麼?”聽他說得這麼認真,我這好奇心還真給他提吊起來,“說說看何總,這麼有把握?”
何繼志抱着雙臂,在我面前踱動幾步,“今天七夕對吧?”他得意洋洋地說,“我是想跟沈處一塊出去約約會,找個女人,共度一回佳節嘛。”
沒等我表態,他補充了句,讓我的心臟猛地跳動一下。
“絕代風華,冷豔無雙。”何繼志平平直直地說,“沈處的書裡不是這樣形容美女嗎?所以,我想你會有興趣。”
這一刻,心跳得真的很快。
“什麼?”我望着他,感到耳朵突然嗡嗡作響。呃,有點暈。
“一塊去嗎沈處?”何繼志還是那樣不緊不慢。但是,我覺得口乾舌燥,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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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去。”我喃喃地說,“如果能見面的話,我早就去了——”
“沒關係,哥們向你保證,不會有任何後果——咱老何在圈子裡,什麼口碑?誰要想害你,他媽的讓車撞死!”此刻對於我來說,何繼志的話一點也不見粗俗,而且充滿最原始的誘惑力,根本無從抵抗。“七夕是什麼日子?牛郎織女還得有個鵲橋會的,對吧沈處?”他說。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7 春色無邊
“嗐!哥們,還想個啥呢?走嘞——”我的躊躇猶豫全讓何繼志給看在眼裡了,他的手一把搭上我肩膀,“放心——絕對不會有人知道!都安排好了!要出什麼事,我提腦袋見你!”
事實上,我只是猶豫了幾秒鐘,稍稍考慮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但是還沒來得及考慮完全,身不由己就給他帶着走了,我肯定自己這時候沒有拿出任何抵抗意志來——在弱點或者軟肋這個問題上,我承認我有,而且這一次,讓他抓了個正着。
從八十七號樓裡出來,在花壇前的蔭道上,我看到何繼志的車,感覺有點希奇——當然,我不是那麼農民,北方街頭好車一抓一大把,這種賓利長版的房車倒也見識過,不至於讓我驚訝,還有就是甲字頭的軍牌車,我也經常有坐——上官儀的大奔牌照就是甲A頭,那都沒什麼——問題在於兩者集中在一塊,就有點新鮮了,真沒見過,開了眼。
有個女孩坐在車裡邊,好象是在等我們。“何哥——”見我們上車,她招呼了一聲。
“叫沈處——”何繼志在女孩臉上拍了拍,隨手又從車上冰箱裡拿出兩支啤酒,打開來遞我一個——看樣子,剛纔說了那麼久的話,他的口應該渴了,居然還沒撈着水喝——小陸給我支應開去,在樓上呆着,這屋裡也就沒誰給他端水倒茶的,嘿嘿。
“沈哥好——”女孩又衝我招呼,笑容很甜,有點花開燦爛的意思。我瞥了她一眼,沒說話,也沒去理她。女孩大概二十出頭,長相甜美,而且看起來居然還有點眼熟,但是可以肯定沒跟她打過交道的,我也就沒太琢磨,坐下來跟何繼志碰了一下手裡的酒瓶,“何總,謝謝。”我說。
何繼志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往女孩大腿上拍了一記,清脆地一響,應該很重,我看見女孩哆嗦了一下,有點躲。
“叫什麼哪秀秀?”何繼志教訓女孩說,“沈哥是你叫的嗎?我都還沒輪上,找抽呢你。”
叫秀秀的女孩依然保持笑容,但是表情顯得僵硬了許多,給我的感覺,她好象很怕面前這個何公子。
“不好意思啊沈處。”何繼志一仰頭,手裡啤酒下去一半,“這鄉下姑娘,沒上過大臺盤,少了見識,缺調教啊,讓您見笑了嘿嘿——”說着話,他手中瓶子咚的一聲墩在吧檯上,然後把那秀秀摟到懷裡搓上了,女孩吃吃地笑,跟他膩成了一塊。
我感覺有點眼暈,別開臉去喝口酒,也沒吱聲,可是心裡彆扭得慌。
我是要去幹什麼啊?不會真是這樣吧?我想。怎麼會跟這種浪蕩哥們扯到了一塊?呃,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有,不止這一樁。
車出療養院,也沒開多久,大概十幾分鍾吧,在街旁一個娛樂城前停下來,門僮上來把門開了。
“嘿!前面那車怎麼回事?你們眼睛瞎了還是怎麼?”何公子不知道又看到了什麼,一臉的不滿,衝那門僮發火,“這什麼地方?敢這麼停車,還有王法嗎?”
我從車上下來,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想法,只見那門僮嘴裡唯唯諾諾地連聲答應,表情卻是一臉無辜,他跟我一樣,也都莫名其妙。
何繼志沒下車,他用手在駕駛座後邊的玻璃上彈了彈,大聲交待前面司機,“強子——去開個軋車來,軋扁了丫的,擋了老子一路,現在還敢停前頭,牛逼到這條街上來了,什麼玩意!”他的司機也不知道什麼人,居然真就下了車,黑着臉子,提拎着個扳手走上前去,一傢伙就把人家後窗玻璃砸個粉碎。
我——靠!橫的見多了真沒見過這麼橫的,這不分明是來找架掐的嗎?——或者,黑社會?我跟那個門僮大眼瞪着小眼,都有點目瞪口呆的想法。邊上一圈保安迅速圍上來,但是沒有誰說話,好象大家都在猶豫。
前邊也是輛好車,BMW7系,車主立馬就下來了,捱了如此意外的一槌子,那哥們顯然沒回過神來,看看自己的寶馬,又瞅着我們直髮愣。呃,好象不止他一個,後邊陸陸續續又過來好幾輛車,然後車門開開合合,一堆人涌上來,大概有十幾個。
何繼志把膝上的娟子一把推開,擡腿就下了車,“什麼東西!”他指點身前那羣人就是一通大罵,“媽的一幫煤黑子,有錢燒包了是吧?今天非得踹死這幫土老冒不可!”
聽他這麼一罵,我留上了意,往前一瞧,果然——從車牌看,幾輛車都是來自那個產煤大省的,他不說我還真沒在意。
“滾蛋!回鄉下去現世!誰他媽還敢起鬨,一塊弄死你們!”何繼志一手摟着娟子的肩膀,一手指劃面前的人羣,臉上漫不在乎,嘴裡還在罵罵咧咧。
氣氛有點緊張,但是架居然沒掐上。
身前那幫哥們沒人吭聲,他們看着何繼志——當然,主要是瞄他身後那輛掛着牛牌的牛車,幾個人低低地相互交談兩句之後,很快散了,雖然每個人臉上都寫着鬱悶,可是也沒誰上來說什麼。車門再次開開合合,幾輛車迅速離開這個地方,除了一地玻璃渣,什麼都沒留下。
然後牛車再次發起,傲慢地擺到了先前那車的位置。
“嘿嘿不好意思啊哥們。”電梯上,何繼志衝我解釋,“咱這人平時也不是這素質——就是挺看不慣這幫土老冒,發的死人財,賺的黑心錢,還得意個沒完,他媽的一個比一個張揚顯擺,找啐啊這是。”
“要擱往日,眯眯眼也就過去了,可是今天絕對不行。”他一臉剛毅地說,“能請動沈處不容易!咱們失了面子,就是不給沈處面子!往後哥們這臉可就沒地兒放嘍。”
娟子箍着他那麻桿腰,滿臉崇拜地仰臉看他,呈桃花盛開狀粘在何繼志身上,兩人靠在觀光電梯的扶手上,合力擺出個東方不敗跟建寧公主的淫蕩POSE來。
我笑着搖頭,有點無奈。我並不覺得自己得了他說的那個什麼面子,而且擠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看着倆人的古怪姿勢,我感覺極不適應。
回想一下剛剛這個突發事件。說實話,架是沒掐成,我感到實在遺憾——真要打起來,我肯定是兩手一抱,雙眼望天,悠然走開,坐山觀虎鬥,看看熱鬧解個悶——典型的權勢跟財富爭鬥,老牌紅色縱隊挑戰新興資產階級,打死了誰都不關我事。這個時候,我也基本就是一憤青,對哪一方都不支持,還得罵一句打死活該,嘿嘿。
不過這戲肯定到不了高潮,提前中止也沒有超出我的現場判斷——不能責怪對手孱弱不肯配合出演,顯然他們相當明白,單純的金錢力量太過單薄,絕非權勢對手,雙方其實根本不在同一個重量級別上,沒有什麼具體的可抗衡性。所以對手忍氣吞聲,選擇退讓,應該是個正確的做法,值得肯定。
在我們這個社會,權力以及權力外圍(比如何公子及其階層,雖然不處核心位置,但是理應屬於衍生物)的力量無可抵禦,其天下無敵的巨大威猛氣勢,足以很輕鬆地做出一些讓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事情,這個過程裡,金錢的抵抗基本可以無視。
不要以爲金錢真是萬能的——那是沒錢人說的話,是對錢這玩意的無聊意淫。事實上,對比權力,金錢的力量微不足道。當然,其他那些,比如生命信仰什麼的就更加無聊,不值一提。
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在接觸到一些密級不是很高的資料案例後悟到的——比如N年前,有位Y姓富豪,貌似也是億元俱樂部成員,因爲小事被人滅門,頗讓我驚訝了一回。
“何總,咱們到底是上哪啊?”要去的層次在二十八樓,差不多到了這個樓的頂層。電梯門開開合合,人羣出出進進,十分鐘都還沒到頂。身旁兩個狗男女不管不顧,越來越粘乎,也不在乎邊上有沒有人看着,動作那叫一個肆無忌憚,何繼志的手都插那女孩裙子裡邊去了,我有點不耐煩——你丫玩豪放,樂意表演真人秀是你自己的事,可我擠在邊上,沒吃羊肉也弄到一嘴臊,人家看我的眼神,還以爲這裡在玩什麼大家樂,肉夾饃漢堡包之類的,真他媽倒黴!我沒幹!
可我不能沖人家喊什麼解釋什麼啊,我只能提醒這公子哥兒了,我的語氣也絕不委婉,“何總,你不會打算在這裡幹上了吧?”我疑惑地問。看這架勢,很有可能,“要幹,你找個地方,這是公共場合,總得注意點影響是不是?”
“影響?呵呵——”何繼志嘿嘿一笑,毫不在意,絕對灑脫,“又沒在體制裡邊,我怕個鳥,誰愛看看唄,你就手裡提個傢伙來拍AV,我都不怵——”
暈。
叮地一聲,總算到了,我吐口濁氣,兩步上前,搶出這個春色無邊的電梯間。是得閃閃——否則聽何繼志口氣,好象這就準備在我面前開演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8 大明星
出了電梯間,何繼志一句話讓我差點崩潰。
“歡迎!皇都酒店客房部!”電梯口兩排迎賓MM集體鞠躬。
“什麼?客房部?不是娛樂部的嗎?”何繼志手裡摟着秀秀,眼睛四處張望,“他媽的!娛樂部上哪啦?就是唱歌那包房?”他逼視那羣MM,目光極其兇悍,好象人家把那什麼娛樂部的場子給他藏起來了一樣。
“對不起,娛樂部在B棟,這裡是A棟,您可以重下電梯,到B棟二十八樓——”我注意到了,迎賓MM們看我們三個的目光極其好奇,人人都是一副不勝驚恐,欲言又止的模樣——當然,目光的重點主要集中在那兩位有傷風化的連體人身上。
何繼志鬱悶地搔腦袋,“媽的,是弄錯了,又得下去。”
我倒。我可真不想跟這倆淫魔共舞,上上下下的再來兩遍。“何總,你白癡啊?這都能弄錯?”我毫不客氣地抨擊他,“那麼大公司,平時你怎麼管的?”
“都是手下人不會辦事——”何公子臉上倒是多了幾分尷尬,“我上哪兒玩無所謂,可是從爲沈處保密的角度考慮,就不能讓他們跟着,這事弄的——嗐,算了吧沈處,下去吧,也就這麼大點事。”
我搖搖頭,還能說什麼呢,只能跨進電梯,再看兩人繼續表演AV前戲。
“忍忍吧沈處——”何繼志兩手不停在秀秀身上的高山谷地探索,居然還記得安慰我一把,“哥們知道你煩,立馬就OK,等你的那位,國色天香啊那是——你絕對不會失望。”
我皺眉頭。說實話,看着這小子的情色動作,再聽他嘴裡吐出來的言語,總感覺有股子騷氣,不太舒服——可是沒辦法,我也只能忍。而且心裡很不是滋味,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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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地方了。
是一個頂級奢華的K廳包間,服務生一推開門,我就看見有位美女坐在裡面沙發上,表情恬淡,神態肅穆。
我放下了矜持,一把衝將進去,然後四處轉悠。
這是很大的套間,連着臥室(KTV的包房,帶個臥室幹什麼?汗!)洗手間更衣室還有娛樂房——我用了兩分鐘時間轉上一圈,仔細察看過一遍,衣櫥門都打開來嗅了嗅,但是——很失望。
沒有其他人了。
“人呢?在哪裡?”最後,我撲騰到何繼志跟前,問了他一句,聲音很大,就差沒拎起他的衣領來了。
何繼志愣在門口,看着我東翻西翻地,然後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嚇了一跳。“那麼大一美女?你看不見啊?”他下巴向沙發上那女孩擡了擡。
狂暈。
“何總——”我舉起手點點他,真的感到被愚弄了,“你在玩我。”說完我也不想跟他多廢話,扯腿就走。
“別介別介——”何繼志一把將我抱住,“沈處,你什麼意思啊?也不能這麼不給哥們面子吧?”
我頓下腳步,看着他的眼睛說,“何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要騙我?”
“騙你?老大搞搞清楚——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又騙你什麼啦?”何繼志一臉清白無辜,表情鬱悶得很,樣子不象僞裝。
我愣了一下,又仔細回想來到這兒的全過程——呃,好象他確實沒有欺騙我什麼,其實是我的錯誤理解——又或者說,我被自己給騙了,好象是這樣。
“好吧何總,謝謝你的好意,心領了。”這一刻,心情非常沮喪,沮喪到了極點,我甚至都不想再多說一個字。“走了。”我說。
“別別別沈處——”看起來何繼志真急了,攔在門口居然不肯讓開,我就想發火,真的想發火,抑制不住的衝動。
“你——”我指着他準備來兩句罵人的話,然後聽到身後有人念起詩來,很美很溫柔的聲音。
“我會在千山萬壑之間獨自遊蕩,在那滿天凝視你的繁星後面隱起臉龐——”
我一呆,感覺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有點隱隱作痛。猛地車轉身,看到後面一張清麗脫俗的臉蛋。
冷冷俏俏,柔柔淺淺,一位幾乎可以拿滿分的骨感美人站在我身後——不能拿滿分的原因,是因爲瘦削了點,真的飄搖如春柳,寒弱不勝衣;而接近滿分的原因,也是因爲嬌俏苗條,身段三分,勻如弦月,襛纖得度,恰到好處。
嗯?好象真是一位大美女。我想。然後感覺有點抱歉的意思——剛纔衝進來的時候心急火燎地就象趕廁所,只朝她那方向簡單瞟上一眼,一點也沒在意,招呼都忘了打上一個,確實有點不禮貌。
“我愛你——愛你那顆朝聖者的心——”骨感美女又淡淡地吟誦一句,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目光中如有深意。
“季淺月——”她向我緩緩伸出手來,手若柔荑,指若春蔥,在頂燈強光直射下,彷彿透明一般。“你好,沈處。”她凝視着我說。
“呃——你好,季小姐。”我伸手過去和她握了一下。握手的時候,我也在盯着她看,而且心裡生出一點疑惑來。
不是因爲中了什麼美女蠱——說實話,跟蘇靜美或者上官儀比起來,這季淺月應該還差上那麼一點,不至於產生讓我神魂顛倒的效果。疑惑的原因是因爲我對她很——熟悉。
是的,熟悉——我感覺,季淺月長得很象趙飛燕,就是這樣。
趙飛燕是誰?如果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來,我會替他的歷史或者中文老師難過——燕瘦環肥,跟楊玉環並稱,史上赫赫有名的兩大美女!後宮最具競爭力的帝皇寵妃——沒聽說過?切!那就別瞎墨跡了,趕緊惡補功課去吧!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爲什麼不說季淺月的美貌類似楊貴妃或者西施貂蟬?難道我跟飛燕MM很熟嗎?當然不是——因爲從事實上來看,全國人民都是這麼認爲滴。
只要大家在看電視,就會跟我形成一樣的看法——面前這位古典美人,就是目前全國熱播的歷史(也不知道算曆史還是言情)劇《漢宮飛燕》女一號,飛燕MM的扮演者,紅透影視半邊天的一線大明星,季淺月。
當然,如果真要論事實的話,我其實不看電視,對這些明星紅人們也並不感冒——只是我的工作需要上網啊,這就沒法躲了——季淺月美眉時下正當紅,往往隨便點開幾個網頁就能看到她的形象,所以說,眼熟。
“呃——”我遲疑一下,放開了季淺月的手,一時沒想起要說上一句什麼好。我沒有跟這類明星美眉打交道的時候,不知道應該怎麼招呼她。
“坐吧坐吧,坐下來說。”何繼志從後邊上來了,又把我的肩膀一把摟住,就往沙發邊帶,“季小姐很仰慕你啊沈處,人家都在這兒等了兩小時了。”
“可不是嗎?”季淺月嫣然一笑,有點羞澀的樣子,“我推了好幾個約會——”
“哦?”我又詫異了,“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的書,我是你的FANS。”她說得很坦然。
“哦,這樣啊。”我想了一下,終於找到話題,“剛纔那詩,你也喜歡嗎?葉芝寫的——”
“不!”季淺月搖頭,她依然凝視着我,目不轉睛,“對於我來說,這首詩的作者是橫刀,我是看過你的書之後才知道的,這麼美——”
我們三個在沙發上各自坐下。“呃?那個秀秀呢?”我問了一句,突然回想起爲什麼開始看她也眼熟的原因來——敢情那姑娘也是位角兒的,好象演過一些電視劇,只是因爲剛冒頭,沒有季淺月這麼大牌,我對她印象不是很深,所以當時沒認出來。而且終於也知道爲什麼那麼多人盯着我們看了——秀秀到底算個明星臉,我不認識她,不代表別人都不認識她,她跟何繼志的脫軌舉動讓人們驚訝了,顯然是這樣。
“不管她。”何繼志手在空中隨意地揮了揮,從我面前掠過,讓我又回憶起剛纔電梯裡他們膩在一塊的動作,有點犯悚——好象就沒見這傢伙洗過手,媽的!我下意識地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就是剛被何繼志摟過的地方。呃,倒不是出於什麼忌諱,完全就是個潛意識。
這小子一點也沒琢磨我腦子裡在考慮什麼,見我終於坐下來,高興了,往空中打個響指,招呼外頭服務生進來,“三支藍牌——”
“不要不要,洋酒別來——”我趕緊制止他,“現在不能喝高度的,咱戒了。”
“不會吧沈處?”他狐疑地瞅我,“不喝酒,怎麼搞氣氛?這不行——”
“真不能喝,醫生說的。”我認真地告訴他,“你不想我死吧?何總?”
這個擋酒的理由非常好,無可挑剔。看起來何繼志非常掃興,可他也沒辦法。“算了算了,來幾扎啤的就行了。”說完他甩甩手,把服務生給趕跑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59 你最珍貴
我跟何繼志在沙發這頭說話,季淺月就坐在對面,很隨意地看我們,準確地說,是盯着我,不說話。
大明星確實不同凡想,氣質絕對優雅。只見她斜倚在沙發裡,懷中抱着個小枕頭,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支手搭在膝頭,擺了個極其養眼的美女坐視圖,而且神態嬌羞,看着我的目光迷離矇矓,彷彿欲語還休,又似含情脈脈,這一仔細端祥下來,夠男人們好好喝上一壺的了。意志不堅定的同志,估計當場就能醉倒,我是這麼認爲的。
“哎——”何公子好象想起什麼來,“你不能坐這裡!”他那手奔到我肩頭來了,開始推我,“人家在這兒等了那麼久,就爲候着你沈處見上一面,你可不能在這邊呆看着,你得過去跟人家坐一塊,陪季小姐好好說說話——”
我把他的手撥開了。“不用。”我說,“坐這裡聊聊天就好,不一定非得挨那麼近吧?”
對面的季淺月說話了,她矜持地笑笑,“是啊,我贊成沈處的觀點。”她說,“距離產生美——精神戀愛,纔是愛情的最高境界,對吧沈處?”
“我喜歡這樣的愛情,縹緲,遙遠,但是刻骨銘心。死生契闊、癡情不悔,非常感人——”她看着我,大眼睛裡雲蒸霞蔚,淚光閃爍,“最好的愛情,不在天長地久,而在兩心相悅。雖然不能執子之手,但是心會跟愛一起沉醉。在愛情的依偎裡我們相伴老去,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美——”
“沈處的兩本小說,我都看過,我非常喜歡——”季淺月淡淡地說,“我也討厭那些淺薄庸俗的東西,而沈處筆下的愛情不一樣,我很崇拜,也很嚮往。”
我有點訝異,可是還沒來得及說話,邊上的何公子就鼓譟上了。“說得好,說得好,有才啊季大美女!”他呱唧呱唧地鼓着巴掌,很興奮,好象給人說出了心裡話,“沈處寫的那個,咱也特喜歡,可就是沒悟出道理來,光看熱鬧了,境界太低了!看來咱就是那號淺薄庸俗的人啊,唉——”
他又動手動腳地,撥拉上我了,“我也崇拜你啊沈處,我要是一女的,立馬就得以身相許,往你這愛情海洋裡投懷送抱了——”
我和季淺月相顧愕然,都搖了搖頭。
“何總,你怎麼跟個花癡似的?”我架住他的手,“紅樓夢裡那薛蟠薛公子就你這德性,一模一樣,忒惡心了——”
何公子不怕噁心,他繼續拽拉我,“我不看紅樓夢,也不是美女,美女在那邊——”他說,“要不然你們一塊唱歌吧,別浪費時間了——”他轉頭又招呼季淺月,“小季過來,跟你偶像唱情歌!老坐着幹嘛?說那些雲裡霧裡的東西,忒虛了,聽不懂!”
“好吧!”季淺月把手裡的抱枕放下,然後站起身子,款款走過來。“沈處,賞臉合唱一支,好不好?”她向我微微欠身,露了個期待的表情。
我有點發愣,瞧這架勢,今天咱赴的好象是鴻門宴啊——不過唱個歌嘛,弄這麼複雜幹啥?折騰了小半天,到這兒又拉又拽,還帶美人相請,至於嗎?
“OKOK,拜託——放開我行不?”總算把何公子的髒手從身上驅趕開去,我也站起身來,抻抻衣服,“行吧,唱歌——”我朝季淺月點點頭,“跟季小姐合唱,我的榮幸。”
季淺月淺淺一笑,臉上兩隻小小的酒渦乍現,很可愛。“謝謝。”她低聲說。
前奏終於響起來,音樂開始在這個房間裡迴盪。
是歌神的一支合唱曲,老歌了——你最珍貴。季淺月提的,剛好我也會,就這支了。
“明年這個時間,約在這個地點——”
我曾經跟人有過很多次的約定,但是,最終最後,我好象沒有能夠赴約——唱這句的時候,我想着這個。
“記得帶着玫瑰,打上領帶繫上思念——”季淺月的眼神瞟過來,溫柔可人,情深款款。
哦——領帶我有,思念也在,但是玫瑰,對不起,不在手裡——
呃?好象這個,玫瑰也來了——暈。我看見先前秀秀那姑娘躡手躡腳地從門外進來,抱着一大捧花,臉上春光燦爛的笑意,跟她手中嬌豔欲滴的玫瑰有得一比。
“動情時刻最美,真心的給不累——”
事實上,已經很久沒有唱歌了,只聽不唱。沒有時間,也沒心情。但是今天,好象很有氣氛,狀態也早早出現,感覺有點動情,真的。我的心有點抖。
“太多的愛怕醉,沒人疼愛——再美的人,也會憔悴——”
身旁的姑娘目光流轉,神采黯然,她的聲音也在顫抖,讓我突然有種要流淚的衝動——
音樂華彩。高潮到來。
“我會送你紅色玫瑰(你知道我愛流淚),你別拿一生眼淚相對,未來的日子有你才美,夢纔會真一點——”
一捧玫瑰神奇地從天而降,出現在我懷裡,後邊有人推我的胳膊,拼命慫恿我,“獻花——獻花——給她玫瑰——”
我的玫瑰沒有出手,我把她們輕輕地放到了茶几上。
但是,那束紅色的花朵,不知道經過了誰的傳遞,還是落到了季淺月的手上。“謝謝——”她說。她的眼淚——我倒!居然,她真的流下了淚水——
“我學着在你愛裡沉醉(我不撤退),你守護着我穿過黑夜,我願意這條情路相守相隨,你最珍貴……”
我能守護你穿過黑夜嗎?我的愛人!
我不知道。
但是,無論前路如何,我也決不撤退,因爲——
你最珍貴。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0 我的女主角
燈光逐漸黯淡下來,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頂上兩束追光,籠罩在我們身上。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響,除了音樂,除了喘息——是的,我的呼吸,驀然粗重。還有,身旁的姑娘,也是這樣。
這是一個動情時刻。
華彩再現,重複高潮。
“我會送你紅色玫瑰,你別拿一生眼淚相對……”
玫瑰擁在她的懷裡,紅色的花朵上面,我看見了,她的淚光,如此憂傷。
“我學着在你愛裡沉醉,你守護着我穿過黑夜……”
她側臉望着我,目光悽楚,滿含着深深眷戀,無盡遺憾——非常非常熟悉的眼神。神思忽然恍惚,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許多往事瞬間翻涌上來,心緒浮浮沉沉,感覺飄飄蕩蕩。這一刻,傷感重重地擊中了我,無比迅猛。
“沒人疼愛,再美的人也會憔悴……”
終於沒能忍住,淚水悄悄滑落眼眶。我的手伸過去,攬住了她瘦削的肩——她的身子在顫抖,象一片風中的葉,她的臉仰起來,淚水淅瀝了她的臉龐。清純秀美的臉龐上,明眸晶瑩,淚光閃爍。
“我愛你——象一個朝聖者——”她的聲音低低細細。然後,她把眼睛輕輕閉上了,長長的睫毛顫顫微微,還有她的脣,也在顫抖,嬌豔欲滴——
然後,我動了一下——
我把她推開了,不帶絲毫躊躇。
是的。音樂終止了——心動時刻也宣告結束。我讓暴起的情緒突然死亡,因爲突然想起來,突然看清楚,在我懷裡的,是她,不是她。
“開燈。”我冷冷地說。“這裡不是黑燈舞會。”
四壁的燈光次第亮起來,猶猶豫豫地。
“對不起,季小姐。”我走到沙發邊,在小茶几上抽出一張溼巾來,隨手在臉上擦了擦,“我有點失態。”說完我坐下來,擎起一杯凍啤酒,一口氣喝完了——不僅僅是口渴,我還需要找到冰冷的感覺。
季淺月站在那裡沒動身子,她轉過臉來看我,神情有點茫然。她身後站着的何繼志還有秀秀,表情跟她完全一樣,都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會,他們才記得鼓起掌來。
“哥們,唱得真不錯,真有感情——”何繼志一邊鼓掌一邊喝彩,但是他的聲音背叛了自己的思想,有點言不由衷的意思,“嗯——再來一個什麼歌?也讓我們再陶醉陶醉?”
“不用了——”我說,“來,何總,喝一個!”我舉起另外一個啤酒杯,向他揚了揚,也沒等他迴應,把酒又倒進了肚子裡。
“呃——”何繼志猶豫地拿起一個杯子,不過他沒喝,側臉瞅了一把站着的兩個姑娘,“站那裡幹嘛?還不去陪沈處喝酒?”
季淺月傍着我坐下來,她依然凝視我,俏臉蛋上淚猶未乾,猶如朝露玫瑰,顯得楚楚動人——不過很可惜,打動不了我——我正在爲自己剛纔的失態暗自羞愧,我甚至有點惱火。
“沈處——”季美眉溫柔地看了我一會,再次開口說話。她的聲音依然動聽,有如黃鸝初鳴——我突然想起來,眼前這位美眉應該是N棲明星來的。呃,主持、電影、電視,還有好象專輯也正在大賣,難怪歌唱得這麼好,職業水準,專業人士,就是不一般啊。
“我很喜歡你的小說,看過多少遍,就感動過多少回,真的,我崇拜你,沈處——”她的表白情真意切,款款情深,“我常常在想,我是你書裡的女主角——”
“季小姐。”我打斷了她的真情告白,又從桌上端起一杯酒來,“如果你是我的女主角,你爲我付出過那麼多,那麼現在,你會在想些什麼?說說看。”咕咚一聲,酒到杯乾,又見杯底。“我有興趣知道。”我衝她說。
季淺月沉吟了一會,她的眼神落在很遠的地方。“命運讓我們分開,不能相聚。”她幽幽地說,“但是我不會抱怨,生活總有起起落落,感情也是這樣。”
“哦?是嗎?”我說,我和何繼志碰了一下杯,叮地一聲脆響。
“是的。”季淺月說,“我會在心裡支持我的愛人,他在遠方,他正在奮鬥——”
“呵呵。”我笑,“來,喝!”
“就算最後都不能在一起,我也會無怨無悔——”
“理解得很好,你的愛情觀不錯,挺純情的。”我朝她點點頭,然後,轉過臉來接着喝酒。
我的鼓勵引導了她。季淺月也笑起來,手挽上我的胳膊,“當然要支持啊——”她的語氣隨便了許多,甚至開了個小玩笑,“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又瞎又殘的叫化子,對不對?多討厭啊——所以,你必須奮鬥啊!男人當然要有男人的活法,追求事業理想、選擇離開分手,當然不是你的錯,我能夠理解——”
嘭的一聲,我的酒杯墩在茶几上。啤酒飛濺出來,灑了我們一身。幾個人集體擡起眼來望我,表情錯愕。
“對不起,季小姐。”我的腦子裡轉了幾個彎,意識到這樣不太合適,於是我把紙巾盒遞過去,“擦擦吧,不好意思。”
但是這個舉動已經把氣氛破壞了,季淺月驚訝地看着我,完全不明白我的反應因何而生,她甚至忘記了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
“呃——”我把紙盒放下來,然後想了一下,我覺得已經沒有跟她探討小說的必要了,爲了不讓這位美眉過於尷尬,我換了個話題。“聊點別的吧。”我說,“季小姐現在正忙些什麼?能透露一點嗎?”
“哦——”季淺月還有點驚魂未定的樣子,沒有接我的話。
“是這樣的,沈處不知道嗎?”那個秀秀不知什麼時候又坐何繼志懷裡去了,她攬着何公子的脖子,探過頭來,笑嘻嘻地插言,“梁祝,快殺青了——經典重拍,三地合作,大製作啊!”
“哦?”我看了她一眼,覺得有了點興趣,“說說,都誰的主演啊?”
“女一號當然是我們淺月姐,我演她的書僮——就是祝英臺的丫環——”秀秀得意洋洋地說,“淺月姐擔綱女主角,那有什麼說的,這不還沒上映哪,到處就炒得很熱火了——”
“呵呵。”我又笑,轉過臉來再次打量一把季淺月。說實話,她確實很漂亮,而且有氣質,但是現在,我並不覺得她能夠把祝英臺這個角色成功演繹出來,就象她不能理解我的女主角一樣。“有點難哦。”我說,“同生共死,身化蝴蝶——嘿嘿,傳說而已。季小姐可能沒辦法理解那個境界。”
然後我決定結束這場無聊的約會,我站起身來。“時間差不多了,歌也唱過了。”我說,“晚上還有工作,大家就別管我了,繼續開心吧。我就先走一步,不好意思啊。”
“哎——你幹什麼啊沈處?”猝不及防之下,何繼志吃了一驚,將手裡的美女扔飛了,趕緊跟着站起來,攔住我的方向,“這不聊得好好的嗎?怎麼說走就走?”
“還有——那個那個娘們!發什麼愣!站起來!”他衝季淺月發上了火,美眉猶猶豫豫地立起身子,一臉的委屈。
“沈處也真是,跟她說這些掃興的幹嘛?還理解,她能理解個啥?雞巴差不多!”何繼志伸出手去,將季美眉一把拽將過來,推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發火的何公子,又看看發呆的N棲大明星季淺月小姐,感覺自己的理解力有點不夠用,我在琢磨他的華麗詞彙,奶奶的——真華麗!
“直接點說吧——讓她到這來,就是送你玩的,還玩什麼談心?浪費時間——”何公子一邊大聲說話,一邊動手動腳,在我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的狀況下,他對我做了一件很邪惡的事情。
真是很邪惡!他媽的!
何繼志嘴裡罵罵咧咧,然後突然撈起我的手,從季大美女的短裙下一把抄將上去,直接抵達目的地!
我—————靠!
這個還不算糟糕。
更糟的地方在於,面前這位清純可人的季美眉,居然,竟然,沒有穿底褲!
我肯定!因爲手指在何公子的大力壓制下,毫無阻礙地擠進了美眉的身體。她的身體,非常溼潤!我們的手指——請注意,是我們的手指!兩個人的!——同時滑入溫暖的泥淖。
再—————靠!
季淺月身子驟然抽緊,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然後——捂着嘴吃吃笑起來,“流氓!”她衝我們罵了一句,但是完全沒有看出她有什麼憤怒或者屈辱的表情。她的樣子,按我的看法,非常淫蕩——絕對淫蕩。
我的嘴張得很大,口水滴將下來。當然,不是情色的口水,而是驚訝的口水。
我看看錶情猙獰的何公子,又看看貌似嬌羞的季美眉,感覺自己被他們非一般的氣勢完全震懾。
這是淫蕩的氣勢,也是邪惡的氣勢。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1 危險人物
淫蕩和邪惡不僅僅體現在他們的表情上,現場氣氛也是這樣。還有我們三個人的古怪姿勢——我和何繼志的手僵持在季淺月的短裙裡,美眉的大腿把我們的手夾得很緊,沒辦法抽出來。
凝固了幾秒鐘,窒息了幾秒鐘,指上傳來的溫度和溼度提醒我,太——那個了。而且房間裡的燈光居然也非常配合地黑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呃,沒辦法伸手,我的手,正在美眉的身體裡逐漸深入。
“放開!”驚愕過後,意識終於返回大腦,我大喝一聲,“何繼志!放開你的手!”
說實話,對於這一幕,我非常反感。
但是我不想大力反抗——那樣的話,將會對面前這位N棲大牌明星季小姐的身體造成物理以及結構上的傷害,我不想這樣。
何繼志沒有放開,他的手依然抵得緊緊的。
“不要逼我翻臉!”我的聲音異常強硬,然後開始數數,“一,二——”
沒有數到三,燈就亮了,我把手抽出來。手上的MM好象整個身子都癱軟了,沒有誰推她,她自己就倒了。手一離開她的身體,就見美眉仰面直倒在後邊的沙發裡,好象失去了支撐一樣。她的短裙翻卷上來,隱私暴露,也不見她有分毫要整理一下的意思。
季淺月——這位清新脫俗的骨感美女剛纔的純情造型已經完全崩潰,隱去無蹤,她的樣子,只剩下淫蕩。只見她咬着下脣,衝我們格格笑個不停,驕人的身材隨着笑聲不停抖動。她的眼神,不再矜持,不再恬淡,只有渴盼,只有放浪。
我吐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出離憤怒。難道這位,真就是號稱娛樂界的新一代玉女掌門?清純無敵,冷豔無匹?——我呸!
“你——”我擡起手來點點她,我逼視着她。然後就看到自己的指頭上,掛着一絲晶亮的液體。一陣噁心,我趕緊換了隻手。“完全沒有資格出演祝英臺!季小姐,你不配!”
季淺月望着我,沒有任何被我嚇到的意思,她的笑聲依然放浪,“怎麼啦哥哥?”她膩聲膩氣地說,“男人不就是想幹這個嗎?”她把修長的腿撩開來,擺出一個更淫蕩的姿勢,“比你還能裝的我都見識過,最後到了牀上,還不都一樣!”
“祝英臺又怎麼啦?人前怎麼樣,背後怎麼樣,你怎麼知道?她就算濫交,你又管得着嗎?”
嘿!丫這還反問起我來了!還帶這樣的態度跟措辭!但是——說這句話之前,她大概沒有弄清楚我的身份——當然,有分寸的話,何繼志不會告訴她這些。因此她的忌憚只爲何公子存在,對於我,她可能真的無所謂。
“好吧。”我冷眼看着她,我已經覺得完全無法再忍受,“也許我應該給文化宣傳那塊打個招呼——”我的眼睛眯縫起來,“有你季淺月參演的梁祝,不許發行!”
我冷冷地說,“理由就是——不管什麼時代,什麼思潮,一個淫蕩下賤的祝英臺,都不符合主流思想,不符合公衆道德,必須被和諧,就是這樣!”
“哥們哥們,別別別!你可別玩真的!”我是幹什麼的,何繼志門兒清啊,聽我這麼一說,他嚇了一大跳,趕緊蹦出來圓場。“你丫!會說話嗎?!”他擡手就給季淺月扇了一記。
季美眉的臉色驟然蒼白,幾條指印在粉嫩的臉蛋上清晰浮現,她的嘴張得很開,笑容完全凝固——作爲一個演藝圈紅人,她理應清楚,我的這番話對於一部即將接受審覈、然後發行公映的電視劇,還有對於一個在劇中出演主角的演員來說,意味什麼。
是的。這就是——封殺!可以讓一部投資數千萬的大製作連續劇直接死亡,成爲一個華麗的水漂。而這個導致封殺的女主角,人氣值將受到致命打擊,包括她的未來——沒有誰敢冒着腰斬風險再次使用她。
是的,這就是權力,非常具體的體現。我能夠很輕易地做到。意識形態、文化宣傳這塊,我擁有足夠充分的發言權。要審掉一部娛樂性質的商業片,一個電話就行了——只要我願意。
“何總,失陪。”我也不想多廢話,朝着何繼志點點頭,轉身就走。然後,感覺腿被人拖住了。
“對不起沈處,對不起,我不會說話,惹您生氣了——”季淺月跪在腳下,抱着我的腿,她仰臉看我,樣子十分哀憐,淚水又流下來,她的眼神中滿是懇求。她的話說得結結巴巴,辭不達意,顯然已經完全喪失了先前的高貴雅緻。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
“靠!”看着她的哭哭啼啼,我不耐煩地說,“你們這些人,是不是眼淚說來就來的?怎麼感情那麼豐富啊?”
“對不起——”除了這一句囁嚅,季美眉好象沒什麼可以表達的了,而且這一次,她的淚水好象是真的,我感覺。
低頭又看了她一會,我搖搖頭,我冷笑了一聲。確實有點好笑,真的,嗯,其實,我覺得可笑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我這發的什麼無名火?我跟這個貌似純潔的美女還有這部電視劇,有什麼關係?因爲這種事影響心情,不嫌吃飽了撐得慌嗎?還有人家一個女孩子,在這個淫蕩的社會上混生活,容易嗎?我幹嘛要爲難她?是不是有病?——當然,我很清楚我絕對沒有心理問題,只是我的思路又一次讓自己的情緒左右了。不行,這樣很不好,很不對。
想了一下,我回過神來。“算了,對不起,不關你的事。”我說,“就當我沒說過。”我說,“你愛演誰就演誰,只要有人看——這個也不關我的事。”
季美眉擡臉呆呆地看着我,呈白癡狀,她還沒有來得及從驚嚇中抽身而出。而且她根本就不明白我這不倨不恭又卑又亢的亂七八糟是個什麼意思。
“別害怕,真不會弄你。”我安慰了她一句,然後忍不住又說,“季小姐這個表演天分還是很不錯滴,夠專業——我很佩服,嘿嘿。”
“那就這樣了吧何總。”我擡起頭來再次跟何繼志打招呼,“謝謝你的安排,不過我真不需要。下回弄點新鮮的吧,這個套路哥們還真不太受用,怎麼樣?”
“等等,沈處。”這一次,何繼志沒有再阻攔我。他坐到了沙發上,手裡又舉上了那支著名的COHIBA,他坐在那裡凝視了我很久,他好象在思索。
“告訴我——你的想法是什麼?”他突然問我。
我詫異地瞄了他一眼,因爲我覺得何繼志的樣子相當嚴肅。他一手擎煙,一手撐腰,擺出個很眼熟的思考造型,有點象丘吉爾,而且他的眼神居然也很深邃,跟先前那副花花公子的扮相大異其趣。
呃,香菸中找了思想?這位公子?
“一個正常的男人,不可能抵禦這樣的誘惑,金錢,美女,慾望。”何公子緩緩地說,他望空吐出一口煙,“我的觀察,你很正常。所以說,這個現象,不太正常。”
“你說什麼啊?何總?”我說,“玩哲學,邏輯,還是心理?你不怕這個叫做班門弄斧嗎?”
“我確實正常,沒什麼毛病,你何總也知道,我有過好色的時候,但是現在,我的境界高了許多,我真成了一個好人,一個君子。”我微笑着說,“君子好色而不淫。”我瞟了一眼跪坐在地毯上的季淺月,“比如說這位季小姐,只可遠觀,不能褻玩,真要沒了距離,就俗了,沒意思了,對吧?”
何繼志手裡形狀誇張的大棒狀香菸衝我搖了搖。“這不是問題的重點。”他說,“重點在於,你的目的是什麼。”
“君子我見過很多。”他冷笑一聲,樣子很輕蔑,“那都是人前的造型,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害怕承擔後果的話,那些人什麼都敢幹。”何繼志淡淡地說,“可是你不同,我感覺你象在玩真的。所以說,你很危險。”
“從歷史上看,你這種人,不是大忠,就是大奸。”他點了點我,“周公知道吧?王莽知道吧?——你是哪類人?”他問我。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我覺得他的比喻相當幼稚。
“告訴我——你的堅持是爲什麼?”他的目光很犀利,我估計他是想穿越到我的靈魂裡去,“或者說,有什麼是你不能放手的?”
我沉吟了一會。
“你的這個問題很重,但是請原諒我不能回答。”我說,“因爲你要的答案,我也正在追尋。”然後我向他們微微頜首後,走出了這個裝飾豪華充滿危險的房間。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2 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從電梯間裡出來,我不帶停頓地離開了這所娛樂場子,我感覺自己一分鐘也不想在這裡逗留。
街道上人來人往,我看見很多男人女人,男孩女孩,他們從我眼前飄來蕩去,雙雙對對。人們在街頭打鬧嬉戲,追逐玩笑,有的一邊走還一邊指點天空。他們的臉上,都有幸福的痕跡。
擡眼上望,卻不見星河——這個城市裡,無法看見星星。雖然是七夕,但是沒有天河,更不會有鵲橋。
“送你,沈處。”身後,有輛車追隨上來,何繼志的聲音傳入耳中。
“不用了,謝謝。”我頭也不回地說,“不是很遠,走路回去就可以,我想散散步。”
“好的。”何公子的聲音很平和,“我尊重你,兄弟。”他說。
車子離開了。
望着那輛車沒入車海,我笑着搖頭。是的,我確實想散步。我想在這個夜晚,這條滿是情人的街頭走一走,看一看,我喜歡看到人們臉上幸福的表情,美麗的憧憬。
但是——那些交會而過的人們,看我的目光卻很怪異。是啊,在這個溫馨濃情花香四溢的情人節夜裡,我踽踽獨行的樣子,實在太另類了。何況我的身上,還不倫不類地套着身睡衣。
我的樣子確實有點象白癡,但是無所謂,我不在乎人們的目光含義。我微笑着從情侶們面前走過,我在心裡爲他們祝福。
已過黃昏,天色暗下來,街道兩旁的街燈亮起,夜的花朵,次第開放。
我從口袋裡掏出藍牙耳機,塞進了耳中。
我需要音樂。
事實上,我感覺孤單,非常孤單。
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星星閃爍的光芒
追尋已忘記多少光年
日夜交會的剎那
黃昏短的像一句誓言。
從來不求時間爲我擱淺
只盼活的每一天
都能有你,讓我思念——”
夏末的晚風,從街道對面漫卷過來。這個城市的風有時候很大很狂,風裡的沙塵也多,這一刻,灰沙迷了我的眼睛。
淚水奔涌,無法抑制。
“流浪——流浪——流浪——
愛原來是片海洋
飄飄蕩蕩,我望眼欲穿
千萬盞街燈都爲我點亮——”
我側臉望着道旁閃爍的街燈——它們,是爲我而亮嗎?還有,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處所,另一條街道,是不是也會有另一個人,正在看着街燈,正在想念愛人?
“孤單——孤單——孤單——
愛捲走你的模樣
命運是你,刻在我手掌
最深最美的刻痕——”
心痛了,淚奔了,迎着風,我放聲哭泣。淚水在風中飄灑,無盡痛楚。
是的,我在流浪,我在追尋,我的堅持,不會讓人知道——。
就這樣,這個情人節,我淚流滿面。迎着風沙,迎着情侶們詫異的眼神,我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我的堅強外表,我的平靜風度,在這個夜晚,蕩然無蹤。
是的,她讓我哭泣,愛讓我哭泣——愛情是海洋,愛人是海洋,我從來沒有要求過時間爲我停留擱淺,我只盼望活着的每一天,都能有你讓我思念——
但是,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
我在滿面淚水中華麗地穿越街道,穿越夜晚,穿越過到處都是情人的七夕,穿越療養院的門禁守衛,穿越院內女孩高幹們的驚駭眼神。我的哭泣無法停頓,無法休止,因爲我無法穿越悲傷穿越孤單,我無法穿越愛情的雨岸,思念的海洋。
我回到了自己的八十七號樓,在客廳裡,我看見驚恐的小陸,我的樣子,嚇壞了她。
“首長?怎麼啦?爲什麼?”小陸顯然違反了她的護理條例,她的紀律理應規定她不能干涉首長們的隱私,詢問是不允許的。
但是——象孩子一樣嗚咽哭泣的首長,是小姑娘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我讓她驚訝,讓她身不由己地違反規定——從這一點上看,淚水擊潰了紀律,好象是這樣。
然後,在我的無理要求下,她很快又喪失原則一次。小陸違犯了另外一條紀律——合理管理首長生活行爲,以保證首長身體健康。
“酒。”我說,“拿酒來。”我一邊吩咐她,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上樓去。事實上,這個時候,我的身體裡已經灌滿了啤酒,但是我覺得,這個強度完全不夠,我無法讓自己醉倒。
我現在,需要麻醉。我必須停止悲傷。酒精是一種強制手段,我此刻非常需要它。
我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那瓶酒——小陸的樣子張皇失措,她根本不知道怎麼應付這樣複雜的場面,她只能選擇滿足首長的要求。
二樓的小客廳裡,我坐在地毯上,倚着落地窗,我望着外面城市的夜空,開始喝酒。
哭泣在繼續,歌聲依然在耳畔纏綿,我突然發現,我非常渴望擁抱,是這樣。
我該拿什麼去愛你?
“我閉上眼睛,瞎了往後半生
如果我失去了你
看見的不過是幻影
所幸我還有你,結束了盲目追尋
象落葉遇見了風
才知愛原來是飄零
孤獨了半生,竟會想要安定
不肯受困的靈魂
關進你悽迷的眼神
曾經讓你傷心,從此不相信愛情
當你重回我懷裡
竟會顫抖個不停
我該拿什麼去愛你
拿我破碎了千萬次的心
我以爲我愛你,卻一再傷害你
越擁抱越叫人不能呼吸
要我拿什麼去愛你
拿我苦過的痛過的決定
我空了的雙手 我好想再擁有
昨天的溫柔,都是被我給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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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強烈推薦齊秦《這一次,我決不放手》,雖然是老歌,也一定要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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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3 混亂之夜
悲傷、心痛,還有思念,很容易擊潰一個孤獨的男人——哪怕再堅強,哪怕再僞裝。何況,再加上酒精的強力作用。抵抗是徒勞的,仰臉看着瓶口最後一滴透明液體從空中滴落,落入我的嘴脣,我終於沒能逃脫醉酒的宿命——當然,從事實上來說,我並沒有抵抗,也不打算逃亡。所以,我直接陷落,落入混亂之手。
呃,是的,我想解釋的是——這個漫長而憂鬱的情人節夜晚,我原本希望醉倒,希望快速閃過。但是事與願違,我身不由己,酒精控制了我的思維,讓我陷身混亂。因此,後邊發生的事情,我不能負完全責任,我發誓——這不是我想幹的。
酒能亂性——呃呃,對的,這句話,真的沒有說錯,完全是個經典。
我把酒瓶倒過來,舉在腦門上,我往裡邊瞄了半天,直到確信它無法再隱瞞什麼。然後我把它扔了出去。酒瓶在地毯上滾啊滾,滾了一路,最後到達一雙珵亮的黑色高跟鞋下邊,停了下來。
我坐在地毯上,視線隨着酒瓶前進,直到它停止。我呆頭呆腦地注視那個線條優美性感的瓶子,然後才發現踏着瓶子的那條腿看起來線條更優美,更漂亮,更性感。是的,絲襪美腿,秀氣高貴,很眼熟,充滿誘惑。
我的目光沿着那條優雅的長腿肆無忌憚地跑上去。嗯,歐式套裙,纖腰美胸,傲岸挺拔,風姿綽約。呃,還有很多形容詞,都不過分。絕代風華,冷豔無雙,是的,一個完美女人,我想。
已經不記得當時嘴裡還囁嚅了一句什麼,反正我縱身撲過去了,不帶絲毫猶豫躊躇。我覺得,這是一個比酒更能讓人興奮的理由。
腦子裡什麼也沒想,當然,想了我就不敢這麼幹了。呃,可能當時的下意識裡,是在渴望一次徹底的擁抱,一次足以引爆自己的猛烈溶化。
我抱緊了她。死死抱住,死也不放。
然後,我親吻了她,不記得她當時的具體反應如何,有沒有抵抗。呃,好象是有點吧,但是,在我的狂亂襲擊下,就算有反抗,也應該沒有產生明顯的阻止效果。甚至,我懷疑那種無力的反抗完全會收穫到相反效果。嗯,似乎,親吻的持續時間特別長,動作特別激烈,巴黎鐵塔倒過來又倒過去。
顛倒了,混亂了,放縱了,融化了,真的。
再然後——我不記得了。
有關於後面這一部分記憶,理應屬於最高級別的國家機密,我已經有選擇地放棄了她的歸屬權——是的,這段記憶,我不能擁有。
最後,我在震驚中甦醒。
“你還想怎麼樣?”身下的完美女子喃喃地問我。她的聲音,如此親切,溫潤宜人,甜美甘怡,讓人陶醉——是的,混亂的終點,依然是沉醉,依然是完美。
我繼續親吻的動作,無休無止。“除了你,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
————————————————————————————靜美!”
最最後,這兩個字說出口來的時候,我突然清醒,好象有誰在我腦袋上重重捶打一記,眼冒金星。
我——在——幹——什——麼?
看着身下的完美女子,又看了看我的身子。恐懼象一隻魔手,瞬間撥開混亂,緊緊攫住我的背脊,這一刻,汗水迸發,冷氣直衝天頂。
“天!”我就是這麼說的,我只說了一個字。然後,手肘支撐起身子,我離開了她的身體,我準確地瞭解到自己此刻的需要。
是的,我需要——逃命。
象風一樣!飄移!飛行!遁離!——我需要速度!
我的逃命動作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提前結束——嘭地一聲巨響,身子騰空而起,我果然起飛了,飄移了——直到今天我都能夠準確回憶起當時這記耳光的猛烈威力來,記憶如此深刻——雖然那個時候,我剛剛從沉醉狀態中甦醒,滿腦子都是幸福過後的麻木。是的,當時——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我象一朵彩雲,舒展地飄浮起來,在半空中,透過滿眼璀璨的星光,我清楚看見身下那輪皎潔的明月,光焰四射,怒火萬丈——上官儀。
我的無動力滑翔沒有持續太長時間,身子撞中後邊的照壁,地動山搖。然後我象一隻折翼之鳥,順着牆壁,滑下來,滑下來,終於頹然倒地。塵埃落定,我凝固在那裡,頭下腳上,擺出一個別扭的姿勢,從最古怪的角度,鳥瞰上面(下面?)憤怒的月亮女神。
上官儀發了很大的火,大發雷霆,從來沒有見過的,簡直到了歇斯底里不可名狀那種程度。
我把她弄亂了。我看見——她一邊迅速整理衣物,一邊狂打手機,好象是給何繼志的,她在咆哮,大聲訓斥對方不應該把我弄醉,弄成了白癡——然後那邊不知道回答了什麼,她又很快掛斷電話,然後手機迎面飛過來,砸到我腦袋邊的牆壁上,碎了,機器裡的小零件嘩啦啦地滾落一地。
“小陸——小陸!”她連聲召喚,然後我看見小姑娘瞬間出現,倉倉皇皇,戰戰兢兢,彷彿大禍臨頭。
“你——”上官儀指着可憐的小姑娘。後者在她的嚴厲戟指下,幾乎崩潰,好象也無限接近哭泣的邊緣。但是上官儀最後還是沒有選擇對她發飈,她長長地吸上一口氣,似乎鎮定了情緒。“把他拖到衛生間裡去!讓他醒酒!爛醉如泥,出醜無行——成何體統!”
在小陸的扶攜下,我們跌跌撞撞地倉皇出逃。
連滾帶爬地出現在馬桶邊,並且趴到上邊,我覺得自己已經成功避開了無限恐怖的電閃雷鳴,不由得摸摸依然倖存肩頭的腦袋,暗自慶幸。
然而,我的苦難沒有結束,另一個發現讓我持續崩潰——令人極度抓狂的打擊。
我感到心裡憋悶,非常難受,我試圖讓自己嘔吐——吐出來絕對會舒服一點,可以肯定。小陸扶着我的腦袋,手輕拍我的頸背,在她手裡,我不安地扭動身子,眼淚汪汪地注視馬桶,沒有任何其它想法,這一刻,我渴望傾吐。
呃,呃,呃,不行,出不來,我開始使用強制措施,用手抵緊了自己的舌根,我的手指幾乎深達咽喉,我拼命掙扎,左右摳摸,呃,呃,呃————呃?
呃?這個?我從嘴裡掏出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了看,又仔細地想了想。我的臉上,立馬浮現出無比痛苦的神情——痙攣!疾倒!崩潰!
呃——呃——呃!呸——呸——呸!
嘔吐如期而至,排山倒海,極其迅猛,令人鬱悶。噁心讓我幾致昏迷,我面無人色,一邊狂吐一邊嘶聲高喊,“水!水!我要漱口!我要洗手!”
真倒黴!他媽的!——以後再也不喝酒了!我發誓!還有,何繼志!要敢再在我面前提到唱歌兩個字,我就殺了他!再次發誓!
我眼淚汪汪地抱着馬桶,吐了很久,後來,我又洗了很久的手,象一個有潔癖的心理問題人士。
………………………………
這個情人節,我是在淚水、酒精、音樂、混亂還有嘔吐中度過的。真讓人痛苦。
當然,除開痛苦之外,總還有些別的感覺留存。呃,但是這個,不太好說,這是秘密。
上官儀返回平靜,恢復到她慣有的完美儀態。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是啊,我想,當然什麼都沒有發生,不過是一場酒醉,一個極其意外的飛行或者穿越動作,或者說是一次最荒誕不經的夢幻滑翔,根本不足以讓自己相信,就是這樣。
她站在我身後,攬着雙臂走來走去,眉尖緊皺,面沉如水,好象在思考——順便提一句,這個蘇式風格的別墅裡,衛生間很大,絕對想出一般人的想象,完全足夠開個小型會議,散個步思考什麼的,那是小意思。
不知道上官儀這樣隆重的思考結果是什麼,得出了什麼結論。在離開之前,她最後告訴我的一句話就是——“男人的眼淚是可恥的。”她看着我,不動聲色地說。
“哦,是的,好的,對的,對不起。”我結結巴巴地說,辭不達意,我不敢看她。
上官儀昂首離開了,離開之前,她還剜了我一眼,我感覺她的眼神如刀,這樣的兇悍的目光,足以殺人。
我很害怕。
直到現在,我仍然在害怕。但是從事實效果來看,這次流淚,這場酒醉,讓我成熟了很多。我開始懷着非常謹慎的心情再度投入工作,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過這樣的不良記錄。我平和冷靜地生活,直到今天。
我象上了發條的鐘擺,進入到一個機械而精準的軌道,我重歸寂寞孤獨,並且以此爲榮。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充滿冷靜,充滿理性。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4 沈先生
我又得到一個工作任命,是個兼職。領導人直接指定。
這次任命,依然由上官儀向我宣佈,依然出乎我的意料。
將近兩年的時間以來,我一直寂寞地學習,孤獨地工作。看上去,完全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而且我也已經習慣這樣平靜如水的生存狀態。但是這一次,這個兼職,讓我從平淡溫和的狀態裡離開,重歸繁華。
我將成爲一位教員。我的這份兼職,將讓我作爲老師去面對學生。而我開始教學工作的單位,就是組織的最高學府,思想理論學習的要塞重鎮。
與上回不同,我沒有絲毫猶豫,很愉快地接受了來自組織的工作安排,並且爲自己即將成爲偉大的靈魂工程師而感到驕傲。
就這樣,我來到這所歷史悠久、聲名顯赫的神聖學府,站到了講臺上。我把自己不斷領略到的國家意志高層精神,再次以思想的形式向學員們傳播。
我瞭解自己的工作目的和意義——灌輸組織思想和執政理念,引導學員們的政治思維走向。
事實上,在這個特殊學校就讀的學員們,身份也都有些特殊,他們有一個統稱——中高級幹部。國家的前途命運,跟這些學員息息相關,密切相連。在政治上,他們的上升軌跡,明白清晰,無可置疑。可以說,他們當中的相當一部分成員都將前途無量。未來的國家領袖,很有可能在他們中間誕生。
對的,就是這樣。我的講臺下邊,名臣雲集,將星閃耀,我的學員來自五湖四海,都是這個國家最穩定可靠的支柱和基石,真正意義上的政治精英。在這裡,我是他們的老師,他們稱呼我爲——沈先生。
我爲大家指點政治方向、思潮的未來。在這個學校裡,我是最年輕的教員,看起來好象應該缺乏經驗,但是事實上每次教學評估,我基本都能拿到滿分,自從進入這所政治最高學府的教學序列,我就是最好的老師。學員們都喜歡聽我講課,他們對我的評價非常高。大家普遍認爲:我主講的課程,代表未來趨勢——因爲新興網絡,因爲時代潮流,當然,還因爲高層視點,意識形態的關注。
我跟同學們相處得非常融洽,比那些傳統的古董狀教授更受大家歡迎,並不僅僅因爲教學上的原因——這所學校的師生羣裡,我是最年輕的,而且我的非職業教師身份,讓我跟學員之間距離感少了很多,溝通交流起來更加自然。課餘時間,大家會在一塊輕鬆交談,互開玩笑,這種時候,他們會親切地叫我小先生。
怎麼稱呼我,其實都無所謂,我並不介意。因爲從事實上來說,不管私下還是正式場合,同學們都很尊重我——從表面到內心。絕非禮節性的,我可以肯定。
這種尊重的形成可以說有很多原因,看上去,最直接的一個就是因爲我並非純粹的老師,跟別的教員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除了教學,還接受委託,跟組織部門的同志們一起,共同對我所任教的後備幹部班學員進行觀察考覈、評估鑑定。他們學習期間的全程表現,都在我們的考察範圍之內——這種考察結論,會對同學們未來的政治前途,產生極其微妙的影響。
當然,這樣的原因並不是全部。同學們對我的尊重,還存在一個相當奇特的前提因素——這些學員,由於他們本身所處位置,以及在這種位置上擁有的相應知情權,使他們中的大部分對我都能夠有所瞭解。他們說,站在高層次角度上看,我的經歷其實是一種現象,反映了清明政治的未來可能性。
我的經歷,以及在這個經歷中體現出來的精神,就成爲學員們對我表示尊重的私下理由。他們都說,一顆真正高尚、無私無畏的勇敢之心,理應值得尊重,值得敬仰——來自人性和品德的力量,能夠薰陶人感召人,能夠讓人折服,讓人感佩。
該說法只能讓我笑笑而已,我不會當真,也不方便跟他們討論這些。我非常清楚自己所歷經的那些事情,只能在這個小範圍內被瞭解,而且是絕對的心領意會。大家對我的議論,只能來自於私下交談,不代表評判——何況,我會不憚無聊地認爲,同學們對我形成這個看法的關鍵原因,是因爲沒有牽涉到他們各自的切身利益。我的奇特經歷、我的另類個性沒有傷害到他們,在這個前提下,高尚勇敢、無私無畏就能夠被接受。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無聊原因,那就是——我現在,是沈先生。
對的,我不再是那頭虛擬世界裡浴血獨行無處可依的孤狼,不再是那個網絡平臺上簡單粗糙不諳世事的橫刀。現在,我傲然佇立在講壇之上,秉承高層思想,爲同學們傳道授業解惑。我的頭上,頂着師道尊嚴的神聖光環,而我身後,呈現政治海洋的璀璨深藍,明日風暴,隨時可能因爲我而回旋震盪。
這些情況,大家都能輕易觀察出來。我也清楚這些,並且樂於接受這樣的形象轉變。因此他們對我的尊重,我完全理解,完全認同。
但是,從辯證觀點出發來考察問題,事物沒有絕對的,上述說法只是存在於學員之中的主流思想——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同我的經歷我的個性、都能表現出對沈先生的尊重之情親切之意,我也知道。
比如說,那些我可以猜測爲跟我有過杯葛的某些權利集團的利益關係者們或者相關人士,顯然對我就很不感冒。在今天的沈先生面前,他們有的會顯得尷尬,不知所措,有的則會裝成若無其事,但是心裡存在的敵意,表情上完全能夠輕易觀察出來——他們不願刻意掩飾,會很做作地跟我保持距離,以便向其他人展示我們之間存在一個有意無意的界限。
這種現象,我當然可以理解,而且也覺得無所謂。對於這類同學,我同樣會禮貌客氣,跟我別的學生一樣,無差別看待,我絕對不會採用什麼方式和手段去對付他們,想都沒想過——我沒有這個能力,也沒這個權力。還有,我不會這麼卑鄙。
是的,現在的我,是高尚的,是無私的,我會注意自己的形象保持——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認爲這些事情對於我來說,是可笑的,是無聊的,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
“曾繁榮同學,請出來一下,老師想跟你談一談話。”我笑咪咪地站在學校宿舍樓短訓班的宿舍門口,一邊漫不經心地望空點頭,迴應那些經過身邊的學員們的招呼致意,一邊在向宿舍裡喊話傳人——這個房間居住的幾位學員,都是來自於我的老根據地漢江省,此刻,幾位同學集體盯着我看,神情中都帶着些不自在。
曾繁榮同學——就是我在經歷119事件時的宣傳部曾副部長,如今的曾巡視員,正坐在寫字檯前寫什麼東西。聽到我的傳話後,他擡起頭來,望着我發了一愣,又迅速回眼掃視一下同寢室其他幾位領導同學,然後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卻沒有站起來。
在我的學員裡邊,曾同學算是倒黴的。我看他此時天庭深陷,印堂發灰,眼神中帶着一團黑氣,絕對屬於那種運交華蓋的標準面相。我搖搖頭,笑得更無聊了,情有可原——就象我前邊說過的一樣,事物沒有絕對。來這所學府裡學習深造,並不代表每一個學員都將進步升遷,有的時候,那些宦途失意,處於投閒置散狀態的官員,也有可能出現在這裡——因爲遭遇傾軋,無處容身,沒地方安排位置。
現在的曾同學,就是這樣。中青年後備幹部班,帶組織考察的那個他沒輪上,短訓這個倒常見他來——爲期三個月的各類主題培訓班,我都看他念過三回了。誠誠懇懇,兢兢業業,進進出出,倒真應了那句老話——活到老,學到老,生命不止,戰鬥不息。他現在這生命意義,好象就是因爲學習而存在,學習的目的,就是爲了學習,這還真他媽奇了怪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5 政治毒藥
其實我當然明白這一切爲什麼——曾副部長因何原因淪落至此,我非常清楚。但是我不會說,不想說,因爲幫不到他,我控制不了任何人的運行軌跡,所以也不必說——在他的政治遭遇這個問題上,我沒有發言權,沒資格說三道四。
今天我找曾同學談話的目的,是希望瞭解另外一個人的政治遭遇。
自從擔任教員以來,又過了快一年,在這個不算長也不算太短的過程裡,我在校園裡碰到曾同學的次數很多。我看着他在這所學校裡進進出出,不停地結業開學,看着他在不同的短訓班裡轉來轉去,直到這一次,轉入我所任教的班級。
這一年來,我一直沒搭理他——沒這個必要,也沒什麼實際意義。而據我的觀察,曾同學也有點躲着我——當然可以理解,對於他而言,我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忌諱。只要周林生同志還在漢江省任職主要領導,我沈某人就是漢江全體領導幹部的公敵,政場毒藥,我完全清楚這個狀況。
“曾繁榮同學,請出來——”我再次召喚他,也沒去在意宿舍裡其他人的古怪表情。
曾同學搖搖腦袋,摘下眼鏡來擦拭了一把,然後無可奈何地站起身子,才朝我慢慢走過來。看他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我忍不住又笑起來。
我知道他不樂意,但是也由不得他——在這裡,老師要找一個同學談話,他是絕對躲不開身的。
我們這所學校,跟地方黨校還真是不太一樣,進入此間學習的同學們,處於全隔離狀態,哪怕入學前的級別再高權力再大,到這裡也一視同仁。秘書座駕什麼的肯定不允許帶入校園,而且無正當理由不得缺課,請假必須經過批准,按時作息起居——非常嚴格的管理,全封閉式的。
“今天大課討論,你們這些漢江的學員爲什麼不參與發言?嗯?”我看着面前的曾同學,認真地問了一句。
他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將臉轉向宿舍裡其他幾位。
那幾位領導狀的同學也沒誰有意思站起來答我一句,面對我詢問的目光,他們全部把臉別過去,都不看我。
“呵呵,還是放不開啊——”我笑,“這麼囿於成見,沒必要了吧?”
依然沒人出聲搭理我,同學們的眼神也很冷淡——短訓班跟一年制的梯隊後備班不一樣,不帶組織考察,我對他們僅僅負有教學責任。只要不違犯培訓紀律,這部分學員對教師完全可以無視,所以對於我,他們無需拿出什麼尊重,也不用考慮到後果。
我聳聳肩,放棄了追尋答案的姿態。然後我又拍拍曾同學的胳膊,“走吧同學。”我說,我轉過身去,“出去轉轉,聊個天,我想了解一下你們的學習情況。”
他無言地跟了上來。
在宿舍樓門口,碰到我的另外一位學生,後備班的方同學。
“嘿!沈先生!這是準備上哪玩去啊?帶我一個?”這位同學一看見我就高興,堆出一臉的陽光燦爛,立馬黏上身來。“今天討論課上,咱這表現不差吧?紀委同志們的評價一定很高,是不是?”
“小方同學啊——”我瞅見他也樂了,跟班上同學們打過一年的交道,我挺喜歡眼前這位的性格,直爽開朗,樂觀豁達,總愛跟人吹噓自己屬於青年幹部,聽到小方這個稱呼就樂不可支眉開眼笑。事實上,我看他除了心態之外,沒什麼地方年輕的——不過也沒啥不對,按照組織規定,沒上45歲的領導,都可以稱爲青年幹部——從這一層面上來看,我們確實屬於同齡人,都是青年——雖然今年他四十三,才大我十五歲而已。
“別提今天你那表現了,盡給咱班上丟臉!不是說你,談得真夠假的,還自鳴得意——”我笑着打擊他,“你以爲讓你作報告啊?還拿個文件出來念!要你們談心得感受,玩那麼虛幹嘛?——紀委同志不高興啊,說深度不夠,沒弄出水平來——”
今天上午的大課內容,是集體觀看細節披露得很詳盡的腐敗案件警示片,然後紀委領導結合案例主講反腐形勢。我作爲教員,負責組織學員們討論發言,再在課後和紀委同志們一起爲他們的認識程度考覈評分——這個綜合分數將記入檔案,成爲以後組織考察的備用材料。
對於來自漢江的同學們來說,有我這個敏感人物在場,在反腐敗這個問題上他們理應會拿出審慎的態度來,三緘其口默不作聲,很正常,我完全理解他們的難處。所以我也沒打算強人所難,真讓他們跟着我抨擊什麼聲討什麼,這個實在是在太有影射嫌疑了,根本就不靠譜。我估計他們真要有誰腦子充血,配合我這麼隨便一發言議論議論,培訓結束,回去省裡立馬就能穿上小鞋吃上火鍋,跟前曾副部長一樣,給打入到異類名冊,應該會的。
後備班學員就不一樣——也不知道是組織有意調配安排還是什麼原因,我帶的班裡沒有漢江的學員,而這種討論發言因爲聯繫到他們的評介結論,現在又到快畢業的時候,肯定人人都得把這當成一回事,不是走走過場唱唱高調就能算了的。
“不會吧沈先生?”果然,方同學一聽我那說法就急了,“我又沒搞腐敗,哪能有什麼感受體會啊?這不爲難咱們嗎——”
“好了沒事,也都差不多。”我安慰了他一把,“大家都這麼談,也沒誰談出什麼新鮮的來,那就無所謂。所以我跟領導們說,又不是讓你們來懺悔的,作作報告也沒啥,帶過去算了。”
“哦——”他這纔鬆下口氣來。“那您給分的時候手底千萬悠着點,別弄得咱下不來臺——”
“行了行了小方同學——”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婆婆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先生什麼時候難爲過大家?只要你不說自己就是腐敗分子,我肯定能讓你過關,放心吧!”
“我現在找這位同學談心哪,他們今天表現很不好,要好好地批評批評。”我笑着朝曾部長那邊努努嘴。“你先回宿舍吧,別跟着了,這沒你什麼事。”
“這樣啊?還以爲您準備出去腐敗一把呢,嘿嘿——那您繼續批評着,我就不攪和了。”小方同學幸災樂禍地瞄了瞄我身後的曾同學,卻並沒什麼要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擡起手來給我敬個禮後,啪地一聲轉身閃人,倒也走得乾脆利落,頗顯其職業特點和本色。
小方同學的職業,是軍人——某大軍區政治部主任,少將,一位真正的職業軍人。我欣賞他。
曾繁榮一臉鬱悶地跟在後邊,看着我們對話玩笑,再看着那顆閃亮的青年將星從身前風一樣掠過去,他一句話也沒說。
“曾部長——”我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招呼了他一句。
“我不是什麼部長了,不要這麼稱呼。”曾部長打斷了我的話,“有什麼直接說,說完早點讓我回宿舍——跟你沈先生湊一堆不太方便,這個情況你應該瞭解。”他把話說得很直接。
我臉上的笑容收斂下來。“是的我知道。”我說,“對不起。”
“我是想向你打聽一下蘇靜美的狀況。”我不帶繞彎地說,“她現在的處境——請曾部長告訴我。”
我當然知道曾繁榮已經不是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但是私底下,我依然覺得使用這個稱呼更自然——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合格的輿論主管,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蘇靜美還是長川的副市長。”曾部長看了我一眼,很快地說了句,“其他我就不太清楚。”
“不,你應該清楚。”我盯着他的眼睛,“這件事讓你受到如此大的牽連,你不可能漠不關心,肯定有所瞭解——哪怕你已經沒有權力決定什麼。”
“不會永遠這樣下去,相信我。”我懇切地說,“一定會有改變的那一天。”
“改變?”曾部長擡起頭來,他沒有看我,眼睛瞧着道旁綠油油的女貞樹牆,然後苦笑,“事物每時第刻都在改變——只不過不一定是按照我們的意志來運動。”
我不想跟他打什麼啞謎,玩什麼玄機,我把自己的問題繼續下去,“蘇靜美現在處境到底怎麼樣?”我問他,“政治花瓶?”
“你都知道情況,還找我瞭解什麼?”曾部長迅速反問我,他的樣子很淡漠。看起來,他確實不想把自己再摻和到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裡邊去。
我回想了一下,其實從客觀上看,他並沒有爲我們提供到什麼幫助,僅僅只是表現出一點同情,就付出了代價,甚至好象連自己的前程也一併葬送了,相當高昂的學費。
也就是說,他作出了犧牲,卻沒有任何價值。
真可悲。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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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6 放手
曾部長沒有說錯,蘇靜美的情況,我確實瞭解。
三年過去了,這段時間裡,我們信守着自己的承諾,彼此之間沒有過任何聯繫,但是我知道她在做什麼——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關注那些有關她的消息。
蘇靜美一直在長川,扮演着一個絕對意義上的花瓶角色。她的存在價值,就是佇立在政治崖岸上,展覽公示,以供人們瞻仰憑弔——政治需要她來點綴清白藻飾太平,維繫一個精神層次上的基本體面。名義上蘇靜美依然是長川的副市長,她的名字排列在長川市政府的領導序列之間,但是在那個政場上,她的全部存在痕跡,也僅僅就是這些。
事實上自從平反獲釋以來,蘇靜美一直處於休養狀態,沒有任何作爲。她的分管範圍由文宣口調整至婦工聯,而在這個工作領域裡,她從未理事——長川的政治氣候下,她不可能理事,那裡沒有她的空間,當然她也不會再有理事的慾望和興趣。幾年時間以來,蘇靜美一直處在極其平靜的生活狀態,她在守望,她在等待,我清楚這一點。
但是現在,我有種預感,就是她連這樣平靜的生活都無法繼續下去,所以我必須瞭解情況。
“她很孤立。”曾部長突然轉過臉來,“但是不能怪別人,完全是咎由自取。”他淡淡地說,“你們那些事情造成的後果,破壞了長川的政治環境,在那裡,已經沒有人能夠容納她。”
“哦。”我說,“我知道,是這樣。”
“政治上的東西,她早就無所謂了,那也沒什麼。”我又說,“現在我關心的,是她的生活會怎麼樣。”
曾部長看了我一眼,又別開臉去,他沒說話。
“快到兩會召開,馬上就要換屆。”我說,“長川這次班子調整,蘇靜美會被換下來,是這樣嗎?”問這句話的時候,我轉過身子,鄭重地凝視曾部長,我希望他能提供一個準確的答案。
曾部長的眼神依然飄移,沒有停留在我身上。他看着道旁的綠樹,良久之後,才嘆口氣說,“過渡了三年,記憶不再清晰,有些事情人們忘記得差不多了,已經不再需要她的存在,應該可以下來了。事實上,她在那個位置上,讓大家都很尷尬。”
“情況你當然清楚,這個很自然。”他說。“沒有人會去幫助她,那裡都是她的政敵,每一個都是。”
“是啊,我理解。”我說。雖然有點無可奈何,但也沒什麼驚訝感——這個情況確實在我意料之中,也確實是個自然的抉擇。而且從政治角度考慮,這樣的抉擇很正確。
“那麼——”我略微考慮了一下,又提了一個問題,“下來之後,會怎麼安排她?”
“不知道。”曾部長回答得很快。“這個事情,不該讓我來回答。”
“是的我知道。”我說,“我只希望你提供一個判斷——以你曾部長在漢江這麼多年的政治經驗來看——那些人,將如何處理這類事情?”
我們是一邊走一邊聊的。這句話說過之後,曾部長停下腳步來。“對不起。”他冷冷地說,“我無法提供你要的這個判斷,也沒這個義務。”
“哦?”我回頭看他,“是嗎?”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點——”他又說,“一個花瓶,失去了存在意義,不再有價值,不再有平臺支撐,下場是什麼?”
“會摔到地上來,會自由落體,會粉碎!可以向你保證!”他冷笑了一個,然後轉過身子。“我回宿舍,不跟你談了。”他說。“還有個材料要寫。”
“別走!”我想都沒想,一把拽住他,“那些人會對她做什麼?”我問他,“你一定要告訴我——”
“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曾部長用力擺動一下胳膊,企圖把我揮開,但是沒有得逞。 “沈宜修——直到現在,你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他的神情依然沒變,但是聲音提高了一些,聽起來象在發火,“現實怎麼樣,如果你還不清楚,那我真爲你感到遺憾!”
我看着他的冷淡,感覺心裡有點發涼。
“這個圈子裡,存在全身而退的說法嗎?”曾部長面無表情地說,“她瞭解那麼多的事情,人那麼聰明,還有那麼複雜的想法,觀點又偏激,這麼下臺靠岸,一走了之——誰還能控制她?誰能保證橫刀的網文事件不再重演?”
“是這樣嗎?”我有點發愣,手依然緊緊地抓着他不放,“那又怎麼樣?”我說。
“這種情況最後會怎麼處理,我真不知道,也猜不出。”曾部長無可奈何地說,“但是沈宜修,你跟這事還有什麼關係?你已經從這個漩渦裡被人扯上了岸,現在你是沈先生,你有很好的前途,根本不需要再把自己跟她綁在一塊——對誰都沒有好處,不是嗎?”
“蘇靜美的事情,已經是過去式了,那就讓她過去吧。她的結果怎麼樣,你沒有辦法也沒這個能力去幹涉,那就算了吧,放手吧!”他說。
“哦。”我說。然後我把他放開了,沒有再多說什麼。
曾部長搖搖頭,隨手拂試一下被我弄皺的衣服,然後默默地走了,也不回頭看我一眼。
望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我感覺自己的心,就象他那衣袖一樣,頃刻之間,皺了,亂了,但是我卻無法拿出來從容地揮一揮,理一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7 工作還是生活?這是感覺的問題
星期六,我回到了八十七號樓。
學校也在西山,距離療養院的路程不算太遠,按照管理規定,我和其他教員一樣,平時跟學員們同吃同住,到了雙休日回家休息——是的,療養院的八十七號樓,就是我在這個城市裡的家。
其實從個人感覺出發,這個家不算溫暖,我對它沒什麼依戀,我把八十七號樓理解爲自己的另外一個工作場所。而且如果有選擇的話,課餘時間我寧可守在學校,跟我那些學員們開開玩笑互相調侃打趣,也好過一個人呆在別墅裡搞什麼學術研究,對付那些冷冰冰的理論政策、政治哲學。但是很可惜,我沒得選擇,組織規定,只能回家——這也是由我的工作性質決定的。事實上我並沒有完整獨立的休息時間,我的生活,就是工作,感覺是這樣。
這個狀態持續了三年,從本質上看,我的工作內容確實枯燥乏味。雖然已經習慣了孤獨冷清,但是坦率地說,我並不喜歡這樣的狀態。但是也沒辦法,組織安排,只能服從。
當然,這樣枯燥的工作方式,也不完全恆定,有時候會有點變化——比如說,上官儀來的時候。
大概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不是說女人的大姨媽啊,別想歪了!),上官儀會不定時地出現在八十七號樓,爲我佈置工作和學習的具體任務,同時帶給我一些理論研究的課題,或者傳達領導人們的指示精神,安排我寫上一篇大文章。
自從我兼職理論教員的一年多時間以來,上官儀出現的次數更頻繁了,常常連續幾個週末,她都跟我一塊度過。我們會一起用餐,然後探討分析當前的時事熱點理論動態,她會向我展示一些最新的文件材料,並且爲我最後完成的理論文章作出修改,或者增刪一些觀點看法,我們以合作的方式進行工作。
工作通常會持續到很晚,有時候甚至通宵達旦——跟蘇靜美一樣,上官儀也是獨身,這樣瘋狂的工作方式並不影響她的家庭生活——而且據她所說,要將獨身狀態保持到永遠,工作就是她的生活,她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家庭。
我很恐怖,很無語。呃,是的,上官儀非常完美地向我展現了一個工作狂人的本色,她的工作慾望之強烈,常常讓我感到汗顏。所以對於她拒絕婚姻這個決定,我非常贊同,因爲從一個普通男人的角度出發,我確實不知道需要什麼樣的偉大人物,才能配得上這種完美無瑕的女子——或者換句話說——這樣機械精準的政治機器。我感覺上官儀的生命目的,好象就是因爲組織的事業而存在,因爲崇高的理想信念而存在——老天!我非常佩服她,真的。
當然,除了如同濤濤江水連綿不絕的景仰欽佩之情外,對於上官儀,總還有點別的感覺。
比如說,樂趣,比如說,溫暖。是的,是這樣。
週末回家,一個人呆在八十七號樓裡,相當乏味,其實這裡沒有家的意思。但是上官儀出現的時候,情況會有所改變,我才覺得生活有點小小樂趣,不至於完全被枯燥的工作佔據——好象記得哪位高人曾經說過:有女人的地方纔有家,我完全贊同。上官儀這個完美女人,可以讓這棟龐大粗獷的蘇式別墅,產生一點溫暖的味道——雖然她很少跟我談生活,基本只論工作。但是,嗯,從本質上看,女人就是女人,性別決定性格,哪怕再機械再冰冷的女人,談起工作來,也會有生活的味道——當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會這麼想,但是這個確實是我的感覺,很個人的想法。
而且近一年時間以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也就是說,上官儀帶來了生活感——以工作的方式。
很奇怪的感覺,但是實實在在,就是我的感受。
………………………………
但是今天顯然是個例外。五月的天氣,理應溫暖,我卻感覺到了寒意,也是上官儀帶給我的,暈。
“你不能把那些寫到裡邊去,沈宜修——還得改一改。”上官儀倚在客廳的落地窗邊,手裡擎着杯果汁,跟我討論一組材料,她一邊思考一邊說話,目光一直注視我,她的神情非常輕鬆。
看得出來,上官儀現在的心情不錯。剛纔她還表揚過我一把。
“你的這一系列文章針對性很強,看法很深入,提的觀點也有建設性,首長們非常重視。”上官儀說,“關於政治改革,確實迫在眉睫。組織內的民主制度,權力監督,以及執政行爲的透明公開——這些要點,你抓得很準,符合當前大形勢下的需要。”
“哦,謝謝。”我朝身邊端着果盤的小陸點點頭,然後從她手裡接過一片西瓜——剛剛吃過晚餐,現在是水果時間。
“首長們給文章加上批示,準備由辦公廳行文,下發省廳以上幹部徵求看法。”上官儀告訴我一個情況,“現在兩會在即,過幾天領導人會在黨校發表講話,包括政治改革在內,有一些新的觀點提出來,首先組織那裡的學員們討論。”她又慢慢地踱起步來,到我身前時站住了身子。她看着我,目光裡很有點鼓勵的意思,“再綜合各方面的意見,到時候可能會發展一些改革的試點,具體步驟,由組織部門安排。”
“哦。”我擡起頭來說,“你的意思就是說材料通過了,還要改什麼?”
“當然要改。”上官儀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事實上你引用的一個例證,我已經刪了。”
“嘿嘿儀姐。”我看着她笑,其實我知道她改動了文章裡的哪些地方,“是不是關於長川市的那一部分反例啊?”
“是這樣的。”上官儀說得很坦然,“那麼多例子可以參考,內參裡面一大把,爲什麼一定要把長川的事情再端出來?有這個必要嗎?”
我依然微笑。“爲什麼不能提?長川又不是什麼禁區。”我說,“我在那裡工作過,我有切身體會——”
“請注意不要把自己的主觀感受帶到工作中來!”上官儀把聲音提高了,“那會影響到你的客觀思維!沒有什麼好處!”
“儀姐。”我不動聲色地凝視她。上官儀的神情明顯冷淡下來,這讓我覺得挺有意思,很微妙。“你可以直接一點告訴我嗎?爲什麼文章裡不能提長川?”我問她。
上官儀無奈地搖搖頭,應該是在對我的弱智表示不滿,過了一下她才說,“你自己不是不清楚。”她說,“那些事情對於你而言,是個很大的包袱。”
“長川的問題,至今沒有形成結論,尤其是你,作爲當事者之一,提這個更加不合適,只會給自己增加負擔。”她的語氣開始轉重,聽起來有告誡的意思,“最好把長川的經歷忘記,任何時候都不需要提起,甩掉這個包袱,你以後的道路上——”
“確實是包袱——”我打斷了上官儀的話,我覺得她說得太嚴肅了,有點不好接受,“我沒法忘記那個經歷。”我說,“永遠不可能。”
“這次換屆,蘇靜美會下來,你知道嗎?”我很直接地把話題從工作中轉了出來。“儀姐——”我注視她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向她提出一個要求,“我希望你能夠介入進去,想辦法保護她,不讓她落選。”
事實上這句話我已經準備了一下午,考慮過很多遍,才這麼鄭重其事地提出來。我用真誠的眼神凝望上官儀,話說得很懇切。我希望能夠得到她的答應。
上官儀把手上盛果汁的杯子輕輕放到茶几上。然後轉過臉來,跟我對視,她的眼神同樣認真。我感覺這種審視的目光給了我相當大的壓力。
“沈宜修,你從事的是理論工作。”過了幾分鐘,上官儀慢條斯理地開口了,她的話讓我非常鬱悶,“你懂得法律,也懂得政治。”她說,“你讓我介入選舉——這個話有沒有法律依據?有沒有政治原則?誰來介入?怎麼介入?”
“蘇靜美能不能繼續擔任副市長,不是誰可以決定安排的,必須通過選舉產生,由人民決定——這個法定程序,想必你應該清楚吧?”上官儀在冷笑,冷若冰霜。“你自己文章那些觀點怎麼提的?——民主,權力的監督,公開公平公正對吧?”
“那麼你看——介入這個說法,符合這些觀點嗎?”她在問我,帶着很嘲諷的笑容。
看着上官儀的冷若冰霜,我打了個寒噤,不敢再說。
媽的,真冷,還鬱悶。我想。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8 山不轉水轉
這兩個星期很忙。
新一輪後備班學員入校開學;領導人蒞臨學校,於大禮堂發表公開講話,爲即將到來的新一屆全代會吹風定調;省部班、中青年後備幹部班集體學習指示精神;組織開展專題研討講座。
對於我來說,上述每一件都是大事,我都有份參與,而且意義重大,可千萬馬虎不得。我打點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每天忙前忙後,圍着這些事情打轉,兢兢業業,恪盡職守。
在學校的教務辦公室裡,領導人又一次接見了我。這也是一年多以來,他對我的第N次接見。
所有人都知道,我們這所號稱國家未來領袖之校,歷來由組織最高層領導執掌。現任領導人正兼着學校校長,雖然公務繁忙日理萬機,但是如果時間合適,他還是儘量能夠撥冗前來,親自視察這個組織理論的重要陣地和黨性鍛鍊的思想熔爐。在學校裡,我經常近距離見到他——有時候跟其他教員學員一起,有時候則是單獨召見。
我的工作得到了表揚。領導人對我的理論研究成果評價很高,他鼓勵我放開思想,大膽前行,要求我在思想政策領域繼續深入探索,爲組織理論建設工作再立新功。
受表揚了,理應感到高興。
但是,呃,說實話,沒什麼太興奮的想法。事實上,這倆禮拜以來,我貌似努力工作,實際上卻一直有種心神不定的感覺,有點憂鬱,有點悶。
我知道自己鬱悶的原因——長川換屆在即,我正擔心那邊的狀況,準備地說,是在擔心蘇靜美的境況。
我找到何繼志。在電話裡,我讓他幫我聯繫一個人,我說我要請一次客,由他幫我安排——我希望請來的客人,就是長川市委副書記,任小天。
想讓小任書記來幫我一把——嗯,確實有點無奈,但是也沒辦法,上官儀不幫我,我只能這麼做——希望解決問題,只能找任小天,他現在是長川實際上的一把手,管組織的。
“喝不喝酒?”電話裡,何繼志首先詢問我的請客內容。
“酒我戒了。”我說,“再說任小天,也不是靠喝酒能夠搞定的。”
“那倒也是。”何繼志同意我的看法,“不喝酒的話,也不用安排什麼了,我幫你拉他來,就到你那老幹樓吧,大家都熟悉地兒。”
“好的兄弟。”我說,“謝謝。”
現在我跟何繼志的關係倒是處得挺好——我覺得他這個人,看似花花公子,實際上內涵不錯,不是那種草包大少類型,而且也不裝腔作勢,性格上不至於讓人討厭。咱們三天兩頭都有電話聯繫,有時候週末他還會跑我那八十七號樓來,陪我聊聊天,不過他再說娛樂節目什麼的,我就沒搭理了。咱們的關係,按何繼志的說法,完全屬於君子之交類型,還真是清淡如水——呃,他算不算君子,我持保留意見——何繼志說他服氣我,喜歡跟我這麼處着,也透着股新鮮。
………………………………
又見週末,又見上官儀。
一起用過晚餐,按照慣例,我們發動起來,開始工作——這段時間會議多,文字任務相對重一些,手頭同時有幾個大文件要趕,看情形,今兒又要好好地熬上一晚了。
我在書房電腦前筆筆直直地坐着,手裡噼哩啪啦地忙活碼字。上官儀手上端杯咖啡,倚在大班臺邊上看着我。跟平時不太一樣的是,我感覺她此刻眼神有點異常,好象那個應該叫做——憂鬱。
“呃,儀姐——”弄完一段文字,存過盤之後,我停下手來,椅子轉到她那邊,“剛寫的這些,有什麼不對嗎?”
“嗯?”上官儀好象神思恍惚,她又瞟我一眼,頓了一下才說,“沒什麼問題,你繼續。”
然後小陸上來了,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框。“首長,何總來了,在客廳裡。”她說。
“他一個人?”我問她。
小陸的頭低下去,神情有些不自然,真奇怪。“不是的首長。”她說,“還有一個。”
“哦,知道了,你先下去招呼着,我馬上下來。”我說。我用徵詢的眼光看看上官儀。
上官儀的眼神飄移開去,她臉上的神情頗有點複雜。
“你去吧。”過了好一會她說了句,“我在這裡,看看剛纔的稿。”
………………………………
在一樓客廳裡,我見到了何繼志,還有他身後的任小天。
“沈廳,忙着哪?幸不辱命,這任書記,我是幫你請來了,呵呵,挺給哥們面子——”何繼志一邊同我握手,一邊得意洋洋地朝任小天那方向努努嘴,“以後大家處好了,可不都成哥們了嗎,沈廳你說對吧?”
沈廳——是的,這個稱呼如今算是到了位,沒再讓何繼志矯情——兩個月前,我的留察已經宣告結束,套上副研究員職務職稱,我現在行政級別正式十三級,副廳,可以說沈廳這個稱呼於我,算得上名符其實名至實歸了。
任小天站在何繼志身後,掛着一臉淡淡的笑容,看我的眼神也平淡。“你好,沈廳。”他朝我伸出手來。
“你好,任書記。”我握住他的手,搖了一搖。
跟任小天打正面交道,這應該不是頭一回(汗!)。在以前那次讓人很汗的會面過程中,我其實沒有看見他——那個時候,我是個瞎子。直到現在,我才真正弄清楚他的準確造型。
平心而論,任小天人長得不賴,長身玉立,瀟灑大度,頗具公子風采。除了稍稍有點顯老相之外,其餘部分基本上可以用英俊兩個字形容——任公子與我同歲,不到三十,但是在其眉間鬢角,有一些與年齡不太相稱的小皺紋,而且臉色發青,眼神疲憊。據我的觀察表明,他的這些特徵確實與其好色傳聞相符——煙花脂粉、醇酒婦人,頻繁無度的夜生活,很容易讓一個男人提前衰老,這個可以肯定。
握手的時候,氣氛其實有點尷尬,我在琢磨自己跟任小天的那些過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總之也很淡漠——雖然他也有在笑,不過我想,那應該屬於冷笑。
何繼志衝着我們樂了,我感覺,他就是來圓場子的。“就是就是,呵呵,握握手就沒事了,不打不相識嘛——”然後他一手一個,攬住我和任小天的肩膀,把我們推到沙發上坐下來。“以前要有些什麼不愉快,那都過去了!現在是哥們的,坐下來喝杯茶,小陸!小陸——”他跟個主人似的,在我這客廳裡喊上了。
我沒說話,我看着任小天,有點發愣。
說實話,今天是我請他來的,我是主人,理應要對他熱情一點,但是我看他那不陰不陽的神情,還真拿不出什麼熱情來。一見任小天的樣子,我就知道以前那疙瘩在他心裡頭堵着,根本就沒把事情帶過去。說不定他今天能上我這來,就是應應景兒,不駁了何繼志的面子——他跟何繼志的關係挺鐵。我聽何繼志說過,他們一個軍區大院的,穿開檔褲一塊長大,發小。
“任書記——”我回過臉來,招呼了他一個,“不好意思啊,請你上這兒來,耽誤你時間了——”
任小天擺了擺手,終於又開口了,“說這些幹嘛?”他淡淡地說,“沈廳現在大忙人,火得很啊,咱呆在下邊,一天到晚沒事幹,時間哪有你金貴?這不寒磣人嗎?”
我看着他,語塞——這話說的。
“呃——”想了一下,我又說,“任書記,以前多有得罪,你也別往心裡去,全怪我太任性,那時候不懂事啊——”
說這話的時候,我牙根犯着酸,真的感到很不是滋味,可是沒辦法,腆着臉也得上啊——誰讓我有事求着他的?誰讓我以前得罪他的?山不轉水轉,嗯,確實有點無奈感。
“算了沈廳。”任小天嘴角扯動一下,算是明確一點的笑容了,“以前什麼的我不記得了——沈廳如今現在面子大得很,這麼一召喚,咱不能不來。有什麼說什麼吧,直接點,也別浪費大家時間。”
“呵呵就是——”何繼志笑嘻嘻地插上一嘴,“小天這雅量,高啊!以前的事情,一風吹!來來來,大家喝杯茶,慢慢談——”可他喊茶喊了老半天,也沒見桌子上來個杯子,鬱悶了。“小陸——死丫頭,跑哪去了,連杯茶水也不見上,沒規矩了啊——”
終於看到小陸從樓上匆匆跑下來了,低着頭,一臉的不情願。
“小陸,怎麼啦?不高興?”我納悶,衝她問了一句,平常沒見這姑娘這樣的,真希罕。
她也不搭理我,手裡張羅着把茶水送上來,又端個果盤放到茶几上,然後轉身就想離開。
任小天衝她動上了手。
在我詫異的眼神裡,小任公子一把拉住小陸,把她墩在了沙發裡,手立馬搭到人家姑娘的大腿上。“美女——不記得你任哥啦?還甩臉子?給誰看的啊?”
我愕然。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69 狗血公子
小陸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眼淚立馬就下來了,她的神情非常屈辱。“放開!”她低低地喊了一聲,身子一扭,擺開任小天的祿山之爪,站起來就跑。
“你敢!”任小天撈了一把沒撈着人,手立馬往茶几上一拍,“弄死你!”
小陸纖巧的身子就象平空中了一記定身咒一樣,猛然凝固,果然不敢再動分毫。
我張口結舌地看看滿面羞憤,眩然欲泣的小姑娘,又往左右瞧了瞧,覺得自己被任小天突如其來的這一下弄傻了,都不知道狀況怎麼出現的。
坐我側邊的何繼志倒是神色平靜,他對視我的目光,衝我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院子裡,哪年咱家老爺子不來住上個三五倆月的?這塊地哪個女的我任小天不熟?玩你是看得起你,還敢跟我犟!什麼玩意!”任小天還在發他的無名火。“你敢跑,撕了你丫!”
“呃——”我思考了一下,側臉望着任小天說,“任書記,跟一妹妹計較個啥?小女兵,不懂事啊,別放在心上——”
任小天沒有理會我,他的眼神依然緊盯小陸,眸子鐵灰,裡面寫滿殘酷兩個字,有點嚇人。“今天我還真就跟她計較上了——”他冷冷地說,“丫什麼意思?捧紅踩黑,看哥們這兩年不順是吧?嗯?!”他的手掌又重重地拍到茶几上,小陸的身子跟着一抖,“老子就算倒黴,也輪不到你來甩臉!”
“你——”任小天擡起手來指指小陸,又點了點自己翹着一晃一晃的膝蓋,“坐這來!放聰明點!別逼哥們出手——摳了你那XX——”
小陸站在茶几對面沒動身子,清秀蒼白的臉蛋上充滿委屈,肩膀也跟着微微地在顫抖。她轉臉看着我,象一頭受了驚的小鹿,眼睛裡都是淚水,她很害怕,她在向我求助。
我的眉頭皺緊了。這個時候,除了納悶之外,突然覺得有點上火——
就算你家老爺子是他媽誰誰誰吧,就算這療養院是你王府大院的私家花園吧,也得有個度吧?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衆之前,玩這不入流的威逼民女戲(民女倒也談不上,軍裝護理MM來的),也忒蹩腳狗血了吧?公子脾氣演過了吧?有這麼急色的嗎?還帶這下賤措辭,整個一淫賊嘴臉——想過自己的身份嗎?就算華太師那倆傻兒子,要摧花折柳行雲布雨,也懂得分個場合選塊地兒吧?你就不怕PP着了涼?
我吸口氣,平靜一下心緒——是得鎮定鎮定,否則嘴裡三字經就該跑出來了。
“別怕小陸。”我朝着小姑娘擺了擺手,“任書記讓你站着你就站着,他也沒啥惡意,跟你開玩笑呢。”我說,“沒事,我在這兒。”
“任書記——”我又轉臉招呼任小天,“來,喝茶,消消氣——”
“就是就是——”何繼志也趕緊接上我的話頭,“有事談事,小火過了就算,別玩真的——男人嘛,哪天不來火!”
任小天嘴角掛着一絲冰冷的笑意,給我的感覺就是兩個字——冷血。他架着腿晃了幾晃,慢悠悠地揮手撣撣褲子,好象上面沾着什麼灰塵似的,然後斜眼向我瞟過來,樣子相當輕蔑。“好吧,那就談吧。”他說,“隨便你談。”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
這時候客廳裡的氣氛已經非常糟糕了,我很反感他這副做派。當然,我不知道的情況是——從事實上來說,任小天需要我的反感,他剛纔的所作所爲,完全是在造勢,他就是爲着一個破裂的談判結果而來的。
這是我事後通過回憶得出的判斷——任小天帶着強烈的敵意來到這裡,他渴望羞辱我,打擊我,他甚至希望把我拖入到一個莫名其妙不知所謂的爭鬥中去。
在我瞎眼的那段時間,在長川的駐軍部隊醫院裡,我曾經當着任小天直接下屬的面,狠狠地折辱過他一把,這是任公子從來沒有過的經歷。我讓他撈取政治資本的企圖完全失敗,並且蒙受奇恥大辱,傳爲政壇笑話——那個時候,我無慾無求,他無可奈何。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倒過來了,他完全有本錢羞辱我。
而正是那次事件之後,我們收穫到了完全不同的結果,政治軌跡都因之發生改變——在任小天看來,我平步青雲飛黃騰達,直接抵達政治核心,而他卻飽受非議原地踏步,甚至連自己身處其間的政治勢力也因爲這個事件受到全面打壓。
所以對於我,除了仇恨之外,他沒有第三個字要說。任小天和我之間的矛盾,完全對立,沒有任何可以調和的途徑。
在到達這個八十七號樓之前,任小天已經完全清楚我的動機,我找他的目的。他根本不可能答應我的要求,甚至他已經把這回碰面提前理解爲一次報復性的打擊,他需要在一個合適的氣氛下亮出他的底牌,置我於不能自拔的境地。他對小陸做的那些動作不過是向我提個醒——在這幢充滿歷史和政治氣氛的古舊樓宇裡,他不是客人而是主宰者,我纔是一個外來人員,我沒有資格向他提出要求,同他對待談判。
但是在當時,在談話開始之前,我並不瞭解任小天的想法,我只是以爲他有恃無恐天性淫賤,很猖狂很張揚,我以爲他想出口悶氣發泄一把,但是這樣的發泄方式讓人異常反感——這個感覺讓後面的談話陷入到任小天希望創造的氛圍,並且直接引發影響極其惡劣的械鬥,直至上達天聽——雖然械鬥這個事件,未必是他任小天想收穫的。但是確確實實,這次談話產生的客觀後果就是——事件發生了,讓大家始料未及。本文轉載自小陸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眼淚立馬就下來了,她的神情非常屈辱。“放開!”她低低地喊了一聲,身子一扭,擺開任小天的祿山之爪,站起來就跑。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0 政治怪圈
任小天臉上掛着陰冷的笑意,把臉轉回去了。然後他端起茶杯來,輕輕地啜上一啜,仰天漱口,再吐到地毯上。
何繼志靠在沙發上,手裡把玩着一個火機,他看着我倆,眼神中有一絲疑惑,好象也沒弄明白現場這個古怪僵硬的氣氛從何而來——那是因爲他不知道在我和任小天之間即將展開的對話,牽涉一個什麼性質的問題。
對於我來說,很重要,無比重要。我渴望達到目的。
對於任小天來說,也同樣重要。他不會讓我得逞。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他是這麼考慮的,我當時就想着,自己沒有其他辦法,真是這樣。如果事前知道他會給出這麼一個回答,我肯定不會找他——哪怕是拿把菜刀跑到長川街頭去砍人,也好過求他任小天。因爲這個叫做——緣木求魚,或者說與虎謀皮。
“任書記。”過了好一會兒,我又等着任小天喝了幾口茶水之後才說話,我儘量把聲音弄得平和一點,低調一點,更象請求一點,我把自己對他的反感埋藏得很隱蔽,不露痕跡。“請你來這裡,是希望任書記幫我一個忙。”我說。
“關於長川此次換屆的問題——只有任書記能辦到。”我說。
“哦?是嗎?”任小天把茶杯放下來,他望着我微微一笑。“因爲這個事,現在找我的人很多啊,躲都躲不開身。”他說,“想不到沈廳也不能免俗,這也要來插上一手嗎?”
“那麼高尚的一位君子高人,無慾無求啊——”他說,“怎麼着?尾巴夾不住了?不裝清高了嗎?”
我吸了一口涼氣,語塞中。然後側過臉去,看着何繼志。
何繼志也愣住了。
“呃哥們——”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小天。”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對不?”他瞧着任小天的臉色,話說得小心翼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嘛,對不?這個這個以前的事就算了,攜手向前嘛!你看沈廳這歉也道過了,禮也賠過了,態度還是蠻誠懇滴——是不是咱們就來他個一笑泯恩仇,化干戈爲玉帛——”
任小天手往他那邊揮了揮,打斷了何繼志的酸文假醋。“好啊!沒問題!”他說,“別的那些也不說了,志哥的面子,咱得給!”
“沈廳你說吧!”他說,“只要不違反原則,能幫的忙我絕對給你幫!能辦的事我一定幫你辦!”
“哥們痛快!”何繼志坐起身子來一拍桌子,算是個擊節讚歎,“明兒老爺子再要看上哪件古玩意兒,哥哥給你包圓了!”他又回頭衝我擠擠眼,“小天開了口,兄弟有啥事你提——”
“那好——”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管任小天這態度是真是假,“蘇靜美的事。”我說,“怎麼樣任書記?能不能辦?”
“能啊,怎麼不能?”任小天很乾脆地回答我。他嘿嘿直笑起來,一副眉飛色舞喜逐顏開的表情,“我一定幫你辦,好好地辦她——”他說,“不就是個關照嗎?哥們這回還自動自覺了,根本不勞你沈廳插手操這個心。”
我呆了一下,跟何繼志對視一眼——應該他跟我一樣,也聽出任小天這口氣不善來。
“我會好好地照顧她——”任小天盯着我的眼睛,此刻他臉上的笑容,我可以很直接地用獰笑來形容。“沈廳的愛人嘛,情兒嘛,對不對?不照顧怎麼行呢?她會寂寞的——”
“小天!”何繼志打斷了任小天的話,“別開這種玩笑,不合適。”他說。
“任書記!”我的火又上來了,忍了一把。“有什麼說什麼,不用拐彎抹角,搞什麼弦外之音。”我說,“蘇靜美這次,不能讓她落選!能不能幫我做這個工作?”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一句話。”我的話音也開始生硬起來——已經感覺到他的拒絕了。
“哼哼。”任小天的目光收了回去。“別做夢了。”他果然說,“她這屆任期一滿,肯定是下,沒什麼好說的。”
“蘇靜美不下來——長川還能呆人嗎?我們怎麼做事?”任小天惡狠狠地看着我,“都讓着她三年了,還不夠?省裡的意思,還有上邊的意思,都是讓她下課,你還能說出這個話來?你有腦子嗎!”
我無可奈何地搖頭——這個情況其實我清楚,提要求純粹是抱了個僥倖的想法。
長川這三年的政局,可以用一個亂字來形容。任小天的心情不太好——當初作爲周書記的秘書空降轉任,網文事件沒有最後定論,外頭對周書記他老人家的議論一直挺大,直接導致任小天的此次任命被大衆質疑,再加上原來的班子情緒也牴觸,高層組織部門從保穩定的考慮出發,一直壓着沒把他這副書記扶正,而是建議漢江省委從外地調入市委書記入主長川。
於是問題就出來了。任小天肯定不樂意,他覺得這市委書記的位置是自己碗裡一塊肉,他在這眼巴巴地望着,憑什麼輕易讓人給吞到肚裡去了?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於是牴觸了鬧矛盾了——以他爲首,長川政場又聯起手來,鐵板一塊對付外來戶,誰來就弄誰,給人上上下下一架空,得了,新來的那位——等下課吧。
聽起來象笑話,但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這也沒辦法的事,國情如此——沒人來吧,大夥窩裡鬥,有人來了,一塊上,弄死他,弄完了大夥接着鬥,實踐出真知,鬥爭長才幹,鬥人者人恆鬥之,誰也不服誰——鬥爭這個哲學,在咱們國家,從歷史到現在,從來沒有消停過,而且估計從現在到未來,永遠也不會消停——那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安身立命必需的武器,居家旅行必備的良藥,殺人滅口……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
長川這幾年,走馬燈似地換書記,三年換了五任,一個比一個下得快——鬥爭太複雜了,矛盾太尖銳了,這潭水太深了,誰都搞不定,再有能耐也不行。
當然,按照哲學觀點,矛盾是普遍存在的,鬥爭是永恆不變的,爲什麼長川就那麼特殊,沒人能控制下來?
因爲長川的政治局面,比別的地方多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獨一無二——就是網文事件,還有蘇靜美的存在。這是整個長川政場不能直面的,邁不過去的坎。事實上,政治在這個問題上遭遇前所未有的尷尬,一道無解的方程式,沒有人能夠給出答案。
由於衆所周知的原因,網文及其後續事件沒有最後揭開蓋子。當時爲了謀求脫困逃避責難,也是爲了保穩定,蘇靜美獲得釋放平反,同時被複職,放到了原來的位置上。高層希望通過這個舉動證明政治的清白、法律的公正,再加上橫刀的配合出演,讓事件始作俑者切責悔過退出江湖,這一系列動作的目的基本達到,網文事件漸漸淡出人們視野。
在此過程中,蘇靜美的政治花瓶角色必需存在,一定要讓人們看到她的完好佇立,否則政治的清白、法律的公正,就成了一個笑話。
又正是因爲蘇靜美的佇立不倒,導致了政治的無比尷尬——長川乃至漢江整個政局沒有絲毫改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這是一場事實存在的笑話。所有人都知道,蘇靜美因爲政治傾軋而受難,她受到了迫害,但她清白無辜,她回來了,卻沒有人對這個錯誤的事件負責,沒有人因爲迫害她受到懲罰——所有現象,所有的事物都是對的,都是正確的——真正的黑色幽默。
一個天大的悖論,怪圈,黑洞。
確實不能讓誰來負這個責任,也不能夠去懲罰誰——那樣將可能導致政治形象的全面崩盤,同理之豔照門事件可供參考——後者曝光明星真相,前者暴露政治本色——其結果都足以讓信仰崩潰。這個後果之重,沒有誰可以承擔。
所以,長川原來的格局,雷打不動——不能讓任何的風吹草動,被人聯繫到讓政治不堪回首的往事上去,引發不必要的矛盾。
淡化,淡化,低調,低調,穩定是第一位的——只要長川不徹底亂起來,亂到不可收拾那地步,就由它去吧。政治在這個地方,用了一個拖字訣,倒也無可厚非。
長川的這個奇特現象,確實讓人撓頭。我們學校常務副校長跟我閒聊時,說過這樣的話:長川現在情況複雜,很棘手,軟着陸是個辦法——等一等,看一看,到換屆時纔好處理,事情也許就自然了,不勉強了。
在他這幾句話裡,我清楚地理解到,處理這兩個字的潛臺詞——就是蘇靜美換屆時下課,不再出任副市長——這也是盤活長川政治的必須前提。她在臺上,所有的壓力都在——輿論,民情,無法承受之重。讓她自然下臺,是最好最自然的選擇,最優化合理的方案,符合方方面面的利益。
這些話代表政治的意思,高層的意思,非常權威,我同樣清楚——權威的原因,是因爲我的副校長,就是高層的組織部長。他的每一句話語,哪怕來自閒聊,都是權威的都是經典的——這個國家裡,比他更懂得政治,比他還要高層的人,不會有很多。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1 流氓的筆畫
所以現在,無奈了。
“嗯。”我說,“下了也好。”我搖搖頭,“你們會怎麼處理這個事情?”
事實上,雖然無奈,也沒有超出我的預料,我沒抱太大的期待——前邊提的那個不過是個幌子,爲對談開個局,給任小天拒絕的機會,增加我談判的一點心理籌碼而已。蘇靜美肯定是要下的,對於政治來說,這是不二選擇,成本最小的解決方案,沒有理由可以反駁。我真正關心的,是她下來之後的處境,這纔是我需要的答案,或者說是我真正想提的要求。
“處理?”任小天又笑,“誰敢處理她?怎麼處理?沈廳水平高,教導一下我們?”
“那麼任書記的意思——”我緊盯着任小天,不動聲色地問他,“就是說蘇靜美下來之後,長川就沒她什麼事了,對嗎?”
“當然。”任小天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她在臺上只能壞事,早就該下來了!一個副市長,整天不作爲,杵在那裡幹嘛?讓人看笑話——”
“那好,那就這樣吧,我能理解。”我鬆下一口氣來,“對於蘇靜美來說,也許自己也希望如此,她喜歡的生活——”
“她喜不喜歡不重要。”任小天打斷了我的話,他的語氣相當冷硬,“關鍵是我喜歡怎麼樣。”
我看着他,迅速思考了一下他這話裡的含義。
“她當然要下來。”任小天說,“但是就算沒幹副市長,她也不能離開長川,不能失去控制——”
“什麼?”我終於回過味來,這話讓我大大地驚訝了一把,“憑什麼?你憑什麼能夠限制她?她是自由的,不是嗎?想去哪裡都可以——”
“我們不希望出現第二個橫刀。”任小天簡單地說,他盯着我的眼神充滿藐視,語氣裡全是譏嘲。“一定要控制。”
我冷笑。“怎麼控制?懂法嗎同志?她犯了罪嗎?”我真是覺得非常可笑,“雙規?拘留?再判一個無期?還是監視她的居住?嗯?”
“任小天同志!”我的手在茶几上輕輕拍了拍,“我提醒你一點——現在是法制社會!講法治,不是人治!不是你想怎麼幹就能怎麼幹!請你搞清楚!”
“法治?嘿嘿。那又怎麼樣?我還就想幹她了!”任小天也跟着我笑,他的話讓我產生了抽人的衝動。“只有你沈廳懂法?只有你才能唱高調?”他問我。
“我沒說她蘇靜美犯罪,也沒說她不自由——”他拉長了聲音說,“可是怎麼着?你沈廳幹過的那號事,讓她再來幹一遍?讓她滿世界喊冤去?受迫害了?政治黑暗?咹?我告訴你——”他擡起手來,指着我的鼻子,“我還就要限制她了,還就要控制她了,怎麼着吧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在努力鎮靜,不想讓他把這火給挑起來了。
“你沒辦法控制到她——”我說,“沒有人可以控制她,我向你保證!打消這個念頭吧同志!”我看着他擡起的手指,向他搖了搖頭,我的態度很堅決。“爲了穩定起見,爲了不出更多的亂子,我勸你不要這麼想!會有後果的!你們要考慮清楚!”
“沈廳這是在威脅我?嗯?”任小天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的眼睛眯縫下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他說,“不會有任何後果,我能夠做到,很容易,嘿嘿。”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感覺鬱悶。
“傳說中,蘇靜美那還是一處的啊?穿了貞潔帶的?鋼鐵聖女啊!嗯?沈廳?是不是,有這說法?”
我把手從茶几上收回來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我在想,自己應該說什麼,我應該怎麼回答他。
“我想告訴你的是——”任小天輕蔑的聲音,“要控制她,有很多辦法,很自然,不一定非得要提到法律政治。”他冷冷地說,“對付一個處女,你說應該怎麼辦?嗯?”
“再次提醒你,任小天。”我面無表情地說,“你是一個領導,你是長川的市委副書記,請你尊重自己的身份,還有,也請你尊重他人的人格——”
“切!”任小天打斷了我的話。“以前也就算了,看老周跟他傻兒子的份上,我就讓他們了,可是現在不行,情勢所迫啊,還逼得我幹她不可——”他笑起來,似乎覺得很有趣,“也許,怎麼調教她一把,沈廳能提上個建議?你應該有經驗啊?你們關係那麼好?你怎麼就沒幹過她?”
我的手重重地拍到茶几上,上面的杯子盤子跟着一跳。“任小天!”我喝了一句,“不要太無聊!”
任小天絲毫沒有被我震懾到的意思,他盯着我的眼睛,灰色的眼眸裡閃現興奮,應該是因爲我的震怒而興奮,“沈廳生氣了?想發脾氣了?嗯?你害怕自己心愛的女人,讓我給騎了?嗯?我告訴你,我真爲你感到痛苦——”他在笑,“現實會很殘忍,比你能夠想象的要殘忍很多倍,沈廳!”
“多純潔的女人,多美的妹妹,我見猶憐!不幹怎麼行?暴殄天物啊,浪費資源啊!”挑釁,任小天的話,絕對是個挑釁,我無法承受,“還癡情,還守望——望夫石啊!難怪你沈廳放不下來——”
我聽到自己牙關咬緊的聲音。是的,極度憤怒,要發火了,我知道。
任小天也知道。
心底最痛最軟的那個位置,所有人都知道。他傷害到我了。
“把處女調教成一個女人,很有樂趣的!還是這麼有性格的一位美眉,嗯,前面可能是得上個小手段,讓我想想——”任小天無視我的表情,繼續他的挑釁——或者說,我的表情,給了他足夠的快感,他的臉完全扭曲,眼睛裡放射出淫賤的光芒,“女人都這樣——”他說,“沒人弄到她,裝模作樣假正經,跟個仙女似的,只要給人一干動,嘿嘿,立馬就能百依百順,跟條藤似的纏上你——”
我豁地一聲站起身來,我的手直接到達任小天的鼻尖位置,“任小天!我警告你!”
任小天忽略了這個警告。他把我的憤怒當成了耳邊風。
“我是從政治角度考慮問題的。”他得意洋洋地說,“我得控制她啊,對不對?都說政治成本——有什麼方法,比這個更節省的?讓她成爲我的女人,聽我的安排,嘿!齊活了!”
“住嘴!”我說,“再說一句試試?”
“嘿嘿。這還真動氣了?”任小天瞅瞅我,又瞅瞅邊上目瞪口呆的何繼志,“我告訴你沈廳——”他無所謂地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那也就兩清了——”他說,“長川的事,你還想來插上一竿子?做夢吧你!”
“兩清沒問題!”我說,“收回你那些話,放過她,我不跟你計較——”
“你他媽計較啊!來啊!”任小天從沙發裡站起身來,不帶掩飾地逼視我,“到底誰欠着誰的?咹?”
“什麼東西!”他罵上了,“你的女人——老子這還玩定了!玩死!玩殘!玩到她不敢再動彈——”
我給他扇了一記。啪的一聲,清脆悅耳。
還真沒什麼好說的,說這個我說不過他,他讓我痛苦了,恥辱了,憤怒了。
“閉上你的臭嘴!”我說。
任小天的聲音嘎然而止,他張大了嘴看我,又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他的神情,有點難以置信。
“你——”他望着我擡起的手,“你他媽敢打我?”
我反過手掌來,又是一記耳光——這一下更重,任小天白淨的麪皮上,立馬浮現指印,四個。
任小天咆哮起來。他壓根就沒想到,我真動上了手,抽上他了。
何繼志一把跳起身來,把他摁在了沙發上。“小天!別衝動!”然後他回過臉來責備我,“你幹什麼?有病啊?!”
我站着沒動身子。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何繼志!放開我!”任小天狂怒,他終於回過神來,“你也看到了,這雜種打人!”
“你摁着我什麼意思?你幫誰拉架?你他媽胳膊肘——”
“放開他,何總。”我冷冷地說,“這是個真正的流氓,不過還不夠到位。”我說,“今天我來教他一把,流氓這倆字的筆畫!”
是的。我就是這麼想的——對付流氓,不能光靠嘴說,我得用行動告訴他,我比他更流氓!
“放開!”任小天在何繼志的手底下掙扎,一邊大吼大叫,“我跟你翻臉!我沒你這號朋友!”
何繼志臉上的神情很爲難。他終於把手放開來。
任小天帶着嘶吼,象狼一樣撲上來,肩膀狠狠撞中我的胸口,我給他衝得接連退了好幾步。
鬥毆開始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2 血戰
應該說,到底是軍區大院長大的——任小天手底很有兩下子,看得出來,練過的。
他衝我面前來,就是一路組合拳,晃得我眼花繚亂,臉上身上連着捱了好幾記重的。剛交上手,我根本就沒碰着他,光捱打了,很讓人意外。
我一邊招架,一邊踉踉蹌蹌地退,一直退到客廳盡頭,後邊是牆壁,沒法再退。他撲過來,一拳正中我的鼻樑,咚的一聲,眼冒金星。
腳後抵着牆根,我死死抱緊他的身子,我感覺自己鼻子流了血。然後,腦袋上又捱上重重的一肘——他媽的!
我低低地吼了聲,頂住他狂風暴雨一樣的拳頭,猛一發力,把他掀倒在地。然後我跳起來暴踹了他幾腳。
任小天也大叫一聲,在地毯上翻滾幾下後,朝天蹬出一腳,又中了我的襠下——我靠!還沒來得及跳上一跳,讓他伸腿一掃,我撲地而倒,任小天縱身急撲,又抱上我了。
然後進入持久戰——兩個人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滾,他扼住我的喉嚨,我的手叉在他的臉上,手指插在他的鼻孔裡。忙亂中,大家身上都不知道捱了多少下。
老實說,論起打架的技術來,這小子絕對比我嫺熟,手也黑得多,拳打腳踢,全奔我要害來的——但是,技術不代表全部。
架我以前打過不少,有打人的也有捱打的,有羣毆的也有單挑的,可以說戰鬥到最後,決定勝負的還是要靠力氣,或者說,體力。
當然,據說高手過招,不看這個,一下兩下過來就能致人死地,輪不到人來耍上一把力氣活——但是我跟任小天,顯然都跟高手的境界有N大的差距,我們之間的過招,說白了就是倆流氓在互毆,而且觀賞性不算太高,打得比較難看。要說各自的特點——他比我準點狠點,我比他力氣長點,就是這樣。
我們年齡相當,身材也差不多,沒誰帶着內功,如果任小天的體力足夠的話,他應該能贏下我。但是很可惜,看起來,任公子腐敗的生活方式極大地影響到他的戰鬥力,幾分鐘之後,他開始氣喘吁吁,不支了。
架打到這程度,我也就沒跟他客氣,我把任小天的身子提拎起來,跟對付沙包一樣,衝拳炮腿什麼的盡情發泄,好好地招呼了一把。看着任公子白嫩的臉孔在我手下漸漸變成豬頭狀,我覺得非常解氣。
呯呯呯,嘭嘭嘭!
我得意地笑!
然後身子給人抱住了,轉臉一瞧,是何繼志。
“夠了別打了!”他心急火燎地衝我吼,“別弄出事情來!”
我擡起腿來,一腳把任小天踹飛了。
OK,不打了,結束。
任小天坐到地毯上,腦袋耷拉在茶几邊,胸口大力起伏,喘息不停,他的臉是紫色的。
“操你媽!”喘息了一回後,他看着我罵,他的眼光裡全是惡毒,“不想活了!
也不知道他在說誰。
“呵呵。”我笑,“怎麼樣小任?不服?再來一次?”
“神經病啊你們?!”何繼志抱着我的胳膊緊了緊,“什麼不好玩?玩開片?還是小孩子啊?靠!沒見過!”
任小天的腦袋支楞起來,四處張望了一把,然後——我看見他的手掃到茶几上,我突然想到他要幹什麼了——茶几的果盤裡,有把水果刀!
可是——他摸了個空。
一直站在茶几邊上發呆的軍裝妹妹突然伸出手來,一傢伙把那果盤掃到地上,她彎下腰去,把刀拾在手上,又藏到了腰後邊。
哈哈!這個!好笑了。
任小天顯然沒覺得有什麼好笑。他怒不可遏地跳起身來,一把掐住小陸的臉。“媽的!操死你!”他惡狠狠地喊,另一隻手不停批打小陸的臉,邊打邊罵,“你他媽活膩了是吧!你也來欺負老子是吧?我操——啊——”
他的罵聲驀然中斷,後邊一句是慘叫。
小陸咬住了任小天的手,咬在他的虎口上。小姑娘肯定用了很大的勁,我看見她小巧的身子都繃直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任小天的臉,眼神裡全是屈辱和仇恨。
“哎喲——放開——”任小天大聲叫喚,他也不是個善茬,右手在小陸嘴裡沒扯出來,他左手猛地卡住小姑娘的脖子。“鬆開!”他大聲吼叫一句,“掐死你!”
這幾下來得很快,我跟何繼志看得目瞪口呆,都沒想起應該怎麼阻止上一把。“小陸!”我們齊聲喊了一句。
然後就看見刀了——那把水果刀。抵在了任小天的喉頭。
客廳裡驀然安靜下來。大家都呆住了,包括任小天自己。他背後是沙發的靠背,沒法再退後,刀尖抵緊了他的喉嚨,抵得非常深,刀刃陷入到任小天咽喉肌肉裡——我看見血珠滲出來,滲到了刀身上。
小陸的眼神,悽然,迷離,絕對是殺人的眼神。並且她還用語言告訴大家自己的想法——“我殺了你。”她咬着牙,語氣森冷,完全不見了平日的羞怯柔弱。“你這個畜生!”
我和何繼志的嘴都張得很開,一時沒法合上。這個場面太意外了,太電影了,我們腦子裡都沒轉過彎來。
任小天的眼神由兇悍變得恐怖,那把冰冷的鐵器,應該讓他清醒了很多。“不要!”說話的音調都變了。他的下巴擡得很高,脖子慢慢向後縮,那把刀緊緊地頂上去,頂住他。我看得非常清楚,任小天嚥了一口口水,他開始顫抖。“不要——”他結結巴巴地說。
“呃——不要!”我的思維也轉回來了。“小陸!”我說,“千萬不要!”
何繼志望了我一眼,他的思維還沒轉回來好象。
任小天把手舉到了腦後,“不要——”除了這一句,他好象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刀又抵緊了幾分。小陸的手在顫抖,“殺了你!”除了這一句,軍裝妹妹好象也不打算說別的。她的小臉漲得通紅,臉上全是淚水,眼淚滑過清麗的面龐,從下頜處滴落地上,一滴,又一滴。
我一把撈住身邊要動作的何繼志,我不知道他想幹嘛。“我來。”我說。
“小陸你聽我說。”我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往前挪動,“想一想,想一想。沒事的——”我緩緩地說,“千萬不要動手,要刺下去,你就全完了——”我到達了小姑娘的身後,我看見了任小天求助的眼神。“不要緊小陸。”我輕輕抱住了她顫抖的肩膀,“是我——我在這裡。”我安慰她說,“放鬆,放鬆,別害怕,別緊張。”
我感覺小陸纖巧的身子猛然鬆馳下來,她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顫動得沒那麼厲害了——在我懷裡,她感到安全。我想是這樣。
“好了好了。”我說,然後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刀刃。“放下吧,聽話——”
雖然是水果刀,但是絕對鋒利,我可以肯定。因爲我的手被割破了。
我捏着刀,能夠感覺到小陸手上傳至的顫抖漸漸微弱。我把刀擡起來,她的手終於鬆開。
我把刀扔了。“好了好了,沒事了。”我說。“小陸真乖!”
小陸抱住我的身子,放聲大哭,她的哭泣,滿腹委屈,滿腹傷心。
我鬆下一口氣來,拍拍小姑娘的肩,“我理解我理解。”我說,“沒有過不去的坎,想開點就好了——”
小陸仰起臉來,還在嗚嗚咽咽的。“對不起——”她說。“我——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我還想說上一句什麼,不記得了。因爲看見小陸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錯愕,她尖叫了一聲。
我一詫異,一低頭,就看見剛纔扔開的那把水果刀插在我的腋下,明晃晃地,光可鑑人。
然後感覺到冰涼,還有疼痛。
我呆了一呆。順着刀看過去,看見刀柄那頭,是任小天的手,再向上,是他滿臉的猙獰。
當時有點茫然,我肯定自己沒有弄清楚狀況。
“插死你!”任小天又喊了一句,然後,我看見刀子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血跟着涌出來,我的白襯衣上,轉瞬間一片殷紅。
“我——”我放開摟着小陸肩頭的手,轉過身子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肋下,手感溫暖溼潤。我擡手看了看那些血,又擡起臉來,看見了何繼志張惶的表情。
刀又一次刺過來,在我的注視下,插進了我的小腹。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能夠肯定,自己被偷襲了。
我悶哼一聲,一隻手死死地攥緊在身體裡不停擠入攪動的水果刀,另一隻手直伸出去,抵住任小天的下巴,我用盡了全力,但是沒有辦法推開他。
何繼志跳過來抱住了任小天,把他往後拖。“幹什麼?!”我聽到他在叫。
還有小陸,也在我身後不停地叫喊,聲音急促恐怖,“救命——救命——”
我踉蹌幾步,然後扶着沙發不停喘息,感覺自己一下變得很衰弱——真是這樣的,就是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我其實非常非常憤怒,我擡眼望着何繼志手裡不停掙扎的任小天,我想我應該殺了他,於是我拿出最後的力量,向他撲過去。
但是完全沒有辦法再做什麼,手一離開沙發,我的身子就直接倒下。
我撲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汩汩地向外流,立時把地毯弄髒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3 不知所云
客廳裡亂成了一團。
任小天還在嘶聲咆哮,嚷嚷着要把我給滅了。何繼志死命將他摁在地上,回頭大聲斥罵小陸,“不吵你會死啊——還不趕緊救人!”
小陸呆了一下,終於不叫喚了。她慌慌張張地奔過來,跪到地毯上俯下身來,好象是要察看我的傷勢。她注視着我臉上的神情,企圖翻轉我的身子,還一邊扯動我的衣服,一時間弄得手忙腳亂。“豬啊你!”何繼志繼續大罵,“打電話,叫救護——”
小陸又趕緊站起來,手還在不停抹眼淚——我感覺她這個時候,就跟個木偶似的,已經完全喪失了自己的獨立判斷。然後看見上官儀匆匆地下來了,“你們幹什麼?”她一邊下樓梯,一邊高聲衝我們喊,很震驚的樣子。
任小天吼叫的聲音驟然停頓下來。
“對不起了兄弟——”何繼志衝我喊上一嗓子,拖起任小天,兩個人撒腿就跑出了客廳,頭也不敢回一下。
我趴在地毯上,手裡捂着腹部的傷口,很吃力地擡起頭來。看着他們撒丫子狂奔的背影,突然有點好笑的想法——太他媽有那個感覺了。
什麼感覺?——熟悉。就是N年前在學校時,一夥人幹架,然後看到老師來了一鬨而散,就這情形——看這兩人純熟的並肩逃跑姿勢,估計以前讀書那會,也經常夥着幹這號事。
可是現在,他們倆誰啊?一人是市委副書記,廳級領導;一人是號稱資產N億的跨國公司老總——還擺這瀟灑造型,也太離譜了吧?
上官儀衝到我面前蹲下來,前前後後地瞄我幾眼。她的神情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從容,眸子裡也有點慌亂。“你哭什麼?!”然後她擡起頭來,衝着小陸厲聲喝斥一句,“打電話!”她說。
………………………………
這裡是高幹療養院,醫護措施那可不是一般地齊全,根本無需撥什麼120,一個內線號碼就行——幾分鐘以後,急救包來了,擔架來了,醫生也來了。
傷口被現場緊急處理:清創、止血、包紮;然後是測量:血壓、心律、呼吸。訓練有素的救治動作,進行得有條不紊。直到醫生們想把我放置到擔架上去時,身邊的上官儀說了一句,“在這裡就行,不用送病房。”
整個救護過程中,上官儀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我臉上,她的神色也漸漸恢復平靜。“感覺怎麼樣?”她又問我。
我擡起手,把一位醫生企圖捂上臉來的氧氣面罩推開,“沒什麼大事。”我說,“清醒得很。”
除了傷口疼痛之外,確實沒感到有什麼大礙——水果刀嘛,畢竟不是軍用匕首,不帶血槽的,扎不了多深。再說也沒弄在什麼太要害的位置上,也就是個皮肉外傷,多流了點血吧。正常情況下,這樣的傷勢只要不是流血不止或者感染,應該不會死人——而在這個專爲高幹準備的高檔醫護環境下,我估計自己因這兩個原因導致喪生的可能性會很微弱,無限接近於零。這點我完全清楚。
“死不了。”我說。“咱這抵抗力,應該還不錯。”
上官儀又招呼那些大夫們一句,然後他們把我擡上擔架,直接擡上了二樓,放到臥室的牀上,在這裡,又開始吊起了血袋。輸血,輸液。
他們把我的臥室,弄成了病房。
我琢磨一下這情況,又看看在我牀前踱來踱去,神情若有所思的上官儀。我覺得很有點意思。
事情沒有結束。
大概還不到半個小時,門外腳步匆匆,一大羣人涌進我的房間。領頭的是位軍裝領導,大校,我熟悉他,療養院的陳副院長。
陳副院長進來就啪的一聲立正,給上官儀敬了個禮,他臉上的神情異常嚴峻。
“對不起。”他說,“我們工作沒有做好。”
哦?原來是來作檢查的?
上官儀雙手攬臂,沒看他,也沒吱聲。
“內保出了問題,我們會檢討。”陳副院長很沉痛地說,“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事件,已經緊急報告上去——”
“誰讓你們隨便報告的?”上官儀突然打斷他的話,“這個事情性質怎麼樣,你們怎麼知道?”
“………………”陳副院長語塞。
“不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上官儀冷冷地說。“不要隨便下什麼判斷。”
“哦,哦,是,是。”副院長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意思,他一臉茫然地轉向我,“沈宜修同志——”他說,“你能把事情經過詳細談一下嗎?”
在我說話以前,副院長又趕緊補充說,“這是我們內保處的吳處長。”他的手向身後隨便比劃了一下,“跟他談就可以了,你看我這還有事,醫護那邊等着我簽字——”
他轉過身去,看着上官儀,“那邊催得急,我得去安排,您看這裡——”
上官儀擡擡下巴。“去吧。”她說。同時臉上浮現出一個絕對諷刺的微笑。
副院長如蒙大赦,再次向上官儀敬禮後,匆匆走出房間,消失了。
一個軍裝胖子擠上前來。看情形,應該就是那位吳處長——他不認識我,而且也應該不認識上官儀,不過他的形態倒是很謙卑,“呃——這位首長,您是怎麼受傷的?兇手是誰?怎麼進來的?什麼目的?”他說,“您談吧,我們這裡給您記錄着。”
“哦。”我說,“那我就開始——談了?”我側臉瞅了瞅上官儀,發現她也正在看我。
“其實也沒什麼好談的。”我想了想,又說,“不用談了吧,沒什麼大問題,算了。”
“那怎麼能行?我們這兒可是一級保護單位!”胖子吳處急了,“在這裡給人刺傷,那要算政治事件,我們都得負責任,現在肯定先得弄清楚事情。”
“哦。”我說。“一定要說嗎?”
“當然,您得理解我們的工作。”吳處說,“不然我們沒法向上邊交待——”
“哦,我理解。”我又想了一想,然後說,“其實真沒啥,人倒黴吧——就是削個蘋果,削到手上了——”我把包着紗布的手朝他亮了亮,證明一下自己這個話的真實性,我說,“然後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把刀戳到腰上了——”
“啊?”吳處顯然有點驚訝,他看着我,肯定有種不知所云的感覺,“這樣的嗎?不是吧?”他的聲音很納悶。
“真是這樣的。”我誠懇地說,“不信你問她——”我指了指上官儀。
吳處長的視線被我的手牽到上官儀的臉上。他在發愣。
上官儀搖搖頭,露出一個相當有魅力的笑容,有點酷。但是她沒說話。
“呃——”吳處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收回視線,又凝視着我,“不太好理解啊首長。”他說,“就那救護記錄上來看,當時刀是插您肚子上的,呃——對吧?”
“哦?是嗎?”我搔了搔腦袋,覺得有點難以自圓其說,“對的是這樣的。”我一邊思考一邊說,“我摔過一跤之後吧,就有點亂,就從腰上扯出刀子來瞧了瞧。”
“…………”吳處看我的眼神很白癡。
“然後,我又摔了一跤。”我比劃了一下,“結果那刀就戳我肚皮上了。”
“你們來的時候,看到就那樣了。”我說。
吳胖子把嘴張得很大,有點象聽天方夜譚時的表情。
“這個——”他略微思考一下,似乎猶豫難決,“不太好寫啊,人家不相信吧?”然後他的臉轉向了另一邊,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小陸!”吳胖子的聲音放大了,“你說說看,怎麼回事?”
“啊?”小陸本來一直在我牀前,哭得抽抽答答地,給他這麼一喝問,嚇了一大跳,趕緊試試眼睛,把臉上淚水擦乾了。“我——”她有點語塞,顯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把求助的目光轉到我這邊。
“爲什麼不說話?嗯?”吳處對他屬下的小女兵,顯然就沒那麼和善了,他的表情非常狐疑,“是不是——你弄的?!”
這個白癡!
我咳嗽一聲,把吳處的眼光引過來。“跟她沒關係。”我說,“說過我自己傷到的——”
“那也不成啊!”我看本年度要評選草包的話,這吳處可真應該算上一位,他居然不管不顧地,還追問上來,“到底怎麼回事小陸?!”他說,“就算是首長意外受傷,按這條例,你看護失守,應該算是嚴重瀆職——要上軍事法庭的你懂嗎!”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4 凝眸
吳處長鼓起眼睛瞪着小陸,神情頗有點凶神惡煞的味道,小姑娘給他嚇到了,看看我,又看看上官儀,欲言又止。
“來人!”死胖子看她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愈發覺得可疑,倒還來上了勁,一聲斷喝之下,兩個憲兵應聲出列。“帶走!”
小姑娘肯定沒有見識過這種陣仗,不免張皇失措,驚恐之下,忍不住又哭起來。
“幹什麼!”我往牀邊拍了一記,不小心砸到手上傷口,有點齜牙咧嘴。“你什麼毛病?!”我罵他,“都說過不關她的事了,你們怎麼辦案子的?還真想把這責任推到她身上去啦?”
胖子轉過臉來,這才擠出一點笑意,“您看這個——”他帶着點爲難地說,“我們也不好辦啊,是個事故,上邊就肯定得追查,沒法交待啊。”
“查什麼查?”我不耐煩地說,“我這裡一個蘋果沒削好,就能讓她坐牢啦?這麼勁兒勁兒地!”
“學學你們領導吧,遇事躲得遠遠的,多英明!”想到先前陳副院長那樣兒,我忍不住發笑。這廝老辣得緊,一瞧現場情形,肯定是以爲涉到什麼高層內幕,政治血案,從安全第一角度出發,趕緊撒丫子閃人,把這天真無邪的死胖子給留下來頂雷了。
“哦——”胖子好象這才恍然大悟,他看着我的一臉冷笑,又打量一眼正低頭飲泣的軍裝美眉小陸,臉上顯出十二分的尷尬來。“對不起,對不起。”他趕緊一疊聲地道歉,“我們沒弄清楚情況。”
“這個——”然後他用徵詢的目光看着我,“您看怎麼寫合適?”
“你丫想什麼啊?”瞧着死胖子那貌似尊重實則曖昧的眼神,我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想怎麼寫怎麼寫,隨你便!”
上官儀說話了,慢條斯理地。
“這位沈同志連日忘我工作,以致身體疲勞虛弱,不慎失足跌倒,意外受傷,與他人無涉——就是這樣,你們這麼報告好了。”
“應該算是公傷——這個我會處理的。”然後她向外揮了揮手,“行了就這樣,你們出去吧。”
“哦,哦,謝謝。”胖子擡手擦拭一把額頭上的汗,趕緊又把他手下人的記錄拿到手裡邊,草草看過一眼後,交我簽字。
因爲手上纏着紗布,動作起來有點不利索,我換了左手,拿着筆漫不經心地在記錄紙上畫符,一邊側臉看上官儀,我發現她望我的眼神很不友好,有點壓抑的怒氣——她肯定是瞭解情況的我知道,開始醫生幫我止血治療的時候,就看她叫上小陸,在邊上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眼下瞧她樣子,應該是很不滿意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啊——謝謝!”吳處見我弄完了,鬆下一口氣來,“那我們先走了,您安心養着病,有什麼情況要補充的話,隨時找我就行——”說完帶上他的人馬,誠惶誠恐地退出了我的房間。
上官儀沉吟一會後,又跟屋裡呈嚴肅緊張狀的大夫護士們打了個招呼,“你們先出去吧,也沒什麼危險了,這裡有小陸看着就行。”
醫護們齊聲答應一句後,也退了出去,屋子裡一下子空了許多,頓時安靜下來。
我看着表情森冷的上官儀,有點緊張,我不知道她想說點啥,但是可以肯定不會是贊,比如忘我工作因公受傷什麼的。
果然,她一開口,語氣就頗不和善。
“沈宜修,這麼處理——你覺得委屈嗎?嗯?”她冷冷地說,“你爲什麼不說要讓我——讓組織追查兇手,把肇事的人給抓起來?嗯?”
“呵呵。”我笑,“我先動的手,不能怪別人,我認倒黴還不行嗎?”
上官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應該有考慮吧?這個惡劣影響?”她說,“兩個有一定層級的幹部,在高幹樓裡鬥毆打架,直至釀成血案,爲了什麼?”她的聲音透着怒氣,“因爲一個女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這叫什麼?嗯?”她逼視我的眼睛,“醜聞!不堪入耳的醜聞!”
我無所謂地笑笑,雖然覺得她這措辭上有問題,但是依然沒有反駁。
“我對你很失望,沈宜修。”她說,“你怎麼還那麼衝動?還那麼任性?處理事情,還是那樣不計後果?”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三年時間還不夠嗎?修身養性,陶冶情操——你這修的什麼身?養的什麼性?陶冶出什麼來了?!”
看上官儀的樣子,應該是在發火。
我依然無所謂。“儀姐,你也知道——我爲什麼會衝動。”我擡起眼,望着天花板,“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把那些髒話再說一遍,不管他是誰,我照樣還抽他。”我淡淡地說,“不可能沉默,修煉不到那境界,嘿嘿,面不改色,腹裡乾坤——別說三年,三十年也不行!我沈宜修,永遠成不了那樣的神仙!”
上官儀凝眸看着我,很久很久。
一瓶液體很快掛完了,小陸幫我換了個袋子接着輸。我望了她一眼,發現小陸也在怔怔地看我,靈秀的大眼睛裡霧氣氤氳。
上官儀低下頭,來回踱上幾步,又轉臉過來問我:“在你衝動之前,其實你肯定知道後果的,對不對?那你說說看——那個任小天,爲什麼要挑釁你?他的動機是什麼?”
“知道啊。”我說,“讓我亂,讓我心神不寧,讓我去跟他鬥,就是這樣我瞭解。”
“是的,你說得很對。”上官儀點點頭,“他清楚你找他的目的——蘇靜美下課已成定局,不可能改變,他就是希望你在這件事上同他去鬧,與他糾纏,他要讓大家都看到,你是個弱智,是個政治白癡——不過也只有你這個白癡,纔會上他這當,還跟他動起手來——”
“也許是上了他的當吧。”我說,“不過沒什麼後悔的,反正現在是他捅了我,他還能怎麼樣?”
這時候上官儀的電話響起來。
這種情況非常少見。上官儀的電話,從來就是用來找人的,很少看到有電話來找她。當然,象她這樣層次的領導,基本上也沒誰帶電話,都在秘書那兒。但是上官儀,不帶秘書行走,自己開車——這也高層政治一道非常別緻的風景。很清新,很亮麗。上官儀,外界號稱政治局之花,不是沒有道理的。
上官儀掏出手機來看了一下,然後接上。“轉進來。”她很簡潔地說。
聽這說法,應該是她的機要秘書。
電話是來詢問我這情況的,上官儀把忘我工作因公受傷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好的,沒事了,謝謝您的關心。”說完掛了機。然後她轉過頭來告訴我說,“首長來電,對你表示慰問。”她說。
“哦,非常感謝。”我真誠地說了句。是很感激——領導人正在歐洲出巡訪問,百忙之中,居然還能抽時間來關懷咱,確實足夠讓人感動到熱淚盈眶了。
“那麼——”上官儀面無表情,又踱開了小方步,“這個事情,你希望得到什麼處理?還有那個任小天?”
我咧嘴笑了一個。“處理?要怎麼處理?把他抓起來?罰他的款?還是讓他賠禮道歉?呵呵。”我說,“不需要!”
“就當沒發生過好了。”我說,“幹嘛要去追究他?”
上官儀停下腳步來。“嗯,對的。”她說。終於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明媚笑意,就象月亮浮出雲層,皎潔晶瑩,“你懂得放手,那就很好。”她看着我說,“沒有必要的——那些事情,對你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
“任小天的情況,看起來簡單,但是很不方便處理,牽一髮而動全身。”上官儀又說,“他想幹擾你,拖倒你。跟他爭鬥,其實非常無聊——他輸了什麼都不會少,而你輸的話,就是輸了全部!”她說,“現在你有你的道路,你的前途,把自己要做的工作做好就行,不必在不相關的事情上分散精力——”
“任小天我可以放過他,這個絕對不是問題。”我打斷了上官儀的話。
“但是蘇靜美呢?怎麼辦?”我說,“這個事情,我不會放手。絕不!”
“等一等!”上官儀的聲音突然提高。
我愣了一下。
“你,看着我的眼睛。”她命令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目不轉睛。
上官儀的眼眸,也象大海一樣幽深廣闊。無邊無際,無岸無涯。如果有誰企圖橫渡這片汪洋,我想,其結果一定是葬身波底,永入沉淵。
我的目光非常堅定。我和她對視了很久,似乎有一小時那麼久,我感覺。
上官儀把臉轉開了。她的臉上,有失落的痕跡。
“等一等。我馬上回來。”她很快地說了句,然後轉身迅速離開這個房間。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5 要求
等?那就等吧。
坐在牀上,我思考了一下,回憶了一下,想過剛剛發生的這些事情,我覺得非常無聊,百無聊賴。是的,沒有意義。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小陸。”我喊了一聲,“把電視打開吧。”
軍裝MM站在邊上,正盯着我發呆,眼神迷迷登登地。聽到招喚後,彷彿從夢中醒轉,趕緊答應。“哦——好的好的。”她連聲說,“嗯——想看什麼?”
“MV——聽聽歌吧,挺悶的。”
音樂響起,歌聲迴盪,感到房間裡的氣氛舒緩了很多。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身子靠在牀頭上,這一刻,腦子裡很多往事在飄。
………………………………
上官儀說的馬上兩個字,我這次的理解,是兩個鐘頭。
思緒飄蕩沉浮,就象雲裡斷了線的風箏,信馬由繮,隨風舞動。就在感覺自己快要睡過去的時候,上官儀進來了。
她的神情依然淡漠,姿態依然冷峻。但是——給我的感覺怪怪的,因爲她的眼圈看上去有點紅。然後她在我牀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看她的姿勢,應該是要跟我好好地談上一談了。
“開始說到哪裡了?”果然,一坐下,她就問了一句。
“哦。”我坐起身子來。雖然剛纔有點渴睡的意思,不過一見到上官儀,我馬上清醒過來。我有過無數次這樣的經驗——不管在做什麼,感覺上有多疲憊多勞累,上官儀在邊上盯着你,動力立馬就有,根本無需鞭打也不用激勵,完全自發自覺。這個發現一度讓我很鬱悶,有點受制的感覺。有時候還因此俗不可耐地想,女人也許可以從這兩種類型來劃分:讓人嗜睡的,還有給人提神的。上官儀絕對屬於後者,跟她一塊工作,不需要咖啡,不需要可樂,她就是最好的咖啡因興奮劑——免費的。或者說,無價的。
“嗯,儀姐,剛剛提到蘇靜美了。”我慢吞吞地說,“我有一個請求,可以嗎?”
跟往常完全一樣,面對上官儀的冷峻,我的思維清晰而有條理——沒辦法,給她逼出來的。上官儀的目光絕對能夠讓人清醒和冷靜,讓人在說每一句話之前,都不得不反覆斟酌,仔細考慮,以避免出錯——她會讓你感覺到自己犯下的每一個錯誤,都那麼愚蠢,不可被原諒。當然,實在要胡說八道也行,不過在說話之前,一定要抱着必死的決心——我是這麼以爲的。
比如現在,就是這種情況,非常典型。
“我不知道你想提什麼。”上官儀的回答,簡潔,大氣,層次分明。她的氣勢讓我呼吸爲之一窒。“我也不可能答應你什麼。”她說。“如果你的請求來自私人目的,請原諒,我沒有義務答應你。”她說,“如果想對組織提什麼要求的話,對不起。”她說,“我不代表組織,我沒有權力答應你。”
“哦。”我說,其實我已經很習慣上官儀的這種說話口吻,思維定式,倒也沒什麼挫敗感。我繼續往下說,“呃——是向組織提的。”我說,“實在不行,就當我在向流星許願好了,你就是那顆流星——”
上官儀佇立在我面前,保持着一個挺拔的姿勢,她冷冷地審視我,不說話。嗯,她不是流星,是月亮,冷月。我想。
“這個比喻可能不太好。”我又搖頭,“反正就是這意思。”我說。雖然有點壓力,但是我想自己應該能夠承受,而且是必須承受的。“我的請求就是——”
“希望組織把我下放到長川去任職,越快越好。”我說,“我希望——”
“沈宜修!”上官儀毫不猶豫地打斷我的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她的聲音有點高,卻沒什麼意外。她應該考慮過我會提出這種要求來,好象是這樣。
“你在這個地方,跟我提這樣的東西,合適嗎?”她說。她的語氣也很重,“符合組織原則嗎?有政策上的依據嗎——”
“我知道!”我也打斷了她的話,“原則,政策——我每天都在弄這些!但是現在我不想要了。”我認真地告訴她,“我只想要回我的愛人,還有我的愛情——”
“愛人!愛情!”上官儀的聲音猛然高昂,怒不可遏。“你的頭腦呢?你的理性呢?都爲什麼而存在?!”
“蘇靜美。”看着她發脾氣,我倒是心平氣和,沒有太多東西要考慮,我就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你也知道的,她現在的處境很艱難,她需要保護——”
“她更需要的是沉靜!”上官儀再次打斷我的話,“是平和!是放下心態!”她從椅子裡站起身來,衝着我高聲說,“是象普通人那樣去生活!——而不是抱着所謂的愛情,癡癡呆呆,瘋瘋癲癲!”
我詫異地瞄了她一眼,我覺得上官儀現在的樣子,不太沉靜,也不太平和。呃,可能在心態上,也出了點岔子,掛錯了一檔吧?我想。
“不瘋魔不成活——你們這都是些什麼人?!不可理喻!”看上去,她確實非常惱火。
“不行!不可能答應!”她大聲斥責我,“純屬無理取鬧!無稽之談!”
我愣愣地看着上官儀,她的臉孔有點發紅——火氣越來越大,都讓我爲她擔心了,我想應該提醒她一下。“呃——儀姐?”我說,“你爲什麼要激動?不能小點聲嗎?我不過就是提個要求嘛,可以慢慢談——”
上官儀也愣了一下,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輕輕咳嗽一聲,又坐了下去。
“嗯——”她考慮了半分鐘,似乎狀態調整過來了。然後她又說,“你的要求,被拒絕了。”她的神情很平淡。“而且你的意識也需要改造,動機很不純潔,利慾薰心——”上官儀的聲音也很平靜,“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知道嗎?向組織伸手,要權,要官,要位置,是吧?很惡劣的行爲——”
“呵呵是嗎?”我笑。“沒覺着惡劣,我就認爲自己高尚了,這叫做銳身任難啊!我可是去趟地雷陣的——”我說,“組織上不是有句話嗎?哪裡最危險,哪裡就有我們黨員,對吧?”
“這幾年,沒聽說有人想往長川跑——只聽說過不樂意去的,是吧儀姐?”我擡起眼來,望着她,“三年換了五任書記,個個走麥城,人家的想法,是躲都躲不開,我沒說錯吧?”我問她。
上官儀沒有反駁我,因爲我說的這些,就是個實情,誰心裡都清楚——長川的亂局上邊也始終關注着,就是一直沒拿出個象樣的方案來解決,也解決不下。現在的長川,都快弄成政治上的萬人坑了,誰去就坑誰,很讓組織上頭疼。
“誰伸手要那位置,給他啊!”我笑着說,“讓人架到火上烤的滋味,誰願意嘗誰就去——”
“任小天。”上官儀說了句。“他也在活動這個事情,他一直沒有放手——”
“我知道。”我說。“可是他行嗎?他要能解決長川那些問題的話,組織上還不早就安排給他了?還要等到現在?”
“任小天是不行。”上官儀看着我搖頭,“可是你更不行,你說的是一個天方夜譚。”
“你自己應該非常清楚,要是你去了長川,會是個什麼局面。”她說,“甚至整個漢江,政治上全是你的敵人,不可能有機會做什麼,你會比前面那些人倒得更快!更慘!”
“現實一點吧。”她說,“不要把自己逼到死衚衕裡去。”
“你的特長,在文字上在理論上,你屬於上層建築。”上官儀很直白地告訴我,“這幾年的工作對於你來說,是個鍛鍊,也是積累,你的下一個位置,將會去宣傳部門——在那裡,你可以發揮自己的長處,而且能夠得到足夠的重視和支持,再過幾年,如果表現一直很好,機會又合適的話,有可能讓你到地方掛職,然後再上來——這條路線,才最適合你。相信我,不會錯的。”
上官儀凝視着我,眸子裡很坦白,話也說得非常懇切——這是自我接觸她以來,聽她說過的最直接的話了。
“所有的人都瞭解,你有出類拔萃的才華,也有非常優秀的品格,你現在最需要的東西,一是時間,二是表現,你需要全身心地融入到這個政治氛圍中來,然後努力堅持下去,你未來的空間會很廣闊——”她說。
“儀姐——”我挺了挺胸膛,把身子坐直了。“我是這麼想的,蘇靜美她——”
“不要說了。”上官儀擡起手來向我擺了擺,她的樣子有點疲倦。“這裡有段錄音,就是她的,你聽聽吧。”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6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上官儀把她的手機拿出來,伸到我的面前。
果然,是蘇靜美的聲音,異常平靜。
我這纔想起,剛纔上官儀爲什麼讓我等,應該就是出去打了這個電話——對我的思想,上官儀完全做到了洞察入微、瞭如指掌,我有一點汗意。
這是一段來電錄音,只有蘇靜美的嗓音,依然熟悉,依然圓悅,依然那樣不疾不徐不溫不躁。嗯,甚至可以說句,非常淡漠,平平直直,彷彿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請轉告他,不需要爲我做什麼,沒有意義,我也不會接受。”她說。
“是的,完全沒有意義。”她說。“現在我的生活很安寧,很平靜,我不需要什麼,也不希望再次被打攪。”
我猛然擡頭,看見上官儀的眼神。她的眼神,有點傷感,有點疲累。
“請轉告他,沒有人願意成爲負累,沒有人願意成爲牽絆,沒有人在守候。”蘇靜美的
聲音也很疲憊,但是沒有顫抖沒有哭泣,堅定,而且從容。
“請轉告我給他的祝福。”蘇靜美說。“我相信他可以飛得很高,走得很遠。嗯,對的,我相信。”
“他走過那麼長的路,流過那麼多的血,付出過那麼多,他非常不容易。”她說。“現在,能夠看見他的前途,我爲他感到高興,他應該得到的。”
“告訴他,這裡不適合他。”蘇靜美說,“在這裡,他失去過所有的東西。如果再來一
次,他還是會失去所有,對於他來說,這樣做非常愚蠢,也非常失敗,他所有的努力都將毀於一旦,而且毫無價值——請務必阻止他。”
然後她提到了一個人名,應該是在回答上官儀的詢問。
“任小天?嗯,他有找我談過。”蘇靜美說。“任小天讓我放手。”
“我當然會放手,沒有什麼在我手裡。”她說。
“這次換屆,我有準備,我服從安排。”她說,“我也答應過任書記——我不會離開長川,不會給組織上添亂。”
“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去影響到他。”她說。“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請一定轉告他——”說到這裡時,蘇靜美停頓了一下。嗯,不是一下,是很久,甚至久到我都以爲電話已經結束了,她的聲音纔再度響起,“一定要忘記以前那些。”她說。依然很平靜,平靜如水,淡漠如煙。“那些都過去了,已經不再有意義。”她說。
“現在他的起點很高,來之不易,應該珍惜——對於他來說,重新開始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對他,對我,都是這樣。”她說。
“忘記吧,放手吧——沒有人值得讓他放棄所有。請告訴他,現實一點理智一點,去接受生活——我們都需要忘記,都需要放手。”
最後,蘇靜美說,“請一定轉告他,我的這些話。請一定阻止他,不能讓他回來這裡。”
“那就這樣了吧。”她說。“謝謝你。”
就這樣,錄音放完了,非常平淡。
直到結束,蘇靜美的聲音都不帶一絲起伏,她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情感,很機械,很麻木。
這段錄音放了很久的時間,因爲蘇靜美說得很慢,中間停頓得也很頻繁。其實聽到後邊,我已經完全清楚她想表達什麼。我沒有看手持電話的上官儀,視線停留在對面的電視上,也沒太去琢磨蘇靜美說的那些。
她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從她的第一句話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她的想法。
是的。蘇靜美的意思就是分手。或者說,放手。這是一個有關告別和結束的電話,卻沒有情天恨海,沒有傷心欲絕。與情愛完全無關,有關於愛情的話,一句也沒有提過。
上官儀把手機放了下來。她看着我,“現在,你想說點什麼?”她問我。
我正在看電視。MV裡有位陌生的歌手,在唱一支陌生的歌曲,我覺得很有意思,真巧合。
“男人的眼淚是可恥的。”我說。
“是的。”上官儀說,“你也聽見了——面對現實,她比你理智。”
“不需要眼淚,也不需要愛情。”她淡淡地說,“這些都不是理性的需要,不符合邏輯,也沒有價值。”
“蘇靜美已經放手了——”她說,“那麼你呢?”
我沒搭理她,我在聽那支歌。上官儀瞟了我一眼,順着我的目光又瞟了一眼電視,她也沒再說話。
屋子裡有點沉默。只有歌聲悠悠迴盪。刻骨銘心,蕩人心魄。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如果兩個人的天堂,象是溫馨的牆,囚禁你的夢想,幸福是否象是一扇鐵窗,候鳥失去了南方;
“如果你對天空嚮往,渴望一雙翅膀,放手讓你飛翔,你的羽翼不該伴隨玫瑰,聽從凋謝的時光;浪漫如果變成了牽絆,我願爲你選擇回到孤單,纏綿如果變成了鎖鏈,拋開諾言——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爲愛放棄天長地久,我們相守若讓你付出所有,讓真愛帶我走,爲愛結束天長地久,我的離去若讓你擁有所有,讓真愛帶我走,說分手;
“爲了你失去你,狠心扮演傷害你,爲了你離開你,永遠不分地離去——”
聽完了這支歌,我把臉轉回來,看着上官儀,發現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表情有點猶豫,有點擔心,這種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非常地陌生。我和她對視了好一會兒。
我的目光非常堅定。在我長久的凝視下,我感覺上官儀的視線漸漸閃爍,漸漸迷離,最後,她把臉轉開了。
“對不起,儀姐。”我微笑着說。“我不會接受。”
“這一次,我不會放手。”我說。“絕不。”
“我的每一天,都爲她而活。”我說,“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思念和盼望。一直就是這樣,任何時候都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想法。”我說,“我不停努力,不停奮鬥。我爲她努力,爲她奮鬥。我希望自己能夠強大起來,能夠捍衛我的愛人我的愛情——我不想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要受那麼多傷害,我不想自己的愛情再被人踐踏,被人蹂躪。”
“如果沒有她的存在,我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義,我的生命,沒有任何價值。”我說。
“我一定要到她身邊去,我會放下所有東西——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說,“我要去守護她保衛她,我不能讓她受到侮辱,我還要讓她佇立在那裡,就象我第一眼看到她時那樣,那樣美麗,那樣驕傲。”我說。
“那裡都是你們的敵人!”上官儀霍地一下猛然站起身來,她的聲音很倉促,“你的前途!你的政治生命!你會死在長川!”
“死?”我笑。“那也不算什麼。我經歷過——三年前,我爲她而死,爲愛而死。三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可以勇敢地選擇死亡。而且——”我說,“就算三十年後的未來,三百年後的永遠,這個決心也絕不會動搖,我發誓!”
上官儀看了我很久很久,她的表情非常悲涼,彷彿眩然欲泣。最後,她還是搖了搖頭,“死在一起,就有意義嗎?”她緩緩地說,“浪漫主義,理想主義,不能夠拯救命運,只會讓你看起來幼稚而可笑——”
“不!”我說,“那些理想色彩,那些浪漫情懷,我不會再用這些來看問題。”我說,“我很客觀,從組織工作角度考慮,不能讓長川繼續亂下去。”我說,“我現在毛遂自薦,鄭重地向組織提出請求主持長川工作,解決那裡的問題,而且我認爲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
上官儀沒有說話,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彷彿我是個陌生人,彷彿她從來沒有看清過我。
“是這樣的。”我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只有我去解決那裡的矛盾,才能讓人們相信,這不是又一場的政治傾軋,不是派系爭鬥,不是黑箱運作,不是權力被濫用。”
“人們都知道——我在長川,沒有個人利益,沒有派系門閥,我不是爲了爭權奪利聲名享受而來。我的行爲,會讓人們相信那是出於正義出於公道,出於組織的英明——我會讓他們相信的。”
上官儀冷笑起來,“長川問題,你有什麼具體的解決方案?或者說,辦法?嗯?說說看?”她向我發問。
“我沒有方案,沒有辦法,只有決心。”我說。“必死的決心。”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7 神聖之愛
上官儀的眼神象冰冷的箭,看起來她對我應該非常非常失望。我瞭解她的想法,但是並沒有感到害怕。
“如果談方案,輪不到我來了。”我靜靜地說,“三年的時間,那麼多人,提出過那麼多方案,那麼多辦法,但是誰又真正解決了問題呢?”我說,“從來沒有。”
“爲什麼?儀姐你知道嗎?”我問她。
上官儀搖搖頭,這一次,她應該不清楚我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曾經有位總理講過一段話,我覺得非常好,現在我想引用一遍,來證明自己的看法。”我說。
“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哪怕前面是地雷陣,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毫不猶豫地走上去,義無反顧。”我說。“我覺得他希望表達的意思,和我現在的想法差不多——現在我們這個國度,現在的長川,方案和辦法已經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術,只是末枝小節,道,才能正本清源——面對危難面對絕境,慷慨赴死,義無反顧,我們需要的是決心和意志,還有勇於犧牲的精神,我們需要信念和誠意,需要高尚和正義!”
“無私無畏——是以前調查組爲我做過的結論,也是你親口向我宣佈的,儀姐。”我看着上官儀,“解決長川問題,最需要的不是方案,而是這種精神。”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精神,我有。”我說。“所以說,我是最佳人選,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適合長川。”
上官儀打量了我好一會,然後她鼓起掌來,雖然臉上的笑容有點諷刺。“沈宜修,進步不少啊——”她說,“你很會作文章,超出我的想象——而且作的是這樣冠冕堂皇的大文章。”
我笑。“謝謝領導誇獎。”我說,“是我的真心話,沒有作文章。”
她瞥了我一眼,目光也很譏諷。“不用謙虛。”她說,“你唱的調子比任何人都要高,真的很有才,我沒有看錯你。”她說,“我甚至感覺,都有點佩服你了。”
我嘿嘿笑起來。上官儀看着我,也有點忍俊不住的意思。
是的,這是一個絕對的冷幽默,有關政治的。我們心領神會,相視而笑。
“嗯——”上官儀抱着雙臂,在我面前踱動幾步,從表情看起來,她應該在思考。
“如果你的請求,組織上沒有批准,你會怎麼做?”良久之後,她問了一句。
“那樣的話,我會很遺憾。”我毫不猶豫地說,“因爲我不得不離開這裡,趕往長川,我會試圖以我的個人方式,去解決問題。”
“嗯?”上官儀的目光重新凝聚肅殺,“你想幹什麼?你的方式?那是什麼?”
我搖了搖頭,依然在笑。“你放心儀姐。”我說,“受組織教育這麼久,自覺性我還是有滴,和蘇靜美想的一樣,我不會再去做回橫刀,給組織上增添麻煩。”我說,“不會再用筆來解決什麼問題,我想直接點,暴力解決。”
“比如說,水果刀就可以——”我又補充一句,以免引起誤會。
“行了行了!”上官儀不耐煩地地揮揮手,打斷了我的胡說八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要挾我?嗯?”她說,“如果組織上不能正視你的要求,你將主動放棄所有的東西,包括你的職務級別,你的政治待遇,還有你的前途未來——是這樣的嗎?”
“當然不是!”我說,“這些原本就不應該屬於我,全是組織的恩賜,我沒有資格擁有。”
“不是自己的東西,怎麼能拿出來要挾誰呢?對吧儀姐?”我說,“和以前一樣,我能夠拿得出手的,仍然只有自己的生命。”我指了指身上的傷口,“但是有可能會弄到象今天這樣,我想解決問題,卻差點被刀子解決——”
“儀姐,我不想再這樣。”我說,“所以,我希望得到你的幫助。也希望組織上能夠理解——長川的問題,不是我的個人問題。”
上官儀瞟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她慢慢地踱步,然後在鋼琴前的小凳上坐下來。她手肘支在上面,凝神望着我,她的眼神裡,好象有很多話語,但是,沒有說出口。
望了一回後,她低下頭去,打開琴蓋來,自顧自地彈起了曲子。
是一首世界名曲,我聽過的,也很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個鋼琴曲,好象有不少名家改編過,比如柏遼茲,還有老柴。
琴聲水一樣地在夜裡流淌,溫柔纏綿。還有上官儀偶爾擡起的臉上,投射過來的眼波,都是這樣,柔情繾綣,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突然想起來,在印象中,這支曲子似乎還有一個別稱,叫做神聖之愛,感覺上是這樣,沒有經過學術考證。
音樂持續了不短的時間,好象重複過好幾遍。上官儀的神情也慢慢恢復正常,漸漸堅定,漸漸冷硬。最後一個音符結束後,她的手指停留在琴鍵上,姿勢凝固了。
她坐在那裡,看着我,一動不動,象座女神的塑像。
最後,她把琴蓋合上來,動作非常乾脆。啪的一聲大響,讓我跟邊上的小陸吃了一驚。
“我問你個事。”上官儀擡起頭來,突然說了一句。
“啊?”我說,“問吧。”
“嗯——”她說,“剛纔你在聽的那支流行歌曲——”她指了指電視機,“叫什麼名字的?我忘了——”
倒。
然後上官儀離開了房間。
臨走之前,她站在門口,回過頭來說,“長川不能這樣亂下去,問題必須得到解決,你的想法符合組織利益,也符合人民的利益。”她說,“我支持你。”
“如果身體允許,晚上你弄一個報告出來,把你的思路,解決方案,還有辦法,都寫上。”她看着我說,“這個報告,不需要我來告訴你怎麼寫吧?”
我想了一下,“那倒不用,有很多材料可以引用。”
“嗯,對的。”上官儀說,“我相信你能寫好。”
“明天我會把報告轉呈政治局,由首長們定奪。”她說,“我會幫你爭取到最大的支持。”
還沒有等到我說一句謝謝,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象一陣風的離開,帶着我由衷的感激。
………………………………
安靜了。
坐在牀上,我又想了很久。
“小陸——”我吩咐小姑娘,“把針拔了吧,我下來寫個材料。”
小陸看我的眼神非常古怪。“首長——你真的要走了嗎?”她說。
我感覺莫名其妙。“有可能。”我說,“怎麼啦?有什麼問題嗎?”
軍裝MM的表情有點癡,秀氣的面龐上滿臉陰霾,顯得憂心忡忡。她喃喃地問,“那我怎麼辦?我也跟着去嗎?”
“啊?”我搔了搔腦袋,笑起來,“你當然不用去了,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工作——”
“不!”小姑娘打斷了我的話,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手腕上的針頭拔出來,然後是酒精棉,在鍼口上塗抹消毒。“你不在的話,我也不要在這裡,我也要去長川。”她說。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委屈的小模樣,回想起下午的事情來。“嗯——”我說,“是有點麻煩,我理解。”
“這樣吧小陸。”我說,“如果我在長川工作,隨時歡迎你來做客。”
“但不是現在。”我告訴她說,“你要擅自行動的話,那可是當逃兵哦——部隊有紀律,你得遵守啊,對吧,小同志?”看着差不多了,我撩開身上的毛巾被,翻身下地。
小陸終於開心起來,“我會的,我知道怎麼做。”她手上幫我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臉燦爛的笑容,“我最守紀律了,首長你放心。”
………………………………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通宵達旦。
第二天清早,上官儀就出現在我的書房,她的樣子非常嚴肅。
“報告弄好了儀姐。”我說,“你過一下目。”
她把那疊文稿接到手裡,翻也沒翻,就扔在書桌上。“不用看了。”她說,“只是個形式。”
“你必須答應一點。”她說,“不能以任何個人的理由同蘇靜美接觸。”她說,“這是個前提,也是原則,希望你一定注意。”
“如果不能答應,你就不用下去了。”
我看着她的嚴肅,覺得有點難以理解。“爲什麼?”我問她。“憑什麼限制我?我有我的權利——”
“這裡不談權利!”上官儀嚴厲地打斷了我的話。“這次任命是組織行爲,代表高層對長川的關注和重視,你是代表組織,去解決問題的。”她告誡我說,“天下爲公是什麼意思?——不能讓人認爲你的行爲出自私人目的,那樣太渺小,也太可笑了!”她說,“你的任命原因會受到嚴重質疑,你不可能獲得政治上的支持——政治,如果去支持你的私慾,那將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哦。”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應該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無法否定。“好吧,我答應,只要能下去。”我說。
雖然有點無奈,但是也沒辦法。嗯,確實不能讓大家以爲,一次政治上的高空定位投彈,目的居然只是爲了兩個人的愛情,那樣真的會很搞笑,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無聊的政治舉動。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8 啊朋友再見
報告順利通過,獲得了批准,並且得到首長們的一致讚揚,他們對我勇於犧牲樂於奉獻的精神給予了高度評價。
包括那些同事,還有我的上級領導,大家都在誇我。學校、辦公廳、組織部還有紀委,我在辦工作交接的時候,聽到很多褒揚我的話。
所有人都認爲,我就是去長川搞犧牲的——那個爛攤子,誰碰誰倒黴。
一些平時關係處得不錯的朋友們,都很同情我。他們在私下裡詢問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比如說,誰誰誰,某某系。他們都懷疑,我受到了排擠,受到了打壓,我被人陷害了,呵呵。
意料之中。我完全理解。
何繼志來找我了。
其實我的傷還沒有痊癒,腰裡依然纏着紗布繃帶,這個情況讓何繼志非常尷尬。
“哥們,對不起啊。”一見面他就道歉,“那小子,跟以前一個樣,手忒黑,真他媽不是個東西。”他憤憤地罵,“真沒想到你們會動上手,還上了刀子,扯都沒扯住——”
“算了何總,不關你的事。”我笑着說,“我這性子也不好,容易衝動,思想上還需要改造啊——”
“哎,那個都先不提,你這次怎麼回事啊?”何繼志的表情巨鬱悶,看樣子,他就是來打聽我這個情況的。“是不是受到那個刺激,腦子進水了吧?”
“你說你這麼好的前途,在上面幹得好好的,幹嘛要毀自己?”他一臉的不可理解,“你去長川,還能活着回來嗎?那都什麼地兒啊?沒考慮過後果啊?”
我淡淡一笑,沒理會他。
“是不是任小天搞的鬼?”他摸了摸腦門,思索一下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應該不會啊,你在這個位置,他弄不着你啊,恨你也沒用!”
“但是現在你去他那裡,不等於羊入虎口,送貨上門嗎?任小天能放過你?還有老周,能給你好果子吃?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何總你別猜這個那個的了,已經定下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我無所謂地說,“起碼一點,從現在起,我可以代表長川,歡迎你來投資做生意了啊,呵呵。”
“不過你得守法,做正當生意,別讓哥們臉上不好看——走私逃稅那些個,就別拉我那兒來搞了,不過打打擦邊球,咱倒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啊,哈哈——”
何繼志沒搭理我的調侃,他很認真地看着我,“投資那是小意思,支持你,沒問題。但是——”他又說,“咱掏錢出來,你也得有命花啊!”
“不說掃興的話,反正這事說定了。”我繼續笑,“只要我在長川主持工作,你就得到我那來上項目,還有你那幫哥們要洗錢,咱全收了——”我招呼了他一個,“來,先吃個蘋果,一言爲定——小陸,削水果!”
“別別別,小陸你別動,不麻煩你動手,我自己來——”看見軍裝MM操起刀子,何公子臉色就變了,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
上官儀來了,帶着領導人的囑咐。
“首長要我轉告你。”她很鄭重地告訴我,“勇敢前行,大膽探求,力爭爲政治改革探索一條新路子來。”
“哦,好的。我記住了。”我說。
“堅持理想信念,堅定信心信仰,只要是有利於黨,有利於人民,有利於國家的事情,不畏懼艱險困難,不害怕矛盾衝突,放手去做,要有虎氣——黨是你的後盾,人民是你的後盾,國家是你的後盾。”
我看着上官儀,她也看着我,她的目光非常堅定,給我的感覺,強勢高調,彪悍兇猛。
“上善若水——”然後,她突然提到了這個,讓我有點莫名其妙,“首長對你的評價——或者說期許。”她又說,“希望你象江河那樣奔騰,坦坦蕩蕩,一往無前。”
我笑起來。“謝謝,我知道了,領導人的囑咐,我一定會牢記。”
“嗯。”上官儀終於也笑了起來,“這些精神,希望你能夠記住能夠理解,努力工作,不要辜負了首長們對你的信任和期待。”
我們在療養院的林蔭小道上散着步。正是春夏之交,繁花似錦,落英繽紛。上官儀在一株花樹下停住腳步,她擡眼望着頭上的花團錦簇,脈脈不語。
又沉默了一會,她回過頭來說,“大家都很重視你。”
“我知道。”我說,“謝謝。”
“你走到今天,我們都付出過努力。”上官儀看着我說,“所以,我們不希望長川成爲你政治生命的終點。”
“我會努力的,”我說。“再也不會輕易倒下。”
“我希望你能夠成功。”她靜靜地說。“我會盡力支持你,爲你爭取到一個好的待遇。但是你一定要清楚。”她說,“你不是任小天,沒有可以供你揮霍的政治資源,你沒有後路可言,只要失敗一次,你就會失去所有。”
我思考了一分鐘。
“謝謝你敲的警鐘,我也會記下的,儀姐。”我說。
她看着我無所謂的樣子,目光裡的憂慮漸漸積聚。
“上面的支持不代表全部。”她說,“長川的具體工作,要靠你自己去開展,在那裡,沒有人會幫助你,一定要有思想準備——你會相當孤立,局面會很困難,所有人都會敵視你,排斥你,甚至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手段來對付你——”她的聲音也憂鬱下來,“我看過很多事情,我瞭解這些東西。”
“我知道,我有準備。”我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向她微笑,以證明自己的輕鬆。
上官儀搖了搖頭,“也許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也許你會落得一個身敗名裂的結果。”她的眼睛裡全是憐惜,“你知道的,我不想讓你這樣。”她說,“我一直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我希望自己可以保護到你。”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她。
在這個春天,在這株花樹下,面前這位冰山女神鋼鐵之花,終於向我展現出她的另外一面,柔媚,溫存,讓我覺得有點不太適應。
“呃——”我說。說實話,這個時候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神,我覺得這雙美麗的眼睛,此
刻能夠湮滅所有的雄才偉略壯志凌雲,引無數英雄,都折了虎腰。“呃——”我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儀姐。”
“愛,真有這麼神聖嗎?”上官儀的樣子,有點迷茫,有點悵惘,“可以無視痛苦,可以抵抗時間,可以超越生命,可以放棄整個世界——”
“如果最後你贏了——那是因爲你的愛。”她說。“沒有人能做到,也沒有人能抵擋。”
“你是一個深情的男人,值得讓女人付出所有,就象你爲她們所做的那樣。”上官儀看着我,眸子裡似幻似夢,有流風迴雪。“蘇靜美,我理解她,也羨慕她。”她低聲說。然後是一聲輕嘆,彷彿胸中鬱郁,難以自遣,“沈宜修,你過來。”她在召喚我。
“………………”我沒有動身子,我不敢過去,真是這樣。
上官儀又等了一會兒。她凝眸看我,神情中有種期盼,有種渴望,還有點難以自持——當然,只有一點點。
“算了。”最後她說。“我本來希望有一個擁抱來結束這次告別。”
“不符合邏輯,也沒有理性,對吧?”她自嘲地笑了笑,“那就算了吧。”
“我會在這裡注視你。”她說,“我的目光會隨你前行,或者看着你倒下。”她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你的想法,還有你的愛情。”
“但是隻能爲你做這麼多。”她說,“路要你自己去走,地雷,也是你自己去趟。”
“我明白。”我說,“謝謝。”
……………………………
任命下來了,是到說離開的時候了。
小陸一邊幫我收拾行李,一邊低低啜泣,彷彿依依不捨,又似難離難分,讓我感到很難堪——因爲何繼志來送我,他正坐在臥室的沙發上看着我們,目光怪異得很。
“別哭了小同志。”我說,“呃,處了三年吧,是處出感情了,我理解你的想法。”我笑着說,“但是沒必要哭鼻子吧?容易讓人誤會的。”
“我會去長川,首長——”小姑娘說,“已經遞了復員報告,以後我不會再留在這裡。”
“啊?”我大大地驚訝了一把,對於這位特護軍裝MM來說,主動復員絕對是個很大的犧牲,意味着放棄許多優厚待遇。“沒這麼誇張吧?”我說,“再說你來長川,作客可以,其他什麼的就難說了——我不可能幫你安排什麼,你可別存了什麼幻想。”
“我不用你安排。”小陸很快地說,“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就好。”我笑,“你看我這首長,嘿嘿,不好意思啊——自身難保啊!”
“爲什麼?”小陸擡起臉來望我,覺得不好理解,“你不是要做市委書記了嗎?很大的官了——什麼叫自身難保啊?”
何繼志在邊上聽得不耐煩了。“你懂什麼啊美女?波大無腦!”
“你這位首長吃錯了藥!整個一神經病!他是去當官的嗎?”他憤憤地說,“去受死的!送人家踩的!”
小姑娘停下手來,樣子很納悶。
我呵呵笑起來。“別說這麼難聽兄弟。”我說,“咱是去戰鬥——”
“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何繼志唱起了南斯拉夫民歌,應該算是爲我送行的,雖說兆頭不太好,我還是跟他一塊合唱下去。
軍裝MM看着我們目瞪口呆。
“如果你(我)在戰鬥中犧牲,我(你)一定把你(我)埋葬在高高的山崗,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嘿!你丫跑詞了——什麼叫你會犧牲啊?會不會唱歌的?臭嘴!”
何繼志:“………………”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79 架空
時隔三年,再次回到長川,我是抱着赴湯蹈火的英雄氣概而來的。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雖千萬人,吾往矣。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不成功,便成仁。
天下之大,捨我其誰?我不入地獄,誰入——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概?
我覺得自己非常偉大,非常崇高,非常的壯懷激烈,慷慨豪邁。
出乎意料的是,沒有享受到跟悲壯情緒相匹配的對等接待。
我的任命由中組部直接行文,下發漢江省委討論通過,在我來前已經傳達到長川——按我的想法,在這個離心離德四面楚歌的環境下,理應會有很多內容豐富的東西來迎接我,包括西紅柿臭雞蛋以及撲天的口水。
我不介意這些。我渴望戰鬥。
但是——什麼都沒有,沒人跟我戰鬥。我這個氣勢洶洶牛B至極的登臺亮相,華麗的古典的浪漫的理想主義氣概,被現實完整悶殺。
中組部的同志陪同我上任,我們同機飛抵長川。但是自從下機伊始,我就發現,自己將要面臨的複雜環境,超出了我的想象。
其實看上去也沒什麼複雜的,就是沒人搭理我,如此而已。
市委機關倒也有人前來接機,領頭的是個形容猥瑣的中年人,帶着兩個手下,集體呈現出愁眉苦臉哀鴻遍野的神色,不象是迎新納福,倒似來奔喪弔孝。
“新來的沈書記,是嗎?”我們走出機場安檢口時,那幾個人疲疲沓沓地迎上前來,我瞧他們沒吃飽飯那樣子,當時就嚇了一跳,還以爲是來劫道的。
“馮文明,市委副秘書長,接省委通知,我代表長川市委來接您的——”聽過這廝的自我介紹,倒還算得上通順,我才放下一點心來。
邊上組織部的同志有點不樂意,開口說話了,“你們小任書記呢?他怎麼沒來?這樣不太好吧?”
“任書記出國考察了。”面對傳說中的吏部天官,馮副秘顯然有點緊張。“呃,前天下午的飛機。”他又補充了一句。
“市委秘書長呢?也出國了?”問話的同志姓王,組織部一局(幹部調配局)的一位副局長,平時經常送人下來,熱烈歡迎的場面見得多了,眼下這冷冷清清的情形讓他有點不好理解,有點惱火。
“是啊,任書記帶團,一塊去的。”老馮依然一臉的晦氣。
“早就通知你們了吧?你們怎麼做工作的?”王副局生氣了,“他們不知道這新書記上任的事?不能晚兩天出去?”
“呃——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就負責接人。”
“………………”王副局抽了一口涼氣,轉臉過來看我一眼,沒再吱聲。
然後是就任見面會,跟接機時的情形也差不多,同樣的冷清。
班子成員大部分都有事,不是考察就是出差,要不就病倒在牀——都有醫院證明的,實在來不了。
在主席臺上就座的領導裡邊,北方來的人倒似比長川本地黨委委員還要多。
市直各機關確實都到了,下面會場裡的人還不算少,就是沒氣氛,不熱鬧。
我沒有囉嗦太多,面對這情形,囉嗦也沒意思。短短地講了十幾分鐘的話,隨便表了表決心,然後拍拍大家的馬屁,鼓勵同志們再接再厲再創新高——可是就這言簡意賅鼓舞士氣的發言,都沒換來掌聲。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麻木,都是一副漫不經心漠不關心的樣子。我揣摩了一下大家的想法——可能過去幾年裡,這樣的上任動作看過太多吧。對於他們來說,我跟我的前任們一樣,也將成爲一個過客,很快我就會在這裡消失,曇花一現,不會給這塊地方這裡的人們帶來任何改變。
事實上,我的處境比前任幾位還要糟糕,我清楚這一點。
在會上,我甚至還聽到後邊幾個人在嘀嘀咕咕地咬耳朵,說以前最短命的書記三個月下課,不知道我這位空降兵能不能破了歷史記錄。
我搖頭,感到非常惱火——操蛋,真他媽操蛋!
本來按照慣例,接下來班子還要來個歡迎會,可是瞧這情形,沒幾個人會到場,索性免了,省得自己出糗。
而且這個過程中,一直沒有看見省委組織部的來人——當然,組織部門肯定是派員過來了,最後也抵達了長川,只是時間上稍微晚了點,傍晚纔到,沒趕上咱這見面會——據說是路上堵了車。
等到就任儀式弄完後,中組部的同志們交了差事,打道回府,我送他們返回。在候機大廳裡,王副局握着我的手,表示出對我的十分同情。
“沈書記,既然是自己要求下來的,你也就看開點。”聽這口氣,是勸我節哀順變了,弄得我挺鬱悶。
“我們也沒辦法,愛莫能助啊。”王副局無可奈何地說,“長川就是這種情況,你在這裡又沒什麼人脈——老弟別怪我說話直啊——”他說,“下面的工作,還得你自己慢慢來——”
我苦笑,“慢慢來?您看怎麼個來法?您有好建議?”
“我看啊——除非把這長川的班子全給換嘍——”他笑着說,“不然沒得治。”
我當然知道王副局是在開玩笑。可我也知道他話裡的潛臺詞,那就是,沒辦法。
………………………………
確實沒有辦法,他們把我給晾起來了,我被當成了空氣。
在市委書記的大辦公室裡,我冷冷清清地接連坐了三天,我都以爲自己腦袋上要長蜘蛛網了。
是的,我是新任市委書記,長川一把手,政治大班長,我是中組部特指高配了的漢江省委常委,我是中央候補——我還是紀委——
我是什麼都沒用,人家不吃這一套。一個市委書記能幹什麼?能幹很多事情我知道,但是前提是班子的支持。我現在不行,因爲我雖然是班長,但是班子完全不搭理我,我不能指揮任何事物、調動任何部門、安排任何人事,我什麼也幹不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
也就是說,我被架空了。完整意義上的架空,絕無歧義。
按照原則,這樣是不允許的。組織任命合法有效,我確實是長川市委負責人。正常情況下,我可以就自己所遭受的冷遇反映到上級黨委,要求上級部門干涉與介入——呃,也就是說,從組織程序而言,我應該請求漢江省委支持——
還是算了吧,省省吧。純屬浪費口水。估計除了嘲笑,我從那裡得不到什麼。
沒有人理會我,根本無需考慮承擔什麼後果——長川市委向漢江省委負責,缺乏後者的支持,無論是誰,都無法正常開展工作。
其實下來之前,這些情況我都有考慮過,可是確實沒考慮到,他們連一點形式上的面子都不給,我甚至連一個黨委會都無法召集起來,每個人都有事,每個人都來不了,每個人都存在合理有據的理由——真他媽過份!
我明白,這一切的原因裡邊,任小天的功勞最大——長川沒有一把手的時候,雖然不具備什麼號召力,他也算是這塊地裡的名義主腦。我一來,班子凝聚力更加顯現出來——跟往常一樣,領導們迅速放棄內鬥,緊緊團結到任書記周圍,堅壁清野,齊心協力,共禦外侮,同誅國賊——我就是那個外侮,我就是那個國賊!媽的!
他們制約我的方法,非常直接,就是我通知開會,他們都不搭理,不參加,無視。N簡單。
如果開不了黨委會,一個市委書記在權力上跟普通人毫無區別,我向你保證。
組織規定——所有的人事安排,決策提議,都必須通過黨委表決、會議通過,纔可能具備效力,如果開不了會,個人意志永遠無法履行——不管形式還是實質,都是這樣。
就是這樣,他們把我供起來了,我成了坐壁上觀的菩薩,不食人間煙火——我想食,食不到,奶奶的!
我沒有權力,沒有威望,沒有值得讓人敬畏的東西。他們只是做到了在形式上不得罪我而已——對於他們來說,我的權威,只存在於稱呼上的意義。
“沈書記——”還是那個相貌猥瑣的馮副秘,他來辦公室請示我的座車安排。
“1號車任書記在用,2號車林市長用的——林市長剛剛退休去職,車還沒有讓出來,3號車陸書記,4號——”
他拿了一個本子,邊看邊念,最後告訴我說沒車空着——除了蘇副市長的車。
“蘇副市長早沒用車了,她以前那個9號車現在大家輪着用——”他說。
“行了行了。”我說,“就這輛吧,沒啥——”事實上,車我真的無所謂,而且能用上蘇靜美的這個9號車,感覺挺好,挺親切。
“哦,對不起。”馮副秘又瞄了一眼本子說,“9號車送大修了,估計一時三會回不來——”
我——操!
我瞅了他N久,感覺小半天都沒回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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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0 狹路相逢,勇者無敵!
閒來無事,我跟何繼志聊電話,想聽聽他的意見。
“肯定也不是鐵板一塊,誰都來敵視你——那麼高的配置下去,按正常情況看,怎麼着也得有人來拍拍馬屁溜溜門子啊!誰都得看着後路,是吧?”何繼志不愧是圈裡的腕兒,雖然不在政場,但是頗有家風,對這些東西門兒挺清,“象你這樣,完全弄成了孤家寡人,倒也少見。”
“其實很多人吧,都是觀風派,牆頭草,隨大流的——這些人倒是可以爭取一把。但現在關鍵是你鎮不住場子,他們沒理由投靠你啊!大家都以爲你那是秋後的螞蚱,神氣不了幾天,鐵着你能弄到什麼好處?”政治分析家老何又分析說,“根子還是在於任小天。”他說,“人人都知道任小天的背景,他不怕得罪你,那些人又害怕得罪他,所以任小天要帶頭整你的話,當然就是一邊倒的啦!”
“這些情況我知道。”我說,“我就是在考慮怎麼樣來爭取一把——”
“根本沒機會,你對他們沒有威脅!”何繼志再度打擊我說,“早就告訴過你會是這樣子,你還沒有思想準備啊?”他的話讓我再次鬱悶。“高層支持你是沒錯,但是也不可能直接插手安排下邊的人事,專門爲你配一套班子吧?那可都是漢江省委的權力!你不會要求上邊把現在的委員們全給撤換了吧?呵呵——”
我把電話直接給掛了——越說越窩火。
更讓人窩火的是,後邊幾天發生的事情,愈發過分。我從一尊無所事事的泥菩薩直接成
長爲長川有史以來最大的偶像——嘔吐對象。
到任後的第六天。我正在看文件,有幾個人敲門進來了,一個個面容悽慘,一看就長着個上訪的苦瓜臉,然後他們集體跪我辦公室裡了,撲通一聲響,嚇我一大跳。
“這位就是新來的沈書記,有什麼話大家跟他說吧——”秘書小田過來提示了大家一句。
這個小田,也讓我窩火。
一到任長川,馮副秘書長就領着他來見我,說是任書記給我安排下的秘書。幾天來這傢伙時時刻刻都在我邊上晃悠,又不說話,繃着個臉,跟我保持了一個標準的若即若離間距,問他什麼也不吭聲,還一扭一扭地——就跟我要追着他搞戀愛一樣,他媽的什麼人!
在田秘書的友情提示下,跪着的幾位老爺們揮舞手裡厚厚一疊材料紙,直衝我喊冤,說什麼長川人都知道,橫刀是青天大老爺,這次下來就是來爲老百姓救苦救難的,弄得我那個汗啊,當場就差點暴走了。
“你們先起來,慢慢談,不起來的話,這就沒法談了。”沒辦法,雖然心裡很汗很鬱悶,我也得拿出平易近人的姿態來,我得哄着他們。
然後我把他們的材料拿手上翻了翻。嗯,可以這麼說,從這些東西看,他們絕對有理,確實被冤枉了,而且非常慘,我可以肯定。
於是我告訴那幾個人說,放這裡吧,我會轉給有關部門,調查落實,爭取給你們一個公道的處理。
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我有點悲涼感。事實上我非常清楚,自己根本就幫不到他們——他們要找的那些有關部門,我也找不上。
雖然在這裡坐着,我也就是個空氣——但是這句話,不能跟他們說。
他們相信了橫刀的說法。一番千恩萬謝之後,幾個人唯唯諾諾地退出去,我看見大家的眼神裡滿是希冀,他們真的在幻想,自己遇上了包青天。
我很慚愧。
我讓小田找來了馮副秘,然後我把那疊材料扔到他面前,衝他發了火。
“你們什麼意思?嗯?”我說,“門衛幹什麼吃的?爲什麼把人放進我這來了?我這是信訪辦嗎?還有你——”我又指着小田,“會做工作嗎?”
我發的就是這個火——事實上,不能解決問題都在其次,關鍵是這樣的現象,極其違反政治守則,我感覺有人在玩我。
面對我的怒氣,小田看起來挺無所謂,“對不起啊沈書記,”他不卑不亢地說,“我這工作經驗是不足,您多批評——沒什麼事我就出去了。”然後身子一扭,真就扭了出去!
瞧着丫這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高人逸士姿態,不免有點目瞪口呆的想法。我用手點點小田那孤傲的背影,轉臉瞧着老馮,“他這什麼態度?”
老馮也是一臉的哂笑。“小田這個人,才還是有滴,就是這個性強了點,年輕人嘛,不懂事,呵呵呵——您也別跟他計較恁麼多!”
嘿!聽這說法——我還還小心眼了?再說他小田還算年輕人嗎?都比我大了小半輪的,他能不懂事?我靠!
“算了算了不說他了——”我揚揚手,不想多浪費口水。“老馮,你就說說這上訪的羣衆怎麼進來的?誰批准的?”
“我不清楚具體情況。”老馮還是滿臉笑意,“不過聽人傳,有領導說沈書記是長川的大英雄,很受人民擁戴啊,所以——”
“誰說的?”我問他。
“呃——不清楚。”他很乾脆地回答我。
然後老馮把那疊材料拾手上了。“這個好處理啊——既然沈書記不高興了。”他說,“我讓有關部門查一查,是哪幫刁民搞的鬼——”
“算了算了,還是放下吧。”我無可奈何地說——我幫不到人,可也不想害人。
事情愈演愈烈,變本加利。
接連幾天,我的辦公室不停有人進來喊冤哭訴,弄得我這成悲情電影院了。人們都是慕橫刀之名而來,口口聲聲說外邊傳市委書記這裡開放辦公,接待投訴,明查暗訪懲奸除惡,誓爲民衆鼓與呼。
弄到我也想哭了。
最倒黴的是,這些人裡邊,我還看見了熟人——原同興裡的一些居民。比如那個劉躍進,伊琳家隔壁鄰居——政府拆遷的賠付款一直沒有到位,他說他都告了三年的狀。
我不想蒙他,我很直接地告訴他說找我沒用,我現在幫不了他。
結果弄到翻臉。劉躍進坐辦公室裡罵了我一下午,罵我是狗官,翻臉不認人,罵他們都瞎了眼,以前還幫着救我的命。
弄到我想死。
我又找到老馮,我也只能找他——秘書長不在,市委機關的事務,都在他手裡。我威脅老馮說惹我上火了我就斃了你,我問他是哪位領導打的招呼,讓門禁不管事。
這一次老馮吐了實情,不過瞧神情應該不是給我嚇的,他很直接告訴我說是陸書記,然後又是一臉哂笑。
他說陸書記說了,沈書記一向講究維護公道公理、民衆利益,所以就招呼保衛處,凡是找沈書記上訴投告的,門衛一律不得留難,指點辦公室位置,放行——不許阻攔沈書記爲民作主,申張正義。
他媽的!老東西!
我在心裡恨恨地罵了一句。
陸書記,老對頭了——就是以前的陸檢,現在成了市委副書記,正主持着長川政法口的工作。
“呃,陸書記近段身體不太好,正在醫院養病——”老馮又小心翼翼地請示,“沈書記您看,要不要抽個時間去看望一下?”
“看他個鳥!”怒不可遏之下,髒話脫口而出,“我上任沒見他來看過,這裡出狀況沒見他來看過,喊開會他要養病,他做的什麼副書記?”我忿忿地說,“要看你去看,代表我!”
“還有。”我說,“通苑那邊幫我收拾一個房子出來——明天開始,這辦公室我不呆了,讓他訪!”
“呃——這個事情不歸我管,得等朱秘書長回來,要他拍板才成。”老馮笑咪咪地說。
我——倒。
我感覺自己生氣了。
然後我換了一個辦公室,繼續生氣。
除了生氣之外,也沒什麼好乾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作爲一個市委書記,一級組織機構的負責人,連最基本的組織手段都無法保證實施,我還能做什麼?
半個月時間以來,我數次找到老馮,要求他通知常委們開會,但是一直未能如願。以任小天爲首,常委們有的出國考察未歸,有的臥病在牀不愈,還有的在外搞招商引資,據說正處於關鍵時刻,實在無法脫身。
總而言之,各種理由都很充分,都很重要,在長川的常委,總是湊不出半數以上,這會沒法開——開也白開,不具任何效力。他們好象準備就這麼拖下去,拖死我——拖到所有人都看到我的窩囊無能爲止。
我有沒有能耐都暫且不提。俗話說,拍板定調,議事決策,制度就是這樣的——任何一
件大點的事,都得上黨委會討論。一個會都召集不起來,議不了事決不下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塊地裡,我不能構成任何威脅——想拍板?拍自個的辦公桌吧。那個能拍上。
又過了兩天時間,耐心耗盡,實在無法忍受,我終於拍了桌子。
沒法再沉默,那些小事也就算了,可是一個月後,兩會就要召開,我連市長們的候選名單都沒有看到,太過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我不想再忍。
我選擇了發飈。
我叫來老馮,扔了一張紙給他,勒令他張貼到每個市常委的辦公室門口去,作爲告示。
老馮拿起那紙,纔看了一眼,他的臉就象塗了防凍的蠟,黃了。
“你——您可不敢這麼幹。”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敢?試試?”我冷笑着告訴他,“你去打聽打聽,橫刀是什麼人,有什麼不敢幹的?”
“你去貼!”我拍了一把桌子,嚇得老馮身子一哆嗦。“沒有通知到他們,你負全責!通知不來,他們負責!這件事有錯誤,由我負責!”
這是一份對長川全體常委的公開告示。
告示裡,我警告他們:作爲長川市委書記,我有召集會議的權力,但是這個權力現在無法得到保障,證明長川組織工作混亂,已經陷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市委常委會作爲黨代會的代表機構,名存實亡,無法繼續履行職能;而長川所有在職常委,因不能履行工作職責,理應全部離職,我作爲市委書記,負有領導責任,我率先請辭。
根據黨章
第7章第四十二條,對於嚴重違犯黨的紀律、本身又不能糾正的黨組織,可以作出解散的決定,故此我將通知一批媒體,三天後在市委會議室公開宣佈,解散長川市委常委會!同時將此決定呈報中央,申請重新改組。
“這——這個——”看得出來,老馮出汗了,話也說得結結巴巴。
“我給了他們時間。”我冷笑着說,“三天——從月球回來都夠了。”
“還有——”我說,“新聞媒體,我已經通知過了,就不麻煩你們來做這個工作。”
“三天後,如果不能正常召集會議,我就宣佈解散常委會,大家一塊下臺!”
老馮看我的眼神異常恐懼,象看到一頭洪荒猛獸,來自遠古,來自太空。
我承認——告示的內容非常生猛,或者說,這是一封戰書!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說。因爲這個後果,就是把自己同長川政場還有這裡的官員們徹底地割裂開來,永遠無法妥協。
但是現在我不但這麼說了,還說得很大聲。我不怕開罪於他們——就象他們也不在乎得罪我一樣。
我跟這些人,沒有什麼可以調和的中間路線,不存在妥協——我來長川,就是來戰鬥的!橫刀立馬,一夫當關,面對整個長川政壇,我將一手挑起這場史無前例的戰爭。
看起來,又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其實我已經非常習慣了這樣的孤軍奮戰,而且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一樣,除了戰鬥的慾望,我沒有任何恐懼。是的,我深信一點,恐懼贏不下戰爭——狹路相逢,勇者無敵!
來吧!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1 萬人敵?萬人斬?
三天之後,五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時,長川市委常委會在市委辦公樓大會議室裡,如期召開會議。
常委們到齊了。人人臉上都顯着不痛快,集體呈現一副給人雞姦了的表情——我完全理解。這一回,還真是我把他們給逼出來的。
面對悶殺,我不加掩飾的高調威脅肯定讓所有常委們頭昏眼花——對我沈某人的性格,以及以前那些經歷,長川政壇那是上上下下有口皆碑,沒有哪位領導不清楚不瞭解。起碼一點,他們肯定都會覺得我這人特衝動,做起事情來不計後果,毫無顧忌。沒有人敢打包票,我那告示只是用來嚇唬嚇唬大家的。解散常委會申請重組——他們懷疑我腦子一充血,還真放得出這號駭人聽聞的炮來。
這炮如果要點着了,那可就是一個極具爆炸性殺傷力的後果。無論從哪個層面考慮,爆出這種前所未有的驚天事件,誰對誰錯都在其次,首先一個結果肯定就是大夥兒都不要玩了,全體下課——何況就算是同歸於盡,明着看起來我還佔着理——組織章程在那擺着呢。
wωω ☢T Tκan ☢C O
大夥兒不想跟我同歸於盡,所以他們不能由着我胡來,不能給我這發飈的藉口。於是領導們全體赴會:任書記跟朱秘書長從國外飛回來了,陸書記抱着病體也來了,常委會強大陣容顯現出來,配置相當的完整,甚至超出我所需要的規格,擴大了——包括已經退居二線任了市府巡視員的前林市長,以及不是常委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有列席參與進來。
從這一點上,倒看出大家同進同退的心態來,那都還寫在臉上的——面對長川有史以來最爲致命的政治毒藥,既然迴避不了挑戰,大夥兒肯定已經提前商量好,這就準備一擁而上,集體把我這膽大包天胡作非爲的階級異己給辦嘍。
現在九點不到,會議還沒開始。班子成員們魚貫而入,一個個夾着本子拎着水杯,陸陸續續地出現在會場裡,拉椅子找位子的動作都很小,坐下來之後,跟旁邊人說話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會議室顯出一片嚴肅緊張的氣象來。
不僅僅是領導們,在我身後有幾排坐椅,是新聞單位的位置。身穿不同馬甲的媒體記者們四處小心走動,偶爾竊竊私語,互相商量一把。大概是在考察採訪角度,安排攝像攝影機位。
市委大會議室裡,雖說人頭攢動,卻是悄無聲息,壓抑得跟個高考考場似的。
總而言之,大家都能感覺出來,這氣氛,不尋常啊。
任小天坐在會議桌對面的正中央,跟我遙遙對峙。他的手裡把玩一隻火機,在桌子上倒過來又倒過去,弄出叮叮噹噹的響聲來。任小天的表情相當輕鬆,臉上掛着隨和的笑意,眼神悠遠高傲,若有所思,落點在我的身後,也不知道他具體在看誰。經過他身邊的領導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頜首,就算是迴應了——丫這派頭,再加上他坐的那個顯赫位置,還有大夥衆星捧月的架勢,倒讓我嗅出君臨天下的味兒來了。
玩高貴?王者氣度?嘿嘿——我呸!什麼玩意!
不過我沒呸他,我的臉上也是滿不在乎的微笑——哪怕瞧見了領導們的難看臉色。這些人目光轉到我身上時,就換成了毫不掩飾的冰冷鄙夷。我看着一張張充滿敵意的面孔從身前無言地飄過去,有陌生的還有曾經熟悉的,許多往事開始在腦子裡盤旋,我的情緒漸漸凝聚。
至少從看上去,眼前這個環境成了鐵板一塊——我是大家的公敵。
其實直到會議正式召開以前,上官儀都沒有停止過對我的說服。她勸我不要使用那麼激烈的方式,並且極力建議我分頭去做做常委們的工作,爭取他們的支持,讓這些人服從大局,不要搞政治小圈子。
她話裡的潛臺詞我明白。就是讓我懷柔,讓我跟這些人妥協,或者說是讓我試着去各個擊破,分化對手的力量。
我明白這個道理,她不說我也明白。我甚至還清楚很多具體的操作手法,比如說可以單獨找上他們,向他們許願,滿足他們的個人要求,提前把一些位置分封出去,搞一搞利益均沾,等等等等。
我不會這麼做,這不符合我的個人原則——我來長川,不是來搞妥協的,不是來懷柔的。
我是一枚高空炸彈。既然選擇了俯衝,那麼肯定要收穫到爆炸——哪怕這樣的爆炸足以讓自己粉身碎骨,我也絕不在意——事實上,我等待這個戰鬥時刻,已經很久了。
我身在暗夜裡,但我拒絕溶入黑暗。我渴望用一次最燦爛的燃燒,一次最耀眼的閃光,一次最震撼的爆炸。來完成我的涅槃!
當然,鬥爭是要講策略滴,遊戲是要有規則滴,所有舉動的前提條件必須是合理合法——這個是我學習了幾年後的最大心得。以前確實不太明白這一點,但是現在,我不再懵懂無知,不再莽撞妄爲,我懂得怎麼來武裝自己。
俗話說得好啊——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嘿嘿。
“小沈書記——”對面的任小天說話了,他看着我微笑,笑得頗有些意味深長。然後他擡起手來,指着我身後那幫記者問我,“這個怎麼回事?你真還打算把咱這常委會給宣佈解散嘍?”
“現在不用了。”我很乾脆地回答他,“既然大家能夠到得了會,證明常委會可以履行職能,那就繼續開展工作吧,不用改組那麼麻煩。”
“哼哼。”任小天冷笑,“不就是開個會嗎?要搞這麼複雜——那就開吧,你小沈書記提議什麼,我們一定雙手贊成,啊,哈哈——”
會議室裡附和他的笑聲響成一片,人人看着我,臉上都擺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來,好象都在不帶友情地提示我:別指望大家能贊同你,你的任何提議都將被否決,就算開成了會,你想要在會上決定什麼,得到什麼,純屬癡人說夢。
我迎着大家微笑,且搖頭,作無可奈何狀——三年來,在他們這樣同仇敵愾訓練有素的笑容下,已經倒下了五任班長,在他們眼裡,我馬上就會是第六個,我將成爲本年度最華麗可笑的政治幽默。
還是那樣熟悉的戰鬥態勢——我覺得我是萬人敵,他們認爲我是萬人斬,呵呵。
會議還沒開始,常委們的同仇敵愾馬上得到了具體的體現。
任小天繼續指着我身後那些媒體,冷冷地發問,“既然沈書記不再打算對外公開宣佈什麼,這些記者朋友們就不用呆在這裡了吧?嗯?”
我身後的新聞單位,全部來自北方。三天前,我電話給宣傳口的同事,請他們幫忙安排的。當然,電話裡沒說解散什麼改組什麼,那個不合適。我就告訴他們說,拉幫聽話點的媒體,到長川來幫忙造造勢,爲哥們這次上任在輿論上鼓吹一把。順帶還可以對外宣傳宣傳長川正面形象大好形勢什麼的,算是我送當地的一個見面禮吧。那幫哥們心領神會,幾聲招呼打過,北方數家大型媒體立馬就跟着下來了,有平面有電視也有網絡的,各種類型都齊了。
我當然不能讓他任小天把這些朋友給趕跑了——這是我的武器。
“任書記,你的意思是這制度弄錯了?嗯?”我反問任小天,“新聞單位可以參與會議報道,這個有明文規定的,爲什麼他們不能在這裡?”
“我們不是搞什麼黑箱政治,開會議事要捂着蓋着——政務公開化,完全可以做到透明一點嘛。”我又說,“讓大衆關注監督權力機關的運作,這是人民的權力,也是我們的義務,完全符合中央指示精神嘛,對不對?”
“長川就沒有媒體嗎?爲什麼不通知他們?”任小天毫不猶豫地反駁我,“以前常委會,也有新聞單位參加,都是來自本地的。現在你這麼搞,是個什麼意思?”
“對,對,對。”
“就是,就是。”
“不象話,有這麼搞的嗎?”
旁邊的常委們立馬附和任小天,紛紛出言相責,說我壞了規矩,居心叵測。會議室裡一時間議論紛紛,全是指着我來的。
嘿嘿,看樣子,這會還沒開上,火就先燒起來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2 飛刀,再見飛刀
“宣傳部有同志在嗎?”我衝着騷動的人羣問了句。“他們爲什麼不說話?”
衆人呆了一呆,不清楚我在提什麼。
“昨天我電話通知他們,讓宣傳部安排參與報道會議的新聞單位,有人通知了嗎?有人傳達了嗎?是誰接的電話?”我徐徐發問。
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我這裡有電話錄音,昨天是怎麼跟宣傳部交待的。”我冷冷地說,“他們給我的答覆是,這件事需要經過市委研究,要接市委的通知他們才能安排。”
“長川的新聞機關,我讓他們來,他們來了嗎?”我在桌子上拍了一記,“一個市委書記,居然代表不了市委,你們平時就是這麼對待上級的?誰給你們的權力?”
領導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頭接耳的聲音更大了,卻也沒見有人出來解釋一句。我說的這些情況,所有人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在說我什麼。
“算了大家別發議論了。”任小天朝我露出一個甜蜜的微笑。“好啊,歡迎啊。”聽口氣,好象他不打算在這個明顯違反組織原則的事情上跟我糾纏了,“那就依了你沈書記的意思,在這些遠道而來的記者朋友們的監督下,開他一個公開透明的會,也讓大家瞭解咱這長川,民主可不是走走過場,說着玩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下面興奮的附和議論打斷了。
“對對對,就是,民主嘛,大家都懂——”
“呵呵,少數服從多數——”
“長官意志,一把手現象,長川不流行,哈哈哈——”
任小天往手上看了看錶,然後站起身來,手往空中虛按一下,制止了周圍那些嘁嘁喳喳。“到九點了,沈書記既然說要開會,那就——開吧!”他挑釁地看着我,話說得很譏諷。
我微微一笑,坐着沒動身子,也沒接他的話。
事實上,我從來就沒打算要開什麼會——這個常委會,永遠不可能開出我要的結果,只會讓我自取其辱,我非常清楚。
我也看了看錶。
“人都到齊了嗎?”我問他。
任小天很快地反問我,“沈書記你看呢?還少了誰?你是會議召集者,你說說看——不要說我們又侵犯你的權力——”
“好!”我的目光在會場裡巡視一圈,然後淡淡地說,“蘇靜美,蘇副市長呢?怎麼沒有看見她啊?有人通知了嗎?”
呃,是的,我就想這麼問。上官儀警告我不能以任何個人理由見去她,那麼這個提法應該不能算是犯規吧?哈哈!
所有人都呆了五秒鐘,包換任小天。
“蘇靜美憑什麼能參加常委會?”有人在下邊大聲抗議,打破了會議室裡的沉默。
“哦?”我看着那個人,不動聲色地說,“蘇靜美不是副市長嗎?她被誰撤了職嗎?爲什麼不能來開會?”
那人霍地一聲站起身來,盯着我冷冷地說,“沈書記是信息不靈呢還是有健忘症?蘇靜美從來就不是市常委,這個情況,以前你就知道的吧?”
我收回視線,伸出手去拿起面前的杯子泯上一口茶水。然後把杯子在手上轉了一圈,略微欣賞了一下。這是個景泰藍的工藝茶杯,大氣精緻,古色古香,應該屬於極品出口檔次類的茶具。臨下來前領導人專門託上官儀贈送給我的,杯子周圍還鏤有四個篆體字——上善若水,應該說寄託了首長對我的期許吧。
“沈書記,想要假公濟私,也不用做得這麼露骨吧?就算你作爲市委書記,要通知她列席參與,是不是也得先經過市委會議討論,嗯?沈書記的說法,符合哪一條制度?哪一條規定?”那人倒還一連串的問號逼上來,對我發上了飈。
任小天微笑,衝他點點頭,意示嘉許,然後得意洋洋地坐下身子,一臉嘲諷地看着我。
“哦——你說的情況我清楚。”我擡起眼睛來,看着向我發難的傢伙。“不過我要說的情況,可能你就不太清楚了。”我面無表情地說。“劉書記。”
面前此人我不但認識,而且非常熟悉,老朋友了。牛高馬大,凶神惡煞,黑口黑麪,滿臉的橫肉,左眼下一條長長的疤痕,讓他的形象看上去愈發顯着猙獰。
這個人,是三年前長川市的政法委副書記,因爲後來抱上了某省委領導的大腿,仕途得意,如今升正書記了,進常委了。
是的,就是他——劉從軍。
“忘記提醒你了,劉書記。”我把玩着手裡的杯子,很隨意地告訴他,“今天這個會上,我將要提出的議題之一,就是由黨委會討論推薦,提名蘇靜美作爲長川市長候選人,參加人大選舉,在兩會召開之前,本市代市長一職由蘇靜美出任,其常委資格一併列入討論——”
我的這句話一出口,會場裡就象被捅了一竿子的馬蜂窩一樣,立馬炸開來。領導們集體震驚,羣情激涌,不知所云,一個個跟吃了興奮劑一樣,指着我口水亂噴。
“有沒有政治頭腦?”
“發瘋了發瘋了——”
“簡直不可理喻——”
道理都不用說,一個個罵上了。
“吵什麼你們?”我一拍桌子,“蘇靜美怎麼啦?作爲一個副市長,她有參選的權力!誰規定了她不能做市長?”
四下的鼓譟聲非但沒有降低,反而愈發激烈了,連幾個看上去很老朽完全與世無爭狀的列席老幹部都衝我搖頭,意示莫名其妙。
“蘇靜美能做市長?你是不是腦子進水啦?”在圍攻我的海量冷嘲熱諷的鼓勵下——其實不用鼓勵,劉從軍對我惡言相加根本無需理由,我跟他就是你死我活的對頭,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你他媽整個一喪心病狂啊——”
“開常委會,你敢罵人?”我衝着他問。
“呃?”劉從軍有點發愣,“罵你怎麼啦?開會又怎麼啦?你奈何得了我嗎?還是早點滾出長川吧,幼稚!”
“你還罵!再罵我不客氣了!”我無比幼稚地又追上一句。
“我還就罵你啦怎麼樣?”劉從軍被身周洶涌澎湃的氣氛嚴重陶醉,他覺得自己站在那裡,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把臉衝我伸過來,眼神中無比蔑視,“他媽的,你敢怎麼樣?你來打我啊!打啊——啊!”
對的。非常惡俗的情節——劉從軍最後一句,依然是慘叫。在呯的一聲大響後,他一把捂住了臉,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流淌下來。
我打了他——手上的大號工藝茶杯帶着仇恨,帶着風聲呼嘯而去,無比精準地擊中劉從軍偌大的面龐,然後杯子掉到地上,破成了幾片——這,應該叫做玉石俱焚吧?
人聲鼎沸的會場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在他們眼皮底下,在N多攝像機鏡頭前,一個市委書記,毫不猶豫地操起暗器,直接擊中他的下屬——一個政法委書記!
“大家也看到了——他先挑釁我的,他讓我打的,呵呵。”我非常周星星地跟大家解釋了一句,這臺詞可一定得說,這證明事出有因,責任不全在我,呵呵。
大譁!
等到所有人的反應都回到大腦後,會議室裡鬧翻了天。
“法西斯!”
“什麼行爲?!”
“天啦!這,這,這——亂七八糟!”
在滿天的聲討中,劉從軍離開了座位。他一手捂着臉,慢慢地朝我走過來,一步一步地,瞪着我的眼神裡滿是怨毒。“姓沈的,你——打我?”他的嗓音壓得很沉,咬牙切齒感溢於言表。“我殺了你!”他說。
氣氛緊張起來,所有聲音再度消失,大家看看我,又看看他。沒有人再說話,當然也不會有人上前勸阻他。劉從軍,這頭充滿怒火的殺手狀猛獸,誰都能夠輕易看出來,他非常希望殺死我,他也有輕易殺死我的實力——當然,我非常清楚,幹掉我,正是在座全體領導的衷心祝願。
我看着劉從軍——三年多過去,這廝的惡狗形態一點也沒有改變,還是那麼讓人厭惡。不過應該客觀地說一句,他進化了,沒以前那麼SB了。他肯定不敢也不想弄死我,但他沒有恐嚇我,他會在這樣毫無後果的前提下,痛打我一頓,讓沈某人召集的這次常委會徹底淪爲笑談。然後我將在這場可笑的捱打後聲名掃地,狼狽而逃;而劉從軍則可以從中撈取足夠多的政治本錢——會有N多人贊成他的鬥志,賞識他的勇氣,我肯定。
劉從軍帶着滿臉的猙獰,滿臉的血漬,還有滿身的殺機,就象一個魔鬼,來自地獄。
他漸漸地逼近了我。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3 先下手爲強
“劉書記,恭喜你,覺悟進步了啊——”我坐着沒動身子,斜眼又掃了劉從軍一眼。“以前動不動就扯槍,斃這斃那個的。今天怎麼不操傢伙啦?還是沒帶在身上?嘿嘿。”我還在繼續調侃他。
劉從軍咬着牙向前邁動步子,一言不發,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然後他的手從臉上鬆開來,一聲大吼,他助跑兩步,身子猛撲過來。
我一手支在會議桌上,託着下巴,側臉看着劉從軍巨大的身影起飛,到達我的頭頂上空,然後——再倒着飛回去,比來勢更急,速度更快。
呯嘭一聲大響,劉從軍重重地跌倒在地,整個會議室都跟着顫上幾顫,就跟倒了一座山似的。然後兩個矯健的身影從我身後縱躍而出,一左一右,標準的制式擒拿,將劉從軍那尊龐大的身軀死死壓在地板上,半點也動彈不得。
嗯,不錯不錯,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我欣慰地想。好象都沒看清人家怎麼對付的他,呵呵。
“呃,來,這裡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笑咪咪地點着擒住劉從軍的兩位同志,跟面前那幫目瞪口呆集體白癡的領導們說,“軍區特衛戰士,平時任務基本是保護首長,格鬥特長,很能打的,大家誰還有興趣上來試試?”
所有人都愕然。
借兵,這也是我三天前乾的好事——我跟軍分區一位司令員打過電話,讓他支援我。今天早上,一個首長警衛班的戰士直接被軍機送達長川機場,準時出現在我面前——很簡單的,軍分區司令員是我學生。我可以證明,部隊裡的同志們就是豪爽,講感情,呵呵。
任小天反應過來了——這小子從小軍營里長大,不怵當兵的,這情形也就是讓他迷糊了一會,可能還真沒想到我這麼能搞。
“沈宜修,你丫乾的這叫什麼事?”他拍案而起,“我要去告你!”
“告我?憑什麼?”我發了一愣。
雖然隔着會議桌,任小天那手都差不多要伸我鼻尖上了。“你什麼意思?咹?”他的樣子極其震怒,顯然覺得我是在跟他玩陰的,“搶班奪權?你他媽想搞政變?”
“政你媽的變!”罵人我可不能輸給他,我也拍起了桌子,“奪你媽的權!”加一句算利息,誰讓他先動的粗口?
“我是長川的市委書記,一把手,大班長,我要跟誰去搶班奪權?嗯?會說話嗎?有頭腦嗎?”我拍着桌子訓斥他,“你豬腦袋啊?”
任小天被這幾句話頂到了肺,他發了一呆,又想了一想,不過瞧神色,估計沒想通這個邏輯。但是他依然不依不饒,“隨便你怎麼說。”他恨恨地說,“這事沒完,告到天上去我都陪你玩,這還動上部隊了——”
“小任書記——”我打斷他的唧唧歪歪,“不好意思啊,兄弟先跟你提一句,這個事中央特批了!省得你不瞭解狀況,還勁兒勁兒地學人家去打什麼御前官司!”
“別浪費表情了。”我得意洋洋地說。“沒人理你!”
“啊?”這一說又讓任小天意外了,“特批?憑什麼?你他媽唬誰啊?”
我的手掌重重拍在會議桌子上。“唬的就是你!憑的就是你們這幾年,把長川弄成了強盜土匪窩!”
這個話相當生猛,在座的領導們肯定無法接受,會議室裡又集體衝我鬧上了,嗡嗡嗡地響成一片。
“長川,已經變色了!”我用毫不掩飾的鄙視眼神掃視一眼這些大人們,“一個新任市委書記,在自己即將開始管理的城市裡,居然沒有任何安全保障,隨時有人找上來威脅謾罵,進行人身攻擊——這一點,你們否認不了,我手裡有很多證據!”
“不知道長川這政法系統是幹什麼吃的!以我的看法,全無作爲!毫無作用!完全不能讓人信任!”
“呃——”對面的陸書記說話了,可能是想解釋兩句,“這個事情——”
我沒理會他,把面前的文件夾打開來,從裡面拿出一封信箋,隨手擲到陸書記面前。“你自己看!”
信封裡是非常狗血的一張紙,內容極其誇張,寫滿了死亡威脅,意思是說沈某人務必滾出長川,滾回老家,否則就怎麼怎麼樣,文字上還加有美工特效——N多噴濺的血跡,在我名字上劃出的大紅叉,讓整封信看上去更加恐怖駭人。
“這封恐嚇信是一個星期前收到的。”我說,“我把複印件轉給了那些有關部門,得到處理了嗎?有誰來過問這件事了?咹?”我瞧着陸書記,“你讓我怎麼相信你們?怎麼相信自己的生命不會受到侵害?”
“這些情況反映到中央,我申請特別保衛,被批准了,就是這樣——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陸書記把血跡斑斑的信紙放下來,看看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把目光又落到任小天的臉上。
恐嚇信轉到了任小天手裡。他拿着那玩意翻來覆去地看,一臉納悶:“誰他媽這麼無聊?弄這種不入流的把戲?”他回過頭去,挺疑惑地看了看坐他下首的領導們。所有人都用同樣白癡的眼神回望他,都在臉上自動整出一臉無辜來。
我微笑,搖頭——這封信,應該說講出了座上諸位的心聲。想整這玩意的,或者說希望我沈某人滾出長川滾回老家的大有人在,在座每個人都難逃嫌疑。記得那天把這破紙交公安機關時,就看到他們局黨委們的集體訕笑,當時我能夠很清楚地觀察出大家這心態來。
任小天收回視線,又看手上的信,嘴裡還在嘀嘀咕咕,“腦子有毛病,弄這玩意,嚇唬得了誰啊?純屬弱智!”
呃,是很弱智我承認,而且我還知道是誰寫的——當然,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當時隨手扯了一張紙,用電腦打上字,然後灑上紅墨水,就弄出了這玩意。本來還想整得得更恐怖更專業點,加顆子彈什麼的進去,後來一想不靠譜,別讓那些武器專家犯罪痕跡專家給識破了馬腳,那可就不太好。就勉強湊合了一把,再到街上找一郵筒隨便這麼一塞,齊活了。
嗯,給自己的一封信——這情節,是不是有點卑劣?有點惡俗?
俗氣我接受,卑劣咱不認。寫這信時,我沒存任何心理障礙,覺得自己不高尚不道德什麼。我認爲自己說出了整個長川政壇的想法,反應了大家的集體意願,我是爲他們在鼓與呼啊!何況我也沒傷害到別人,就是想拿着這玩意給領導們看一看,提示一下大家我這險惡處境,博一把同情而已。
當時把上官儀嚇壞了——喲,那地兒真有這麼亂啊,還真想要了卿命?立馬就找國安反應情況。國安領導們一看,都說忒惡劣,都說要特護,又打電話來安慰我,讓我別害怕。
我當然說我不害怕,還大義凜然地謝絕了他們派員保護的好意。我跟領導們說,讓部隊來倆熟人就好了,戰士們單純,沒那麼複雜,也聽話,再說這麼處理影響面也小,就這樣了。
嘿嘿,這事件——往白了說吧,情節簡單惡俗並不要緊,關鍵是要一個大家都能認可的藉口,來支持我達到這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先下手爲強,就是這樣。
瞧瞧眼前這幫小戰士,一個個小老虎似的,很好,很強大,很趁手,很純樸,很聽話——軍令如山,他們可不管誰對誰錯,就知道首長招呼他們保護好沈先生。讓他們支持我的工作,絕對比這塊地裡的警察們管用,我是這麼想的。要讓長川公安支持我,估計現在倒地上那人就是我了。
我不想再倒在地上,也不能等到給人家幹掉了纔來喊冤,那纔是真的冤哪!——所以覺得現在挺好,倒地上的人才冤。
“劉書記?還活着嗎?”我低下頭去,笑嘻嘻地看着啃了一嘴泥的劉從軍,“您不是挺能打嗎?也甭太客氣,這倆小戰士你隨便出手招呼,打壞了算我的,哈哈——”
任小天一掌拍到桌子上,“你什麼意思?你動手打人,就不怕犯法嗎?”
“犯法?”我瞟了他一眼。“怕啊!”我說,“是砸了他我承認錯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田!”我喊秘書。
田秘書跟在我後邊,畏畏縮縮地應了一聲——他可沒任小天那見識,這場面估計當場就把他給震住了,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記錄!”我說,“本次常委會上,因受劉某某挑釁,一時衝動,我出手砸了人,現自請處理。一應後果,由我本人負責。簽名落日期——送長川公安局,備案!”
(話說此次常委會結束後,我還真去了趟局子,搞投案自首。公安局的同志說不好處理,我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肯定得處理,然後就按法律程序,賠付醫藥費,拘留七天——我還真進了拘,在裡面辦上公了。弄得長川拘留所那幾天門庭若市,全國各地的新聞記者來得比螞蟻還多,也算咱間接爲法治建設宣傳作點微薄的貢獻,替長川露了把臉吧,嘎嘎)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4 瘋狂導演
從天而降的匿名信事件給熱得發燙的會議室裡迎頭澆下一瓢冷水,氣氛安靜了許多。在場領導們臉上顯現出一副摸不着頭腦的表情,互相大眼瞪小眼,也沒見誰有頂上來放他一炮的意思,顯然大夥都感覺黃泥掉進褲襠裡——這事情,說不清楚了。
任小天沒這感覺。他用手點點我,又指上摁着劉從軍的倆戰士,一副怒氣勃發的樣子,“先放了他!”緊跟着又是一聲大喝,“聽見沒有?!叫你們放開!”
倆小戰士認識他誰啊?理都沒理會任公子自以爲威風凜凜的這一吼,全當他放屁了。他們眼睛瞧着我,等待我的示下。
我揮揮手,“讓他起來吧。”我說。
劉從軍從地上被提拎上來,然後又給墩到椅子上——他這一米八五的塊,在倆特種兵手下還真不值一提,就跟人孩子搓個泥巴團似的,我感覺。
“有事嗎?受了傷的話一定得上醫院,千萬別瞞着。”任小天冷冷的聲音,“跟這小子沒完,告死他!”
“我沒事,死不了!”劉從軍回答的聲音更冷,象冰。“今天我還哪都不去了,就在這坐着。”他看着我說。
如果聲音可以殺人的話,我想自己已經死過很多遍。“我還會看着你們表決——”劉從軍又側過臉去,視線從在座每一個常委的臉上緩緩劃過,他的眼睛裡,絕對是屠夫的眼神。“如果今天在這會上讓他通過任何一個決議,如果真讓他把姓蘇的拉到這會場裡來了,我讓你們永遠都不好過!永遠!”
他這說的不是預言,而是詛咒。我突然感覺身上有點涼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嗯,仇恨的味道,就是這樣的,我太熟悉了。
帶着滿臉的血跡,還有鼻青臉腫的形象,丫這仇恨的語言還真有點悲壯感。我看見那些常委們眼望着他,眼神中都帶着堅定不移的決心和信念,彷彿在沉痛地悼念劉書記——我們一定繼承你的遺志,不讓你的鮮血白流,不讓小人得志、陰謀得逞!同志,你就安心地走吧!我們向你保證:人在陣地在!
我哈哈大笑起來,“他媽的!玩什麼煽情,你丫也配?!”
“滾蛋!”我毫不客氣地再次打擊他,“你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你被雙開了——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啊?”全體人員再度愕然——不玩悲情片,改驚悚了。
我就是這場大片的瘋狂導演——哦不對,應該是主演。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轉向,聚焦到我臉上,劉從軍的戲份被剝奪了。“我重複一遍,劉從軍——”我很隨意地告訴他,“你被雙開了,你不再是常委,沒有資格坐在這裡,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你說什麼?!”劉從軍立馬忘記了他的悲壯表情,大驚之下,他猛地站起身子,冷不防被後邊倆戰士伸手一摁肩膀,又給墩進了椅子。
這一回他沒掙扎,也沒顧得上去計較那麼多,他盯着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憑什麼雙開我?你有這權力嗎?”
看着丫這氣急敗壞的神態,我知道他忌諱這個,我很滿意這樣的恐嚇效果。
不!我想,不是恐嚇,絕不是!
我拋下一切來到長川,讓我選擇暴走的原因,除了愛,還有恨。這些都是我無法釋懷的理由和動機。那麼多鮮血,那麼多仇恨,讓我沒有一刻寧靜過,安心過。今天在這裡,我要跟他們一併清算——以權力爲手段!
“劉從軍。”看着面前這頭惡狗,我冷冷一笑,心裡隱藏三年的刀終於橫起來。“你以爲作爲同級黨委成員,我就沒有懲罰你的權力——你錯了!”我的聲音非常冷酷,“請你一定要搞清楚,除此之外,我還是漢江省委常委、中央候補委員!我在長川召集常委會議,下一個議題就是關於你的處理——此議題已經傳至漢江省委,傳至中組部。提議通過,立刻生效!我只是向你提前宣佈結果而已!”我在桌子上拍了一記,大喝一聲,“現在,出去!”
劉從軍呆了一下,臉色變了——我殘酷而傲慢的語氣給了他極大震懾。確實,這種說話方式含權量太高了,而這個人,從來就只會因爲權力而傾倒,我非常瞭解他。
此時劉從軍的腦子裡顯然突然其來地混亂了,權力的巨大壓迫讓他產生了錯覺。他轉過臉去,求助地看着任小天,神情有點不知所措。
任小天也呆住了。跟擊鼓傳花似的,他又轉臉看了一眼身旁的陸書記,也有點不知所措的意思,他應該也沒有理明白事情的頭緒——其實有關我的背景資料他們全清楚,而且肯定提前有過備課,一塊商量過對付我的方案,他們相信不會出現什麼意外情況。但是剛纔我這樣鎮定從容的口吻,讓大家頗爲驚訝。
畢竟薑是老的辣。老江湖陸書記只是怔了一下,然後斜眼瞟着劉從軍,“你慌什麼?”他簡單地提醒一句,“都還沒開始議,誰通過的決定?”
任小天立馬回過神來,他重重一掌拍在會議桌上,算是對我開始那一記的迴應,以掩飾自己失察被蒙的尷尬,“嚇唬誰啊你?”他怒不可遏地重複陸書記的話,“議都沒議,你就想搞雙開?誰給你的權力?”
劉從軍的臉色也變了回來,趕緊跟着抗議,“會都還沒開,誰議了?你憑什麼處理我?”
“哦?會還沒開嗎?”我想了一下,樂了,“好象是沒開哦,呵呵。”
“呃——但是你還是不能坐在這裡。”我又說,“有個常識性的小問題,你是一個罪犯。”我點點他,“犯罪的人怎麼能參加常委會呢?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什麼?誰是罪犯?”劉從軍急了,“你他媽胡說八道!你有證據嗎?我可以告你誹謗知道嗎?!”
我又思考了一下。“好象是沒證據。”我說,“不過我覺得你看起來就是一罪人——特象!”
“至於證據嘛,好說。”我看着劉從軍,笑咪咪地告訴他,“弄一弄就會有了,所以我得先查你。”
“把這傢伙拖出去!”我大聲吩咐說,“先把他關起來!準備雙規!”
戰士們立刻接受指令,兩雙手一搭,把劉從軍從椅子裡揪出身來。
會議室裡瞬間沸騰起來,水又開鍋了。
“怎麼回事?!懂不懂法?!”
“這不胡搞嗎?!”
“憑什麼?有沒有法律觀念?!”
呯的一聲脆響——我再次從桌上操起一個杯子,用力砸到地板上,碎成N片,瓷片在屋子裡飛得到處都是。
會議室裡氣氛爲之一窒,聲浪陡然降低許多,大家都怔了一怔,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尤其是坐我隔壁那位同志,眼神更加古怪——我砸的是他的茶杯。
“跟我講法?!”我的手指在面前劃了一道橫線,“我是中紀委委員!”我厲聲告誡他們,“我有權查他!”房間裡徹底安靜。
“先都不論法律。”手指最後停留在劉從軍的鼻尖,我告訴所有人一個情況,“受我的申請,審計總署的官員今天早上抵達長川,就在外面等待!”
會議室裡一片低低的驚呼。
“從這個人的經濟狀況開始,我會讓他們查得很仔細。”我點着劉從軍,“每一分錢都要審——你的收入跟你的支出。”我冷冷地說,“我倒要看一看,你的錢都是從哪裡來的,又花到什麼地方,你有沒有包養情婦這些情節。”
“如果讓我審出問題來,如果論上了法律,該讓你劉書記上什麼地方,我都親自給你送行——牢房,或者刑場!”我凝視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神裡,我已經看見了恐慌。“再也沒有人可以包庇到你!會查出來的——”我說,“你做過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會真相大白,我向你保證!”
劉從軍應該是讓我森冷的口吻給嚇着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什麼話也沒說。然後他的身子被特種兵們橫拉直拽地拖動起來。
“任書記——任書記——”劉從軍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呼救。他絕對有理由相信,這種高壓態勢下,真要落入到我的手裡,那將是他的地獄,我會讓他萬劫不復。
“你他媽住手!”任小天一急之下,衝着我高聲大罵,但是他顯然沒有想好對付我的臺詞。“你——你敢!”
就這句?太沒水準了——我冷笑一聲,嗤之以鼻,手往外邊一揮,示意戰士們不用理他。
陸書記的愛好終於回憶起來,他的鐵掌落在桌子上,“沒有證據,你憑什麼雙規?”
嗯,職業出身,這個話倒是問在點子上,我想。
“對對對!”任小天趕緊跟上來,“要是沒有查出問題來,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我負全責!”我鄙視地看着他,“面對這裡的媒體,我向國家起誓!向人民起誓!”我提高聲音說,“如果他劉從軍沒有問題,我願意承擔誹謗罪名,我去坐牢!”
“你敢發誓嗎?任書記?”我反問他,“也來保證一個?他有問題的話,你負責任?你也去坐牢?”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5 審計風暴
任小天想都沒想,直接衝着我切了一個,表情極其輕蔑。“你神經病啊!”他撇撇嘴說,“你以爲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嗎?賭咒發誓地,你丫怎麼那麼矯情?”
“這裡是黨委會會議現場,請你說話嚴肅點。”他點了點桌子,“講政治,講法律,不是講你那些空口白話,不切實際的東西,聽明白了嗎?”
“嘿嘿。”我微笑。“我明白。”然後我把目光轉向掙扎不休的劉從軍。“你也明白了嗎劉書記?”我提醒他說,“小任書記的意思,他不會爲你做過的那些事情負責,你就別指望他了!安心上路吧——”
“就跟他出去!陪他玩!”任小天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他用手指着劉從軍,眼睛卻斜過來瞟視我,“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長川這地面,還輪上他來作主啦?你怕個什麼勁?!”
可是劉從軍怕啊。他哪能有任小天這份灑脫?說得這麼輕描淡寫——這命可全是他自己的。如果真讓我給提拎出去,他肯定經不起這一查一審——這一點,我和他都可以保證。
“不行!我不能出去!”劉從軍拼命動彈,兩條腿在地上胡亂劃拉。但是沒有用,他根本扛不住後邊那倆生猛的尖刀特種兵,不過這傢伙有股蠻力,或者說有股子賴皮勁,在快要到達會議室門口時,他死命朝牆上一蹬,身子橫了過來,然後一把抱住門框,再也不肯放開手。“我不出去!”他衝着會議室裡嘶聲大吼。
我皺了皺眉頭。丫現在這樣子,實在有點難看,滿臉血污,滿頭大汗,滿眼恐懼——還政法委書記呢,還市常委呢,我看他就象條賴皮狗。
不過劉從軍的狼狽情狀極大激發了他那些同事們的同情心——或者說,大家兔死狐悲的情緒集體涌上心頭。
會議室裡又鬧騰開了。
“不許這麼野蠻!”
“住手——”
“有這麼搞的嗎?怎麼說查就敢查?”
看着領導們的羣情激奮,物傷其類,我冷冷一笑。
“先放下他。”我招呼兩位執行命令完全不打折扣的忠誠戰士——倆人換了個角度下手,從他們的姿勢看來,好象準備使用一個異常殘暴的方式把苦苦掙扎的劉從軍從門框上剝離開來。聽到我的聲音後,戰士們停下施暴動作,轉臉看過來。
“請安靜!”我的手指輕輕釦擊會議桌。“公平公正公開——我不會針對某個人,我要查一查的,不只是這位劉書記。”
這一次很有效果,會場立刻安靜下來——他們都想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狀況。應該說到目前爲止,我的每句話每個舉動,都讓大家震驚,極大挑戰領導們的思維定式以及極限想象——我讓他們恐懼了。
“請不要在下面唧唧歪歪,亂髮議論!我可以告訴你們——”視線再次掃視這些大人們,我的目光裡充滿十分的不屑。“如果誰對我的作法有意見,你有權站起來反對,而且我會很欣賞你不唯上的勇氣——”我說,“但是前提是你也願意接受這樣的審計!你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你不是一個罪犯,你有資格站在這裡說話!”
“絕對是一個民主透明的做法,沒有誰搞一言堂。”我說,“如果反對我的是全體黨委委員,那麼此次審計,對象就是整個長川領導班子——從我開始,自查自糾!”
“首先,我自願接受審計。”我說,“如果查出我有經濟上的問題,直至法律追究,我絕不逃避責任,哪怕讓我撤職坐牢,甚至槍斃,只要是合法的結果,我都樂於接受。”
“審計總署的工作能力和作風,想必大家都有聽說過。”我很平靜地告訴下面這些表情恐慌的領導們。應該說,他們只是在傳說中聽過這個機構——但是我肯定,一旦傳說發生到他們腦袋上,那就是悲劇,沒有人能承受。
“這個部門,曾經審出過很多幾億幾十億的問題,再高層次的都有——何況你們這點小CASE?我向你們保證,每一個收入來源都會被調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不枉不縱!”
官員們開始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每個人的神態都異常惶恐——對於他們來說,這是無法承受之重。我想,他們應該正在商量,怎麼樣跟我殊死一搏,弄個魚死網破。
我當然不想搞什麼不教而誅,我也沒那個把握能把這些傢伙連鍋給端了——對於我來說,肯定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不會把大夥都往絕路上逼,也就是嚇唬嚇唬他們,讓猴子們不起來爲雞拼命而已。
“你們放心。”我淡淡地說,“對於大家來說,此次審計,以自願爲原則,不會搞什麼強制。”
看得出來,這個安撫很有效果——大家集體鬆下一口氣來。
我當然也不會讓他們這麼輕鬆吐氣。“我在這裡再問一句——”手指再次劃過眼前,指向全體常委,“有誰自願跟我一起接受這樣的審計?爲長川政壇的清廉形象挺身而出,作個榜樣?”集體沉默。
在我的逼視下,所有官員的目光都有點躲,“還有誰?”我提高聲音,再次發問。
沒有誰。沒人出列,沒人站起來,回答我的詢問。大人們視線閃爍,互相對望,卻沒有人敢接上一言。
又等了一會,依然沉默。現場氣氛相當壓抑,包括任小天也閉緊了嘴,一言不發。“我很遺憾。”我搖搖頭,真是感到非常遺憾。“我以爲至少能有一個兩個人能夠站起來,向我說不。”我鄙視地看着他們,“那樣的話,我會尊重你們。”
“現在不行了。”我的視線轉到地上的賴皮狗身上。“看樣子,這次沒人能夠幫你——誰都害怕得到你的下場。”我聳了聳肩膀說,“那就麻煩劉書記鬆開手,自覺出去吧!去挑戰審計!”我嘿嘿笑起來,“希望你好運!”
劉從軍大叫起來。“要查大家都查!憑什麼只審我一個?”他聽出我話裡的意思來,他應該在想,我表達的是一個法不責衆的意思,我害怕觸犯衆怒。“誰沒有問題?誰是乾淨的?!有本事你把大家都給端了!”他極不服氣地衝我嚷嚷,希望把所有人都拉上,墊自己一把。
理所當然地,他得到了所有人的鄙視。會議室裡的目光聚集到驚慌失措不知所云的政法委書記臉上,極具唾棄感——真他媽敗類一個!懦夫!
大人們的想法我非常清楚。而且應該說一句,這樣簡單的潛規則劉書記不可能不懂,咬人者的下場永遠是最悲慘的——在我的記憶裡,這個人曾經非常頑強地堅守過自己的仕途原則,貌似英勇。但是現在的情形對於他來說,是一次非常合理合法的KO。他被一把推到生死之際存滅之間的邊緣,我的眼神就是地獄之門,他突然失去保護。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劉從軍自以爲安全的權力腹地,他被更威猛的強權迎頭擊潰,沒有任何前兆。
思維驟然混亂,劉從軍就象一個溺水者,手邊的每一個物事,只要能抓上,都將成爲他的救命稻草。
我輕鬆地笑起來。“這個人,就是你們想要維護的對象?”指着地上幾近癱倒的劉從軍,我很有興趣地向大家發問。“作爲一個男人,一個領導,對自己的責任缺乏最基本的承擔,他值得你們爲他抵抗嗎?”
沒有人回答我,也沒有人說話。
“那就這樣吧——”我說,“可以帶走了!”
任小天在邊上冷笑起來。
“你試試?”他說,“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高調,把暴力進行到底。”
有點詫異感。我側臉瞄了他一眼,看見任公子臉上有恃無恐的笑意。然後,又聽到外邊走廊上傳來急促匆忙的腳步聲。
嗯,好象有援軍殺到,難怪他又囂張起來。
果然——會議室的門口,出現了大隊人馬,全部是警察,荷槍實彈,殺氣騰騰。
“就憑你帶了幾個鳥兵,就想在長川翻天啦?咹?”任小天的聲音再次高昂起來。“你以爲就你聰明,就你會搞?既然動上手段了,那就試試?”
兩個特衛戰士正抓着劉從軍在手上拉拉扯扯,被制服朋友們直接堵上了。然後幾個領導狀公安排開衆人,昂然直入,領頭的我認識,正是長川公安系統的首領——市局魏局長。
高階警察們迅速向我逼近過來,他們臉上的神情都非常冷峻,非常職業。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6 誰爲政變買單?
我從椅子裡霍地站起身來。
“魏其雲!”我衝着警察頭子一聲斷喝,“你來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警察們在我跟前站定了。
“對不起,沈書記。”魏局非常嚴肅地回答我,“我們是來維持會場秩序,防止有人破壞搗亂的,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請您多包涵——”
“包涵?”我連連拍擊桌子,意示震怒,“包涵不了——”
“戰士們!”我大聲召喚。
“有!”身前身後的警衛班尖刀兵齊聲回答,聲勢雄壯。我指着門外吩咐他們,“把劉從軍給我帶出去,誰敢阻攔,格殺——呃,繼續衝!”
“是!”非常可愛的戰士們,非常堅決地再次回答。
任小天反應也非常到位,也是拍案而起,也是一聲高喊,“攔住他們!”
然後,對抗開始了。
兩位小夥子把劉從軍拎到手上,一人一邊,將他兩隻胳膊擰成麻花狀。劉從軍的身子被當成肉盾,頂在最前邊,三個人就象一輛坦克,向門口兇猛推進。門裡門外的警察們迅速合圍上來,把他們團團圍在最中間,然後幾個警察撲進圈子裡,企圖出手制服兩位戰士。
呃,應該說,公安同志們的這種想法,很傻很天真。
警衛班此次前來長川的一共有七位同志,本來也是全副武裝,但我要求他們進入會場前,把武器全部卸下了——我認爲,對於這些特種士兵而言,根本無須動用什麼武器,他們本身就是最犀利的刀槍。
混戰過程沒有超出我對特衛們戰鬥力的判斷——雖然站在這個位置上,看不清楚大家的具體動作。只能瞧見警察們不停從人堆裡跌跌撞撞地飛出來,或僕或倒。一時間會議室裡吼聲震天,有驚叫也有戰士們的大喝。從理論上說,人羣中的兩位戰士應該每人只能動用到一隻手和兩條腿,戰力絕對受限,但我看不出他們有任何被生擒的跡象。
羣毆?我喜歡。而且我覺得場面不夠壯觀,還得再激烈點。
“上!”我一招手,身後幾位早就按納不住的戰士直撲上前,加入戰團。
近戰,格鬥,拳腳,擒拿——這次戰鬥給我的看法是,在這個環節上,特種兵們以一當十不敢說,當他五六個絕對沒問題。
問題就是來的警察總共可能也就二十幾號人吧,會議室門口場地又不夠開闊,戰鬥序列不能呈扇面展開,能擠上前攏上身的還不到一半,根本不夠人家塞牙縫的,這才過了幾分鐘,警察們的潰敗看來就已經成爲定局。呃,形象還很慘——長川的公安同志們,只能向你們說一聲,對不起了。
這場發生在市委會議室裡的肉搏大戰讓所有旁觀者的表情都極度驚駭——除了我。我依然面帶微笑,胸有成竹,且自感得意洋洋。
戰鬥很快進入尾聲。然後,我期待的時刻到來了。
明顯的不敵之下,公安們終於把職業習慣掏摸出來——他們的職業習慣,就是武器。
戰鬥宣告結束。
“不許動!”
“開槍了!”
“住手!”
或手槍,或微衝——十幾把武器圍住警衛班的戰士們。那些倒在地上的警察慢慢地爬起身來,大勢所趨之下,也跟着同事們亮出了傢伙。
特種兵們倒是氣定神閒。他們停下動作,全體轉過臉來看我,他們在等我的吩咐。我敢打包票,只要一聲令下,這些戰爭機器就能夠毫不猶豫地再度上前,表演一把空手入白刃——奪槍!甚至,殺人!
不不不,完全沒有必要,我不需要血腥,那樣太不和諧了。
我要的東西,事實上已經出現——就是任小天的一個致命錯誤。
塵埃落定,看起來警察們控制了大局。我的人馬被完整包圍,黑洞洞的槍口頂到了他們的腦門上。
我揮揮手,“把那傢伙放了吧。”然後我轉過臉去,凝視臉色陰晴不定的公安局長。
“魏其雲,你是什麼意思?”
魏局沒有說話,他看着任小天,等待他的示下。
任小天還沒有意識到危險,他還挺得意,“怎麼樣沈書記?你的人不行啊,我告訴你——”他神氣活現地說,“還敢在黨委會上動武,這就全給你逮了,看你神氣個什麼勁!”
我沒理他,眼睛盯着魏局長,直盯到他變了臉色。
“回答我,魏局。”我說,“你們把槍掏出來,想要幹什麼?想要鎮壓誰啊?”
“這裡是長川市黨委會常務委員會,我是市委書記,組織在長川的最高負責人。”我冷冷地提醒他說,“我正在召開會議,行使組織授予我的合法權力。”
“你們把槍拿在手上,到底想得到什麼?!”我的聲音猛然增大,一掌打在桌子上,再一揚手,把面前的文件夾飛出去,擲進了那羣持槍的警察堆裡。“把你們的槍指到這裡來!”我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厲聲訓斥他們。
警察們的臉色都有點變,他們的臉也全偏過來,集體望着自己的局領導。
站在我面前有四位高階警察,局長,兩個副局長,還有一個政委。面對我的質問和怒氣,此刻他們突然不知所措——是的,這個錯誤對於他們來說,確是無心之失,但是對於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戰果,我必須貼身追上去。
“魏局長——”我拖長聲調,招呼他,“把你的槍也拔出來,給我看看。”
“不不,您別誤會。”魏局有點緊張了。“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維持秩序,制止——”
“魏其雲!”我打斷了他的話,用手指着他,“你們想要制止什麼?審計劉從軍,是我做出的決定——”
“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任小天頂上來了。
我看都沒看他一眼。“作爲市委書記,我的工作決定是不是錯誤,需要你們警察用槍來告訴我嗎?”我繼續追問這位倒黴的公安局長。
“你們的槍掌握在誰手裡?槍口應該對準誰?是用來對付上級領導的?到底應該誰來指揮槍?嗯?長川的公安系統,在你手裡,就是這麼開展工作的?”
這一連串的問題應該說非常誅心,公安局長根本無法抵擋——除非他真的想造反。
“沒有沒有——”魏局有點亂了,“我保證,沒有對準你。”他指了指門口的戰士們,慌忙解釋說,“是他們——”
我再次打斷了他的解釋。“他們在按我要求做事。”我簡單地說,“我對他們的行爲負全部責任。”
“那麼你呢魏局長?”我又問他,“你對誰負責?誰讓你來衝擊會場的?誰讓你們持槍進入黨委會的?誰給你們的這個權力?”
魏局在我的逼問下退了一步,他的眼睛看着任小天。
任小天有點發愣。“你那麼追究幹什麼?”他說,“維持秩序嘛,可以理解——”
我一掌打在桌子上,嚇了他一跳。“怎麼理解?!”我喝了一聲。
“在組織負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以維持秩序爲名,持槍進入常委會會場,企圖影響會議結果,這是一個什麼性質的問題?”我看着任小天發問。“如果說政變,如果說搶班奪權,你說論得上嗎?嗯?”
“我告訴你們。”我說,“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
“你不要上綱上線好不好?”任小天急了,“亂扣帽子,你什麼意思?”
我看着他搖頭,現在我覺得這個公子哥兒非常地幼稚。嗯,也不一定是他的政治智慧真有這麼低,只是在長川地面上,他的自我感覺太良好了一點。還有就是,他絕對低估了自己的對手。
“是不是扣帽子,不由你說了算。”我冷冷地說,“這裡這麼多的鏡頭,這麼多的記者,全程記錄這個事件——如果不打算把我們全部幹掉的話,我向你保證,組織上會了解到的。”
“你們準備向組織解釋吧。”我說。
任小天發怒了,臉色由青轉紅,“姓沈的,不要老拿組織嚇唬人好不好?也不是你一個人的組織!”
我沒理會這位貴介公子。轉過臉去朝門口的戰士們下了個命令。
“把他們的槍下了!”我說,“有抵抗者,以政變論處!”
戰士們重新活躍起來,忠實地執行了我的命令,對於他們來說,這個時刻很快樂。
警察們沒有抵抗,繳械進行得非常順利。事實上在我爲大家扣帽子的時候,他們已經理解到自己行爲的不妥了。所以他們全體眼望自己的領導,臉上都很茫然。而他們的領導——在我面前以魏局爲首的公安系統首腦們,呆呆地站着看着,表情比自己的手下更加茫然。
政治問題,最高問題。我當然知道他們其實並不想政變,所以警察們只能放棄——他們應該清楚,放棄抵抗纔是最明智的做法。政治責任肯定會有領導來負,誰對誰錯也不關他們的事。他們只是聽令辦差,懲罰不會落到他們頭上。如果抵抗的話——呵呵,那可就真的會承擔後果了。
何況這些警察肯定也不清楚,自己到這會場裡來,到底是要維護什麼的,他們混亂了。當然這不能怪他們,專政機關從來只是個工具,關鍵看掌握在誰的手裡,而這一次,他們被錯誤地使用了———有人在我面前犯下了這個極其愚蠢的低級錯誤。
“你們可以出去了。”等到戰士們把繳獲的武器堆到地板上後,我吩咐這些警察們,“這個事件不由你們負責,但是不能離開——呆在外面走廊上,直到會議結束。”
警察們魚貫而出,一個個默不作聲,神情沮喪,就跟吃了敗仗一樣。
我把臉又轉回來,“那麼現在——”我說,“誰來對這個事件負責?”
“任書記?”我發了一問,“這個事情是你策劃的,對不對?”
“如果是你的話,我現在就逮捕你。”我很直接地告訴他說,“作爲市委書記,作爲長川黨組織的最高領導者,面對緊急事件,我絕對擁有這個臨時權力,不需要討論,直接批捕——你相信嗎?”
任小天抿住了嘴,不回答我。現在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我不清楚他相不相信我的權力,但是可以肯定他清楚我的風格。在這個他已經完全失去控制的場面下,他根本不敢給我這個機會,落入到我的手裡——就算他不怕我,他也害怕在接下來的會議時間,失去參與資格。
我看着他,目不轉睛。是的,我發誓——只要他回答說是,選擇對抗,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把他抓起來——可惜他不敢。
我又看看他身邊的政法副書記。“那麼——就是你乾的了,對不對?陸書記?”
陸書記擡頭瞅了一眼表情麻木的任小天,他的神色中頗帶點無可奈何,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不是我,你不要亂說。”他很快地回答我。
我搖搖頭,轉過臉去望着站在原地不知失措的幾位警察大佬,我的視線充滿同情。“同志們。”我說,“如此看來,長川的公安系統,已經完全失控!”
“魏局長——”我淡淡地說,“你不會告訴我,你帶領部下擅自衝進這個會場,就是要來維持秩序的吧?”
魏局應該覺得自己挺倒黴。他看着任小天,但是任小天卻不看他,把視線落到別的地方。
“誰通知的你?嗯?”我饒有興趣地繼續發問,“你肯定是你自作主張?沒有聽從別人的唆使?嗯?”
魏局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神裡有種憤懣——但是應該能夠確認,不是衝我來的,呵呵。
“對不起了魏局,看樣子這個黑鍋你背定了。”我調侃了他一句。“來人!”我說,“下他的槍,摘了他的警徽!”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7 控制與反控制
“你們背叛了自己的職業,沒有資格稱爲警察!”我又補充一句。
警衛班的戰士們立馬包圍上來,一個個爭先恐後喜笑顏開。對於他們來說,能把幾位警監級別公安大佬的武器繳到手上,絕對是件得意非凡的事情,非常值得回去向戰友們誇耀吹噓一番。
這些野戰軍裡的驕兵悍將,是部隊裡的王牌力量,除了對待首長之外,從來就是目空一切趾高氣揚,天不怕地不怕,尤其跟地方政法機關的關係處理不來——他們看不上人家。平時出了部隊,到這些部門面前飛揚跋扈惹是生非,那是常有的現象,經常夥着幹一些追打交警圍毆城管之類的勾當,讓人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告到部隊上去,首長們都還護犢子似地向着他們,說不定碰到脾氣大點的,當場就能跟地方領導拍上桌子,把人沒鼻子沒臉地訓上一頓,讓你有理沒法說——是沒法說理,領導們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牛,那是因爲仗着權力,而權力的支撐是什麼?還不是依靠專政的力量?——跟部隊講專政?你上手槍,人家來炮,你有微衝,人家坦克車,汗!講吧講吧,講得不好,人家一翻臉,給你一大耳括子,打了也白打。
我呆上邊的時候,沒少聽過地方領導們對部隊作風的抱怨——也就抱怨一把吧,誰也沒辦法,再往上告,軍委也護着部隊。在學校跟我那幫學生們吹牛聊天,就聽一位陸軍大哥就此現象發過議論,他說我們是部隊首長啊,我知道我帶的兵違反了地方紀律啊,那又怎麼樣?只要不捅大漏子,我都得護着他們,打打架衝你倆機關怎麼啦?怕事的那還算戰士嗎?——養兵養兵,現在和平時期,沒戰鬥養着,我拿什麼去鼓舞士氣?部隊要沒了彪悍之氣,那叫什麼部隊?打起仗來,靠什麼去拼死進攻?靠什麼去捨命抵擋?靠一羣小綿羊,能殺人放火?能血戰強敵?
這番道理,我深以爲然,擊節讚歎。
警衛班很快就把幾位高階警察的槍給下了,帽子也掀了,一併放到我面前的會議桌上,擺成整齊的一溜。戰士們的神情興奮不已,就跟打掃戰場俘獲戰利品時一樣,一個個瞧着我眼神放光,全透着崇拜。又好象我就是他們的常勝將軍,剛剛指揮部隊打了一個完美戰役。
事實上,我的這次非典型常委會,後來居然在軍中傳爲驕人美談,N多軍界大佬貌似相當欣賞,當成經典戰例拿到大會上開講三十六計,說我這仗打得實在漂亮——拋磚引玉借刀殺人擒賊擒王趁火打劫渾水摸魚打草驚蛇瞞天過海笑裡藏刀暗渡陳倉假癡不癲欲擒故縱釜底抽薪反客爲主無中生有聲東擊西……還有連環計反間計,除了敗戰計裡那走爲上跟美人計之外,差不多全齊活了。
還有好幾位將軍學生不無遺憾地跟我扯,說沈先生不在部隊發展,可惜了,否則的話,肯定也能當上將軍——就憑我這指揮若定孤膽破陣的氣質,上將之材啊。
當然,說氣質才能那什麼是在擡舉我,這個自知之明咱還是有滴。我告訴他們說我如果真在部隊上,還存在一種可能性:就是讓上司氣急敗壞之下,扯出傢伙來一槍把我給崩了,就地正法——因爲不遵號令,嘿嘿。
我承認,我這個人,自我約束力是不太夠,思想上挺放縱的,平時隱藏得比較深,一俟時機合適,這個流氓本色就全顯露出來了。不過那也無所謂,我還挺得意——記起了在朝鮮丟了司令官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同志,當年幾乎是憑的一己之力,挑起了那場著名的錯誤戰爭。爲什麼他這麼能搞?——因爲國會怕他啊!就讓他搞了。按傳記作家們的說法,在這位戰爭狂面前,“那些國會議員們就象一羣可憐的孩子,看見惡棍闖進幼兒園來,一個個瑟瑟發抖……”
是的,在斯文紳士的國會議員面前,麥同志這位惡棍能夠震懾住他們;而在長川衣冠楚楚的大人們上頭,就必須站立一個頂級流氓,才能控制大局。我就是這麼想的。
講民主,我比你更民主;講專政,我比你更專政;講法制,我比你更法制;講道貌岸然,我比你更加虛僞狡詐;講黨性原則政治手段——呃,我是一個流氓,我讓有你話說不出,就是這樣。
現在,我就拿着相當流氓的目光瞅着面前幾位體面掃地的警察頭目。我在想,應該把他們怎麼辦。
面對警衛班戰士的繳械,魏局幾個跟他們的屬下一樣,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我給的這頂帽子夠大的,他們都能掂量出分量來。
但是,這些警察不是我的目標,我弄他們其實也就是個醉翁之意,而且我相信這一點大家都清楚——包括任小天自己。所以任小天選擇了沉默,這讓我有點無可奈何,還有點看不起他。
“魏局,怎麼樣?”我笑嘻嘻地說,“是不是覺得挺冤枉?被人陷害了?我在搞借題發揮?”
魏局依然沒有說話,一張臉黑沉沉的,他邊上有人忿忿地頂上了牛。“就是在借題發揮!莫須有的事情嘛!”說話的是公安局政委,姓王,也一同被莫名其妙地掀了頂戴,此刻臉上挺不服氣,顯見憤恨難平。
“王政委,你是公安系統管政治的。”我心平氣和地說,“那麼你說說看,這個事情的政治性質是什麼?我有沒有說錯你們?嗯?”
“我們就是來維持秩序的——”
“誰讓你們來的?!”我提高聲音,打斷了他的分辯。
王政委看看魏局,又看看坐我對面的任小天,不說話了。
“往白了說吧。”我又說,“你們自己也清楚,我要的是什麼答案——只要告訴我誰指使的這個事,我可以原諒你們,既往不咎!”
“算了不用說了。”魏局終於開了口,他的表情很鬱悶。“我負全部責任。”他說。
“你負責?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沒腦子——”我點點他,“這個事情,論起政治來,別說得太高,撤你的職絕對不是問題,你相信嗎?”
魏局把嘴又抿緊了,露出一副很倔強的樣子。
“嗯。”我想了想,又問他,“是你一個人作出的決定?衝擊會場?對付市委書記?不可能吧?至少——你們局黨組幾個成員就沒通過氣,商量一個?”
“不關他們的事,我做的決定,有什麼政治責任我承擔。”魏局很堅決地回答。他的表情看起來相當痛苦。
“開玩笑!”我樂了,“不過,我欣賞你——是個男人,不象那些軟蛋——”我又指指對面表情麻木的任小天,“他媽的跟個縮頭烏龜似的!”
任小天臉色一變,看上去想發個脾氣,但是立馬又忍住了。我掛了一臉譏嘲的冷笑看着他,邊上警衛班戰士們也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部隊同志跟我一樣,都恨軟蛋小白臉,挑了事就往回裡縮,讓人受過挑擔子。
任小天是不是這號軟蛋小白臉我其實並不瞭解,但是現在面對赤裸裸的侮辱,他真的忍下了——任小天清楚發作的後果是什麼,他也知道我希望他發作,就可以藉機拿下他,至少能讓他控制不到接下來的常委會。
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但是他不肯配合——嗯,師出無名,算了,咱也忍了。
我轉過臉去,看着幾位站得標槍似的警察。“幾位同志——”我說,“我佩服你們的氣概,還有做人的原則。”我說,“不過個人看法,你們這個替罪羊做得沒什麼價值——遇人不淑啊!”
“這樣吧魏局。”我吩咐他們說,“你們幾位先下去,也在這會場上找個位子坐下來,一起來參加這個會議吧!”
看得出來,警察領導們鬆下了一口氣來,但是馬上又有點尷尬了——面對市委書記的吩咐,他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聽還是不聽。
魏局略微思考一下後,把徵詢的目光投向對面的陸書記。
“怎麼?”我笑,“你們警察不是說來維持秩序的嗎?讓你們列席會議,不就能坐着維持啦?總不能這個決定也要上常委會討論吧?啊——哈哈!”
陸書記也思考了一下,又轉過臉去跟任小天低聲商量幾句,然後木着臉說,“那就讓他們坐下吧。”
我微笑着朝他點點頭——要的就是這個不知不覺中形成的控制力——既然戰略目的沒有達到,那麼來個順手牽羊,也好過浪費表情。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8 溫柔一刀
警察們望着我,還是沒有動身子,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的配槍跟帽子還在我桌子上擺着呢。
可是這個先不忙還給他們——就擺這裡好了,正好提示一把大家:這個會場裡,究竟誰更能控制局面。“先下去吧!”我朝他們擡了擡下巴。“你們的處理,開過會後再說。”
視線再次落到劉從軍身上。丫現在樣子很悽慘,窩在門邊角落裡,滿臉血污,身子簌簌亂抖,一驚一乍地,真就跟條折了脊樑骨的落水狗似的。
沒寒磣他,真是這樣——不是嚇的,是給人打壞了。剛纔那場軍警混戰,劉從軍被當成了一個巨大的肉體盾牌,那還能吃到什麼好果子?那情形下,他可不能算什麼人質,沒人心疼他,也心疼不到——拳腳無眼,估計全場的毆打他一人擔了一大半。而且這個打,捱了也白挨,沒地方說理,投訴無門啊那是,嘿嘿。
“小任書記——”我眼瞅劉從軍,很隨便地朝邊上發了一問,“沒什麼意見的話,我就把這人給帶出去了,你看怎麼樣?”
沒人發表意見了。
“以後你們可能就再也見不着這位劉書記了——有什麼要說的,還不趕緊跟他交待!”我又適時地提醒大家幾句。
任小天鐵青着臉,沒有說話。
“不不不,我不出去!”劉從軍這廝居然還沒有絕望,但他顯然已經對任小天的控制能力完全喪失了信心。“你們幫我打電話,對對對,打給周書記——我不能落到他手裡!讓周書記救我——”
他說誰?周書記?
這幾個字一出,會場立馬騷動起來。常委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的目光都盯在我臉上,我又聽到了議論我的不恭言詞。
嗯,是的,省委書記。這塊地裡,最尊榮的上皇——他對長川的實際有效控制,遠遠高過上層。對於常委們來說,他才能真正執掌他們的生殺予奪,而我不能。
所有人都知道我跟這位尊榮領導之間的過節。這個問題,也是此次常委會最核心最微妙的關鍵部分——雖然沒有人會拿出來說。
任小天發作了。他用力一拍桌子,“劉從軍——你他媽胡說什麼?有腦子沒有?”
我呵呵呵地笑起來。劉從軍不是沒有沒腦子,也不是不夠堅強,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只不過從天突降的連續打擊,從肉體到精神,從政治到法律,方位如此全面,強度如此猛烈,花樣百出聞所未聞,讓他突然陷入糊塗了。
“嗯——”我很有興趣地看着幾近崩潰的劉從軍。“說吧說吧。”我說,“還有什麼?都說出來聽聽——”
“沈書記——電話!電話!”我的諄諄誘導被門口突如其來的大叫聲給打斷了。
是秘書處的另一位秘書,站在會議室門前,神情激動,就跟撿到了什麼寶貝似的。
我愣了一下——長川的秘書們,都是這素質?
“你誰啊?會不會做事?”我不耐煩地衝他喝問,“沒看到在開會嗎?——不接!”
“紅機子!省裡來的!”看起來這位秘書很會搞事,都不走過來說上一句,站在門口大喊大叫,讓全會議室裡的領導們都舒了一長氣——奶奶的!
紅機子,就是保密電話。我想我知道是誰的來電了。
“真會趕時間——”我罵了一句。“說到曹操,這還真他媽來了?”
座上領導們看那秘書,然後看我,然後再互看,眼神中頗帶欣慰,都快到彈冠相慶那程度了。
毫無疑問,這纔是他們的強援,伏兵主力,終於出現。他們理應認爲,炮火覆蓋時刻,已經到來了。
“呃——”我想了一下,掃視下邊蠢蠢欲動的人羣,用眼神彈壓了他們一把,“把電話給我接進來!”我頭也不擡地吩咐。
門口那秘書有點發呆,以爲自己聽錯了。“保密電話啊!”他說。
“你他媽叫得這麼大聲,省城都聽到了,還有什麼密可保?”我冷笑一聲,“再說我正在開會,走不開!”
“如果不願意轉也行,就讓它在那裡響好了,開完這會,我再去聽電話——”我又追上一句。
“接進來!”對面任小天跟陸書記齊聲招呼秘書,他們的神情中都含了幾分得意。
“呃?”面對他們的異口同聲,我倒是發上了一愣。“你們就不怕擴散了?這裡這麼多記者?”
“這個事,我負責!”任小天又神氣起來。
“好!”我一拍桌子,“開話筒!”
很快佈置完畢,面前的麥克風也通上了。我摁下電話免提——這個對話,我要跟大家共享。
“宜修同志嗎?你好啊——”
果然是那個溫和潤澤平穩安詳的聲音,省委書記同志的氣度,永遠不凡,讓我望塵莫及,相形見絀。
“林生同志好。”
我愣了一下之後,回了他的招呼。
這是我在時隔三年之後,第一次跟林生同志對話。但是他的聲音對我而言,一點也沒有陌生感,實在是太熟悉了。三年的時間,不足以讓人忘記往事——周書記,也是我的奮鬥動力之一,我一直是這麼考慮的。
事實上,在此之前,林生同志對我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同尋常的情緒來,甚至我覺得,他依然非常地欣賞我,支持我。嗯,看起來是這樣。
我的長川市委書記任命,以及漢江省常委資格,必須經由省委討論通過,這是組織程序。因爲迴避原則,這個討論會我不能參加,出席會議的是漢江省黨委全體成員,以及中組部的相關領導。
不過會議內容我清楚。據說好幾位省委委員放了炮,對我的此次任命發牢騷說怪話,當時會上很有些牴觸情緒。但是周書記表現出相當高姿態的領導風範,耐心做大家的工作,批評那些持不同意見的同志們不能夠識大體講大局,在他的正確引導下,會議才順利開出了組織上需要的結果。看上去,周書記對上層的決定還有組織的任命那是相當的支持——也就是說,他希望我去長川。
組織部的領導們在電話裡跟我談到這些事情,都讓我學習周書記這種以團結和諧爲重的正確大局觀、思想觀。他們告誡我,和諧是前提,團結是目的,贊成也好反對也好,出發點都是爲了組織的工作——當然,那些反對意見是誰提出來的他們肯定不能提,領導們只是委婉地提醒我說,從哲學意義上看,矛盾的存在是一個普遍意義,但是具體的矛盾,還是可以爭取回避滴。
嘿嘿,矛盾。從這一點上看肯定存在,不是什麼哲學意義,非常具體。不過我跟周書記之間,具體到究竟存在哪些矛盾,有沒有什麼往事糾葛,領導們都不會提——這個矛盾,他們率先回避了。
“宜修同志,很不錯嘛!”看樣子,林生同志似乎準備好好地誇上我一番了。“年輕領導,有朝氣有衝勁,那是對的!做工作就需要這樣虎虎生風的鬥志嘛!”
呃?這說法?贊得很不錯啊!他不是來支持我的吧?
我笑了笑,沒說話。腦子裡非常小人地在琢磨,如果把林生同志這番讚揚的字詞小小改動一下,朝氣衝勁鬥志,改成脾氣衝動鬥爭什麼的,可能更合適。還有就是,如果常委會上我被全票否決黯然倒臺的話,不知道林生同志還會不會打這個電話來,讚揚吹捧上我一把。
“當然了,可以理解滴——”林生同志突然轉了個折,但是依然溫情款款,“上邊下來的幹部嘛,跟地方上的同志,觀念不同,看法不同,對工作的理解不同,產生一點小矛盾,那是正常現象——”
提到矛盾了,嘿嘿。
“如果宜修同志能夠稍微注意一點工作上的方法,團結到更多的同志,接納聽取不同的意見,是不是更加妥當呢?黨員嘛,幹部嘛,就應該做到這個虛懷若谷,從善如流嘛——”
嗯?
這幾句話好象不是讚了,林生同志這個轉彎角度不小嘛,帶漂移甩尾的——雖然他的語氣依然溫和,態度依然和藹,但是我沒有感覺到春風那個什麼了。
這番話語通過麥克風,從四周懸掛的音響傳出來,在會場裡迴盪。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座上同志們集體嘴角噙笑,面帶景仰,表情頗爲陶醉,好象他們已經沐浴在春風裡了。很明顯,這個電話是一針大劑量的強心針,此時出現,極大地鼓舞了大家的鬥志和信心。
應該說,林生同志坐鎮省城,向我飛扣過來一頂帽子——不是官帽,是政治大帽子。我連提議都還沒有來得及提,他就認定我在搞的一言堂了,而且含蓄地點出導致矛盾的根源在於我,因爲我是空降部隊,受個圍攻敵視什麼的理所當然,長川同志們對我的抵抗無可厚非,值得鼓勵——就是這意思。
溫柔一刀。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89 聞絃歌而知雅意
我看着電話,持續發愣中。
在過去三年裡,我曾經無數次地溫習過自己跟漢江省委這位主要領導的交道過程,從中揣摩他的心態意識、說話方式,以及處理事情的手段。我試圖從這樣的溫習中找到一些破綻,或者說能夠應付他的方法——但是很遺憾,我覺得那很難。
這位領導,是一位典型的謙謙君子,看上去溫潤敦儒,斯文蘊藉。永遠淡定悠遠,從容不迫,他很少在言行舉止中帶出自己的主觀情緒來。也就是說,從他的那些公衆行爲裡,很難讓人發現他的真實意圖。但是他的意圖,又總能夠通過一些非常合理的方式讓人意會,讓人遵循。呃,非常矛盾,但是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這是一位真正的政治高手。
比如說現在,又有了這樣的感覺。周書記應該是在批評我,爲長川的領導們撐腰打氣。他在電話裡的說法,非常含蓄,非常隱諱,但是又非常合理,讓我有種掉入泥潭,無處着力的想法。我發現,要從言辭上氣度上跟他抗衡,簡直是自不量力,從這一個層面上看,我依然不是他的對手。我甚至懷疑,周書記如果有興趣跟一個殺豬的聊上幾天幾夜,說不定人家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有這個能耐。
“宜修同志的理論素養是很不錯滴。”電話裡的聲音又轉折了,又改上讚了。“組織上的一支筆啊!”林生同志說,“過去幾年裡,在黨內思想建設這個環節上,做出過很大的成績,有目共睹嘛!我們省委,曾經組織漢江省的領導幹部們學習過宜修同志的一些理論文章,我們覺得文章中那些觀點提得很好,很及時,應該在組織上予以推廣,供大家參照對比,研究思考——是一面鏡子嘛!”
哦?還真是誇我的,很真誠嘛,不帶什麼皮裡陽秋反諷挖苦的——說林生同志欣賞咱,那可不是沒有根據滴,好象是這樣。
“所以——”林生同志從上述讚揚裡,得出結論來了,“我也相信宜修同志對自己的那些理論觀點,是有着相當層次的認識滴,聯繫到實際,是能夠身體力行滴,黨內民主建設,權力的正確使用及其監督,說得很好嘛——”
嗯?這個這個——
“所以我也相信,長川市的這次常委會議,在宜修同志的主持下,能夠開出一個民主的結果來,在民主化這個問題上,給其他地市作出一個表率,對不對?”林生同志的聲音依然不疾不徐,不溫不火,“同志們有一些不同意見,不同的看法,這很正常嘛——沒有不同意見,那還要開什麼會?按照組織工作的原則,把事情擺到桌子上來,該討論的討論,該表決的表決,很民主嘛,我相信宜修同志也是有這個雅量滴嘛——”
#%*%—*)◎#¥!
我服了!我的腦袋重重地落到桌子上,還彈了好幾下。
聽了這麼久,才終於聽出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毒攻毒啊這是!高手!不服可不行。
他媽的!我想罵人了——開會?討論?表決?通過這個能弄出結果來我還在這裡上躥下跳,把自己扮成個暴君獨夫的形象,幹個屁啊?我有病啊?吃飽了撐着了還是怎麼?如果長川這個常委會,在咱的主持下,能讓我得償所願心滿意足,我把腦袋扎馬桶裡去!
林生同志繞了這麼一大彎,就是在告訴我,讓我按照民主原則,老老實實開會,然後被大家否決否決再否決,被民主地幹掉之後,再老老實實捲鋪蓋滾蛋,就是這意思——這麼直接幾句話,偏生讓他說得如此委婉動聽,不容置辯!高山流水,高深莫測,高瞻遠矚,高……真他媽高!
我擡起眼來,看到了座上常委們期待戰鬥的眼神,他們的神情重新堅定,一副深受鼓舞的樣子。對於他們來說,這個電話是場及時雨,足以撲滅最熾烈的火焰。提到組織制度了,提到民主原則了,那就開會吧,他們能夠以最合法合理的方式順利幹掉我,不帶後果的——省委書記開口了。
我有點後悔把這個電話給轉了進來。原本以爲自己佔着理,我還想給這位大書記上一課,順道震懾大家一把。但是,呃,只能說,他給我上了一課。跟林生同志玩政策制度,詞藻修飾,理論聯繫實際——我依然很嫩。
跟林生同志正面論戰,看樣子是敵不過他。嗯,以已之短攻敵所長,這號蠢事咱不能幹!那就迂迴吧,另外開闢戰場吧!讓我想想,對付一個謙謙君子,應該怎麼做——
周書記同志的諄諄教誨還在繼續。“宜修同志,關於黨內民主進程這個問題——”
“您想說什麼啊?”我很直接地打斷了省委書記的雲山霧海。“直接點!有話就說,有屁——呃這個黨的宗旨,暢所欲言,不要搞遮遮掩掩嘛!”我說。
周書記:“!!!!!!!!!!!!!!!!!!”
估計嚇了他一跳,呵呵。
“您是不是想告訴我,我這工作方法不對頭?嗯?”我問他,“轉那麼遠幹嘛?批評我嘛,您這意思——我明白!”
周書記:“??????????”
“如果您實在要覺得我不會做工作,可以親自來長川嘛,到這會場裡來坐鎮指揮一個?”我說,“不過在這裡我是市委書記,開這會是組織上授予我的權力,您就算真的來了,也只能列席旁聽,您不會還想要親自上馬,親自來主持一把吧?”
周書記:“………………………”
“如果您沒打算越權主持長川的黨委會,那就按照組織程序來,歸我主持吧。”我說,“等把這會開完了,我再來聆聽您的教訓,您看行不行?”我邊說邊瞅着下面的常委們,發現大家的表情都很暈眩。“那就這樣吧,回頭再跟你聊——聊多久都行!現在對不起,我先掛了,我還得開會!”
周書記:“#%*%—*)◎#¥!”
啪的一聲,我拿起電話來掛了機,掛上之後纔想起是用的免提,又趕緊把那鍵給摁了回去。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象看着一個瘋子。
我呵呵地笑起來——估計咱們國家裡,能以開會爲理由,掛斷省委書記電話的人,不會有太多,何況言辭如此不馴。我讓大家震驚了,好象是這樣。
我是這麼考慮的——跟一個君子說理,我說不過他,就只能流氓一點。我不能讓他這溫文爾雅的風格破壞氣氛,把節奏給帶跑了,攪了我的好事。
當然,說這話底氣我還是有的,並不擔心有更多後果,最多讓人說我沒素質缺修養。他是省委書記沒錯,但是他跟我也一樣,都是省常委,都是中候補,我的任免不由他作主,高層組織直接控制——否則的話就輪不上我跟他折騰什麼,周書記一不高興,直接給我一停職就得了。但是現在,嗯,只能說,對我的態度,周書記也只能生生悶氣而已,呵呵。
問題的關鍵是這個電話把長川常委們的情緒給鎮住了——跟我和周書記的隸屬關係差不多,常委們跟我同級別,他們的人事任免職級升黜不由我控制,全在省委那裡,所以他們得了省委書記的支持,就能可着勁兒地跟我折騰,讓我生悶氣,一樣的道理。
看着座上領導們重新凝聚起來的同仇敵愾,我搖搖頭,把目光轉向屋角里的劉從軍——我講這電話,是給他聽的。
“劉書記。”我笑着招呼他,“你也聽到了?”我說,“周書記他老人家讓你給召喚出來了,電話也打過了,那又怎麼樣啊?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你的這個事情上,他幫不到你。”我很平靜地告訴他,“你認命吧。”
劉從軍渾身戰慄,望着我的眼神無比恐懼。我想他現在應該明白,我就是拼着跟省委書記翻臉,跟全體常委們翻臉,也鐵了心地要來對付他,這種態勢下,他死定了。
“沈書記!”對面的陸書記站了起來,“剛纔周書記在電話裡的意思,我想你應該清楚。”他看着我,不卑不亢,“就算他劉從軍有問題,要處理一個市常委,也不是你一個人可以作出的決定。”他盯着我的眼睛,“按原則來說,必須通過常委會討論,然後上報省委——”
“對,對!”
“沒有這樣的搞法嘛!”
“還談民主,這叫什麼民主?獨裁吧?”
下面的常委們跟着鼓譟起來。
我也站起身來,手向空中壓了壓,會議室裡安靜下來。大家都看着我,人人都是一臉憤慨,他們認爲我嚴重侵犯了常委們的權力,都想聽聽我對自己行爲的解釋是什麼。
嘿嘿,我想,不管表現如何,至少現在這種現象應該算是一種控制了。會議主導實際上已經在向我傾斜,慢慢地轉移到我手上來了,儘管大家可能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很好,保持這種態勢,給他們壓力,直到他們屈服。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0 天威
“陸書記。”我望着對面的政法副書記,心平氣和地告訴他說,“劉從軍有沒有問題,應該接受什麼樣的處理,誰說了都不算,最終還是要由法律來決定。”我說,“首先讓他接受審計,合情合理——”
“不合理吧?沒有這個規定吧?”陸書記依然選擇了針鋒相對,“你沈書記自己不是也說過嗎?審計以自願爲原則?不搞強制?”
領導們又議論上了,大家紛紛附和他的說法,都說不能強制,要自願,都說是我自己說了的。
“哼哼。”我笑起來,“是說過這話我承認。所以——”我把手擡起來,向身後勾了勾。“鏡頭,到這裡來!”我點點身前的桌子,吩咐那些記者們。
聚光燈過來了。鏡頭也過來了。還有采訪話筒。
“在這裡,告訴大家一個消息——”我擺了一個極其莊嚴神聖的POSE,“我代表長川市委,宣佈接受財務審計!從我開始,從現在開始,所有長川市副廳以上領導幹部的收入支出情況,自願接受審計調查,此次審計結果向全社會公佈——”
大譁!大驚恐!
會場裡立馬沸騰,所有領導都跳起身來。
“你什麼意思?!”任小天把桌子拍得山響,“誰批准你這麼說的?你憑什麼代表大家?啊?!”他的聲音比誰都高。
面對集體恐慌,我輕蔑一笑,“來來來——看那邊——”我拍拍身前一位舉着話筒的女記者的肩膀,“到那邊去,所有的鏡頭,都轉到任副書記臉上去!”
任小天一副很茫然的樣子。“你幹什麼啊?”他說。
“任副書記,請你把剛纔說過的話,在鏡頭面前重複一遍。”我笑嘻嘻地告訴他說,“你再跟大家宣佈一次,就說我沈某人這個市委書記不能代表長川市委,說你們不敢接受審計,——或者說不願意接受——”
“誰不滿意我這個提法,都可以站到鏡頭前來表示反對,讓全社會都來聽一聽你們的想法!”我很嘲諷地看着騷動的領導羣,“但是,誰反對,審計就從誰開始——爲什麼?因爲你害怕啊,我當然有理由懷疑你有問題,就跟那位劉書記一樣!”
所有領導同時閉嘴,沒有人敢接上一言,估計是害怕那些鏡頭真的奔自己而去。
我非常滿意這樣的效果。“審計是什麼?嗯?”我敲敲桌子,加重自己恐嚇他們的語氣,“是懲罰嗎?是處理嗎?不是吧?”我冷冷地說,“我可以接受,爲什麼你們就不能?你們在害怕什麼?”
“身爲領導幹部,我們是羣衆的榜樣、人民的代表,我們的每一分錢收入都是來自人民大衆,他們養活我們!那麼領導們的財務狀況,是不是有義務向社會向人民公開呢?應該告訴那些納稅人,大家的血汗錢是怎樣進入我們領導的口袋,是以什麼方式進入我們的口袋,對不對?我們必須告訴人民,他們賦予我們的權力,沒有被用在收黑錢上,沒有被用在中飽私囊上,我們沒有爲自己謀私利,對不對?”
對面陸書記的臉色非常難看。“你是在侵犯大家的隱私!”他怒不可遏地衝我喊了一句。
“隱私?”我聳聳肩,覺得他這個提法很有意思。“你們還有多少隱私?對於你們來說,收入是隱私,支出是隱私,感情交際是隱私,你們的每一件行爲,都是隱私,都見不得光,對嗎?”我毫不掩飾臉上的譏嘲,“我就是要通過這個審計來查一查,來向全社會曝光一下,我們領導幹部身上,到底存在多少隱私!讓人民也來看一看,我們的這些隱私,是不是侵犯到他們的權力,是不是讓他們爲我們付出了代價!”
“我和大家一塊接受審計!”我冷冷地說,“如果審出問題來,誰該負什麼責任就負什麼責,該上黨紀的雙規,該上法律的逮捕,該殺頭槍斃的,送他上刑場!”
最後一句話跟我的手掌一起,重重地砸在會議桌上,鏗鏘有力。會議室裡所有領導的身子集體跳動一下,他們看過來的眼神中充滿驚懼,從我的眼睛裡,他們看到了痛恨決絕,看到了毫不退讓,看到了無畏無懼的風暴!
掌聲響起來了,開始稀稀啦啦,後來越來越大,漸漸熱烈,終於象暴風雨一樣,充斥了這間偌大的會議室。
“好!”
“好樣的!”
“說得好!”
叫好的是那些記者們,還有我身旁的戰士,大家拼命鼓掌,一個個樣子激動無比,大家看着我的眼神裡全是鼓勵,還有崇敬。
我離開座位,手攬雙臂,在會議室裡踱起步來,自感龍行虎步,目光如鷹,在領導們臉上逡巡。我發現他們的身子都在顫抖,有幾位老大臉色蒼白,似乎隨時都會跌倒到地上去。
我的手指向人羣中,然後一聲大喝。“誰在打手機?那個誰?放下你的電話!”人們的目光跟隨手指方向,看見兩位領導神色蒼皇猴急,掩飾不迭。“戰士們,注意觀察,從現在開始,這個會場裡有誰接打電話的,記上名字,第一個查他!”
“是!!查他!!!”戰士們齊聲狂吼,聲勢如雷,羣情振奮。
長川的領導羣,在這樣氣勢磅礴的聲威之下,驟然失語,昏迷不醒,集體崩潰!
除了任小天。
這小子臉色很陰沉,但是倒也沒看出什麼害怕來,他跳起了身子,“姓沈的!”任小天衝我厲聲大喊,“有本事你把大家都拉出去斃了!”
“你敢說這句話嗎?”他看着我,樣子相當挑釁。他在誘導我犯錯,我知道。
我微微一笑,在他身邊停下腳步來,我看着他,會議室裡重又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們兩個人的身上。
“我沒說過要槍斃哪一位,也沒說過所有領導都犯了罪。”我淡淡地說,“其實你們不要誤會,這個審計也是爲大家好,我是在幫你們。”
領導們看我的眼神又集體白癡。
“說到這個槍斃吧——”我笑咪咪地說,“現在社會上有一種說法,說坐在主席臺上的領導們,每個都拉出去槍斃肯定會有冤枉的,但是如果隔一個拉去槍斃的話,肯定又有漏網的。”
“小任書記,你說這些話應該怎麼理解啊?”我看着他發了一問。
任小天愣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污衊。”他很冷靜地說,“你不會想拿這種無稽之談來判定領導們有罪吧?赤裸裸的污衊——”
“對啊!”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也認爲這是污衊,赤裸裸的!”我說。“所以我們需要證明自己啊,我們需要告訴人們,領導們都很清白,絕對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不能讓人顛倒了黑白啊,對不對?”
任小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眼神也在向白癡轉化。
“打個比方說吧——比如你小任書記抽的這個煙,多少錢一包的?”我隨手把他桌子上的煙盒拿到手上,“還有陸書記的,也一樣。”又毫不客氣地從邊上老陸手上一把扯過他的煙。老傢伙側頭瞧着我,傻不愣登的。
“極品香菸,市場價格一百八一包,對吧?”我把兩個煙盒朝着記者們的鏡頭晃了晃,展示一下,“我算你每天抽一包——不要否認啊!”看着任小天的欲言又止,我補充一句,“你要否認的話大家就來數數你面前這菸頭,看你剛纔抽過多少——”
“一天一百八,一個月嘛——”我想了想,在心裡做了個乘法,還沒得出答案,邊上一圈記者們就大聲嚷嚷出來了,“五千四!”他們集體告訴我答案,一個個眉開眼笑地,把這當成了綜藝節目現場了。
“對的,五千四。”我說,“那麼你們工資多少?小任書記?陸書記?可以告訴我嗎?”我問他們。“以你們的工資來看,能抽得起這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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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們哈哈大笑起來,拍巴掌跺腳,吹口哨,把會場氣氛搞得很不嚴肅。我的手朝他們指了指,大家才又安靜下來。
任小天撇撇嘴,似乎對我這樣不入流的說法很無所謂。“我的煙,家裡寄來的,怎麼樣?我不拿工資吃飯,你又能怎麼樣?”
“對啊!”我一樂,“所以你就得告訴大家啊!還有你——陸書記!”我說,“我相信你們吃的喝的東西來路都很清白,都有合理的來源——”我又指指對面的記者們,“但是他們不理解啊,人們不理解啊,大家看到你們抽這個煙,就會有想法,會以爲小任書記管着黨務組織,是靠動幹部來錢抽菸,會以爲老陸書記是靠着徇私枉法來的錢,對吧?”
“對!就是!”記者們齊聲回答,笑聲又爆發起來——他們都很興奮。
“所以審計就能幫到你們啊,能夠很公開地幫你們洗刷嫌疑,能夠告訴所有人,你們抽的極品香菸,吃的奢侈飯局,包的情人二奶,都是用的家裡的錢或是揀來的錢,來源都是合法有理的,都跟你們的職務權力無關,你們沒有違法犯罪的行爲,你們對得起組織,對得起人民,對得起國家,是不是啊我親愛的領導們?”
笑,鬧,跺腳,口哨——會議室裡笑翻了天,記者們樂瘋了。
事實上在後來,有幸參與此次非典常委會的記者,寫過很多相關回憶文章,或隱諱或含糊地提到這些讓他們耳目一新樂不可支的事情,他們都以此次經歷爲榮。
這個會議上,戰士們意氣風發,警察們忍氣吞聲,記者們趾高氣揚,領導羣垂頭喪氣——我站在常委們的上頭,睥睨羣雄,談笑風生。指點間,千古絕唱,呼之欲出。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1 狙擊
在記者戰士們的鬨笑聲中,我微笑地望着那些大人們,他們也正在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所有領導的目光都很恐慌。我能夠理解大家此刻的想法,在他們眼裡,我是一個來自異界的惡魔,帶着仇恨降臨這裡,我的任務就是無情地摧毀他們,而且完全無視後果,無視規則。
任小天也在看我,目光森冷,他的樣子並不害怕,在他眼神裡,全是恨意。
應該說這個傢伙因爲其特殊身份,對我以審計爲手段的恐嚇並不感冒——任小天不吃這一套,我也知道。但是坐他下首的那些大人們,因爲家門不幸,沒他那份底氣,所以身不由己地害怕了。在這間喧鬧嘈雜的會議室裡,常委們默不作聲,一個個把嘴抿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露句不和諧的聲音出來,讓我抓個現行,當成活靶子毒打折磨一頓——我看見好幾位領導偷偷摸摸地把原來擺在面前會議桌上的煙收進了袋子裡,應該說,這個細節很能反映他們現在惶恐的心態。
任小天站起來了。他應該是覺得自己是長川政壇的領袖人物,此時有義務振臂一呼,帶動大家來反抗,以挽救領導們的頹勢,再次實現對我的戰術合圍。
“沈宜修。”任小天冷冷地看着我說,“你老拿這個審計來說事,目的是什麼?”他問我。
“目的?呵呵。”我依然微笑,“沒有什麼不好的目的。”我說,“我覺得有必要重塑長川領導層的公衆形象——這個形象應該是健康的,正面的,清正廉明的。所以,我希望通過審計結果來告訴人們——”
咚的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話。任小天抓住自己面前的茶杯,重重地墩在會議桌上,發出很大的聲音,四座皆驚。
會議室裡立馬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着他。
“姓沈的,你他媽調子怎麼能唱得這麼高?咹?!”任小天發飈了,“人家都有問題,只有你是乾淨的?只有你可以威脅別人?只有你問心無愧,是吧?——什麼東西!”
嗯?這小子,吃錯了藥?——回頭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發作,我有點發愣。“小任書記,想說什麼就直白點。”緩緩地踱動幾步之後,我告訴他說,“但是要注意自己的措詞和態度,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之前,請不要隨便出口傷人,免得自取其辱,引火燒身。”我點點屋角喪家犬形態的劉從軍,算是個對他的警告。
任小天對我的警告置若罔聞,“最假就是你他媽這號人——”他指着我,繼續選擇了侮辱,“你把這麼多記者拉到這裡來,是不是想搞炒作?靠揭大家的短,來證明自己的高尚?他媽的!你挺能裝的嘛!”
他媽的!我有點惱火了。
我在會議室上首停下腳步來。“任小天!”我敲敲面前的桌子,“我再重複一遍——”
“你不用重複了!”任小天毫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你有什麼資格站在上面教訓這個教訓那個?你配嗎?”
我皺起眉頭來,眯縫着眼看着他,我在想,他想表達什麼。
任小天臉上浮起了一臉的笑容,“看上去,咱們這位沈書記還真是個天使——”他拉長了聲音,語氣很諷刺,“動不動說人家生活糜爛,什麼情人二奶的,你就不寒磣?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咹?!”
咹?這個話,什麼意思?
所有人都在思索任小天這番話裡的含義,會議室裡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他身上,一時間場內鴉雀無聲。
任小天應該是很滿意這個臨場效果。“沈書記,本來我也不想提這事,沒意思——”他笑得相當陰險,“既然今天你下決心把大家往絕路上趕,那就沒辦法了,爺今天還真就陪你玩到底了!”說完變戲法一樣,他手裡多出一件物品,“也讓大家看明白了,咱們這位裝模作樣的大書記,背地裡是個什麼東西!”說着話,任小天把胳膊擡得很高,以方便大家觀察到他手裡的物事。
相機閃光燈,攝像機的光源,全打在任小天手上那位置,在他的手上,此刻託着一隻微型錄音機。
這玩意?嗯——我有點納悶了。
“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猜猜看——這個錄音機裡頭是什麼?”任小天冷冷地笑,一邊向四面展示他的東西,“不妨告訴你們,大家看到這位動不動就給人扣帽子,調子唱得比誰都好聽的沈書記,其實就是一流氓!比誰都無恥!都下流!”
#%*%—*)◎#¥!
他媽的!
圖窮匕現——我知道這位沈公子想幹點啥了。
在所有記者媒體,還有長川官場仇視我的領導們的面前,他祭起法寶來,他想毀了我。
“沈書記,還記得這玩意嗎?”果然,任小天反過來質問起我來了。“你說隱私,我怎麼就覺得你這個人隱私也挺多的,也是見不得光的?你比誰乾淨?你比誰高尚?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你真以拿自己當包青天啊?”
“根本不用提審計,我就能讓大家明白,你是個什麼貨色!”他得意洋洋地說。
我沉吟了一會。我在想,在他手上,應該就是曾經讓我崩潰過的兩卷錄音帶,只是這玩意,到底是怎麼落到他手裡邊去的?
“說話啊沈書記,爲什麼不談隱私了?咹?爲什麼不唱高調了——光明磊落,大公無私?咹?你害怕了?”任小天逼上來了。
“任小天。”又思考了一下,我開口提醒他,“請你注意一點,這裡是在開常委會,是公衆場合,你拿這東西出來擺弄,不太合適吧?”
“合適!怎麼不合適!”任小天也聳了聳肩膀,很無所謂的樣子,“既然你能拿隱私什麼的當武器來要挾別人,你的隱私就應該擺出來,讓大家先檢驗檢驗,看看你有沒有這資格——你說對不對?”
“你敢!”我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你敢放這玩意,信不信我就把你抓起來!”
“哼哼。”任小天輕蔑地一笑,“試試?”他鄙視地看着我,“這個事情上,你要敢抓我,我他媽腦袋給你當球踢!”
我這才知道,這個會場裡,流氓的人可不止我一個——任小天也是,而且他比我更徹底,流氓的道具都準備好了,隨時準備鳴鑼上演。
“我靠——”我氣急敗壞地罵,“你他媽有神經病!玩這種小人把戲!你真不怕我對付你?”
任小天更加得意起來。“我怕你個鳥!你算個什麼?跟老子鬥心眼?”他冷酷地看着我,嘴裡嘖嘖了兩聲,貌似挺遺憾,“多清白光鮮的一位君子啊,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簡直就是偶像啊!”
我有點受不了他的奚落了。“放下你手裡那玩意,我警告你——不要搞事!”我指着他,把臉上的神情整成惡狠狠的樣子。
任小天一點也不害怕我的嚇唬,他晃晃手中的錄音機,就象擺弄一把槍。“怕了?嗯?”他笑嘻嘻地說,“怕我揭了你那僞君子的畫皮?露了你的大尾巴狼的本色?嗯?怕你就直說嘛!這麼兇幹嘛,虛張聲勢的,還讓人看出你那色厲內荏來了——”
“還君子,還裝B,整個一小人嘴臉,對了——就是這話,小人得志!”
我愕然。
會議室裡的氣氛變得很古怪,沒有人議論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任小天臉上轉來轉去,還有那些攝像機的鏡頭也是。大家都看出現場氣勢的變化來了——現在,任小天得意洋洋,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大力吸上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任小天!”我看着他說,“要玩這些無聊的可以,但是不要在這裡玩。”我告誡他說,“再次向你重申,這裡是會場,是公共場合——”
“老子就要在這裡玩!玩死你!玩到你不敢鬧騰!玩到你滾蛋!”任小天一掌打在桌子上。
我火大了,“姓任的你試試?”也是一掌。“你敢!”
晚了——任小天毫不猶豫地把錄音機的按鍵按下去了,淫邪的聲音立馬在會場裡迴盪起來。
他媽的!他還真敢幹!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2 完美獵殺
這是第二次聽到自己這個X級錄音。嗯,對於我來說,應該算是性醜聞吧,或者換個牛B點的時尚用語——錄音門?
我不得不承認,這玩意比克林頓的拉鍊門更流氓,比豔照門那幾張照片更有質感,淫蕩的尺寸實在是過線太多——從現場記者男女們古怪的表情裡就能輕易觀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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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清晰,無限真實——任小天把事情做得很絕,他把自己面前的麥克風也打開來,錄音機擎在手上,通過音箱,我跟女人興奮的肉搏交合,忘情的嘶聲吼叫,任何一個動作,任何一個細節,都能從放大了N倍的聲響中直接琢磨體會出來——我相信現場每一位正常的成年人,除非是聾子,或者說陽春白雪到了一個塵埃不着的境界,否則的話,不可能不清楚這些淫蕩色情的聲音中,所代表的最原始含義。
我感覺市委這間大會議室,已經變成了X級電影院,所有人都在欣賞一頭超級種馬的表演——這場下流電影裡,我是絕對的男主角,鹹溼無敵,淫賤非凡。
淫聲迴盪,會議室裡的視線全體聚焦在我臉上,人們的目光中含義非常豐富——有興奮,有失望,有高興,有詫異,有得意,有同情,有人幸災樂禍,有人鄙夷不屑,我都能感覺出來。
我從會議桌下拉出一把椅子,慢慢坐下身子。我託着下巴,擡眼望着會議室上方造型豪華的天頂,靜靜出神。突然想起來很多往事,那些憂傷的蒼涼的悲哀的痛楚的往事。我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嘆了口氣,找到一點人生感悟:只有在回眸時才能發現,所有過錯,以及錯過,曾經的往昔,愛過的人——後悔永遠發生在來不及挽回的時候。往事無法更改,命運不能重來。
有點想哭。
任小天很得意,我鬱悶的表情給了他極大滿足感。“怎麼樣?沈書記?”他笑着說,“下一卷,還要放嗎?”
我猛然回過神來,才發現聲音已經停止——噢,該到換片時間了。
“不用了吧小任?”我說,“這麼幹,你就沒考慮過後果?”我確實在阻止他,但是話裡的綿軟無力連自己都能輕易覺察出來,我好象阻止不到他。
任小天也不跟我多廢話,手一動,下一集立馬接上,繼續開播。
“本來還想給你留幾分面子的,呵呵。”任小天得意地笑,“可惜你這個人,做事太過分,不懂得深淺啊!”他在嘲笑我,“你以爲政治就是你那玩法?你以爲自己誰啊?”
我沒看他,也沒說話。我正在聽錄音,回味自己歷經的那些辛酸。這是跟藍萱有關的那段故事,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這玩意重創過我。在這段無恥的錄音下,我曾經崩潰過死亡過,我的愛人也是——我讓她也崩潰了,死了。
會議室裡嘈雜聲大了起來,跟個菜市場似的。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們的眼光都落在我臉上。
任小天還在囉嗦,繼續擴大他的戰果。“我承認咱這手段是有點那個——”他笑嘻嘻地說,“可是沒辦法啊!給臉不要,這都是讓你丫給逼的!”他說,“就讓大家都來看看吧,你沈書記這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是些什麼髒東西?你那骨子裡,到底藏了多少壞水?”
配合他的罵罵咧咧,會議室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那些領導們神情興奮,一個個勁兒勁兒地拍手稱快。任小天更是張牙舞爪地,手都快指我臉上來了,口水噴得N遠,坐他邊上的陸書記不停地拿紙巾擦臉。“你不是有恃無恐嗎?你不是趾高氣揚嗎?我看你還神氣個什麼勁?還敢那麼作踐別人嗎?還能說得那麼光明正大嗎?你丫啊,就是一大傻B!不見棺材不掉淚!”
我的視線從空中收了回來。看着任小天,我覺得他這罵人的樣子不太象領導,更象個北方街頭常見的油子混痞——可能對於他來說,長川官場就是自己的地盤,在這塊上,隨他怎麼放肆折騰都行;還有就是,在跟我打交道的過程中,估計他也考慮得很充分了,冠冕堂皇那套把戲我不吃,對付我,他也得動上流氓手段。
嗯嗯,我想,既然這樣,那就上手段吧,差不多了。
錄音終於完整播完,我的手指停留在會議桌上,很隨意地彈動幾下。我望着口沫橫飛的任公子微笑不語。
任公子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境地,他興高采烈地拿着錄音機在手裡晃啊晃地,還衝着新聞席那邊大聲宣講。“各位記者朋友們——過不過癮啊?”
“你們要有誰沒聽清楚的,會後可以到我這裡拿錄音帶,轉錄也好複製也好,我一定配合你們的工作,啊——讓全社會都來了解真相嘛,對不對?哈哈!”
“任書記!”我招呼了他一聲。但是這傢伙太興奮了,對着麥克風嚷嚷個沒完,根本沒聽見我叫他。我皺皺眉頭,站起身來,走到他後邊,伸手把他面前那麥提起來,一把扔了。麥克風落到地上,四周音箱裡呯嘭一聲巨響,震動耳膜,會場裡的人們都皺起眉頭來。然後一個負責記錄的秘書匆匆過去揀到手裡,又一溜小跑地拿回來,小心翼翼地再次安放到桌子上,就跟沒扔一樣。
但是任小天嚇了一跳。他驀然回首,看見我站在他身後,我的臉色應該讓他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嗯,其實,我沒什麼太大的表情,我相信自己的臉色絕不難看,只是有點似笑非笑而已,但是任小天覺得詭異了——可能在他想象裡,我此刻表現不應該是這樣。他了解我的過往,我的經歷,也瞭解我的性格脾氣,他清楚這個錄音門能夠給我帶來的最大傷害。按他的想法,我現在理應表現出激動的樣子——傷心,絕望,悔恨,悲苦,痛不欲生,涕泗滂沱;或者是憤怒,癲狂,暴走,崩潰,暴跳如雷,惱羞成怒,大喊大叫,歇斯底里。
呃,也就是說,任小天能夠很愉快地接受我激動的表現,他會因此而快樂,他會很得意,他認爲打擊了我摧毀了我——但是現在不行,事實上,我非常平靜,靜若止水,我的安靜讓他訝異,讓他害怕。
看着神情激動的小任,我搖搖頭,我爲他感到遺憾。“任書記?”我漫不經心地問他,“你就是要給大家聽這個?放完了沒有?”
“嗯?”任小天沒回過神來,看上去,他的情緒依然沉浸在羞辱到對手的快樂YY中,還沒有完全拔出自己來。“放完了啊。”他說,“還不夠嗎?還要再來一遍嗎?”
“哦——那倒不必了。”我再次搖頭,“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任小天暈了。“嘿!我用得着說什麼嗎?問題是你應該說什麼!”他倒有點憤怒了,“你不想就這個事情跟大家解釋一下嗎?——糜爛的私生活?假正經?僞君子?那頭淫蕩的畜生是誰?是我嗎?”
“淫蕩?”我笑,“有多淫蕩?”
任小天露出猙獰的樣子,“非常淫蕩!”他說,“淫穢,色情,就是你的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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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簡單地打斷他的話。“很黃很暴力,我承認。”
“看到了嗎大家?”任小天轉過臉去,指着我告訴所有人,“他承認了,他就是個——”
“任小天,你的素質很低,超出我的想象。”我無可奈何地說。“很難理解,你這種人居然是黨的幹部,是一個市委副書記,我爲你痛苦,也爲組織痛苦。”
任小天嘿嘿一樂,“是嗎?”他挑釁地看着我,“我理解你的痛苦。但是爲了揭穿一個僞君子的真實面目,我不得不作出點犧牲,這沒什麼,而且只能告訴你一句:沈書記,對不起了——”
“你沒有對不起我。”我淡淡地說,“你對不起的,是組織,是你自己。”
“你的行爲,完整符合刑法第364條第1款——傳播淫穢物品罪的一切主觀主體客觀客體要件,你觸犯了法律,而且是明知故犯。”看了他一眼之後,實在忍不住,我又補充一句,“你任公子對法律的無畏程度,非常令人驚訝。我覺得你真的是——好傻好天真。”
結論作出以後,我沒等他的反應。“把這個罪犯給我抓起來!”手往前一揮,我大喝一聲。
身後的戰士們毫不猶豫,隨着我的聲音衝上前來,充分表現出良好的職業素養——在他們眼裡,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服從命令,這是他們的天職。
任公子立馬束手就擒。他的嘴張得很大,樣子非常驚訝。他根本沒有想到過這個場景的出現——太意外了,太戲劇了,他被弄懵了。
我冷冷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無法動彈的任小天,覺得很有意思。這位公子哥兒,真是很傻很天真,他以爲在錄音門事件上,我是他的獵物,我會束手待斃閉目等死。但是事實上我想告訴他的是,我纔是獵手,這是對他的一次完美獵殺——不帶愧疚的,完全不用考慮到動物權益保護法——因爲這一次,是他自己提供的子彈。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3 天不誅此獠,我誓誅之!
“任小天,我勸阻過你很多次。”帶着淡淡的笑意,我平靜地告訴他說,“但是你任公子執迷不悟,一定要往犯罪的道路上走,堅決地滑到人民的對立面上去,我也沒有辦法。從挽救你這個角度出發,我已經盡了全力,我問心無愧。”我說。
任小天的意識好象終於從九霄雲外轉了回來,他在戰士們手裡大力掙扎一把,但是沒有收到什麼效果,他把自己弄疼了。“他媽的!放開手!敢抓我——瞎了你們的狗眼!”任公子發怒了,惡俗的公子臺詞脫口而出,但是依然沒有收到任何效果,他把自己弄得更疼了。“哎——喲!”
摁着他的兩個特衛戰士裡,不知道誰偷偷地下了一把黑手,任公子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起來。
“輕點,別弄傷他,制止到犯罪就行了,呵呵。”我吩咐了一句,戰士們的手上鬆了一些,任公子才又重新活過來,他側過臉又衝我發火,“姓沈的,你敢玩我?找死啊?!”
“玩你?”我搖頭微笑,“這裡是常委會現場,很嚴肅的場合,沒人跟你玩。”我把他桌子上那個小玩意拿到手裡,看上一眼,很嘲弄地笑,“大庭廣衆之下,公然播放傳播淫穢錄音物品,情節嚴重——人證物證俱全,動機情節都有,你犯法了任公子!準備坐牢吧!”
任小天愣了一下,可能還真沒把自己的行爲跟犯罪這個對他而言相當遙遠的詞彙聯繫到一塊,他看着我的眼神糊里糊塗,“你玩真的啊?”他發了相當無聊的一問,“你不會這麼無聊吧?啊?”
“我沒有你無聊。”我很直接地說,“以爲自己是任某某的兒子,法律就不能制裁到你,是嗎?——你錯了!”我森冷的語調讓任小天倒抽一口涼氣。“我可以告訴你——法律是公正的,絕不會縱容任何一個壞人,我向你保證!”
“現實會很殘忍,比你能夠想象的要殘忍很多倍,任公子!”我看着他的眼睛,緩緩地告訴他,我發現任小天目光裡的慌亂一閃而過——他應該看出來了,我不是在恐嚇他。
“陸書記!”我頭也不回地招呼了一個,“你是專業人士,那麼請你來告訴這位從不懼怕法律的市委副書記——他有沒有犯罪?他犯的什麼罪?”
現場所有人都把嘴巴張得很大,這一次奇襲,讓大家的意識一時間都沒有轉回腦袋裡邊來。好一會之後,我聽到身後有人結結巴巴地接話。“呃——這個——”老陸顯然也懵了。“沒那麼嚴重吧?”停了很久他才說出後面一句話來。
“嗯?”我轉臉看他,發現陸書記一臉的驚惶失措,好象不知如何應對。
“不要讓我懷疑你的專業素養,陸書記。”我點了點他,“我把法律條文背給你聽,好嗎?那麼你這個檢察出身,政法專管的領導是幹什麼的?嗯?你不會想在我面前搞個徇私枉法吧?”
“呃——我的意思是說——”面對咄咄逼人的追問,老陸沉不住氣了,“這任書記在做法上是存在一點問題,值得商榷,呃,但是,這個,應該說——”
“直接,直接,請你說話痛快點,不要繞那麼多圈!”我彎下腰去,盯着陸書記的眼睛,我讓他也慌亂了。
“我的意思——任書記的出發點是好的——”老陸囁嚅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狗屁來。
我一掌打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舉座皆驚。
“還有誰?!”我指着不知所措的陸書記,向會議室裡的領導們大聲發問,“還有誰持這個觀點的,請站起來回答我!告訴我任小天的行爲不是犯罪?站起來!”我把怒氣寫到了臉上,“或者說,還有誰參與了這個事情?嗯?!”
沒人站起來,大家看看我,又看看被壓在桌面上絲毫動彈不得的任小天,都是一臉惶惑。
“什麼叫做出發點是好的?嗯?”我把手裡的錄音機嘭的一聲砸在陸書記面前,“你的法律,是不是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你要袒護他,請找個好一點的理由!”我厲聲斥責他,“如果我錄了你跟女人在牀上的聲音,再拿到會議上來放,你會怎麼想?咹?!”老陸的表情很是窘迫,他的眼睛不敢看我。“你會認爲,我侵犯到你的隱私,你的人權,你的尊嚴,對不對?”
“我承認這個錄音帶是針對我來的。”我說,“對於我來說,純粹的個人問題——交友不慎,遇人不淑,那又怎麼樣?人家生活上的問題,誰有權力拿到會議上來廣播?啊?!”
“這也都算了,牽涉到我的問題,我可以原諒他,我也不跟他計較。”我說。“但是他任小天這個行爲的關鍵,不僅僅是侮辱到我,他侮辱了法律!”我說,“這是個客觀事實,誰也不能夠包庇他!”我轉過臉去,看着任小天,“你父親也不能。”我冷冷地告訴他,“作爲政府高層,他應該比普通人更懂得法律!”
“我爲你高貴的家庭遺憾,任公子,你也侮辱了自己的家人。”我說,“從現在開始,他們將不得不準備爲你探監。”我說,“而且我將親自監察你的案子,我會讓你得到法律公平的對待,直到你受到應有的懲罰!”
任小天的臉色白得發青,應該是終於找到了恐懼的感覺。對於他來說,這是個非常難得的經歷——他很少會有恐懼,我相信這一點。
但是任公子畢竟不是小兒科,也不是嚇大的,我也可以肯定。他現在神情雖然難看,但也沒什麼崩潰混亂的跡象,居然還掙扎着笑上了一把,儘管有點悽慘。“姓沈的——”他一邊掙扎一邊說,“你別太得意,弄這種毛毛雨,搞不到我的,你別做夢了!你不就是因爲蘇靜美的事,對我懷恨在心嗎?想整人,也別弄得這麼假——”
“沒有人整你,也沒誰陷害你,你這個叫咎由自取。”我也笑。“呃——”忍不住又要補充一句了,“你任公子不是很喜歡色情嗎?去監獄裡手淫吧。”我認真地告訴他,“不過聽說裡面有牢頭獄霸,很討厭這些東西,會打得你很慘哦,那就怨不得別人了,哼哼。”
“把他押去公安局,辦個收審手續,再上看守所。”我又朝下面招呼一聲,“魏局長,你看呢?這個事,你帶隊去辦?”
以魏局爲首的一幫公安們,表情都非常暈眩。“啊?”魏局也結巴了,“這個這個——”憋了半天他才說,“是不是要經過市委的研究啊?慎重一點更好吧?”
我冷笑。“研究什麼?他是常委又怎麼樣?相信你魏局也清楚,法律對誰都一樣,沒什麼不同——不管任何人,地位有多高,有確實證據犯了罪的,都可以當場予以逮捕!”
“哦。”魏局應了一聲,卻沒動身子,“呃,沈書記——”他看着我,期期艾艾地說,“你看,我們剛剛被你停了職,正在等候處理,這個事情我們是不是不太方便——”
“哦?”我摸摸鼻子,考慮了一下,“那倒也是,你們來處理這事,確實不方便。”我說,“任小天曾經是這裡的領導,起碼這個羈押就先得去別的地方,再說他的情節,夠得上批捕了。”
“電話!”我勾勾手指,身後的田秘書趕緊一步上前,把旁邊的話機移了過來,他臉上的神情相當恐怖。
翻開面前的筆記本,找到一個學生留給我的號碼,撥打過去,電話通了。
“包廳長呢?”聽電話那頭的招呼聲很年輕,是個女的,估計是我那學生的小秘,我問了一句。
“領導正在開會,請問您哪位?有什麼事?會後我幫您轉告?”那邊果然接得很順溜,不帶猶豫的。
我樂了,“讓領導自己來。”我說,“他在幹什麼,我知道。”我笑着告訴她,“就說沈先生找他有事。”
話音甫落,那邊立馬聽上了電話。“喲,沈先生,我說怎麼今天心情這麼好,我沒聽錯吧,啊?哈哈——”
“包同學啊——”我招呼他。在學校裡,從來不稱呼彼此職務,都已經成習慣了。互相叫個先生同學的,就跟開玩笑一樣,挺親切。“嗯,找你幫個忙,工作上的事情。”
包同學是鄰省公安廳長,黨校學習一年後回去省裡,兼上政法委書記,就地進了常委。他的年齡也不大,三十五六歲,也是屬於青年才俊的那一撥。
“沈先生這次下到地方來,怎麼樣?還舒坦吧?好幾個同學聊着要去你那裡作客打秋風呢,哈哈!——怎麼一來電話就是談工作,忒沒勁了,我還想着——”
“我正開會呢,不開玩笑。”我也不想跟他多說,“往你那邊押個人犯,你幫着安排個羈押地點,沒問題吧?”
“真有事啊?”包同學有點好奇了,“什麼通天大案,得沈先生親自打電話給我?”
“案子不大,但是會通天的,你得有個思想準備。”我說,“任某某的兒子,就是長川原來的副書記——”
“喲嗬!把他給拿下了?沈先生,鐵腕啊,哈哈!你牛!”那邊興奮起來——這位衚衕學,其實也是世家子弟,他的背景層,在朝堂上跟任系一族掐得很厲害,是人都知道。我這是送了一個快樂心情給他。
“記住一點。”我又招呼他,免得他得意忘形,壞我的事。“不經我的批示,任何人不得接見,不得提審,省得有人走門子給他劫了大牢!”
“我辦事,你放心!”那邊答應得很爽快,完全心領神會,“把人送過來,我這就幫沈先生安排,一準讓他跑不了!”
“那行,就這樣吧!還有——你跟其他同學打個招呼,我這裡剛下來,忙過這段時間,歡迎大家來長川作客!”說完這句,也不等他答覆,我把電話放下了。
會場所有人看着我的表情都很陶醉,包括任小天自己,因爲我終於讓大家相信,我不是在跟他們開玩笑。
我又提起筆來,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刷刷刷地開起路條。“陸書記——”我頭也不擡地說,“這個事情,你們檢察院那邊得先弄個批捕文書。”我說。“你給他們打招呼。”
“啊?這個——”老陸秀逗了。
我也不理會他,隨手扯下筆記本上寫好的紙條,交給邊上一戰士。“你們去三個人,先把人犯帶檢察院,讓那邊開逮捕證,然後拿上條子去長川警備區找政委,我待會打電話通知他。”我說,“警備區派車,你們負責武裝押解,到鄰省省城時,打電話給我,我再讓人安排,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是!”那戰士接過字條,向我敬個禮後,轉身招呼按着任小天的倆戰友,“走吧!”
座上領導們集體驚呼,全體站起身來看着這邊,表情不所失措。
“哎——”後邊的老陸是真着急了,“沈書記——你真動他啊?”
我瞥了一眼臉赤耳白的政法副書記,“什麼真的假的?法律面前,有這個說法嗎?”
“…………………”陸書記語塞。
“考慮到長川政法系統的難處,我幫你們想了辦法,替你們挑了擔子,還要怎麼樣?老陸?”我面無表情地說,“你不會想要告訴我,準備徇私枉法,縱容犯罪吧?這個事情上,誰包庇袒護,我就處理誰——陸書記,你不會以爲我不敢吧?”
“不不不!”老陸慌了,“你別讓我打招呼就行,你自己吩咐檢察院——”
“行!”我毫不猶豫地說,“通知檢察長來會場,帶上空白逮捕證,他蓋章,我簽字——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我承擔完全責任!”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4 假道滅虢,聲東擊西
“這個責任,你承擔得起嗎?”看着我一絲不苟地安排這個那個,任小天在我身後大聲說,“再黑點,再誇張點,往死裡整,千萬別軟下來——這麼小的一個事,你他媽就想弄掉我?太可笑了吧?”
“小任。”我不帶表情地說,“不要說什麼小事,政治法律上沒有小事情,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讓你垮臺。”我說,“你現在犯的這個法,刑罰也許並不高,但是足以讓你的政治生命完結——我想你也清楚。”我沒有恐嚇他,如果宣佈逮捕的話,首先他會被雙開,這是常識。
任小天凝視着我,他臉上的神情非常惱火,估計已經琢磨出味兒來了,他應該瞭解到我的決心——是的,我的決心就是:誓死一搏,不計後果!在我的遊戲規則下,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而且這個規則,是他任小天根本不熟悉的,他沒見過這麼不按牌理出牌的對手。
“我再向大家重申一遍,請你們聽清楚。”我轉過眼去,面對會場裡那些神色惶惶的常委們,我的聲音非常平靜。“今天,站在這裡的沈宜修,是組織委派的長川市委書記,我的組織身份合法有效。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所作出的所有決定都不是個人行爲,而是代表黨在行使權力!所以——”我敲敲桌子,加重了自己的語氣,“在本次會議上,任何挑釁我的行爲,我會都視同爲你們在向組織挑釁!還有誰願意以這位任公子爲榜樣,跳出來玩花樣鬥心眼的,我很樂意奉陪!我也絕不介意再多處理幾個!”
所有領導都目不轉睛地望着我,他們臉上的神情都很驚懼。我讓這些人極度惶恐,有如驚弓之鳥,會議室裡瀰漫硝煙的氣息——我相信,這些大人們一生之中經歷過的最具火藥味的會議,莫過於此。
“真要搞我,後果會很嚴重,我向你保證!”任小天不服軟,他的嘴依然強硬——在保持跟會議桌最親密接觸的彆扭姿勢下,還能說出這種囫圇話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弄出事情來大家都收不了場!我勸你最好考慮清楚!”他的話居然還帶威脅的。
我沒理會他,看都沒看他一眼。我覺得自己已經考慮得相當清楚,根本不需要他來提醒什麼。我沉吟了一會,緩緩地踱動幾步,走到會議室門口,然後蹲下身子來,凝視房間角落裡縮成一團的劉從軍,一言不發。
劉從軍可沒有任小天的那份底氣,他現在的神情看上去已經非常恐懼了。他擡起頭來,視線一觸到我,又趕緊遊離開去,他的眼睛裡白多黑少,一片混亂。
“姓沈的,你不就是想借個因頭下了我嗎?誰不知道你的動機?啊?”任小天還在後邊怒不可遏地罵,“有本事你他媽把老周也給下了!否則的話,再憑你怎麼折騰,想要在這長川一手遮天,可能嗎?哼哼!”
我沒動身子,手往他那方向一指,“放開他!”我吩咐那兩個戰士說,“讓他坐着看戲——在正式逮捕之前,這個人還是市委副書記,還是這裡的常委,我不會侵犯他的權力。”
任小天被鬆開了。他倒也不怵,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又不慌不忙地揉揉肩膀,然後扯出椅子來大馬金刀地坐下,毫不示弱地瞪着我,“假公濟私,誰不會玩?你這戲唱得也忒沒勁了吧?”他衝着我說,“什麼組織決定——就我跟你那些事,純屬私人恩怨,你他媽一定要扯到法律政治上邊來,行!算你有種!”他惡狠狠地說,“那就玩吧——就怕你玩不起!”
“任書記,也許對於你而言,生活原本是一場享受,你的背景職業是供你遊戲玩樂的舞臺。”我無所謂地說,“但是我不這麼想。我只希望你到了看守所裡邊,還能有這麼好的心情——去跟你的牢友們玩吧。”說這話時,我仍然沒有看任小天,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劉從軍,“不過你不會寂寞,再多等一會,這位劉書記可能會跟你同車前往——我相信他的審計結果,也會讓他得到一個異地羈押的特別待遇。”
劉從軍已經快垮了。眼神混濁不堪,躲躲閃閃地四下游走,他看看沉默到窒息的會場,看看杵在椅子上滿臉憤恨難平的任小天,又看看我身邊氣宇軒昂站得標槍似的特衛士兵們,最後視線落到我臉上,他的表情顯得很無助。
是的,我相信他應該非常清楚形勢了。在這裡,已經沒有人能夠幫到他,在從未見識過的高壓下,他將會落得一個極不體面的下場。在我足以屠殺一切的眼神下,劉從軍終於頂不住了,他驚慌地叫喚起來,“不不不——不能這樣——”他發出一連串語無倫次的哀號,“我不能坐牢——不能出去——”
我笑得更開心了。這丫的心理防線,已告全面失守,我還得加上一把勁。“爲什麼不能?你算個什麼東西?”我把自己的聲音弄出冷酷來,“任小天犯了罪,一樣拿下他,何況是你劉從軍!”
“還有!”我逼視着他的眼睛,嘴角掛上一絲殘忍的微笑。“你的那些事情,我們都很清楚!——相信法律對你的懲罰,遠不止坐坐牢那麼簡單!”
劉從軍呆呆地張大了嘴,他的樣子非常恐怖。
是的,我的所作所爲,就是要讓這條骯髒的狗充分領略到,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新任市委書記,已經完全不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無力還擊的升斗小民。我的手上拿的不是筆而是屠刀,這一次,輪到他變身魚肉在砧板上掙扎,我可以掌握他的命運,操控他的生死,我隨時都能把他摁入到命運的死淵裡去。而且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夠罩住他。
“不不不!沈書記!你不能針對我!”劉從軍再次號叫起來,聲音異常惶急,好象生怕一個來不及,就讓人把他給拖了出去——只要他踏出這個會議室的門,就將永墮地獄,萬劫不復,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我是得罪過你——”他的語速很快,完全不假思索,但是話語沒什麼邏輯,“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沒有辦法,也是身不由己,我跟你沒有個人恩怨,爲什麼要對付你?沈書記,你是知道的——”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打斷了劉從軍的喃喃囈語,“犯了罪的人,都必須接受懲罰!我只知道你有犯罪嫌疑,所以,審查從你開始——”
“爲什麼不去審查周書記?!”劉從軍厲聲嚎叫起來,“都是周書記的意思!所有的事情!”他的聲音充滿絕望,神情完全崩潰。“你去懲罰他啊!你去審計他啊!”
我呵呵笑起來——這一次,這條狗,真的可以去死了。
然後我直起腰來,轉眼環視整個會議室,我發現座上兗兗諸公們,表情瞬間凝固,全體停留在震驚那一檔上。會議室裡死氣沉沉,一片寂靜,連咳嗽都沒有人發出一聲。
我想所有人都已經清楚了我的意思,他們終於知道我的終極目的在哪裡了。
這個會議室裡的人們,對我的那些往事耳熟能詳——這些陳年舊事,是長川政場一道從未癒合過的創口,也從來沒有人提起過。現在我在衆人面前,再一次把傷疤撕裂開來,苦心積慮,而且完全沒有顧忌,我讓這塊地裡的大人們相顧失色,心驚肉跳。
任小天腦袋裡終於轉過彎來了,“劉從軍!你在胡說什麼!”他的聲音極度惱怒,極度驚詫,“你他媽怎麼誰都敢咬?!”說着話,他桌上的茶杯猛地飛將過來,帶着風聲從我臉側掠過,呯的一聲大響,砸碎在劉從軍身後牆壁上。
我楞了一下——這小子,班門弄斧,居然現學現賣起橫刀的把戲來,嚴重侵犯版權,這還能容他?!“喲嗬!還想殺人滅口啦?”我咧嘴一樂,指着氣急敗壞的任公子,“抓起來!”
就聽得嘩啦一聲,然後任小天殺豬似的慘叫起來,他雙手反剪,被僕面摁在地板上。擒他的兩位戰士面色羞憤,樣子鬱悶難堪——顯然自覺方纔看守不力,居然差點讓他傷到了首長,所以這一回也沒跟他再客氣,估計是直接把任公子的胳膊給弄得脫了臼。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5 紅色狂飆
我低頭瞟了一眼狼狽無狀的任公子,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我真的在爲他感到悲哀——這位公子爺的高貴身份和家族背景給了他巨大的優越感,而且這種良好的感覺由來已久,積習難返,他已經習慣於生活在衆人的視線中心。我相信在絕大多數場合下,任公子都會很自覺地把自己定義爲主角,同時理所當然地認爲,出現在他附近的角色,都是用來陪襯捧哏的,都是因他而生。
政治、官場、江湖、人心,這些東西任公子不是不瞭解,只不過他會以爲這些都是自己弄潮的池塘——江湖險惡來自於他的陰險權謀,人心鬼域來自於他的伎倆手段,他已經非常習慣在別人面前扮演侮辱者和玩弄者的角色,從來沒有嘗試過被傷害。
所以,當侮辱、玩弄和傷害非常意外地降臨到自己頭上時,任公子暈了,傻了,無語了。
是的。侮辱、玩弄和傷害,就是我要賜給他的,而且是蓄意爲之。如果今天的會議是一幕電影的話,我爲任公子安排的角色,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跑龍套的,他的全部存在意義,僅僅是爲劇情提供一個所需的背景渲染。或者換句話說,他就是一個道具,我要用他來搞搞氣氛,讓大家感受一下紅色狂飆的壓力,如此而已。
可悲的是,任公子自己並不清楚這一點。他把自己當成電影裡的大反派,跳起來惹事生非,搶鏡頭爭臺詞,擺出一副跟我決一死戰的架勢。但是事實上我想告訴他的是,我根本就沒把他當成一個對手,我不認爲他有這個資格。
同理,劉從軍也如此,我要打擊的對手也不是他——項莊舞劍,目的如果僅僅是爲了屠一條狗,那也太可笑了。我做足了十二分的前戲,是希望拿到要找的東西,我還要通過自己的行動,站在長川的制高點上告訴人們——我,回來了!
而且依然是那把屠龍寶刀。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政治沒有磨平棱角,時間不能掩飾鋒芒。我用了三年的時間,重新回來這裡,我會最大聲地告訴人們:還是那頭永不畏懼的獨行孤狼,還是那羽渴望烈火的不死狂鳥,我依然在尋求我要討回的公道和清白。我的恨和我的愛一樣,從來沒有停止過,也沒有什麼能阻擋!哪怕再次浴血,哪怕再次倒下,我也絕不退讓!
但是我還想告訴他們的是,因爲時間,因爲政治,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一回,就算再次倒下,那些敵人也將付出絕對高昂的代價,我會讓他們的鮮血,和我一樣,盡情流淌!
劉從軍現在就在流血。他倚在會議室的角落裡半躺半坐,臉上血淚斑斑一片狼藉,眼神癡呆絕望,盯着不遠處地上掙扎不休的任小天,嘴裡喃喃自語,不知道在囁嚅些什麼。我冷冷地瞄着他,一言不發。這條狗已經被打折了脊樑,神經陷於高度癱瘓。我相信他眼前能看見的,只有血一樣鮮紅的恐怖,只有鐵一樣冰冷的意志——這是一條骯髒的狗根本無法承受的重量,他已經被徹底打垮了,從肉體到心理。
我攬着雙臂,在他面前來回踱動幾步。“是啊,你說得很好——周書記。”我說,“你就是他的一條狗,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他的意思我清楚。”我蹲下身子來,凝視劉從軍的眼睛,我繼續給他施加壓力。“但是現在他幫不到你,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只要我站在這裡,他就什麼也做不到!他包庇不了你!”
“但是你應該清楚我要的是什麼,劉從軍。”看着絕望的政法委書記,我緩緩地說,“就象你剛纔說過的,我跟你沒有個人恩怨,只要你願意配合,我可以放過你。”我面無表情告訴他,“你可以老實交待,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心存幻想的餘地。省委書記又怎麼樣?——只要拿到他的犯罪證據,法律一樣可以釘死他!”
身後一片低低的驚呼,領導們集體站起身來,眼望這個方向,他們都在爲我肆無忌憚的言語而恐怖。“沈書記!”有人很倉皇地接我的話,我側過臉去,看見老陸惴惴不安的表情。“請你一定考慮清楚——”他結結巴巴地看着我說,“這個政治後果——”
座上大人們也跟着目不轉睛地瞪我,從他們的眼神裡能夠觀察出相當複雜的心態來。有人震驚,有人訝異,有人期待,有人竊喜——嗯,他們看出我的動機來了,他們理應覺得我是在自取滅亡。
我冷笑。“後果?”我反問一句,“什麼後果?說說看?”
“……………………”老陸語塞,他的神色極其張皇。
我想了一下,會有什麼後果?——腥風血雨?濁浪濤天?嗯,該來的都來吧。其實我非常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爲看起來確實成本太高,極不符合政治邏輯。但是我想告訴大家的是:我到這裡來,不是來講邏輯的,我希望算的帳,不在政治的成本預算之內。
“沈——沈書記——”劉從軍在後邊囁嚅了一句,我回過臉來瞧他時,這傢伙猶猶豫豫地墨跡了一會,又把嘴緊緊閉上了。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沉吟了一把。其實在場所有人都清楚,我爲這條狗劃下的道,一邊是地獄,另一邊,還是通往地獄。只不過當局者迷,在我的局裡,劉從軍已經徹底糊塗了,他看不清道路的方向,完全迷了路——我非常瞭解這個人,對於他來說,所謂底線和原則永遠只存在於利益層面,在利益消失直面生死的境地,他會絕望,會把面前垂下的每一條稻草都當成自我救贖的繩索,緊緊咬住。
“劉從軍。”我微笑着說,“我再重複一遍,我給你這個機會。”我說,“三年半以前,你沒有提供的那份材料,現在交待,還來得及。”
“只要你坦白,我絕對放過你,不會把你怎麼樣——我向你保證。”我說。
劉從軍呆呆地望着我,眼神裡除了茫然之外,多了一點幻想的痕跡,能夠很輕易地看出來。顯然我吹給他的這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已經被他當成昇天的熱氣球了,我鼓勵了他。“真的?”劉從軍很幼稚地問了一句,“你能保證?真的不會對付我?”
“呵呵。”我笑,“拜託,對白拿出點深度來好不好?這裡是在開常委會,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我指點着他說,“沈某是什麼人,你不瞭解嗎?我說過的話,什麼時候不算數的?嗯?——再說了,你值得我爲你撒謊食言嗎?你配嗎?”
應該說,我的這些話也是相當的簡單弱智,但是對於一條理智基本喪失、陷入崩潰邊緣的畜牲來說,不需要太複雜,越簡單的對白,越具有原始的誘惑力,我可以肯定。
劉從軍目不轉睛地盯着我,臉上的欣喜之意一掠而過。其實這個敵人曾經非常非常地瞭解我,應該說,他能夠相信我給他的承諾,他不會放過機會——我已經將他置身絕境,由於動物的生存本能,只要能上岸,他會掙扎着將手邊任何一個夠得着的人拉下水來,哪怕這個人是他老爸。
“全是周書記的意思。”劉從軍不再猶豫,非常直接地說,“當時網文那個事情上,他說過要控制掌握你,要想辦法讓你把自己寫的東西改過來,不惜一切手段——”
驚呼。全體常委。
其實劇情本身沒什麼好驚訝的,所有來龍去脈大家都知道。只不過在大庭廣衆之下被赤裸裸地掏摸出來,如此直截了當不加修飾,不免有點驚世駭俗的意思。
我淡然一笑。“這個我瞭解。”我簡單地說,“材料不是這麼個交待法,你劉書記應該清楚——具體的時間、地點、過程。”
既然已經倒出來,劉從軍也就不再忌諱,他現在只害怕我反悔食言,收回自己給他的承諾。“任書記那時候還在省委秘書處——”他指着地上的任小天,很肯定地說,“就是他跟我打的招呼,當時具體說的什麼,我都有記錄——”
會議室裡驚呼再起。
“嗯。”我說,“這個有點意思了,繼續——”
“住嘴!”後邊突然有人大叫,我轉過臉去一瞧,還是陸書記。
老傢伙臉漲得通紅,“沈書記!”他用手指衝後面那幫神情同樣惴惴不安的媒體記者們掃上一圈,“劉從軍是該死——可是你就一點都沒考慮到政治影響?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這後果,你承受得了嗎?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6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哦?”我看着激動的陸副書記,無所謂地聳聳肩。“真相就是這樣,赤裸裸是吧?不好接受是吧?”
老陸象看一個瘋子那麼看我,他的眼神裡除了憤懣惱怒之外,還有深深的恐懼——顯然他非常清楚,對於長川而言,劉從軍要交待的這個材料會讓政治格局徹底崩盤。
我微笑着跟老陸對視了一會,直到他移開視線。“行——”我拉長聲音說,“那就尊重陸書記的意思,爲長者諱,爲尊者諱,就先別把事情公開了——”
“給他紙和筆,讓他寫出來。”我指着劉從軍說。
“沈書記——”門口又有人在叫,我一瞧,還是先前喊電話的那個秘書,不過這一回他的聲音小多了。“電話,省裡的——”
“嗯?”我瞥了那秘書一眼,又想了一下,敢情老不死的嗅覺還真不錯,早不早遲不遲,居然這個時候又來壞我好事了。
果然,劉從軍一聽說省裡電話,立馬就耍上了賴。“不行,我不能寫——”他把田秘塞他手裡的筆一把扔了,“我沒說過,我什麼都沒說——”他的神情異常混亂,完全是不知所云。
“他媽的——人品有問題!”我的手朝他點了點,氣急敗壞地罵上一句,“回頭再收拾你!”
“電話呢?接進來!”我又衝那秘書吼,“還跟我叫上板了!老不——”轉眼瞧瞧大家驚慌的神色,我趕緊縮了嘴。
果然還是老東西——這一回電話裡的語氣沒那麼從容鎮定了,顯然長川的情況他是相當關注,他了解發生過什麼、將會發生什麼。而且聽得出來,對我的瘋狂舉措,老東西感到極不受用——周書記很生氣,至於後果會不會很嚴重嘛,嘿嘿,騎驢看唱本吧!
“沈宜修同志!你是怎麼主持會議的?”電話裡的聲音非常嚴厲,這也是我所聽過出自周書記同志最不和藹的聲音之一了,他似乎忘記了溫文爾雅。“我代表省委,從組織工作的高度出發,提醒你一點——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你是一個領導幹部!”
“啊?”我發了一愣,“你說得沒錯啊周林生同志,我確實是長川的領導,有什麼問題嗎?省委說我什麼啦?”我笑,並且反問,“您還是具體點談好了,不然不太好理解——組織工作的高度?到底有多高?”
周書記也發了一愣,電話裡起碼有三分鐘沒說話。
其實這位大書記,應該說到目前爲止,肯定對我的脾氣存在一個相當程度的認識。他知道自己拿捏不到我,如果不是無可奈何,他不會打這個電話來自討沒趣——對於他來說,現在的情形也是一個很矛盾的悖論。
周林生同志歡迎我下到長川來,這裡是他的絕對勢力範圍,在這個地頭上,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他就能很輕易地通過政治方式擺平我,讓我折戟沉沙,一頭栽倒在他面前——他絕對是這麼想的,我可以非常肯定。
但是現在,他發現事情已經完全脫離預設軌道——根本沒來得及上會議討論,兩個常委就一頭倒在地上,真正栽倒在我面前,我的PK手法正大光明。事情發生在所有常委們的眼皮底下,他們卻無力抵抗,人人自危——周林生同志會極度懷疑,以這種態勢發展下去,長川格局在他手上將失去控制。
所以,就算是對我無奈,他也不得不再次披掛上陣,希翼通過電話來來拯救長川危局,他要調動長川領導羣的敵對情緒,讓他們誓死抵抗,不讓我的陰謀得逞。
“你在會上提到審計,誰批准你這麼提的?你是在製造恐慌情緒!”周林生同志思考了一會之後,很直接地指責我說,“懷疑一切的態度,不好吧?打擊同志們的工作積極性——”
“我沒有打擊誰,也沒有無目標地懷疑一切。”我打斷了省委書記的話,“至於這個審計工作,我認爲很有必要。”我笑着說,“廉潔自律,自查自糾,每位領導都應該做到,也包括您。”我說,“在這裡我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就是希望周書記作爲省委領導,能夠率先垂範,也來參加這種公開審計,爲大家樹立一個廉政榜樣,您看呢?”
會場裡的領導們集體抽上一口涼氣,弄得聲音很大,就跟大家同時害了牙疼一樣。
電話那頭也這樣,周書記的聲音再次停頓,兩分鐘之後纔再度響起,“廉潔自律是必須的,這個不存在爭議。”他的語速很慢,象在思考,“問題是——你的組織紀律性呢?表現在什麼地方?你的提法上報過省委嗎?還有誰知道?典型的無政府主義!”
“啊?不會吧?”對省委書記的扣來的這頂大帽子,我表示由衷的驚訝。“我上任前的施政報告裡,提到過這些工作構想,您沒有過目嗎?”
“但是省委討論通過了啊——”我納悶地說,“您還簽過字的。”
“呃——”周林生同志語塞,應該處於極度鬱悶中。
我沒胡說,我在施政報告中,真的是非常認真地論述過這些問題——包括法制建設啊組織制度啊民主生活啊,林林總總,其中當然也包含審計工作的重要性還有領導幹部的廉潔自律及其監督機制云云。但是問題在於,所有領導上任時的報告都會這麼寫,大同小異,沒有人例外,而且我相信自己的工作構想周林生同志肯定更加不會親自過目——他壓根就沒考慮過我能在長川開展什麼工作,他把我那構想當草紙了。
呃,所以說,對省委書記的短暫失語,我表示理解和同情。只能說一句——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害人不淺啊,呵呵。
“嗯——小沈同志!你必須立刻停止自己的所作所爲!”周書記的語氣有點焦灼,不再玩弄詞藻。顯然他非常清楚長川這場常委會上正在發生什麼,他希望能夠馬上控制局面。但我同樣能肯定的是,他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阻止一個不計後果不講政治邏輯的憤青,總不能直接號召常委們跳起來打倒他們的市委書記吧?——這個迂迴,對於周書記來說,難於登天。
所有人都清楚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可以用流氓的語氣說話。但是他不行,因爲沒有人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只知道,如果脫離了那些溫文爾雅的華美修辭,脫離了那些神聖高尚的道德文章,表現出非理性反君子的一面時,對於這位書記大人而言,就是崩潰。
“馬上來省城!”周書記斬釘截鐵地吩咐說,“省常委臨時召開緊急會議——你必須參加!”
“哦?”我搖搖頭,看樣子省委書記要動用他的權力了。“原因呢?”我說,“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請恕我缺席——我不能無故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我現在的會議也很緊急,第一次常委會,長川的形勢,大家都清楚——”
“中止這次會議!”他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做出重大決策之前,不經過省委討論研究——”
“研究什麼啊?”我摸了摸鼻子,有點猶豫地提醒他說,“我都還沒開始決策哪,還重大——您是不是搞錯了?”
電話裡傳來呯的一聲大響,不知道省委書記在那頭砸了什麼東西,呃——他好象在發脾氣?我用探詢的目光看看下面的常委們,發現大家面面相覷,都呈現出目瞪口呆的形態來。
“嗯——”我考慮了一下,覺得自己對老同志的意思,還是應該拿出點尊重的態度來。“這樣吧周書記——”我說,“我開完這個會,就立刻趕去省城,您看怎麼樣?”
“但是——”我又說,“如果省常委會上,準備討論的是長川問題的話,必須上報中央派員列席——這是我的意見。”我瞟了一眼長川的領導們,發現大家又有點惴惴不安了。
“有這個必要嗎?漢江省委不能解決問題?到底誰指導長川的工作?”省委書記的聲音有種非常壓抑的憤怒,好象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當然有必要。嘿嘿。”我笑。“如果漢江省委能夠解決問題,還要我來長川幹什麼?——中央這個決定的含義,您不是非常清楚嗎?您當時不是也表示過,會全力支持我的工作嗎?”
“……………………”沉默。省委書記在電話那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7 你去死吧!
“小沈——也許我們應該好好地談一談。”良久之後,周書記再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顯得有點蒼涼。“我希望你能夠從政治高度來理解問題,在有些事情的處理方式上,不要太過意氣用事,這樣對你的成長沒有任何益處。”他緩緩地說,“作爲一個相當層次的領導幹部,主政一方,在政治上應該能夠儘量表現得成熟一點,穩重一點,纔不至於讓人詬病——物議沸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對於一個年輕同志來說,不是什麼好現象啊!希望你多加考慮,三思而後行——”
應該說,他的話語重心長,但是我卻不太感冒,我覺得他根本就是在諷刺我挖苦我——成熟穩重?老奸巨滑?嘿嘿。那確實是政治的需要,但不是我想要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這個。
還有,我覺得周書記的這番說教,聽起來聲音相當老邁,力不從心——已經老到我都有點擔心起他的健康問題來了。
嗯,老大,天下不是你的天下,這個江湖,也好象已經不再是你的舞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收起你的王霸之氣,準備金盆洗手吧!我不無惡意地想。
呃,我又想——好象這位同志的手,傾滄浪之水,可能都無法洗乾淨,再有就是,我沒打算讓他洗手——洗洗手就能回覆清白光鮮,那還要牧師幹什麼?
地獄之門,不是永遠只對卑賤者開放——我想。
“現在就來省城!”省委書記的聲音再度剛毅,他應該覺得我沒有說話,是對他的說教有所感觸吧,他顯然沒有我這麼無聊,能夠在這種嚴肅的問題上浮想聯翩,思緒跑得如此離題萬里。“開會之前,我們好好地談他一談!把思想都拿出來!”他很直接很大氣地說,“求同存異嘛!認識也是可以統一的嘛!”
“哦。”我隨口回答一聲,但是心裡邊卻在考慮,牧師和屠夫,究竟能通過什麼樣的方法來溝通這個思想、統一這個認識,我覺得,那根本很難。
“嗯——有一句詩,說得很好啊——”周書記的聲音又和緩下來,彷彿春風過耳,“小沈同志,我們可以共勉——”
“哎——您別念詩了,千萬別念!我不要共勉——您自己勉吧!”我一聽就急了,立馬阻止他。說實話,天不怕地不怕,我還真是怕了老同志的這口愛好,對於我來說——噩夢啊!不堪回首啊那是。
“嗯?你這位同志,怎麼——”老大人習慣性的金玉良言吐到了嘴邊上,讓我一把堵了回去,自然非常地不爽,聲音都變了。“魯迅先生曾經說過——”
“呵呵,還先生?”我樂了,“您不會打算來那首兄弟在泯恩仇那個吧?多俗啊!再說了,我也高攀不上啊!跟您談兄弟恩仇那什麼,嘿嘿,好象不合適——”
“!!!!!!!!!!!!!!”估計老周當場腦袋就短了路。
“呃——周書記——”我忍不住又說,“說到詩,還是我來送您一首吧。”其實這句話真的在我心裡壓抑好久,今天終於可以向他表白出來。“以前在部隊醫院那次您還記得吧?”我說,“那時候您就送過我兩句,我又唱和了兩句,後來我發現這四句合起來真的不錯啊,很完整的一首詩,非常有意境的——”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忍住笑,對着電話吟起詩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怎麼樣?絕唱吧?呵呵——要我解釋一下嗎這個?”
會場裡迴盪拍桌子的聲音——電話裡傳來的,敢情省委書記也有激動的時候啊?真沒想過,我聳了聳肩膀。
“呃——您在聽嗎?”我得意洋洋地說,“這個詩,最後還有四個字的橫批,也蠻點題的——再次送給您,咱們共勉吧!”
事實上,我確實非常想把那四個字當場一塊表達出來——呃,但是我的涵養不允許我這麼做。人不能在同一個錯誤上重複兩遍——在這位老同志面前,我已經有過一次大不敬,這回我想不能再犯錯了,不能再讓人詬病了。
呵呵。
電話裡傳來嘩啦一聲大響,終於沒了聲息。
我盯着電話看了好一會兒,一直沒人再說話——但是顯然沒有掛斷,我有點納悶,提起聽筒放到耳邊,仔細琢磨那邊的聲音。
下面常委們每個人的樣子都很呆滯,眼巴巴地望着我,狀若白癡。
我努力地又聽上一陣,終於弄明白那邊發生了什麼狀況。然後我把聽筒放下來,掛上了電話。沉思片刻之後,我站起身來,表情沉痛地向大家宣佈一個噩耗。“同志們,周書記同志的心臟病——又犯了!”
一片低低地驚呼,全體駭然,友邦驚詫。
“請大家一塊爲他老人家默哀——呃不對,不是默哀,是祈禱,祝福——”我覺得自己的措辭有點問題,趕緊轉了一彎。“希望馬恩列斯在天有靈,保佑老同志挺過這一關吧,唉,多好的一位領導啊,多有水平啊,簡直是天妒英才嘛——”我非常惋惜地長嘆一口氣。
同志們望着我,表情也異常沉重悲痛——沉重到面部痙攣,悲痛到顫抖不休,看上去每個人都很汗或者說很寒——從表情就能判斷出來,呵呵。
“我們要化悲痛爲力量,繼承那個——呃,那個誰?你什麼表情?請你嚴肅點尊重點好嗎?要笑出去笑!”我指着會場下面一位面帶冷笑的同志,很生氣地批評他。“哦——還有,劉從軍!”我又轉向屋角里錯愕驚詫的政法委書記,“媽的——你那材料,現在可以交待了嗎?”我往會議桌上大力一拍,嚇得他渾身一激靈。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趕緊交待——”我敲打桌子,警告他說,“最後一次!我不再重複!”
劉從軍二話不說爬起身,撿起先前扔地上那筆,趴到就近的會議桌上,奮筆直書起來,根本不給我重複第二遍招呼的機會——呃,只能說,他絕對沒有表面上看起來暈得那麼慘烈,完全懂得趨利避害,牛人一個啊!嘖嘖嘖,了不起,我還以爲他真的崩潰到神經不能自理了呢!
他媽的!什麼玩意!
我忿忿地收回視線,掃視會場,那些常委們一個個神情複雜得很,扭扭捏捏地,看着我的眼神都很怪誕——或者說,恐懼,驚慌。
我咧嘴笑了一個,坐下身子來,手習慣性地往桌上一探,纔想起自己的杯子已經砸到地上去了——嗯,戲唱了這麼久,還真有點口乾舌燥,我無奈地搖搖頭,然後看見邊上閃至一張親切的笑臉。
“沈書記,您要喝茶?”是田秘書,他彎腰低頭,手上捧着一個真空杯,衝我笑得很諂媚。“剛在總務處領的杯子,新的,您將就一下?”
“哦。謝謝。”我隨手接過來茶水來,啜飲一口,潤了潤喉嗓,又指着地上吩咐他,“哎,田秘啊,你把地上我那杯子撿起來,看看總務的同志能不能想辦法補好它——首長送的,一不小心給弄破了,不太好說話啊以後——”
“是,是。您放心,一定想辦法!”田秘把腦袋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對面的陸書記顯然對田秘書的作派很不感冒,“小人!”他憤然罵上一句,有點嗤之以鼻的意思。
“你在說誰啊老陸?”我手裡旋着杯子,漫不經心地問他。我正在觀察手上這個真空杯,心裡頭想——現在可真得講究個自我情緒的控制調節,象這號全金屬製品,可不敢隨便朝人腦袋就扔,一不小心,那可真會搞出人命的。
老陸氣乎乎地把臉別轉開去,不接我的話。
我嘿嘿一笑,也不理會他的態度。“嗯,接着開咱們的會,不提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
然後看見大夥的眼神都集中在我身後,我下意識地一回頭,只見邊上又多出一個腦袋,探在我後邊,也是一臉謙卑的笑。“你他媽誰啊?”我嚇了一跳,定定神才發現又是喊電話那秘書,弄得我巨煩躁,“你是屬貓的啊?怎麼走路不帶聲響的?想嚇人啊你!”我大聲呵斥他。
“呃,對不起,沈書記。”秘書低聲下氣地說,然後附到我耳邊,輕輕提示我,“您有電話——北方來的。”
“哦,知道了。”我說,“但是——能麻煩你把聲音放大一點嗎?”我不耐煩地盯着他,“就跟開頭一樣——喊起來!”
“啊?”秘書的樣子非常惶恐,“北方電話啊——沈書記。”他猶猶豫豫地說。
“聽不見!”我敲了敲桌子,“這裡是常委會,是黨的會議,不是搞對象談戀愛,那麼遮遮掩掩神神秘秘幹什麼?事無不可對人言!——大聲點!”
秘書立正,直起身子,面無人色地朝會場吼叫起來,“中央來電!”
“非常好!”我滿意地點點頭,“轉進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8 中央來電
上官儀的電話。“沈宜修,你不能這麼做!簡直是野蠻粗暴!你這是在自討——”聽起來,她很生氣,上來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我吃了一驚,趕緊打斷她,“上官委員!”我衝着電話大聲說,“這裡是長川市黨委會會議現場,請您作指示。”
“啊?”上官儀也吃了一驚,顯然她沒想到我竟然直接把電話接進了會場。不過政治局之花那可不是浪得虛名,心理素質上絕對強大,常人莫及。“嗯——這個——同志們好!”她略微停頓了一句,跟大家打了個招呼,然後聲音和緩下來。“組織上對長川的情況非常關注,希望同志們努力做好工作,爲黨和人民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
“哦,謝謝組織的關注。”我說,“我們正在努力工作。”
“嗯。”上官儀的聲音有點無可奈何,“沈書記——”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忍住,還是決定要批評我了。“在這裡,我向沈書記提個建議,好嗎?”
“您儘管提,千萬別客氣。”我說。“都是自己人——”
“我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工作方式。”上官儀立馬打斷我的話,她好象忍無可忍。“要宏觀地看問題,不要走極端,要注意政治影響,要和諧要穩定,要有大局意識——”
我樂了,她這一提起來,要這個要那個的,好象完全不止一條——不過話說回來,都是批評,措辭都差不多,我怎麼就覺得出自上官儀,就比先前聽周書記那皮裡陽秋要受用得多呢?
可見,美人的魅力是無窮的——哪怕是體現在最冰冷的政治領域,呵呵。
“哦,謝謝儀——呃上官委員的提醒。”我非常誠懇地作檢討,開展自我批評,“我一定注意方式方法——要講究領導藝術嘛,肯定不能粗暴簡單,我認識自己的錯誤。”
領導們有點騷動,開始交頭接耳,望着我竊竊私語。我敲了敲桌子,“有話站起來當面說,不要在底下搞什麼小動作。現在就能提意見——中央領導在這裡,你們可以直接向她反映情況!”
會場裡又重新安靜下來,沒有人站出來,大家都不說話了。
“上官委員,你看——”我說,“長川的情況就是這樣,看起來比較複雜,但是實際上同志們對組織的工作還是很支持滴,沒有什麼不同意見嘛——”
“工作方式不是什麼大問題,關鍵是原則必須遵循。”我看着會場裡表情鬱悶的同志們說,“我的工作原則,也是首長給我的教誨——”我微笑着說,“有利於黨,有利於國家,有利於人民。”我說,“向組織保證,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這個原則。而且我相信,長川的同志們也能夠理解這個原則。”
“所以。”我說,“希望組織上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工作。”
上官儀考慮了一會,彷彿猶豫難決。“你的原則當然沒有問題,中央也一直在支持你。”她的聲音也很鬱悶。“但是個人看法,這是有保留的支持——前提是你需要改進自己的工作方法,調整自己的思路。”
“比如說,在對待過去的一些遺留問題上——”上官儀又沉吟片刻,終於說出具體的東西來。“我們希望你能夠有一個全面的慎重的考慮,激化矛盾是不可取的——”
“哦,首長們的意思,是讓我回避矛盾,對嗎?”我笑着發了一問。
“嗯——”上官儀一反常態地頻頻長考,好象這些話說起來很艱難。“當然不是。”她說。然後她馬上換了一個話題,“就拿長川目前的情況來說——””她說,“如果這是一場變革的話,任何一蹴而就的想法都是危險的,將會導致意想不到的衝突——”
“作爲一個改革者,不應該懼怕矛盾衝突。”我打斷了上官委員的話,我的聲音大義凜然。呃,實際上想說的是,其實我坐在這裡,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矛盾綜合體——但是這句話可不能亂講,嘿嘿。“我是爲解決問題而來的。”我堅定地說,“迎難而上,誓不低頭,是一個黨員應有的本色,請組織上放心,我會堅持原則,直到——”
“行了。”上官儀無奈地嘆口氣,好象不打算跟我在這些高來高去的措辭上糾纏下去。“組織瞭解你的決心。”她簡潔地說,“你們繼續開會吧。”停了幾秒鐘後,她又補充一句,“從原則上來說,我們支持你——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其餘的問題,你自己多加衡量。”
“謝謝,我會衡量的。”我同樣回答得非常簡潔。“感謝組織對長川的關心和支持。”我說,“請轉達我對首長們的問候。”
電話掛上了。我跟在座的常委們沉默地對望一會兒,我發現大家的目光都很憂鬱。然後我拿起杯子來啜泣一口茶水,緩緩地開了腔。“治亂世,用重典,療沉痾下猛藥——”我面無表情地說。我敢肯定這樣的臺詞配合做作的表情足夠讓大夥兒的雞皮疙瘩都掉到地上來,但我不嫌肉麻,堅持要恐嚇他們一把——必須讓這些大人們屈服。
“長川的具體形勢怎麼樣,我想在座同志們心裡都有數,我也不再多說。”我非常冷酷地笑,“我想說的是:在政治上,我不怕你們站錯隊,怕的是你們不敢站隊,縮頭縮腦,畏手畏腳,哼哼。”
我盯着老陸看,老傢伙迅速把視線轉移開去,不願和我對視,我冷冷一笑,“我沒想過來長川變什麼革。”我很不客氣地說,“不妨告訴你們——我就是來搞整頓的!怕的是你們不給我這個機會!”手掌重重地落在會議桌上,所有領導們身子都跳了一跳。“如果組織意志在長川無法貫徹,要你們這些人坐在這裡幹什麼?!”我用毫不掩飾的輕蔑目光瞟視他們,卻沒有人敢出來叫板,領導們都保持着謹慎的沉默。
“城狐社鼠,沆瀣一氣!”我的杯子重重墩在會議桌上。“還有誰選擇跟組織對抗,就地處理,絕不手軟!”
又有電話來了,打破了會場上的壓抑氣氛。還是北方來電——這一次是中紀委。而且這個電話,讓會場氣氛變得更加壓抑,恐懼的情緒瀰漫開來。
“沈書記嗎?我是王——”電話那頭是中紀委一位常委,素以意志強硬鐵血兇悍著稱,在他手上處理過很多全國聞名的大案要案,他的名字在組織內足以讓相當一部分人聞風喪膽——比如現在,我就從會場領導們臉上看出惶惑的表情來。對於長川的同志們而言,這位熾天使的名頭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大家只在大內參或者黨內紀律通報上瞻仰過。
“長川的問題很嚴重啊!我們已經準備介入調查。”王常委絕不囉嗦,單刀直入,非常直接。恐怖之鷹名不虛傳——他的聲音森冷徹骨,寒逾冰雪,非常符合其職業身份,我跟會場裡其他同志一樣,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並且爲自己剛纔刻意做作的冷酷無情而羞愧,自慚不如——然後纔想起來,我跟這位同志肯定是自己人,王常委應該是來聲援我的纔對,不怕不怕,嘿嘿。我面朝會場,又趕緊拿出一副洋洋得意心底無私的姿態來。
果然,在電話裡王常委很嚴厲地指出長川的問題來,“這是一起針對組織的政治事件,有預謀有策劃——”他說,“警察持槍衝擊黨委機關,企圖影響會議決策——什麼性質的問題?反黨反政府!”
哦,原來是說這事啊。我這纔鬆下一口氣來,然後發現會場裡惴惴不安的目光集中到幾位警察領導身上。
“沈書記,你們準備一下。”王常委平平直直地說,“黨組就長川的情況碰了一下頭,領導們的意思是必須查,派個調查組下去,由我帶隊——”
會場裡死寂無聲,所有領導的表情同時陷入重度呆滯。尤其是幾位公安大佬,再加上陸書記——以老陸爲首,高階警察們全體望着我目瞪口呆,一個個面色蒼白不知所措,臉上都寫滿了無辜無助。顯然這種高姿態的俯衝式調查對他們而言意味什麼,大家都非常清楚——根本不需要莫須有的罪名,證據確鑿,理由充分,只要我堅持,政治會很實在地給他們一個教訓。
在我們國家,有史以來的任何時候,政治問題都是最高問題,這絕對是一個恆定命題,沒有爭議——我可以保證。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299 攻擊,攻擊,再攻擊!
看着大家的恐慌,我摸摸鼻子,笑了。
“感謝領導們對長川工作的關注。”我說,“但是問題沒那麼嚴重。”我一邊說,一邊用手點點對面默不作聲的陸書記,他正瞪大了眼睛在盯着我看。“我剛來長川,不太熟悉情況,跟同志們缺少磨合,溝通上存在問題,發生了一點小誤會而已。”我說得輕描淡寫。
“哦?”王常委的語氣顯然有點意外,“不是吧沈書記?”他說,“你的說法,跟我們瞭解的情況不太一致哦!”
“嘿嘿。”我笑,“真是這樣的。”我說,“如果真要追究下來,我可能要負領導責任了——長川的工作是我在主持嘛,出了問題,我難辭其咎啊。”
“這樣吧——”我說,“我來負責這個事情的處理,就不用麻煩紀律部門出面了,到時候我給您遞報告。”
“哦——這樣啊。”王常委考慮了半分鐘,然後讚了我一個,“沈書記姿態很高嘛。”他說,“那我把這個情況彙報上去,看看領導們怎麼議吧。”
“好的,謝謝。”我說。
掛上電話,我發現會場裡氣氛驟然鬆動下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特別那幾個警察,一個個都在擦額頭上的汗,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魏局!”我又朝他們那方向點了點。
公安局長應聲而起,標槍似的站得筆直。他邊上幾個副手瞅瞅他,又看看我,不由自主地再度緊張,躊躇一下後,也跟着站起身來。
“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嗎?”我很嚴肅地問他,“你們的槍口到底應該對準誰?是那些罪犯,還是你們的上級?”
魏局瞟了一眼我對面的陸書記,但是老傢伙面無表情地坐着一動不動,好象在閉目養神,沒有給他提供任何提示。
“這個責任不由你們承擔,我不會去追究。”我說,“但是你們的錯誤做法必須承認,而且絕不允許有下次——是這樣嗎?回答我!”我提高聲音,繼續發問。
“對不起。”魏局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這個事情,我們是存在理解上的問題——”
“不是理解問題,是錯誤行爲!不要打官腔!”我嚴厲地打斷他的囁嚅,“還有,說話的聲音要宏亮,要有政法機關的氣勢!”
“對不起!我們承認錯誤!不會有下一次!”魏局終於忍受不了我的逼迫,大聲吼叫起來。
“嗯,很好!”我滿意地點頭。“能夠勇於承認錯誤的,就是好同志。”
“來吧。”我指了指桌子上的帽子跟配槍,“拿上你們的傢伙,去履行你們維護秩序的職責——這個事情的處理,到此爲止。”
警察們挨個走上前來,默不作聲地從會議桌上取回自己的東西,他們的神情都非常尷尬,眼睛全看着我身後。我轉臉一瞧,才發現躺在地上的任小天正恨恨地瞪着他們,眼光裡滿是怨毒之意。
“呵呵。”我笑,也不知道那兩個戰士使了什麼手法,居然弄到任公子沉默了這麼久。“還有這位公子沒處理——呃,他的逮捕證在哪裡?”我說着話,才突然想起任小天爲什麼還能呆在這裡,“嗯?”我又拍起了桌子,“檢察長呢?電話打過多久了?怎麼還不到?”
“媽的!”我擡手看看錶,憤憤地說,“無組織無紀律,還搞上獨立王國了?就地免職!”
會議室裡又是一陣騷動。
“哎——別別別!”陸書記立馬從神遊天外的假寐狀態下甦醒過來,趕緊勸阻,以圖保護他的部下,“有什麼事情耽誤了吧,再打電話催一催,催一催——”
“那好,我給你這面子。”我指了指他,也不耐煩多廢話。“你親自打這個電話!給他十分鐘,再要不來,他就不用幹了!什麼素質!”
老陸心急火燎地撥上了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小心翼翼地拿眼瞄着地上樣子狼狽的任小天。
任公子倒沒瞧他,正眯縫着眼跟我對視,他的臉色非常難看,白裡透青,跟個死人臉似的。我漫不經心地看着他,直到在他眼睛裡看到了畏怯爲止。
很明顯,他害怕了,我敢打賭——任小天現在已經缺乏底氣,他知道自己給我拿到了手上,而且我不依不饒的追擊讓他感到至痛苦。
然後,又是北方來電。
“沈書記——”喊電話的秘書神色張皇難掩,聲音萎靡不振,“任XX同志的秘書——”他吞吞吐吐地在我耳邊說話,一邊用驚心動魄的目光看地上的任小天,我從他眼睛裡看見了風暴的前兆。
“誰?”我被秘書誇張的樣子弄糊塗了,感覺沒聽明白。
秘書一臉神秘兮兮地朝任小天那方向努了努嘴。
“哦。”我算是明白了——牛人終於出現,風暴好象正在登陸。“轉進來。”我簡單地吩咐他說。
“啊?”秘書再次驚詫。“呃,我想您應該去辦公室接這電話。”他用非常真誠大膽的目光直視我,話說得非常懇切,似乎設身處地在爲我考慮,“那樣可能會好點吧。”他小聲地說,然後又衝會場努嘴,示意我小心點——好象是這意思。
“那麼鬼鬼祟祟地幹什麼?”我笑罵,“讓你轉你就轉——囉嗦!”
電話很快轉了進來,態度出乎意料的激烈,讓會場裡的人們再度失色。
“沈宜修同志嗎?我是任XX同志的秘書。”電話裡開門見山自報家門。聽起來,作爲位高權重的任XX同志的貼身家臣,這位秘書同志有着異常倨傲強硬的氣派,“馬上停止對小天同志的人身侵害!我警告你,不要把你那些流氓習氣帶到政治上來!”對於少主子的遭遇,秘書同志顯然感同身受,極其惱怒痛恨之下,他的言辭相當不遜,直接訓斥上我了。“任XX同志很生氣!”他氣急敗壞地說,“無法無天!你沒有考慮過後果嗎?——玩火者必自焚!你小心一點,不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常委們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在大家的想法裡,大概都覺得這場風暴終於降臨到我頭上來了吧。
我冷笑一聲。“這位秘書同志,請收回你的警告。”我對着電話說,“而且我再還給你一個警告——這裡是長川黨委會現場,你所有的威脅,會被視同干擾會場秩序!”我說,“請問你的這個電話,是希望強迫一級黨委機構接受你的個人意願嗎?”
秘書在那頭呆了一會兒,應該是處於意外之中。“嗯,這個——”他調整了一下語氣,“我是想提醒你一點——”,他說,“請注意自己的工作方法和態度,不要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搞什麼打擊報復,那樣是會犯大錯誤滴——”
“呵呵,我的工作態度。”我笑,“你這個提法不太新鮮,之前已經有幾位同志提出來了——那是我的事情,不必向你解釋。”我無所謂地說,“至於是不是打擊報復,任小天有沒有犯罪,讓法律來定義吧。”
“沈宜修!”秘書一聲怒喝,終於無法忍受我的態度,“說說看——你的動機到底是什麼?你憑什麼處理小天同志?嗯?誰給你的這個權力?你腦子裡有上級的概念嗎?我提醒你——”
“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我不耐煩了,“處理任小天,我憑的是法律——組織賦予我的權力,人民賦予我的權力!你還想說什麼?”
秘書勃然大怒,發作了。“沈宜修,你有沒有政治頭腦?你有沒有尊重領導的想法?你——”
“你什麼你?”我也怒了,一拍桌子,打斷他的唧唧歪歪,“我也提醒你一點,作爲中候補委員,一個市委書記,我沈某人是你可以教訓的嗎?!”我輕蔑地說,“你算什麼?一個秘書——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誰給你的權力?!你腦子裡有上級的概念嗎?你的政治頭腦在哪裡?”
那個秘書立馬氣爲之奪。“嗯——”他在那頭停頓了半天,然後聲音低了許多,似乎冷靜下來,“我是代表——”
“你是不是想說,你代表的是任XX同志?你想來談談有關於任小天的處理?”我毫不猶豫地再次打斷他的話。
“是的——”他說。
“那我再提醒你一點。”我冷冷地告訴他,“你這個電話非常不合適。”我說,“牽涉到對任XX同志直系親屬的案件處理,作爲領導,他應該率先回避——這個原則,我想不用我來多作介紹吧?”
秘書啞口收聲。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0 利益動物
會場裡無聲無息,常委們看着我,神情大同小異。在座的每位領導都有各自的小算盤我很清楚,但是此刻他們臉上共同的表情就是惶恐。大人們一個個看上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誰也不敢亂動亂說話。
我臉上帶着不屑的微笑,手指很隨意地在會議桌上彈動,然後對着電話念了一句相當惡俗的臺詞。“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說,“何況他任小天還算不上什麼王子,哼哼。”我斜眼瞟了地上的任公子一眼,發現他現在的樣子跟王子有着南轅北轍的本質差距,更象個傻子。
是的,看上去任小天已經相當沮喪,翻着白眼看我講電話發脾氣,他已經完全沒了脾氣。任公子也許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錯誤,被我抓到手裡,就能窮追猛打地釘住他——雖然貌似手法幼稚,但是絕對合情合理,絕對正大光明,絕對經得起推敲。
我想告訴任公子的一點就是:在不講情面的狀態下,要釘死一個人是非常容易的——你在我手裡犯下的哪怕是最不經意的一點錯誤,都會成爲我的資源。而且我沒有找到寬恕你的理由,所以我會盡力讓這個資源發揮最大的殺傷效果,直到將你牢牢釘死。
同樣沮喪的還有電話那頭的秘書,他的強硬倨傲在更強橫的打擊下立馬消散得無影無蹤。沉默良久以後,他恨恨地說,“好的,那就這樣吧,如果沈書記一定要一意孤行,揪住不放——”他說,“小天的事情,準備上政治局吧。”
“切!”我對他的威脅嗤之以鼻,付諸一笑,而且笑得很開心,“政治局?呵呵,你也太能扯了吧?”我說,“政治局怎麼啦?就不用講法律了嗎?你沒讀過書吧?啊?哈哈!”
電話掛斷,有人崩潰了。
我轉過臉來望着神情癡呆無助的任公子,心裡琢磨了一把。我不得不承認他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庶民——這年頭,一個普通的庶民草根上銀行取個錢,如果有幸讓ATM機器裡多吐出來的鈔票砸中腦袋,肯定得判他個無期徒刑,沒什麼好商量,法律書上就是這麼寫的——而這位任公子,論法律最多兩年的刑罰,很不起眼的小事一樁,但是我相信權力中心會爲之討論,並且引發紛爭,甚至可能導致新一輪政治上的洗牌。總而言之,處理他跟處理一個草根的過程不太一樣,我可以肯定。
我當然有絕對的把握能夠證實任小天的犯罪情節,但是最後他能得到什麼處理,我想不會由我來作主。這個倒也無所謂,就讓任公子尊榮無比的老爸到政治局會議上爲他家公子傷腦筋去吧——任公子未必會得到懲罰我相信,但是他的情況將讓自己的家族派系付出代價,圍繞他會產生很多政治交換的籌碼,我也相信。
有人歡喜有人憂啊,就是這樣。至於我可能因此得到什麼,那就再說吧。
我現在的境界很高——無憂無喜,太上忘情,嘿嘿。而且我知道一點,至少現在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不是我,距離懲罰最近的人也不是我。只能說一句話,走着瞧吧。
想到懲罰,我又記起另外一個人來——嗯,或者說是一條狗,貌似也已經相當接近懲罰邊緣了,從理論上來說,應該少於五十步的距離,只是他自己此刻還懵然未覺。
劉從軍的材料好象交待得差不多了,他的筆已經停下來,眼巴巴地望着我發呆出神。我一回頭,就看見他巴兒狗一樣期待憐憫的眼神。我朝他勾了勾手指,然後感覺眼都沒來得及眨,只一晃,他就瞬移到了我的座位邊上,點頭哈腰的,露出一臉毫不掩飾的白癡微笑——雖然我覺得這種血跡斑斑的笑容相當難看。
這條狗的鼻子素來敏銳,他在經歷短暫的崩潰窒息之後,已經迅速調整回狀態,非常及時地嗅出強勢權力的味道之源——就在新任市委書記身上。我可以肯定,他已經爲自己定位好了一個全新的投靠目標,只需要一個招呼,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衝上來搖尾乞憐,討好獻媚——我太瞭解這條狗了,翻臉從來就比翻書快,他的狗臉可以隨時因爲權勢而翻動。只要權力的指揮棒在手上,任何人都能夠成爲馴獸師,讓這個畜生隨之翩翩起舞。
我接過劉從軍雙手捧上的材料,隨手翻動一下,發現這傢伙的文字思路倒是頗爲通順。剛纔不長的時間段裡,紙上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並且詳略得當,引證有據,看起來確實是相當規範的一份交待材料,很對得起他的職業身份。
“不錯嘛老劉——”我轉頭看看劉從軍,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說,“很有水平嘛,不愧是政法委書記,啊——哈哈。”
劉從軍碩大的腦袋點得頻率很高,“謝謝謝謝,不敢當不敢當,呵呵呵呵。”他搓着手,在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憨厚的笑容來。
“嗯。”我瞄他一眼,收回視線,又細細地看手上材料,“不錯不錯。”一邊看,一邊隨口誇他,“看樣子劉書記對領導的意思挺能領會嘛,執行起來從來不打折扣的,是吧?
“那是那是——”劉從軍趕緊說,“領導的意思,我們肯定要尊重——”
“嗯,有你這麼個人使喚,辦個什麼事情倒是挺方便趁手啊,呵呵,義犬啊!”我笑,“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那是那是。”劉從軍跟着我笑,他一點也沒覺得寒磣,完全把我的譏諷當表揚了。“沈書記,你也知道的。”他非常誠懇地說,“咱對上級安排下來的事情,從來不敢說二話,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沒有辦法也要執行。大家都知道,我老劉的優點也就是服從指揮——”
我把材料又翻動幾頁,看到上面寫的全是怎麼聽從領導吩咐,幹這個那個,都是出自上面的招呼,都有具體的時間地點方式和過程。其實我非常清楚,劉從軍交待的全是實情——這個人也絕非笨蛋草包,他把這些自己可能擔上干係的事情,回憶得非常詳盡,領導的每一個招呼都有記錄在案。通過這份材料我可以相信,這些事情確實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他只是一個權力驅使下的工具,或者說打手——狗咬人,全是因爲主子在使喚。
還有,從這個交待證言上看,劉從軍非常清楚我要尋求什麼——有關於那位大人的線索細節,他提供得很詳細。我可以肯定,他已經自動自覺地把自己劃入到我的陣營。我瞭解他的想法——既然遠水救不了近火,他肯定會立刻向最近最有威脅的權力屈服,力圖自保,進而形成新的投靠。
“嗯。”我邊看材料邊說,“看起來對於我個人,你倒沒什麼意見,你的所作所爲,從來不是針對我來的,是這樣嗎?”
“當然。”劉從軍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對沈書記,其實非常欣賞,哦不對,應該是崇敬,對,崇敬,呵呵。”他的馬屁拍得異常露骨,不帶掩飾。“沈書記爲人,那是相當的正直,從來都是這樣——無私無畏啊!我們都清楚!”
“嗯,謝謝。”我淡淡地說。“我跟劉書記,不存在私人恩怨,你確實是身不由己,好象是這樣。”
“當然,當然。謝謝沈書記的理解。”劉從軍連連點頭,他龐大的身軀完全佝僂下來,俯首帖耳,就差沒趴到我膝蓋上來了。一雙狗眼還眨巴眨巴地,似乎隨時都能流出感激涕零的淚水來。
呵呵,給點陽光,你還真就燦爛上了?我搖頭,翻看着材料,微笑不語。
對面的老陸頗有點憤憤不平的意思,“狗東西,什麼玩意!”他在那邊嘀嘀咕咕地罵。
我愕然擡頭。“陸書記?”我挺納悶的問,“說誰啊?”
老陸別過臉去不看我,他蔑視的目光落在劉從軍臉上。
“哦,呵呵。”我樂了。“人都是利益動物嘛,可以理解滴。”我也瞟了一眼身旁的劉從軍,發現他討好的目光全在我臉上,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面對會議室裡同僚們不約而同的鄙視輕蔑,他根本就無所謂,一臉的漫不在乎,丫現在的神情里居然還帶上了一點洋洋自得。劉從軍清楚自己的最大利益點將依附到哪個位置上——我能夠決定他的命運,而且我的笑容可掬,顯然已經讓他產生了新的憧憬幻想。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1 冷血屠夫
劉從軍這個人已經習慣於在不同主子面前遊走,追逐權力的腥羶是他的本能。並且對於權力的更替,他有着非同一般的適應能力。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其實在政治上他沒有太大的野心,他永遠把自己定義爲工具,忠誠於權力的掌握者,而且在每一任主人手裡,都能發揮出最兇猛的效力。從這個層面上來看,他會認爲,我同樣需要他這樣一個工具。
是的我瞭解,這條惡犬的本質,就是一把至兇殘的武器,他對主子命令的執行,完全是不遺餘力不打折扣,甚至是不擇手段的。對於當權者來說,一把這樣的人間兇器,在很多事情的處理上,絕對稱心合手。
我把手上的材料翻完了,不算太多,才幾張紙而已。然後我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會,劉從軍眼巴巴地盯着我看,他的神情異常緊張,他在等待命運的判決。
會議室裡的目光也集中在我臉上,應該所有領導都在揣測我此刻的想法。
可以這麼說吧——整個長川政壇,對於我跟劉從軍的那些往事糾葛或者說曾經的敵對關係都非常清楚,所以大家表現出極大的關注來。領導們都想知道我會怎麼處理這個昔日的老對手,進而判斷出我在長川政治局面上的真實意圖。
我的視線轉到劉從軍身上,他趕緊衝我腆着臉笑了笑,但是我的面無表情應該讓他有點吃不住勁,他立馬又收起了笑容,一臉的惴惴不安。
“嗯——劉從軍。”我看着他說,“你認識到自己犯過的錯誤嗎?”我的聲音很淡然,不帶任何情緒。
“當然,當然。”劉從軍忙不迭地回答,“身不由已,過去那些事情,我也是沒辦法啊。”他非常懇切地說,“那時候的情況沈書記您都是知道的,請您一定海涵——”
“嗯。”我點點頭,“能夠認識到錯誤纔好啊。”
劉從軍長長地噓上一口氣,整個身子頓時鬆馳下來,他可能感覺到我會放過他了。“謝謝謝謝,謝謝沈書記——”他口齒不清地喊,聲音都帶上一點哽咽嘶啞,無語凝噎了。
我靜靜地凝視着他,我理解他此刻激動的表現——就是終於從地獄邊上轉悠回來,那種死裡逃生、重見天日的感覺。
我承認,劉從軍其實是非常瞭解我的一個人,他能夠相信我給他的承諾。之所以冒死交待這份材料,是因爲他迅速判斷了形勢,認識到在目前局面下,我的強硬纔是最有可能讓他致命的因素。劉從軍非常清楚我的打擊目標絕不是他,當他提供了我需要的東西,並且表現出真心的順從之後,從政治上看,我再對付他完全沒有必要,甚至會給人覺得我這人心胸狹窄沒有容人雅量。如果放過他,當然能夠體現出非一般的大度雍容來,對於長川政壇而言,這樣的舉動可以安撫很多人——連他劉從軍我都能放手,還有什麼過往的嫌隙是帶不過的呢?
是啊,相逢一笑泯恩仇,瀟灑不羈,大氣從容,多優雅的境界啊。
我隨手翻着桌上那份材料,笑了一笑。我覺得非常可惜,因爲這樣優雅的境界,我想這一次,自己是沒有辦法達到了。“劉書記。”我微笑看着劉從軍,“是不是你的所有錯誤,你都有認識?”
“當然當然。”劉從軍依然點頭哈腰,“我保證——服從沈書記的領導,以後再也不犯錯誤!”他的後一句話很高亢,比先前魏局喊的聲音還大。
我把笑容收了起來。“是的劉從軍。”我冷冷地說,“你沒有再犯錯誤的機會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
劉從軍一下愣住了。他的身子猛然一抖,然後一動也不動,好象凝固在那裡——從我的這句話裡,他聽出了死亡的威脅。
是的,死亡,我想告訴他的。我在三年前已經死去,現在坐在長川政治最高點的,是我的重生。但是依然沒有改變,永遠不會改變——橫刀的生命軌跡沉重而悲涼,沒有瀟灑不羈,也沒有大氣從容。左手是愛,右手依然是仇恨。我的那些愛恨情仇,時間無法渡盡,笑容不能泯滅。
“劉從軍。”我點着他的材料,慢條斯理地說,“從你的交待裡,我沒有看出你對自己的錯誤有什麼真正認識。”我說,“避重就輕——很多問題,你都沒有坦白啊!”
是的,是這樣——劉從軍的這份交待材料裡,只有他推給上司們的責任,卻沒有自己的犯罪情節,沒有血肉模糊的真相,沒有生命消逝的痕跡,沒有我想討要的公道,沒有菲菲,也沒有朵朵。
我斜眼瞟視他,我相信自己的目光此時足夠誅殺信仰,摧毀理智。
這一瞬間,劉從軍的臉色變化得非常迅速,立馬黑了傻了。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深深的恐懼。“不不不!沈書記!”他瘋狂地嘶聲叫喚起來,聲音無限倉皇。
我轉過臉來,不再理會他。其實劉從軍的材料會怎麼交待,我非常清楚——他永遠不可能把親手犯下的那些血淋淋的罪行寫出來,爲自己贏得一個最悲慘的下場,他肯定只會抵賴,將責任推卸給其他人——但是對於我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剩下的事情,一個獄卒就能搞定他。
我把那疊材料扔到對面老陸的桌子上。“你也看看,陸書記。”我吩咐他說,“夠不夠批捕的條件。”
老陸看了劉從軍一眼,又看看我,然後猶猶豫豫地把材料拿到手上,翻上幾翻。“關於這個周——呃,還有小任書記的——”他又瞟了一眼地上癡呆的任小天,很恐怖地說,“一面之辭,一面之辭——”他結結巴巴地說,“全是他劉從軍一個人說的,不好證實啊——”
“沒讓你說這個!”我打斷了老傢伙的不知所云,“老周跟任小天的情況,以後再論!你先看劉從軍的事,能不能批捕!”
“哦!”說到這個上邊來,老陸纔算是回了陽,語氣順暢多了,“就他自己交待的情況來看,批捕還缺乏相關有效證據,但是收審絕對沒有問題——”說着話,他用深惡痛絕的眼神瞪了劉從軍一眼。
“好!”我往桌子上一拍,“那就先拘起來,慢慢審!一邊給他落實證據——不怕他不說!”我轉過臉去,看着渾身顫抖的劉從軍,“你犯下的每一個罪行,都必須交待清楚!”我毫不躊躇地告訴他。“每一件!所有的事情!”
我猙獰的神色讓這條狗終於明白將要發生什麼。相信這一時刻,他看見了魔鬼,看見了地獄。“不不不!”劉從軍抖着聲音衝我喊,他的身子驟然癱軟。“你說過的,放過我——沈書記——”命運殘酷的重量讓這條狗無法承受。他的身子沿着會議桌慢慢滑落,他跪到地板上,樣子痛苦萬狀,“我已經交待了——”他一把抱住我的腿,“你說過不追究的,你不能讓我死——”
劉從軍龐大的身軀完全匍匐到地上,猛然降臨的致命打擊讓他魂飛魄散,無法自持,他突然嗅到了死亡的陰森味道。他含糊不清地哀號,臉上涕泗橫流,混合着血跡,全部塗抹在我的褲腿上。
我感到非常惱火。“你幹什麼?”我喝了一聲,然後提起另外一隻腳,踩在劉從軍的髒臉上,我把他用力地踩下去,踩下去,直到踩到地板上爲止。“我的褲子很貴的!”我咬牙切齒,獰笑着告訴他。沒講大話——爲了體面地參加會議,我特意置的這身行頭,好幾千塊,足足花了老子一個月的工資,他媽的,讓狗血給弄髒了,明天干洗還得花冤枉錢。靠!
隨着我的大力踩踏,惡狗在腳下發出掙扎的呻吟。但是他不肯住口收聲,嘴裡反反覆覆地,不停地喊冤,說我騙了他,我沒有人品,說我答應過放過他生路之類的狗屁話。
狗血噴濺一地,劉從軍的身子在會議桌下輾轉翻滾,哀號不斷。應該說這個場景的視覺效果太過瘮人,也太殘忍了一點。會議室裡的人們全體站起身來,驚慌地朝這個方向探頭張望,所有人都皺着眉頭,露出很寒的表情——尤其是那些年輕女記者們,望着我的目光非常恐怖,應該覺得我此刻的形象完全就是一個冷血兇殘的屠夫,正宗不打折的。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2 復仇天使
對面老陸可能覺得這種鬧劇有點過分,沉着臉干涉了一把。“沈書記!”他衝我嚷嚷,“影響,影響!”他的下巴朝記者席那邊揚了揚,“你能不能注意一點?”
“哦。”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行,火太大了,是得收斂收斂。我悻悻地把踏在劉從軍腦門上的腳收回來,又順手撣撣褲子。“沒啥。”我吐了一口氣,無所謂地說,“你們不瞭解——這傢伙又臭又硬,八字賤得很,這麼一腳兩腳的,根本踩不死他!”
大家集體發抖,目瞪口呆地看我,又看會議桌下邊。
“呃——那個誰?你過來!”我點着先前喊電話的秘書,吼上了一句。那秘書正貼着牆傻站着,眼看在我腳下滾來滾去的政法委書記發呆,被我一指,身子立馬隨之一顫,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恐懼表情來。“啊?誰?——我?”可憐的秘書牙關都打起磕來,聲音直接結巴,“我我我——”看起來他一下就秀逗了,根本不清楚這沒招誰惹誰的,市委書記的魔爪怎麼就一傢伙對準自己了。
“去叫個人清理一下。”我皺着眉頭又指指地上,“搞得這裡亂七八糟,玻璃啊血漬什麼的滿地都是,太不象話了,成何體統?這還能開會嗎?趕緊讓人來掃一掃!”
“哦,哦,是,是。”秘書被我嚇得飛了幾裡地的魂魄這才附回身體,連聲答應幾句後,趕緊轉身跑出去,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
“嗯。”我捏着下巴,饒有興味地欣賞哀哀泣號的賴皮狗,“這血還是太少了。”我有點遺憾地搖搖頭,“纔出這麼點,根本就不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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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打賭——所有人的神智都被這句極端變態的言語給秒殺了。呵呵。
會議室裡的人們張口結舌地望着我,表情集體白癡。可以想象,他們的巨寒之意已經衝到了天頂,絕對每個人都在懷疑我的神智,因爲他們難以置信,一個市委書記的說話方式竟然會惡劣到這種程度。
“手上沾染別人血跡的時候,就必須準備用自己的血來償還,就是這樣。”我靜靜地說,“我也一樣,我也有準備。”我指着劉從軍,跟大家解釋了一下,“就是這個人,我認爲——如果他今天流出的血,比他手上無辜者們的鮮血要多的話,我也可以爲他付出代價。”
“沒有可能的。”我冷笑着說,“法律將會證明我說過的話,證明我的行爲是發自良知,發自正義,我不必向誰道歉。”
“現在不需要審計了,他的問題已經不再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他現在需要的是法律。”鑑定完畢,我的手向前一招。“拖出去!”
兩個戰士應聲出列,一人一邊,將劉從軍抓到了手上。
劉從軍大叫大嚷,手腳亂踢亂打,堅決不肯就範。“他說過的——他說過的——”他瘋狂地衝會議室裡的全體人員吼叫,“你們都聽到!是不是?是不是?你們說!”
我笑。
“我說過什麼了?啊?”我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晾過,但是所有人都很沉默,沒有人回答我。
“你說過放過我的,不能不算數——”劉從軍還在哀號。除了這個,他也確實沒什麼冤枉好喊的了。
我簡單地回憶了一下。“這樣啊?”我說,“我真有答應過你嗎?讓我想想。”其實我覺得跟他在這種問題上糾纏不清,非常無聊。不過我想自己還是應該給他一個答覆,讓這條狗安靜地去死,人不能背叛承諾——好象是這樣。“嗯,有這回事吧?我想起來了。”我笑着摸摸鼻子。
“我是有講過這些話。”我淡淡地說,“不會拿你怎麼樣是吧?我會放過你是吧?我不追究你是吧?”我說。“好吧我承認。”
“是啊劉從軍,我再向你重複一遍,請你聽清楚。”我說,“我們確實不存在個人恩怨,我絕對不會追究你,肯定會放過你。”我慢條斯理地告訴他。
劉從軍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目光完全不知所云。
“呃,但是——”我又說,“我不能代表法律,這一點你應該知道。”我淡然一笑,“現在要讓你付出代價的不是我。就算我想放過你,法律不會允許。”我說,“法律不會放過你。”
“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出去了。”我站起身來,朝門外揮揮手。“帶走!”
絕望的政法委書記終於被拖拖曳曳地拎了出去,他的身子橫着劃過整個會議室,身下血跡印了長長的一路。劉從軍依然沒有安靜,只是嘶喊的內容和方式改變了,他不再喊冤枉,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用非常惡毒的字眼在謾罵詛咒,殺豬一樣慘厲的號叫聲在會議室裡迴盪,震動耳膜。在場每個旁觀者眉頭都皺得很緊,顯然大家心裡都很寒磣。
我靜靜地站着看着,絲毫不爲所動,我敢肯定,自己的臉色沒有變動分毫。我在心裡沉默地想:也許這一次的誘騙行爲確實令人髮指,在政治上聲名上有失形象,甚至可能帶來未知的後果,但是根本無所謂——至少我認爲,可以告慰那些美麗的靈魂了。
這一時刻,我是非常非常地希望她們正在天堂裡看着這一幕。還有,如果祈禱能夠被聽見,我想告訴她們:安息吧。
這一時刻,我相信自己體內靈魂附身的,絕對不止一個橫刀。我的背後是天使的羽翼,我的眼裡,有復仇者的火焰。
伴隨着劉從軍的絕望號叫,檢察長終於出現。他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裡面張望,等他看清會議室裡哀鴻遍野的慘狀後,臉色立馬跟座上其他大人們一樣,白了。
“劉檢。”我的視線轉到檢察長的胖臉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你接會議通知後,好象遲到了很久,能提供什麼好的解釋嗎?”我敲敲桌子,不太友善地開口問他,“請告訴我,你的工作職責是什麼?你接受誰的領導?”
“對——對不起——沈書記——”檢察長一邊朝我面前移動身子,一邊小心翼翼地躲開地上躺着的任副書記,眼睛還盯着坐我對面陸書記那臉色,他嘴裡結結巴巴地說,“在外地辦案,剛回來,剛回來——”
“這個理由不夠完美。”我打斷了劉檢蒼白無力的解釋,“如果下次開會缺席,你不打算換一個藉口來推搪上級的話,長川的檢察長可能就得換人,你看行不行?”
“不,不會——”檢察長站到我面前,擦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是,是。”然後他想了一下,可能是覺得我的問題實在不方便用一個字來回答,又趕緊補充,“明白了,明白了,不會有下次。”他很拘謹地看着我說。
“我也不希望再有下次。”我說,“這一回是陸書記幫你撐住了,否則的話——”
老陸也趕緊接上話頭,保他的部下過關。“你放心沈書記。”他說,“老劉平時工作很負責的,這一次是意外情況,呃,是意外,可以原諒一次。”
“好吧。”我說,我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們糾纏,“逮捕證,收審證。”我說,“任小天跟劉從軍的——帶來了嗎?”
劉檢看着我的眼神充滿畏怯,他又轉臉,用徵詢的目光看着陸書記。
老陸迅速瞟了我一眼,我看着他,沉着臉說,“不用你們擔責任,我來簽字。誰有反對意見,現在就提出來!但是——”我又點點桌子,“請陳述理由!”
老陸不敢再猶豫,表情麻木地衝陸檢點了點頭。
簽署兩個法律文書的時候,會場裡一片沉寂,好象一潭死水,感覺只聽到我的筆尖在紙上沙沙的划動聲。我簽過任小天的逮捕證,隨手交給身旁佇立的戰士們,然後,是劉從軍的刑事拘留通知書。
“這個人不需要異地羈押了,就地收審。”我頭也不擡地說,“很多材料,必須讓他馬上交待!”我朝門口的魏局招了招手。
公安局長馬上出現在我面前。接過我遞給他的刑拘證,他的樣子還是有點猶豫。“沈書記。”他很誠懇地說,“劉——劉從軍過去是我們的領導,我們這個很難處理啊。”
“我理解你們的難處。”我說,“我會親自安排人來跟這個案子,你們不把他給放了就行。”
“不敢,不敢。”魏局一臉的惶惑。
“開個玩笑而已。”我笑了,“相信你們能夠秉公執法,對得起自己的職責。”
“去吧。”我用鼓勵的眼神看他,我的聲音很溫和。
魏局默默地向我敬了個禮,轉身帶着他的部下離開了會議室。然後聽到外邊走廊上劉從軍又發出歇斯底里的號叫聲,慢慢地漸去漸遠,直至消失,會議室裡重新又有了一點騷動——所有領導都終於意識到了,這不是一場夢。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這個原本坐在他們身邊的政法委書記已經被完整幹掉,很有可能永遠也無法再行回到這個殿堂裡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3 轟殺垃圾的理由
戰士們又開始拖曳地上的任小天,我倚在椅子上,手支下頜,側過臉去冷冷地瞧着他。
任公子再也支撐不下,他已經非常清楚這種冷峻將對他造成什麼級別的傷害,我看見他流汗了,汗出如豆,從額頭上大顆大顆地往下滴。被拖過我的身邊時,他終於衝我喊叫起來。
“不用玩得這麼過分吧?”他看着我,有點語無倫次,“是不是一定要弄到你死我活才行?你真沒想過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我保持着安靜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我不想說話,根本沒意義。而且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位公子政治上的才幹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就是——垃圾。從任小天的語氣裡,我發現他居然還在拿着自己的身家說事——他可能還是沒有意識到,正因爲他的這種身份,決定了我的處理態度。
任小天是老周在這塊地裡的實際代理人,想要在長川立足,對他的打壓是必須的。不是他倒下,就是我倒下,這個沒什麼好商量,政治需要——當然,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要他退出爭鬥不再抵抗,從一般角度考慮,放過他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可以不爲已甚。但是由於任小天的高層背景,對他的打擊,實際上是對其派系的打擊,從這一點上看,我必須釘住他。所謂奇貨可居,對任小天的打擊結果,將會形成很多政治籌碼。我無所謂,但是會有人需要的——我願意承受壓力,來爲他們準備籌碼。
可惜的是,任小天不明白這個道理。
“等等等等。”任小天用求告的語氣衝着緊拽他的戰士們說,“讓我跟沈書記說幾句,就幾句話。”
幾位戰士看着我。我依然沒搭理,他們猶豫一下後,停住了腳步。
“不就是蘇靜美的事嗎?我又沒拿她怎麼樣,也就說說而已——有必要非得往死裡整不可嗎?”任小天的語速非常快,應該在害怕不能把話說完。他的理智已經面對現實,他清楚一旦踏出這間會議室,自己的煉獄也將開始降臨。
是的,無可置疑——逮捕證已經簽下,押解方式已經決定,異地羈押的地點場所已經安排,一切手段都是合理合法的,只要我沒有鬆動的意思,牢獄之災對於任公子來說,只是個時間問題。
“我不呆長川了還不行嗎?”任小天神態果然軟了下來,“我打報告申請調走,這裡的事,隨便你怎麼折騰!我不管了!”他的樣子非常痛苦。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還是沒說話。
是的,任小天只能服軟,他沒有更好的選擇。從目前態勢上他應該看出來了:此次常委會我已經取得了相對控制權,這裡的抵抗力量完全消失,老周鞭長莫及,長川政局失去事實上的主導。任小天被批捕,後面的會議過程裡,他的雙開決定肯定會被提出來討論,而且在高壓下極有可能獲得通過——也就是說,我將合法地讓他的美妙前程突然死亡。
我給任小天的打擊不算太重,只是殺死了他的政治生命而已——任小天的罪名並不高,但是證據確鑿充分,足夠刑事處理。而刑事處分的後果是不可逆的——哪怕只是緩刑或者拘役,都足以讓一個人從此永別政治。這一點毫無疑問。
當然,任公子不是劉從軍,即便死亡,他也有重生可能。但是就象一個花瓶被打碎,復原的成本將會非常高昂,他的家族勢必爲之付出慘重的政治代價。
任小天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痛苦了。
其實任小天犯的錯並不在於他放了兩卷黃色錄音帶。事實上我也覺得,一個副廳級別的領導,被這種無聊罪名釘死,是非常可笑的。但是政治就這樣,不存在玩笑,只需要理由,他爲我提供了釘死自己的理由。當然,普通人不可能通過這種幼稚理由幹掉一個太子檔次的市委副書記,那是絕對不可想象的。問題在於,我不是普通人——也就是說,任小天犯下的真正錯誤,是他看錯了自己的對手。
任小天低估了我的意志和勇氣、信心和決斷,以及我的背景,還有我的強硬。
療養院裡那次,他曾經捅過我兩刀,但是沒有得到任何處理,這讓他覺得我不過爾爾,根本不敢跟他正面抗衡。而且我清楚,任小天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同一級別的對手,他甚至會覺得我這次來到長川他的主場,是送給他來玩的。
其實上我想告訴他的就是:我不會在那些全無勝算的事情上跟他糾纏,對於我來說,除了耗費自己的所有政治資源外,沒有任何益處。我可以忍,也可以等,但是隻要讓我捕捉到一個小小的理由,我就能將他轟殺成渣!
就是這樣。
“怎麼樣?沈書記?”因爲身後兩位戰士的壓制,任小天沒法站得很舒展,他在我面前半蹲半立,姿勢很有些狼狽。任公子臉上過去常見的那些傲慢蠻橫,此刻已經完全收斂起來,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期待我一個妥協的答覆。但是現在我覺得——太晚了。
我看了他一會,然後把臉轉回來。“接受現實吧,小任。”我簡單地說了一句,再也不去理會他。
是的,一堆垃圾,定義已經寫好,就不值得我爲之多說什麼了——浪費我的口水,完全缺乏意義。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4 屠戮殺場
不過還是應該表揚一個——任小天畢竟出身高幹家庭,可以說是一堆有氣質的垃圾,他此刻的表現比劉從軍確實強得太多。聽過我的蓋棺定論後,他倒也沒有再掙扎爭辯什麼,應該想過沒什麼含義。他默默地看了我幾眼,把腦袋搖上一搖,然後無言地跟着戰士們出去了。
或者可以這麼說,任公子的哲學裡肯定有成王敗寇的思想,他近距離地切身感受了一把來自沈先生的高妙手段,不敢說讓他任小天心悅誠服五體投地,至少他應該覺得死得不算冤枉。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我確實是給他上了一課——非常規政治攻防戰。當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沈先生要收取的學費,那是絕不便宜滴。
同樣,在這個會議現場,等待接受沈先生政治再教育的還有長川政場的一幫領導同學們。此刻大家集體看着任小天蕭索的背影踽踽消失在走廊盡頭,再轉過臉來望着我時,一個個魂不附體,噤若寒蟬。
嘻笑怒罵間,已經連下兩個常委,他們不知道下一個將會輪到誰。
我望着會場,沉吟了片刻。我非常清楚,會開出這個效果,已經基本達到戰略目標,塵埃落定,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
“關於劉從軍的處理,我想大家不存在什麼異議。”我開始轉動手裡的杯子,喝起茶來,“但是任小天的問題上,可能同志們會有意見——會認爲這是傾軋,是政治謀殺,這麼小的事情就讓一位副書記坐了牢,很冤枉,是不是?”
沒人回答我,大家都默然不語,由着我在臺上一個人唱獨角戲。
那也無所謂。“在這裡我要說的是,我也覺得他很冤。”我笑,“但是沒辦法,他犯了法啊——事情再小,也要處理。”
“希望大家能夠引以爲戒,把尾巴都夾緊一點!”我把杯子墩到了桌子上,雖然不重,但是領導們全體抖了一抖。“我不會去針對誰,也沒打算把大家一鍋端了。”我淡淡地說,“但是你們自己的屁股要洗乾淨,最好不要讓人抓了把柄!”
大家凝視着上座恐怖天使級別的市委書記,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淡然默然,沒有任何一位同志有站起身來表示反對的意思,好象大家已經被集體催眠了。
其實我並不信仰上帝,我知道自己的教育方法不可能觸及他們的靈魂,爲這裡的人們帶來什麼薰陶洗禮,讓他們可以自動自覺地皈依我佛——我只不過是非常現實地向大家展示了一下權力手段的強勢威猛而已。只需要讓他們明白一點:槍打出頭鳥,誰要強行出頭,就必須有承擔後果的勇氣。呃,其實我不是來佈道的,沒帶什麼甘露聖水,我的實際目的,就是來搞政治殺戮,我的手裡,只有屠刀!有敢抵抗者,殺無赦,斬立決!
你可以不信奉我的宗教,但是你必須尊崇我的規則——除非你能幹掉我,踏着我的屍體,把你的規則置於我的頭頂。這樣的話,我也只能保持沉默。
就是這樣,非常簡單。
後勤處來了兩個工作人員,開始清掃會場裡的一地狼藉,領導們都表情癡呆地看着他們的機械動作,會議室裡除了打掃的聲響外,沒有任何其他聲音,包括後面那些素來好事的記者們,都非常安靜。坐我下首的宣傳部長看起來滿臉納悶,他瞧瞧地上,又打量自己面前的桌子,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你幹什麼啊趙部長?在找你的茶杯?”我轉過臉去,笑着問了他一句。
老趙面色一寒,趕緊站起身來。“呃——”他陪着笑說,“是啊,怎麼弄到地上去了?”
“呵呵。”我又笑,“對不起啊,我砸壞的——賠一個給你?”
“但是——”我又好奇地問,“你在開的什麼會?心裡都想什麼了?你不會睡着了吧?”
我當然知道他不可能睡着,他的失憶原因只是由於太過緊張——在這種血腥暴力充滿慘叫怒罵的會議上,估計能睡着的同志不會有太多。
老趙大驚恐。“沒有沒有沈書記——”他趕緊說,“沒留意,真是沒留意,呃,這個——”
“那你談談看,趙部長。”我打斷了他的結結巴巴。“你的看法。”
“嚴肅緊張,團結活潑嘛。”我看着會場裡的同志們,鼓勵他們說,“黨的宗旨,要民主,要和諧——這裡沒有人搞一言堂,有意見的同志都可以提出來,暢所欲言嘛,對吧?哈哈!”
我把臉又轉向驚惶失措的宣傳部長。“你說是嗎趙部長?”
“是的,是的,暢所欲言。”老趙努力鎮定下來,露出一臉剛毅堅決。“我沒有不同看法。”他面朝會場,站得很直,說得很大聲,“我認爲——沈書記在會上的決定很好,很及時,我表示贊成。”
“決定?贊成?”我納悶了,“我沒做過什麼決定。”
“啊?”老趙的樣子也納悶了,我們對視一眼,都不免有點尷尬——這纔想起來,好象這個常委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呃,真是這樣的,我只是在會前處理了兩個常委而已。
“哦——”宣傳部長應該也是老官僚了,他迅速回憶一下之後,倒也並不驚慌,馬上接着我話說,“那麼——我提議——”
他又停頓下來。因爲非常明顯,老趙也跟我一樣,已經全然忘記了會前的具體提案到底是什麼,這個會議因爲什麼而引發爭鬥,進而導致屠戮——會實在是開得太久了。我擡手看看錶,才發現已經是下午兩點。五個小時過去,我已經忘記了休會,忘記了大家都還沒有吃飯,而且居然還沒誰敢提醒一個,呵呵。
趙部長搔着腦門,尷尬無比。這時候我看見下面會場的人羣裡,有人朝他打手勢,壓着嗓門提醒他,“蘇市長!蘇市長!”
“哦——是的!”老趙的神情立馬恢復堅決。“我提議——讓蘇靜美同志列席本次常委會,參與到我們的決策中來。”宣傳部長轉臉瞥了我一眼,他的樣子非常嚴肅,非常認真。“我認爲,這是很有必要的,能夠體現——”
他後邊洋洋灑灑了一大篇,談的都是關於蘇副市長出席會議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總而言之一句話——蘇靜美必須來到長川的決策會議上,否則國將不國,民將不民,江山社稷將會因之變色,日月星辰將會爲之隕落——好象就是談的這個思想。
“嗯,夠了夠了。”我捏着下巴,笑着打斷宣傳部長的沒完沒了,我覺得他的口水實在太豐富了,然後我把目光轉向下面呆若木雞的常委們。“趙部長提出的意見,很有建設性啊。”我說,“可以作爲本次會議的第一個提案嘛,大家討論討論。”
我又朝老趙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坐下來。“嗯,開了這麼久的會,居然還沒有一個提議被通過,也太沒效率了吧?”我笑着說,“把這個討論過了就休會,下午接着開!”
“大家沒意見吧?”我朝着會場裡發了一問。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意見。
“那好,舉手表決吧。”我提高了自己的聲音,“關於蘇靜美同志的與會資格——趙部長的提議。”我很隨意地說,“有反對意見的同志請舉手。”
“但是,一樣的。”我又補充一句,“必須陳述理由!”然後我站起身來,目光從領導們的臉上緩緩逡巡而過。“大家可以舉手了。”我說。
有人的手臂應聲而起。
是坐在後座的一位同志,我不太熟悉。此刻他對視我的目光,他的目光同樣堅定肅穆,他把手臂舉得很高很堅決,完全不理會身邊領導羣驚詫恐懼的眼神。
“你們爲什麼不舉手?”他居然還跟邊上沉默的同志們說話,言語中甚至帶上了鼓動的勁兒,似乎他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舉手,完全不足以證明真理和正義的歸屬。
這一瞬間,會議室裡非常安靜,用個誇張點的說法,就是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出聲響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位舉手的同志身上,大家的眼神裡,有詫異,有驚慌,有敬佩,有同情,有幸災樂禍,有莫名其妙——都能一一觀察出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5 強項令
呃?這個?居然還真有人敢頂上來!真他媽牛逼!
我歪着腦袋,眯縫着眼打量那位動作強硬表情堅決的同志,我笑了一笑——我也很佩服他,說真的。想不到長川官風彪悍至此,實在可以當上一句泯不畏死不懼強權——強項令啊這是!
我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把。領導們的目光又轉到我臉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揣摸起市委書記此刻的想法來。
“貴姓啊這位同志?”我淡淡地發了一問。說實話,離開長川的時間不短了,這次回來的日子也不是很長,這塊地裡的同志們,我還真是不能全部認識——在此次會議之前,沒有人爲我作介紹,我對大家的熟悉程度,其實依然停留在四年多以前。
“長川縣委書記李季孟,前年提上來的。”身後的田秘書趕緊趨身上前,湊到我耳邊噓上兩句。“黨委委員,列席。”他最後一句話聲音壓得很低,就象蚊子叫。“任書記手裡提的。”他告訴我說。
“哦——難怪。”我朝着強硬的李書記頜首點頭。“站起來。”我說。
李季孟同志緩緩地站起身來,他望着我,目光依然堅定。
我點了點會議桌。“我打過招呼的。”我開始轉動桌上的杯子,“這裡再重複一遍,你的理由是什麼?”
“理由?”李書記有點納悶的樣子,“還要說理由嗎?”他好象覺得我的話不可思議一樣。
“放肆!”杯子重重地墩在會議桌上,四座皆驚,一室俱寒。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不錯嘛,夠膽色!”我語帶譏諷地吟上一句詩。我想,這應該是送給李大人的一副輓聯。“我給你們民主。”我冷冷地瞟視他說,“但是民主也是要講規則的,沒有人可以打着民主的旗號肆意妄爲!你們不要忘記了——還有集中的原則!”
“請說明理由!”我再次提高音量。
會議室裡的目光又聚焦到李書記身上,很顯然,大家都在爲他擔心。可以肯定在場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懷疑,這位堅強的同志將是市委書記的下一任打擊目標,大家都會認爲:強硬的代價肯定是粉身碎骨——而且不會讓他有什麼清白留在人間。
“呃——”看樣子,現代版的強項令立馬恐懼起來,他的身子開始抖抖索索。看看會議室裡慌亂的領導羣,又望着表情猙獰的頂頭上司,李季孟同志完全喪失了勇氣,他的表情非常無助,而且茫然。“蘇——蘇市長人不錯啊,那個人品是很好的——我非常尊重她——”他扭扭捏捏地解釋說。
我長長地吸上一口氣,凝視着這位不知所云的SB青年。我在想,李書記大人大概是鬼上了身,需要一個道士給他畫畫符作場法事——既然他的皮肉不自在,有極度找抽的慾望,我想應該滿足他。
“蘇市長——那個政治品德很高——呃,能力也強——這個這個——在幹部羣衆中的口碑也很好——大家素來都是敬仰的——”SB青年還在繼續結結巴巴,他的神色越來越不安,可能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爲什麼突然之間,會變得如此艱難,還有就是會議室裡的氣氛爲什麼會如此壓抑。
我有點疑惑了。
然後我敲敲桌子,打斷了李書記白癡囈語式的胡說八道。
“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啊李季孟同志?”SB青年的意圖確實不太好理解,我不得不發上一問。“你就是想用這些理由來反對蘇靜美列席會議?嗯?還有別的什麼要說嗎?”
“反對?”SB青年大吃一驚,牙關立馬抖起來。“我我我——我沒有反對啊!”他掃視了一眼死氣沉沉的會場,他的樣子變得異常恐懼。“不是說同意的舉手嗎?”他翻起白眼,倒問上我來了。
我——靠!
我靠到了椅子背上,鬆馳一下神經。“你他媽有病啊?啊?!”我毫不客氣地敲打他,“開會不帶耳朵——是不是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會場裡一下子騷動起來,所有人緊繃的神經同時鬆馳下來,有幾個人當場就跟着拍上桌子,罵起了娘——顯然大家都感覺被調戲了。
SB青年站在那裡,面對着衆人的千夫所指,他的樣子不知所措,似乎馬上就能哭出聲來,“對不起對不起沈書記——我沒聽清楚——”他一迭聲地喊起冤枉來,“但是真沒反對你啊,我怎麼可能——”
“算了算了!”我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縣委書記急切的表白,“你坐下吧!”我沉着臉說,“下次開會,請你把耳朵一起帶上!”
“那麼現在繼續表決!時候不早了——”我擡手看看錶,“請大家聽清楚——誰反對蘇靜美列席會議的,請舉手!”
“還有哪位傻B——呃,哪位同志有不同意見的?”我又說。
會場裡重又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我臉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非常鎮定堅決,沒有人舉手。
“好吧,再表決一次。”我說,“同意的請舉手。”我把手舉起來,我的視線再次從同志們臉上劃過。只見刷的一聲,手臂林立。自陸書記以下,所有領導都跟着把手舉起來,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沒有任何不同意見。尤其是李季孟趙部長他們,看着我的眼光相當虔誠,差不多要把手舉到天花板上去了。
“嗯,一致通過。”我點了點手臂數量,沒有發現反對者,我非常滿意這樣的表決結果——很符合民主集中制的原則嘛,呵呵。
“不錯不錯。”我笑着表揚在座的領導同志,我覺得大家的政治覺悟都很高。“看起來,長川的同志們在思想上還是蠻統一的嘛,啊——哈哈。”
“既然是你的提議——”我轉過臉去,看着宣傳部長,“那就有勞趙部長安排人員,通知蘇副市長到會,你看這樣行不行?”
當然行——宣傳部長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有着重大意義的政治任務。
“那就這樣吧。”我站起身來,宣佈休會,“現在先吃中飯,下午咱們這常委會,接着再開!”
就是這樣——5個小時的前戲,5分鐘的會議,通過一項提議,取得了一致認識。這就是我來到長川以後,召開的第一次市委常委擴大會議。
這是一個團結的會議,這是一個勝利的會議。
會後,我把記者們召集到一塊,又開了個小會,應該算是個新聞協調會吧——記者們的思想認識,也有必要統一統一。
“老朱——”我招呼身旁站着的朱秘書長,“把會前收上來的手機什麼的還給大家。”我吩咐他說,“下午的會他們不用參加了,你安排人帶着記者朋友們到長川四處轉轉,各個行業,啊,那些形象窗口,讓大家都看一看,走一走,搞點素材,回去也好幫咱們宣傳宣傳。”
老朱恭謹地應下了。
“嗯。各位新聞界的朋友們。”我站起身來,向大家道了一歉。“對不起啊。”我說,“呆會請大家自覺配合一下審查工作,我們市委的朱秘書長會跟宣傳部的同志一起,把大家今天記錄的東西都過上一遍,那些少兒不宜的內容,就別帶回去了——”
記者們紛紛交頭接耳,都在竊竊私語地,議論開了。
我沒理會大家的態度。“沒辦法啊,咱們就這國情,相信你們也都清楚,是不是啊?”我笑眯眯地說,“希望朋友們多加理解啊——”我說。點
馮副秘書長從會議室外進來了,垂手侍立在旁邊,一直等到我把話說完,他纔開口請示了一個,“沈書記——”他戰戰兢兢地說,“這個記者們的接待工作應該怎麼搞?您作請示。”馮副秘的樣子看起來異常惶恐。
“哦。”我略微考慮了一下,“規格弄高一點,全部按黨報記者的標準。”我吩咐他說,“那些補助津貼,會議費,交通費,該幫他們報的發票,都給齊上——再搞點土特產,走的時候讓大家都帶點——”
下面記者們一下子起了哄,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然後所有記者都趕緊表示推辭,集體說沒必要沒必要。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6 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
我舉起手來往空中按了按,制止了大家的議論紛紛。
“怎麼說沒必要?我覺得很有這個必要。”我笑着說,“你們是來幫長川作貢獻的嘛,是來支持我沈某人工作的嘛——不犒勞犒勞大家,怎麼好意思呢?我還指望你們回北方後,幫着我多宣傳宣傳長川這正面形象吶!”
“沈書記——”有位記者MM站起身來,直視着我說,“您的心意我們領了,可是您就沒想過,這麼搞會影響您沈先生的形象?不太合適吧?”
“什麼形象不形象?扯那些玩意幹什麼?呵呵。”我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說,“人家弄得,我也弄得,反正又沒往自己兜裡揣什麼東西——我覺得挺合適的,就這樣!”
“還有,那些戰士們也按這標準來。”我又指示馮副秘,“該補貼的一個都不能少——支援地方建設出了力,可不能讓大夥兒跟着吃虧。”
馮副秘手上拿着個筆記本,邊聽邊記,一邊連聲答應,捧出了十二分的認真態度來。
“散了會,中午這個飯,我陪大家一塊吃,啊,喝酒!”我又說。從戰士們臉上,立馬看到了興奮,“呃——不過這個下午還有會,多的我可就不敢陪了。”想了一想,我又轉臉招呼老馮,“辦公室拉幾位能喝的出來,全程陪酒,一定要把部隊同志們灌好,灌到位,不能丟了咱長川的臉,是吧?啊——哈哈!”
在場所有人都跟着我笑,一團和氣,皆大歡喜。
“嗯——沈書記。”對面那位記者MM也抿嘴一樂,“那您看今天這個報道,我們應該怎麼作?您作指示,定個調子?”
“新聞自由嘛美女,壓制是不行滴。”我毫不猶豫地說,“要定什麼調?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沈某人是不會壓着你滴!”
大家又笑。
記者MM紅了臉,“嗯,沈書記,您可真會開玩笑。”她帶着點羞澀說,“但是,您也知道,今天這會開的——報道做起來確實有點難度,不好寫啊!”
“沒事沒事!沈先生的意思,我瞭解!”後面又有位記者大大站起身來接話,是XX日報北方站的一位朋友,專門搞會議報道的,以前就熟悉,跟他打過不少工作上的交道。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身上掏出個掌上PC來,“剛纔已經擬好了一篇稿子,念給大家聽聽,沈先生您也審一審,看看能不能過?”
“哦?好啊。”我很有興趣地說“那就念吧,大家一塊參考參考。”
記者大大開始唸了起來,很長很正規的一篇稿子。
“日前,漢江省長川市委員會第M屆N次常委擴大會議在長川市委機關會議大廳舉行,新任市委書記沈宜修同志出席並主持該次會議。在會上,沈宜修同志就組織及黨建工作等若干問題作出了重要講話……
“沈宜修同志強調,全市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幹部領導要把握大局、堅定信心、振奮精神、銳意進取,不斷開創全市黨的建設和組織工作新局面,爲建設科學發展、環境宜人、和諧平安、風清氣正的新長川做出新的貢獻……
“沈宜修同志要求,要切實加強領導機關的自身建設。各級領導要帶好班子,領好隊伍。各級幹部要敢於說真話、說實話、說公道話;要嚴格程序,嚴守秘密,堅決反對不講法律、不守規矩……的行爲;要廉潔從政,乾淨做人,樹立領導幹部的良好形象……
沈宜修同志指出,當前和今後一個時期,全市工作要重點抓好六個方面的工作:一是加大領導班子和領導幹部隊伍建設力度,切實提高領導幹部的領導水平和執政水平……。二是深入貫徹……,深化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努力提高選人用人公信度。三是…………六是完善……,着力推進黨內民主建設。同時,要以深入開展“講黨性、重品行、作表率,樹立幹部新形象”活動爲載體,進一步……
“沈宜修同志還指出,要重視並大力加強審計工作,切實做好領導者們的監督與自我監督……防範………嚴格做到……”
“沈宜修同志在講話中強調,要積極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我哈哈大笑起來。“老大啊——你這稿子寫得真不錯,真有水平。”我讚了他一個,“可是怎麼全是弄的我的名字?含水量高了點吧?”
那位記者老大面不改色地說,“這有什麼關係?肯定就要反覆地強調強調再強調,告訴大家沈書記調來長川了,說了N多話,作了N多指示,爲長川的未來在思考了——”
“呃——”我說,“那其他同志呢?就一句不提啦?你也別蒙我——又不是不懂這個,我幹什麼出身的?嘿嘿。”我笑,“這不是在說我搞的一言堂嗎?你這有影射嫌疑——”
“別急啊老大,後邊還有灑——”記者大大不慌不忙地接着念。“與會的領導幹部們圍繞沈宜修同志的發言進行了熱烈討論,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和建議,集體表決通過了一系列重要的決議和提案……
“這個不是提了嗎?大家討論了啊,提出意見了啊!集體表決了啊!”他說得理直氣壯。“嗯,後邊還有關於這個意義的——”他又念下去,“這是一次團結和諧的會議,統一了領導幹部的思想和認識,激發大家的熱情和鬥志,對於卓有成效地開展長川今後的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我再次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弄得挺棒的,能算一篇新聞範文了,哈哈。”我笑得非常開心,連眼淚都笑了出來。“不是——是小說寫得好。”我又說,然後越想越覺得好笑。“真他媽幽默!”實在是忍俊不住,我一邊擦拭眼眶,一邊歇斯底里地笑。
我的樣子讓那位記者大大頗爲惱火。“我這是小說嗎?小說能有這麼深刻?”他不以爲然地撇撇嘴,“現實主義啊——瞧你笑成那個樣,一點都不懂得欣賞。”
我趴在桌子上,朝大家擺了擺手,“不是不是。”我緩口氣過來才說,“不是說你這個,我是想起紅樓夢那小說來了。”
大家莫名其妙地瞪着我,都不明白我這想象力怎麼能有這麼豐富的。
“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啊。”我笑着說,“說得挺好。”
“就這個吧!”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我把笑容收起來。“作爲一個新聞通稿,大家都抄上,全發這個。”我點了點秘書長,“老朱,你也拿上這稿子,呆會交給趙部長——長川所有媒體,明天都按這個口徑作會議報道。”
“現在去吃飯,我就先走一步,不陪大家了!”說完我拔腿就走,田秘書收拾起桌子上的本子和茶杯,趕緊跟上來。
朱秘書長帶領幾個秘書在身後堵着那幫記者,開始向他們討要記錄,我不再逗留,徑直走出會議室,老馮也一塊出來了。“呃,沈書記——”他在身後一步不拉地跟着,腆着臉低聲下氣地追問,“那個,總署的領導們呢?怎麼安排?”
“嗯?”我停下腳步來,看着表情嚴肅認真的馮副秘書長,我愣了一下。“總署?在哪裡?”
老馮用類白癡的眼神盯着我,小心翼翼地說,“您在會上不是說過——”
“哦。”我這纔回憶起來,忍不住又笑,然後朝他揮揮手,“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會另外安排。”
“哦,好的好的,沈書記,我明白,我明白。”老馮趕緊連連點頭陪笑,好象他真就明白了什麼道理一樣。
我冷笑了一個。“看上去,長川的同志們對這事,好象是有點敏感哦,嘿嘿,好玩。”說完我也不再理會點頭哈腰的老馮,帶着田秘書揚長而走。
XX總署?沒事我請他們來幹嘛?那可真會XX出N多人命來的!也就說說而已,能嚇唬到人就行了,我又沒真想過要把長川弄成萬人坑——往後咱還得在這塊地裡混呢。
當然,並不是請不動總署的老大們——會前我確實打過這主意,不過後來一想,又放棄了。因爲那幫閻王爺我瞭解,請神容易,要想送神,那可就難得緊嘍!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7 慶功宴
中午的會議用餐安排在帝都雲頂——長川最有檔次的場子,把十八樓的頂級豪華間全給包了下來,具體的餐飲酒水標準也是定到最高。
本來辦公室那邊定在和苑搞接待,老馮帶了接待處的一幫人來請示我的意見。當時一聽這說辭,就知道他們揣摩了我的想法,準備按廉政餐的標準來安排。
我沒給出什麼具體意見。我就告訴他們說,要你們這幫官僚老爺們是幹什麼的?用餐這種小事也要請示市委書記,乾脆讓我兼了接待處處長好不好?不會辦事的趁早全下去,別佔着茅坑不拉屎!
聽得那些同志們滿頭大汗。老馮趕緊又打電話跟朱秘書長商量,墨跡比劃了一會,最後彙報上來,跟我說這個會議很重要,辦公室的意思是接待工作必須按一個高標準來對待,所以場所改定到了帝都。
我不置可否,淡淡地談了幾句,我說在其位就要謀其職,誰的工作分管誰負責,沒必要每件事都搞什麼請示彙報,能夠做決定的地方可以大膽拍板,不要事事都依賴上級來安排。
老馮諾諾連聲地應下了,擦把汗就趕緊帶着人馬出去。然後又打電話過來,讓田秘書請示我,問以前小任書記那個1號車現在怎麼辦,是不是馬上就收上來,還有司機應該怎麼安排,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聽着田秘書轉達的請示,我捏着下巴,微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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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笑別的什麼,我是在想老馮這內務總管做的還是不錯的,對領導的意思挺能揣摩,算他聰明。
招待的事上,我的意思當然是要按最高標準來搞——老子浴血奮戰殺回長川,如今塵埃落定大功告成,一幫造勢捧場的戰士記者們都享受不到勝利成果,這市委書記還做個鳥,不如一頭撞死算了!這沒什麼好說的,慶功宴的檔次肯定不能低——咱丟不起這份!
當然,其實就我個人而言,勒勒褲帶夾緊尾巴那都無所謂,反正也早就習慣了,可是不能虧待追隨我的弟兄們啊!真要把B裝到他們面前去,那也太慫了點吧?廉政餐?——廉個屁的政,根本就沒考慮!
但是我的意思肯定不會明着說出來,這也沒什麼好講的,這個B該裝還得裝。誰要充老大耍氣概,儘可以拿支筆在那些超規格的餐飲費發票上簽字畫押——不過我只能評價一句,那絕對是一頭豬的標準行爲。
所以老馮能夠迅速從毫不相干的訓斥裡,準確理解出上司含蓄的言外之意,捕捉到領導的真實意圖,算他政治理解力不賴。
比如說,這個會議餐的問題上,他們按照廉政標準考慮,其實想法沒錯——我想如果換成是我,看到一位貌似嫉惡如仇官清如水狀的新任領導,不太清楚他的脾胃,我也會自動把他理解成廉政模範,可不敢隨便在他面前亂提什麼高標準超規格——那不是沒事找抽嗎?問題是這只是揣摩,結果能不能算數,肯定還是得看領導自己的意思。怎樣得到領導傳達的準確信息?那就得多請示多彙報,纔好作判斷,可不能無的放矢啊。
對於一個管事者來說,請示彙報肯定是絕對不能少的。誰要真把剛纔市委書記訓導他們那些話當了聖旨,沒把握的事情上,自作主張地去拍什麼板拿什麼調,擅自安排一把,呃,那就等下課吧——我會在用過廉政餐後,高興地表揚他們幾句,然後在心裡記下這個帳,以後再找其他因頭下了他。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身份,向大家保證——領導要是講什麼少請示別彙報之類的狗屁話,那可都是逗你玩的,千萬別當真,誰信誰倒黴!呵呵。
而且在很多問題上,領導具體表的什麼態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爲什麼要這麼說,在什麼情況下說的這些話,這些纔是問題的關鍵——絕對是需要揣摩的。
領導罵人,其實有可能是鼓勵;領導表揚,也有可能在肚子裡腹誹;領導訓導,不能從字面上理解;但是如果讓領導覺得你不聽他的話,嗯嗯——這個東西非常藝術,太複雜太抽象了,確實只能說一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所以需要揣摩。對的,揣摩上意——絕對是一個好的管事者首先必須做到的。
而從領導的角度出發,能夠讓自己的意思能夠被下級明白無誤地揣摩出來,不至讓人無所適從不得要領,就是一個好的領導必須做到的事情了。真有修煉到城府深得讓人無從領會那種境界的領導,也是一頭豬。
………………………………
車很快備好了,1號奧迪——這也沒什麼好說的,什麼坐駕我其實無所謂,但是這個號碼意義不同,表示現在長川究竟誰在當家,所以肯定得收上來用。任小天以前的司機也是一定要換的,不過我沒有立馬指定讓誰來接手這個長川頭號師級幹部,反正也不熟悉市委機關具體哪位司機,就讓田秘書先開着。這個人員安排其實不是小事情,相信會有很多勢力來爭取一把,就留着給他們互相之間搞搞平衡妥協吧。我且隔岸觀着火,順便直觀點地瞭解一下大家各自的想法。
“嗯,小田你說說看——”坐在車後座,我很隨意地招呼前面沉默不語、駕駛動作非常機械的田秘書,“機關裡哪位師傅技術好點?”我問他,“要不,還是用回任小天那個?”
“啊?”田秘書有點驚訝的樣子,他迅速從後鏡裡瞄了我一眼,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在這種問題上徵求他的意見。“嗯——這個事情,沈書記您可能得多瞭解一下,我們不方便說什麼。”他很拘謹地回答了一個。
田秘書現在相當老實,在我面前蔫得跟條草似的,屁都不敢大聲放一個,前邊那些耿介傲骨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其實他也清楚,自己下課只是個時間問題,也沒什麼好商量的。不過相信他還是會盡最大努力最後博取一把市委書記的同情:倒不是爲的要留下來,只是不希望自己要去的下一個位置太過痛苦而已,僅此無他。
“有的問題上,我們真是不好應付,相信您也能夠理解,沈書記。”田秘書這話倒是說得足夠真誠。
“嗯。”我淡淡地說,“我理解。”
市委機關距離帝都頗有些距離,車在田秘書手上又開得太拘束,每個紅燈都等,絕不過線半點,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我看看錶,都快兩點半了,正是上班高峰,他這麼走,不定還要多久,我有點惱火起來。
“下來下來,我來開。”我不耐煩地吩咐他說,“我有那麼多時間耽擱在路上嗎?不闖紅燈跑逆行,要這個1號車來幹什麼的?”
“……………………”田秘書用非常白癡的眼神看我,大概還是沒有搞清楚他身後的市委書記到底是個什麼人。
車立馬轉到我手裡,一切交通規則都被無視,呼嘯狂奔。飛過的一路,交警們側目而視,視野所及,所有車輛爭先恐後地讓道。十分鐘以後,直接飛至帝都雲頂的臺階上——估計讓田秘書來開,起碼得半小時,呵呵。
田秘書這時候的表現就迅猛多了,他從車裡鑽出去,一溜小跑,轉到我這邊拉開車門,動作居然比守在邊上的門僮還快上了許多。
“你開車有拉車門這麼快的話,可以轉做司機了,呵呵。”我洋洋得意地取笑了田秘書一把,把車鑰匙往他懷裡一扔,然後迎着門口守候的領導們敬畏的目光走進酒店大堂,一羣人立馬呼啦啦地簇擁上來。
跟領導們沒喝多少——沒有人敢上來敬酒。大夥兒集體盯着我看,一個個神色忐忑不安,都顯出驚魂未定的樣子來。我倒也無所謂,幾間包房裡輪着走了走,每個桌子象徵性地喝上一杯,就算致了意,話也沒跟他們多說幾句。
戰士們那邊也就意思了一下,他們其實都挺理解首長的工作,沒人把戰友們之間常見的酒席風格端上桌面來——那個要端出來,估計我今天就得趴到了地上。但是由於市委書記指示在前,爲了讓部隊同志們喝好喝到位,機關接待處來了幾個酒林高手——什麼叫酒林高手?就是不但自己量大灌得多,還要有能力保證酒桌上的客人們也能放量暢飲、盡興開懷——就是這標準。
高手們果然表現不凡,一進到此間,就祭起諸多勸酒的法寶來——吹牛皮拉家常,行酒令說段子,鬨鬧之下,包房裡的氣氛立馬就起來了。
酒敬到記者席上時,終於出了狀況。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8 組織行爲,還是私人原因?
這次北方跟來的媒體不少,坐在一塊有三四十號人馬。本來把這些記者大大們安排在三個包間,但是他們不答應,說分開不熱鬧,說要扎堆兒喝酒,非逼得酒店騰房間不可。老馮在請示過我之後,把原本安排給領導們那個最大的包廂換過來了——這個根本無所謂,而且我樂意滿足記者大大們的要求。
於是乎,問題就出來了。
我一進到記者們那大包房裡,就發現落入陷阱,中了埋伏——一衆人馬虎視眈眈,誰都沒安着好心,全在那裡候着我呢。
我敬酒的時候,大夥兒都默不作聲。喝了一杯後,就有人提出來說每桌都要敬,我說那也行,大家爲我沈某人遠道而來,這個面子無論如何得給,於是四個臺子輪着走,每桌都幹上一杯,然後要退出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把門給堵上了。
大家起上了哄,全體鬧騰起來,都說不能走不能走——沈先生這次收復失地一戰功成,慶功酒怎麼能是這麼個喝法?不夠氣概,不行,得通關。
其實酒桌上的套路倒也不陌生,我不以爲意。於是我很冷靜地告訴大家說都是自己人,我的情況怎麼樣,相信兄弟們都瞭解,下午的會議確實很重要,不能再喝了,希望大家多包涵。
但是這幫記者們可不管這麼多,一個個勁兒勁兒地瘋吼,敲打桌子杯子,直喊着不通關不許走——他們不是我的下屬,也不是以服從爲天職的年輕戰士們,裡面又很有幾位以前在北方就有過交道的朋友,彼此算是瞭解,再說大家年齡也都差不多,沒什麼距離感,這麼一逼上身來,還真不太好對付。
身後長川的同志們如臨大敵,以馮副秘書長爲首,田秘書還有接待處的兩位副處長趕緊衝上前來解圍,都說實在要喝也行,沈書記的酒他們負責。結果被喝退——吆喝的喝不是喝酒那喝法。先前念通稿那位大大當場就站出來吆喝上了,說長川這地兒挺特殊啊,還敢搞起地方對抗中央啦?別忘了沈先生可也是中央下來的!這是自已隊伍裡鬧革命,地方上的同志就別瞎摻合——呸得馮副秘幾個灰頭土臉的挺沒面子,看着我不好再接言。
這位吆喝得沒邊的大大我熟悉,就姓邊,還有個挺怪的名字,叫操——沒看過他身份證,也不知道是不是本名,我曾經就這名字開他玩笑,我說操這字擱人姓曹的那兒多見氣勢啊,怎麼到你這就讓我有掃黃打非的衝動呢?
記得是在一次上層開會時跟這位大大說的玩笑話,我跟他沒什麼顧忌——我指導他的工作。邊操是新華社一級記者,最牛逼檔次的媒體代表,平時活動基本是跟着各類組織會議跑,所以我們熟。
以邊操爲代表,眼前這幫來自首府的大大們全是誰啊?中間有幾位,可都掛着牛逼光環——XX社XX日報XXTV,一個個睥睨天下,都是海得沒邊那人物,全他媽真正的無冕之王。平日裡獨當一面慣了,下到地方來,見官大三級,只有他們呸人的份。
所以他們起鬨,地方上的同志只有無言,還真不敢挺上去——你說也說不過他頂也頂不死他,有什麼好挺的?
現在這幫牛逼哥們是爲着我才湊到一塊來的,此行已經算是破天荒,本來大家就都能搞事,今天心情這麼一爽,更是死活不依地擡我拼酒了。對他們來說,長川這旮旯地方開個常委會,就算個雞巴鳥蛋點的事,何況是人都能看出來,已經大局定矣——拿這理由擋酒,根本就不靈泛。
只見邊操大大手裡端了一杯酒排衆而出,摟着我的肩膀貌似推心置腹地說,“沈老大啊,你看這個兄弟們的情緒都很高漲,都爲你高興啊!你現在到地方上安下了身,至少就是這麼三年五載的見不着人了,再要想象今天這樣大家聚在一塊喝酒,可能機會都很難了,所以說呢,別讓兄弟們留遺憾啊——來,沈先生,先把這杯幹了!大家再一塊!”
邊操說一句,後面席上就跟着叫一陣好,最後他把手上的酒一口倒進嘴裡,大夥兒齊聲鬨鬧,又來催促我,打巴掌吹口哨的,感覺屋頂都快掀翻了。
我擡起手來往空中壓了壓,制止一下房間的嘈雜喧鬧,然後我說,“對不起了各位兄弟,這酒我不能喝。”我笑容可掬地告訴他們說,“我也不想壞了兄弟們的好心情——但是既然大家都瞭解沈先生,那就不應該在喝酒這種事情上來讓我爲難。”
“喝酒是小事,開會也是小事。”我說,“但是沈先生是有原則的,這個不是小事。”
然後我朝大家拱拱手,也不再多說,徑直走到包房門口,先前把門的幾個記者看着我過來,不由自主地讓開身子。房間裡一下就安靜下來,沒人再起鬨了,尤其是邊操,端着個空酒杯站在邊上,一臉的尷尬。
我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在酒桌上不太地道,絕對屬於破壞氣氛影響情緒的惡劣行爲,但是沒辦法,酒我肯定不會多喝,不是要擺什麼架子裝什麼B,這確實是個原則問題——我非常清楚自己是通過什麼樣的努力才能站到這個位置、這個房間裡來的,還有我爲什麼會來,我不能讓自己出錯。在我不願意的事情上,我不會向任何人任何事物妥協,哪怕這個人再熟悉,哪怕這件事再細小也不行。
這就是沈先生的原則。
田秘書上前來把包廂門拉開了,我擡起腳就準備往外走,然後聽到後面有個女孩的聲音叫我。“沈先生——”她問了一個問題,讓我沒法不停下腳步來。“蘇靜美呢?下午肯定能來開會嗎?”她說。
房間裡更安靜了。我站在包間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後回過頭去,想看看這個敏感的問題到底出自誰人之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提問者臉上。就是開始在會場裡發言的那位記者美眉,坐在包間最裡面的一席,此刻她也不理會身周諸多詫異的眼神,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美眉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目光非常大膽直接,可以用挑釁兩個字來加以形容。
我考慮了一分鐘,然後反問。“美女,爲什麼要問這個事情?”我說,“過線了啊——超出你的業務範圍了。”
“哦,我就是爲這個事來的。”美眉淡然一笑,並不以我的冷峻表情爲意。她手上端着一杯果汁飲料,吸管含在嘴脣裡,漫不經心地在吸吮。美眉直視着我,大眼睛裡水汪汪的——真是有很多水,都好象快要滴出來了,我靠!
“蘇靜美,嗯,我還真想見一見她本人。”美眉的話音拖得相當長,好象非常向往的樣子。“風華絕代,冷豔無雙——真了不起。”
房間裡沒人說話,大家的神態都彆扭。可以肯定,這裡的人們理應瞭解我的那些歷史過往。所有人都清楚,在沈先生面前,提到蘇靜美的名字,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今天上午的會議可以證明。
看着記者美眉悠然自得的作派,我冷笑了一個。“對不起。”我說,“不管蘇副市長下午能不能到會,都跟你沒關係。”我冷冷地說,“這是組織上的事情,沒有我的同意——你無權瞭解!”
震懾的語氣還是沒有恐嚇到這位氣度優雅的美女記者,她依然在微笑。“沈先生,你有你的組織紀律,我有我的職業守則,咱們各司其職,我不需要你的批准。”她看着我,緩緩地說,“橫刀跟秋葉的曠世重逢,多麼美妙的題材,多麼感人的故事——請問這樣重大而有意義的新聞,我們怎麼能夠錯過?沈先生,您覺得呢?”
我覺得她很放肆,很無聊。
“小姑娘。”我的手指點了點她,“我只跟你說一遍,請你務必記住。”我說,“蘇靜美副市長參加這次常委擴大會議,是經由市常委們集體研究後表決通過的,絕非誰的個人決定,這是組織行爲。我作爲市委書記,跟她見面完全是因爲工作關係、因爲政治需要,這不是什麼故事題材。”
“是嗎?”美眉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的表情非常諷刺。“一點點的個人目的都沒有嗎?”
“嗯,這樣說吧。”沒辦法,我只能又解釋上幾句。“橫刀跟秋葉的過去,所有人都清楚。”我說,“但是可以告訴你,我曾經向組織保證,任何時候都不能出於私人原因跟她接觸,我必須信守這個諾言——所以,你的這些說法,只能陷我於不義。”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09 前戲
酒桌上的氣氛已經相當糟糕了,包房裡徹底安靜下來,大家都拿眼睛在我和對面那位美女記者臉上轉來轉去。我的臉是緊繃的,美眉的態度是無所謂的,大家的神情是尷尬的。
“哎——沈先生,幹嘛生氣嘛?呵呵,咱們美女也就是說話直接了點——”旁邊的老邊瞧着味道不對,趕緊挺身而出,又把我肩膀摟住了,一連打上幾個哈哈,企圖瞞天過海地調和上一把——但是他後邊說的話我也不愛聽。“不過你得體諒大家的想法啊老大,不然我們這一行可真叫白乾了,就算從個人角度出發,我們都得跟啊!”他認真地看着我說,“你進來之前大家就商量過了,下午會場採訪肯定都會去,不過套路我們懂,不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的——”
“老邊,沒人讓你們去會場。”我把邊操的手從肩膀上拂了下去,冷冷地說,“已經安排好了,下午你們跟着宣傳部走,去採訪長川的新面貌好風尚吧!”我說,“如果大家是來幫我的話,就別跟我添亂。”
“那哪能呢,看你說的——”老邊搖頭晃腦地笑,“大家都這麼佩服沈先生,怎麼能害你呢!放一百個心!”他得意洋洋地說,“不過還真不用你批准——只要狀況一出來,我們肯定有辦法能跟到,我們是幹什麼的?這個安排上就不勞沈先生費心了,是吧,哈哈!”
我有點惱火起來,別過臉瞪了他一眼。“老邊你什麼毛病?還非得跟我糾纏不清?”我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我跟你說,大家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這個事情上,別逼着我翻臉!”
事實上,我是真想發這脾氣——蘇靜美出席會議,本來理由就不太站得住腳,再給這幫好事的記者們一咋呼一宣揚,我可真糊他們手裡了,至少上官儀那一關就過不去——我這是當的什麼市委書記?政治上這麼一大動作,又是鎮壓又是打擊,弄得一塊地方天翻地覆腥風血雨,就是爲了一已私慾?也太離譜了吧?——組織上真要就這情況動動脾氣追究下來,我還能活嗎?
“兄弟們。”我想了一想,又轉臉朝向了席上的記者們,非常嚴肅地告訴他說,“你們怎麼想的我不管,但是我就堅持一條——蘇靜美的會議資格是組織決定!至於誰一定要給我弄那些不靠譜的說法出來,只要你們那邊政審上能過關,隨便折騰!我看着你們玩!”
這個話其實是帶了相當的威脅出來——高層宣傳那塊,我肯定會提前去通個氣打個招呼,能讓他們那種題材和故事過政審關?做夢吧!這個我倒肯定有把握。
只是這種說法,會讓大家不舒服,會傷了感情,我也可以肯定。但是隻能說句沒辦法,不可能由着記者們瞎折騰——我這故事,還不想栽到他們手裡。
老邊拍拍我的肩膀,樣子也嚴肅下來。“沈先生,別動氣——我們都瞭解你,也理解你。”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有點悲涼感。“請你放心,不會有誰亂說亂動的,我向你保證!我們也就是純私人動機,想看着一個最美好的傳奇故事,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夠有空間生存下去,真沒別的想法。”
房間裡很安靜,大家都望着我。
我轉頭又看老邊。他對視我的目光,眼神裡充滿崇敬。我略微思索了一下,“你的職業身份呢?你的理性客觀呢老邊?能容許你有這種浪漫的私人想法嗎?”
“是的沈先生。”老邊非常認真地回答我說,“正是由於我們的職業,讓我們看過太多的東西,甚至都已經麻木了——但是你不一樣,起碼你的故事讓我感覺到,這個世界還有真誠,還有希望。”他端起手上的酒杯來。“我向沈先生致敬。”他說,“爲你的勇氣,爲你的堅持,爲你的直行向前,永不後退。”他仰臉把酒一口乾了。
我搖搖頭,心裡在想現在酒席上的勸酒詞是不是都改成這樣了?嘿嘿。
“得嘞兄弟——”老邊放下杯子來,推了我一把,“這杯酒不用你喝了,去忙你的吧,該幹嘛嘛!”
我看了老邊一眼,又朝席上的記者們點點頭。“謝謝大家。”我說。然後就準備離開這個靜默的房間。
還沒等我轉過身,又有人跳出來了——還是先前那位記者美眉。
“沈先生!”美眉站起身來招呼我,一臉的笑意吟吟,手上端着一個很大的高腳杯。“你還是不能走,你得陪我喝一個。”
看着巧笑嫣然的美眉,我當場就納悶了——這丫頭誰啊?怎麼還有這麼不得趣的?我轉臉瞥了一眼表情頗爲不懷好意的老邊。他朝我聳聳肩,手一攤,“對不起啊沈先生,這個可跟我無關了。”他一邊賊忒兮兮地笑,一邊向我介紹說,“這位美女,是我們總編室的——”
記者美眉手微微一揚,制止了老邊的話,“不用介紹了——”她看着我說,“在沈先生面前不用提這些,入不了他法眼,還惹人笑話。”
美眉朝我走過來了,笑容中帶了點羞澀。“我就想着沈先生能夠陪我——”她看着我,目光中頗含深意,“喝酒,還有——”
我打斷了她的話。“沒必要。”我淡淡地說,“就算是爲了喝酒,前戲弄得這麼複雜,也太惹火了吧?”
“是嗎?有多火?”美眉在我面前站定身子,臉色一變,羞澀立馬收了起來,“前戲弄複雜點,才更有樂趣,你看呢沈先生?”她很挑逗地接上我的話,言語比我生猛多了,這讓我有點後悔自己剛纔的遣詞。“沈先生能力到底有多強,我非常有興趣瞭解——我指的不僅僅是喝酒。”她微微一笑,把酒杯託到脣畔,淺淺抿上一口。美眉凝視我的目光熱烈而放肆。
屋子裡立馬沸騰起來,一干記者大大們樂翻了天,口哨巴掌聲又響起來了——應該說,一位漂亮姑娘的這種說話方式,是很能夠調動一把情緒的,我知道。
不過還是有點納悶。其實酒桌文化我自信比較清楚,那些層出不窮花樣翻新的葷段子H情節下三路的黃色笑話,曾經有段時間耳朵聽出了老繭來。從客觀上來說,這塊文化土壤基本屬於男士天下,女同志好這口的並不多——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在我的印象裡,至少年輕未婚的MM們很少有涉足這個領域的。
但是眼前的美眉絕對年輕,應屬未婚,可以看得出來。大概最多也就二十二三歲吧,一身淺銀色的範思哲淑女夏裝,造型陽光明媚青春飛揚。這都無所謂,漂亮MM我也見過很多,但這位最要命的地方在於她還相當有氣質,那種名門上流式的——肯定不能屬於飛女浪娃類型。但是這樣典雅精緻的美眉,居然能把露骨的話說得如此自然,我還真是沒有見識過。
呃,是不是我這個人太老太土太火星?跟這種才小了幾歲的年輕姑娘,就已經開始產生代溝?不適應了?還是潮流真他媽不同了——淫蕩的大時代?暈。
“沈先生,能喝了我這杯酒嗎?”記者美眉的聲音也非常嬌媚,她跟我的距離站得相當近,我能夠聞到來自她身上的香水味,很高雅,很品牌,很毒藥——這種味道,上官儀身上也有。
我看着她考慮了一下。她手裡的杯子很大——三兩一杯,三杯一瓶的那種,捏在美眉的纖纖小手裡,顯得有點突兀。
氣氛又哄擡起來,一衆記者大大們理應認爲找到進攻的新式武器,一個個樂不可支地慫恿聲援上來,一時間屋子裡羣魔亂舞,聲浪襲人。
“嗯,這樣吧。”我想了想才說,“沈先生做事情需要理由,這是原則。”我說,“喝酒不是問題,如果你能找出理由讓我喝,我不會拒絕,否則的話,對不起——”
“沒問題!”MM痛快地接我的話,“我會給你的。”她說,“但是你必須把心拿出來。”
“我要你的真誠。”她說。“我要你的心。”
周圍鬧酒的聲音更海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0 做我的情人好嗎?
“首先,咱們很有緣分,上天註定的哦,沈先生。”美眉擎着大號水晶杯,朝我舉了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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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是嗎美眉?這個理由不算充分。”我搖搖頭,非常認真地告訴她說,“你是美女,這一點沒什麼疑問,但是如果全世界的美女都以這樣的理由來跟我喝一杯,我現在就會變成一灘——”
“我叫SHUMEI——”美眉很快地說。她注視着我,眼神在燈光下爍爍生輝,“怎麼樣沈先生?”
“嗯?什麼?”周圍很吵,她的語速又快,我沒聽得太清楚,但是感覺似乎是兩個非常熟悉的音節。
“我的名字跟你的愛人,只差了一點點距離——”美眉的笑容舒展自然,簡潔大方,“舒服的舒,柳葉如眉——這是不是緣分?不要否認哦沈先生。”
“哦,這樣啊。”我又笑。“不錯的名字,我喜歡。”下意識地瞟了她一眼,發現這位MM青眉似黛,凝如遠山,倒是可以稱得上一句人如其名。
“但是——”我又說。
“這杯酒,爲蘇靜美而幹。”舒眉迅速打斷我的話,她的笑容很淡雅。“爲她的幸運,也爲她的幸福。”她擡起臉來,手上滿滿一大杯酒一仰而盡。
然後她把空酒杯朝我亮了亮,“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羨慕的女人。”舒眉緩緩地說。
我發了一愣——很豪啊這位美眉。
“這杯酒你可以不喝。”舒眉看着我微笑。“沒有人勉強你。”她說。身後記者們更是大聲鼓躁起來,爲MM的豪爽轟然叫好,來了個滿堂彩。她又回過臉去點頭回應大家的喝彩,星眸熠熠,粉頰微潤,顧盼有神,搖曳生姿。
喝彩叫好聲更狂放了。
我把手朝旁邊一伸。“來!”我說。然後手上多出一個同樣的大酒杯。
“我得承認——這個理由無法拒絕。”我擎起杯子來朝美眉致意,然後一仰臉,酒到杯乾。“謝謝”。我說。“我們一起爲她祝福。”
酒是茅臺,六十二度的。喝得急了點,嗆人。我不得不深吸上一口氣,壓住從胸腔裡向上翻騰的烈火。
這下房間裡的記者大大們開心了,大夥兒鼓掌跺腳,集體叫上了好。
舒眉凝視着我,似笑非笑。“謝謝。”她也說。然後,在她手上我又看見了那隻水晶杯,又是滿滿的一大杯。
“這一杯——”美眉竟然又逼上來了。“是爲沈先生而幹。”她的目光裡有風情萬千意趣盎然,眼波盪漾,含情脈脈——真是這樣的,這種眼神,讓人有種非常吃不消的感覺。
“你是一個萬人迷,沈先生。”舒眉的聲音溫婉嬌柔,自然而得體,就象在陳說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情傾天下,愛如深海。”她說,“理解你的女人,沒有誰能抵擋。”
“我中了你的毒。”美眉把杯子擎得很高,遮住了她玲瓏的眉目,我感覺她的聲音突然有點哽咽。“好幾年了,一直在跟你的故事。”舒眉靜靜地說,“沈先生的忠貞不渝,是所有女人的毒藥——我無法抗拒。”
“做我的情人,好嗎?”她說。
房間裡突然安靜,喧鬧聲嘎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瞬間凝固,就象大家集體中了什麼定身之毒——因爲從這位美眉的話裡,所有人都聽出了刻骨銘心來。
我看着似乎有點難以自持的美眉,微微一笑。“對不起舒小姐。”我冷靜地告訴她,“沈先生現在確實是一個公僕,有爲人民服務的義務。”我聳聳肩,“但是很遺憾,我能提供的服務,恕不包含你要求的這一條。”
屋子裡又活泛起來,大家都笑了。
“我是認真的。”舒眉毫不猶豫地說,她的樣子有點痛。
“我也是認真的。”我皺了皺眉頭。“嗯,或許可以換句話來說吧。”我淡淡地說,“也許一個充滿權力感的年輕男人,確實會讓很多姑娘着迷。僅此而已,我瞭解。”
“不!”舒眉的態度非常堅決。“不是權力,是愛。”她說,“對比你的愛情,權力、聲名甚至生命,都太渺小了,不值得一提,這些從來不是你想要的,我瞭解你。”她搖搖頭說,“但是真正遺憾的地方在於,你不瞭解我——”
旁邊的邊操連連乾咳了好幾聲,“嗯,這個這個——”他衝着我說,“沈先生,我想還是應該詳細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舒美眉。”他有點侷促地說,“名門公主,府上——”
舒眉再次打斷了老邊的話。“不用提了。”她擺擺手說,“跟沈先生提這個,等於自討沒趣,他會很討厭這些。”她手裡的水晶杯朝着我揚了揚。“現在我只想讓沈先生,開心地喝下這杯酒。”
我沉吟了一下,現在倒是覺得眼前這位青春可人的美眉真的有點意思了。
“嗯,舒眉,謝謝你。”我說,“但是你既然瞭解沈先生,就應該清楚,勉強我喝下這杯酒,對我來說,不是個好選擇——”
“爲你的偉大愛情乾杯吧!”舒眉打斷了我的話,她凝眸望着我,聲音有點傷感,“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日,日日與君好——”她低聲吟上一首詩,眼神悽楚,有淚水的痕跡。“相逢恨晚嗎?”她喃喃地自言自語。“不會太晚——讓爲你的傳奇而活,爲你的故事而醉。”然後又是一仰臉,酒到杯空。
我和老邊面面相覷。
“呃——舒眉。”呆了一下,我摸摸鼻子,“沒必要這樣吧?”
“你也可以不喝,我沒關係。”美眉吐了一口長氣,我嗅到了醇酒的馥郁薰香。“我是在爲偉大愛情的重逢而喝。”她說,“橫刀跟秋葉,當浮一大白。”
房間裡有點靜,大家都看着我們。這一回,沒人喝彩了。
我看着雙頰酡紅眼神迷離的美眉,又想了想,有點無可奈何。“好吧。”我說,“這杯酒我可以陪你,但是——最後一杯。”
我手上的酒杯馬上也被斟滿,然後我在衆人張口結舌的注視下舉到脣畔,但是立馬又放下了。“換一杯。”我說,“不用這樣。”
這個杯子裡,是水,嗅覺告訴我的——老馮他們做的手腳。
舒眉把她的杯子遞過來,然後爲我斟上,她默默地看着我。
“好。”我說,“這杯酒,我代表秋葉,對你的理解表示感謝。”說完擡起手來,仰天而盡。
有點不適感,我憋口氣,努力壓了一把。“現在,可以走了嗎?”我說。
舒眉笑了起來,花開燦爛。“不行,我不會讓你走。”她的聲音也有點顫抖——我不清楚這位記者美眉的酒量到底如何,但是看她此刻微薰的表情,可以肯定不見得能高得過我。
她把我手上的杯子一把奪過去,又開始斟上了酒——但是隻倒了一個杯底,她手上那瓶酒就空了。“嗯,沒了。”美眉自言自語,然後揚聲呼喚上了。“小姐,上酒。”都有點口齒不清的意思。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老邊擋了一下侍酒的MM,“別來了。”他說。
“幹什麼?”舒眉瞟了一眼老邊,目光凌厲,充滿怒氣。“滿上!”她高聲吩咐了一句。老邊有點慌神,又轉臉迅速地瞧了我一眼。
舒眉的酒杯直接頂到了我的鼻子下。她有點站立不穩的樣子,一把摟住我的腰。“沈先生。”她伏到了我的肩上,在我耳邊吃吃地說,“我不會放過你的。”
香氣撲鼻。這位MM身上的香味讓酒氣這麼一蒸騰,更加地芬芳馥郁起來。說話間,她鼻子裡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裡,感覺有點燙人。
我一動也不動,身子站得很直,然後朝着邊上侍立的酒公主們點點頭,示了個意。她們圍上前來,把舒眉的身子架住了。
美眉有點掙扎。“我已經打了申調報告。”她一扭身子,把姑娘們的攙扶驅趕下去。“現在我的身份,是新華社駐長川記者站的主任記者。”
“沈先生。相信嗎?”舒眉斜眼看着我說,“咱們以後,肯定是能發生關係的哦。”
“來——爲我們的明天,乾杯!”酒杯又舉到脣畔,她的眼神盈盈欲滴。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1 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把美眉的酒杯按住了。“嗯,舒眉。”我說,“也許以後,我們還能有機會喝酒。但是今天已經盡興,夠了,別喝了。”
我轉過臉去,吩咐有點不知所措的老邊。“你們管住她,不能再讓她喝。”我說,“再喝就出問題了。”老邊連連點頭,意示明白,我不再理會他們,轉身走出記者們的包房。老馮一干人如釋重負,立馬跟了出來。
“劉子衛的電話來了嗎?”出了房間,我深呼吸一次,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然後轉臉問邊上的田秘書。
“打過來了,二十分鐘之前。”田秘趕緊上前兩步,恭恭敬敬地回答說,“我告訴他,讓他在秘書處等您。”
“嗯,對的。”我點點頭,“我們先回市委。”
劉子衛來長川已經有好幾天了,我讓他來的。我的想法是把他從高遠那個司法局給弄過來,但是組織部一直沒有理會我調人的招呼,沒人通知那邊辦借調手續,這幾天他就一直掛在這邊晾起了。
那也無所謂——我非常清楚,劉子衛在高遠那塊地裡也就是個掛名的副局長,上個什麼班甚至上不上班對他而言都並不重要,所以他到長川后,對自己的這種置閒狀態也沒什麼不適應的,沒發什麼牢騷。上午的常委會一結束,我就讓田秘書通知他來市委,現在可以有事交給他辦了——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
臨下樓前,又到領導們那幾個房間裡轉了一圈,發現大家興致普遍不高,好些人在喝悶酒,一副愁雲慘淡的景象。我笑了笑,對這樣鬱悶的集體情緒表示理解。然後我擡手看看錶,吩咐朱秘書長說,“現在三點過十分,餐後讓大家返回市委,休息兩小時,五點半開會。”我說,“今天加夜班了,讓機關食堂準備晚餐。”
“好的好的。”朱秘書長恭敬地應下了,然後對我說,“我通知了後勤處,那邊已經安排人把通苑1號樓收拾好了,您看,上那兒休息一會?”
“現在不用。”我擺擺手,“我先回辦公室,在那裡就行。”
說着話,我揉揉額頭——確實有必要休息一下。上午那會開的,直到現在神經還沒有完全鬆馳下來,剛纔又灌了將近一瓶的高度酒,呃,雖說沒有過量,但是終歸感覺有些吃不消。
從樓上下來走到車前,田秘又把駕駛位的門拉開了,讓我上車。我衝他搖搖頭,“你開吧。”我說,“現在慢點也沒啥。”
是的,需要的時候,我可以猖狂狷介,無視規則離經叛道甚至逆天而行——但是絕對需要理由,如果僅僅只是爲了自我滿足自我表現的話,很多事情我不會去做。
比如說現在,我知道體內酒精含量很高,就絕對不能開車,讓自己成爲一個隱形的馬路殺手——雖然未必就一定會殺到人,而且可以肯定這個行爲不會有任何後果,但我不可能去嘗試,因爲這是沈先生的規則不允許的。
酒意有點上涌,我攬臂靠在後座上,望着車窗外一言不發,我在看窗外的風景——離開這個地方已經快四年了,這次回來,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故地重遊一把。不過我發現,似乎也沒什麼變化。
依然是那片天,依然是那塊地,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羣,依然是四通八達的街道,依然是滿街麻木淡漠的面容。好象根本就沒有人意識到——有誰來到了這裡,長川的格局有了什麼具體不同。
是的,沒有人在乎,沒有人理會,這塊地裡,完全沒有什麼換了人間的氣象。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爲歡幾何——”我笑了一笑,心裡在想,也許在這裡,我也只不過是一個過客吧。
“沈書記?您說什麼?”前面的田秘書接了一言,可能以爲我在問他的話,我沒理會他。田秘從後鏡裡迅速回看我一眼,他的目光有點奇怪,應該意識到我不過是吟了一首詩而已。
嗯,我明白他的感覺。在他眼裡,一個二十九歲的市委書記,有着強橫兇悍的政治手腕、以及深不可測的上層背景,在剛剛剪除政敵大獲全勝後,手握權柄傲視羣雄,理應會表現得躊躇滿志春風得意吧。但是剛纔隨口唸的那個詩裡,似乎意境有點蕭索,有點頹唐——嗯,是這樣的,他好象不太明白我的心境。
事實上,我確實在思考自己的行爲意義,我覺得在政治上,自己的行爲其實也沒什麼意義——對比天地,對比光陰,我們做的這些事情,也許是真的太過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
“停一下,小田。”我看着窗外,吩咐了田秘書一聲。
車緩緩地停下來。“你在車上等我一會,我去那邊站一站,看一看。”我說着話,推開門,擡腿下了車。
看見了那個轉角,非常熟悉的地點——這個地點在我的生命過程裡,曾經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我想自己應該下來站一站,看一看。我希望在這裡找到一點當年的心情,可以讓我沉靜下來,讓我輕鬆下來。
我夾在滿街行色匆匆的人羣中,越過馬路,慢慢抵達對面街道。嗯,我覺得,這個地方還是那樣,真的——包括身周那些似曾相識的路人們,這裡的景物,完全沒有不同。
甚至有種突如其來的恍惚,我從這裡出發,從這裡經過,現在又回到了這裡,起點返回到終點,生命的軌跡只是運動了一個圓周——好象時間依然停留在那些深刻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改變。
我撫着街旁冰冷的扶手欄杆,嘆了口氣,有點蒼涼的感慨。因爲我清楚,有些心情也許是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那些年輕,那些熱血,那些衝動,那些偏執,那些最美麗的壯懷激烈、少年情愫。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搖搖頭,爲自己莫名其妙的蒼老心態默上一把哀。
還沒來得及從思古之幽情中抽身而出,就聽到身旁傳來喧譁聲,我一轉臉,看見很多人沿着街道朝這個方向涌過來,都是些挑擔子或者推小車的小攤販們,在他們身後,有一大羣穿各種馬甲的制服朋友在驅趕,被追趕的人們臉上都掛着驚慌張惶。等到人羣到達我身邊時,周圍已經是一片雞飛狗跳,現場馬上混亂不堪。
呃?這個?搞什麼飛機?
我又轉臉看看街道另一邊,才發現下首也有很多制服在圍堵,有城管也有工商稅務——好象是在搞市容的綜合治理整頓吧?嗯,看樣子,我身後這些無證攤販們,可能在劫難逃,顯見已經被包了餃子。
果然,政府正規軍看起來動作頗爲幹練,訓練有素,一個迂迴包抄,就將一衆驚惶失措的站街小販們趕鴨子似地合上了圍,又一陣人嘶馬鳴過後,終於塵埃落定,制服們得了手。然後繳械,再然後,又推推搡搡地將那羣烏合之衆朝街道另外一個方向趕,直到拐過了街道轉角。
我的好奇心立馬上來了,就想跟過去瞧瞧,希望瞭解一下到底什麼原因弄出這麼大一陣仗——當然,街上抱着看熱鬧心態的羣衆絕不止我一個,於是我就夾雜在一羣無聊的看客裡,耳中聽着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跟着他們一塊轉過街角,然後我發上了一楞。
眼前這個場景,有點華麗。
轉過街角,是一條側街,此刻街道邊上密密麻麻地蹲了一地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從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可以得出判斷:跟剛纔那羣人一樣,這些也理應全部屬於不法攤販,要麼是無照經營,要麼就是影響市容的。
確實是一次整頓市容的聯合執法。我看見側街上來來往往的有不少閃着藍色頂光的執法車,到處都是制服,不停地將人朝這邊驅趕過來,然後命令他們蹲下,匯合進已經束手就擒的人羣當中去。在人羣的上首,收繳上來的各類小物品經營器具擺了一地,還有很多推車貨架一類的。
望着眼前紛亂的場景,又聽身邊圍觀看熱鬧的羣衆們發議論,說市裡換書記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就拿這些站街賣東西的開了刀。
我笑了笑,有點無奈。因爲我發現這個場景居然還真跟我有關係——街道上方有橫幅掛出來了:熱烈歡迎北方記者團來我市參觀訪問。
上頭動動嘴,下面跑斷腿,說得還真他媽有理——雖然這種動作,絕非我的本意。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2 又見太子黨
看着現場的忙亂,我已經很清楚這些動作的原因了——顯然上午的常委會後,有領導打過緊急招呼。估計在兩三個小時之內,這個城市就能煥然一新,舊貌換了新顏,可以直觀地把長川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給北方來的客人們,以供考察採風。
我搖搖頭,感到非常無趣。咱們國情就這樣子,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大家的舉動倒也無可厚非——應景之作,無論哪個地方什麼時候都不能免俗啊。
但是心境已經完整地被打攪破壞,沒什麼情緒了。我收起了尋古思幽的念頭,拔腿就想離開。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看上去有點惱火,我又站住了身子。
在我身前不遠,幾個穿着城管執法馬甲的制服老大把一箇中年男人摁在牆邊上,好象打算搜他的身。
“拿出來!”
“還不老實,藏什麼地方啦?!”
“要我們動手,罪加一等!”
那個被擒獲的小販狀中年人堅決不肯就範,大力一掙,居然擺脫了身上的幾雙手,轉身朝我這個方向狂奔過來,然而又給人往腿上一掃,仆地倒在我們面前。然後幾個制服撲上身去,將他死死摁定在地上。小販的身子可着勁地掙扎蠕動,嘴裡還在罵罵咧咧地念念有詞。摁着他的一個年輕人看上去火大了,踹了他一腳,“你罵什麼?嘴巴放乾淨點!”
“咦——怎麼能打人呢?”站我旁邊的一干羣衆立馬鼓譟起來。
“就是就是——還執法呢?犯法吧?什麼素質?”又有人跟着罵。
那個打人的小夥子也不示弱,擡手指着這邊就教訓上了,“怎麼啦怎麼啦?誰不服氣出來說!這破事,讓你們來做好不好?啊——誰愛幹誰幹!他媽的!”
嘿!這小子,看起來他還委屈了!
本來沒打算說什麼,但是城管小夥子的手直指着我,叫罵聲全是衝我來的,好象他認爲剛纔那些話全是出自我的嘴巴。我笑笑,搖頭,也不跟他計較。問題是偏生身後也有好事之徒,夾在人堆裡就對着罵上了,“禽獸不如!一個個跟土匪強盜似的,真他媽黑!——什麼社會!”
我靠!這個措辭,也很華麗。我轉過臉去,就想瞧瞧到底是哪位憤青,竟然有如此滿溢的社會仇恨感,還沒等看清人,就感覺自己衣領被一把拽住了,“出來出來!”
我被那幫城管拎出了人堆。
有點發懵——不關我的事啊這個。但是面前那羣制服們顯然不這麼想,先前打人的小夥子手都伸到我的鼻子前了。“不乾不淨地罵什麼哪?”他憤憤地點着我,“你給我說清楚點!”
“呃——”莫名其妙地站到了衆人視線的焦點位置,我往左右看了看,感覺有點不是味道。“我沒罵啊。”我摸摸鼻子,很認真地說,“拜託你們搞清楚狀況好不好?”
“還說不是你!”小夥子怒不可遏,指着我的手又抓上了我的衣襟,“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他媽還敢抵賴——”
我把他的手擋開了。“我不會說那些話。”我告訴那幫制服們說,“真要罵的話,我會罵你們的工作方法——野蠻粗暴,簡直是無法無天。”
制服們集體發了一愣,然後,惱怒了,一個個張牙舞爪地,指着我訓斥起來。尤其是先前打人那小夥子,瞧他現在的激動表情,似乎一不留神就會失了手,再給我也胖揍上一頓。
面對大家的羣情激奮,我無所謂地笑笑,“是啊。”我隨手把有人指到我前額上的手指撥拉開,“執法沒有錯,問題是你們的態度跟方式。”我又反問他們,“執法犯法——你們難道從來沒有考慮過社會影響?沒有考慮過羣衆的看法?什麼叫和諧穩定懂嗎?”
“執法者的形象,就是讓你們這種粗暴的行爲損害了。”我又說。“更重要的是,你們傷害了人民的感情,傷害了他們對政府的信賴——你們的工作態度,必須好好地加以反思!”
本來七嘴八舌的制服們全體停下嘴來,不吵了,一個個看着我有點發傻。
呃,並不是我說了什麼很有水平的話,值得大家深思一把,只是這種說話語氣和方式,讓那幫執法者們產生了錯覺,應該說——太領導化了。
對於這一點,我也是在看到大家的反應之後才意識到的,我又很自嘲地笑了笑——這可不是什麼王霸之氣。
只能說,近年來在政治空間呆得太久,居移氣養移體——我的很多行爲方式思維模式以及說話語氣都已經發生本質上的改變,有些甚至是不自覺地。比如剛纔那幾句話,我並沒有刻意去表達什麼,我感覺完全是發自本能。
嗯,但是這個,貌似就是傳說中的打官腔了——呃,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只能這麼認爲。
制服朋友們望着我,臉上都顯出幾分驚疑不定來。其實我批評的內容並不重要,也不稀奇,讓他們詫異的,是我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以及從容不迫的語氣——他們肯定一時無法判斷出眼前這個貌似嚴肅的年輕人的身份,大家有點吃不上勁,好象是這樣。
“你是幹什麼的?”有人大聲問我,“哪個單位的?”
我又搖搖頭,“這個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你們應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行爲。”
真是沒打算說什麼,其實我壓根就沒想過要在這樣的場景裡出現——這種行爲,不符合沈先生的政治邏輯。
嗯,我好象是這裡的市委書記,我是長川目前的最高領導者。但是,這樣的身份並不代表我會違反那些最基本的遊戲規則。
又有一羣人聞聲過來了,領頭的嘴上蓄着一撮相當優雅的小鬍子,瞧他的氣勢就肯定是位領導,沒穿制服,西裝革履地,站在一大堆制服裡顯得鶴立雞羣,風度翩翩,腋下還夾了一個貌似高檔的男士手包。
“怎麼回事?搞什麼名堂?咹?”這位被人簇擁着的老大看起來年齡不大,架子不小,他在我面前站定下來,端腔拿調地發了一問。
先前打人那年輕人得意起來。“這是我們局長——”他用大拇指頂了頂小鬍子領導,“你有什麼意見,跟他提吧,呵呵。”
小鬍子局長一手夾包,一手叉腰,冷冷地審視着我,目光頗不友善。“什麼事?說吧說吧。”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位領導。”我說,“拜託你們注意一下自己的公衆形象,不要引發不必要的矛盾,行不行?”我說,“搜身,打人,作出這些行爲之前,你們就沒有考慮過社會後果嗎?”
“後果?呵呵。”小鬍子好象覺得挺可笑,然後又瞥了我一眼。顯然出於同樣的原因,我的說話方式也讓他疑惑了,他發了一問,“你是那個部門的?嗯?是咱們南區的嗎?”他說。
“不是。”我認真地回答他說,“我剛來長川,不太清楚這裡的情況。”
“哦,這樣啊——”小鬍子拉長了聲音,“我們是南區建委執法局,正在執行公務。”他說,“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可以去建委投訴,或者——上區政府也行。”他傲慢地告訴我。
看這位同志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應該說一句比較年輕吧。執法局局長——副科級領導,少年得志,難怪有點傲氣,可以理解的,呵呵。
“嗯,不錯,很牛。”我笑着說,“你們這樣執法,區政府不管?你這麼有把握?”
“切——”先前那年輕人衝着我切了一個,樣子相當不屑。“區政府怎麼啦?彭區長知道是誰嗎?咱們彭局的老——”
小鬍子彭局操起手包,給他下屬腦袋上敲了一個,打斷了他的炫耀。“就你多嘴!跟他說這些幹嘛!”但是他自己臉上卻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臉的得色來。
“哦——”我恍然大悟。“這樣啊——難怪了。”我用了很尊重敬仰的語氣說,“原來您就是彭區長的公子——失敬,失敬。”
小鬍子用了一個非常矜持的姿勢站立着,並不接我的話,只是神態愈發冷峻傲岸起來,彷彿跟我再多聊一句,都將有失他的高貴身份。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3 微服私訪記(一)
看着這位做派誇張矯情的長川南區太子黨哥們,我有種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感,想笑。我忍了一忍。
“嗯,彭局。”我又摸摸鼻子,“你敢肯定,彭區長如果瞭解到你們這種不適當的執法方式,也能夠支持你們?縱容你們?”
“那可是包庇啊——”我拉長了聲音說。“作爲政府領導——那就是他的失職。”
面前的制服朋友們表情集體暈眩。
“媽的!你胡說什麼?”先前那個年輕人衝出人堆來,指着我罵,“找不自在,是吧?”
小鬍子彭局攔住了他的手下,“你到底什麼意思?浪費我們的時間?”他強自壓抑怒氣,冷冷地衝我說,“阻礙公務,也是犯法,你懂嗎?”
“嗯,這話說得有點道理。”我對他的冷靜讚了一個,“你的素質還不算太差。”我說。然後我用手指着在地上掙扎的中年小販,“但是,你們必須放開他——否則就是違法。”
“對誰都沒有益處。”我說。
彭局輕蔑地瞟了我一眼,然後大聲吩咐他的部屬。“把他的衣服給我扒了!”聲音非常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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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這句話,着實讓我吃了一驚。看着面前這位目光挑釁的太子老大,我在心裡想——你丫不會喪心病狂至此,真想惹出這等彌天大禍來吧?暈。
不過幸好,不是衝我來的。我鬆下一口氣,爲這位老大慶幸一把,順道也爲他的XX局XX委以及XX區長慶幸上一把——滅頂之災啊這可是。
小販的身子應聲而起,被那幾個制服提拎到手上,然後外套被毫不客氣地撕扯下來。沒有想到的是,這傢伙身上居然真還藏着機關,那個年輕人把小販的衣服拿在手上一抖摟,嘩啦啦幾聲,裡面掉出N多的碟片來,在地上滾了一地。
“看看——啊!看清楚點!”小鬍子冷笑着說,“我們是幹什麼的?沒點把握,會隨便動他的手?咹?”他用手包點點地上,“不搜他,他能拿出來嗎?”
我捏着下巴,歪着腦袋欣賞地上琳琅滿目的碟片——全是女人裸露的胳膊大腿,他媽的清一色高H度AV,上面印的日本女優,有的我好象還看過,呵呵。
“我們做事情,不用你來教!”小鬍子的手包又指向我了,一臉的義正辭嚴。
然後感覺身邊多了個人,突然暴起,一把將小鬍子的手拍將下去。“放下你的手!”聲音充滿恐嚇感。“你指誰?”
我無聊地聳聳肩膀——田秘書跟來了。
小鬍子猝不及防,手上那隻精緻的男士包給打到了地上,他也沒去撿,而是眯縫着眼打量我們兩個。但是他身後幾個小弟立馬火上了頭,衝將上來,似乎想爲領導找回這場子。
“你們敢!”田秘又衝到我的前邊站定,把我擋在身後,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這是新來的——”
“別亂說。”我趕緊往田秘肩膀上拍了拍,打斷了他的陳述——說實話,我不想扯這個雞巴蛋。
這麼說吧,要不是讓城管們吃飽了撐的慌,一把給拉將出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跟他們糾纏什麼,當然更不會站在看熱鬧的人羣裡,大聲說我就是市委書記那個什麼,忒顯矯情了,純屬腦子有毛病啊。
他們不認識我最好。同時可以肯定的是,這些人也不會熟悉田秘書。區裡邊的局辦委,基本不太可能接觸到市一級的政治內核——對於他們來說,相當遙遠的層次。那就算了吧,說說白話也就行了,今天的事,到此爲止。
其實這個事情,我非常清楚——微服私訪嘛,看起來很象,呵呵。如果要讓天底下的老百姓來說,肯定會希望接下來誕生一個奇峰突起的結局,主要是在領導們亮出身份,讓先前那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小人立馬錶現出前倨後恭面無人色的狀態時,會給人很爽的感覺。
但是我並不想亮什麼身份,搞什麼微服私訪——我覺得那樣很傻。
微服私訪?嗯,確實是個不錯的故事題材,電視裡小說裡存在太多這種相當鼓舞士氣振奮民心的政治形象——領導們不顧艱難險阻,喬裝打扮,親自下到基層去了解民情,或是調查某某事件的真相,最後肯定能形成懲惡揚善大義除奸的光明結局。
非常令人嚮往的故事情節,但是隻能說,這種情節其實是老百姓們對政治的美好YY,反應了大家期待奇蹟的善良意願,他們希望能在身邊發生這種奇蹟。很遺憾地告訴大家,在政治上,所謂微服私訪這樣的無聊動作,永遠不會是一個什麼好故事,充其量只能給人當成笑話而已。真有搞這動作的領導,要麼代表其政治智商極其低下,要麼就是作秀。
沒什麼好解釋的——因爲這種故事本身,其實是對法治對體制最無情的嘲弄。我是搞宣傳出身的,這種問題上,不好解釋得太清楚,大家自己意會吧。
只見那位小鬍子局長擡擡手,制止了其部屬的衝動表現。應該說作爲一位執法局長,他的這個舉動相當理智,也相當幸運——沒有逼我們亮出身份,就是他的幸運,我可以肯定,呵呵。
然後他非常冷淡地瞄了我跟田秘書一眼,接過邊上人幫他撿起的手包,隨手拍了拍灰塵,然後把臉別開去,眼睛看着滿地抱頭蹲踞的獵物們,不再理會我們。
“呵呵,走吧。”我招呼田秘一聲,然後也轉了個身,就打算離開這個現場。但是後邊此起彼伏的騷動聲讓我忍不住又回過頭來。我希望再次提醒那幫城管們一句——因爲突然想起來,記者們倒是真會從這條街經過,讓他們看到眼前的情形,確實對長川這形象不太有利。說不定還會以爲如此野蠻的強制動作是我的招牌風格,我在打什麼強硬的執行招呼。
“唉,彭局啊,我再重複一遍——”我又一次招呼小鬍子領導,“你們執法這個行爲本身不是什麼錯誤,但是請一定要注意方法——”
執法局長完全失去了耐心。“你他媽有完沒完?!”他終於失去矜持,朝這邊發上了火,這個倒是頗出我的意料,剛纔我還以爲他的耐心能多點。“我們有什麼問題?啊?!唧唧歪歪地!真要找碴是吧?”
“我已經很剋制了!”他非常大聲地警告我,“千萬別逼老子出手!聽懂了嗎?”
田秘書也火起來。“你們什麼態度?嗯?!”他迅速跨前一步,“我警告你們——收回你的侮辱!”他很直接地把手指當成警告,抵到小鬍子局長那抹鬍子底下,其神態非常具有挑戰性——以我的個人看法,田秘書就是希望對方能抽他一大嘴巴。
這個超限度的直接舉動,惹火了一干制服們——這還得了,手還指上領導了?還想打人了?還有王法嗎?有人手一招,田秘書立馬被團團圍住。
我呵呵笑起來,這情勢,居然把我給撇在了一邊——買櫝還珠啊這是!
田秘書站在人堆裡,毫不畏懼,絕無收斂,口水噴出N遠,嗓門極大地繼續指責小鬍子彭局,表現得象一個有極度找抽慾望的受虐狂——還是私人看法,如果我是站他對面那幫城管,早就給他撩撥出火來了,一個按捺不住,就得抽上他了。
嗯,這個田秘書不錯,夠勇猛。我捏着下巴想——不過捨身救主的電影,這種演法就能賣座的話,製作成本也忒顯低了點吧?
嘿嘿。
全武行的電影終歸還是沒能上演——我無所謂,反正遺憾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應該是田秘書。
我看見有制服拼了命地從身後跑過來,一頭扎進人堆中,跟那個小鬍子局長說了幾句什麼話。現場太吵,我也沒聽見,但是立馬就看到小鬍子的眼光變了,變得異常呆滯,好象難以置信的樣子。然後他的視線越過人羣,似乎要在我身後的街道上尋覓到什麼答案。
“走開,走開!別亂動!千萬別動手!”後來的那個制服一邊歇斯底里地喊,一邊拼命拖拉身前的夥計們,將他們一個個扯得四處亂飛,最後場子中間只剩下滿臉失望的田秘書呆在原地。小鬍子的目光從我身後收轉回來,結結巴巴地盯在田秘書臉上,他的臉上,露出十二分的驚懼表情來。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4 微服私訪記(二)
我很有興趣地沿着小鬍子先前的視線軌跡,把臉轉回去瞅了一眼,才發現身後街邊上停泊着我的車——漢D00001。
呃,這個背景,也太華麗了點吧?我搖搖頭,身份暴露了。
還微服,還私訪?——真他媽欠含蓄,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我不得不再一次爲這種超狗血的故事情節默哀。以咱們的國情,我這樣級別或以上的領導們,就算真有心血來潮發個神經的,想作個民間一日遊的秀,也只會難爲到身邊的工作人員。那些秘書、司機,辦公室一干貼身人等,會不憚其煩地提前或緊急安排好各種細節,通過各式各樣的方法,來爲領導的私訪對象撥雲見日指點迷津,讓他們不至於瞎了狗眼,把真命天子當成了路人甲。
要是真讓領導微了服隱了身,就是身邊人員的嚴重失職——領導的人身安全如何保證?私訪對象要有個反動意識,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怎麼辦?讓領導看到不合適的場景,如何應付?誰來負責?等等等等,牽涉面N廣,實在是太複雜,太難控制了。
所以說,微服私訪,其實也是一種相當不負責任的做法。對領導本身,對手下人,還有對那些被私訪打攪到的人們,都是這樣。
當然,這樣的行徑還涉及到一個意義——那就是完全沒有意義。這種行爲,根本不可能讓領導瞭解到什麼真相,進而解決什麼問題,那都是寫小說的在扯雞巴蛋。
比如說現在,我就在扯這個淡——我已經感覺到了沒意義。
小鬍子局長的政治敏感性相當高,顯然已經從我們的背景圖片上辨識出了恐怖,他的腰身立馬朝着田秘傴僂下來,手上無意識地把自己那個包揉來揉去,一副很拘謹的樣子,先前少年得志的凌人盛氣立馬消散到了九霄雲外,看起來就象個奴才。
“對——對不起,這位領導——”小鬍子結結巴巴地說,眼睛一眨一眨地向上翻,好象在着意觀察田秘書此刻的表情。
田秘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我衝他搖搖頭。
真沒想過要扯什麼淡,不過現在,也確實相當無趣了。
“這麼說吧,彭局。”我朝小鬍子勾了勾手指。這位領導的身子立馬被勾引過來,點頭哈腰地瞬移到面前,然後他的目光躲躲閃閃地開始在我臉上游走,似乎又在判斷我的身份,但是他沒敢說話,估計是被嚇着了。“嗯,我就是想提醒一下你們的工作方式,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要有別的什麼想法。”我很平靜地說,“比方這個搜身——這裡還有這麼多女人,你們不會也打算動手搜上一個吧?”我指着蹲了一地的各色人等,淡淡地發上一問,“就算她們違了法,要是當衆搜身,你們就會犯更大的法懂嗎?”
“呃——對不起對不起——”彭局先是連連道歉,但他一看我的臉色,馬上意識到我需要的不是道歉,這樣的回答根本就靠不到譜,會給自己帶來致命傷害,然後他停頓了一下,又窘迫地解釋說,“這次聯合執法——我們也有女同志的,就是這樣的,呃——不敢亂來不敢亂來——”他用手在後邊制服堆裡仔細一比劃,“您看,那幾個——還有那個——”
我順着他的手指方向,倒是確實在人羣中看見了許多制服女郎,工商稅務城管馬甲的都有,站在犯人一樣灰頭土臉的商販堆裡,一個個表情冷峻,樣子神氣高傲得很,都他媽端着公主的架子。
這時候另一側的人們似乎也已經察覺到這邊氣氛的不尋常,一個個伸長脖子朝這邊看過來,目光有了一點好奇。大家還沒有意識到具體出了什麼狀況,能讓這位剛纔還渾身上下滿溢權力榮耀、洋洋得意的南區太子爺,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失魂落魄、低三下四。呃,這個現象表示他們不瞭解狀況,但是小鬍子局長不同——對於更高的權力,權力者本身的敏感程度,是無人能及的。
我可以肯定眼前這位戰戰兢兢的太子彭局,不會清楚我和田秘書的具體身份,他只是感覺到了權力的潛在壓力——據他的觀察,我們可能存在的身份,是他根本無法承受的重量。比方說吧,漢D00001號車,這位彭局確實不可能知道現在誰在使用,但是以他的政治閱歷,理應能夠判斷出來,不管什麼狀況下,都不是他的老爸大人那種級別檔次能夠問津的。
我又掃視一眼忙亂的執法現場。我清楚自己的行爲其實沒有意義,那就點到爲止吧,趁大家還沒有回過神來,準備閃人,結束這場鬧劇——我沒打算讓人們免費看一場政治秀。
“好吧,彭局長。”我很平靜地告訴小鬍子,“希望你們能夠自我約束,文明執法,不讓羣衆太過反感——就這樣吧,你們繼續工作,不打攪了。”然後我不再理會諾諾連聲的小鬍子,轉臉又招呼表情森然的田秘書。“走吧。”我說。
但是這句話好象來得太晚,事實上狀況終於出現,我已經不可能安之若素地從這個現場從容抽身——從小鬍子局長的神色,還有對面全體制服同志、身前的羣衆,以及蹲在地上那些不知所措的小商販們臉上,我看到了空前的恐慌。這個時刻,聲音消失了,表情癡呆了,空氣凝固了,時間停頓了,就好象電影裡的定格鏡頭。
我下意識地一回頭,立馬看見巨大的權力場風暴瞬間降臨,真是這樣的,實在太壯觀了——身後街面上,一大羣牛逼小車正在靠岸登陸。挨着我的001奧迪,所有車輛井然有序地依次停泊下來,002、003、004、005……還有若干O字頭的政法系統用車,也全是小號牌。然後一片車門開開合合的聲響過後,這個城市最高貴的上層建築代表們集體出現——市長副書記副市長、部辦委局的諸位首腦還有公檢法司的最高領導們陸續下車,一個個表情肅穆,神色莊嚴,朝着這個方向迅速靠攏過來。
看着在場全體人等的驚詫神情,我無可奈何地笑起來——這就是我的微服私訪,看樣子,還非逼得作上一秀了,他媽的!
“沈書記——”那些大人們很快聚集到我的身邊,無數招呼問候聲同時響起。所有領導們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臉上,估計都在緊急判斷形勢,猜測這位魔鬼似的市委書記停留在此場景的深層含義。我朝大家點點頭,算是迴應——沒想說什麼,我的行爲含義,充其量不過是下車遛了個彎而已。
面前的小鬍子局長嘴巴張得很大很誇張,可以直接塞進一個駝鳥蛋,還有他的那些同事們表情也是如此——估計這是本年度,他們所能看到的最大場面的政治電影了,華麗程度非同凡響,超乎想象,我能夠非常肯定。
田秘書走過來了。“這是我們長川新任市委書記——”他面朝那些不知所措的人們,介紹了一個,“沈宜修同志。”
現場有點騷動起來,嘁嘁喳喳的低聲議論聲不絕於耳,人們的表情非常複雜,主要是那些執法人員,以小鬍子局長爲代表,大家都有暈倒的跡象。
“你們南區就是這樣開展工作的,是嗎?”田秘書質問的聲音冰冷徹骨,“沈書記反覆跟你們強調,執法手段要文明,要講和諧,要注意形象,你們做到了嗎?領導的指示,你們有一點聽從的意思嗎?”
“還想打人!打到沈書記頭上來了!簡直是無法無天!”田秘書的這個聲討,就象一石激起千層浪,現場立馬轟動起來。
“什麼?這還得了!”
“粗暴!放肆!”
“沈書記,您沒事吧?這個這個——”
身後的領導羣一下子炸了窩,意外過後,人人都端出一副憤怒激奮的表情來,有人目光在我臉上瞄來瞄去,觀察市委書記是不是真有捱打的痕跡,嘴裡還噓寒問暖的。還有人立馬就拉下臉來,指着一干執法人員訓斥上了,“你們南區,法制觀念從來就很淡薄,不是一天兩天了!開過多少會,整頓過多少次,啊?!老是違規過線——你們呂書記呢?彭區長呢?來了嗎?平時都怎麼約束你們的?”
我側臉一瞧,原來是老陸書記,一臉嫉惡如仇,滿嘴慷慨陳辭,好象恨不得立刻就把那幫制服馬甲們全用唾沫淹死。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5 微服私訪記(三)
下面的事情,完全可以用峰迴路轉四個字來形容。呃,不對,不適當,應該只能說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市委書記的身份一旦暴露,還有什麼路徑可讓他們轉的?景仰吧!膜拜吧!這個舞臺上,真有膽敢逆天的,倒還值得我說上一個佩服了。
小鬍子彭局的意識早就不知道轉悠到哪塊菜地裡去了,這樣突然出現的戲劇化場面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個泰山壓頂,根本無法想象。在陸副書記濤濤不絕的口水裡,執法局長的膝蓋開始哆嗦起來,他翻着白眼地看我,好象有點神智不清的意思。
“沈——沈書記——”小彭局長退了一步,然後用非常顫抖的聲音說,“我沒打人啊——真沒打啊——”好象要哭出來了,他用手在身後比劃了一下,似乎希望誰來幫他作個證,但是他的那些同事部屬們此刻也同時呈現石化狀態,沒比他好上多少,根本沒人敢出來說句話打個圓場。“他們都看到的——我真沒打你啊——”彭局長語無倫次地表白,手上那個豪華的包包終於掉到了地上。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沒說話,我瞭解他的潛意識。就算頭腦真的短路白癡,這位南區太子爺也必須有所分辯——如果坐實了毆打市委書記的罪名,對他來說,那可真是逆天之禍,滅頂之災。
是的,法律書其實是這麼寫的:打人這種事情只論後果,只要沒有弄出法定事實傷害以上,最多也就拘個留罰個款,賠付醫藥費什麼的。比如說,我拿杯子砸人,就必須承擔這樣的後果。
但是,法律書上沒寫的情況是:如果打了市委書記那會怎麼樣,還有就是市委書記打人又會怎麼樣——真沒寫。
眼前這位老兄顯然沒有市委書記那麼瀟灑倜儻卓爾不羣,也敢於衝頂上來吼一句打的就是你——他理應熟悉法律書上沒有提及的那一部分內容:就是說打了市委書記,後果絕對堪虞,不可能只是拘留罰款賠醫藥費那麼簡單,他完全沒有承擔如此兇險的政治法律及其諸般後果的勇氣。
好不容易等到陸書記的口水結束,田秘書又接了上來——他可能是覺得自己一直跟在市委書記後邊,在此事件上,理應有爲領導代言的義務吧。
“沒打人?那你們圍上來幹什麼?想造反啊?啊?!”田秘書爲這幫倒黴的執法者們戴的帽子非常大,也不知道是學誰的風格。“沈書記完全是從法制角度出發,在教育你們,幫助你們,執法犯法——對政策,對規定,你們平時就是這麼理解的?”
身後再次傳來喧譁,又有大批人馬殺到——兩輛大客車緩緩停到街邊,那幫北方記者們爭先恐後地魚貫而出,朝這個方向涌將過來。一看到這種場景,大大們大概感覺找到了新聞線索,立馬全體呈現一副興高采烈賓至如歸的表情,肩挑手提的,把吃飯家伙全都扛出來了。
我一愣——誰他媽酒灌得太多吃壞了腦袋,早不早晚不晚地,把這幫好事爺們給我拉過來啦?真暈。
就象電影裡的分鏡頭——再看另一個方向,N輛小車風馳電掣地趕赴過來,在我們面前上演了一場生死時速式的標準賽車大戲,然後一頭扎到馬路牙子上,剎車的緊急制動聲聲聲入耳。車門被關得山響,一幫子領導狀老大下車就忙不迭地朝這邊跑,一個個樣子倉皇猴急,有的領導邊跑還邊擦腦門上的汗。
“南區老呂他們來了,沈書記。”有人湊到我耳邊,提醒了一個。
“哦——”我笑着說,“反應挺快的嘛,呵呵。”
再然後又是車。本地的媒體好象終於也反應過來,不甘人後——印着長川電視臺、長川日報的新聞採訪車也跟來了,不過這條街上,好象沒有車位給他們停了。
還是然後,警笛大作,交警巡警們也動了起來——真沒辦法,他們肯定得動,因爲事實上街道上已經車滿爲患,前邊後邊同時給堵上了。
一時間這條側街車水馬龍、人頭椽動,熱鬧非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轟動大事件。
看着眼前擺出的新聞媒體陣勢,還有表情豐富的各類領導們,我突然感覺有點疑惑起來——是不是兩會在這裡召開啦?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突發事件,連我都沒有心理準備——我真的只是遛了一個彎,說了幾句話而已,我沒有任何想法興師動衆,要在這裡召集一個什麼現場辦公會的。
所以說,領導們要搞微服私訪,就得有相應的心理承受能力,隨時準備應付這種意外出現的大場面,呵呵。
“沈——沈書記——”一個胖子領導從人羣中奮力擠到我面前來,“對不起——”只見他滿頭大汗,神情悲慘,話都說不利索了,“對不起對不起。”站定之後,還是道歉,這句話倒是說蠻利索,也蠻誠懇。
“老彭,南區區長。”又有人在我耳邊友情提示,幫助我掌握狀況。
“哦——”我拉長了聲音說,“你好啊彭區長,久仰大名啊。”又瞄了一眼邊上的小彭局長,再看看他的胖子父親,然後我在心裡爲父子倆的氣質作了個簡單比較,我覺得,血統論這個說法還真他媽正確,兩個人實在是太象了。
當然,主要還是因爲父子倆此刻臉上呈現的表情都差不多:恐懼、痛苦、沮喪、悲哀,都寫在臉上。嗯,還有,以我的個人看法,小彭局長畢竟還是太年輕,在這樣的高壓力大場面下,幾近崩潰,只剩下顫抖哆嗦的動作,連辯解的勇氣好象都一併失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沈書記,我們工作沒有做好——”老彭區長的聲音也在顫抖,在他身後,一衆南區官員們集體面如土色,壓着腦袋不敢吭氣。
其實這些領導們跟小彭局長不一樣,肯定不會那麼菜鳥雛雞,眼下這種情形對大家而言,壓力確實有一點,但是同樣可以肯定:媒體也好,市委領導羣也罷,倒是絕不至於讓他們恐慌成這個樣子。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些官場老油條們如此失態呢?呃,答案非常簡單,就是鄙人——沈先生的王霸之氣,讓大家張皇失措,害怕了,痛苦了,無言了,顫抖了,呵呵,真是這樣,我瞭解。
當然,王霸之氣這一說有點象在開玩笑,那玩意太過虛幻無聊。事實上我得承認,之前身份沒有暴露的情況下,根本沒有人會以爲我有這種氣味——差點給制服們胖揍一頓,就是明證。我這人的樣子其實非常普通平凡,走在大街上雖不至於影響市容,但也絕對不會有人衝上來搞什麼膜拜景仰,誰去注意你他媽誰啊?真要長成王八那樣子的,倒可能吸引到多一點眼球。
但是現在,在沈先生的傳說裡,在無數攝像機照相機的鏡頭下,在這些領導們面前,我的王霸之氣成立了。
上午一場非典型常委會,把這個城市的黨羣副書記還有政法委書記直接送去牢房,權力兇器鋒芒畢露,鐵血王者傲然歸來——這不是傳說,是事實。雖然會議結束才兩個小時,但是可以肯定這個重大的政治新聞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傳遍長川官場。所有領導都會關注這場重要的會議,但是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如此兇悍的傳說,我讓他們害怕了。
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現在的沈先生,在長川領導羣眼裡,就是一個至高王者,可以操控他們的生死榮辱,掌握他們的命運聲名。
太神奇了,太有王霸之氣了,我承認。
此刻,南區全體官員們站在神奇的沈先生面前,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而且集體面帶悲愴,惴惴不安,大概以爲被抓了典型,權力兇器再次出鞘,準備拿他們開刀了。
是的,我也如此以爲——寶刀既然出手,不飲血,無以歸。
“南區的工作做得不錯。哈哈!”我笑起來,“在你彭區長的領導下,幹出水平來了嘛。”我隨手指了指面前表情神似的倆父子,“幹革命就是要這樣,上陣不離父子兵,對不對?”
話裡的諷刺之意,現場所有人都能輕易聽出來,老彭身子爲之一抖。“對不起沈書記——”他低着頭,囁嚅着說。
“除了對不起之外,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收起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6 微服私訪記(四)
對面的小彭局長好象終於嗅出極度危險,父親的悲哀表情喚醒了他的求救意識。“不不不——”他大聲喊叫起來,“我沒打人,我沒動手——”
“住嘴!”老彭區長嚴厲地打斷了其公子的抗辯。但是小彭急於表白,沒理會他老爹,“真的!”他又衝着我喊。他的樣子非常激動,一邊急切地用手指劃身後,“大家都可以作證,我們真沒——”
啪的一聲脆響,老彭非常直接地用耳光制止了兒子。“還敢說!”他短促地喝了一聲,“沈書記作指示,你多什麼嘴?”
小彭局長不說話了,他臉上挨的這一記應該很重,白白的面龐上立馬浮現指痕,他捂臉看着我們,眼光中滿是委屈,象一個孩子。
看着這一幕當庭教子,我微笑,然後跟身旁的市委領導們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大家都沒吭聲。
只能說,小彭局長的政治表現確實不夠成熟,遠遠不及乃父——你確實沒有打人,我也不會去誣陷你,但是這個事情根本不是解釋的問題。當着如此多的上層領導,還有這麼多媒體,你申辯個什麼勁?只能越描越黑。
你沒打人,但是存在打人的動機嗎?你有打人的想法嗎?是什麼原因導致你要站在大衆面前來解釋這個事情?你面對的是一位微服私訪的新任市委書記,他阻止你不文明的執法行爲,然後問題居然就聯繫到打人上了,那就是表示,至少你有給這位仗義執言的同志揍上一頓的衝動,是不是?這個衝動的後果有多嚴重你知道嗎?那些媒體會怎麼說你懂嗎?——不管從什麼角度一炒,你的這種惡劣行徑都會轟傳四方,還執法?你去投案吧!爭取寬大吧!你完蛋了!
我微笑不語,但是身邊陸副書記等一干市級領導們表情就嚴峻了,我猜想他們大概已經在思考怎麼處理這位南區太子爺了吧。這個問題上,如果沒有牽涉到市委領導們自身的利益,估計沒有人會反對這樣的處理——呃,話說回來,就算是牽涉到他們,誰又敢冒着生命危險出來保上一保,同沈先生的王霸之氣鬥上一鬥?
老彭區長上前一步,乾咳一聲後,低聲說,“沈——沈書記,您看這個事情,怎麼處理?您作指示。”他的樣子確實有點痛苦,“怎麼處理,都不過分,我們都接受。”老彭的臉色很蒼白。
我看着彭區長,我瞭解他此刻的痛苦心情,其實這位大區長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不一定清楚,但是他根本沒有申辯的餘地,只能代表兒子等候處理——對他而言,政治上的裙帶關係此時只能成爲包袱。
我相信彭區長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祈求事情不要繼續擴大,牽扯到自己頭上,別讓市委領導們找到口實,把這個事當成南區洗牌的理由,藉機下了他。至於兒子那頭,只要市委書記態度一明確,肯定誰都不要存什麼指望——一個副科級幹部,要下他不跟玩似的?何況還有執法犯法的惡劣情節?不讓人上綱上線,把他弄進監獄裡去,他一家人就得燒高香了。
大家的眼神又集中到我的臉上,都在揣測市委書記此時的想法——其實所有人在這個事情上都莫名其妙,誰都不清楚具體由來。大概領導們在考慮,我要在這個事情上作作文章,抓抓反面典型,樹立一把威信,清理一下門戶,劃出一片山頭了。
我又笑了笑——我是有這樣的考慮,但不會在這個事件上,找這樣一個因頭。
其實這個事情本身不是大事,我原本也沒打算有什麼動作,真的只是散了一個步,跟南區這幫執法者們遭遇,純屬意外。當然他們在工作上確實存在問題,我順便提醒了一個,但也僅此而已。
小彭局長他們對我的態度不夠友好是事實,但是我的臉上沒有刻着市委書記四個字,不能要求別人以對待領導的態度來對待我,至於工作方法這個問題,我敢肯定,如果以此次微服私訪見聞作爲標準來處理人,那麼所到之處的權力場,就會寸草不生。
我需要洗牌的理由,但是這個理由太過牽強,太過隨意,以這種理由來洗牌,會給人指着後背罵一聲卑鄙、陷人以罪,這不符合沈先生的政治原則,按我的本意,不會這樣去做。
也就是說,原本的想法,是把這個事情帶過去,付諸一笑,我並沒想過要怎麼樣。
對面的小彭局長望着我,目光哀憐,充滿求告之意。但他肯定不敢再說話——這個場合下,他老子都輪不上表態發言,只有作檢討的份,他算老幾?而且相信這位同志已經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了,不客氣地說,那是相當的險惡,沒有人能救他。只要市委書記一發話,給他定個調子——執法犯法者,罪加一等,他立馬就得玩完。其實他具體幹過什麼根本不重要,關鍵只在於一點,那就是市委書記的態度:我會怎麼想,怎麼看,怎麼樣來處理他。
其實這位南區太子也就是形象上裝了點B,他的行爲倒是沒有惡劣到令我不能忍受的程度,而且他確實是在工作,也並沒有打我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如果這個事情上給他一個無法翻身的教訓,是冤枉了點,也殘酷了點。
嗯,還是隻能說一句:生活就是這樣,權力場就是這樣,你很難把握到自己的命運,除非你足夠強大,那麼你就可以把握別人——讓別人去爲命運的不公而哭泣吧!
我又笑了笑。“執法犯法啊,小彭,要我怎麼說你好呢?”我的手在周圍緩緩地劃了一圈,聲音有點冷。“這裡有這麼多的羣衆,這麼多新聞媒體,你在這樣的場合下,沒有表現出一個政府工作人員應該有的素質啊,是不是?告訴我——你執的是什麼法?”
沒人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回答。小彭局長看着我的表情有點癡呆,有點驚駭,他根本就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聽出了我的潛臺詞。
這些話裡的潛臺詞,所有在場領導也都能明白,因爲他們瞭解我的風格。而市委書記對此事的態度,也已經非常明確,昭然若揭。
老彭區長的視線劃過面前神色嚴肅的市委領導羣,最後停留在我臉上,他的目光黯然神傷。相信他應該明白了,自己兒子的政治生命,到此爲止——後面的事情,將會有政紀黨紀甚至法律來介入處理,由不得他了。
是的,命運有點酷。我原本沒有想法要去弄掉誰,但是現在卻也不得不表上這麼一個態——不是什麼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只能說這位小彭公子非常倒黴,就是這樣。
這麼多領導在場,如此高檔次的媒體陣容前,不抓他這個典型,誰來爲我的公衆形象買單?弄出這麼大一陣勢,我的行爲意義在哪裡?誰能想象一位新任市委書記到任後的第一次公開亮相,如此興師動衆,原由竟然是一次無厘頭的遛彎?那可是真他媽滑天下之大稽了——所以,必須有人付出代價,那個人當然不應該是我。
我不能讓所有人都指着我的後背,罵上一聲幼稚、神經病。寧可在政治場被領導們說我手段殘忍、冷血無情。這是另外一原則了——兩害權衡取其輕。
這是個範圍的問題,也是個層次的問題。
如果說作政治秀,現在就是一個具體的表演項目——曹孟德借人頭定軍心,大概論得上,嘿嘿。
老陸瞧了瞧我的臉色,然後慢條斯理地朝着面前那幫神情木然的南區領導們開了腔。“彭區長,我看你們南區,有必要好好整頓一下啊——老呂也來了吧?就在這裡,開一個法制工作現場會,啊,有些問題上,不及時處理的話,羣衆反應很大啊!沈書記,你的意思呢?”
我瞥了一眼貌似嚴肅的陸副書記,在心裡撇了撇嘴——這個老狐狸!他的反應更到位,看樣子,是想借我的手,來洗上一把牌了。
我其實更加無所謂——那就洗吧!“嗯。”我點點頭。“這樣的執法方式,反應了什麼問題?不能營造一個乾淨的法制大環境,領導者難辭其咎啊。”
然後人羣中的劉檢察長又上前來說了幾句,提到南區過去兩年在執法這個問題上引發的紛爭,還簡潔地交待了兩個案例。“影響很惡劣。”劉檢最後說,“這個區對法制工作重視不夠,歷來如此——”
我跟老陸簡單地交換一下眼神,他也點了點頭。身旁的常務林副市長看着我們目瞪口呆,“呃——沈書記——”他好象想說句什麼,但是欲言又止,我的視線一轉到他臉上,他馬上就縮了口。
南區的領導們面面相覷,自書記區長以下,人人汗出如漿,大概他們都能感覺到,有點小颱風即將登陸了吧。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7 微服私訪記(五)
我的手指向面前的人羣中點了點。“呂書記是吧?”一個戴眼睛的中年領導趕緊出來,跟老彭區長站到了一塊,“是的是的,沈書記,請您指示。”
“你看這個事情,應該怎麼處理?嗯?”我問他。“作爲南區的領導,你們的態度是什麼?”
“呃——”呂書記瞟了一眼老彭,但是他的搭檔完全無言。“這個——”他伸手往額頭上擦了把汗,“工作沒有做好,我們承認錯誤。”
還沒等我說話,老陸書記就插進來了。“承認錯誤?”他冷笑着追問了幾句,“你們承認過多少次錯誤了?哪一回真正採取過行動來糾正?屢教屢犯——我看啊,是你們這些領導者思想認識上的問題!是班子的問題!”
這個綱和線上得夠意思,老陸的態度非常明確——他的意思,就是要動南區的班子了。
“陸書記,話也不能這麼說——”常務林副市長終於忍不住跳出來,頂了老陸一個,“南區的情況,也是個歷史問題,不是哪一任班子應該負這個責的吧?再說了,這種現象,也不僅僅只存在於這一個區——”
“老林!”我打斷了林副市長的唧唧歪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可以聽之任之,放縱不理?你這是種什麼思想?”
“發現一例,處理一例,不能手軟!”我的話非常堅決。
林副市長瞧了我一眼,不敢再說,一臉悻悻地退了回去。
南區一幫人集體呈現癡呆麻木狀,看着幾個市常委說嘴,也沒人敢上來插上一言。呆了片刻之後,老呂才小心翼翼地朝我解釋了一句,“沈書記——”他低着頭,聲音有點結結巴巴,“對南區的情況,您可能還不太瞭解——”
“你那些情況,我不需要了解!”我毫不猶豫地說,“我只相信客觀事實,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物!”
“老陸沒有說錯你們。”我說,“出了這樣的問題,作爲領導者,首先不去考慮怎樣糾正錯誤,挽回影響,想的就是如何去推卸責任,找理由找藉口是吧?”老呂的表情極度鬱悶,可我不理他,繼續我的敲打,“我的看法是——你們的領導班子,確實存在認識問題,必須整改!”
和他們的班長表情完全相同,南區一干班子領導垂頭喪氣,汗不敢出,大家都聽出我的態度來了——來自市委書記的這個堅決態度,讓他們感覺難以消化。
場面有點亂,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似乎整個街面上都擠滿了人,圈子最外層人頭涌動,聞迅趕來看熱鬧的羣衆越來越多。警察們一個個神情緊張,如臨大敵,跑裡跑外地忙着控制維持,盡力保持現場秩序。“沈書記,您看這個附近,這些閒雜人員要不要清理一下?”後邊有人大聲請示,是公安局的老魏跟王政委幾個。
“清理?”我回頭瞟了他們一眼,“不必了,我們是怎麼做工作的,人民羣衆有權利瞭解嘛,是不是?”我說得挺無所謂,但是看見幾個高階警察面有難色,“可是這個——人實在是太多了,不好控制,怕出亂子啊!”老魏擦了把汗。
陸書記也轉臉過來,吩咐了一句,“如果治安壓力太大,可以考慮把兩邊街道口封鎖起來,別讓人再往這裡擠,能做到吧?”
“是!”公安局長們朝這邊敬了個禮,迅速轉過身去,在一幫警察的護衛下,又擠出人羣,履行自己的職責去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許多鏡頭對準了這個方向——周圍的新聞媒體,長槍短炮地把傢伙全架上了。以市委市政府的常委們爲中心,南區那羣不知所措的領導們在面前排成一溜,後面是滿地蹲着的小商小販,不顧自身依然處於險境,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就象一羣受了驚嚇的大頭鵝。還有他們身邊站着的南區各個部門不同制服的執法人員,此刻似乎也沒了心情盯緊自己的獵物,大家集體踮起腳來,也在留神觀察這邊的情形。
現場最中心的這一部分事件當事者們臉上表情都非常嚴肅,或者驚恐,所有人都三緘其口,保持着絕對的沉默,空氣中有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大概全在等待接受來自這個城市最高層領導們的雷霆一擊吧。
如果這算一個現場辦公會,那麼現在的形勢是這樣的——上層情緒一觸即發,南區政場岌岌可危。
略加沉吟之後,我緩緩地開了腔。“首先,彭區長,你的個人情況,自己要能夠有所認識。”我慢條斯理地說,“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於公於私,於人於己,你對你的這位小彭局長都負有教育的責任,你自問盡到了這個責任嗎?”老彭看着我,面帶恐懼,顯然他已經清楚我的意圖,那就是對南區的調整,將會從他身上打開口子。
是的,我確實是這麼想的。既然已經決定出擊,那麼就徹底洗一次牌吧,光天化日之下,公開宣佈給他動一動班子,來頓殺威棒(呃,殺威棒這說法,好象說反了,呵呵),對長川政治的整頓治理,就從這個區開始,從這次突發事件開始——選日不如撞日,我隨時可以進入戰鬥狀態。
當然,這種戰鬥方式,或者說處理事情的手法調子確實高了一點,欠缺含蓄。但是沈先生不害怕高調,不害怕曝光,也無須含蓄。
含蓄這個詞的意思是隱諱地闡述觀點,委婉地表達意願,以避免遭受正面攻擊——但是我也不害怕攻擊。在這個政治場上,只有沈先生沒有弱點,象一柄至鋒利的銳刃,可以完全做到無視打擊。
但是來自沈先生的打擊,就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承受的。小彭局長此刻的表情可以證明此說法——不愧是父子連心,很他爹的樣子差不多,這位公子頗爲恐懼驚慌,眼睛裡白多黑少,直瞪着我發呆,一副百哀齊至的模樣,就象世界末日來臨了。
我無所謂地笑笑,其實處不處理他小彭,對我來說絕對不重要,這種小事情根本不值得一個市委書記爲之出手——讓他來接受沈先生的敲打?他有那資格嗎?不過還是應該加上一句,在政治上他已經來日無多,南區太子爺的身份,看來小彭也當到了頭——所謂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皮之不存,毛附何處,就是這個意思。
“老彭,以我的看法,你應該好好反省一下。還有你們南區這些領導,也是如此——”我點着面前這羣狀若白癡的官員們,淡淡地說,“健全法制,建設和諧社會,你們的思路在哪裡,你們的意識在哪裡?你們的行爲體現是什麼——”
“呂書記!呂書記!”突然後邊一個很大的聲音衝這個方向叫喊,直接打斷了我的侃侃神談。我愕然轉臉,看見有人從人堆裡擠過來。“呂書記,在這裡嗎?”還邊擠邊喊,聲音洪亮,底氣十足。
嗯?這個?又搞什麼飛機?
我用探詢的眼光瞟了一眼面前的老呂,發現他沒看我,眼睛盯着來人。老呂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盼望的神色。他身邊的老彭區長跟他一模一樣,也往那個位置瞅,還一邊噓了口氣,貌似神情輕鬆鎮定了許多。兩人後邊跟着的南區全體官員,也一個德性,就是拿出了那種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的表情,全朝着來人的方向,臉上盪漾死裡逃生的幸福,就跟終於盼到了救星似的。
“你們區委還是區政府着了火?嗯?”看着眼前這羣領導們王顧左右的樣子,我有點莫名其妙。發上一問,但是沒人接我的言,南區一幫領導還在看,還在等。
我納悶了,來者誰啊?貌似很牛逼?還擠兌上我了?——政壇救星?苦海明燈?南區的殺手鐗?準備上來單挑的?
然後那人在衆人翹首期待的目光裡終於擠到我們身前,“呂書記,在哪裡?”他面朝南區領導羣,嘴裡還在大聲喊叫。
我靠!居然還帶這種態度的!對於市委領導羣,完全做到了無視啊這位老大!他媽夠拽!沒見識過。
“呂書記!你們什麼態度?!”我提高音量,提醒一下南區心不在焉的這幫官員們。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8 阿喀琉斯之踵(一)
老呂回過神來了,臉色一凜。“市裡領導們都在呢!”他壓着聲音衝那人吼上一句,又趕緊衝我這個方向努努嘴。然後來人好象這才感覺出氣氛的不同,他轉臉過來,同我們朝上了面,然後有點發呆。“呃?”立馬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來,“陸書記——秦書記——林市長——趙市長——鄭部長——”他嘴裡依次招呼一衆領導,“呃,這個—一”又上下打量了我幾眼。
這人好象挺熟悉市裡這幫領導,一個個稱呼得非常順溜,高低次序輕重緩急拿捏得相當到位,就跟背誦會議出場名單似的,絕無偏差——當然,除了我這個剛報道的新丁之外。
我愉快地笑起來,覺得這種情形非常有意思。“陸書記,這位誰啊?你熟人?”我側過臉去問老陸,聲音不高——怕嚇着那位老大。
“不熟不熟——”老陸趕緊分辯,他的樣子也有點茫然,“你呢?”然後他又看常務副市長,就跟擊鼓傳花似的。
“這個區的一個人大副主任,好象快退了。”林副市長把腦袋湊過來,“不過我也不是很瞭解。”他在我耳邊說。
一干市領導們面面相覷,大家看看那人,又看着我,都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來。
“哦,呵呵。”我轉過臉來,不動聲色地笑笑。
“哦,您是沈書記!”那位副主任老大通過反覆的辨認,終於弄清楚我的身份,恭謹地衝我哈了哈腰。“上次跟您一塊吃飯,呃,好象有四五年了吧!”他說。
嗯?這位?好象打算現場表演套近乎攀交情的功夫來了?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我眯縫着眼,也打量上這位老大一把——大概五十多歲,身材中等,有點謝頂,魚泡眼酒糟鼻啤酒肚,典型的小官僚形象,非常普通。這種形象在縣處科局一級的幹部堆裡,一抓一大把。
嗯,好象有點印象,但是絕對不會熟到存在交情那地步,因爲他的造型在我記憶裡,可以肯定沒有任何具體痕跡。聽他的說法,我們應該有喝過酒,這也並不奇怪,事實上誰都知道,我在長川,雖爲新來人,卻是舊時客。
副主任眼巴巴地看着我,神色倒是挺諂媚,“沈書記,一看就知道,絕非池中物啊!”他搓着手笑,“嘿嘿,那回喝酒的時候我就跟他們說——”
“停!”我向他伸出一個食指,制止了他的胡說八道。
嘿嘿,我想,這位老大也許走錯了地方。或者,喝得太高,傷了神智?
我們可能確實曾經打過交道,但是——喝過酒又怎麼樣?吃過飯又怎麼樣?就算有過交情那又怎麼樣?居然還能想到走這個門子,我真服了你們!
長川的政治場對於我而言,值得留戀回味的東西實在太有限了,其中肯定不包含以前那幫酒肉朋友們。沒什麼好說的——我是長川頭牌政場毒藥,跟那些人從來就不是什麼朋友,也並不值得他們留戀回味。這次下來,在開過常委會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看望過我,問候上一聲,就是明證。事實上,我可以肯定,所有人都在等在看我的笑話,等着我弒羽墜落轟然倒地然後捲鋪蓋滾蛋,等着我成爲他們酒桌上的笑料、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是這個事情上我表示理解,不會去奢談什麼人性涼薄。對於他們來說,安全問題是第一問題——我下來的這半個多月裡,一直住在辦公室,見過的每一個人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跟我接觸,勢必得罪以任小天爲首的全體長川最高層,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不能要求大家都有視死如歸的勇氣,也不想誰來爲我兩肋插刀,所以我可以原諒他們,也從來沒有考慮過要追究誰報復誰,根本就無所謂。我甚至還可以跟他們相逢一笑,只是肯定不會有什麼兄弟情誼,我對他們會象對任何一個陌生人一樣,完全做到一視同仁,絕無二致。
是的,從此沈郎是路人——大家就別指望了。
但是眼前這位老大,顯然還在指望我們的酒桌情分,他的腰身不自覺地佝僂,一臉笑意地望着我,“呃——沈書記,您的氣度,我們歷來是佩服的——”
我轉眼望了一眼身旁表情好奇的市委領導們,又看看不遠處那些攝像機鏡頭,然後我身子微傾,向這位老大探過去,輕聲問他:“那麼請問,您來這裡有什麼貴幹?我能幫到你什麼嗎?”
我的臉上笑容可掬,語氣也很溫和。
副主任老大直接受到鼓舞,他迅速朝周圍瞟了瞟,在看到身後南區那幫人憧憬豔羨的目光後,又不禁面現得色,顯然認爲身前這位新任市委書記還是頗講情誼滴,還是很念舊滴,他還是非常有面子滴。
“哦,沈書記,這個——”他用手指了指邊上呆若木雞的小彭局長,低聲跟我商量,“您看,能不能考慮一下先別處理,給我個面子——”
呃——這說法,有意思,呵呵。
我盯着這位自認面子不薄的老大,眼睛眨也不眨,我在考慮的是他這神志是否清醒。
“這孩子,我看着他長大的,本質不壞,就是脾氣稍微傲了點,年輕人嘛,都這樣!”老大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情。“可以理解的,呃,惹沈書記生氣了吧?我會告訴他——”
我終於笑出聲來,我的瞳孔縮緊了。
這就是一個區委區政府搬來的救兵?苦海明燈?殺手鐗?呵呵。
我直起身子來。“呂書記,這位領導——”我指着副主任,“他要反應的情況,你們也都清楚嗎?”
“啊?”老呂應該感覺到我的語氣不善來,他下意識地點點頭,然後又搖頭,也不清楚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幼稚!”我冷笑了一個。
副主任終於住了嘴,他不自禁地後退一步,看着我的眼神變得驚惶起來,可能終於感覺到市委書記臉上的笑容太過森冷,很難適應了吧。
“來,看這邊。”我在這位老大肩頭拍了拍,然後又指邊上那些記者們給他看,“把你剛纔的話重複一遍,大點聲,告訴大傢什麼叫面子。”
“讓所有的人都來聽一聽,你們向市委書記提出了什麼要求,讓大家都來想一想,你們的要求有沒有道理,合乎哪一條邏輯。”我冷冷地說,“在這種場合,這麼多人關注下,居然玩這種把戲來,你們不覺得寒磣嗎?不覺得可恥嗎?”
副主任的臉色驟然蒼白,顯然沒有作好思想準備,來接受這樣一個回答。猝不及防之下,他和身後那些同事們一樣,找到了非一般的恐慌感覺。
“你們南區!”我又指點着那羣重新陷入慌亂的官員們,“存在很惡劣的政治習氣——出了問題,首先想到的就是搞歪門邪道,走上層路線,就是怎樣去掩蓋,怎樣去逃避,從來沒有正視過問題的解決!”
“這樣的行爲代表什麼?”我的聲音非常憤慨,義正辭嚴,不容置辯。“官官相護,狼狽爲奸!”
市委書記的這個判語下得很重,身前身後的領導羣一下子就騷動起來。邊上老陸反應過來,立馬跟着訓斥上了,“惡劣!惡劣!什麼風氣!”他用手指着不知所措的副主任,“簡直是恬不知恥!”因爲憤怒,手都有點發抖了。
可以說陸書記的情緒完全可以理解——這樣公然地託關係走門子,如此不加掩飾,確實令人髮指。身後的領導們也紛紛出言指責,都說太不象話了,太不成體統了。
面對市委領導們的齊聲指斥,副主任的嘴張得非常大,好象很難受很驚詫的樣子。“沈書記——”他看着我,聲音也抖了,“您——您不記得我啦?我是——”
這一下身旁很吵,他後邊那句話我沒聽清,好象說他是誰的父親。我又冷笑起來——敢情這位老大還有個牛逼公子?憑着這個就敢來恐嚇市委書記了?就要沈先生來買他的帳了?我靠!
“你是誰的父親都沒用。”我冷冷地說,“我不吃這個,換花樣吧。”
副主任的眼神很失望,也很悲涼,他低下頭去。“哦。對不起,沈書記。”他的樣子無限沮喪。
我聳聳肩,笑得很嘲弄。“任小天的父親是誰,你應該清楚吧?”我無所謂地說,“你也儘可以把你那位公子拉出來,給我上一課。”我說,“不過告訴你,不管他是誰,地位有多高,你要求的這個面子,我都不會給——”
“對不起沈書記,我不知道——”副主任囁嚅着說,“是他們打電話讓我來的,我不知道會這樣——”
我沒理會他,轉臉盯着老彭區長和他的寶貝兒子。我想此刻自己的目光應該非常誅心。
老彭擡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裡也有幾分悲涼,很複雜。“算了,你回去吧,沒辦法,就這樣了。”他走上前來,拍拍垂頭喪氣的人大副主任,“謝謝,你盡心了老雲。”
什麼?
突然之間,有點悲傷——非常意外的感覺。完全來不及防備,我好象被擊中了。
“老——雲?”我跟着彭區長,喃喃地重複上一句,不由自主地。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19 阿喀琉斯之踵(二)
我仔細地看了一眼面前這位雲副主任,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他好象是副區長,我跟他吃過飯,也跟他喝過酒,不過只有一次,確實不記得他的模樣了,但他就是雲菲菲的父親,絕對不會錯。
我發了一呆,把擡起的手放下來,這一刻,有點迷茫,還有點悵惘。
身後領導們七嘴八舌的指責聲不絕於耳。
“身爲一個黨員,你的素質在哪裡?你的黨性在哪裡?”老陸的聲音很高亢,“誰讓你來這裡的?嗯?
彭區長一臉苦笑地望着自己的老夥計。老雲的腦袋壓得更低了,“對不起,沈書記。”他說,“我以爲——”
我擡起手,無力搖了搖,阻止他的道歉。“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又說。“對不起。”
我又回過臉去凝視着那羣慷慨激烈的市委領導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是什麼,但是他們馬上意識到不對勁,所有訓斥的聲音嘎然而止,大家同時收了口。
“沈書記?怎麼啦?”老陸招呼了我一個,他有點納悶。
我搖搖頭,沒理會他。我走到那位沮喪的小彭局長身邊。“嗯——”我想了想,然後問他,“你——跟雲菲菲很熟?”
“啊?”小彭顯然沒有想過市委書記會問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雲菲菲——是啊。”他看着我,有點語無倫次,“小時候,我們住在一個院子,我常帶她玩兒——呃,菲菲很調皮,老愛捉弄人——”
我嘆了一口氣。“哦,謝謝。”我低聲說。
“就跟個男孩子似的,從小就那樣,還有——”
“算了,不要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聲音重新恢復堅定,小彭看了我一眼,估計情緒猛然被帶回到現實,他的樣子又恐怖起來。“沈書記,我真不知道是您——”又開始解釋上了,可能覺得在我開口宣佈處理意見之前,這是他的最後機會了吧。“我怎麼可能——”
“別說話!”老彭又嚴厲地打斷兒子的申辯,“老實點,聽候組織處理!”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搖搖頭。“沒有誰要處理他。”我說,“都是爲了工作嘛,誰能保證永遠正確?如果出了點問題就一棍子打死,以後還有誰敢放開手做事?”
這個彎轉得有點大,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很驚訝。
“沈書記!”老陸在後邊叫了我一聲,帶了點提醒的意思,可我不理他。
“你們區委區政府在這類事情的處理上,確實存在問題。”我又點點老呂他們,“唯書唯上,人云亦云,太容易被上級部門,被領導們的看法左右了吧?”
“這是一次摸底考試。”我說,“考的就是你們的堅定性,原則性,啊。”我說,“能不能頂住壓力,保護這些工作者們的積極性,爲他們挑起擔子,負起責任來。”
“大家看看他們。”我又指着南區那羣呆若木雞,集體不知所措的各部門執法者,“這些同志,他們從事的工作容易嗎?”
“不容易!”我說,“每天披星戴月,頂風冒雨,做的全是得罪人的工作,受人指責受人詆譭,有時候甚至還會遭到不明真相的羣衆圍攻,付出血的代價!”我說,“另一方面呢,還要承受來自社會的來自輿論的壓力,動輒得咎,工作上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指爲破壞和諧,破壞穩定,流血又流淚,痛心啊——”
“他們是破壞者嗎?當然不是!他們是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建設者!”我說,“安定繁榮,離不開法制的保障,建設和諧社會,前提就是法制的健全!”
“所以,對於他們的工作,我們要堅定不移地予以支持,而不是無端非難,懷疑指責,我們要保護他們,給他們動力,而不是壓力!”
說到這裡,我回過臉來,淡淡地瞄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老陸。“陸書記,你是主管政法口的,我說的這些,你看對不對?”
“啊?”老陸真是有點發呆,好一會才明白我說的什麼,“呃——對,對,是這樣,法制要健全,要健全。”他說,“執法同志們的工作,也要大力支持。”
掌聲終於響起來,是身前那些部門的制服們,他們好象這纔回過味來——市委書記在剛纔的講話裡充分肯定了他們工作,高度讚揚了他們的精神,大家一下子激動起來,拼命鼓掌,一個個臉上放光,陰霾盡去,我微笑着向他們頜首致意,意示鼓勵。
情緒擴散開來,場子裡的掌聲象暴風雨一樣,經久不息,包括那些記者們,我身旁的領導們,甚至還有外圈的羣衆,全在鼓掌。
呃,其實想說的是——掌聲這玩意,真他媽有傳染性。起碼我可以肯定,後邊隨大流的羣衆理應不清楚圈子裡面到底在說什麼,而周圍一圈記者跟市委領導們,雖然也跟着在鼓掌,但是有些人臉上的表情,很是不以爲然。
嘿嘿,有掌聲就行,其他的無所謂。
同樣莫名其妙的還有南區一幫領導,他們手上鼓掌,但是表情茫然,看起來有點身不由己的樣子。事實上,他們肯定還在琢磨市委書記的潛在意圖,事情究竟會如何處理,到底誰來捱上這一刀。
我又緩步朝他們那方向走過去,經過雲副主任身邊時,我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請放心。”我說,“您要的面子,我絕對會給。”
這句話讓邊上的老彭區長聽到了,他怔怔地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彭又趕緊把頭低下去。
“你們這些做領導的——”我指着南區的呂書記,“這次考試不及格!”
南區的一幫子領導惕然生驚,一個個看着我不敢開腔。
“這些同志們的工作,你們用什麼來支持他們?啊?”我說,“執法有度——但是你們爲他們把這個度把握了好了嗎?他們的工作,羣衆不理解,領導也不理解,是你們的失職啊!”
大家表情都很暈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沉默了一會後,還是呂書記站了出來,“對不起,沈書記。”他說,“我們承認錯誤。”
“老呂同志,不要老說這句對不起,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我毫不猶豫地批評他,“應該爲同志們營造一個好的氛圍,幫他們掌好舵,把好關,讓他們少一點壓力,多一點動力,應該保護好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我說,“要加大宣傳力度,在羣衆中做好解釋工作,讓全社會都來理解和支持我們的執法人員,讓大家都明白法制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是的,是的,這些工作,我們確實沒有做好。”老呂諾諾連聲。
“要吸取教訓。”我說,“希望下一次考試,你們能夠及格。”
“啊?”老呂擡起頭來看着我,好象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沈書記,您的意思是說——”
我淡淡一笑,“就這樣吧。”我說,“明天你們區委可以就這個事情,組織開個法制工作專題會,好好反思反思,在工作上到底存在哪些問題。”我又轉臉瞟了一眼表情默然的老陸,“陸書記。”我說,“這個會,你有時間的話,也出席一下,給他們提點指導意見,怎麼樣?”
“哦,好吧。”老陸有點無可奈何,“不過原則上的東西,我們吃不準,還是你沈書記親自給他們把把關好了——”他的聲音跟表情同樣意味深長,我聽出一點諷刺挖苦的味道來了。
“沒問題。”我無所謂地說,“我讓田秘書也列個席,參與討論,到時候會議紀要交我這裡。”
“呂書記,彭區長。”我最後打了個招呼,“以後在這些問題上,多注意一點方法。”
“還有——”我又笑着說,“你們南區的班子,看起來倒是挺團結的嘛,這個很難得,繼續保持,啊——呵呵。”
以兩位老大爲首,南區領導們集體出了一長氣,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應該是意識到這場風暴終於沒有落下地來,終於過去了。
我又轉身走到那些執法人員面前,把地上小彭局長那個包撿起來,放在他手上,然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示安慰。“各部門的執法同志們,你們辛苦了。”我朝他們大聲說,“我向你們致敬!”
這些身着各類制服的同志們再次興奮。掌聲又一次平地響起,如銀瓶乍破,捲過人羣。特別是面前的小彭,樣子感動得一塌糊塗,居然眼淚都弄出來了——當然,我也不會以爲自己的話有這麼高的魅力值,關鍵是他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吧,呵呵。
“感謝市委領導們的理解,謝謝沈書記!”小彭局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拍巴掌的樣子很誇張,一副激動萬分的表情。他身後同事們基本上也跟他差不多。這一刻,閃光燈頻頻閃亮,各種鏡頭對準了這個方向,在我和這羣興奮的制服們臉上掃來掃去。
是啊,真是一條好新聞,我敢肯定,明天整個長川的媒體都會說這個——新任市委書記微服私訪,親自看望慰問戰鬥在第一線的執法人員。
我手上漫不經心地同大家一起鼓掌,心裡卻在想,原來沈先生的那些原則,有時候也是很容易轉向的,真他媽有意思。
這種想法讓我感覺有點意興闌珊,我側過臉去,吩咐身旁的田秘書,“就這樣吧,準備回市委。”我面無表情地說,“告訴大家,晚上還有會。”
然後警察們在前面開道,在辦公室一幫人的前呼後擁下,我從人羣中緩步走過。經過南區領導們面前時,我的腳步稍微停了停。“雲叔叔。”我看着被那些領導們衆星捧月一樣擁在中間的雲副主任,“有時間我會去看您的。”然後朝他點點頭,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走到停在街邊的001,田秘書已經把後門拉開,手墊在車門上方,候着我上車,南區領導還有那些執法部門的同志們全在後邊跟上來,我又轉身朝大家揮了揮手。再掃視一眼這個人潮涌動的現場,看見市委領導們也都上了他們各自的車,車門開開合合,人羣的招呼聲致意聲,讓這片場地顯得很熱鬧。
但是這個時候,突然有點隱隱不安的感覺,非常熟悉,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
直到坐進後座,田秘書把車發起來,我還在琢磨這種古怪的感覺。我把車窗按下來,悶悶地看着窗外,車開動了,從街側的人羣邊輕輕滑出,然後,在人羣后邊,我看見了——
“停車!”我的手拍到田秘書的肩膀上,我衝他大喝一句。
田秘書嚇了一跳,但是他的腳下反應很到位,吱地一聲急剎,車立馬停住。我推開車門,衝將下去。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燒烤小攤,堆在街邊衆多推車攤擔中間,顯得毫不起眼。但是,然而,此刻卻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非常不好理解,我的心一下子抖得非常厲害。
“誰的?”我指着小攤,顫抖着聲音問身旁每一個穿制服的人,“這個的主人,在哪裡?”
是的,從這個不熟悉的器物上,我看見了熟悉的字跡,還有熟悉的筆劃——她讓我顫抖。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0 阿喀琉斯之踵(三)
然而,沒有誰能夠提供準確答案。在場的人們一下子全都呆住了。
小彭局長帶着他的手下迅速趕過來。“沈書記?您在找什麼?”他的神情也很困惑。
“這個——是誰的?!人呢?去了哪裡?!”我指着面前的小攤擔,厲聲質問他。
馬上有更多的人聚攏上來,圍着這個看起來非常普通的燒烤小攤,端詳研究了一把,但是依然沒有人琢磨出線索——現場亂七八糟地碼了一大堆此類物事器具,執法者們根本就搞不清楚這玩意的具體由來。
我一把揪住小彭的衣襟,相信此刻的眼神讓他再次感到驚懼。“給我找——馬上!”我咬牙切齒地衝他吼了一句。
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但是市委書記生氣了,後果會很嚴重,相信大家都清楚。所以人們不等下一句招呼,立馬行動起來。
“你們都看看——這是誰的攤子?”
“站起來站起來,好好認一認——”
“那個那個誰?站起來說——”
制服們馬上衝着那幫小販吆喝上了,現場一下子又轟亂起來。
南區的領導們一臉驚疑不定地跟在我後面,不明所以;記者們的鏡頭又轉向這邊,市委領導們也打開車門朝這個方向探頭張望——市委書記莫名其妙的失態,讓大家全有種摸不着頭腦的感覺。
我也沒心思理會旁人想的什麼,一頭扎進滿地蹲着的小販堆裡,把這些灰頭土臉的人們一個個撥拉出來仔細分辨,辨認的對象都現出畏懼的樣子來。身旁幾位工商部門的同志耐心地配合我的動作,但是此刻臉上也寫着茫然。
這一個,不是,這一個,也不是,這——
“沈書記,您是在找我嗎?”在身側不遠處,終於有個聲音輕輕細細地響起來。
一呆,一轉臉,就看見了琳子,我的腿下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幸好兩個工商手快,一把扶住我的身子。
是的。琳子。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她,我驚訝了,顫抖了。
光陰似箭,如白駒過隙,才四年時間,絕對不足以磨滅記憶——但是我驚恐地發現,琳子的樣子,我幾乎完全不認識了。
琳子慢慢地站起身來,靜靜地看着我。除了眼神依然澄澈明淨之外,她實在是變化得太多。
“琳子,你——”我的聲音非常吃力,“你一直在這裡?”我用手指着身後那個燒烤攤,我問她,“那是你的?”其實這個問題純屬多餘,根本無需再問,絕對是她的東西,我可以肯定。小攤很普通,但是邊上號着的那個伊字,清麗秀挺,我認識這個筆跡,永志難忘。
“是啊。”琳子微笑,有點苦澀,“我在賣燒烤,有時候會在這裡,有時候會在別的街道上,已經有四年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真的。”我喃喃地說。感覺腦子裡有點糊塗,想到三年半以前在這條街遇見琳子,她往我身上塞錢的那一幕——突然覺得,好象已經非常遙遠,恍若一夢。而現在,在這種場合下偶遇,我知道對於琳子來說確實很殘酷,對我而言,也是這樣。
十年生死兩茫茫——但是,還沒有十年啊。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琳子的頭髮沒有白,只是塵煙滿面,她確實變了很多,她老了。琳子的頭髮已經絞短,不再是過腰長髮,也不再黑亮鑑人,成年累月的煙熏火燎,讓她的頭髮有點蓬鬆,有點發黃;琳子的臉上也不再閃耀青春的光澤,歲月在她肌膚上磨礪出痕跡,還有她的眼睛也是——但是琳子的眼神裡,除了歲月之傷,生活之重,我還知道有什麼,能讓她如此憔悴,如此神傷。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驟然之間,我的心亂了。我用力撐一下膝蓋,這才站起身來,身子有點搖晃。
琳子平靜地注視我。在她臉上,沒有喜怒哀愁,沒有悲歡離合,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她的神情非常平淡,但是在琳子的眼睛裡,我看見了我們熟悉的過往,曾經恬淡的歲月——還有比歲月之痕更深的,銘刻在骨子裡的那些思念,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流成熱淚;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爲思念誰,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痛苦是因爲想忘記誰;你知不知道忘記一個人的滋味,那是一種殘酷的美,然後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自己堅強面對……”
我惶然四顧,想找到究竟是誰在人羣中歌唱,但是又恍然醒悟過來,沒有人,是我的腦海,是我的記憶——因爲思念的痛苦,我也同樣清楚。
“琳子,琳子——”我低聲說,“對不起。”
“沈書記,您沒事吧?”旁邊幾個人同時招呼,顯然我的突然失神讓大家驚訝了。
面對現場所有人關注的目光,我努力鎮定一下心神,不讓自己的表現太過唐突。
“她犯了什麼事?有什麼問題?爲什麼會到這裡來?”我指着琳子,沉着聲音向身邊那些執法者們發問。
大家互相看上幾眼,然後琳子邊上的制服女郎很猶豫地回答說,“她——沒有營業執照,逃稅,還有,食品衛生許可證也沒有——”
“胡說!”一個穿制服的工商領導趕緊衝過去,打斷女郎的彙報。“沒這回事!什麼手續她都有!”領導朝着人羣大聲宣佈,一邊側臉小心地注視我的表情,樣子比自己那個手下更緊張。“弄錯了弄錯了,這位姑娘,怎麼可能——”
“我沒有!”琳子突然打斷了領導爲她作的辯白。“這裡被你們趕來的,都是沒有證沒交稅的!我也一樣,什麼證件都沒辦,也辦不下!”
被打斷話頭的工商領導用手搔搔腦袋,臉上露出十二分的尷尬來,在場各部門領導跟他一樣,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沈書記,我不想讓你丟臉,所以也不願意讓你看見。”琳子的話讓我心裡一咯噔,“但是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在幹什麼壞事,這一點是必須要告訴你的。”
“你剛纔作的報告我們都聽到了,講得很有道理,也很感人。”琳子看着我說,“嗯,確實是位有水平的領導,相信你自己也有感覺吧?”
我看了琳子一眼,感覺有點寒。
“但是。”琳子又說,“你想過我們的感覺嗎?”她用手指指蹲在地上的那些小販們,“我們蹲在這裡,聽你們領導表揚這個,批評那個,我不清楚你們在做什麼,但是我感覺非常難過,真的。”
“您說他們起早貪黑、頂風冒雨地工作,您沒有說錯。”琳子又指着身邊不知所措的制服們,“但是他們比我們起得更早,睡得還要晚嗎?他們比我們迎的風淋的雨還要多嗎?我可以告訴你——”琳子的聲音非常平靜,“流血又流淚——我們流的血和淚,比他們要多,生活的艱辛,我們也比他們更加了解。”琳子把她的手伸出來,“我們沒有去害人,我們也要生活,用自己的手來養活自己。”她說,“但是爲什麼,象貓抓老鼠一樣,我們每次都會被他們追?我們要拼命地逃,要去躲,爲什麼?”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琳子在發問,大家的目光在我和她臉上轉來轉去。
琳子秀氣的小手我曾經非常熟悉,但是現在已經不復白嫩,略微粗糙,而且滿是灰土煙燼,還有很新的燙傷痕跡,顯着紅色,一直烙到手腕上——應該是剛纔搬動攤子時留下來的。
這一刻,黯然神傷。“琳子——”我邁步過去,想握住琳子的手。但是她後退一步,然後衝我搖搖頭,看着我的眼神很倔強,也很陌生。“沈書記。”她說,“我的手很髒,別把您的衣服也給弄髒了。”
這句話差點把我的淚水給擠兌出來,我無語地呆立在那裡,手凝在空中,一時間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
“如果不是沒辦法,誰不希望做舒服體面的事情?誰願意被人家看不起?”琳子又說,“就算是做這個生意,我們也想合法經營,不要東躲西藏——但是那麼多的證,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衛生許可,還有固定的營業場所,對於我們來說,可能做到嗎?每一次,他們都能找到不同藉口來罰款,然後下一次還是一樣,還是罰款,我們只能躲,只能跑。”她又搖搖頭,“爲什麼會這樣?我們錯在什麼地方?沈書記,你回答這個問題就可以了。”
琳子直視我的眼睛,似乎她從來沒有看清楚過我。
我在想爲什麼會這樣,我想了很久。
“呃——這位女同志。”面前那位工商領導接上了話,他的回答非常謹慎,“我想可能是你對我們的工作有點誤解,這個執法的情況嘛它是這樣的——”
“我要沈書記回答我。”琳子不爲所動地看着我,她的神情依然平靜。
我苦笑,然後把臉轉開去。“在當前社會經濟的整體水平下,每個家庭的生活質量、經濟結構都不一樣,生活中有這樣那樣的坎坷艱難,完全正常,而且他們都有各自的原因。”我端着胳膊,邊想邊說,“但是對於一個社會而言,任何事物都要講制度,講原則,都要在一個規則下有序地來運行,不能因爲那些特殊原因,而違背普遍規則——法律,或者規定。”
我講話的時候,現場更安靜了,大家都在屏聲靜氣地聆聽,所有鏡頭對準過來。
“象這一部分人羣,也就是大家常說的弱勢羣體。”我指着地上蹲着的人們,“我們會想辦法爲他們創造有利條件,讓他們有就業的選擇,或者制訂——”
“你變了,真的變了。”琳子打斷了我的話,她的表情異常悲哀。“你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沈書記。”
我的嘴張得很大,有點愕然。
“對不起,我錯了。”琳子又說。“我願意接受處罰。”然後她蹲下身子,不再看我。
“不要這樣。”我也跟着她蹲下身去,我盯着她的眼睛,“看清楚琳子,我是你的一休——”
“那好。”琳子又打斷我的話,“我可以向你提個要求嗎?”
“哦,當然可以,你說吧。”我笑了笑,我想告訴琳子,我仍然是她的一休哥,永遠也不會變。
琳子又站起身子,然後指着地上的小販們,“你把他們都放了吧,好嗎?你能做到的,我知道。”
我再次愕然。
“這裡的人我都熟悉,他們不是什麼壞人,我可以向你保證!”琳子又指着人羣的另一個方向給我看,“那幾位大嬸,跟我住在一塊的,她們爲人很好,都很照顧我,還有那幾個——家裡都困難,負擔也重,你能幫他們嗎?”琳子淡淡地看着我,“很多人都在傳,說你來這裡當書記,長川會不一樣了,你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是嗎?”
我蹲在地上,仰臉看着我曾經非常瞭解的這個女孩,看着她平靜的樣子,我在想沈先生的那些原則,這一刻有崩潰的危險。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1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不行,原則不能崩潰——這是最大的原則,也是最後的原則。
我站起身來,長長地吸上一口氣,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我。
“不行!”我很嚴肅地告訴琳子,“這些人違法逾規,就必須接受相應處理,這是原則,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我看見了琳子失望的表情。說實話,給她這個答覆的時候,我不存在任何猶豫不決的徘徊心理,也沒做什麼思想鬥爭。只能說在政治上,我不可能跟着她天真幼稚。
上百個執法人員,幾十家新聞媒體,所有的市級領導,無數旁觀羣衆——如果把那些非法小攤小販一句話全給放了,我就立馬會變成一個相當幼稚的政治笑話,不可能承受。
琳子失望也好,其他羣衆不理解也罷,即使還有再多人說是非也不行。我是市委書記,講法治,講制度紀律,不是講人治玩情感遊戲。如果說我變了,那也只能說上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我面無表情地說。
“你走吧,沈書記。”琳子哭了起來,她背轉身去,小巧的肩開始抖動。“我沒有欠你什麼。”她說。
我沉着臉沒說話。看着琳子削瘦顫抖的肩,其實很想把她摟在懷裡,安慰幾句,我瞭解她的痛楚——愛有多苦,琳子的心就有多苦。但是,沒有辦法幫到她,理智不允許,現實不允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和琳子的距離,都已經實在太遠。
周圍一片難堪的沉寂,只聽見琳子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大家默默地看着她,那些領導還有執法的幹部們臉上全體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來。
“沈書記,下午還有會。”田秘書在後邊適時地提醒上一句,打破了現場的尷尬氣氛。“嗯,常委們也在路邊等您,您看是不是——”
“是啊是啊,您工作這麼忙,沈書記。”邊上的小彭局長趕緊接話,“這裡的事情,交給我們就好了,您放心——”
“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問他。
“啊?這個——”小彭顯然沒有準備好問題的答案,他看看我,轉臉瞧瞧琳子,然後又迅速掃視一眼周圍的人羣和記者們,“我們會慎重——”
“一定要處理。”我非常乾脆地說,“不要顧慮存在什麼人情關係。”
“哦——是的是的。”小彭局長連聲答應。
“還有,這些人也一樣。”我隨手指劃地上的小商販們,“按照規章制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枉不縱。”
“是的是的,依法處理,不枉不縱。”邊上一圈各部門的領導們齊聲附和,這樣的話語大家都說得非常流利,顯見平時訓練有素。
“小彭。”我又指了指年輕的執法局長。
聽見市委書記點他的名,小彭趕緊把腦袋伸過來,一臉的興奮。“沈書記,您指示。”
“請你聽清楚。”我凝視着他說,“如果你們這次處理,讓我聽到有執法不公,或者以罰代法的情況,誰要是投訴了你們——”我說,“你們這個執法局,你們建委,你們南區,都會有麻煩,懂嗎?”
“啊?”小彭局長臉上的笑容被市委書記的冰冷語氣和凌厲眼神瞬間殺死,他的表情凝固了,“不敢不敢——”
我轉過身去,不再理會他們。
“走吧,回市委。”我吩咐田秘書。
坐進車裡,聽到後邊車門再次開開合合,最後看了一眼佇立在人羣中哭泣未停的琳子,她也正在回頭,怔怔地望着我。
我嘆了口氣,把視線收回來,然後關上車窗,心裡有一點惆悵,有一點失落。我知道——琳子的這個身影,還有那些青澀的歲月,從此以往,只能封存在記憶之中。
“開車。”我說。
……………………
一回到辦公室,劉子衛就出現在我面前,擡手看看錶,已經是下午四點二十。
“不好意思啊,劉哥。”我說,“等了很久吧?”
“也不是太久。”劉子衛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笑着回了一句。“您現在挺忙吧?我等一會兒,那也算不了什麼。”
“嗯。”我隨手翻弄着辦公桌上的一疊材料,擡眼觀察了劉子衛一把。
自從下到長川,就打了電話給他,我想把他安排過來。但是之前這個事情操作得不太順利,劉子衛來這裡好幾天了,我也沒找到機會跟他好好談一談。
看上去這傢伙基本還那樣,沒什麼太大變化,不過此刻他把兩手放在膝蓋上,坐姿筆直,挺着腰板正對我這方向,顯出一副侷促不安的神情來,讓我很不習慣。
我笑起來。“劉哥,不會吧?”我調侃他一句,“你可是隻老鳥了,洞庭湖裡的麻雀,什麼風浪沒見過?不用搞得這麼緊張吧?”
劉子衛瞄我一眼,沒動姿勢。“沈書記。”跟僵直的姿勢比起來,他臉上堆出的笑容倒是有點意味深長,“此一時,彼一時——”
“靠!裝什麼裝?”我衝他伸出箇中指,“關上這辦公室的門,你還叫我老弟行不?”
劉子衛搖搖頭。“不行。”他把笑容收了起來,“現在你是市委書記,跟你必須保持一個安全距離。”
我無可奈何地彈了彈桌子。“你什麼毛病?”我說,“不能象以前那樣處着嗎?多自然啊那樣。”
“肯定要有距離,關係再好也不行。”劉子衛非常認真地告訴我,他的樣子倒象在給我上課,“現在我稱呼你一聲老弟,可能你會無所謂,但是時間長了,我叫成習慣了,你就會厭煩,還會覺得我這個人不知高低——”
“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隨便你吧。”我打斷他的話,“你有什麼想法?現在?”
“想法?”劉子衛嘿嘿一樂,“剛纔坐在秘書處那辦公室等你,我就在琢磨,至少應該可以換個酒店來住了吧?現在那間狗屁旅館,媽的就是家賊窩,拉客的雞頭小姐到處竄,不嫖還給臉色,我靠——”
“哦?有這回事?”我也樂了,“那你就嫖啊,又不是沒幹過。”
“不嫖了不嫖了,戒了戒了。”劉子衛面色一緊,衝我搖搖手,“現在經濟上不允許,都沒地方報發票了,不然也不會住那種破地方,圖什麼?便宜嘛——”
“好啊劉哥,觀風派——很典型啊!是不是對我沒把握?”我用手點點劉子衛,他的聲音停頓下來,然後又瞄我一眼,我也很認真地看着他。
“是的,是在看風向。”劉子衛不帶絲毫尷尬地回答我說,“其實一來長川,我就估摸着形勢考慮,你這狀況不太靠得住,說不好三兩個月就會認栽走人,到時候我還得回高遠,兩頭落不下地來。”他嘆了口氣,又說,“在這裡不算出差,費用得自己掏錢,如今不比往日啊,咱也就是拿個裸體工資——”
“你可以搬酒店了!”我揮揮手,打斷了他的喟嘆,不過還是挺滿意他的坦白。“住個好點的也沒問題,保證能給你報上發票,但是找小姐的費用自理,啊,呵呵——”
劉子衛不動聲色地看着我。“別笑得那麼早。”他說,“我隨時可以走人,連鋪蓋都不用打捆,但是你呢,能走去哪裡?”他靠到沙發背上,把胳膊往懷裡一插,樣子挺嚴肅,“今天上午你開的那會,我在秘書處聽他們傳得很牛,但是正常嗎?有你那種搞法嗎?”
“哦?怎麼啦?有什麼問題?”我不以爲然地笑笑,“只要不怕死,不怕丟官,誰都可以玩出魄力來——”
“不是魄力,你是在玩自己的背景和前途。”劉子衛打斷了我的話,“不擇手段地跟大家賭一把博,你確實嚇到了他們,但是這種現象能夠維持多久?”
“省委會支持你嗎?這纔是問題的關鍵。”他淡淡地說,“高壓跟恐嚇只能是一時的手段,要想班子有凝聚力,還要看你能爲大家提供什麼利益。”
我看了劉子衛一會。
我覺得他分析得很好,很到位。“對的,鬥爭纔剛開始。“我說,“相信這幾天省裡就會干涉,組織部門會來人列席會議,到時候有可能是他們擠兌我了。”
“所以必須提前準備一下,你先看看這個。”我手一揚,把辦公桌上那疊材料扔給劉子衛。“打算交給你去辦,你看下有沒有問題。”
劉子衛把材料拿到手上大略翻了幾翻,臉色立馬就變了,然後他迅速瞄了我一眼,又埋下頭細看起來。
“怎麼樣?”我問他,“這個案子,有沒有把握拿下來?”
劉子衛看得非常仔細,十幾分鍾後,他把材料合上,望着我沒有說話,好象在琢磨什麼,臉色也有點陰晴不定。“爲什麼讓我來辦這事?”考慮了一會後,他問我。
“你合適啊。”我說,“涉及到政法委書記的事情,長川這些部門辦起來有顧忌。再說了,這裡能讓我放心的人也確實沒幾個,你劉哥的人品我還是相信的。”
但是高帽子顯然沒有讓劉子衛打消疑慮——這傢伙應該也是個狐狸轉生。“這個劉從軍,你要他倒,那是小意思,但是別的事情上誰能吃得消?”他沉吟一會,又拿起材料來翻了幾下,邊看邊說,“牽涉到這麼高,我能辦得了嗎?直接讓中紀委來人得了。”
“上面沒有下他的意思,所以只能我們自己來。”我非常直接地告訴劉子衛,“不揪住這個案子,省裡邊的工作我沒法去做,會很被動。”我說,“你把口供材料落實就行,越詳細越好,儘量挖深點——一定要讓那位大佬明白,對付他,我有決心也有辦法,他必須有所顧忌。”
劉子衛吸了口涼氣,怔怔地望着我,一句話也不說。
我站起身來,在辦公室裡踱動兩步。“我瞭解你的想法,劉哥。”我笑着說,“如果別人給你這差事,你會認爲是讓你去當炮灰。”我在沙發上同他並排坐下來,直視着他的眼睛,“但是,我——你能相信嗎?”
劉子衛的眼神有點緊張起來,閃閃爍爍地,顯然內心正在作着相當激烈的思想鬥爭。這傢伙跑來長川,原本大概就是來觀觀風色看看天氣的,沒想到我給他出了這麼大一題目。他應該清楚,真上了我這賊船,再要上岸,可就有點難——估計回頭吃個裸體工資的機會都沒了。
“劉哥,考慮清楚了嗎?”我把聲音弄得很甜美,極具誘惑力,“市裡下午的常委會,你的任命會提出來討論,通過應該不成問題。”我微笑告訴他,“政法委副書記,怎麼樣?”
劉子衛的身子挺了挺,眼中欣喜之意一掠而過,“不太好吧?”他看着我,猶猶豫豫地說,“你就不怕人家說你任用私人?”
“靠!矯情!”我一揮手,“我說行就行,這個不用你管。”
“嘿嘿,有魄力!”劉子衛的情緒立馬上來了,他指指手上的材料,又帶了點好奇地問,“這個書記,呃,會從哪個部門提上來?”
我瞟了他一眼,覺得這傢伙此刻的表情有點賊忒兮兮地。
“這個位置會空着。”我不帶猶豫地告訴他,“你也清楚,省裡的組織任命,包括進常委,我都沒法控制,所以——”我指指他,“首先你得把這個工作做好,幫我弄點跟上頭爭取的本錢。”
“明白了,明白了,呵呵。”劉子衛頓時眉開眼笑,趕緊拍拍手裡那疊材料,“我辦事,你放心!”他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不就是個赴湯蹈火嗎?哥們幹了!”
“哦,有決心就好。”我也笑起來,“呃,不過你那些老毛病,往後可得收斂點——”
一句話沒說完,就聽到外邊走廊裡有人大吵大嚷,讓我發了一愣——因爲好象是個很熟悉的聲音,女的。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2 滄海月明珠有淚
“讓開!我要見沈書記!”有人在門外高聲說話,然後聽見幾個秘書的聲音,好象是在拼命攔阻,七嘴八舌地,走廊上就跟吵架似的嚷嚷開了。
我和劉子衛面面相覷,都不明白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還有人把野撒到市委書記門前來啦?不可思議。
“你們這些人怎麼回事?一個個都是白眼狼是吧?!”一片喧譁裡,那個超級女聲的嗓子最高,聲音冷冰冰地。“劉從軍以前哪點對不住你們?什麼事不爲你們考慮?田秘書,爲你妻弟辦的那個事情,你前天在我們家說什麼,還記得嗎?”
然後就聽到田秘書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就跟要哭出來似的,“姑奶奶——這不是爲難我們嗎?你聽我說——”後面又聽不見了。
“說什麼都不行!你們怕這個沈書記,我不怕!今天一定要見到他!”那個女人態度好象很衝,有點蠻不講理的意思,不依不饒地。
我的腦子裡迅速轉了一大圈,感覺搞不清楚狀況,因爲這個聲音實在太熟悉了。我走到辦公桌旁,在電話上按了一個號碼。
“怎麼回事田秘書?”我冷冷地問了一句,“外邊誰在鬧?”
田秘有點氣喘吁吁,聲音充滿緊張。“沒事沒事,您放心,我們會處理好——”
“我問你那個人是誰?”我提高了語調。
田秘書猶豫一下後,估計也瞞不過,立馬招了供,“劉書記——呃,這個劉從軍的愛人——”
我嚇了一跳。“什麼?”又想了一想,真是有種不知所云的感覺。
“沈書記,我們會讓她離開的——馬上馬上——對不起——”田秘書結結巴巴地說。
“讓她進來!”我打斷他的話,然後把電話掛上了。
門開了,田秘書一臉窘迫地探頭進來,“沈書記——”他似乎想向我解釋一句什麼。我沒理他,側過臉去,望着他背後那個女人。
很熟的一位美女,呃不對,看情形,好象應該稱作少婦。
我靠!這個這個!
田秘書只把門打開小小的一線,就露了張臉,然後被身後人一把推得大開,藍萱隨手把田秘書撥到一邊上,徑直走進辦公室來。也不等人招呼,她直接就在我對面沙發坐下身子,還翹起腿來,把兩手搭在膝蓋上,靠在那裡冷冷地凝視我——依然是那樣熟悉的一個勁兒,昂首挺胸,旁若無人。
再靠!
劉子衛本來靠在沙發上,辦公室的門一推開,他的神情就顯出驚訝,目光在我跟藍萱臉上瞟來瞟去——顯然他還記得這位長川前書記的漂亮千金。然後藍萱在沙發上一坐,劉子衛就象屁股下生了爐炭火似的,立馬蹦起身子來。“呃——沈書記。”他手裡捧着那疊材料,用徵詢地語氣問了句,“案子研究到這裡差不多了,我準備馬上開始工作,我還是先走吧?”
“嗯,你去吧。”我點點頭。“工作儘量做細點。”又隨口招呼了他一個。
“那是一定的。”劉子衛邊走邊答應,經過我身邊時,他把腦袋伸到我耳邊,輕聲嘀咕了一句,“我看啊——來者不善,您可千萬悠着點!”
我腦子裡正在盤桓這個莫名其妙的情況,沒搭理他,手朝外揮了揮,然後轉到辦公桌後坐下來。再擡起眼來,就直接迎上藍萱挑釁的目光——嗯,看起來,確實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
我眯縫着眼睛,打量了一把這位曾經熟悉的美豔少婦,然後從桌上的煙盒裡掏出支菸來,又把田秘書上火的手擋開——其實並不打算抽菸,只是一個動作而已。
田秘書退出去時,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足以扼殺自己的前途——這丫低眉斂目地看看我,又瞧瞧端坐在沙發上的藍萱,小心翼翼地把辦公室的門給帶上了,然後又在外頭招呼那些圍觀者散場走人,聲音也是神秘兮兮的。當時我就在想,這個秘書必須要換,讓他滾蛋。爲什麼?因爲揣測不到領導此刻的想法,或者說,他在以自己的想法來揣摸我——他爲什麼要關門?爲什麼?嗯?
藍萱的坐姿冷若冰霜,她把下巴擡得高高地,用毫不掩飾的憤懣眼神盯着我看,似乎要吃了我一樣。
“嗯,小藍——很久不見了啊。”我把手上的煙往桌子上墩了墩,很隨意地招呼她,“好象很着急嘛?找我有事?”
“當然!”她的態度不卑不亢,“沈書記。”她說,“我到底欠了你多少?你告訴我,我還給你。”
“哦?爲什麼這麼說?”我對她的說法表示驚訝,“你沒有欠過我什麼。”我淡淡地說。
“那好。”藍萱一提裙襬,非常果斷地站起身來,款款走到我的辦公桌前。她兩手撐在桌上,逼視我的眼睛,“爲什麼你要這麼做?你要怎麼樣才肯放手?”她的語氣寒入骨髓,“四年前,我父親被你送進牢房,現在輪到我丈夫,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呵呵,小藍。”看着藍萱冰冷的模樣,我卻感覺實在沒辦法跟她嚴肅下來,因爲我覺得非常意外,非常搞笑。“我真不清楚這個情況。”我微笑着說,“你居然會嫁給劉從軍?這也太滑稽了吧?他是個什麼人你不清楚?你父親的事情上,他是怎麼對你們的?”
“我父親是你害的!”藍萱的俏臉蛋逼得更近,差不多已經觸到我的鼻尖,甚至可以聞到她臉上胭脂水粉的香味。
“靠!”我不耐煩地一揮手,身子靠到椅背上,“如果這個問題上,你還不能正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你現在就可以出去了。”我朝辦公室的門指了指。
藍萱沒有半點要出去的意思,她保持那個居高臨下的冷漠姿勢,俯視我的目光充滿怒火。
“你自己應該清楚——藍正德的案子,已經很便宜他了。”我也不以她的仇恨態度爲意,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搞,非常地直接地對她說,“才判了十幾年,現在又在搞保外,馬上就可以出來了,是不是?”
藍萱一愣,可能沒想到我會提這個。“是的——既然你瞭解情況。”她回答得很坦率,目光也軟了一點,“保外就醫這個事情上,你不會又想插上一手吧?我爸身體確實很差,他心臟不好,還有糖尿病,隨時都可能——”
我直接打斷藍萱的解釋,“對他的處理,我一點都不滿意!”我敲打着桌子說,“老實告訴你,我要是法官的話,就得判他死刑!絕不放過他!就他藍正德干過的那些事——還讓他吃保外?吃子彈差不多!”
藍萱眼睛裡的慌亂一閃而過,“沈宜修,我爸得罪過你那麼多嗎?什麼都還給你了,一個老人,對你還有什麼威脅?非得要讓他死在牢裡嗎?”她的樣子變得悲哀起來。“你真會這麼冷酷?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真是沒有想到,你會這麼毒——”
“可惜我不是法官,也不是管監獄的。”我冷冷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就算不滿意,我也沒打算去操那個心。”
藍萱鬆了口氣。
“但是,小藍——”我又說,“你父親的情況到底是誰造成的,你比誰都明白——不要企圖給我製造什麼內疚感。”我點了點她,“如果再跟我糾纏這個事,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夠剋制。”
藍萱咄咄逼人的目光收斂了許多,她望着我想了一想,“好吧,不談這個——”
“還有——把裙子往上拉一點,你走光了。”我靠在椅子上,身子搖了一搖,然後用手指指她的前胸,非常平靜地告訴她,“最好是麻煩你能坐回到沙發上去,你的這種姿勢不太漂亮。”
藍萱又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然後她的臉紅了。
正值夏初,藍萱的一身打扮相當清涼,真絲連胸高腰裙,緊身的。她這麼把身子俯在辦公桌上對準我,姿態固然強硬,卻把胸前一片白皙的風景全暴露在我眼前,從乳溝的深淺程度判斷,她的身材應該依然很棒很挺拔。其實我沒打算吃她什麼豆腐,但是受姿勢所限,視線實在沒辦法繞開。剛纔說話的時候,光看見面前黑色裙裝的圍裹襯托下,兩隻小白兔彈啊彈地,好象要爆出來——裡面似乎還沒戴胸圍,我靠,誘人犯罪啊這是。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3 藍田日暖玉生煙
藍萱撇撇嘴,迅速站直了身子,她的手往胸前一箍,然後側臉望着我,眼神裡有點誇張的小狡黠。
我斜眼瞟了她一下,“嗯——小藍。”我有點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嫁給劉從軍的?他比你大了不少吧?還有——”想了一想,還是把後邊這個問題帶了出來,“他以前不是有老婆的嗎?怎麼會這樣?你這不是認賊作——呃,那個嗎?”我搖搖頭,不無遺憾地說。
說真的,我確實替藍萱不值。這個女孩,其實各方面條件都非常出衆,無論長相身材還是風度氣質都無可挑剔,理應屬於那種極品類型,居然這麼馬馬虎虎地把自己託付給了一堆牛糞,還真他媽讓人有種感慨萬千的想法——世事無常啊,造化弄人啊。
藍萱看了我一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並不是誰都有蘇靜美那麼走運,有人可以不要命地去搭救她。”她淡淡地說,“我老爸坐了牢,還能指望誰來幫?指望你嗎?”她把視線從我臉上收回來,眼睛望着窗外,聲音非常平淡,“劉從軍肯跟他老婆離婚,我就敢嫁給他,這有什麼問題?”
我在心裡嘀咕了一下——按理說劉從軍這人我算是瞭解的,無利不起早,跟他老婆離婚,付出這麼大成本,難道就是爲了貪圖美色?不符合他的性格啊。
“算了小藍,找我有什麼事,直說吧,等下有會要開。”我擡手看看錶,“還有個把小時,我想抓時間休息一下。”感覺腦袋有點發脹,我用手揉了揉太陽穴。“但是,如果是劉從軍的問題,那就免開尊口了吧。”我又補充一句,“他是個什麼人,平時做些什麼事,你心裡有本帳——你既然選擇嫁給他,就應該有接受這個現實的心理準備。”
“是的,我有準備。”藍萱面無表情地說,“你一下來長川我就猜到了,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我還不瞭解你嗎?”
“不錯不錯,夠豁達,呵呵。”我笑起來,然後伸個懶腰,把腿架到辦公桌上,身子斜靠下來,讓自己的姿勢更加舒服一點,“只不過你把劉從軍擡得太高了。”我躺在椅子上,懶洋洋地告訴她,“一條狗,跟咱相提並論,他配嗎?”
藍萱轉過臉來看着我,“我沒指望你能放過他,真的。”她說,“不過也無所謂,只是一個法律意義上的丈夫,我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過愛人。”
我沒理會她在說什麼,真是感到非常累了,我把眼睛閉上,就想這麼眯上一小會。
感覺藍萱過來了,在我身邊蹲下身子,然後手指在我額頭上輕輕按捏起來。“你是我命裡的剋星。”她在我耳畔低低地說,“這一生,如果說愛的話,我只給過一個人。”
“不管跟你怎麼糾纏,都沒辦法恨你——”藍萱的手跟她的聲音一樣,溫柔輕細,象微風拂過面頰,我感覺眼皮異常之重,終於不支,徹底地耷拉下來。矇矓之間,還聽到她在說話,“一直在想,如果你先遇見的人是我的話,我們會有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我想不管怎麼樣,都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她的聲音不無淒涼。“其實你在做什麼,有沒有地位,我也不在乎,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也什麼都可以給你。”她說,“只不過你從來沒有把別人放在心上,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在想什麼,我想要什麼。”
恍恍惚惚地又過了一會,感覺到臉上溫熱,我睜開眼來,看見了藍萱的淚水。她伏在我的胸前,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我。
我心裡驀然一緊,“呃,讓我起來。”我抓着椅子扶手,試着掙扎一下,但是身子被藍萱壓住了,卡在椅子裡沒法動彈。“我睡了多久?”我又問她。
藍萱沒有回答,她望着我,淚眼迷離。“告訴我。”她的聲音有點哽咽,“除了蘇靜美,你從來沒有對別的女人動過心。”
“你發誓。”她說。她的表情很亂。
我的心情很複雜。事實上感覺自己剛纔做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夢,夢見一位女子,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她。
我摸摸鼻子,順手把臉上的淚水試幹了。“你先起來,小藍。”我說,“你壓到我了。”
藍萱沒有任何退讓的意思,“告訴我。”她說。“我一定要知道答案。”
“嗯。”我沉吟了片刻,“你剛纔好象跟我講了一個故事,是嗎?”
“不是故事。”藍萱毫不猶豫地說,“是坦白。”她的樣子非常認真。
“哦——這樣啊?”我說,“確實很感動,我也想哭了。”
這時候聽到有人叩響了辦公室的門,畢畢剝剝地。
藍萱瞟我一眼,又側臉看看那扇門,她的眉頭微皺,表情也隨之變得鬱悶起來。
實在有點忍俊不禁。“小藍,有的事情,也許只能怪運氣不好,比如現在。”我笑着說,但是——爲什麼你的坦白,總是會發生在事情之後呢?這個問題,難道不值得思考嗎?呵呵。”
“站起來吧。”我說,“不要影響市委書記的工作。”
藍萱終於站直了身體,她的樣子很惱火。
“進來!”我一邊說,一邊把腳從辦公桌上放下來。
來人是秘書處的,就是先前會場裡喊電話那位。他推開門,身子才進來小半邊,看見辦公室裡的情形,表情上就呈現大吃一驚的狀態,然後腳又慌忙地往後縮,似乎想把門再給帶上。
我往桌子上拍了一記,嚇得他一抖。“你什麼毛病?”我呵斥這個莫名其妙的秘書,“什麼事情,進來說!”
秘書畏畏縮縮地進來了,側着身子看我,又看辦公桌旁的藍萱,目光也是抖抖索索地。“沈書記,呃,藍總。”跟我打過招呼後,他又衝着藍萱討好地笑了笑。
“藍——總?”我也跟着莫名其妙起來,側臉掃了藍萱一眼,“藍什麼總?”這個時候才發現藍萱身上的裙子有點亂,臉上都是淚痕,也不見她擦一下。再低頭一瞧,我的襯衫也是皺皺巴巴的,難怪眼前這位秘書同志嚇得不輕——這情形,是有點曖昧難言。
“媽的!不純潔!”我指着秘書笑罵一句,“意識有問題啊,你說你這腦子裡,都在瞎琢磨什麼些什麼玩意?”
“陸書記讓我來的,辦公室裡的人都知道,沈書記,不信您可以去查——”秘書慌不疊地解釋,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有問題,非常恐懼。
“哦?”我好奇地問,“那麼田秘書呢?你們敲門之前不需要經過他?長川的秘書們就是這樣辦事的?”
提到這個問題,倒不是要追究到底是誰在壞我好事——呃,當然,其實剛纔並沒有打算乾點什麼香豔的事情,只不過這種現象不太好理解,我得弄弄清楚。
“我問過田秘的,他什麼都沒說啊!我是真不清楚情況——”秘書的神色愈發驚慌,連聲叫起屈來,可能真以爲市委書記泄慾不成,要在他身上泄一把憤了。
“哼哼。”我冷笑,“真他媽小人一個。”我說。田秘書的心態,我看得相當清楚了——他倒也不是要對我耍什麼陰謀,無非是弄個小陷阱,創造條件給這位倒黴蛋來市委書記這兒碰個尷尬的釘子,讓我討厭他一把而已。只是田秘書沒有料到,我其實什麼都沒幹,還真讓他這同事給進來了。
我想起那捲錄音帶來。這些人,都知道我跟藍萱以前有關係,而且他們很自然很本能地認爲,我會繼續同這位美豔少婦保持這種關係——什麼都不幹的話,爲什麼要跟她單獨呆在辦公室裡?旁人碰到這種情況,如果要避嫌,就應該離她遠遠的。
我瞭解這些東西,但是根本就無所謂,我沒考慮過避什麼嫌,也不在乎他們怎麼想——所謂心底無私天地寬,大概就是咱這境界吧,嘿嘿。
秘書垂着腦袋站在對面,就象幹了什麼壞事被我抓住了一樣,滿頭大汗,瞧這情形,中央空調對他根本就不起作用。
“又不是罵你,哆嗦個什麼?”我衝他一擺手,“我是講田秘書——說吧,你來這兒有什麼事?”
秘書這才活過來。“陸書記讓我找您的——”他再一次解釋,然後上前一步,把手裡一個信封恭恭敬敬地放在辦公桌上,“他說這個送給沈書記看看,還讓我請示一下您的處理意見。”
“什麼玩意?”我拿起那個大信封,往裡面瞄了瞄,就看到一堆紅色的鈔票。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4 此情可待成追憶
“呵呵,人民幣啊?”我笑起來,“這個怎麼回事?發獎金嗎?也不用這麼多吧?”
“不是。”秘書的聲音又有點緊張起來,“前幾天有人給您送過來的,行政處值班同志給接待的,這個——當時請示了小任書記,他說這是行賄,讓我們到紀委那邊備個案,還說不能彙報給您。”
“我靠!弄這情節,真他媽無聊!”我打斷了秘書的話,“這不是完全學的——嗯,電視劇裡的狗血劇情嗎?”差點說成學的我了,幸好轉得快,“這麼簡單就想陷害老子個罪名,手段也太次了點吧?”
“拿走拿走。”我手臂一推,看也不看,把那包錢一把掃到地上,“告訴老陸,該怎麼着就怎麼着,叫他讓紀檢看着辦!”
秘書諾諾連聲,趕緊彎下腰去,把那些散得一地都是的紅色鈔票又一張張地拾綴到手裡。
“送錢還能這麼明目張膽,沒見識過。”我不屑一顧地冷笑,“黑錢放到行政處,我能拿得着嗎?整個一豬腦袋——這贓能栽到我頭上來?
“那是,那是,再說沈書記也不是那種受賄的領導,誰都清楚。”秘書好不容易纔收拾完,他手上捧着那疊錢,就想退出去了。
“給公安局老魏打個招呼,讓他好好查查,到底誰幹的。”我又點點桌子,“抓到那傢伙,嚴懲不怠!”我忿忿地罵了句,“就爲他蠢成這個德行,都得多判他三年!他媽的,沒文化還來搞陷害,罪加一等!”
“是,是,呃——應該能查出來。”秘書接我的話說,“我剛纔到行政處瞭解過這件事。聽說送錢那次好多人在場,大家都看見了。”
“天哪,什麼世道?”我趴到桌子上,呻吟了一聲,“哪位老大啊,腦子裡裝的豬大腸?”感到實在是受不了,沒想過居然會有如此弱智的行賄者——他就不知道法律上還有個行賄罪嗎?要讓我逮到他,非給他來個十年八年的不可!
“行政處說是兩位年輕姑娘。”秘書又說,“當時說要見沈書記,行政處的人給擋下了。她們具體也沒談什麼,就把這錢留下來,說讓他們轉交給您。”
“啊?姑娘?”這幾句話讓我發上了一呆,“兩位?”又想了想,感覺沒太弄明白,“送來的多少錢?”我指了指他懷裡那堆鈔票。
秘書瞟了我一眼。“五萬。”他說。
我愣住了。“嗯?這個?”我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把,“那兩位——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我又問他。
秘書一副很茫然的樣子,“這個倒沒問仔細,”他也想了一想,然後回答我說,“聽行政處的人說,好象挺漂亮。”
我擡起臉看着他,感覺有點惱火。“做工作能不能用點心?”我不耐煩地說,“漂亮是什麼意思?能反應什麼特徵?你是秘書啊大哥,拜託用詞能不能精確點?”
說話的時候,其實有點納悶。嗯,年輕姑娘,五萬塊,不會這麼巧合吧?還有——
我扶着腦袋,沉思了片刻。藍萱倚靠在桌前,雙手攬臂,歪着頭看我發呆,她的眼神裡也有種若有所思的色彩。秘書站在門口,懷裡抱着那堆鈔票,看上去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樣子很傻很滑稽。
過了一會,我擡起頭來。“能爲我幫我個忙嗎,這位同志?”我邊想邊說,“嗯,你貴姓?”又問了他一句。
“免貴,免貴,小姓卞。”秘書趕緊作答,臉上馬上擠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來,“有什麼指示,您儘管吩咐——”
“哦,卞秘。”我說,還沒來得及作指示,就聽到藍萱格格的嬌笑聲,我一愣,才意識到這稱呼實在不太高雅,離譜挺遠,我抽了口涼氣,“卞同志——”也不好聽,“老卞——”我又換了個招呼。
“呃——沈書記。”卞秘小心翼翼地插上一句,“叫我小卞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他滿臉堆笑地望着我,“其實——我比田秘書還小着幾個月,就是外相顯老一點,呵呵。”他的樣子有點忸忸捏捏地,不過倒是貌似忠厚誠懇,好象生怕自己的長相被我介意了,一定得解釋上一個,“不相信的話,我給您看身份證——”
“好了好了——”我打斷了卞秘囉囉嗦嗦的表白,“那麼小卞——”
“是的,沈書記。”卞秘恭恭敬敬地應下了,他的樣子一本正經,無比虔誠。
我強忍一把噁心,感覺身上冒出了雞皮疙瘩。MYGOD!瞧這位同志老成這副德性,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看起來比我爸年齡大多了——還小卞?我想應該稱呼他一聲老伯比較合適。
旁邊的藍萱好象終於無法忍受這樣的幽默,她看看我,又看看滿臉皺紋白髮蒼蒼作羞澀狀的小卞秘書,終於迸發出猛烈的大笑,樣子相當失態,直弄到波濤滾滾,胸前好象有對鴿子在緊身裙下展翅欲飛,實在有失她的淑女形象。
我跟卞秘愕然注視着她,半天作聲不得。
“不錯不錯,小卞,呵呵。”藍萱指着卞秘書,邊笑邊說,“你他媽比那個田秘書可愛多了!”她又瞟我一眼,“不管男同志女同志,沈書記都喜歡年輕的,你猜得一點都不錯,好好幹,有前途,呵呵——”
我乾咳一聲,打斷她的胡說八道,“說話注意點小藍。”我不滿地瞪着她,“開什麼玩笑?有個度沒有?”
“是這樣的——”我又轉過臉來,叮囑一臉尷尬的卞秘書,“你去趟南區城建委,找他們執法局的小彭局長,讓他把今天處理的那位姑娘給我送過來——我開完會,就要見到她。”
“去吧。”我說,“他知道怎麼回事。”
“哦,是的,好的,我這就去辦。”卞秘書聽得稀裡糊塗地,估計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我什麼意思,看他樣子也不敢多問,就打算退出去。
“還有——把錢放下來。”我點點桌子,“先不忙着交紀委,等我弄清楚情況再說。”
“是,是。”卞秘書趕緊把手上鈔票堆到辦公桌上,“沈書記,藍總——那我先出去了。”他打過招呼,又衝藍萱哈着腰笑上一笑,然後把門帶着關上,出去了——不得不說一句,他犯了跟田秘書同樣的錯誤。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幫秘書,腦子裡全往一個地方想,真他媽猥瑣。
藍萱從桌上那堆錢裡隨手拿過一疊,朝我晃了晃,“你沈書記會這麼俗?真沒想到——裝的吧?”她的嘴角掛着一絲淺淺的笑意,有點挖苦的意思,“一聽年輕姑娘就來了精神,雖說老人愛財,年青好色,都很正常,不過你這樣子,是不是有點過?”
“隨便你怎麼想。”我無所謂地說,“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故事,我不想跟你介紹,你也不會理解。”我淡淡地說,“去把門打開吧,那些傢伙,一個個還惦記上了。”
藍萱走過去,把門鎖反着擰上。“怎麼?你在怕什麼?”她回過頭來微笑,“怕我色誘你嗎?”
我靠在椅子上,半閉着眼睛想事,也沒去理會她。
“沈書記,聽說你現在境界很高啊,不貪錢,不好色。”藍萱走過來,又伏到我的桌子上,手撐下頜,笑眯眯地看着我,“不食人間煙火,是不是成仙得道了?或者說——身體有問題啦?”她居然還擡手指了指我。
“沒那回事,你不要亂講。”我說,“我沒毛病,身子棒得很——人間煙火?呵呵。”我笑笑說,“你應該清楚,我想吃啊,不過不是你這一口而已。”
藍萱盯着我的眼睛,“沈宜修,你不用老是這麼裝,又不是沒見過。”她的神色有點薄薄的恚怒,“我跟你,誰不清楚誰?別弄得那麼假好不好?”
“假?”我覺得她說得挺有意思,“那你說說看。”我搖頭一笑,“那個錄音帶,是你交給任小天的吧——你是怎麼想的?我要給他弄垮了臺,你還會來這間辦公室嗎?還有——“我指指她的身子,“你平時總是穿得這麼暴露嗎?連個胸圍都不戴就上街,內褲有穿吧?”我很認真地問她,“咱們倆,到底誰比誰更能裝?”
藍萱依然凝視我,沒有任何不安的表情,眼神中依然輕嗔薄怒。這倒頗出我的意料,原本以爲這個直接的說法至少能讓她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但是看樣子沒有收到什麼效果。
“沈宜修,我確實希望你倒臺。”藍萱鎮靜地告訴我說,“現在還是這樣想——我真不希望你是什麼市委書記。”
我歪着腦袋,冷冷地斜視她。藍萱的態度從容自若,聲音裡還帶了一絲感傷。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5 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搖搖頭,把視線從藍萱臉上收回來。“算了吧小藍。”我點起一支菸,“如果找我就是爲了這樣的敘舊聊天,那就到此爲止吧,我沒什麼興趣。”
“當然不是。”藍萱站起身子,很簡潔地說,“我是來向你討債的。”
“討債?什麼債?”我有點莫名其妙,“我有欠過你嗎?”
“哼哼。”藍萱撇撇嘴,“你有沒有欠我,自己清楚——那個以後再談。”她在辦公桌前款款踱動兩步,然後突然回頭,展顏一笑,“我來找市財政要錢,今天這個事情你得作主,把款子安排給我。”
“什麼啊?”我聽得稀裡糊塗,“長川財政欠你錢啦?怎麼弄到我這裡來了?”
藍萱的笑容很嫵媚,“忘了告訴你,沈書記。”她說,“新國投資你知道吧?我是公司副總,專門負責融資撥款,長川財政包括銀行這塊一直是我在打交道。”
“新國投資?”我看着藍萱,又一次感到納悶了。這個名字倒是時有耳聞,好象是長川一家新興的民營公司,業務範圍主要是承建一些大型工程,包括路橋、高速還有市政建設項目,至於實力如何,相關資質怎樣,我沒去打聽過,具體也不是很瞭解。由於它是市委在建新辦公樓的承建商,所以自從下到長川來,我就聽人提到過這家公司,但是卻不知道居然跟藍萱有什麼關係。
“哦,原來如此,藍總——”我拖長了聲音,現在總算才明白了一點,“難怪你要傍着劉從軍了——”
“呸!誰傍他了?!”藍萱立馬變了臉色,有點羞憤的樣子,看起來很不喜歡這個說法。“是他傍着我好不好?”
我吐了個菸圈,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我的漠然態度可能讓藍萱感覺有點鬱悶,她拍了拍我的辦公桌。“我從來沒有打算從你手裡撈他,讓劉從軍去坐牢好了,我根本就無所謂!”
“呵呵,真的嗎?那你當初爲什麼會嫁給他?”我覺得非常可笑,“不想搭救他一把,你在這裡墨跡這麼久,打算幹什麼?”我用手裡的煙點了點藍萱,“就你說的討債這個情況,劉從軍垮臺,你藍總的工作立刻做不下去了,看起來是這樣嘛。”
藍萱的臉漲紅了,“沈宜修,拜託你不要老是這麼自以爲是行不行?”她衝我吼起來, “劉從軍是個什麼人你不清楚?沒有利益的動機,他肯去爲別人做什麼?”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看起來有點屈辱,“我父親倒黴的時候,他那副德行,你看到了嗎?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劉從軍就是一條狗——我什麼時候看上過他?”
我聳聳肩,對她的說法表示同情。“對不起,小藍。”我說,“我很遺憾。”
“你不用這麼假惺惺的。”藍萱冷冷地說,“我也是沒辦法。”她說,“你去問問長川這些當領導的,我藍萱哪件事上靠了他劉從軍?這幾年的時間,到底是誰在幫襯他?他憑什麼能扶正?憑什麼進的常委?省裡邊誰在幫他做工作?”
“哦?”這個話倒讓我有點小驚訝了。“小藍,你的意思是說,還真是劉從軍在傍着你啊?呵呵,從邏輯上看,不太好理解吧——”
“跟他的婚姻,從頭到尾就是一場交易。”藍萱從辦公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往臉上沾了沾,她的神態慢慢恢復平靜,“我要的是常委這個位置在長川的影響力,他要的也不是我這個人,是我能夠提供的政治資源。”
“資源?”我有點不解,“你還能爲他提供什麼?”
“我父親是倒了,但是他在長川工作二十多年,當過兩任組織部長、七年的市委書記,包括現在班子裡的幾個常委,長川市的大部分幹部,都是在他手裡提上來的。”藍萱淡淡地看着我,“這算不算資源?”
“哦——”我立馬明白過來,確實是這樣。
“長川這些領導,有幾個不欠着我們藍家的?誰的情況我們不是知根知底?”藍萱冷笑,“我父親出事,所有東西他一個人扛下了,大家有多感激你知道嗎?長川沒有因爲這件事出大亂子,包括上調省裡的幾個現職省委委員,誰不爲他燒高香?”
“哦——想不到老藍政治上還是蠻拎得清嘛,有官品啊,呵呵。”我笑起來。藍萱不說,這些細節我倒還真是不清楚,“難怪這麼大的案子,都只判了他十五年,敢情整個漢江省都在挺他啊,不錯不錯。”
“但是,應該不是你父親一頭硬就行了吧?”我思考了一下,又說,“當時那個事影響那麼大,上面都介入了,難道——”
“是的,你沒有想錯。”藍萱打斷了我的話,“上面?哼哼。”她的樣子很不屑,“保穩定保大局——當時有人怎麼做我父親工作的,你知道嗎?長川形象沒有沒有崩潰,政局沒有癱瘓,到底靠的誰?我父親挺住了,多少人慶幸你懂嗎?”
“我懂我懂,呵呵。”我連連點頭,表示充分的理解,這種情形,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可千萬不能亂咬,他得保護大家啊。”我笑起來。
需要一個罪犯來保護政治,保護局面——確實非常可笑,政治在有的時候,實現是表現得太過幽默,令人捧腹。
我在菸缸裡把菸頭掐滅了。“小藍。”我說,“你告訴我這些情況,有什麼目的?”我問她,“不是來向我示威的吧?你是想說,你們藍家在長川還是很有影響力的,大家都要給面子——包括我在內,是這樣嗎?”
“你什麼時候給過人面子?哼哼——”藍萱似乎也覺得挺可笑,“我不是來要面子,是來要錢的!”她忿忿地說,“現在長川上上下下,誰不害怕你沈書記?劉從軍垮臺,大家怕你追究,把本來要安排給我的工程款也給卡住了,都推說要看你的意思。”
“不會吧?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納悶,“我都不清楚這個情況,沒說過要去追究誰啊?我又沒打過什麼招呼,說不給你錢。”
“當然跟你有關係!”藍萱挺鬱悶的樣子,“本來說好今天的常委會上,議一議市委辦公樓上期進度款的撥付,還有這一期的款項安排,林副市長把我們打給財政局的報告都帶到會上去了,就等着常委們研究認可,結果任小天劉從軍都給你下了,全亂了套,誰還敢提這事?誰還敢幫着我說話?”
“哦,原來這樣啊,說得也有道理。”我又笑起來,“多少錢?”
“兩期一塊,三千七百萬,已經拖了幾個月。”藍萱說,“再不撥下來,我們那邊工程就得停下了。”
“這麼多啊?財政上有壓力吧?”我皺了皺眉頭,“下午開會,我問過老林再說。”
“不用問,財政有錢,我知道。”藍萱毫不猶豫地說,“關鍵在於你的態度。”
“呵呵,你看這個——”我打個哈哈,“我剛一理事,你小藍就上門討債,不太好吧?”我笑着告訴她,“再說了,下午會上,我還準備讓大家議個事,就是這段時期上千萬的財政撥款項目,都要重新審計,這個時候伸手要錢,你不是跟我唱對臺戲嗎?”
“沈書記,你跟我打什麼官腔?”藍萱惱火起來, “你不會把長川的事情當成家事來操心吧,什麼都來管上一管?這麼幹,你會得罪多少人知道嗎?”
“得罪?呵呵。”我冷笑,“可以告訴你,我要乾的,還不止這些。”我無所謂地說,“財政,人事,紀律,我什麼都要重新給他理一理,不整個風動動人,我怎麼控制局面?”
藍萱看了我一會,緩緩地搖頭。“沈宜修,你是很牛,很了不起。”她緊盯我的眼睛,“但是我提醒你一點,這麼做事情,你要冒很大的風險。”
“我對政治上的事情,本來沒什麼興趣,但是你的處境我瞭解。”她說,“除了要挾和威脅,你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對付那些人,你現在是騎虎難下。”
我微微一笑,把視線轉開了。
“有多少人真正支持你,我想你比誰都清楚。”藍萱一邊說話,一邊在辦公桌前踱起小方步來,“大家今天會怕你,附和你,但是明天呢?後天呢?到了省裡表態的時候,我想你仍然會得到一個衆叛親離的結局。”
“不錯,說得挺好,繼續。”我把腿蹺到辦公桌上,又點上一支菸,饒有興趣地看着藍萱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律政佳人——你還挺本色的,頗有家風嘛,一點都沒變。”我誇她。
藍萱沒理會我的調侃,她的樣子很認真。“你想在長川站穩腳跟,肯定要讓大家都來服從你,贊同你,而不是反對和抵抗,或者陽奉陰違,背後插你的刀子。”
“人都是有適應性的,強大的壓力可以讓他們屈服一時,但是絕不可能持續太久。”她說得很見哲理,“你得拉攏他們,不能讓大家鐵板一塊地對付你、暗中阻撓你,你得讓大部分的人都信服你,這纔是統治者的王道。否則你就會跟以前那幾位書記一樣,象流星閃過天際,來得快,熄滅得也快,到最後,一點痕跡都不能留下來。”
我開心地笑起來,“不錯不錯小藍,你完全可以去開班上課,哈哈。”我說,“既有深度,又有詩意——做生意,太委屈你了。”
藍萱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我不想給你上什麼課,這些道理你都明白。”她淡淡地說,“但是你沒辦法做到,因爲這裡全是你的敵人。”
“但是——我可以幫你。”她看着我,樣子非常誠懇。“這是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我想告訴你的。”
“哦?”我又有點驚訝了,“小藍,你的意思是說——”
“是的,我愛你,我什麼都可以給你。”藍萱俯下身來,注視着我的眼睛,“你聽清楚,沈宜修。”她說,“我父親的人脈,他的所有政治資源,都可以交給你,而且我還可以幫你擺平很多人很多事,根本不用你出面。”她說,“你也知道的,包括省裡的關係。”
我愕然,感覺給煙嗆到一下,我乾咳了幾聲。
“跟蘇靜美相比,在政治上,你更需要我。”藍萱非常平靜地告訴我說,“她跟你一樣,都是長川政場的敵人,沒有人願意看到你和她在一起。而我不同,不會有人反對我們的。長川這些領導,這幾年餵過他們多少你知道嗎?這個城市欠我們藍家的,實在太多了。”
“這些都是我能夠提供給你的資源,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她說。“什麼是愛?”她看着我,櫻脣微張,星眸眨彩,臉上柔情似水,全是期待。“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她喃喃地說。
我覺得腦袋裡有點發懵。
“沈宜修,你一定要清楚,我纔是最適合你的。”藍萱伸出她的手來,輕撫我的臉龐。“我知道你愛蘇靜美,沒有問題,所有事情我都不會再去計較,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她說,“現在你是市委書記,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你非常現實,非常理智,我相信你懂得做這個選擇。”
看着眼前這位知性而且自信的美女,我突然感覺到迷惘——不可否認,藍萱說的這些情況,從現實而言,絕對成立。通過這樣一位人間尤物,完全可以實現一個妙不可言的曲線控制,而且成本很小,效果會很好。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6 面前的粉色CK(一)
而且看起來,這位美女能夠提供的誘惑,還遠不止這些。
“你能告訴我,這些是什麼嗎?”藍萱轉過臉去,指了指辦公桌上那堆鈔票。“你會因爲這麼點小錢讓人指指戳戳?”她好奇地問我。
我吸了口煙,沒有說話。
藍萱仔細瞧着我,然後淺淺一笑,“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做。”她說,“而且不管這個錢的來源是什麼,我都想告訴你,根本不值得。”
“哦——你真這麼想?”她的手停留在我臉上,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爲什麼?”我把她的手拂開了。
藍萱微一擡腿,坐到我的辦公桌上,然後她隨手拿起一疊鈔票來,往空中拋了拋,“因爲太少了。”她的表情相當輕蔑,“五萬塊是嗎?這算什麼?”她眼也不眨地注視着我,然後非常認真地告訴我,“沈宜修。”她說,“如果真想要錢的話,應該是五百萬、五千萬——這個數纔對得起你現在的身價。”
“呵呵,還身價?太高了吧?”我淡淡地說,“我怕槍斃。”
“槍斃?”藍萱對我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只要願意出手,對於你來說,五百萬跟五萬塊的概念完全一樣,一回事。”
“除非你氣數已盡,或者真是笨到了家,否則錢這個問題上,絕不可能讓你出什麼岔子。”她說,“你自己也清楚,政治上垮臺,纔是真的垮臺——就算只有五萬塊,也能讓你倒得很慘。”
“只要我幫你,你在政治絕對不會垮。”藍萱用很有吸引力的目光看着我,她修長的腿蕩過來,交疊着點在大班椅扶手上——絲襪美腿,纖腰豐胸,她的姿容看起來相當惹火。“我已經幫你考慮過了。”她說,“你可以繼續唱你的紅臉,保持高調。下邊那些領導的工作,我幫你去做,只要拉攏幾個人過來,讓他們對你死心塌地,長川局面的穩定過渡不是什麼大問題。”
“省裡的事情,雖然複雜一點,也不是沒有操作餘地。”她說,“我陪着你,明天就可以一塊去,先從那幾個長川出身的黨委成員開始攻關,讓他們引路,省常委們的工作一個個來做,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藍萱又把手裡的鈔票拋了拋,“至於要動用多少資金,我讓新國全額提供,這個就不用你考慮了——你現在沒什麼錢,我也知道。”她低頭看着我,目光裡有團火在燒。“咱們還住那次的假日酒店,好嗎?”她說。
我吸了口涼氣。“小藍,你丫現在真是不簡單,能頂半邊天了,難怪劉從軍肯爲你拋妻棄子——”說話的時候,我把視線從她身上轉開去,感覺藍萱現在這種嫵媚嬌豔的姿態讓我有點吃不消,說真的。
呃,好象中午的酒到現在上了頭——突然想起來,女人這玩意,已經很久沒有沾過了,居然生理上起了反應,我靠!
看着我顧左右而言他的反應,藍萱顯然非常滿意,她伸手過來,把我的臉偏向她那方向,“怎麼樣小沈?”隔得太近了,她的身子味道很香,也讓人煩燥。“我安排得好不好?”她呢喃着問我。
“不好!”我再一次粗魯地把她的手撥開,“新國投資是個什麼玩意?我拿它的錢,不等於進了它的套嗎?你丫這是明着害我啊——”
“OK,不提新國。”藍萱毫不在意我的態度,她的目光依然溫順,“我來出這個錢。”
“我從來不用女人錢!”我不耐煩地說了句,把臉又撇開了。
藍萱還是無所謂,她甚至伸出腿來,在我腋下勾了勾,弄到我心裡好一陣發毛——他媽的,快要受不了啦!
“沒問題啊,我瞭解你。”她嬌笑着說,“用你自己的錢吧,下午就給你打過來。”她說,“會上老林提到我們那個工程款的撥付計劃,也不用你表態,只要你不反對就行。”
“百分之三,按行規來,也別說誰佔誰的便宜。”她說,“本來任小天主持會議,這個份子是給他的,現在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吧。”
“你沒有任何風險,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字都不必你來籤。”她說,“怎麼樣?沒問題吧?”
我把視線轉了回來,迅速判斷考慮了一下,“嗯——”我彈了彈手上的菸灰,很有興趣地看着她,“才一百來萬,上省城還不夠啊,你可別蒙我。”
“行啊小沈。”藍萱格格地笑起來,“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總工程款九千多萬,你的份子可以先行支付。”她說,“我來操辦這個事。”
“還有。”她說,“外環的新城高速馬上就要上規劃了,如果這個項目能夠幫我們爭取過來,百分之七,也是行規。”
“我靠!”我把菸頭擰滅了,“胃口不小啊小藍,那可是三個多億的大買賣。”
“還不止這些。”藍萱的腿在我腰裡劃來劃去,她的高跟鞋掉到了地上,叮地一聲脆響。“環城的規劃還在擬,估計年後紅線圖就可以出來。”她斜眼瞟着我,妙目流盼,眼睛裡好象要滴出水來,“咱們合夥幹買賣,好不好?”她的聲音很嗲很嬌媚,“路邊的地皮,可以先動上手,圈它幾百畝,最多囤兩年,到高速通車時保管翻幾番——”
藍萱眸子裡光芒一閃一閃的,神情十分憧憬,“所有現實利益上的事情都不用你出面,全部由我來處理,保證不會牽扯到你,不會弄髒你的手,讓人背後說什麼閒話。”她說,“我們可以另外註冊一家公司,隨便找個法人代表,沒有人會知道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沈書記,依然是長川正直清廉的市委書記,年輕有爲,前途遠大——”
我哈哈大笑起來。“別搞了行不?再搞就出狀況了——”隨手把她的腿從我的敏感位置拍下去,“小藍,不是開玩笑,我他媽還真怕了你!”我笑嘻嘻地說,“跟我聊這些——又帶錄音機了吧?”
“沒有!”藍萱從桌上一把跳將下來,挺胸站到我面前,“不信你搜!”
“切!”我一揮手,“真他媽俗!”
“那我給你看!”藍萱很堅決地說了句,然後毫不猶豫地動手寬衣解帶,把裙子給褪下來了,立馬她的驕人身材在眼前暴露無遺。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靠!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居然會這麼直接——這不等於殺人嗎?
跟我先前猜測的完全吻合,藍萱的體態絲毫沒有變化,粉頸修長,美腿筆直,纖腰翹臀,依然是那個正宗的反S身材,顯着鍾靈毓秀,飽滿豐潤。如果說跟我腦海儲存的記憶有所出入的話,就是她的女人味更濃郁了。而且果然沒穿胸圍,從目測結果來看,依然是挺拔的D罩杯,真跟那些YY小說裡寫的一樣,兩支玉筍傲然聳立,還有頂端的紅櫻桃——我狂暈,這種檔次的女體美模,要寫真到網上去,那不是火倒一片?估計全國的色狼們都得抓狂。
還有一點必須要提到的,就是藍萱的膚色——因爲養尊處優已成習慣,極具優越感的生活環境、以及優雅的妝扮品味,這位極品美眉看起來晶瑩剔透,膚光勝雪,從這個情況來看,說她象蘇靜美,是存在其物質基礎和充分的硬件條件的。
“怎麼樣?沒騙你吧?”藍萱一手支腰,身子在我面前緩緩地轉動一圈,就象模特在秀身材似的,看着我的目光滿是驕傲——當然,她的身材絕對有理由值得自傲,不拿出來在心儀的男人面前秀一秀、顯擺顯擺,那可真是錦衣夜行,明珠投暗了。“嗯——小沈。”她背過身去,然後又回頭來瞄我一眼,“我沒變什麼吧?”她笑着問我,“那麼你呢,你變了嗎?”
事實上,我和她都能感覺到——我已經產生了變化。我下意識地嚥了一口口水,咕咚一聲,響亮異常。
我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在女人面前,肯定不會情竇初開得象處於青春期的孩子那樣青澀草雞。但是,成熟不代表身體上就一定能抗拒所有誘惑——對於成熟男人而言,有時候誘惑會來得更加兇猛。比如說這種情況下,肉香拂面,襲人慾醉,面對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美妙酮體,面對記憶裡旖旎猶存的那些聲色纏綿,我覺得發自生理上的自發抵擋非常艱難。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7 面前的粉色CK(二)
我想食髓知味這個詞語的意境,絕大多數成熟男人都有體會——望着眼前這片自己曾經登臨絕頂、充分經歷和領略過的美妙風景,我的腦子裡開始盤桓起某個時段,某個場景,還有那些呻吟,那些顫慄,感覺心底的慾望也開始升騰起來,勃發起來,也在不斷呻吟,也在不停顫慄。
真他媽暈眩。
“說話啊——”藍萱又款款地轉過身子,面對着我,“你還在懷疑?”她咬着下脣,笑容有點羞澀,“那你看清楚。”說完她把手搭到了腰間的粉色小CK上。
必須承認一點,雖然美眉的黑色緊身裙已經褪到腳面,但是她並未就此一絲不掛,沒有象我前邊說的那麼不堪。事實上在她裙子下面,還是有穿衣服的——如果藍萱身上那條CK也算衣服,也能蔽體的話,那麼她應該沒有赤身裸體,這應該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一條相當秀氣節儉的CK小內褲,在我面前距離如此之近,甚至上面印着的水紋暗花LOGO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估計賣這玩意的肯定發了大財,因爲據我現場觀察,這條CK用到的布料極少極薄,只有一巴掌那麼大,極盡偷工減料之能,盡顯製造者的吝嗇本色。
按我的看法,這種小褲叉理應屬於典型的假冒僞劣產品,根本無法發揮出一條內褲應有的保密功能,它在美眉身上繃得如此之緊,把那些隱秘場所包裹得鼓鼓囊囊,就象在搞展示。而且居然還有點小透明,致使裡面那一部分造型和色彩極端曼妙的精緻內容,差不多到了呼之欲出那程度,凸凹有形,纖毫畢露,完全屬於泄密行徑——當然,從另一個角度加以分析,如果引誘男人鼻血算是這類底褲的附加功能,那麼這一點上,它無疑表現得非常成功。
我已經感覺到自己鼻腔裡呼出氣體的熾熱程度,如果繼續憋悶下去,估計當場就得發生噴血事件。
看樣子藍美眉不讓我流上一點血是不肯罷休的,因爲瞧見了她的後續動作。她注視着我的表情,然後揚起臉來,嫵媚地衝我笑了笑,再然後,那條名存實亡的CK小內褲開始從她指尖緩緩向下滑動。
我痛苦地呻吟一聲。不能不說,跟她魔鬼天使級別的身材容貌完全匹配,這位美女寬衣解帶的姿態也是相當迷人,美輪美奐。但是——
但是我想必須馬上阻止她——雖說無論從心理學還是生理學角度考慮,這樣的阻止都是絕對有礙身體健康的。
“不用脫了。”我迅速按住她的手。“我相信你。”痛苦無比地說了一句後,我把臉轉開了。
藍萱的反應非常到位,她的手立馬翻上來,又按到我的手上——我靠,要死人啦!
“是的,你本來就應該相信我。”她摩挲着我的手背,而我的手掌摩挲到她嫩滑的肌膚,我感覺自己的後頸瞬間繃直了。
“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你,從來沒有試過這樣愛一個人,你是唯一的。”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無限溫存,“沒有想過要對付你,從來就沒有——我可以發誓,從頭到尾,我都希望你也能夠這麼對我,你也能夠想我。”
我愣了一愣,然後心一硬,終於把手從那個誘惑部位抽出來。“真是這樣嗎,小藍?”我側過臉去,儘量讓自己的視線離開她的身體,“那麼任小天手上的錄音帶,說明什麼問題?”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也冷下來——是的,冷卻,再冷卻,我不能再在這個問題上犯錯。“你開始不是還說過,希望我倒臺的嗎?”我面無表情地說,“有點自相矛盾了吧?”
“因爲我愛你!”藍萱毫不猶豫地回答。她彎下身子來,玉峰微傾,款款屈膝,蹲在我的腳旁,“因爲我要你!”她趴到我的膝蓋上,然後仰起臉來看我,“所以我想打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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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愕然,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我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在這樣荒唐的前提和結論下,她居然能把愛這個字說得如此神聖,不帶含糊,好象天經地義——或者,她這神智,出了什麼問題啦?
“兩卷錄音帶,是我提供給任小天的。”藍萱的聲音和神情都非常自然,毫無做作的痕跡,“我承認我想把你弄下來,就象當時弄下蘇靜美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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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膝蓋一動,就想擡起腳來踹人了。
“但是——”藍萱又說,“沈宜修,如果我告訴你,我希望你垮臺,希望你跟從前一樣什麼都沒有,那時候我不但會來找你,還會盡力照顧你,就象你爲蘇靜美做過的那樣——我會想辦法讓你回心轉意,我希望跟你重歸於好,我想讓你也能全心地對我,這就是我的全部動機。”她自嘲地笑了笑,“你會相信嗎?”她說。
“……………………”我呆了一下,沒有說話。
藍萱靜靜地仰視着我,她的目光,她的神態都極爲認真,完全不象在說笑。
“其實我也並不在乎你有什麼。”她把臉貼在我的大腿上,輕輕地摩挲,望着我的目光裡滿是愛意,“剛纔說的那些話,意思是告訴你,既然你準備向前走下去,那麼我可以幫到你更多,你需要我。”她說,“我什麼都可以爲你去做,我也可以不要你的回報。”
我看着這位情難自禁的美眉,迅速思考了一會兒。我承認自己此刻的思緒有點混亂感,得好好地理上一理。
舉頭四顧,我的視線在這間房子裡遊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辦公桌上,在那裡我看見了那疊錢。然後突然回憶起很多往事來——那些緣起緣滅、花開花落,還有我坐在這裡的前因後果。
“嗯。”我說,“小藍,你說的是真心話吧。”我說,“也許我們應該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天翻地覆你死我活的那種。”我說,“因爲我發現,咱們的愛情觀真的差不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爲了目的,可以不顧後果,可以不擇手段。”
藍萱微笑,“是啊——”她說,“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但是——”我打斷她的話,“錯過了,沒有機會了。”
我的聲音很冷硬,她的表情很錯愕。
“從一開始我們就註定錯過了。”我告訴她說,“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方式,錯誤的對手,錯誤的動機,錯誤的目的——什麼都是錯的。”
“怎麼可能?”美眉回過神來,抗辯了一句,她的頭從我腿上擡起來了,“蘇靜美只不過比我早一點認識你而已,但是跟她一樣,我也有愛一個人的權利。”她說,“自從那次庭辯——”
“跟這些其實沒有太大關係。”我說,“我們的區別在於,你的愛情摻雜了太多雜質,根本讓人看不清楚,我無法忍受。”我說,“金錢,慾望,權力,陰謀——我的天,你說,讓人怎麼能夠相信你,相信你所說的這個愛?”
“蘇靜美不一樣,她根本不在乎我在哪個位置。”我說,“她把什麼都放下了,能付出的全部給了我——我看得非常清楚,所以,我想我也應該這樣對她。”
藍萱的神態有點慌亂起來,“我說過我也不要你什麼!”她衝我喊,“我也不會希罕你當什麼市委書記,你應該相信——”
“相信?”我呵呵一笑,“問題是我現在確實是市委書記,這是個事實,你沒辦法改變。”我說,“不需要談論這個話題了,因爲我沒有倒下,他們打不垮我,所以你的說法無法得到驗證,沒有任何意義。”
“等我完蛋的時候再提你的愛情吧,小藍。”我淡淡地說,“但是可以告訴你一句——那很難,可能性非常小。”
藍萱緩緩地站起身來,她的表情非常失望。“好吧,不提愛情。”她沮喪地說,“但是從客觀上來說,你絕對需要我——”
“我需要什麼,自己清楚。”我聳聳肩,“不在你身上。”
“就象錢這玩意。”我指了指桌上的鈔票,“只要我願意,只要操作手法高明,弄他幾百上千萬的,不會有任何後果,我完全清楚這一點,同時也相信在這方面你有相當的洗白能力。”
“但是不需要。”我又說,“我有合理合法的收入,足夠養活自己,我不會拿這樣的錢。”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8 面前的粉色CK(三)
藍萱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神態中沒有意外,只有悲哀。“是的,我的印象裡,你在錢這個問題上向來看得很淡。”她說,“我來這裡之前,其實想過你的態度,但是——”她又說,“我也一樣,其實我也可以不在乎,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我知道。”我簡單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們藍家有那麼多資源,即使喪失了權力,也還有大把機會賺錢,對於你來說,生活從來就不是什麼問題。”
“跟你那些大買賣比起來,三五幾萬這種小數字實在是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你確實不會在意。”我又指着桌子上的鈔票,“你看着這個錢。”我說,“可以告訴你,跟你的生意不一樣,它們非常乾淨,非常清白。”我說,“而且這些錢裡,每一張的來源,都代表你無法想象的艱辛,有人爲它付出過艱難的汗水,還有辛勤的勞動——這纔是最樸實的生活。”
“跟蘇靜美,還有跟這個錢的主人相比,你那些摻雜各種動機的所謂愛情,才真正地不值一提。”我說,“放手吧,小藍。”
藍萱的手停留在我的衣襟上,她沒有放開。“不,不,不能這樣。”她顫抖着聲音說,“今天的款子我可以不要——”
“應該給你的,我會安排。”我冷冷地說,“沒有誰會剋扣你的工程款項,這一點我可以作主。”
“但是——”我又說,“我的審計決定同樣也將生效。”我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不妨友情提示一下,我打算就從你這個工程開始——提前作好準備吧,祈禱吧,希望遵循你那些行規的同志們能夠順利過關。”
藍萱的表情極度鬱悶。“不會吧?”她好象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審計無所謂,我敢來這裡,就代表我有準備,”她帶了點挑釁地說,“但是沈書記——你真打算跟長川所有領導爲敵?讓自己徹底孤立起來?”
“呵呵,孤立?無所謂。”我不屑地一笑,“我在長川,不會去拉攏誰爭取誰——你說的那些利益關係,我沒有任何興趣,也不在乎誰以我爲敵,他們願意的話,最好統統都上來,讓我一併解決!”
藍萱的手抖了一抖,我冰冷的語氣讓她害怕了。“你憑什麼?”她說,“沒有人敢這麼說——你會輸的。”
對她的說法,我再次冷笑。“對不起你錯了,沒有誰再能讓我輸。”我說,“如果需要,我會來一場清洗,滌污蕩垢!抵抗者統統拿下!”我擡起手來,在眼前看了看,“你一定要搞清楚,我是代表誰站在這裡。”我很隨意地告訴她,“我代表的是組織的意志,人民的利益,在這個前提下,順我者生,逆我者死!”
藍萱退開了一步,她怔怔地望着我,臉上裡滿是恐懼。相信這一刻,在她眼睛裡,看見了一個不可一世的魔王。
“你走吧,小藍。”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過了五點。“我準備去會議室。”我拿起杯子,順便把桌上那疊錢也捲了起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正面教材。”我笑着說,“我打算拿給長川這幫領導們看一看,給他們講個故事——來自最底層的人民大衆的,我要讓大家受點最質樸的教育。”
“我要告訴他們——什麼叫做清白,什麼叫做高尚,什麼叫做品德,什麼叫做人格。”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藍萱沒有理會我,也不清楚此刻她腦子裡在琢磨什麼,只見她迅速地小跑幾步,繞過辦公桌,擋到我前邊,然後兩手一張,居然把門給堵上了。
“我不讓你走!”她怒不可遏地逼視我,目光裡滿是兇悍,野性十足,“你那麼牛,那麼有本事,可以打死我!”
我愕然。
“沒必要這樣吧?”驚訝過後,我笑起來,“我打你幹嘛?”
“告訴你——我死也不走!”她又衝我大聲吼叫,身子在簌簌發抖——可能藍萱也有想過,只要讓我踏出這間辦公室,就是我們永遠的結束,她再也沒有任何機會。
“嗯。”我皺了皺眉頭,“你影響到我的工作了。”我說。
藍萱還是不理會我,她張開雙臂,執拗地守在門前,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長髮披到肩上,有點散亂。從美眉激動的神態上看,只要我一上前,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跟我展開一場赤裸裸的肉搏大戰。
我嘆了口氣,感覺有點無可奈何,我想了想,然後在電話上按了一下。
“田秘書,馬上來我辦公室。”我簡單地吩咐了一句,“再找條毛毯帶過來。”
“啊?毛毯?”對這個莫名其妙的招呼,田秘書顯然非常訝異,但他沒有表示出任何詢問的意思,“是的,沈書記,我知道了。”他說。
“呵呵,小藍。”我擡起頭來,又跟門前赤裸狂花形態的美眉解釋上一句,“光着身子太久,我怕你着涼。”
………………………………
田秘書進來的時候,藍萱正在整理衣物,她並膝倚坐在長沙發一端,爲自己的裙子繫上吊帶,樣子很見耐心。看起來,藍美眉已經恢復了鎮靜,依然是進來時那個冷俏的模樣。
是我開的門,跟卞秘一樣,田秘顯然也嚇了一跳,不過他表現得老練多了,視線只是稍微偏移一下,然後馬上收回來,停留在我臉上,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沈書記,您看這個行嗎?”他把手裡的毛毯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不用了。”我說,“你來得太慢了,十分鐘——”我指了指手錶,“從隔壁過來要走這麼久嗎?”這丫動作是太慢,否則的話,保管能看見一幅活春宮——媽的,活該他沒眼福。
“對不起,沈書記。”田秘書摸了摸腦門,樣子有點惶恐起來,“我去買毯子,跑去街上了——”
我看見了他滿頭滿臉的淋漓大汗——那是真的汗了!十分鐘的時間,跑出市委辦公樓,到街上打個轉,還得買東西,這小子是不是會飛啊?“後勤處不是有嗎?”我納悶地問,“領一牀就行了——幹嘛要去買?”
田秘目光定定的看着毛毯,沒有回答我,也沒什麼表情。
“哦——”我突然意識到,這小子應該是考慮到這個影響的問題,他是在爲領導着想啊,呵呵——市委書記跟美女在辦公室裡聊什麼需要一牀毛毯?這個情況,確實不足爲外人道也。
“好了去開會吧。”我也不想就此事再多說什麼,站起身來招呼田秘書,“把桌上這疊錢拿上,也帶到會議室去。”
藍萱終於整理好了,她款款走過來,神情篤定。“我先走了,沈書記。”她面無表情地說,“不過你得小心點。”說話時,她瞟了我一眼,“我可沒說過要放手哦。”丟下這句話後,她也不理會跟自己打招呼的田秘書,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我聳了聳肩,感覺這位個性美女不但棘手,還象一盒虎標清涼油,辣眼辣腦袋,弄到我的太陽穴現在還在突突突地跳個不停。
………………………………
下午五點二十分,我出現在市委大會議室門口,後面帶着一羣人。
常委們全部到齊,一個也沒落下。大家都用一種麻木不仁的眼神看着我昂然直入,臉上集體呈現出沉默的表情。
我站到會議桌的前端,掃視一眼會場,但是依然沒有看見夏日玫瑰,沒有看見花開燦爛。
“怎麼回事?”我說,“蘇市長呢?”
下首的趙部長趕緊站起來,“還在等,還在等。”
“等?等什麼?已經等了老半天了!”我有點惱火,“這麼點小事情都辦不好,你們的效率在哪裡?”
趙部長流汗了,“對不起,沈書記,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他解釋說,“我們打了電話,但是蘇市長說她不會過來,後來電話都不接了,我們派人去找,好象現在都沒見着她人——”
“是啊是啊,很久沒有看見蘇市長了——”
“好象都有一年多沒來市政府了吧?”
“她早就說過不想當這個副市長了——”
下面的市委委員們開始議論紛紛。
“嗯——”我思考了一下,覺得這個現象倒是真不好怪罪同志們,蘇靜美的性格我瞭解,她要是不願意做什麼,天王老子都勉強不到她。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29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行,一定要把她拉過來,好好批評批評——不服從組織領導,這還得了?”我很嚴肅地說,“那麼——哪位同志有什麼好辦法?”然後語氣放緩下來,我又向大家徵詢了一下意見。
底下一干人面面相覷,都是攤手搖頭,然後全體轉過臉來望着我。
“呃,沈書記——”趙部長說,“您來之前大家已經商量過,蘇市長這個工作我們不好做啊。”他充滿懇切地說,“除非您親自登門拜訪,否則她不肯出山的話,估計誰也請不動——”
“哦?這樣啊——不太好吧?”猶豫一下後,想到了上官儀打過的招呼。“這裡還開着會哪,鬧彆扭也不看時候。”我又嘀咕了一句——沒想到蘇靜美還真不給我這市委書記的面子。
不過無所謂——有個性,我喜歡,嘿嘿。
座上領導們就此現象又七嘴八舌地探討起來,而且從大家的議論聽來,蘇靜美這個性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賞的。
“是啊是啊,沈書記不去,誰都沒轍,蘇市長誰啊?”
“她那脾氣,嘿嘿——”
“請都不來,架子也太大了吧?真以爲離了她,這地球就不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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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
“誰啊?”我朝下面這些人發了一問,“後邊這句,哪位領導說的?”
冷場,全體收了聲,然後大家的眼神都盯到會議桌遠端的林副市長臉上。
“你!”我擡手指了指他,“站起來。”
我隨手擰開桌上的杯蓋,向茶杯裡吹了口氣,然後低頭看着那些茶葉沉沉浮浮。“把你剛纔那話,再重複一遍。”我的聲音很平靜。
老林有點猶豫地站起身來,“我的意思是說——”他朝着我解釋了一句,“沈書記您也講過嘛,組織決定誰都必須服從,她這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表現啊——”
“哦,那麼林市長是想說——”我又想了想,應該說眼前這位常務副市長的心態我非常清楚——市長空缺,他是這個位置最有力的競爭者,所以蘇靜美入常以及有關代市長的提法,直接讓這丫受到打擊,估計早就想跳出來爭一爭。只不過上午會場裡情況有點血腥,他沒敢多什麼嘴,現在纔算是找着機會抱怨一把了。
“你是想反對了?”我淡淡地說。
“我沒有反對你,沈書記。”老林猶豫一下後,還是把後面一句話閃了出來。“但是蘇靜美列席常委會這個問題,我仍然持保留意見。”他說。
我冷笑了一聲。
哼哼,這丫,權慾薰心,弄到顧頭不顧腚,發牢騷也不看看對象是誰,還居然敢打着我的幌子的來反對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滾出去。”我也不耐煩跟他多廢話,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手指朝着門口晃了晃。
“什麼?”林副市長髮呆,似乎沒聽清楚——當然,也有可能是沒有考慮過市委書記的態度竟然如此惡劣。他沒動身子,就動了動腦袋,用徵詢的目光掃視一眼會場,好象希望從他那些同事們臉上看到一點提示。
會議室裡非常安靜,沒有人提示他什麼。
“滾出去!”我提高音量,又說一遍,“你沒有資格站在那裡!”
副市長的臉立馬白了,終於明白我的意思,“沈書記,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的聲音跟着結巴起來。
“不是這意思?那你什麼意思?!”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喝問他,“在底下唧唧歪歪,還保留意見?跟我玩虛的——你他媽什麼玩意?”
邊上的老陸把腦袋湊過來。“沈書記。”他低聲說,“別那麼大火氣——”老陸的意思好象是在提醒我的態度和措辭,可我不理他,把手裡的茶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倒嚇了他一大跳。
會議室裡的領導們集體驚怵,噤若寒蟬。
“林市長——”我拖長了聲音說,“我好象聽人說,你還準備在這會上弄個提議,打算從財政上搞點錢啊?”
“啊?沒有沒有!”老林立馬慌了神,“事情是這樣的沈書記——”
“你怎麼那麼大狗膽?把法律當成空氣是吧?”我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辯解。“給那些行規吃蒙了?燒包了?腦子進水了?身子不自在?找抽?”
一連串的辱罵和非難立馬讓常務副市長暈了頭,他推了推鼻樑上滑下來的眼鏡,聲音在打磕,“我——我怎麼可能——”
“閉嘴!”我再一次無理地打斷他的語言掙扎,“今天本來沒打算追究你。”我輕蔑地告訴他說,“不過你要再敢囉嗦一句,我就改變主意了。”我沉着臉說,“不想跟我算細帳的話,就給老子滾出去!”
林副市長畏怯地瞄了我一眼,沒有多說一個字,低頭夾着包棲棲惶惶地走出去了,就象一條喪家之犬,頭也不也回一下。
會議室裡的領導們把視線從他的背影上收回來,又凝聚到了我臉上,大家的表情都有點恐怖。
我知道自己的態度蠻不講理,表現得象個暴君,可我壓根就沒打算跟誰講什麼道理,他們都沒這資格。而且我絕不相信這些垃圾能有膽量上前頂一把牛,批一批上級的龍鱗——只能說,面對強權,並不是每位官員都能表現得象蘇靜美那樣囂張,那樣無忖無恐。事實上大部分領導都有着狗性,劉從軍現象不是唯一存在的,只要權力的指揮棒捏在手上,你讓他們跪下,他們就不敢站着——這也是爲什麼一把手現象如此嚴重的原因。
我太瞭解這些大人們了,別看平時在大衆面前人五人六,一個個牛逼烘烘,拽得跟吃了偉哥似的,一旦面對真正牛逼無力反抗的壓迫,這些人立馬就會萎縮到地上,把自己弄得比一條狗更難看。
我搖搖頭,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茶水,然後朝着座上很隨意地招呼,“剛纔在討論什麼?可以繼續了。”
好半天都沒人說話,可能大家都還沒有回過味來。
其實我清楚這老林就是發發牢騷,倒不是存心來找茬砸場子的,其行爲並沒有惡劣到必須驅逐的份上。只不過我想以此方式提醒在座所有領導們——上首坐着的市委書記,有着無敵的流氓執照,你們說話一定要小心。而且我的提醒方式絕對不會友好,在自己的控制範圍內,我無需文明禮貌,不必溫文爾雅。
當然,民主還是要的,這是個前提,不能剝奪誰的說話權力。只不過在我認爲自己被權力民主忤逆到時,我就會很不喜歡,就會毫不猶豫地換上另一副面孔,極不文雅地地賜予他們專政——讓你滾蛋,那都算便宜的。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作文章,不必講什麼溫良恭謙讓——領袖教導我們的。
“大家繼續發言啊,歡迎不同看法,求同存異嘛,對不對?”我又鼓勵大家,可不能讓誰以爲市委書記一手遮天,在搞什麼長官意志,而且多聽聽來自各方的不同意見總是好的,所謂偏信則闇,兼聽則明嘛,“呃,這個蘇靜美的問題上,同志們誰還有看法沒有提出來的,都可以提,不要拘束。”
“但是老林那種態度就很不好。”我又轉了轉手裡的杯子,“保留意見,那有是有意見嘛。”我說,“又不站出來發言,當面不說,背後亂說,會上不說,會下亂說,簡直亂彈琴!”
領導們沒有誰提意見,也沒有誰有看法,大家都很拘束,全體木着臉。或是面朝會議桌,或是目視天花板,都呈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形態來。
又沉默了一會,終於有人舉起手來。是上午發過言的長川縣委書記——李季孟同志。“沈書記,關於蘇市長的與會問題,我有個提議。”
在得到許可後,他站起身來,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着我,“我建議由沈書記代表市委市政府,親自登門,迎接蘇市長到會。”
“不行啊,要考慮到影響。”我皺了皺眉頭,跟大家解釋說,“這個事情,組織上有說法的,我不能單獨去見她。”
“那就大家都去!”旁邊的趙部長插進來一句,“迎接咱們長川的未來市長。”
“哦——是代市長。”他又補充完善自己的提法。
“這樣啊?”我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會,覺得這個方法倒是可行。“嗯——大家搞個表決吧,集體決策。”
“贊成趙部長提法的請舉手。”說完我把手舉起來。
下面手臂林立,大家看着我的眼神都非常堅定,非常支持。
“嗯,一致通過。”我掃視一眼會場,朝同志們欽許地點點頭。“只有這樣團結的班子,纔能有凝聚力,纔能有戰鬥力,才能解決問題,才能共度難關,才能讓長川的明天更加美好!”我站起身來,很有氣勢地作了個總結。
大家熱烈鼓掌。
“那好,就這樣,去接你們的代市長。”我轉臉吩咐田秘書,“通知行政處,備車,馬上出發。”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30 兇惡的護花者
從辦公樓下來時,就看見市委大院成了臨時停車場,幾十輛小號牌車把院子擠得亂糟糟的,熱火朝天,人聲鼎沸,一派繁忙的景象,就象出征打仗前開拔行營一樣。所有司機都在車裡恭候各自的領導,一面把腦袋探出車窗,彼此大聲打着招呼,商量呆會出車時誰先誰後的次序安排問題。公安局接行政處通知,來了不少警察,站在院子門口,準備協助調度指揮。到我們一行人下來後,車門開開合合,又響成一片。最後一切準備就緒,由兩輛警車引道,車隊就象一條長龍,一輛跟着一輛,井然有序地駛出市委大院。
此次聲勢浩大的迎接行動,目標直指長川南區郊外的櫻林雅筑——蘇靜美的住處。
應該表揚一句,公安局的同志們工作態度還是積極負責的,警戒清理做得非常到位。他們一早就動了起來,在市委車隊路經的每個岔道口設卡封鎖,直到車隊駛過後,方始放行。
前面路面上一輛過往車輛都沒有,空蕩蕩的,感覺異常安靜,我轉臉望着窗外,對這個曾經熟悉的城市,有了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感。
“長川這幾年,好象也沒什麼變化。”我說。
“是的,沈書記。”田秘書手上開車,目不斜視地答了一句,“跟以前差不多。”
“但是——”想了一想,我又說,“離開太久了,有點不認識了。”
“是的,沈書記,是很久了。”田秘書可能以爲我要跟他聊天,“我記得您在長川做處長那會,離現在四年多了好象。”
“嗯,才四年嗎?”簡單回憶一下,我想起自己在這裡度過的那些最青蔥的年歲。“那也不算太久。”我喃喃地說。面對窗外移動的風景,感覺心情從來沒有過此刻這樣複雜難言。
不太一樣了,我想,事物肯定在變化,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變——我,抑或這個城市?
又望了一回,呆了一會,終於找到思緒的源頭。是的,確實有一點點變化,有一點點滄海桑田的感概——跟離開時不同的地方在於,現在我的心,已然蒼老許多。
…………………………
路程並不是太遠,大概七八來公里吧,從市委出來後走了十幾分鍾,車隊順利抵達目的地。“朱秘書長請示行程安排。”田秘書停下車後,一邊聽電話一邊向我請示,“小區那些管理人員都集合了,沈書記要不要臨時對他們搞一次接見看望?”
“不必了。”我說,“我不是來看他們的。”說完我推門下車。
在到達之前,我們接到行政處報告,得知這個高檔別墅羣因爲依山勢而建,空間不夠開敞,泊車位置不足,無法容納如此龐大的車隊進入,所以此行車輛只能在外面依次停靠。開路的警察已經在路邊劃好臨時停車線,頂閃藍光的警車四處遊弋,到處都是制服筆挺的公安幹警,每一個都架出一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模樣。領導們紛紛下了車來,然後大家三五成羣,一邊指指點點地談論風景,互相開開玩笑,一邊隨着我緩緩步行向前。
此時的櫻林雅筑,已經沸騰起來。南區的一衆領導們也已經得到消息,班子成員早早在此恭候,見我們到達,紛紛迎上前來招呼示意,他們身後是該小區的物管以及保安們,在門口排成整齊的兩行,列隊歡迎視察。看到如此盛況空前的高規格陣容後,大家不自覺地顯露出緊張的表情來,顯然對市委書記的臨時動議,他們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有點倉皇失措的意思。
在南區呂書記彭區長的陪同下,我帶領着領導隊伍從人羣身前開過,一邊漫無目的地朝各個方向微笑點頭,迴應那些充滿尊敬的招呼致意。事實上,視而不察——我什麼都沒留意。也沒有任何跟誰握手問候的想法,因爲覺得那樣不但無聊,而且將導致紛亂,耽誤我的寶貴時間。身周還簇擁着一大幫警察,負責在隊伍兩側隔離看衆,維護現場秩序,保持前進隊形。身後市委市府的領導們一路跟着魚貫而入,面對夾道歡迎,大家跟領頭的市委書記一樣,表情訓練有素,面含笑意,目中無人——全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
然後,在氣勢磅礴的高調氛圍下,隊伍穿過小區,高歌猛進,直至抵達預定戰略位置,將蘇靜美的別墅團團包圍起來。
現場還有一幫同志守在這裡待命,估計是趙部長派遣的先頭部隊,因爲不能完成領導交託的重任,無法回去交差,一個個看起來垂頭喪氣,跟敗軍之將似的,
“什麼情況?”我緩步走到門前,左右看看,隨口發上一問。
“我們在電話裡說明了情況,但是蘇市長不願接見,我們又不敢過分打攪,到現在連門都沒進去,實在是沒有辦法。”有人惴惴不安地彙報。
“是啊是啊。”又有位年青的女同志一臉委屈地插言,抱怨了一把,“在這裡站了一下午,門也不開,電話也不接了,完全不理我們啊。”
“嗯,知道,大家辛苦了。”我笑着說,“去敲門,告訴蘇市長——我來了!”
“是!”女同志一臉興奮地應下,然後轉過身去,狂摁門鈴,臉上寫着有恃無恐四個字。沒過一會,就聽到門裡有了動靜。
我感覺心跳立馬加速,嘭嘭嘭地打起小鼓來,好象有點激動的前兆,我屏住了呼吸。
然後看到門上的小窗被打開,然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不是蘇靜美。
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孔,表情非常憤懣,是位五十來歲的阿姨,“幹什麼?!”她朝門外大聲呵斥,厲聲恐嚇我們,“敲敲敲,再敲我報警了!”
我愕然,找到了一種措不及防的感覺。
嗯,這位?難道是——
“開門!”敲門的女同志顯得理直氣壯,然後指了我一把,“看見沒有?我們沈書記親自來了!”
老阿姨隔着小窗子狐疑地打量我一眼,“什麼沈書記?”她的視線很警惕。“沒見過,不認識!”她不耐煩地說,“告訴你們很多次了,靜美不會見你們!還來糾纏,小心我不客氣!滾!”
呃?這說法?
我摸了摸腦門,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實在不清楚這位惡口鐵面的家人是誰,貌似比政治局領導更牛——蘇家的老媽?或者哪位表親戚?呃,除了蘇靜威之外,她的家裡人我還真不認識幾位,慚愧慚愧。
“怎麼這麼說話的?”敲門者樣子非常震驚。而且估計整個下午,一直喝這樣的閉門羹,肚子裡空氣灌滿了,讓女同志此刻終於喪失理智。“這是市委書記!”她再一次強調後援軍團的規模檔次,企圖從心理上震懾對手,語氣也隨之強硬起來,“你這是什麼態度?有沒有——”
“小文,胡說什麼!”身後的老趙趕緊擠上前來,教訓他的部下,“你放尊重點!”然後又轉臉衝窗口笑笑,“大媽您好,對不起啊,這女同志的涵養就是欠缺,人也年輕,不懂事,您別介意。”宣傳部長的態度親切和藹,他一連聲地道歉,聲音充滿誠懇,“您的心情我們非常理解,確實是我們在打攪,但是也希望您也理解我們的工作。”
“先把門打開好嗎大媽?這樣子說話不太方便,呵呵。”老趙又搓了搓手,央告了一句。“您不覺得嗎?”
現在這情形確實有點不尷不尬,門外臺階下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大家全體仰視那扇不鏽鋼門,這位伯母穩若泰山,在裡面隔着防盜小窗口居高臨下地審視外邊的人羣,感覺上我們就跟一羣企圖打家劫舍做壞事的土匪似的,而且還沒輒。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31 永生玫瑰
趙部長耐心地做起了思想工作。
“您放心,我們絕對沒有惡意,這裡都是長川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專程來看望蘇市長的。”趙部長的手指在人羣上空劃了一圈,再次向大媽解釋,他的樣子很見耐心。“您開個門,我們慢慢跟您說明情況。”
顯然在策動說服這個職業領域,我們的宣傳部長表現得非常擅長,很有經驗。他誠懇親切的動員攻關很快取得效果,門終於緩緩地打開了。但是氣氛依然沒有緩和,大媽撐腰站在門口,目放寒光,視線銳利如鷹,繼續保持居高臨下的審視姿態瞪着我們,看樣子依然沒有放鬆警惕。
因爲不能判斷這位伯母的身份,不知道是不是以後會弄成我的什麼親戚,所以我可不敢造次,趕緊討好地衝她笑笑。“您好,伯母,打攪了。”我一邊打招呼,一邊擡起腳來拾級而上,心裡還是在打鼓——別說,看她那凶神惡煞的茶壺模樣,我這還確實有點怕怕。
領頭的市委書記動了身子,後邊人羣也趕緊跟上來,一行人就這麼逶迤拖拉地上了臺階。然後我的腦袋探進門裡,還沒等看清楚屋內情形,就感覺眼前一黑,勁風撲面,呯嘭一聲巨響,門在面前被大力關上。我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脖子,只覺鼻尖一涼,險險被撞個正着。
倒!
這一下來得太過突然,我半點也沒提防,身子向後一退,腳後跟在臺階邊踩了個空,立馬仰天倒下。幸好後邊的人眼疾手快,及時把我給架住了,否則當場就得倒地出醜。
一片大喧譁裡,我糊里糊塗地擡起頭來,就看見門上的小窗戶又打開了,那位伯母的樣子很生氣。“你們什麼意思?!”她還質問起我來了,“誰允許你們進來的?”
嘿!敢情還是我錯了?我有點納悶。
“說過不見就不見,你們人多都沒用!”看起來她的火氣比誰都大,“再敢騷擾,就打110了!”說完又是呯的一聲,小窗也給關上了。
110?沒看見110的領導的領導的領導的……這個城市所有警察的老大們全在後面杵着的嗎?什麼眼神?呃,暈。
在場同志們集體抽涼氣,然後面面相覷。顯然市委書記吃上的這個閉門羹,太過威猛霸道,讓大家看着都眼暈,都沒找着北在哪邊。
“怎麼回事?”陸書記走上前來,皺着眉頭問我,“怎麼這種態度?”我朝他聳聳肩,也表示不能理解。
確實不好理解,我想了一會,覺得應該是小蘇同志在向我表達不滿吧?
那麼——我做過什麼讓她不滿意的事情嗎?有對不住她的地方嗎?捫心自問一番,好象沒有找到答案。應該說,我可以指天發誓,完全問心無愧。
大概是出於老陸的授意吧,我看見幾個人朝着樓上齊聲高喊起來:蘇市長——沈書記來看望你啦——蘇市長——在家嗎——沈書記來看你啦——
這樣的呼喊持續了幾分鐘,但是門依然沒有打開,也沒有誰迴應,大家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是沒有人能拿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在場領導們的表情都是一籌莫展的樣子。我慢慢地在臺階上蹲下身子來,捧着腦袋,努力思考判斷了一下。是啊,我想,她應該是生氣了——三年半以來,電話都沒有通過一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無法讓人接受理解。
沒有人比蘇靜美更瞭解我,她說過,只要認定方向,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
是的,佳人在水一方,按照我的性格,哪怕是千山萬水濁浪排空,我也會風雨無阻,如期而至。但是——
但是我並沒有給她承諾,我們沒有約定歸期,而且我的處境她也理應能夠了解,就算不說身不由己,也只能嘆上一句無可奈何。她看見過我的堅守,卻不知道現在我已經多了忍耐——哪怕白髮滿頭,我也會堅持到最後,但是如果不能聚首,那麼堅持就沒意義,所以在追尋的過程裡,我會努力忘記。對於我來說,多一分相思,就會多一分癲狂,我不能讓自己崩潰失守。
沉吟之後,我振衣而起。周圍的人們或蹲或立,目光聚焦在我臉上,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市委書記已經拿定了主意。
“老陸。”我招呼副書記,“讓他們別喊了。”然後我從臺階上邁步下來,沿着門前的小徑,轉到別墅後園,那裡有一排斜斜向上的石級,我開始緩步向上,又爬起坡來。
這個小區裡的建築物,因爲全部倚山而築,所以後園就是高點,站在後面的坡頂,能夠直面別墅二樓的全景陽臺——我知道蘇靜美會在那個位置。
是的,應該站在她的面前,告訴她我愛她。我回來了,依然沒有改變,永遠不會改變,,直至最後,直至永遠。
魏局長搶上兩步,跟到我的身邊,這裡的地形他全部看在眼裡,因爲其職業特點擅長分析,所以對我行動的目的,公安局長理應有所察覺。
“沈書記,您想上去?”魏局指了指坡頂,“已經招呼這裡的保安擡梯子來了。”他說,“在那個位置,可以直接架到陽臺上。”
“嗯,可能梯子會短,遠了點。”魏局迅速目測一下坡頂跟露臺之間的距離,又調整他的方案,“讓消防擡個雲梯過來也行,那樣就不用爬坡,在樓底下就能架上去——”
我轉臉看着公安局長。“你手下那些防暴警察呢?”我隨口問他,“讓他們搞個定向爆破,在牆上打個洞,然後再衝進去好不好?”
“這樣啊?”魏局表情嚴肅地思考了一下,腦子裡對市委書記提出的方案可能性作職業分析,“技術上沒問題。”他猶豫着說,“但是,蘇市長會怎麼看,會不會——”
“我靠!你還真打算幹啊?”我朝他揮揮手,“你腦子裡缺根弦。”
魏局一愣,摸着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緊繃着的職業面孔纔算放鬆下來。
說話間,我們到達到了目的地——後山坡頂。
這裡也是長川的地理高點。山坡的另一面,可以看見整個城市都在腳下。眼前陡然空曠,視野開闊,無遮無攔,遠處的長川江洶涌奔騰,一往無前。地闊山遠,天高雲淡,蒼茫大地,盡呈寥廓。
山風浩蕩,在身畔呼嘯遊走。我迎着風,靜靜地站在山頂,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只覺得渾身清涼,目舒氣爽,意定神閒。
對了,是的。我來了,我看見了,整個世界,所有前因,一切後果。那些經過的事,路過的人,過往種種,因緣歷歷,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還看見了海,在極遙極遠的地方,浩瀚汪洋,無際無涯。海,正靜靜地等待我,呼喚我,我可以肯定。
我轉過身來,對着別墅的露臺,那裡現在懸了一層薄薄的白紗,看不清裡面的情形,但是我知道,她就在那裡,和我一樣,她也正在注視着我。
“秋葉,我的愛。”我說,“我知道你在。”
“我誰都不是,就是橫刀,我是你的橫刀,我是你的愛人。”我說,“現在,我回來了。”
“愛,不會太久,不用等到天荒地老。”我說,“我會守在你的身邊,用我一生的時間。”
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人說話,我聽見了低低的綴泣。
然後,又聽見下面人羣的齊聲高呼——門,終於打開了。
我微微一笑。“走吧,魏局,下去吧。”我說。
………………………………
然而站在門前,前腳還沒有跨入,正在舉足欲行之際,感覺有人拉了一把衣袖,拽住我的身子,轉臉一瞧,是卞秘書。一路上他好象一直是跟在老陸後邊,這時候居然擠上前來了,也不知道他想幹嘛。
“沈書記,這樣不好吧?”卞秘指指我的腳下,然後直視我的眼睛。他的表情非常認真,居然還帶了點悲壯,似乎要上來搞個諍諫,冒死勸阻一把。“您不能就這麼進去。”他很懇切地說。
我有點愕然,沒弄清楚這丫想幹嘛。可以肯定自己此刻的思想,就是說如果有誰想阻止我的行動,那他整個就是找死。
“您看,這房間裡多整潔,蘇市長平時肯定愛乾淨啊。”卞秘又擡手指指門內的地面,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現在這麼多人要上樓,別把地方給弄髒了,讓她不高興。”然後他提了一條中肯的建議,“您是不是應該帶個頭,換雙鞋再進去?”
我的思維轉了回來,終於確信眼前這位秘書不但沒有發瘋,而且理應比我更冷靜。“呵呵,對的,你提得好小卞,不說我都沒注意。”我呵呵一笑,隨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不錯,觀察力很好,有前途。”
卞秘書的眼神裡露出受寵若驚的味道來,臉上多了笑容,身形矮了三分,腰完全佝僂下來。市委書記誇讚某個人,那可是非常罕見的現象,相信會讓他得意上很久——我看見了旁邊小田的仇恨眼神,不帶掩飾地盯着他,好象恨不得在對方臉上剜出一塊肉來。
田秘書怎麼想的我無所謂,但是必須承認,小卞同志的這個提議確實非常及時,非常客觀,那就換鞋吧——但是看了一下,又發現入戶照壁鞋櫃上擺着的拖鞋寥寥無幾,根本不足以應付門外爲數衆多的領導們的尊足,而且門內沒人,兇惡的護花大媽不在。
我搔了搔頭髮,轉臉又看小卞。
卞秘書看看我的表情,然後把腦袋伸進門裡觀察情況,然後他也愣住了。
“呃,鞋子太少。”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就沈書記換吧,我們不用了,打個赤腳沒啥——反正是木地板,又幹淨,不穿鞋也能對付。”說完他毫不猶豫,手撐着臺階扶手,開始脫起鞋來,而且臉上表情若無其事,完全無視身後無數鄙視的目光——以老陸爲首,領導們的表情都是極其鬱悶,敢怒不敢言,估計都在心裡狂罵這小子:馬屁拍得這麼無恥露骨,還把大家全給拉下水,真他媽沒見過!
我莞爾微笑,立馬決定挺他卞秘書一個,以示嘉獎——這一回,他揣摸得非常到位。“好的就這樣,我也不穿。”我轉臉招呼大家說,“兄弟們就當健個足吧,鍛鍊鍛鍊,啊——哈哈。”一邊說,我一邊脫下鞋子,進了入戶客廳。
然後聽到身後老陸無可奈何的吩咐,“老魏,你手下來倆人,把外邊鞋子看好了,誰是誰的得分清楚——這麼多人,到時候弄混了,難道再打着赤腳下山?”
老傢伙的聲音充滿抱怨,很有點情緒,可我不理會他,徑直上了別墅的樓梯。身後一幫赤腳大仙們呼啦啦地跟進來,趙部長站在門口指手劃腳地維護秩序,叮囑大家一定要保持安靜,不要太過吵鬧。
三步兩步跨上樓梯,又穿過二樓小會客室,我感覺別墅裡的環境擺設一點都沒有變化,依然是那麼熟悉——在無數次夢中,我都坐在這裡,我的心一直在此,從未離開。
拉開通往大陽臺的木門,眼前一亮,我終於看見了她。
跟六年前一樣,還是那個位置,還是那個姿勢,永恆的蒙娜麗莎。
蘇靜美,安靜地坐在那裡,象一縷嫋嫋的煙,一株亭亭的樹,一朵淡淡的花。
在記憶裡,在我眼前,這朵永生玫瑰,依然聖潔,依然燦爛,神輝閃耀,明媚無匹。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32 愛情海洋
時間凝固在這一刻,沒有任何流動的痕跡,身外的世界已經全然消失。
蘇靜美擡起眼來,視線溫柔地停留在我臉上,她在端詳我,目光輕柔恬淡,波瀾不驚,就象以前每一次凝眸,絲毫沒有改變。
“是你嗎,沈宜修?”她低聲說。
蘇靜美斜斜倚坐在那把古老的藤椅裡,姿容非常閒適,非常安詳,白衣勝雪,淡雅如仙。在她身後,滿山櫻花正開得熱烈,一樹樹似錦似霞,燦若雲霓。一陣山風吹過,枝葉顫顫微微,灑下一地粉紅。
三千花落,度盡劫波。
“是的。”我的聲音有點哽咽。“靜美,是我。”
“你回來了?”她說。
她的神情依然淡泊,就象平靜的海,無風無雨,無波無浪,但是我的心抽搐起來。
“是的,我回來了。”我緩步上前,走到她的身旁,膝蓋微屈,跪下一條腿。我把她的手擡起來,輕輕地親吻一下,然後按在我的臉上。“萬山遊遍,千帆過盡,我終於——回到了你的懷裡。”
“你是我唯一的方向。”我說。
蘇靜美身子微傾,向我彎下腰來,她撫摸我的臉,手指微微顫慄。良久之後,淚水終於滑落眼眶,滴到我的臉上,一滴,又一滴。
“你的肩膀呢?”她兩手攬住我的脖子,凝視我的眼睛,她在喃喃地問我,“可以讓我倚靠嗎?”
“當然。”我微笑,“從來就是爲你準備的。”然後我把她和身抱了起來。
她伏在我的肩頭,開始哭泣,聲音漸漸放肆起來,淚水熾烈滾燙,紛紛落進我的脖頸。我的臉也很淅瀝,摟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我親吻她的長髮。“你瘦了,靜美。”我覺得非常心疼,然後緊緊擁抱她纖巧的身子,我們在露臺上旋轉起來。
這一刻,身後所有領導都看得目眩神搖,目瞪口呆,表情極度震驚。
我哈哈大笑起來——是的,愛的力量,讓他們害怕,讓他們暈眩。
“走吧,女神!”轉了一會,微微有點頭暈,我把蘇靜美的身子放下來,喘了口氣,然後牽住她的手,“我是接你的,回到你的位置上去。”我說,“就象第一眼看見你時那樣,那樣驕傲,那樣美!”
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答應我的要求。
“不!”蘇靜美拒絕的語氣和我同樣堅決,絲毫也沒有躊躇,“我知道你爲我做過很多。”她說,“但是我不會回去,我不適合那裡,也不想再要那些!”
“只要有你,就夠了。”她說,“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我看着蘇靜美,略微思考了一下,我們的視線在空中對撞,迸濺出火花來。我發現她的眼神異常堅決,不容改變。
有點惱火起來——雖然歷經時間歷經風雨,但是看起來這隻美麗狂野的小鹿,依然高傲無羈,依然桀驁不馴。
不行,不能縱容她。我想,那麼從現在開始,就讓我來成爲她的征服者,我不能再次在她手上淪陷,不能被她征服。
“嗯——”我笑着說,“不行啊蘇市長。”我拉長了聲音,“你的工作調整,組織上已經作出決定,你必須服從。”
“還有我的決定。”我吻了吻她的秀頸,“今天晚上,市委書記想和蘇市長一起探討工作,交換意見,談一談城市未來的發展——你不會不答應吧?”
“不要這樣。”她微微一閃,居然還是拒絕,“我討厭政治。”她摟住我的脖子,“我們在一起,什麼都不要,簡單的幸福就好——好嗎?”
我迅速瞥了一眼身後呆若木雞的領導們,然後湊到蘇靜美的耳邊告訴她,“其實我也不想要那些,但是沒辦法。”我有點無可奈何地說,“聽話,給個面子。”
蘇靜美把我推開,認真地看着我,“沈宜修。”她說,“那些東西,你還是看不透嗎?和我一樣,你也根本不應該呆在那裡。”
“我知道。”我再一次拉起她的手,緊緊攥住,不容她掙扎。“先不談這些。”看着她的絕世容光,我感覺一顆心在空中飄蕩,無法控制,難以自抑,“現在,讓我還給你一次牽手。”
“我欠你的,靜美。”我說。“希望你給我這個機會,補償你。”
蘇靜美注視着我,很久很久,美麗的大眼睛裡波光盪漾,熠熠生輝,我想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好吧小沈,我給你機會,如果你不害怕的話。”她微笑起來,如玫瑰綻放,滿室生香。“不過,要牽緊一點哦。”她悠悠然然地告訴我,然後挽起了我的胳膊。
………………………………
從別墅裡出來時,我和蘇靜美並肩而行,相視微笑,執手互看,脈脈無言——不需要更多語言,喜悅無限,感動無限,我們是一對永生不棄的絕世愛侶,佇立在愛情海洋的崖岸上,我們的手從來沒有分開過。
愛情的偉大姿勢感染到在場所有人,在小區裡等候的人們集體震驚,他們的眼球牢牢盯在我們臉上,一動不動,表情全部凝固,都把嘴張成大大的一個O字來。
我根本不屑於考慮他們在想什麼。拉着蘇靜美的手,我們站到了人羣前,但是驚駭的人們忘記了爲愛情讓路,大家大眼瞪着小眼,全傻了冒。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那些警察——可以想象,因爲其職業本能,對敏感事物的承受能力遠高於常人。他們率先冷靜下來,然後迅速轉入工作狀態,在市委書記和市長身周排起人牆,護衛着我們緩緩向前移動。所到之處,人羣象潮水一樣向兩旁退開,面前終於閃出一條道路來。
從小區裡出來,是山頂的一條坡道,我們牽着手,信步而行,所有人都跟了上來,望着我們。對這些聚焦在臉上的各種眼神,我們毫不理會,青春和愛情就象一面旗幟,在迎面拂來的山風裡招搖飄揚,獵獵作響,我們年輕的面容熠熠生輝,容光煥發,耀眼奪目,光彩照人。
是的,雖然歷經滄桑,但是我們依然年輕,依然美麗,世界沒有老去,愛情沒有老去。
帶着一幫簇擁的人羣,我們漫步到先前停車的大路邊,有人搶到我的身前,把001的車門拉開來。
“沈書記!”田秘書招呼的聲音有些倉皇,“是先回市委,還是——”
“不用。”我說,“通知常委們,今天晚上的會議延期,明天再開。”
“啊?”田秘書的表情也很驚訝,“哦,好的,是的。”他迅速擡臉瞄我一眼,然後又趕緊低下頭去,嘴裡連聲應承。
“你先去和苑一號樓。”我又招呼他說,“通知後勤處,把那裡收拾整理乾淨了,晚上我和蘇市長談工作,開個碰頭會,議一議明天的常委會怎麼開。”
“是的是的。”田秘書連頭都不擡了,看都不敢看上我們一眼。
蘇靜美用力掐了掐我的手掌,我轉臉看她,發現她看着我的樣子嬌俏調皮,活潑可愛,我的心嘭然而動。
“你先去吧。”我回過頭來,繼續吩咐田秘書,“讓領導們都散了,我跟蘇市長散步回去就行,不用車。”
“散步?”田秘書可能實在是沒忍住,又擡頭觀察了我們一個,然後他的視線定格在我和蘇靜美緊緊牽着的手上,他搔了搔腦門,表情無比古怪,相信此刻這位久歷宦場的秘書思維已經完全陷入混亂。“呃,這麼多人——”他轉臉瞧瞧後面的人羣,囁嚅着嘴脣,擠出一句話來。“不,不方便吧?”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提高聲音,反問他一句,“你不會打算要來安排我怎麼做吧,小田?”
“不敢,不敢,對不起,沈書記,我不是這個意思——”田秘書開始擦汗,面色也變得蒼白。
我淡然一笑,不再理會他。
“我們走,靜美。”我的手摟上了她的腰。
身後再次傳來車門的開開合合,然後是一片馬達的轟鳴聲,領導們都上了各自的車,先後離開,經過我們身旁時,每輛車都鳴了鳴笛,以示致意,然後那些警車跟了上來,在邊上徘徊徜徉,身周藍幽幽的頂燈閃爍一片,現場的氣氛非常熱烈。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333 愛的傳奇(第1部完)
除了身周的環境不太一樣之外,我們的親暱造型跟任何一對處於熱戀中的情人毫無二致——我牽着蘇靜美的手,我們站在大道旁,站在人羣中,站在車堆裡,周圍顯得太熱鬧了。我是覺得無所謂,誰愛看誰看,但是小蘇的表情瞧上去不太受用。“你不覺得很吵嗎?”她皺着眉頭說了一句。
“哦,好象是有點。”我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轉臉招呼身後的公安局長,“魏局,讓你手下人也回吧。”我說,“這裡不用警戒了,我們就是隨便走一走。”
老魏斷然拒絕了我的提議,“不行。”他說。顯然在工作職責這個問題上,公安局長非常有原則,寸步不讓,“您是市委書記,您的安全必須保證,這裡人太多了,出什麼亂子,我們可擔不起責任。”
我聳聳肩,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那你能不能讓他們別跟得這麼近?”我又跟他商量,“這些燈太晃眼睛,什麼氣氛都給你搞砸了——再說你又不是抓罪犯搞巡邏,不開燈也沒啥。”
這個建議迅速被採納了,魏局跟他手下打個招呼,兩分鐘過後,那些耀眼的警燈同時熄滅,周圍光線暗淡下來,我們終於看見了天邊的晚霞。
蘇靜美微微一笑,挽住了我的胳膊,“走吧!”她說。然後我們相互依偎着,我摟着她柔軟的腰肢,她靠在我堅實的肩頭(堅實嗎?自我感覺還可以,汗一個),我們沿着江岸大道,漫步而行。江風沿着河道吹過來,拂動我的衣襟,拂動她烏黑的秀髮,拂動她雪白的裙裾,我們在風裡站着看着,走着笑着,彼此相望,淚眼凝噎,此時此刻,我們都能瞭解對方心裡在想着什麼。
是的,這條路線我們曾經走過,四年前那一晚的記憶,刻骨銘心,永難消逝,彷彿觸手可及,好象就在昨天。至於那些時間,那些風浪,在這一刻也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又回到這裡,我們的手又牽到了一起。
已經是向晚時分,夕陽完全墜落下去,天空中掛着下弦月,江面不是很亮堂,回去的路上,有點黑暗。
“路燈爲什麼不亮?”我轉過臉去問了一句。突然想起來,從理論上來說,這沿江大道上應該是有燈的。
“是啊,沈書記。”身後跟着的人羣裡,有位同志匆匆走上前來答我的話,是朱秘書長。“市政跟電力部門在這個事情上有點扯皮。”他告訴我說,“市政公司公用設施這塊拖了幾年的電費,一直沒還上,電力那邊就拉閘限電,長川沒路燈都有一年多了。”他說,“當時這個官司打到了市裡,也沒調解下來,弄到羣衆反應很大。”
“哦?”我有點好奇了,“朱秘書長怎麼對情況這麼瞭解?”
“是啊沈書記,嘿嘿,我吃過這虧。”秘書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去年我愛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摔了一跤,弄成了骨折,搞得我挺惱火,就問了下情況,責令他們協調解決。”
“當時幾個單位踢上皮球了,推來推去的,直到現在都沒解決下問題來。”朱秘書長無可奈何地說。“責任這個事情上,有時候很難劃分,誰說得都在理,都是一肚子苦水,財政撥款不到位,市政公司沒錢,電力是省管單位,電費欠得太多,他們也繳不了帳——就這麼耗上了,誰都沒辦法。”
“哦,是嗎?”我把臉又轉回來。“蘇市長。”我說,“這個現象,你怎麼看?”
蘇靜美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把臉別開望着江面,也不理會我,她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樂意。
“談談嘛。”我捏了捏她的手,“主政一地,造福一方啊,你可不能遇事裝糊塗,想做什麼太平官——”
“我沒考慮要當什麼官。”蘇靜美打斷了我的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不是主政者,也不是市政這塊的領導,沒義務發表什麼看法。”
“喲嗬,還端架子?”我樂了,“你現在不是一市之長沒錯,但是就算作爲普通老百姓,也有義務發表意見嘛,這是在維護大家的權益對不?”
“哼哼,沈書記。”蘇靜美眉尖一展,對着我微微一笑,“你是在批評我不關心人民疾苦啦?”
“不敢不敢,我沒給你扣帽子。”我也笑,“就是想聽聽蘇市長的高見,探討探討。”
“那好,說就說。”蘇靜美也不客氣,轉過臉去,質問了老朱一個。“朱秘書長,你說你一市委大管家,市常委,在這個小事情上,說話都不起作用,這代表什麼?”
“是啊,代表什麼?”我摸着下巴,作深思狀,把她的問題重複一遍。
“從根子上看,是市委市府的控制力太弱,沒有強有力的領導,只能維持局面,不能解決問題,領導們坐在臺上,都跟和尚唸經似的,有口無心。長川這幾年,大事出了沒人頂,小事出了沒人管,誰都只會維護各自的小圈子,得過且過,混吃等死,不垮臺就行。”
“啊?嘿嘿。”朱秘長嚇了一跳,連忙乾笑幾聲,大概沒想過蘇靜美會抨擊得這麼直接。
“不會那麼高吧?這也不是什麼不作爲。”我很有興趣地插上一言,“下面單位的事情,怎麼牽涉到市裡的政治上來了?”
“當然有關係。”蘇靜美兩手往胸前一圍,挺腰揚首,圓潤的下頜微擡,妙目流盼,又是以前那個非常養眼的政壇聖女姿態,“政治風氣,歷來是上行下效,有樣學樣。”她說,“每個單位和部門都有自己的利益,遇事光靠協調,他們永遠會找各種藉口和理由推搪,誰都不會輕易妥協,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來。”
“是啊,皮球大家踢慣了,那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我連連點頭,同意蘇靜美的看法,“可是總得有個法子,總不能讓這裡的夜晚永遠黑暗下去對吧?”我又說,“類似現象,好象長川還有很多,那又怎麼辦呢,就讓他們把皮球這麼踢來踢去?”
“確實不太好辦。”朱秘書長趕緊接言,“當時市政府那邊也有做過工作,爲幾家單位劃定責任,協調處理,但是後來財政上確實有困難,撥款到不了位,環環相扣,一家頂着一家,也就不了了之,沒下文了。”
“這個事情,還有幾位市領導也提出來過,但是沒錢是個客觀事實,所以最後一直沒有達成解決。”秘書長又補充。
“不是撥款問題,在很多時候,錢只是一個抵擋的藉口。”蘇靜美淡然一笑,樣子非常不屑。她款款地在我們面前踱動幾步,“其實很容易辦,關鍵看誰來辦,誰來約束規則。”她看着我,美麗的大眼睛裡神采盎然,顯然已經不自覺地進入到我爲她設定的角色裡,“遇事先協調沒有錯,但是如果協調不下,就必須要有強硬的領導意志,還需要有效的組織手段保證貫徹,要給他們壓力,逼迫他們自覺解決問題,或者遵守規則。”說着話,她身子輕輕一扭,閃開我伸向她的魔爪。“政治,是強者的遊戲。”她在我的手上拍了一記。
說實話,我腦子有點不好使,有點充血糊塗,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啦。
看着眼前這位風華絕代的政治美人,這朵純潔誘人的冰山雪蓮,再一次在我面前盛開聖潔高貴的冷傲花瓣,我的慾望被徹底勾引起來,好象無法控制,有種饞涎欲滴慾火中燒的衝動,我下意識地擦了擦口水。
蘇靜美,從來就是一架完美的政治機器,在我的有意引導下,她的思維終於習慣性地返回到歷經多年的座標軌道,在這個熟悉的位置上,她完全綻放了自己的光彩,此時此刻,她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一位傲視天下羣雄的女王——我太喜歡了。
嗯嗯,我要調教你,我要養護你,我不會讓你枯萎,我要讓你活在自己最最美麗的領域,開放在最讓我心動的高點,我喜歡你的光彩,喜歡你的狀態,喜歡你的輝煌,喜歡你的高傲冷豔,喜歡你的天下無雙——
我哈哈大笑,鼓起掌來。“說得真好,女神。”我用相當崇拜的語氣評價說,“不愧是偶像級別,看問題一針見血,太強大了,太完美了——我喜歡。”
女神有點發愣,這才意識到中了圈套,她有點嗔怒地瞪我一眼,哼了一聲,把臉轉開,不理我了。
“老朱,打電話。”我得意洋洋地吩咐說,“讓市政局值班室告知他們領導,馬上通知電力公司開閘送電,打開路燈。”
“告訴他們,我作的決定,辦法他們自己想。”我的語氣不容置疑,“需要協調的話,以後我會幫他們做工作。但是現在,十分鐘之內,如果沒有看見這個城市的路燈點亮,市政所有局級領導一律撤職,一個不留。”
“我在這裡看錶。”我說,“還有通知老林,讓他也來看一看錶。”最後,我補充了一句,“再告訴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他沒有當好——也是我說的。”
我扔下表情複雜的秘書長,上前兩步,又牽起蘇靜美的手。
手拉着手,我們在暗影中同行。她側臉望着我,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黑暗裡灼熱閃亮,蕩人心絃。
“要有光。”我看着她說。“我們都需要。”
話音甫落,就有了光,整個城市,在眼前敞亮起來。
“唱歌給你聽,好嗎?”我又說。
蘇靜美靜靜地看着我,不說話,在她的視線裡,時間停滯了,世界凝固了。
“從來不求時間爲我擱淺,只盼活的每一天,都能有你,讓我思念——”
“流浪,流浪,流浪,愛原來是片海洋,飄飄蕩蕩,我望眼欲穿,千萬盞街燈都爲我點亮——”
華燈初上,耀眼璀璨,夜的花朵,次第開放。
我們在光明中攜手穿行,離開江岸,進入城市,身後無數人追隨上來。
那些潛伏已久的記者,也不知道先前躲在哪個角落裡,現在終於候到目標出現,一片歡呼雀躍過後,咔嚓咔嚓的拍照聲響成一片。
我們絲毫不爲所動,依然微笑,繼續向前,帶着一大幫有意無意的擁躉,在街頭慢慢碾壓過去,就象滾雪球一樣,身周的人越來越多,人羣越來越密集,長川的老百姓們終於發現狀況,迅速朝這個方向匯聚過來。
年輕的市委書記攜着他的市長愛人——這個城市最美麗最高貴最聖潔的姑娘,漫步街頭,牽手同行,該鏡頭我想前一萬年後一萬年,都不會再出現,屬於史詩級別,實在不容錯過。我敢肯定每一位市民都想擠上前去,湊一湊熱鬧,看一看屬於這個城市的驕傲與傳奇。
是的,這是一部有關愛情的傳奇。
從街頭緩步走過,身前身後是衆多神情激動的記者,一個個大呼小叫,閃光燈此起彼伏,不斷亮起。兩旁的行道上迅速擠滿了圍觀的羣衆,而且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朝我們左近涌過來。
萬人空巷,人山人海。
蘇靜美側過臉來,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沈宜修。”她淡淡地說,“你不害怕嗎?這麼做,政治上的後果和影響,你考慮過嗎?”
“後果?影響?政治?呵呵。”我笑,“我從來沒有害怕過。”我攬住她的肩,然後側過臉去,輕輕地吻她嬌嫩的臉頰,立馬全世界充斥尖叫,各種各樣的閃光燈讓這個夜晚燦若白晝。“能夠拯救愛情,能夠奉獻給愛人,我什麼都敢做。”我看着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來過,活過,愛過,我們的生命,只有燦爛,沒有遺憾。”
蘇靜美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我們在喧鬧的街頭佇足對視,很久很久。
“我爲你驕傲。”她也靠近過來,親親我的嘴脣。
我沒有說話,握着她的手緊了一緊。
不知道誰燃起了煙花,這個城市的夜空,突然炫麗斑斕,五彩繽紛。
人越來越多,壓力也越來越增大,警察們似乎快要頂不住了。身旁的公安局長親自披掛上陣,手持對講機,一邊擦汗一邊頻頻呼叫指揮,忙着調兵遣將,指示他的部下支撐應付。
“不行,沈書記。”魏局大聲衝我喊,神情很惶急,“這人太多了,事前又沒有準備,安全第一,我看您還是坐車走吧——”
“不。”我呵呵一笑,拒絕了公安局長的好意,很認真地告訴他,“你有你的職責,我有我的生活,咱們各行其道,互不侵犯。”
我笑着說,“我不會干涉你執行任務,你也不能干涉我享受自由。”我把牽着的手朝他揚了揚。“下班時間,跟愛人逛逛街,就是我很基本的權力和自由。”
魏局無可奈何地跟着笑。“那好吧,您接着逛,我沒有干涉您的意思。”他說,“我們已經請求武警增援,前面的路口已經全部封鎖,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
“那是你的事。”我聳聳肩,又隨口跟他探討起另外一個話題來,“那個小夥子不錯,魏局瞭解他嗎?”不遠處有位年輕的警察同志,正在奮力指揮隊友構築人牆,抵擋人潮衝擠,我指着他示意公安局長。
“哦,李軍啊。”魏局擡頭看了我一眼,“我清楚,小夥子確實是個人才,人品好,工作能力也強。”
“嗯,瞭解就好。”我說,“既然知人,就要善用啊。”
“是的,我們考慮過這個問題。”魏局點點頭,“過幾天局黨組研究人事——”
突然身側人羣中傳來大叫的聲音,喊得聲嘶力竭,直接打斷魏局的話,“沈書記!沈書記!這裡!這裡!”聲音有點熟,好象在哪兒聽到過。
我轉臉過去,在蘇靜美身後的人羣裡看見了琳子,小巧的身子在人潮中飄來蕩去。她好象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站在哪裡,有沒有危險,她正癡癡地注視我們,神情漠然默然,在她身周,還圍着一圈身着城管制服的男男女女,正努力護衛着她不讓人擠到。
我的心一緊。
“沈書記!我們把人給您送來了!”喊話的不是琳子,是她身後的小彭局長,一副得意洋洋有恃無恐的樣子。看到我的視線掃至,他愈發興奮得意起來,呼叫的姿勢更加誇張,發出的聲音分貝極其強悍,完全罔顧邊上一干羣衆的詫異眼神。
好象小彭身前的警察給他鬧煩了,也衝他吼叫起來,“吵什麼?再吵把你抓起來!”
然後聲浪升級,又是更大的吵吵嚷嚷。
我皺了皺眉頭,轉臉跟魏局商量,“把那位姑娘讓進來吧,是我妹子。”我說。
很快琳子出現在我們面前,蘇靜美的表情有些詫異,“琳子?”她轉臉看看我,然後牽起了琳子的手來。
琳子看着我們,不動也不說話。
“琳子。”我問她,“那個錢,是你拿來的嗎?”我的語氣有點責備的意思,“你怎麼那麼傻?那麼辛苦掙來的錢,那麼累,值得嗎?”我說,“我又不缺這個,你不來的話,我都已經忘了——”
“是的,沈書記,從前那些,你都已經忘了。”琳子終於開口說話,她直視我的眼睛,眼神憂鬱,表情淡然,“但是我不能忘,我不願意欠你,我一直努力在找你,我想還給你。”她的聲音依然秀氣,氣韻依然堅強,楚楚有致,脈脈動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找不到你,但是我想,我會永遠記下來——”
有點愕然感。
我瞟了一眼蘇靜美,發現她也正在默默地看着我,深深的眼神裡,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憂傷。
迅速思考一下後,我想起來了。嗯,好象是有許多事情,那些林林總總,因緣歷歷,一路走來,我已經忘了。
但是,我又想——
愛,不能忘記。
————————————第1部完——————————————
第二部 第一卷 1 MB的強姦
“放開那個女孩!!!”
大雨傾盆,電閃雷鳴。
斜靠在一堵跟我造型同樣傾斜欲倒的黑土磚牆上,我兩手抱肩,腦袋微微低向地面,嘴裡叨着支狗尾巴草,眼神憂鬱,聲線飄忽。雨水從頭上的破爛屋檐處不停滴注下來,掉進脖頸,但是我依然保持這個非常冷硬的姿勢,身子動也不動,入神坐照,物我皆忘。
這是荒郊野外的一處破落廟宇,殘垣頹壁,雨驟風狂。枯藤老樹昏鴉,斷橋流水南瓜,很慘烈的風景。
距我身前大概十米之遙的一片陰暗小樹林裡,樹葉簌簌亂抖,三個彪漢(彪形大漢之簡稱)正將一名花季少女摁定在地上,毛手毛腳,浪笑連連,再加上少女恐怖的尖叫,撕扯衣服的裂帛聲,現場場景傻子都知道是什麼意思——非禮,強姦,好象就是這樣。
面對違背女同志意願的犯罪行徑,雖然只是路過,但是作爲一個RP值很高的正義人士,我可不能甩手不管。
“放開那個女孩!!!”我又衝那方向吼了聲。
前面一句好象沒人聽到,而且瞧着彪漢們的動作似乎已經得了手,大家鴻飛冥冥,逸興渺渺,根本就不搭理我。日的,當我空氣——我一着急,嗓門又吊高了點,且墊起腳來,希望觀察到一點點細節,但是由於先前站立姿勢過分耍酷,用力之下,身子失去平衡,腳下一滑,我摔了一跤。
這下終於被他們聽到了,媽的。
然後幾個人把女孩放了,大夥兒一邊提褲子,一邊圍將上來。
“站起來。”爲首的彪漢衝我勾勾手指,“MB的,還敢裝殺手。”
我爬起身來,走到那個女孩身邊,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我安慰她說。
女孩就勢一骨碌地翻身而起,把身上衣服理了理,然後用很崇拜的眼神看我,“你是來救我的嗎,豬豬俠?”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給人在後邊踹了一腳。
“老子是這裡的鎮長,土皇帝。”那個長着真正豬頭臉的傢伙指着自己鼻子告訴我說,“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要管空氣,說的就是我。”他奸笑兩聲,“你什麼玩意,敢來壞老子好事?”
“鎮長算個什麼東西?”我撇撇嘴,非常輕蔑地說,“知道我是誰嗎?天子門生,市委——”
啪啪兩聲,臉上捱了兩耳光,然後就打起來了。
我使的蛤蟆功,他的招數更牛一點,貌似萬佛朝宗,就是從很高的地方刷地一聲蹦下來,巴掌上冒煙噴火,聲音還巨大,沒給他壓死也給他嚇死的那種,很變態,所以我被打敗了。
然後一幫傢伙就轟笑起來,然後掏出傢伙在我臉上撒尿——真他媽惡俗。
一邊挨澆,我一邊想,不知道AIDS的傳播途徑具體有哪些,如果因爲這個原因死於非命,應該怎麼算。
敗了就敗了,澆了就澆了,那倒也無所謂,你們繼續接着幹你們的勾當吧,就當我沒出現——可是這幫流氓不肯就這麼算,撒了尿還不走,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一傢伙把我跟那女孩綁在一塊吊了起來,然後嘻嘻哈哈地評頭論足一番後,走人。
這不有病嗎?純粹給我找事。
本來就打算到處逛逛,四下看看風景,散個心怡個情,可是這麼一來,嘿,又招惹上一女的了,真他媽敗興——是真的不高興,現在我的境界非常高,高到一看見女人就煩,就氣悶,早知道不多嘴了,隨他們去奸,關我鳥事。
說得這麼不負責任,關鍵在於我他媽現在後悔莫及,因爲這次招惹到一個真正的麻煩。暈了。
跟赤身裸體的女孩綁在一起,吊在荒郊野外的半空中,天上還往下灌着瓢潑大雨,四處霧氣氤氳,陰氣森森——有人試過嗎?
我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估計女孩也是第一次經歷這事,看樣子心情非常不爽,板着臉一句話不說。我四下瞅瞅,到處張望一把,沒發現什麼能讓我們脫困的好法子,於是轉臉說了一句非常不應該的話。
“一個人跑這野地裡幹嘛?”我抱怨她說,“不是找不自在嗎?現在流氓這麼多,招蜂引蝶啊你這是。”
我承認自己很愚蠢——倒不是因爲話說錯了什麼,最關鍵的地方在於,我不應該說話。
“MB的。”女孩開口就是這句,“誰讓你你死出來的?要死不會死遠點?”她瞟我一眼,目光非常輕蔑,“還以爲你很能打,草,垃圾。”
我感覺自己如果戴着眼鏡,現在肯定已經掉到了地上。
頓了一回後,我才反應過來。“怎麼說話的小姑娘?有教養嗎?”我說,“我來救人的,就算沒救成,也不用罵得這麼難聽吧?”
“草。”女孩說,“沒本事就不要學人家英雄救美。”她冷笑,“不就是強個奸嘛,你MB不出來,最多也就輪姦……”
心裡一寒,我嘴裡叨着的煙掉到了地上。
“MB的。”女孩又說,“瞧你長得那個三角板形狀,臉上還淌鼻涕——給人打出來的吧?你媽沒教過你——”
“早知道讓你給人日!老子也不用吊在這裡!”我忍不住了,“MB的!”
瞧,人的適應性就是這麼強大。
女孩側過臉來打量了我一眼。“你MB有修養嗎?”她說,“老子是女生哎!”
修養?女生?——ML個B!
我忿忿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很久沒有感覺這麼匪夷所思了。超鬱悶。
“你沒成年的吧?”我說,“你老師是誰?平時怎麼教的你?”
“MB的,要你管——滾!”
這個還用你操心?滾得走嗎我?否則連滾帶爬地,怎麼快我怎麼走,死也死得遠遠地。
我開始在心裡詛咒那個該死的鎮長。以後如果讓我找到機會,非得把他也照這法子吊起來——跟這種妖怪弄到一塊,MB死他!
玩個遊戲也這麼上火,日。
………………………………
“沈書記,開會可以走了。”卞秘書進來書房,然後敲敲門框——現在,他是我的秘書。
“日!”我合上電腦。
“什麼?”估計卞秘沒聽清。
“我說——走!日你!”我衝他吼了一句,從桌子上拎起杯子來。
………………………………
又開了一個星期的會。加上前面三天,連續十天來,一直就是這個節目——人說黨的會議多,MB的真沒說錯!
坐在市委的大會議室裡,我跟蘇靜美遙遙對坐,一人佔了會議桌一頭。我們虎視眈眈地瞪着對方,都擺出一副誓不低頭的樣子來。
事實上,還真沒法低下腦袋去幹點別的,現在每天光開會了,而且每一場會議都進行得異常激烈,我的任何提議都會遭遇前所未有的抵抗,權力受到強力挑戰,而我這個市委書記束手無策苦無良方,因爲跟我頂牛的領導是蘇靜美,她現在是我的政敵。
真他媽讓人抓狂。
尤其讓人抓狂的地方在於,除了反對我之外,蘇靜美沒有政治立場。她接受組織決定,接受我的邀請,出席黨委會議,目的就是爲了反對而反對,她就因爲這個原因坐到會議室裡來的。
十天前的那個夜晚,我們依然沒有最後達成一致——蘇靜美拒絕了我,前提原因是因爲我用不同的方式拒絕了她。
當時李軍送我們回和苑一號樓,還有琳子也在,然後大家在會客室裡坐下來,還沒來得及彼此寒喧上幾句,爭吵就爆發了——我和蘇靜美當着大家的面開始論爭,無休無止,然後琳子也跟了進來。
我覺得不能怪我,是蘇靜美找我的茬,她是罪魁禍首,因爲我再次向她提出那個要求,不但被不假思索地拒絕,而且她還把我的面子掃在地上,再踏上一隻腳。
“我說過不會參加常委會,我是認真的。”她說。“什麼會我都不參加。”
“不行。”我毫不猶豫地說,“一定要去,而且市長候選人的名單也定了你,已經在市委宣佈過了——提名的事情,我來安排。”
“這是一個標誌。”我說,“長川新政,由我們開始。”
“你這是在自殺。”蘇靜美絲毫沒有被打動,而且繼續打擊我,“我不會參選,不會開會,也不會接受你的安排。”除了說不之外,她好象不打算說別的,“還有。”她說,“我希望你馬上退出,離開這個圈子。”
她的態度,我完全無法接受。
“不行。”我說,然後很粗魯地將她一把扯住懷裡,親吻她的嘴脣,完全罔顧周圍那些人的複雜眼神。“如果失去這個位置,我們會失去所有東西,包括愛情,包括你——”
服務員和田秘書尷尬地退出去,李軍猶豫一下,站起身來腳步動上一動,但還是選擇繼續停留下來,只是臉上神情極不自然。只有琳子坐在沙發上目不斜視,就跟沒看到一樣。
電視開着的,有人在唱歌。
“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常常後悔沒有把你留下來,爲什麼明明相愛,到最後還是要分開,是否我們總是徘徊在心門之外——”
之所以將周圍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是因爲我根本無法全情投入——蘇靜美一動也不動,沒有任何配合,她的嘴脣很涼,美麗的大眼睛凝視我,神態很冷。
我有點茫然,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會這樣。
琳子拿起遙控,把電視的聲音放大了。
“誰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命運如此安排總叫人無奈,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只是好像少了一個人存在,而我漸漸明白你仍然是我不變的關懷——”
“沈宜修。”直到我踉踉蹌蹌地退開身子,蘇靜美才說了一句,“你不是在愛我。”她淡淡地看着我說,“你愛的,只是愛情這個字眼。”
“如果真爲我考慮的話,你就不會堅持呆在那裡。”她說。“那不是我們要的。”
“今天晚上,你爲什麼要這麼高調?”她很平靜地說,“我原以爲你想放棄所有。但是事實上才知道——”她說,“你只是在向世人誇耀你的愛情,顯示你的堅持,僅此而已。”
我覺得非常可笑。
“你說說看。”我隨手指了指呆若木雞的李軍,“她在說什麼,你能聽懂嗎?”
李軍的樣子也很茫然,他搖了搖頭。
“我懂。”琳子突然插進一句,“你變了。”
我愕然。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能懂得珍惜以後歸來卻不知那份愛,會不會還在,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當愛情歷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我錯在什麼地方?你們爲什麼都來針對我?——把電視關上!”我發起火來,“規則就是這樣子,永遠由強者制訂,我不想再被人玩,很多東西需要我來保護!”我的手在空中揮舞,“爲什麼要退出?你們懂什麼?”這一次我真的很憤怒,“你們女人,總是希望別人按你們的邏輯生活對嗎?不用考慮現不現實?”我點了點琳子,又點點蘇靜美,“不要以爲當官從政,就是爲了墮落,我不可能象別人那樣——”
“你會獨善其身對嗎?”蘇靜美打斷了我的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現在位置高了,你顯達了,反而縮了回去,是不是把這道理給弄反了?”
“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沈宜修可以什麼都不怕,可以不要命地吶喊抗爭,那麼現在呢?爲什麼要戀棧?爲什麼要找各種理由推搪?”
“因爲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什麼。”她說,“事實上告訴你——魚跟熊掌,不可能都選擇,你太貪心了。”
我想了一會兒。
我承認,她說的這一點以前確實沒有考慮過。
“我回去了。”蘇靜美瞥了我一眼,然後拉起琳子的手,“去我那裡睡吧琳子,我們說說話。”
“靜美,等等。”我從後面抱住她的身子,試圖挽留一下。“我們再談一談,別回——”
琳子也跟着站起身來,“走吧,靜美姐。”她沒有看我,臉都沒有轉一下。
我沒法把蘇靜美留下來,她們挽着手,自顧自地下了樓梯,然後李軍看一下我的臉色,也追了上去。
她們被送走了,我跌坐在沙發裡,捂着臉想了半天,還是沒有理清楚這些狀況。
再然後,接到上官儀的電話。
“蘇靜美呢?”她的語氣非常冷淡,同蘇靜美有得一比。“讓她聽電話。”
“找她幹嘛打給我?”我無精打采地說,“我又不是她老公。”
“草。”我說。
上官儀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就把電話掛了機。
太他媽鬱悶了,還難受,憋屈。
草。
………………………………
第二天一大早,我帶着田秘書去了櫻林雅筑,接蘇靜美。
等了很久她纔出來,依然那麼冷冰冰的不理不睬,而且看上去玉容憔悴,眼睛裡紅絲絲的,眼眶還有點腫,好象哭了一晚上的樣子。
“算了吧沈宜修。”蘇靜美輕描淡寫地說,“說過我不去了,昨晚一夜沒睡,跟琳子在聊天。”
“你們有什麼好聊的?”我感覺非常鬱悶,“商量怎麼對付我是吧?”
“哼哼。”蘇靜美冷笑,“女人之間說什麼,有必要告訴你嗎?”
我吐了一長氣,看了她很久。“靜美。”我說,“你就不能稍微遷就一點嗎?”
“昨晚上我也沒睡。”我拍拍奧迪車的引擎蓋,“局面這麼複雜,變數很多,你還成心跟我鬧彆扭,考慮過我的心情嗎?”
“我希望你幫我。”我看着她說。“處境有多難,你完全清楚——”
“你申請調回去吧。”蘇靜美突然打斷我的話,“別在地方上呆了,這裡不適合你。”
“我不會幫你,也幫不到,你自己也清楚,我只能給你添麻煩。”蘇靜美站在別墅前的花樹下,雙手攬胸,眼睛平視遠處,神情淡定從容。
就這麼僵持了一會,直到催促我開會的電話響起來。
“那先這樣吧。”感覺自己實在沒有辦法說服她,“我先去開會了,你先考慮着,回頭再商量。”
第二部 第一卷 2 嫵媚的系花同學
蘇靜美沒有任何要跟我商量什麼的意思。那天會後我去找她,想和她好好談談,最好是單獨地溝通上一把——結果沒看見人,直接吃到閉門羹,打電話也不接,只能悵悵而歸。
然後第二天,我的組織人事工作會開到一半,她來了,來砸場子——真是上門踢館的,她直接跟我叫上了板。
第一個被蘇靜美帶頭否決的提案是什麼,哪位同志有幸在她手上倒了黴,我已經忘了。只記得當時心情非常錯愕,滿腦子就想着自己被偷襲,後院失火,感覺非常糟糕。
更糟糕的是,看起來這一次,蘇靜美真是鐵了心要跟我作對,我居然還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應付一個,因爲她根本就不怕我手上的權力——權力一旦失去了威懾,那還叫權力嗎?
最糟糕的地方在於,這位知性美女的政治造詣非常高,特有才,特能分析問題,從來不搞什麼胡攪亂纏蠻不講理。政治這玩意本來就是模棱兩可,除了立場站隊這類極端性質的問題外,大是大非的東西少——也就是說,要抨擊一個事物,角度可以有很多,可以和贊同它的角度一樣多。而蘇靜美,總能從中找出最讓我難受的那一個,反對的理由提得充要充分、冠冕堂皇,甚至連陳述的姿勢都是極其華麗優雅,就跟開辯論會搞演講似的,我往往辯不過她,以至於提案就此被擱置。
真他媽讓人有吐血三升的衝動。
草她的,我日了。
時間一天一天數着過去了,情況愈演愈烈,這樣的神仙會已經徹底淪爲我跟蘇靜美兩個人爭吵的戰場。她坐在以前任小天那個位置上,跟我遙遙相峙,橫眉冷對,不動如山。任憑我說下大天,她的態度永遠只有兩個字:反對。這樣的狀況下,會議已經成爲例行公事,其他常委們一進會議室就開始打瞌睡,然後表決的時候醒來,看看我們倆,究竟誰的聲音更大,以決定他們的投票方向。
事實上爲了折服對手,我已經動用到自己的全部IQ或者說EQ,甚至力量。在某次相持不下的爭論中,我不顧體面,親手把蘇靜美從會場裡端出來,希望單獨聊聊——其結果也只是把戰場由會議室轉移至走廊,把聽衆從常委領導擴大到市委工作人員而已。而且無論我懇求還是哀告,商量還是感化,蘇靜美絲毫不爲所動,堅持她的反對原則,從不妥協。
當然,我其實非常清楚這是爲什麼,她想要什麼。蘇靜美的底線就是讓我下野,離開這個曾經讓我們死心塌地的地方,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這一點,只能說對不起,我也絕不妥協。
這是底線的對撞,其實與政治沒有關係,只不過這種激烈的碰撞是以政治的形式表達出來而已,但我不想這樣,我希望用生活的方法跟她溝通,跟她交流,哪怕捱上幾耳光,我也可以接受。但是從那一晚之後,蘇靜美再沒有給過我跟她私下相處的機會。
我還是明白她的意思,她在逼迫我就範,不修改底線,她不會給我任何機會。
但是,於我而言——沈先生的底線,當然不能動。
所以,鬱悶了。
所以,後來這幾天,就不召集開什麼會了,沒意義。
當然,除了必須上會討論的事情外,其他那些倒也沒有就此失去控制。誰都清楚,市委書記對蘇副市長無可奈何,並不代表其權力失去強勢——是不爲耳,非不能也。而且有明顯跡象表明,該領導正處於不能作爲的氣急敗壞狀況下,誰要這個時候跳出來,那就是一個引火燒身,立馬就會成其爲打擊對象,人肉標靶。
所以除了我跟蘇靜美不斷升級的爭吵聲以外,這段時間的長川,倒也並無他事,顯得風平浪靜。
至於省裡邊,也沒什麼太意外的消息傳來。六月十一日上午十時,也就是距離我主持召開的第一次常委會十六天以後,省委巡視組佇臨長川,帶隊的是位紀檢領導,省委廳級巡視員,曾繁榮同志。
在市委會議室舉行過例行座談後,我陪同曾巡視員,一起下到北川縣,視察該縣紀律組織諸方工作。晚餐後沒回長川,下榻於縣委招待所的貴賓接待樓,順道在招待所的會議室裡又開了個考察調研會。
考察調研這玩意其實相當抽象,從來就沒有誰具體規定到底應該調查什麼研究什麼,如果不是分管專行,那就完全憑着帶隊領導的喜好。所以這一回我作了主,啥地方都不去,召集北川的縣委班子開個會,聽取一下彙報,讓他們自行總結一下成績,檢討一下不足,務務虛就行。
因爲此次的所謂視察只是找個題目,完全不帶什麼考察性質,僅僅是爲了配合一下省委巡視組的醉翁之意而已。至於巡視組來幹什麼的,我跟他們都心知肚明——昨天一接到省委通知,瞭解到帶隊領導是誰,我就明白了他們的此行目的。
當然,限於級別,這個情況北川縣的幾位主要領導是不清楚的,所以他們此刻就顯得緊張忙碌,材料準備得相當多,時間也用了相當長,非常用力。但是因爲這樣的彙報實在是太過漫無邊際,誰都不清楚究竟應該側重於成績還是不足,或者說應該自加讚揚還是自我批評,所以幾位書記大人腦袋上都快冒青煙了。
我跟曾巡視員一人佔據一張沙發,並排坐在會議室一側的正中間,頭挨着頭,肩並着肩,互相低聲交談,貌似親密融洽,對那些縣委領導們投射過來的緊張眼神完全不加理會——因爲我們談論的東西,實際跟他們的工作彙報毫無關聯。
老曾告訴我說,周書記正在國外檢查身體,省委工作暫由副書記龍國定同志代理主持。長川目前的工作,建議我多看多瞭解,處理問題宜慎重多思考,棘手的事情可以考慮先放一放,不要操之過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矛盾和衝突,一切都等周書記回來,召集省委常委會時,大家再一塊慢慢研究。
老曾說話的時候,輕言細語,和風細雨,不象在傳達精神指示,更象來安撫我的一樣。我則只聽不說,間或頜首,以示認可贊同。
其實該說法並不新鮮,幾天前省委辦公廳就已經電話通知下來,內容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別。
但是這一次我沒認爲是什麼緩兵之計。相反地,我覺得這是老周同志發過來的一個緩衝信號,他是想來跟我搞妥協的。
爲什麼這麼理解?很簡單,因爲巡視組組長的人選,重新啓用的曾繁榮同志。很多時候,一樣的情況,可以造成不同的意示,區別就在於由誰來告訴對方。
老曾的話就說到這裡,後面也沒有再多談什麼,然後我們都覺得差不多了,於是中止了這場無聊無趣的調研會。
“我們完全同意省委同志們的看法,對於北川縣的工作,市委也是滿意的。”在巡視組組長老曾同志肯定成績的簡短髮言後,我也總結了一下聽取彙報後的想法,“但是,也還有不足的地方啊。剛纔我跟曾部長交換了一下意見——”
“巡視員,沈書記。”老曾笑着糾正我的語誤。
“哦,對的,巡視員。”我不以爲意地說,“我們認爲,從以下幾個方面看,北川的組織工作還可以加大力度——”
散會時,我用力握了握老曾的手,“曾部長。”我說,“呆會去你房間,咱們聊聊天——”
“不用了,沈書記,時候不早了。”老曾非常直接地回絕我,不過臉上笑容可掬,顯着輕鬆隨意。“這一路車馬勞頓的,有點累,大家都想早點休息。”
“後天還要去高遠。”他又補充一句。
“哦——好的,那就不打攪領導們了,呵呵。”我朝着巡視組其他幾位同志點頭,然後一一握手,道別致意。
北川縣的一衆領導站在我身後,目送組員各自上樓回房,消失在視野中,大家集體鬆下一口氣來。然後縣委書記朱高志上前來請示了一個,“沈書記,明天怎麼安排?我們北川的特色——”
“不必了。”我搖搖手,打斷了他的話,“他們沒這好心情。”
“借他們倆膽也不敢,呵呵。”我忍不住笑了一個,覺得非常有意思。說實話,就目前情形來看,省裡任何級別幹部,到了我沈某人的地頭上,都得把尾巴夾得緊緊的。
當然,他們怕的不是我,這一點我也非常清楚。
給我佈置的住處是招待所一號樓,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我沒交待什麼意思,也就沒人敢提什麼其他安排。我揹着手,踱步穿過招待所的院子,縣委領導們小心翼翼地,一路隨着把我送到一號樓前,然後大家互道幾話閒話後,我就跟他們握手道了別。
在場的北川領導大概有六七個,當握到最後一位同志的手時,我發了一愣。
是位女同志,看上去年齡跟我差不多,樣子挺嫵媚。
“沈書記,您好,早點休息。”她說。
嗯——說話你就說吧,很平易的一句臺詞,幹嘛要語中帶羞呢?爲什麼要面燦桃花呢?
我只是稍稍地猶豫了一下,邊上朱書記馬上笑容滿面地向我作介紹,“沈書記,這是高露露同志,團縣委書記。”
“哦——你好。”我說,然後我把她的手放開了。
一個團委書記,有什麼資格出現在這種場合?剛纔開會的時候都沒有看見她。
當然,我清楚這是爲什麼。
完全沒有超出意料,回到房間後不超過五分鐘,門就被剝剝剝地敲響了。我沒有理會,隨她去敲,我正在洗澡,滿頭的洗髮水泡沫。
又過了五分鐘,澡洗完了,我一邊穿睡衣,一邊走出洗手間,然後在內線電話上按了一下。
“小卞,過來一下,看看誰在敲門。”我說,“順便把電腦也提過來。”
卞秘書馬上出現在我的房間裡。“一位姓高的同志。”他的聲音非常平淡,“說是沈書記的大學同學,特意來拜訪您的。”
“知道了。”我說,“出去告訴她,說我已經休息了,要敘舊的話,明天找個時間吧。”
是的,北川這位嫵媚的團縣委書記,確實是我以前的老同學,但是現在,我不想跟她敘什麼舊。
“是的,好的。”卞秘書恭謹地應下,然後把手上捧着的筆記本電腦放到書桌上,我又問他,“小卞,人家敲了那麼久的門,你在隔壁聽不見?你就不會去回個話?”
“哦,對不起,沈書記。”卞秘嘴裡雖然道歉,樣子倒也不顯尷尬,顯然對我的問題,進來前他就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我在洗澡,沒聽見,下次不會了。”
“你丫腦袋裡琢磨什麼,我全清楚。”我笑着罵他,“衣服都沒換,你洗個什麼澡?不想過來壞人好事對吧?你他媽是陷人以罪啊!”
我的話確實直接,但是可以肯定絕非懷着什麼小人之心搞無聊意淫。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態勢下,男女同學敘舊行爲的純潔程度將會相當有限,最後多半會敘到牀上去——就算你沒幹,人家也會這麼想,這一點毫無疑問。
第二部 第一卷 3 慾火焚城(一)
嬌豔的女同學進入我的房間,瓜田李下,她一進來,原本清白的房間,立馬會變成有嫌疑的風月之地,我想是這樣。
當然,瓜田李下的嫌疑,這話其實說得很裝B。對於任何一位稍微有點檔次的領導來說,只要不牽涉到深層次的法律政治或者金錢關係,在女人的問題上,這樣那樣捕風捉影的口水影射,根本不足以構成震懾效果,沒有人會在意這個。
每天每時,在任何機關的任何角落,都能聽到與領導們有關的那些齷齪事兒,但是印象中,我不記得有誰因爲這種嫌疑或者說影射吃到掛落--除非被坐實名目,嫌疑變成現象。比如說行奸不慎,讓事主拿了現場,又或者隱瞞不力,給老婆打上門來。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明證,單從嫌疑這個角度出發,人言其實並不足畏,我當然也不會害怕。我非常清楚,我所真正懼怕的,其實是自己的慾望。
“以後此類現象,一律按今天的說法對待。”我非常嚴肅地告誡卞秘,“領導的清譽令名,身邊的工作同志,有責任保護好啊。”我說,“沈先生是正人君子,不處尷尬之地,這一點你必須弄清楚。”
卞秘嘴上唯唯諾諾地連聲應承,手裡瑣瑣碎碎地做着事情,把電腦打開,連好網線,沏上一杯茶,又從兜裡掏摸出一盒煙來,拆了封蓋,和火機一塊放在桌子上,然後又把檯燈擰得亮了點。
我朝他點點頭,“好啦,你去吧,記得明早上--”
我的一句話沒有吩咐完畢,就有人推開房門,擅自進來了,說話的調子比我更高。“喲,咱們的書記大人架子大了哈!這才幾年沒見,對待老同學,竟然這個態度--”
我和卞秘同時愕然轉臉,只見香鬢麗影,迤邐芬芳,我那性感漂亮的系花同學,竟然款款然施施然地登堂入室,引身上殿,瞧她那旁若無人的德行,好象進到我的臥房裡,是來赴晚宴的一樣。
我和卞秘面面相覷,駭然失色。
“怎麼啦沈書記,這麼不給人面子?到了北川,讓咱儘儘地主之誼的機會都不恩賜一個?我可是你的學姐哦!”美女學姐也不等招呼,自作主張地在我沙發上坐下來,挺胸收腹,言笑晏晏,絲毫不以我們的詫異爲意。“沈書記既然沒睡下,那個--不會着急趕我出去吧?”她一臉嬌笑地衝着我說。
卞秘書張大了嘴,看看張揚自信的美女,又看看我,一臉的不知所云。
嗯,不得不提一句,包括政治包括經濟,做生意或者混場面,在很多領域裡,女性具有男人不可比擬的性別優勢,更容易得到機會,尤其是美女--比如此時此刻,這種逾越無禮的行爲,還有老套誇張的臺詞,如果換成一老爺們,足夠他吃上重重的一記窩心腿了。
一個女人,一個美眉,一個學姐,我當然不可能去踹她。
這位女同學,應該非常善於利用自己的先天優勢,她這麼唐突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臉上卻沒什麼不好意思,反倒顯着薄嗔微惱,意思好象是在抱怨市委書記的不近人情。坐下來之後,她還揚起臉衝我說了一句,“老同學之間聊天敘舊,很平常的事情嘛,大書記,拜託你別想得那麼歪好不?”
我有點暈,看着卞秘,他的表情比我更暈--顯然在美女提到的這個問題上,先前他比我想得更歪,而且我對他的責備全讓人家聽到耳朵裡了。
“嗯--”我看着學姐,略微考慮了一下,然後朝卞秘書揮揮手,“你出去吧小卞,沒關係。”我說,“既然來了,就聊會,我晚點睡。”
“好的,沈書記。”卞秘總算回過神來,恭敬地應下一句後,退出了房間。
“這就對啦,大書記,嘻嘻!”學姐得意了。
我看着卞秘書把門輕輕地帶好了,就在長沙發的另一端坐下來,然後轉過臉去,上下打量了眼前這位自信張揚的政壇美女幾眼。
應該說我的這位學姐,自信是有道理的。臉龐亮麗,身材高挑,姿態優美,氣質不俗,記得以前就被公認爲我們那屆中文系的系花,而且爲人做事作風潑辣,能力強悍,身皆幾大社團的領導,每次學校或者系裡搞活動,從來不缺她的身影,屬於學校裡的高級偶像,可遠觀不能褻玩--想玩你也玩不着。
“看什麼?”學姐一點也不在意我的觀察,她迅速迎上了我的目光,“變化很大吧?老了醜了是不是?”她在自己身上掃視一眼,話說得言不由衷。其實我覺得,她根本就是在賣弄顯擺,因爲她的身材容貌其實都很棒,歲月在系花身上,沒有留下痕跡。幾年的時間,如果真有變化,那就是成熟了,性感了,更讓男人心動了--誰把你的長髮盤起,誰給你做了嫁衣?
“別說得那麼假。”我呵呵一笑,擺了擺手,“你不是變化,是進化了--再說這個問題上,我也沒有發言權。”
學姐一愣,然後格格嬌笑起來,“沈書記很幽默哦,不愧咱們B大的才子--”她好象覺得很有趣,媚眼如絲,不斷瞟過來,“先頭在高書記他們面前,我都不敢跟你說什麼,就怕沈書記貴人多忘事,不認咱老同學,那我多沒面子啊!”
我覺得很無聊。
我的大學生涯,不顯山不露水,從來沒幹過什麼引人注目的事情,時間大多是靠喝酒上網、遊戲QQ打發過來的,最後能僥倖拿下畢業證,都算是功德圓滿,阿彌陀佛了,還才子?這不等於當面罵人嗎?
再說我也沒覺着自己幽了什麼默。我跟這位學姐的關係,充其量跟M國總統差不多--我希罕過她,她不認識我,當時就是這樣。記得學校裡如此級別的美女不止她一個,但是由於屬性變態,百裡挑一,全是那種有價無市類的緊俏品種,一個個眼睛生得很上,看起人來一水兒的居高臨下。在她們面前,我們這幫苦哈哈缺MONEY少地位的凡夫俗子,頂多算羣癩蛤蟆,唯一能跟她們發生關係的,只能靠嘴--要麼一個人暗地裡淌淌口水,意淫想象,要麼大夥兒集體膜拜討論,過過嘴癮,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了。
“咱們那幾屆的女同學啊,可都在傳你。”學姐用毫不掩飾的崇拜眼神看着我,“前幾天我參加了一個同學會,你知道大家說什麼嗎?沈書記念書那會兒,就特有氣概--”她一臉興奮嚮往,好象青蔥歲月已經在眼前浮現,然後--她背誦起詩歌來,還是偉人的,我倒。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看起來波大無腦這詞,放在學姐身上,那是非常地不適合--她的咪咪,怎麼看也有三十四吧,但是背起詩來,卻顯着特豪邁特有才,違背普遍規律啊。
說實話,我可不想跟學姐討論什麼同窗生涯、崢嶸歲月。這個話題,她那先賢詩裡已經概括歸納得氣勢磅礴,無人能出其右。我想再怎麼聊,也沒可能到達那種高度深度,花樣翻不了新。
何況詩裡的那些事兒,屬於領袖專用,我一件沒幹過,而且也根本不相信我的那些B大女同學能對自己的氣概有什麼深刻印象--書生意氣?指點江山?典型一個自大成狂,我要這麼幹,不給寢室那幫哥們指着有病暴打一頓纔怪。
“同學的事情,有機會的話,同學會上聊吧。”我無所謂地笑笑,看着企圖把我拖入往事追憶,搞搞情緒過渡的學姐,淡淡地說,“還有別的事嗎,高書記?時間有點晚了哦。”我提醒她一句,表示自己對那些毫無興趣。
再說句實話,天確實沒什麼好聊的,我跟她也無舊可敘。學姐簧夜造訪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來送給市委書記日的,所以我們此時,只存在一個是非的問題--日,還是不日,其他都是扯蛋。
學姐興致勃勃的話頭剛開張,就被我正面打斷,有點意外的樣子,不過她絲毫沒有沮喪掃興之態,反倒迎了上來。只見她兩手交疊膝上,身子微微前傾,胸前那一大片誘人風光帶立馬呈現眼下。
“還早啊,有很多事可以幹。”她咬着下脣,略帶羞澀地說,“夜生活現在纔剛開始哪,咱們都是年輕人,沈書記不會那麼老土,九點鐘就上牀了吧?”
我瞄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高露露同學,我記得非常清楚,剛纔在樓下看見她時,她的裝束嚴肅矜持:職業套裙高領密扣,三摺裙襬長度適中,身段包裹得較爲密封,作爲一個政工幹部,這樣的衣着是適當得體的。但是現在不然,短短的五分鐘之後,她顯然已經改頭換面,投身暴露一族--呃,五分鐘的換裝時間,對於一位漂亮的女同學而言,確實有點少,也夠難爲她的。
美女學姐目前身着一襲晚禮服,低胸裸背,束腰提臀,她在我面前這麼風情萬種地一低頭,就讓我看見了鏤空蕾絲的胸罩,以及肉肉深陷的乳溝。
嗯,不是胸罩,沒那麼嚴實,頂多算個胸託吧,因爲只托住了乳房的下半部,上面三分之一的體積全部裸露出來。對比略顯神秘的黑色蕾絲花邊,兩個迷人的半球被烘托得很好,線條優美大方,膚色細膩雪白,這對造型誇張的寶貝,在燈光下瑩瑩生輝,蕩人心魄。
心裡真的爲之一蕩,但是沒有咽口水。我伸出手去,直接將眼皮底下的大咪咪捏住了,試了試手感,嗯,不錯,結實,而且嫩滑,果然是上等貨。
學姐呆住了,她看看我,又低頭看看自己胸前--我的手指已經擠進那條乳溝,然後揉捏上了,她的咪咪開始變換形狀。
她的臉騰地紅了。“要死啊--”她含羞帶嗔地罵上一句,然後玉體微側,身子迅速向我傾倒過來,掉進我的懷裡。
既然已經動上了,我也沒跟她講客氣,左手捏着淑乳,閒着的右手撩開學姐的裙襬,摳住了她另一處要害--對於女人這玩意,以前說勾,現在講摳,時代進步了,用詞進化了,我覺得後邊這個字眼,非常傳神,非常形象,一點不裝B--美女,原本就是用來摳的。
美女在我懷裡,開始喘息呻吟,身子很不安分地扭動,她的手也開始不老實了,也摳上了。
我們在沙發裡滾成了一團。
應該承認,我的舉動雖然來得突然,但是絕非什麼下意識--意識不可能下到這麼低的位置,動作幅度也不可能如此剛猛,事實上,百分之一百,我是存心的。
這個想法,自從美麗的系花學姐出現到面前,擺出性感POSE時,我就已經開始在腦子裡盤算上了--日,還是不日?天人惡戰一番後,慾望終於打敗信念,我決定鋌而走險,幹她一票。
不不不,其實沒什麼風險,我非常清楚--對於我來說,跑馬遛鳥,逢場作戲,露水沾溼衣袖,揮一揮手就過去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而對於我的學姐來說,給市委書記日到,絕對是一種很高的榮譽,光宗耀祖,蓬蓽生輝,有這層關係在,上級領導們面前,夠她牛氣好一陣了。
我能夠釋放慾望,她可以得到榮耀,兩全其美的好事啊。所以,我打算日了她,給她這個光榮。
第二部 第一卷 4 慾火焚城二
美女學姐顯然是有備而來,狗日的比我生猛多了,大喜之下,立馬反客爲主,跟只久囚籠中剛被放食的小母雞似的,撲騰撲騰翅膀,呼啦啦地直撲過來。除開第一下我先動的手,以後進程就基本掌握到她的手上,我們在沙發上糾纏了片刻,然後我被野蠻地推倒了。學姐緊緊貼上身來,兩腿分得很開,把我坐在胯下,還在我身上興奮地一閃一閃,然後她可能覺得這個姿勢還不算過癮,又俯下身來,開始舔試我的耳垂,滾燙的鼻息噴在脖子裡,她的呻吟聲相當誇張。
開局不利,進攻遭到全面反擊,我馬上處在了下風。手在長裙下被按得緊緊地,只能進不能退,當然,我肯定也沒打算退卻,在學姐的誘導下,三搓兩揉,我的手指終於越過輕薄的藩籬,摳入她的體內,但是——馬上又撤了出來,因爲突然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我在腦子裡迅速盤恆了一下。
是的,確實不對頭。不是說美女學姐的身體,事實上,她很熱,很溼,很迎合,樣子非常迫切,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的騷包形象,正宗無疑。只是在忙亂的探求過程中,我的手腕刮到一個貌似金屬物件,冷、硬,還很乾燥,跟女性身體有着截然相反的物理特性,而且可以肯定不屬於衣服附着物,感覺相當詭異。
我把那玩意從美女裙下一把扯將出來,發現是個秀氣的手機,超薄超小。
我一愣,隨手推開趴在我身上的學姐。“這是什麼?”我指着手機問她。
“電話啊,沒見過?”高露露同學也有點發愣,似乎覺得我的鄭重其事有點不可思議。“你不會真有這麼老土吧?”她的手依然摳在我身上,酥胸顫動,波浪起伏,她的喘息很大,話也說得非常嗲,“別理那個了,來嘛,人家——”
嘿,聽聽,這口吻——還人家,就差叫上心肝寶貝了,好象已經把咱當成裙下之臣了!
雖然以美女學姐的秀臀爲基面加以目測,我的身體地理位置確實處於其裙子水平線以下,但是我決定修正一下。於是我坐起來,毫不猶豫地把學姐從身上撥拉下去。“夠了!”我說。
然後我把那個電話拿在手裡掂量一把,又翻開蓋來細細看了看,呃,貌似真的只是個手機而已。“你把這玩意夾在襠裡幹嘛?不怕弄溼了跑電?”我嘿嘿一笑,從沙發裡站起身來。
嗯,鑑定結果證明,是我多慮了。說句內心話,我承認自己老土,不算什麼潮流人士,對女人們的愛好習慣,瞭解程度那是相當缺乏。只看過美眉們把電話紮在手腕掛在胸前,不知道居然還有綁大腿上的——當然,這跟近年來同女士近距離接觸太少有直接關係,我是確實搞不清楚現在的女人們,裙子下邊都藏着些什麼玩意兒。
之所以停止對學姐身體結構的探索,是因爲突然回憶起來,好象以前有位MM,在跟眼下狀況差不多的情形下,裙子裡曾經藏過一個錄音機,而那一次我根本沒有察覺——那時候,我真是一個笨蛋。
這個聯想讓我迅速返回冷靜,我把臉拉了下來,搖身一變,恢復到市委書記的正統形象,陽光重臨大地,魔鬼變成天使。我站在沙發前,雙臂互持,從容淡定,冷然傲然,居高臨下地審視不知所措的高露露同學,我的表情純潔高尚,彷彿剛纔打算日她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又或者說,就好象已經日完一樣,雲開霧散,水過無痕。
呃,領導們都這樣,在放蕩的過程中,對女人可以表達出很多連禽獸都自感羞愧的高難動作,HIGH到至高點,然後褲子一提,立馬又會純潔得象天使,嚴肅得象上帝。這個功能,我想我也可以具備——比如說現在,甚至連褲子都不需要提,我什麼都沒幹過,當然有充分的理由高尚正經。
在我嚴肅的注視下,學姐的神色有點張惶。我相信這位漂亮的政工幹部以前肯定也有被別的領導日到過,但是有沒有經歷現在這種場面,就不得而知了。“嗯——沈書記,你怎麼啦?”她跪坐在沙發上,一臉無辜地看着我,身上衣裙凌亂,也沒顧得上整理一下。顯然學姐深感意外,畢竟在先前那樣混亂的狀況下,能夠急流勇退抽身疾出的領導,她看得並不多。
“沒什麼。”我在寫字檯前坐下來,隨手把玩學姐那隻精緻的小手機,“你不是來聊天的嗎?那就談談北川的情況吧,這個我有興趣一點,比如說梯隊建設啊,後備幹部啊——”說着話,我皺着眉頭點點她,“還有,把你的裙子拉好——這個樣子聊天,不太方便啊,人家會說閒話的,對吧?”
確實不象話——學姐坐在沙發上看着我發呆,她的上半身基本裸露,寶貝咪咪聳立在空氣中,下身裙襬掀到腰上,露出裡面的肉色小褲褲,黑絲襪也破了幾個大洞,總而言之,整體造型比較淫靡,有礙觀瞻,不入君子法眼。
當然,我說話的時候,已經全然忘記淫靡狀況是誰給一手製造出來的——有選擇的記憶,是作爲一個君子、一個好領導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
高露露同學的嘴張大了,卻無言以對。面對市委書記突如其來的威嚴,她躊躇了一下後,終於開始動手收拾身上的衣服,雖然表情極不情願。
嗯,這就對了,就算有情緒,你也必須提供合作。作爲政治上有追求的美女,你有很多優質資源可以利用,但是僅有資源是不夠的,你還必須懂得如何跟風格不同的領導打交道。
其實打這個交道也很簡單,萬變不離其宗,關鍵就在於配合度上。對的,積極配合,纔是一個優秀的被御者的王道——我在牀上時,你必須給我淫蕩,而我坐到桌前,你就一定要拿出尊重來。
沒什麼好解釋的,因爲,我是市委書記。呃,或者說,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對於我的態度,你無須歡喜,也不必訝異,適當給點配合就好了,美女!
美女學姐現在的樣子不是歡喜,也不是訝異,賊鬱悶。市委書記的肅穆表情,讓她充分意識到自己已經錯過了享受光榮日的機會。她一邊瑣瑣碎碎地收拾自己,一邊恨恨地盯着我手上那個電話,顯然她把原因完全歸結到這個礙事的小玩意上了。
我不動聲色地把弄手機,把蓋翻得啪啪直響,我也覺得,確實應該感謝它的提醒。
過了好一會,學姐終於把自己弄清楚了,她在沙發上正襟危坐下來,手上理着長髮,淑女的氣質重新恢復,雖然白嫩的臉孔依然微微漲紅。“嗯,沈書記——”直到呼吸也平靜下來,她纔再次開口說話,“請問能把你的電話留給我嗎?”
“哦?”我說,“可以啊——待會你問卞秘書,電話都是他在接。”
“不是這個——”學姐說,“能夠直接找到你本人的——”
“去你們黨辦查。”我說,“我的辦公室號碼,那裡有。”
學姐的樣子巨煩躁。“我的意思是說,能夠私下裡聊天談心的,比如說,QQ號也行——”
“QQ?怎麼Q?沒試過。”我聳聳肩,表示遺憾,“你見過哪個市委書記聊Q的?”
“我也一樣,不會!”我說。
“不可能吧?”學姐顯然覺得我在敷衍她,“以前你不是在網上挺牛?怎麼連——”
“上網不等於上Q。”我瞟了她一眼,“再說那玩意我清楚,挺下流的,是個色情軟件,人家都說除了讓MM脫衣服外,沒什麼其他功能,正派人都不會去學那個——”
學姐哈哈大笑起來,“真的假的?”她站起身子,走到我面前,“那你電腦上怎麼會有這玩意?”
“哦?”順着她的手指方向,我轉臉一看,發現桌上的筆記本屏幕裡果然有隻小企鵝,“嗯。”我說,“辦公室這幫秘書,作風實在不咋地,閒着沒事,就知道弄這玩意,看樣子得掃掃黃,整頓工作紀律——”
學姐肯定很暈眩,她看了我一會,可能在判斷我是不是跟她開玩笑。“呃,不是這樣的。”然後她一邊說,一邊伸過手去,點擊那隻企鵝,“我來教你用吧,聯繫起來很方便的。”她說,“呆會再幫你申請一個號碼,或者,我的號給你也行——”
“你看,這個窗口表示——”看樣子,學姐準備假戲真做,給我開個科普講座,重新找回話題了。
我無聊地看着她輸Q號,填密碼,登陸,然後點這個那個,我打了個哈欠。“不是什麼正經玩意,我可不會學。”
學姐的樣子很汗,“你真這麼想啊?”她說,“很純潔的,這個。”
“純潔個P!”我嗤之以鼻,“名字就不正派,自己都招了,前面是P,後面是R,R是什麼?日啊。”我很嚴肅地分析給她聽,“先Q後日,就是這意思,還說不黃色。”
這大概是關於純潔的Q軟件最無敵的解釋了,學姐停下手上的操作,轉臉看着我,表情相當怪異。她肯定不相信我的態度,但是我想她應該明白這個意思。是的,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會跟她上什麼Q聊什麼天,更不會把關係發展到Q後邊那個字母上去——我跟她能做的事情,已經提前完成了。
“嗯,聊點別的吧。”學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放棄了在Q這個話題上跟我深入探討的打算。她斜斜地倚在我的椅子高背上,手肘支着桌子,託着下巴思索了一會,然後側臉過來凝視我,“聽說你跟蘇市長,這段時間在鬧點小矛盾啊,怎麼回事?感情出問題啦?”
我淡淡地看着表情親暱的高露露同學,沒有說話。但是我在心裡想,提這個,你錯得太遠,我們的談話可以結束了。
應該說,學姐的口吻非常關切,就象同學之間的零距離坦誠相見。貌似她是準備以一個感情過來人的身份,來聽我吐吐苦水,再安慰上一把,陪着掉幾滴眼淚,順便幫我拿拿主意什麼的。嗯,這種姿態確實高明,不過我不會進她的套,因爲我清楚她的最終目的依然是那個事。
不管男人女人,如果感情上受到創傷,極度需要撫慰,向異性傾訴的結果通常會引發混亂。尤其在該異性心懷不軌意圖趁虛而入的狀況下,底線的堅守會很困難,會形成一個自然流暢的人品負爆發,傾訴會發展爲傾倒,會倒到牀上去,會一邊跟人用力操蛋,一邊流着眼淚訴說自己如何如何深情,如何如何愛她(她),如何如何受傷——這樣的情況,小說電視裡,還有實際生活中,確實出現得太多,都成段子了。
我確實受了傷,但是不需要跟誰傾訴,也不準備再來上一次負爆發,所以我想學姐可以離開了——別的東西還有得聊,但是這個話題,是市委書記的絕對禁區,你不能觸碰。
我站起身來,就準備下個逐客令,這時候手上電話無聲地振動起來,我隨手拿起來看了看,才發現跟自己沒關係——是學姐的手機。
但是這一瞬間,學姐的臉色突然大變,漂亮的臉蛋立馬呈現蒼白,看起來她慌了神——顯然在此之前,學姐跟我一樣,已經完全忘記這個該死的電話居然還捏在我的手裡。
那麼,這個讓她恐慌的來電,代表什麼?
第二部 第一卷 5 愛人同志(一)
我捏着不停振動的電話,瞟了一眼身前表情古怪的學姐,略微思考了一下。突然回想起來,手機電源開始應該是關着的,好象是我隨手把它打開了——這個情況,好象嚇到我的學姐,她好象非常害怕。
事實上,我覺得高露露同學的表現不夠沉穩,實在是有違常理。女人啊,還真是難成大事,遇到情況,也忒沉不住氣了吧?我想,不就是一個電話嗎?你爲什麼要如此張惶呢?爲什麼要讓我懷疑呢?
高露露同學緊張地看着我,表情驟然慌亂,玉手輕擡,呈現蠢蠢欲動狀,我想如果自己不是她必須呈零度角仰視的上上級領導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從我手裡把電話搶回去。
我確實非常懷疑了。於是我決定聽一聽這個讓學姐花容失色的深夜來電,因爲感覺肯定跟我有直接關係,或者說,有陰謀——學姐漂亮臉蛋上寫着的。
“我走了,沈書記。”學姐突然非常主動地向我告辭,同時迅速調整呼吸,很明顯,她在極力鎮定自己。“請把手機還給我,好嗎?”她伸出手來。
“不好。”我簡單地拒絕了她的請求,然後翻開電話接上了。瞧着高露露同學的樣子,似乎有衝上前來的慾望,但是我用凌厲的眼神制止了她的這個幼稚想法(凌厲的眼神,呵呵,隨口吹個牛,我想阻止到她的,應該是市委書記的身份)。
電話那頭是個男人,好象很急切很緊張的樣子,因爲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好了嗎露露?這麼快?可以上來了嗎?”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邊聽電話的不是什麼露露,迫不及待地把天機泄露給我,而且聲音充滿期待,充滿興奮,就象一個蓄勢已久準備出擊的獵手。
我哈哈大笑起來,“辦好了,也不算太快。”我邊笑邊說,“你可以上來了,歡迎之至,哈哈!”說完我用手點了點原本應該接這電話的高露露同學,她捂着嘴,姿勢凝固了,看着我的眼神異常恐怖,果然就是那種陰謀敗露,無地自容的表情。
“仙人跳!嘿嘿。”我笑,“跟我玩這個,你行啊露露。”說完我在桌上的內線電話上按了一下,“卞秘書,馬上過來,出了點事。”
神奇的卞秘就象一早就守候在我門口似的,嗖的一聲立馬出現,瞬移到面前時,身子還左右擺了擺。
“通知他們縣委。”我點着高露露,毫不客氣地吩咐卞秘書,“叫朱高志王玉兵一塊過來。還有,讓他們保衛部門也來人,MB的,在我頭上玩陰謀!”
卞秘書顯然不明白出了什麼性質惡劣的大事件,能讓市委書記突然之間如此光火。但是他的神情跟我聲音一樣,迅速嚴峻起來,他用深惡痛絕的眼神瞟了我那癡癡怔怔的學姐一眼,然後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喂,喂,朱書記嗎?這裡有個情況,沈書記指示,你們立刻趕過來,王縣長也來,對對對,緊急情況——”
“不不不!別打!”學姐彷彿從夢中醒轉,大驚之下,她終於拋開矜持,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卞秘書。
小卞同志可能根本就沒考慮過眼前這位氣質美女竟會如此猖狂,居然準備跟他肉搏。措不及防之下,電話掉到在地上,“你幹什麼?放開!”他氣急敗壞地在美女懷裡掙扎,眼鏡也跟着滑落下來,樣子很顯狼狽。
此刻學姐的模樣更加狼狽,她死死抱定卞秘書,不讓他彎腰去撿電話,一邊回過頭來哀求我,“沈書記!”她說,“別打這電話,否則我們就完了!”她的眼淚都流了出來,顯然非常窘迫,“看在老同學的份子上,求你了!”她的聲音在發抖。
我冷冷一笑,在椅子裡悠悠然地坐下來,從桌上煙盒裡掏出一支菸點着了,然後靠到椅背上,蹺起二郎腿來吐了個菸圈。饒有興致地看着跟卞秘扭成一團的美女,我覺得她很搞笑,“日!”我不屑一顧地說,“老同學是讓你玩的嗎?你丫讓人日出毛病了?精蟲上腦了吧?”
說實話,罵得這麼難聽,是因爲確實有點惱火——這邊搞色誘下老子的套,等我一個不小心提槍上了馬,下面立馬來人抓現場,草裡涼!忒他媽狗血了!幸好閃得快沒日她,否則此刻就給人按住屁股,活活捉姦在牀了!
“你外頭不是有人在等嗎?”我用手裡的煙點點美女蛇學姐,“讓他一塊上來,唱戲要唱足嘛,要有職業道德。”我的聲音非常冷酷,“還有,是誰指使你來弄這把戲,都得麻煩你告訴我,老同學!”
看樣子男女之間的纏鬥,如果不考慮到其他因素,單從純體力角度出發,男人的優勢還是很明顯的。我的言辭對於卞秘書顯然是個刺激,他終於判斷出市委書記對這位美女同學的態度來,於是放下顧忌,大喝一聲,虎軀狂震,小宇宙強烈爆發。高露露同學的身子被直接甩到地上,還在地毯上滾了幾滾,剎那間,紅浪翻飛,玉體橫陳,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面對眼前狂泄的春光麗景,小卞同志表現出一個領導貼身秘書的專業素養,他連眼睛都不帶多眨一下,迅速彎下腰去,拾起他的手機,再度開始緊急呼叫。
“我不是那個意思!天哪——”學姐趴在地板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她擡起臉來望着我,淚流滿面地再次懇請,“我告訴你,全都告訴你,真沒打算害你,沈書記,千萬別讓我們領導知道這事——”
她的樣子絕望恐懼,羞愧哀憐,可以想象在美女的思維裡,已經看見了滅頂之災。但是我聽她這說法似乎還有別的隱情,於是好奇心又上來了,就想聽一聽她到底還能表達什麼,我朝卞秘書擡擡下巴,“嗯,先別打,看看她怎麼說。”
但是這時候,好象有點晚。卞秘書在電話裡匆匆談了幾句,聽他口氣,似乎北川已經動起來了。“朱書記他們正在往這裡趕,馬上就到。”他放下電話來,向我報告這個情況,然後又徵詢我的意見,“應該怎麼跟他們說?沈書記?”
我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會。
“你先起來,象什麼樣子。”我皺着眉頭,衝地上的學姐說了一句。她現在的形象確實挺慘,有失體面,不敢恭維,不知道的還會以爲這位美女剛剛被誰強姦過幾遍。“你說吧,說實話,你們想幹什麼。”卞秘從桌上捧過一個菸缸,放在我手邊,我才發現菸灰已經長得快要掉下來,隨手彈了一彈。“謝謝。”我朝他點點頭。
學姐顫顫微微地爬起身來,垂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腳尖沒吱聲,象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要說什麼趕緊,高露露同學。”我說,“再不講的話你們縣領導來了,真就沒機會了。”
“哦。”高露露擡起頭來看我一眼,情緒稍微好了點,大概感覺到我這態度還是留有幾分餘地吧,“嗯,這個——”她欲言又止,眼睛的餘光瞟着邊上的卞秘書,神色挺爲難,好象羞於啓齒的樣子。
“現在他必須在這裡,這是個原則問題。”我明白她的意思,淡淡地說了句,“你放心,他不會亂傳,我的秘書我瞭解。”
“願意你就說,不願意就算了,我絕不勉強。”我又補充了一句。
卞秘書站在我身邊,手裡擎着菸缸,目不斜視,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但是這幾句表示信任的話語應該讓他感覺開心了,因爲看見他的眼睛裡有得意的光芒。
“是這樣的沈書記,外面是我老公。”高露露大概也清楚自己沒什麼好選擇,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後,終於交待情況了。“剛纔那電話,就是他打過來的。”
“哦?是嗎?”她的這個說法,我倒沒覺得有什麼希奇,“捉姦嘛,當然得老公出馬,呵呵。”
“不是這樣的。”高露露急了,“真的沈書記,我發誓,我們根本沒想過這個。”她很急切地解釋,臉都漲紅了,“他就是想見你一面,跟你談一談——”
我又笑起來,覺得學姐的這個話特幽默。“怎麼見面?怎麼談?”我說,“如果我沒穿褲子讓他給堵在屋裡,不就得跟他裸聊了嗎?”
“說說看——想要挾我什麼?或者,誰指使你們的?相機帶了吧?有沒有帶警察?”我也不耐煩跟她多廢話,沉下臉來,把問題一連串地發過去,找到背後主使或者陷害我的原始動機纔是目的,別的蛋不想跟她扯。
“不不不,沈書記別誤會,你聽我說——”高露露被我上得很高的綱和線給嚇呆了,好半天才囁嚅了一句,“又不是拍電視,誰敢這麼幹。”
我冷冷地看着她。
學姐面紅耳赤地猶豫了好一會,眼睛一直看着卞秘書,終於還是把嘴緊緊地閉上了,她臉上的神色非常屈辱——看樣子有第三人在這裡,就算拼着過不了關,她也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開口。
我想了一下,吩咐卞秘書,“小卞你先出去吧,看看朱書記他們來了沒有,到了的話讓大家在外邊會客室等一會,我馬上就來。”
“女同志面子薄,有的事情不好說,我們還是應該理解一下。”我又補充一句。
卞秘書很快地消失了。
“謝謝。”學姐終於鬆下一口氣來,聲音充滿感激,“老公跟我是這麼商量的。”她的臉紅得象蘋果,“他會——嗯,會等我們弄完了纔上來。”
我愕然。
“他不會打攪我們,嗯,他說弄好了我就開電話。”學姐低聲說,“我們根本沒想過要脅什麼的,他就是想跟你談一下,希望你心情好點,能給個機會——”
我的嘴張得很大,菸頭從嘴上掉下來,直接掉進褲襠裡,我跳起身來胡拍一氣,弄出一串火星來。“你說什麼啊?”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拾綴自己,一邊納悶地問,“你老公讓我——弄你?”真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啊。”把話說出來,學姐的樣子反倒平靜下來,“有什麼辦法,就是這世道。”
我迅速回想一下,總算明白了事情的由來。高露露同學是來送給市委書記日的,在春風幾度後,她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打開電話,讓外頭守候的老公明白事情已辦妥,然後再找個因頭比如說上衛生間什麼的,通知老公上來洽談業務。呃,想必此時市委書記心情正爽——就算不爽也沒關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剛剛穿過人家的衣服,總得講點袍澤之義吧?那位老公如此慷慨,你總不能顯着太摳門,不好意思之下,不也得回報點什麼小恩賜?
確實是個局,但也可以肯定不是要來陷害我的,不存在我說的那個捉姦目的——因爲電話是我無意之中開的機,否則的話,相信她老公會在事情辦完之後纔出現。換句話說,學姐的動機確實在於獻身,她希望通過這種偉大的方式,換取到市委書記的垂青,進而爲自己的愛人同志創造機會。
我有點茫然,想了老半天,才理清楚前後脈胳——倒不是說這個圈套有多複雜,關鍵在於方式太過華麗,絕對超出我的想象。
“你老公啊!”我忿忿地說,因爲感覺自己被這個無聊無恥的故事給打倒了。“他讓你這麼幹,你就沒想法?他還算個人嗎?”
第二部 第一卷 6 愛人同志(二)
學姐看着我沒有說話,俏麗的臉龐上有點悲哀的意思。
我搖搖頭,覺得很滑稽。說實話,官場這潭水是什麼顏色,裡面沉浮着什麼渣滓,時時刻刻都在上演什麼情節,我非常清楚——把老婆送給上司享用,換取利益,如此惡俗的段子其實並不新鮮,比這更過分更離譜的都有,倒也無須詫異。只不過這一回,居然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居然如此直截了當不加掩飾,而且——居然還差點讓他們得了手,嗯,有點惱怒的想法了。
“高露露,你告訴我。”望着滿臉羞愧的學姐,我沉着臉問她,“你們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別藏着掖着,攤開了說。”
從他們的行爲看,幹這個齷齪事肯定有直接目的,絕不僅僅是我先前以爲的聯絡感情搭條線那麼簡單——這一點毫無疑問,否則學姐的老公同志就不會在樓下蹲坑,更不會打那電話,而是會老實呆着靜候愛人佳音,聽取老婆捷報,然後夫妻雙雙把家還,彈冠相慶,共賀勝利了。
“也沒什麼,就是希望你沈書記給個機會。”到了這一步,學姐倒也不再隱瞞,很直接地回答我,“這次換屆,本來定了他是副縣長候選人,但是市裡沒通過,縣委開會研究,領導們都說是你的意思,就否了他的參選資格。我們之前做過很多工作,全白費了。”
“哦?”我在心裡嘀咕一下,覺得有點納悶,“你老公誰啊?我怎麼時候卡過他?”
學姐的老公我肯定不認識,而且更加可以肯定的是,這樣極容易引起軒然大波的中途換馬,我沒打算幹。不過她提的這種情況由來,我心裡倒也清楚——目前兩會正處籌備階段,各縣區的參選人名單本已報到市委,由於當下局面比較複雜,市委還沒有研究出最後方案,下面因此滋生出許多傳言來,各種版本的都有,核心要點,就是說新任市委書記要搞大清洗,以前那些馬,都該換一換鞍子了,因此大譁。
這十幾天來,每時每刻都有一些馬通過不同的途徑和方式,希冀聯繫到我,都在外圍被擋下了,因爲我不想在這個環節上跟誰糾纏。
事實上我非常清楚,幹部的人選永遠是權利場最敏感的關鍵性問題,非常時期,大局未定,這個時候着急換馬動人,引發的紛爭會很大,會遭遇各派勢力的殊死抵抗。按說換屆是改換門庭的最好時機,但是目前情形下,頭緒太多,擎肘太多,從省裡到市裡,需要理順的關係太多,駕御控制的難度超高,屬於顛覆式的逆天行徑。我還不至於狂妄到相信自己有如此神力,能把整個長川政府人大系的馬都給下了鞍子,所以一動不如一靜,索性選擇低調。我爲兩會定下的調子就是保持現狀,以前各縣各區提出的人選以及選舉方案基本不變,把局面平穩過渡下來再說。這個態度,應該說既符合大局利益,又能安撫下當前惶惶不安的人心來,因此市委的大部分領導也是贊成的。
雖然包括蘇靜美的突然對立在內,林林總總的原因,導致我的這個態度無法以法定文件的形式傳達下去,但是在縣、區以及市直機關工作會議上,我已經代表市委給大家吹風打招呼,明確提出了保穩定保大局的看法,應該說是正面闢除了謠言,下面各方反應也很積極,那麼學姐說的這個狀況又是怎麼回事呢?
“高露露,我可以告訴你,此次換屆,縣一級參選人員的資格,我從來沒有否定過誰,一個都沒有。”我慢條斯理地告訴她說,“問題不是出在我這裡,你肯定弄錯了。”
學姐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外面紛雜的腳步聲傳來,好象有不少人上了樓來,又聽到卞秘書跟他們的小聲招呼,然後卞秘把門推開一線,伸進腦袋來大聲彙報說,“沈書記,朱書記跟王縣長到了。”
學姐的臉驀然蒼白,張口結舌地看着我,顯然已經呆住了。我不再理會她,站起身來,徑直向外走,經過學姐身邊時,她突然伸手,一把抱緊了我。“求你了,沈書記,千萬別處理我們。”她低聲說,“我知道錯了。”
我瞟了她一眼,學姐的樣子很哀憐,眼睛裡淚水滿溢,看起來非常害怕——色誘市委書記,以圖換取丈夫前程,這個醜聞如果傳出去,不說組織準備怎麼處理,光是人前人後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夫妻倆給淹死了——還前程?仆街吧!
當然,我知道——而且相信所有人都知道,學姐這樣的行爲不是唯一存在的,她就是倒黴了一點,色誘未遂,如果遂了,倒也並無他事。事實上,在我們的政治場,權力跟性以及金錢,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關係,這樣的三級小電影隨時隨地可以上演,沒有曝出來的話,根本就不算個什麼事,當事人跟旁觀者都會揣着明白裝糊塗,但是——如果……政治場還有一條規則:能做不能說,一說就是禍。
我企圖把學姐的手從腰上掰開,但是沒有成功。美女已經明顯癡呆,死死抱定我不放,手指就象要摳進我的身體。“求你了!”她只會說這一句。對於學姐和她的丈夫而言,聲名那些當然可以當成天上的浮雲,完全不加理會,但是此刻面對驟然遭遇的傾巢之禍,顯然她無法承受。
“日你,鬆開!你他媽眼裡還有沒有領導!”我一邊跟她糾纏,一邊壓低聲音罵,學姐就跟沒聽到一樣,全當了耳邊風。她從後面貼緊我,身子就象跟我長到了一塊,又好象要跟我同歸於盡似的。
“MB的,想搞死人啊?”我搔了搔腦袋,覺得非常無聊,“你總得讓我出去吧?”我無可奈何地說,“願意的話,你在這裡等着,我瞭解一下情況再說。”
學姐終於鬆開手來,她跌坐到沙發裡,兩手捂臉,無聲地哭泣。
“別出來啊,否則的話,就真給你定個流氓罪!”我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想法,又恐嚇了她一句,然後一邊整理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一邊在心裡罵着賤人,跨出了睡房。
北川兩位當家領導正在外面候着,各自身後還帶了幾個同志。一番握手寒喧,招呼致意後,大家在二樓會客廳裡分賓主之位坐定下來。本來兩位父母官臉上神色頗見惶惑不安,以爲出了嚴重狀況,搞到市委書記連夜緊急召見,但是一見面,看到我臉上的神色不算太難看,估計也沒什麼大事,就把心款款地放回了肚子裡。
“領導電話召見,想必有什麼重要教導,弄得咱可是撒開了腳丫子往這邊跑。”縣委書記朱高志肥碩的身子在沙發裡一坐下來,就是好大一堆,他這心裡一輕鬆,說話語氣就全帶了出來。“本來在考慮要來拜訪一下,又覺得不合適,正想着這事,卞秘書就來了電話,也真巧了,感情你老大也在念叨咱們哪。”他笑嘻嘻地說,“是不是咱這首長樓不上檔次,沈書記住着不習慣?”說着話,他還在身旁樓梯的原木扶手上拍了一拍,自豪之意溢於言表,顯然頗以這招待所樓中樓的檔次自鳴得意。
朱高志是位老同志了,以前我就認識,熟人說話當然就隨意,沒那麼多拘束禮節。
“你說得對老朱,單獨來我這確實不合適,尤其這個緊張時期。”我的手指在茶几上點了點,“你一來,王縣長就想不來也不行,他怕得罪領導——兩位一把手一動,下面那幫副書記副縣長就更得削尖腦袋往這鑽,上行下效啊,是吧王縣長?”我轉臉招呼邊上不聲不響的縣長王玉兵。
“呃——是的,是的。”王縣長因爲跟我不熟,所以沒有老朱那麼自在,聽我招呼他,趕緊欠了欠身子,“沈書記說得很對,習氣這玩意嘛,是這樣的。”
“還有,你們弄這一號樓,跟個皇宮似的,有點超標準哦。”我一邊說話,一邊從煙盒裡掏出煙來,扔給朱高志一支,“我住這裡那陣子,好象還沒有這個吧?”
北川縣招待所這地兒其實我並不陌生,以前在長川法制辦任職時,外調搞材料,曾經在這兒打尖投宿過,次數還不少,能算此間常客了,只不過那時候跟現在的一號樓搭不上什麼關係而已。
“嘿嘿,那會兒是沒這樓——那會兒沈書記還在當處長呢。”老朱話風一轉,直接拍起馬屁來,而且不帶含糊,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就跟作報告似的。“那會的沈處,少年才俊,英氣逼人啊!記得當時一塊吃飯,我不是在酒席上說過嗎,以後咱長川要出大領導的話,肯定就是沈處了!”
我嘿嘿一笑,沒搭理他。
差不多快五年了吧,記得那時候,眼前這位縣委書記還是北川縣長,因爲工作原因,他曾經接待過我,確實也在一起喝酒聊過天,不過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交往。當時朱高志是藍正德眼前的紅人,長川少有的牛逼縣長,說話嗓門比書記都大,對我們這些非要害部門含權量不高的市裡機關幹部,一般是看不上眼的,我想如果不是自己那個省委背景的虛擬傳言,他根本不可能記下我來,至於扯到什麼領導之相,英俊才氣,更等於狗屁一通,跟沒說一樣。
不過老朱提這個,我想不是說給我聽的。顯然我跟他都清楚,這種檔次的馬屁濃度太低,幾乎是隔靴搔癢,誰都不可能中招。其實他是在向他的搭檔傳情達意,以表示自己跟市委書記曾經有過非一般的故舊關係,僅此而已。
果然,老朱話音甫落,邊上的王縣長立馬斜過眼睛來看他,臉上頗存了幾分忌憚,有點聳然動容的意思。我也明白他的想法——高調新任的市委書記,空降登陸,坐鎮長川,強勢已顯,其背景關係派系網絡,在這些中層領導們眼裡完全是個謎,相信圈裡圈外有不少人忙着打聽猜測,但是應該沒有一個人弄清楚。
現在老朱在大家面前跟我聊天敘舊,我也是一臉笑咪咪的,沒有絲毫不豫的樣子,就跟他一多年老友似的,這種情況,就讓北川的縣長大人感覺有點吃不消了,他望着裡呈彌勒佛狀憨笑的縣委書記,眼裡放射出驚疑不定的光來。
老朱倒是目不斜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拍過馬屁,見我把手上的煙在茶几上頓了頓,又趕緊伸手來上火。我點燃了煙,斜斜地靠到沙發裡,手枕腦袋,打量觀察了大家一把,我覺得眼前的情形很有意思,很微妙。
瞧起來先前瞭解到的情況應該沒有錯,北川的書記跟縣長不和,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傳言不虛啊。
沉默了一會後,王縣長定下神來,開腔說話了,說的也是這個首長樓。
“這個別墅羣,您那會肯定沒看過——那時候,哪有現在這檔次?”呃,不對,看他這一臉黑氣的德行,不象歌功頌德,應該是蓄意放炮。“現在是什麼時代?奢侈時代!”他憤憤地說,“沈書記說得很對,標準太高了!幾千萬,財政實在消化不下,弄得現在天天有人找我討錢——我說乾脆,搞個拍賣會,誰愛誰拿去,賣了它!還帳!”
汗!這說法,大牛啊!哈哈。
這麼直接的一炮轟上來,我跟老朱就跟同時喝了某某牌腎寶一樣,不約而同地從沙發裡挺直腰板,彈坐起身子——不同點在於,我是興奮詫異,他是驚愕莫名。
第二部 第一卷 7 三岔口摸黑夜鬥(一)
北川縣長王玉兵,大概四十來歲,皮膚黝黑,個子精瘦,外貌平淡無奇,就跟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大伯似的,沒想到這一開口說起話來,火藥味能嗆死人。我跟這位同志不太熟,來北川前跟身邊人瞭解過一些,大家說他是從鄉鎮局委一步步幹上來的,還在企業掛過職,能算半個實幹家了。而且據卞秘書介紹,這位同志有個很恐怖的外號叫做大炮,不過剛纔進來時我左看右看,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這麻桿身材跟那彪悍匪號給等同起來——但是後來我糾正了自己這種以貌取人的偏頗看法。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只能這麼說。
此刻王縣長瞪着自己的搭檔,神情恨恨不已,似乎有心要把老朱那胖大的身子一口吞了一樣,樣子怪嚇人的。“朱書記,這次換屆,你拍拍屁股走了人,剩下這個窟窿,要誰來填?怎麼填?現在上級領導在這裡,你是不是應該當着大家的面,給北川留一個交待?”他面朝老朱,不依不饒地追問,措辭相當火爆。
我坐起身子來,接過服務員MM遞上的茶杯,嘴上沒說話,但是心裡着實爲這其貌不揚的縣長喝了一大彩。雖然還沒聽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麼,就衝這指名道姓叫板的勁,我覺得那是真他媽牛。
朱高志跟我並排坐在主位的沙發裡,中間就隔着一張茶几,他的神情我看得非常清楚。突然遭遇奇襲,老朱首先是莫名其妙的樣子,然後迅速轉過臉來瞟了我一眼。我把臉上表情放平淡了,不動聲色地笑笑,繼續抽菸喝茶,現在我不想說什麼。很明顯,眼前這位王縣長來此間之前肯定做過充分準備,是要鐵了心地到市委書記面前放上一炮,搗搗某人的屁股——而且是以不計後果的方式。我感覺大炮威名之下,這個戲,非常值得一看。
朱高志把臉轉回去了,然後搖了搖頭。“玉兵縣長,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中,或者說,成見吧。”他沉吟了一會後,徐徐地說,“但是個人的問題,可以單獨探討嘛。在這樣的場合,說這樣的話,除了表示你的情緒很激動,思想不冷靜之外,還能證明什麼?和而不同嘛,看問題不要太偏激。”
“玉兵這位同志什麼地方都好,工作能力也強,就是性格上不夠平和啊。”老朱側臉過來看着我,然後端起杯子,也開始喝茶,“這些小事情上,我提醒過他很多次,也爭論過很多次,但是沒辦法啊——”他又搖搖頭,好象很遺憾的樣子。
“小事情?”看樣子王縣長真的怒了,霍地站起身來,“你朱書記眼睛高,看什麼都是小事,財政困難是小事,老師工資是小事,教育經費是小事,全都不值一提對吧?”然後,這位可敬的縣長大人,說到更激烈的地方,好象有點難以自控的意思,居然直接用手指到我這個方向,說出振聾發聵的幾句話來,嚇了我一大跳。“對於你來說,什麼才能算大事?”他怒不可遏地說,“領導高興了是大事,上級滿意了是大事,自己上去了是大事,別的都不算什麼,是吧?”
我倒!看着縣長大人點過來還有點微微發顫的手指,我直接愣住了,立馬在腦子裡考慮他是不是有病,還有就是此人怎麼當上縣長的這個問題——應該屬於國民黨特務啊這位同志,怎麼就讓他給混進咱們的革命隊伍裡來啦?稀有動物啊,太他媽異類了!
顯然在這一點上,縣委書記跟我的看法完全相同,他轉臉看着我,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你看,沈書記,玉兵同志向來就是這樣,我跟他共了三年的事,沒辦法,都習慣了。”他的樣子倒是顯出忍辱負重的委屈來,“您也別介意,他對領導就這態度,性格嘛,呵呵——”
我皺皺眉頭,朝着激動不已的縣長同志作個手勢,“你坐下,搞什麼?”我責備他說,“怎麼說話的?還指上了——我沒得罪你吧,老大?”
縣長大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回過神來,趕緊連聲道歉,“對不起,沈書記。”他的囂張氣焰立刻收斂下來,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指你,只是打個比方——”
“比方有這麼打的嗎?沒頭沒腦,怪不得人家說你是大炮。”我打斷了他的話,“說說看,教育經費是怎麼回事?這個上面出問題,那可是頂風作案,上面三令五申——”
“哎——沈書記,你可別搞偏聽偏信!”沒等我說完,朱高志就插言進來,“王縣長說的這個事情,紀委都來查過好幾遍,結論全在那裡寫着,也就是操作上違了點規,可沒說要誰承擔責任——”
“紀委沒提,就代表你沒有責任嗎?那這個責任究竟應該誰來負?”王縣長忍不住又從椅子裡彈起身,同老朱大聲爭辯起來,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直跳,顯然已經動上了肝火。
兩位一把手一個攻一個守,七嘴八舌地說道開了。我眼瞅着這場熱鬧,覺得很好玩——我打電話讓他們來,居然是看他們吵架的,倒也希奇,有點不知所云感。身後的卞秘書身子一挺就上來了,瞧他的樣子好象要是上前阻止一個,我朝他晃了晃手指,意示他不要多管閒事。
漸漸地,二樓這間小會客室裡硝煙瀰漫開來,一胖一瘦兩位黨政領導的態度逐次升級。聲音越來越大,提及的事情越來越多,攻擊範圍越來越廣,使用的語言也越來越朝着下三路發展。
“娘希匹!”朱高志同志的華麗措辭堪比電影裡某位著名光頭大反派,“王玉兵你什麼意思?揪着一件事情沒完沒了,跟我鬧了這麼久,連個會也開不好,大會大吵,小會小吵——現在我人還沒走呢,你他媽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
“走你MB!”王縣長的大炮腔語驚四座,這位同志罵起街來更不含糊,手上還帶張牙舞爪的動作,“要走,你把這首長樓也一塊帶上,我們北川不需要這玩意!”他的手指又在四周指劃一圈,這次更離譜,我們這些旁觀者全部給圈到了他的範圍裡,“現在外邊傳的那些口訣歌謠,都是罵的什麼你說說看?屁股坐了一棟樓,是指誰?”
我咧嘴笑了笑,想起流傳很廣的關於領導作風那個段子。不過老實說,王縣長說法有點問題,段子好象不是他描述的意思。還有這位老大的這種說話方式明顯缺乏攻擊邏輯,會讓人覺得他把在場領導都給諷刺了——在他的手指比劃下,我看見卞秘書的臉色很不好看,應該是覺得他這麼指着我手舞足蹈地,未免太過逾越無行。
卞秘書用非常大的音量咳嗽了一聲,估計是想提醒一下兩位失態的縣領導,但是完全沒有效果,人家只當他放了一屁——特別是王縣長,兩眼通紅,好象已經失去理智。“你朱書記當然可以一走了之,把屁股留給別人來擦——幾千萬啊,咱們財政收入纔多少?要還多少年錢?你他媽還有沒有良心?講不講道德?”
良心?道德?嗯,我覺得這位縣長大人,確實缺乏邏輯,至少可以肯定,在政治上他是一個文盲,嗯,很牛的文盲。
相比之下,老朱就顯得沉穩多了,雖然說話也帶火,不過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口頭上絲毫不落下風。如果說這是一場辯論賽的話,那麼縣委書記的視角絕對比對手高出不止一截,因爲一針見血就能點出對方言辭中的毛病。“王玉兵同志!我提醒你一點!”他敲了敲面前的茶几,提高了音量,“你應該懂得法律!說話要有理性,要客觀,要講證據!不要把自己弄得象個憤青!”老朱就象開會做報告一樣,高屋建瓴,就算是指責的話,也透着股大氣從容的勁兒,“北川財政困難,誰應該負直接責任?你這個一縣之長、政府法人,是不是可以在自身找找原因?財收稅收,啊,開源節流,啊,這個引資招商,你們把工作做到位了嗎?”
我張大了嘴,欽仰地望着侃侃而談的縣委書記,突然發現他的牛逼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有點象我們敬愛的省委書記了。呃,我的意思就是說,朱書記高竿的地方在於,能把一場非常具體的人身攻擊不着痕跡地引到政治扯皮上去,連消帶打,反客爲主——他媽的,這纔是真牛!
兩位牛人繼續糾纏,我沒有去阻止,由着他們即興發揮互相攻忤。兩人身後各自坐着幾位同志,也是面無表情司空見慣的樣子,顯然對於兩位縣領導的爭吵,大家已經看多了,習以爲常——估計北川的黨委會,就是這麼開過來的。
在邊上又墨跡上幾分鐘,我才總算聽出點門道來,原來是老長老長的一個故事。
話說北川縣的最北部有個偏僻小鄉,名叫石窩子(什麼垃圾名字?一聽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汗!),就臨着長川江邊上,自古有句老話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是有道理的,前年長川江北川段發洪澇過了歷史水位,這石窩子鄉就吃到洪水,整個鄉被泡了個把月,雖然沒死人,但是房子基本倒塌,很有點損失。
百姓受了天災,政府救助還是非常到位的,災後搞重建,省市兩級按人頭撥下安置款,合着有三千多萬,給大家蓋個房子修修農具什麼的,結果出了點狀況。
倒不是說誰明目張膽地在這活命錢上伸手——現在的領導都門清,火中取栗油鍋撈錢的買賣,太過聳人聽聞,大家幹起來還是有忌諱的——出了狀況,是說這錢還沒來得及撒出去,突然搞了個撤鄉並鎮,石窩子鄉莫名其妙給劃到鄰縣去了。
於是乎,熱鬧起來。鄰縣西江,也是長川市轄的縣域,人家領導一早也盯上了這筆款子,接收之前就來北川討要,還威脅放話,說否則就不受那破鄉。可是錢到了帳上,就等於進了虎口的肥羊,怎麼能讓它從眼皮底下給溜了呢?於是縣委書記朱高志同志發揮出強大的攻關才能,親自帶隊奔赴省城,財廳、民廳、教育廳若干部門轉上一圈,歷時半個多月,瘦了N公斤,總算搞定了方方面面,把這筆戴帽下來的專項款子改了性質,弄成教育扶持撥款,終於留在北川財政的帳上。西江那邊也沒什麼可說的,賑災款省廳另行撥付,一個子不少——咱們政府大財政上其實並不缺錢,關鍵就看用什麼名目把它給套出來,能弄出來的,那叫真本事。不能不承認在這個事情上,老朱同志表現出非一般的水平和魄力,爲北川財政作出了重大貢獻。
錢確實踏踏實實地到了手上,應該說是皆大歡喜,大家除了佩服縣委書記的工作能力外,誰都沒想法。只不過後來事情變了點味,王縣長髮脾氣就是指這個——款子沒有用在什麼雞巴教育上那是肯定的,只是在那邊過賬應付了一番,然後毫不停留地流到縣委辦公樓的建設上,順帶還在招待所裡還搞了個休閒山莊的項目,其中就包括我們現在身處的這幢首長樓。
第二部 第一卷 8 三岔口摸黑夜鬥(二)
直到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北川這座小縣城,造型如同白宮一樣的縣委辦公樓的來歷——上午朱高志陪同我視察時,面有得色地向我介紹起在他手裡完成的此項傑作,還吹噓克服過多少困難頂住了多少壓力云云,聽他口氣,對自己這個政績那是相當自豪。當時我不以爲然地潑了一冷水,說他造的這玩意形狀一看就俗,透着土了吧嘰沒見過世面的勁,白宮算什麼?真有魄力的,向人家某某市某某區看齊,在咱長川地面上再搞座紫禁城出來,纔算大牛。該說法讓朱同志很是訕訕地鬱悶了一番,然後話頭一轉,又向我打聽起紫禁城的具體情況來。瞧他一臉欽仰兩眼放光的德行,我懷疑這位老大腦子裡當場已經動上念頭,有機會的話他就能依樣畫葫蘆,重現一下人類建築史的奇蹟。
然後就跟省委巡視組一塊,給這個黨委行政樓落成剪了彩——這也是我們來北川的原因,沒辦法,受邀請了,就得來應個景,人家搬樓裡辦公都小半年了,望眼欲穿地盼着省市領導來拜天地行儀式,左拖右拖,一直拖到今天才算遂了大家心願。
再然後就召集北川黨委機關,開了個幹部會,在會上我心血來潮,一口氣講了兩小時的話,大噴口水。我說兄弟以前在意識形態領域工作,曾經看過網上很多憤青言論,有人對豪華辦公樓現象相當不理解,貼了大量實例圖片上網,然後一頓海罵,指着一幫當官的腦殘白癡,拿人民血汗錢不當錢,窮廟富和尚,再苦不能苦領導,云云。我說我對這樣的說法從來就是嗤之以鼻,連警告一下版主網監都懶得動手指,因爲覺得實在可笑。真正白癡的人是誰?當然是憤青們自己——爲什麼?因爲他們弱智,理解力低下,不能換位思考,不能站在官員們的角度考察問題,不明白爲什麼辦公樓要越搞越大,越蓋越高,他們一腦門子就想着腐敗兩個字,只看表象不帶分析,吐口水不管回收,典型腦殘表現。
我說,哪有那麼多腐敗?爲什麼思想要那麼狹隘,遇事老往歪處想?爲什麼要戴有色眼鏡看問題?其實這是樁好事情啊,上上下下交口讚譽,人間後世留下政績,積極正面光明正大——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口碑工程形象工程,怎麼能不搞?勤勤懇懇一心爲公,蓋個行政樓,改善辦公環境,順道展示當地經濟實力,表現領導主政魄力,招商引資、上級考察時說話都能牛氣幾分,這有什麼問題?
我講話時又提到,網上還存在很多同比圖片,有別的國家州政府市政府之類建築,看起來那是相當垃圾,只配咱們一個縣衙門的茅坑門房,猛地對比一瞧,是顯着有些戧眼,但是能夠說明什麼?這幫腦殘憤青思想就是渣,動不動拿外國出來比,一副崇洋媚外的嘴臉——人家以簡樸爲美,咱們以豪奢爲榮,這是個歷史現象,陳陳相因,不是誰的個人問題好不好?國情不同,價值觀不同,爲政理念不同懂不懂?怎麼個對比法?人家不興蓋樓,咱們就不蓋啦?深入實際一點看:他們官員比例多少?絕對人數多少?咱們有多少?北川一個普通縣城起碼都是上萬幹部,當官的人咱們可是海了去了,這也充分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嘛,一大二公,對不對?要比就比數量!既然這個人多,肯定不能讓大夥全擠在茅房裡上班辦公,各個單位,啊,各機關,到處蓋蓋行政樓,很有必要。
後來一說二說,就這個話題引申開去,我又順道提了提愛國主義精神,告誡大家不要張嘴就羨慕這個羨慕那個,身在福中要惜福,要知足常樂,要堅信咱們的制度是最先進的,人家的月亮不比咱們圓,說人家好的,都是沒國格的表現,都是憤青行爲,都是賣國賊,應該啐他一臉,以儆效尤。以我看外國那體制就不行,糟得很,能餓死人,一當市長的工資還不夠養家餬口,得上舞廳看門賺錢,這還有市長的體面嗎,威信何存?怎麼指望他來領導羣衆開展工作?一州長多報了張飛機票,一幫媒體發了瘋一樣追着攆着喊打喊殺,立馬滾蛋下臺,退賠道歉都不行,這還有組織觀念嗎?輿論爲誰服務?怎麼導向的?怎麼就沒見人打招呼吹個風?還有人家德國總理,牛逼吧?呸!牛個屁,比咱一鄉長都不如,包個二奶被老婆發現,立馬離婚破產,帶着小蜜住地下室,出行開破車,寒磣啊!慘無人道啊!要咱們官員也來仿效這個,還有王法嗎?狗日的番邦蠻夷就是不行,都是些小肚雞賊,怎麼就不懂得尊重領導這道理?
忘乎所以地噴到這裡時,下面機關幹部笑倒了一片,臺上的領導同志們直翻白眼,然後邊上省委巡視組組長老曾一個勁地咳嗽,還給我使眼色,我才意識到可能跑了題,就調轉話頭,回到辦公樓的題目上總結了一把。
我說這個問題其實根本無需討論,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上面有什麼限制建設規模的說法,有錢可着造,別把自己造進去就行。我說,當然,提這點,是因爲造大樓絕對存在風險,於公於私,都是相當具有挑戰性的一個死亡遊戲,多少英雄好漢倒在這個上面啊!需要領導拿出多大的勇氣來玩啊!以前那些前輩爲了此項宏圖偉業,不惜搭上身家,前赴後繼樂此不疲,甘願冒風險淋口水,哭着喊着要幫單位謀福利爲城市添光彩,然後添着添着就把自個添監獄裡去了,遊戲玩到這個牛逼份上,實在是偉哉大哉,不服不行——你們不要以爲領導就那麼好當,坐在辦公室裡拍拍板定定調就行,拍板定調是要冒風險的,是要帶犧牲精神的!
最後在大家的狂笑聲裡,我表揚了縣委書記朱高志,絕對是真心表揚。我說朱書記不錯,有能力有幹勁,蓋行政樓沒向上邊伸手要一分錢,完全自力更生,還沒把自己造出問題來,太不容易了,是個難得的好領導,值得幹部們學習,各單位以後在這個問題上,向他看齊吧。
我大放厥詞的過程中,坐在身邊的朱高志書記倒是很見涵養,一直面含微笑,沒有任何不豫,間或頻頻頜首,看上去頗受啓發的樣子。最後幾句表揚更讓他興奮其名,非常高興地抓過面前的話筒應和,連連說了好些感謝組織信任,感謝領導重視之類沒營養的話,一張胖臉上愈發透出天真爛漫的快樂來。
呃,說實話,直到縣長王玉兵跑我這罵娘之前,都沒誰跟我提到北川新建黨委樓資金來源問題,我也沒去留意——又不是私人房子,誰還會偷錢搶錢來蓋不成?至於是不是挪用了什麼專款——誰要找死,先也不由我管埋,紀委檢察院審計局幹什麼的?就盯這個的。
所以現在,就有點莫名其妙了。聽王縣長的叫罵,縣委的樓縣委蓋,他本來也不想插手此事,但是這樓蓋完再帶個附屬工程,賬上白相來的三千萬遠遠不夠,最後翻了個番還有餘,造價直達七千萬,財政上吃不消,王縣長就坐不住了。
問題還在於,如果朱高志繼續在北川當着縣委書記,王玉兵也不會跳出來鬧騰,誰欠債誰還錢,討賬的一把給他支應去縣委,他也不會多事。但是現在,兩會了,換屆了,眼看書記要升副市長了——王縣長傻了帽,急了。
“你朱書記這一個月全呆在省裡,不見人影,嘛事不理,如果不是巡視組下來,還不會回吧?”王縣長繼續發難,“人家討錢的找你不上,全賴政府門口了,你說,要我拿什麼去還他們?”然後他的手又指上了,“我沒辦法,就得在這裡堵上你,當着沈書記的面,要個說法!”
爭了大半天,朱高志倒是平靜下來,他把身子靠進沙發裡,面對搭檔揮舞的手指,無所謂地笑笑,然後轉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沉吟片刻,把這個貌似複雜的關係推敲演算一遍,“嗯,你先坐下,有話慢慢說,別激動。”我說,“王縣長,我認爲這中間有個關鍵性的問題,就是資金監管,首先可以肯定,你的工作沒有做到位。”
“是的是的沈書記。”王玉兵長嘆一氣,很直接地承認,“我這人沒能力,當了三年的空頭縣令,財政這塊從來就插不進手去,做縣長的管不住錢,實在是有虧職守啊。”
“再說這個三千萬不是我爭取來的,我也沒有發言權。”他說。“如果不是撥到教育局的賬上,怎麼花出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看着意味蕭索的縣長大人,同情地笑了笑,我理解他,說真的。
朱高志這位牛人老闆在北川連續幹了幾屆,從縣長幹到書記,上上下下早就鐵板一塊,在這片地裡那叫一手遮天。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財政這個重大關節,那是一定會死死抓在手上,任誰來搭班子,都讓他水潑不進,針扎不入——這倒不能怪王縣長沒能力,不是他的碼頭,他也就能停船靠個岸,寄人籬下,不混吃等死還想怎麼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不過我倒是佩服他的心氣,在人家手下苟延殘喘了三年時間,如今說話聲音還能有這麼大,已經非常罕見了。
“老朱。”我轉臉問朱高志,“這個事情,你看我怎麼說好呢?應不應該過問一下?”
朱高志兩手一攤,非常無奈的樣子,“不好意思啊領導,你頭回下北川,就看咱出洋相,還打擾到你休息,實在對不住。”他好象已經忘記是我召喚大家來的這裡,連聲道歉,“既然王縣長一定要跟我過不去,沈書記,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處理吧,打死無怨——”
“那好。”我也不多廢話,“你們財政局長是哪位?在這裡嗎?”我發了一問。
是的,這是個關鍵性人物,要搞清問題,落實責任,他必須到場。
“沒來——我通知他。”老朱毫不猶豫地接言,然後他一個手下開始撥打電話,王縣長一臉鬱悶地望着他們,也不說話。
三分鐘後,可愛的北川財長倉皇遁至,出現在我們面前,帶着一身的爛泥水漬,就象從火星飛到了地球。
朱高志嚇了一大跳,“吳江,你他媽搞什麼?嗯?做賊了?”
“外面剛剛下雨,不小心摔了一跤。”吳財長一臉窘迫地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沈書記朱書記。”他說着話,眼睛盯着我看,手很不自在地往身上擦試,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瞧上去財長非常年青,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戴着個小眼鏡,除了氣質稍嫌狼狽之外,其餘部分倒也可以用斯文儒雅來形容。美中不足的地方還在於他現在渾身泥水,形象跟這個豪華氣派的空中客廳不太兼容。
“那個那個小張,拿條毛巾,給吳局擦一擦,象什麼話,路都不會走,跟小孩子一樣。”老朱皺着眉頭吩咐邊上的服務員MM,他的語氣完全是家長式的。“財政局長吳江。”然後老朱轉臉向我介紹,“呃,先前咱們團委書記小高——沈書記有印象吧?就是她愛人。”
第二部 第一卷 9 三岔口摸黑夜鬥(三)
介紹吳江給我時,老朱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平淡。但是他注視着我,眸子裡頗有股意味深長的意思。
我在腦子裡迅速轉動一圈,再次恍然大悟,明白了很多關節所在。
“嗯,朱書記。”我隨口問,“這個首長樓建成多久了?”
老朱又瞧了我一眼,顯然不清楚我爲什麼突然提這個。“一年多了吧。”他說,“相比縣委行政樓,這邊工程量不算大,所以弄在前邊,先期投付使用——”
“之前這裡,一直是你在用吧?”我很直接地再次發問。
老朱沒說話,仔細看看我,然後不自覺地擡眼,又瞄了瞄對面一臉憤慨的縣長。“呃——”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坦然承認。“您是怎麼——呃,是的,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什麼叫閒也閒着?根本就沒必要搞!純屬浪費!這一年來用過幾回?”王大炮又生氣了,又開始數落上了。“之前論證會,我就明確表示反對,你朱書記有聽過嗎?而且不是我一個人說的,大家都在說——咱們距離長川市區也就二十多公里,上級檢查視察,每次都是安排在市裡搞接待,方便還省心,現在造這玩意,錢花了一大筆,以後每年還得管維護,還有設備設施,人員工資……”
老朱臉上掛不住了。“你他媽怎麼跟個娘們似的?就知道搗手指算你那經濟賬,政治帳有算過嗎?北川的形象在哪裡?就是個門臉工程——一個縣城,連個象樣點的搞接待的地方都沒有,你這做縣長的好意思嗎?”
“哎哎哎,這還反過來了——我光明正大心底無私,我有什麼不好意思?你朱書記敢拍胸脯——”
“王玉兵你把話說清楚!有什麼明着說,誰聽不出你那弦外之音啊?我告訴你,現在是法制年代,什麼都要講證據——”
我煩了,操起菸缸一把墩在茶几上,兩個玻璃製品猛烈碰撞之下,噹的一聲巨響,客廳裡才安靜下來,大家都住了嘴,轉眼過來駭然看着我。“你們有完沒完?!”我喝斥他們,“都是縣領導,都是黨政幹部,他媽跟羣潑婦似的,一點素養沒有,就知道吵吵吵!”
“對不起啊沈書記,呵呵。”朱高志這傢伙的本事就在於什麼時候都能收放自如,上一句還在跟人對着罵街,風向一轉,立馬就是若無其事的樣子,臉上還帶出笑容來,“咱們北川,小氣候確實不大好,您也看到了,工作不好做啊!不幹事的沒人說,誰要乾點事,一準得捱罵!”
王玉兵漲紅着臉,好象又想反駁什麼,他身後同志拉他一把後,也就沒再開腔了,他一屁股坐到椅子裡,然後從鼻腔裡發出輕蔑的聲音,重重地哼了一哼。
我點點頭,也不再理會他們,又轉臉打量起不遠處狼狽的財政局長來。那位火星來客正一臉尷尬地站在樓梯轉角處,身子倚住客廳的玻璃欄杆,匆匆清理身上的污漬。他邊上站着一位服務員MM,也在用毛巾幫他擦試衣服,還一邊小聲地跟他說着什麼,看起來他們彼此之間應該很熟悉。
但是吳江沒有搭理那個MM,他低頭彎腰,眼睛卻是向上翻着,視線一直盯在我這個方向。跟縣委書記的從容自若比起來,年青的財政局長明顯有失鎮定,他看我的眼神可以說是非常恐懼——跟他老婆完全一樣。
我冷笑了一聲。
然後吳局顯然錯誤地理解了我的表達,他可能以爲市委書記在跟他打招呼,趕緊躬身上前,臉上堆出比我強烈十倍的笑意來。“沈——沈書記。”他結結巴巴地說。“您好。”
我沒理他,把臉轉開了,眼睛望着睡房的門。我在想,包括老朱在內,我們都知道——這位同志的漂亮老婆正呆在我的房間裡。
我想了一會,又回過頭來,冷冷地問,“你就是那個被拿下來的副縣長?”
吳江一呆,畏畏縮縮地還沒來得及說話,縣長王玉兵就在邊上大聲替他回答了,“是啊,就是這位同志!朱書記不在,我主持常委會,我給否的!”
“這樣的人能當副縣長,簡直就是笑話!”看樣子縣長大人對他這位手下那是深惡痛絕,抨擊起來絕對不留面子。“工作能力就不提了,總之一個惟命是從。”他一臉鄙夷地說,“心思全花在走領導門子上,作風態度,還有他那個愛人,北川誰不在後面議論,我都不好意思說!”
“王縣長,什麼亂七八糟的?說事就說事,你提人家愛人幹嘛?”我打斷了王玉兵的指責,我覺得這位領導嘴上實在太多毛病,嚴重缺乏把關的閘門,什麼不好提他偏提,“你這個態度,怎麼團結同志?”我嚴肅地批評他說,“動不動就是傳聞怎麼樣,流言怎麼樣,我說你能不能客觀一點?能不能有點領導雅量?”
王玉兵抽了口涼氣,“沈書記,我以黨性保證,說的話句句屬實。”他看着我說,“不信的話,您可以去調查,我王玉兵是什麼人,是不是造謠生事——”
“不要說了!”我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表白。“不知所云!”
說實話,這個人的性子,至此已經基本瞭解,確實大炮得緊,逮到機會他就得轟一轟,也不管說的話難不難聽,人家情緒上受不受得了——至於嗎?知道不好意思你還說,不利於團結,不利於和諧,也不利於我瞭解情況,此風不可長,不批評不行。
我想王縣長肯定是綜合各類信息,把市委書記看成他的同道中人,他跑我這來搞逆天奇襲,純屬孤注一擲,寶全押我身上了。但是——他也肯定不知道吳局的愛人同志,眼下正在我的臥室,如果知道的話,估計再給他一張嘴一個膽,他也不會好意思提那作風什麼的,這不是摁着腦門過來找抽嗎?
嗯,其實已經非常清楚,這個事情繫列裡,還真沒法不提吳江同志那愛人。嘿嘿,有意思,突然發現,原來政治這玩意,跟女人的牽扯可以深刻到令人髮指的地步,這一點以前倒是真沒想過,MB的,兩個字——怪哉!
朱高志一言不發地窩在沙發裡,手上不停吸菸,眼睛瞟視他的縣長搭檔,滿臉譏嘲。他大概以爲市委書記已經被人搞定,享受過某人老婆滋味,現在面對事主,正在不好意思,大炮縣長碰的釘子明顯跟此有關,所以他很鎮定,坐山觀虎鬥,就等着政治對手遭遇意外打擊。
對面的財政局長卻是滿臉羞愧,訥訥難言。能想見這位同志此時心裡的惴惴不安——老婆色誘領導,自己在外頭櫛風沐雨,苦候勝利成果出現,結果居然失算,超級變態的市委書記竟然迷途知返,非但沒有越過最後底線攻陷他的愛人,還給他來了個敲山震虎當頭棒喝!實在是太意外了,太失敗了,直接就把他嚇得魂飛魄散,驚倒在地,摔了一大跤。而且因爲事起倉促,這個重要情況還來不及跟上司彙報——也不知道他能怎麼開口匯這個報,真他媽狗屎一堆!
就好象京劇裡的三岔口,情況不明,摸黑夜戰——我,朱高志,吳江,還包括睡房裡的高露露,誰都帶了一肚皮的心思,都在揣摸眼下形勢。與古人不同的是,現在是情色時代,女人、肉體、性,在這個進程中被當成了手段和工具,或者說,催化劑,潤滑油?
一個猥瑣難言的過程,既下流又神秘,權力博弈,利益追逐,情色交易,靈肉纏鬥——大家都在玩遊戲,可是我卻感到了厭惡。
開始心裡一直存着疑問,就是我那漂亮的老同學高露露,爲什麼會對此間環境如此熟悉,洋洋得意得跟首長樓裡一女主人似的。這幢獨體小別墅,裡裡外外裝飾得闊綽別緻,仿歐式巴羅克風格,繁瑣複雜,尤其是睡房,衛生間更衣室陽光露臺,一間套着一間,佈置得跟個小迷宮一樣,絕非居家風格。平常人來這裡,總得有個環境陌生感,心理上要有適應期吧?我想如果不是她經常在此出入,到不了這麼灑脫高竿的境界。
再一想是誰把她引見給我的,一個副科幹部,憑什麼能在政治場合下,鄭重出現在市委書記面前,甚至更進一步來到我的牀前,結論得出來了——原來我們的北川縣委書記,正是高露露同學的入幕之賓、裙下常客。
這不是直覺,是判斷,逆過來推的——如果我日了高露露,誰會因此得到利益?我想朱高志同志跟吳江局長一樣,也是有備而來,他原本也在坐等這個好消息,等待市委書記成爲自己夥裡的連襟搭檔。
呸,忒他媽噁心!
那麼縣長王玉兵呢?這個局面下,他又是幹什麼來的?看戲的?還是演戲的?就他那瘋子似的炮筒脾氣,把嫉惡如仇四個字寫在臉上,居然也能在權力場上生存至今,這是一個另類奇蹟,還是也在上演話劇?
與在場幾位領導有關的北川政治形勢差不多是這樣——兩會換屆在即,縣委書記朱高志即將成爲長川副市長,提上褲子就要走人,其在北川的政治控制力不可避免地走低,縣長王玉兵乘勢揭竿而起,不但拒絕爲其擦屁股買單老帳,而且乘其在省城活動奔忙,無瑕顧及老窩之際,將其鐵桿部下財政局長拉下馬來,否了吳江的升官晉職夢。
想到此處,我問了一句,“王玉兵,市委關於兩會安排的工作會議,你們北川也有參加吧?”我說,“市委明確表態,只要不是期間違法亂紀,非辦不可,以前定下的候選人,一個不動,你們怎麼聽招呼的?”
“咱們王縣長,什麼時候聽過招呼?”朱高志不失時機地插進嘴來,聲音很得意,“唯恐天下不亂啊——”
“吳江本來就沒有資格,黨委推薦根本就沒過票!”王玉兵理直氣壯,毫不退讓,“當時如果不是任小天幫他爭取,他能上候選人名單嗎?”然後他話頭一轉,又頂上了縣委書記,“還有你——朱書記,你跟任小天什麼關係?你怎麼進的副市長,能拿出來說道說道嗎?”
呃,這說法,有人要汗了。難怪大炮同志有恃無恐,原來是在明白無誤地打着市委書記這張牌,呵呵,高竿——果然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朱高志立馬跟他的財長一塊沉默下來,他的眼神迅速從我臉上掠過,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我的反應。
我當然不會有什麼反應,情況我清楚。長川政治過渡了四年,任小天也把持了四年的組織黨務,經常還有主持市委全面工作的時候,市縣區裡相當一部分幹部跟他有着直接關係,這不奇怪。我把任小天給鏟了,但是沒打算把他手上提攜上來的人馬全給清洗下去,因爲就目前情形來看,根本做不到,真要這麼幹,長川政局就會全面亂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態度還是過渡,用時間作緩衝,平穩着陸,過渡到我的時代。清洗是難免的,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但是沒有看到我的具體動作之前,相信每個人都會抱着僥倖過關的想法,戰戰兢兢地過日子,而且他們也會利用這個時間來尋求機會,努力擺脫任小天的影子,以規避被清洗的命運。
所以說,這個時候,懂得打市委書記牌的,就是聰明人——當然,你得有機會讓我知道,否則的話,除了得罪同僚,引來人人自危下的羣起而攻,也不會有太大收穫。
第二部 第一卷 10 政治與女人的關係
現在,大智若愚的聰明人王縣長當着我的面,已經把手上牌穩穩地甩了出來,時機很好,收到奇效。在我不動聲色的注視下,老朱不吱聲了。對於他而言,在任小天這個敏感話題上繼續爭執下去,無疑是上了對手一套。我想老朱應該清楚,不管我的政治態度如何,過渡的底線定在哪裡,他都不能再多嘴,否則就是明目張膽地選擇與市委書記爲敵。
上風已經佔定,王縣長開始乘勝追擊,用語相當華麗,態度非常激越。好象是在宣告與朱高志一幫人徹底決裂,表明態度立場。“你說你們這些人,除了升官發財,腦子還有考慮過別的嗎?”他的手指在朱高志和吳江面前輪流點來點去,頗有點肆無忌憚的意思,“我在北川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到你們幹一件正經事,嘴上說得比誰都光鮮,事實上呢?無論做什麼,都能跟自己的利益掛上勾,弄錢弄權,不擇手段,討好上司,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連老婆都可以搭上——”
朱高志悶着腦袋吸菸,現在他的表情沒那麼自若了,也不說話,臉色鐵青。吳江的一張小白臉上面紅耳赤,象要滴出血來。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他可能實在忍受不了,跳起身來。“王縣長,你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嘿,聽聽,這臺詞,老套啊,還帶不打自招,真他媽沒水平。我還以爲戴着個小眼鏡的,就全是大學生呢。
小吳同志的這種反駁實在太過軟弱無力,馬上得到了大炮縣長一個更有質量的鄙視。
“你不要說話,你這種人,沒有跟我說話的資格。”王玉兵很不屑地嘖嘖嘴,“就你那點破事,北川誰不知道?是不是要拿出來,在這裡顯擺顯擺?”
小白臉立馬陽萎,他畏怯地瞄着一臉正氣的縣長大人,眼睛又睃了睃我,然後把頭低下了。
畢竟嫩了點,道行太淺,我想,他怎麼就不能跟老朱一個樣呢,若無其事的?甚至還可以表演得激烈一點憤慨一點,就象正常人受到侮辱時一樣,跳起來給那嘴上不修的縣長扇一大嘴巴?
不過馬上就想到不可能,有這氣概,他還能把老婆獻給這個那個去日?以我的看法,他這臉確實是自己送上來丟的,而且這種情形下,無恥已經解決不了問題——我正看着他呢。
這大概是大炮縣長職業生涯以來最爲酣暢淋漓的一場定點轟炸了,而且居然沒人敢上來接招,他顯得很快意,“有句老話講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啊。”王縣長意猶未盡地說,“不要以爲你們做了事情就沒有後果,很多人幫你們記着呢,只是時間沒到而已——”
“夠了老王,再說就過了。”我覺得這場戲到這裡可以收科了。不錯,挺棒的一臺太后罵殿,該看的熱鬧都有,這也差不多了,應該淡化一下濃烈的火藥味。“同志之間,有什麼意見,當面提出來最好,不過,點到爲止嘛,也別扯得太遠。”說話時,我眯縫着眼再次打量這位精瘦的北川縣長,突然覺得他侃侃而談時的表情很象一個人,都帶那種破釜沉舟,一去不回的氣概。
我知道王玉兵縣長來到這裡,說這些話,打這些牌,是拿自己的很多東西在賭,賭的就是市委書記的牌品。
嗯,我的牌品——應該說一句,王玉兵同志對政治風向的判斷沒有錯誤。但是政治無規則,隨時可能因爲看上去很小的一些事發生質變。比如說現在,市委書記在肉體上保持清白,這是一個非典型奇蹟。按正常情況論,吳江這個副縣長被日出來那是自然現象,那麼對於王縣長而言,他的這些狂悖言論恐怕就將導致滅頂之災了——因爲看錯了上家,出錯了牌。他會失去所有的東西,然後被人圍攻至死。
這時候朱高志開了腔,“沈書記,你讓他說,這位同志是在搞自我暴露啊,根本不需要阻止。”他的聲音慢條斯理,不陰不陽地,“還以爲自己高尚正經,動不動就是人家老婆怎麼樣怎麼樣,家長裡短,雞毛蒜皮一大堆。身爲縣長,一天到晚眼睛就知道盯着些無聊的東西,這就叫職業素養?這也叫政府領導?”老朱也不客氣,張嘴就送帽子,“一個人道德觀有問題,思想骯髒下流,說話就能聽出來。”
“我下流?呵呵。”王縣長顯然覺得朱高志這說法非常可笑,“說句內心話,這些東西確實很髒,我也不想聽。但是沒法耳根清淨啊,傳這個的太多了。”他隨手指指窗外,“朱書記,要不咱們一塊去北川街面上作個調查?隨便拉個擦皮鞋修單車的問問,是不是我在編排你們?”
“好啊,查就查!”老朱居然一點也不在乎,也說得理直氣壯,倒讓我感覺奇了怪。按說王大炮敢把炮點到這份上,應該有絕對把握證明自己的說法,否則他就是個神經病了。而且,從我觀察到的結果來看,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情。
“王縣長,你口口聲聲,就是指着小吳的愛人生活上有問題是吧?”老朱說,“那就通知她過來,一塊去核實覈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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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了口涼氣,意識到狀況突然凸現。
我轉臉看了一眼老朱,發現他也正凝視着我,臉上掛着平淡的笑意,表情與嘴裡說話的語氣極不相符,有點高深莫測的意思。終於知道這傢伙腦袋裡轉着些什麼玩意了,原來他一早就想着把我拖下這趟混水——挽留我考察首長樓,把窩騰給我,安排他的情人過來,引誘對手入觳,他做了這麼多工作,現在終於亮出牌面,圖窮匕現!水落石出!
他想打的,是女人牌,是情色牌。
我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原來大家在這樣看似無聊的事情上糾纏,其實並不是要什麼結果,而是市委書記的態度。
“老朱你行啊,還真不怕?呵呵,服了你。”王玉兵對縣委書記的說法表示詫異,可能沒想到對手居然敢在這個問題上接招。“行,我也希望自己是錯的。”他笑着說,“可以先把話撂在這裡,如果我說錯了,算我造謠,我負全責!”
我看着他,又搖搖頭。這位縣長大人根本不明狀況,他沒有意識到對手已經發力,開始逼宮,這個情況將讓他身處危境,但是他卻懵然未覺。
“很容易證明的,手機裡還有人發短信,都編成歌了,段子滿天飛,只有你朱書記聽不見吧?”王縣長大概覺得自己上街求證那提法挺高明,興致勃勃地議起細節來,“當然,這些都不客觀,你會說是我王玉兵搞的鬼,陷害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到人民羣衆中去,上街調查。”他說,“我建議沈書記親自帶隊,主持考察,來弄清楚情況,兩個說法:一,招待所這小洋樓成了哪位大佬的銷魂窩;二,北川縣委一支花,花開落在誰的家,這歌唱的什麼——”
“用不着考察。”我揮揮手,打斷了他的婆婆媽媽。“我知道是說誰。”
說話的時候,我沒動視線,繼續跟朱高志對視,眼神跟他對撞出火星來。“沈書記。”他微笑着,用探詢的口吻問我,“把她叫過來?當面對個質?澄清一下?”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北川縣委一支花,剛纔就在我身下。他希望我表個態,支持一下自己,好象是這樣。因爲老朱會理所當然地認爲,在這個歌謠面前,我們具有完全相同的身份和資格,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渡人——也就是說,傳言我也有份,既然享受到權利,那麼當然有義務跟他一起,共同維護他想維護的那些東西。
“小吳同志,既然你的書記大人這麼堅持,那——是不是由你來通知一下啊?”王縣長不屑地說,“當然,我也希望這個調查求證,能夠還你們清白。”
“如果有清白的話,我願意爲你們洗刷。”他的聲音拉得很長。
然後吳江支支吾吾地,顧左右而言他,沒有說出一句囫圇話。
“不用另行通知——吳局長的愛人是吧?”我把手上的菸頭重重擰滅,視線從老朱臉上收轉回來,“她就在這個首長樓。”我面無表情地說,“在我房間裡。”
第二部 第一卷 11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一)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吳江正在擦試眼鏡的手劇烈抖動一下,眼鏡跌到了地上。
“卞秘書,把小高書記叫出來。”我的語調很平靜,“咱們這算一個臨時座談會吧?既然提到了高露露同志,我認爲她也有權參加。”
朱高志的表情突然凝固,呆住了。高露露在我這裡,他當然知道,但是他肯定沒料到我會表出這麼一個態來。我想老朱期待的是市委書記心有靈犀的一點妥協傾斜,而不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直接了當。
表情最爲震驚的莫過王玉兵同志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即擡手看了看錶,嗯,不用看我也知道,快到午夜時分,十一點了。“呃,這個——”大炮立馬啞了火,看上去,他有點糊塗,“我,呃——”說話都帶結巴的,他看我的眼神變得非常狐疑。
然後,北川縣委漂亮的花朵跟在卞秘身後,猶猶豫豫地從睡房裡走出來,出現在大家面前。我的系花學姐先前那股從容優裕的勁兒已經完全消失不見,跟她老公一樣,高露露同學神情極不自然,窘迫非常。“沈書記,朱書記,王縣長,龍主任,張局長,劉——”她紅着臉朝在座領導依次點頭招呼,臉上有種做賊心虛的神色,好象剛剛是在我房間裡偷什麼東西,然後被人當場按住手腳,粗暴地拖了出來。
“嗯,隨便點,坐吧。”我也朝她點點頭。除我之外,另外的領導沒人說話,雖然大家理應對這位團委副書記非常熟悉,可能平時打交道還會經常開個小玩笑什麼的,但是現在,所有人的樣子都很尷尬,一個個左顧右盼,沒人迴應高露露同學戰戰兢兢的招呼。
王縣長的大炮嘴張得更大了,估計他此刻心情,應該就是舊時章回體小說裡描寫的那種五雷轟頂——見了這般光景,有分教:分開兩片頂陽骨,傾下一盆雪水來,心裡暗叫一聲:“苦也。”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倒沒有叫苦,而是有點迷惑地向表情同樣困惑的團委書記問了句,然而沒有得到答案。然後他又轉臉過來看着我,一臉茫然。他似乎想求證一下,這個現象表示什麼,自己的判斷錯在哪裡,還有先前妄言過的那些話語,會爲北川政治帶來什麼程度的傷害。
“怎麼啦你們?”我對在座領導的古怪神色視若無睹,淡然一笑,“忘記跟大家介紹,你們團委這位副書記,算是我大學同學吧。”我說,“大家來這裡之前,我們正在聊天,感謝她提供的信息,北川情況,我基本有個掌握了。”
老朱斜眼瞟了一眼吳江,又看他的縣委之花,但是那兩口子臉上除了不約而同的羞愧之外,沒有提供更多表情,也就是說,縣委書記此時無法觀察出事情的具體端倪來。
這是個信息時代,沒有具體客觀的信息來源,僅憑主觀判斷,得出的結論通常不可靠。而現在,老朱顯然沒有從女人身上收到市委書記下三路的準確消息,所以只能憑藉自己的經驗猜測一把——或者說是他的主觀願望吧。他肯定是非常迫切地希冀我跟他一樣,露水已經沾溼衣袖,我們成爲了同一條戰壕裡的戰友。根據這個猜測,他有意識地引導了一把在座諸位的思路,把自己的判斷拿了出來,與同志們共享。
“嗯,沈書記。”老朱先是伸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動作非常誇張。然後他把王縣長的問題重複了一遍,語氣很迷惘,表情很天真,“是啊,她怎麼會在這裡呢?我還以爲——”最後,他委婉地提醒我說,“沈書記,這麼晚了,這個——”
“你想說什麼?”我打斷了縣委書記裝模作樣的矯情,“晚上十一點,一個年青女同志,不能單獨呆在我的臥室裡,我們不能聊天談問題,你們就是這麼想的,對吧?”
嗯,我承認,大家有想法是正常的。因爲兩個青年男女的身份,還有所處環境,都有點特殊,這情景沒法讓人信服——應該不會有人相信,深更半夜裡,市委書記在他的臥室牀頭,跟一位美豔女下屬促膝談心,僅僅就是非常純潔地瞭解情況、探討一下問題。
從事實上而言,我也確實沒那麼純潔——當時看見漂亮性感的高露露同學,我的思想內容一度相當不純,所以,我讓她進入了房間。當然,具體過程我想自己無需向誰解釋,不管幹沒幹過,隨便他們想。
朱高志此刻的表情相當純潔。“呃——我可沒說什麼,我瞭解你。”他一本正經地爲我解釋,“沈書記向來立身正直,無聊的事情決不會做,但是——”他轉了個折,“人言可畏啊,世界上有那麼多無聊的人,擱到他們身上,影響面就不能不考慮。比方說,讓玉兵同志看到,他又該懷疑了——”
其實我非常清楚,老朱布這個局,目的絕對不是用來對付我。只要他的精神沒出問題,就應該明白,他目前只是一個縣級領導,跟我作對不但撈不到任何直接利益,而且有可能讓他死得很難看,而且,在這種問題上,他也根本奈何不了我。朱高志只是希望通過這個活色生香的美妙豔局來討好一把市委書記,拉近我跟他的距離,融洽關係,進而贏得支持——特別是在他已經獲得副市長提名、馬上就要進入市級領導序列之際,我的支持,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當然,後面這些目標有點高,跟如此小成本的投入不成比例,但是我想老朱應該是信奉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個道理的——只要我嘗過他投過來的第一次美食,那麼就會有很自然的第二次、第三次發生,直到我自覺跨入他的戰壕,跟他成爲親密無間的戰友。
老朱看着我,依然帶着那種天真無邪的微笑,眸子裡非常坦白。他想表達給我的意思寫在眼睛裡,儘管有點複雜,但是我能讀懂:這是一個屬於強者的世界,高貴的統治者們應該站在一起,讓強者恆強。在我們的統治範圍內,我們可以佔據所有的高點,享用所有的資源,操縱所有的結果——包括政治法律以及道德。
我想他是對的。政治法律可以先不談,光說道德這個武器吧:比如現在這個場景,足夠曖昧,但是不可明言的林林總總下,不道德的那個人,不會是佈局作法的縣委書記,不會是分香賣履的團委書記,不會是甘戴綠帽的財政局長,當然更不會是清白光鮮的市委書記,而是那位不知好歹胡亂放炮的縣長大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與他共舞,他註定會死於孤獨。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有一首搖滾曾經這麼唱過。
我不清楚王玉兵同志有沒有聽過那首搖滾,但是看他的神態,此刻理應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他把這種可恥的情緒明白無誤地寫在臉上,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裡發呆。看着眼前表情各異的人們,他的神色突然有點恍惚。
“怎麼樣,玉兵同志?”我笑着說了一句,“你不會總是帶着有色眼鏡看事情,也懷疑上我了吧?”我說,“動不動就懷疑一切,不是科學的態度。”
聽見老朱愉快的笑聲了。“是啊,這位同志一貫如此,太難相處,大家都反應沒法跟他共事啊。”他應和着我說,“如今都講究個領導藝術,我看啊,別說什麼藝術,他連做人都不會!”
是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大炮同志都應該是孤獨的。我沒打算跟這位孤獨的同志爲伍,因爲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可恥的人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人必須道歉。他現在需要的,首先就是爲自己不適當的言論而道歉。
王玉兵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我以爲這臺大炮要向我轟響,但是沒有,他看了我很久。“對不起,沈書記。”他選擇了道歉,聲音非常淒涼,我想那是因爲他看見了自己的末路。“我錯了,對不起。”他又說。
不,不是淒涼,是絕望,我肯定。因爲這樣的味道我曾經非常熟悉——就是那種末路狂奔,無處可依的感覺。
王縣長在孤注一擲的搏命賭局上,突然收到了足以讓他絕望的信息:午夜時分,香豔的女人,暴露的裝束,可疑的氣氛,古怪的表情,銷魂窩,溫柔鄉,英雄冢,市委書記的含糊態度,政治對手的落井下石。諸如此類,足以讓一個人雄心盡喪——原來自己追求的東西,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都是僞裝,一切都是幻想。
“很晚了,我先走了。”然後他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身去,徑直就往樓梯轉角處走,也不等我回他的招呼,表現得非常失禮。
在場諸位領導面面相覷。
“等一等。”我毫不客氣地說,“王玉兵,這麼說走就走,有基本的禮貌嗎?你腦子裡有上級的概念嗎?”
王玉兵的身子站住了,但是沒有回頭。
“你不說要上街搞個調查嗎?不是說還有情況反應嗎?”我又說,“怎麼?不敢提了?”
縣長大人冷笑了一聲。“是的,沒必要,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他說,“都是我在造謠生事——”
“哼哼。”我也冷笑,我覺得這傢伙還真他媽象塊茅坑裡的石頭,脾氣又臭又硬。“那麼你們的選舉提名呢?是不是也得按照市委精神,重新改回來啊?”
這句話一出口,座上領導們頓時聳然動容。
應該說王玉兵今晚跑到我這鬧場的目的非常明顯,絕不是爲了糾纏什麼首長樓一支花的亂七八糟,他只是想通過這些情況來告訴我,讓朱高志吳江這類人得到升遷絕對是個錯誤,他希望我能扭轉局面。
問題的關鍵在於,對整個長川來說,這個局面不能扭轉——至少目前不能。大氣候下,所有政治關注的眼球都盯在這個敏感點上,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引起軒然大波。
如果今晚的座談,只牽涉到王玉兵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沒有任何問題,我可以爲他們仲裁,但是如果讓我在動人換馬這個問題上表態,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對不起,我想我不能多說什麼。
“我再重複一遍,長川各縣區以前提名的候選人,一個不動,這是市委定下的大原則。”我說,“包括你們北川的吳江在內,當然,也包括市委提名的副市長朱高志同志,這個問題上,勿須爭議。”
“你們在底下搞那些小動作,是錯誤的,必須加以糾正。”我又說。
我的這個態度,非常明確,房間裡所有人同時舒了一口長氣。看得出來,對於王大炮縣長的另類,北川的領導羣肯定也是極不適應,在看到市委書記的表態後,大家都覺得,事物還在原來的軌道上。
“沈書記,英明啊。”朱高志適時地拍起了馬屁,“呃,不過,咱們報省裡的名單現在還沒有批下來,會不會有什麼麻煩啊?”看起來他又有點擔心的樣子。
“周老大還在國外,要等他回來才能定。”我聳聳肩,“過幾天省裡開常委會,我也要去爭取,不過相信不會出問題。”我淡淡地說,“保穩定保大局,也不是隻有咱們有責任,省委也得拿出正面態度來,我看那幫省領導,也沒誰敢說讓長川亂!”
“那是那是,咱們的當家人,就是有魄力!”
“沈書記是省常委吧?我以前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咱們老大,還是——”
馬上後面諛詞滾滾而上,縣領導們紛紛獻上馬屁,連剛纔死狗一樣的吳江都活躍起來,腆着臉大唱讚歌。大概這小子看見副縣長的金帽子,居然莫名其妙地失而復得,又朝自己腦門扣將過來,驚喜交集之下,實在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
一片無聊無恥的歌功頌德聲裡,王縣長意興蕭索,長嘆一口氣。“既然市委決心已定,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明天的討論會,我請假,棄權,老朱你重新安排提名吧。”
我想了一下。“王玉兵,沒必要這麼大情緒。”我說,“送你一句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先端正自己的態度,以後我會找時間跟你談一談。”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琢磨市委書記這句話裡的含義。
王縣長轉臉過來看着我,應該也在考慮我是什麼意思。
“就拿這次選舉來說吧。”我很平靜地告訴他,“提名是一回事,投票是另一回事,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相信他們會作出正確選擇。”
說這句話時,我斜眼瞟着吳江,那小子可能感覺到了一點什麼,推了把滑到鼻樑上的小眼鏡,又有點惴惴不安起來。
“好了,散了吧。”我說,“時間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跟大家道別時,一不小心握上了吳江的手,讓我好一陣噁心——本來不想理他,無視而過,但是這小子在邊上候了老半天,磨磨蹭蹭地跟在大家後邊,終於給他逮到機會,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好意思,沈書記,實在對不起——”他兩手捉定我的胳膊,聲音壓得低低的,非常誠懇地向我道歉,似乎是很真心地在請求我對他的原諒。
但是除了噁心之外,真沒其他想法。特別是下意識地回憶起,被他抓着的這隻手,剛纔還停留在他老婆體內,呃,感覺確實不太舒服。
看着一臉愧疚,有着急切表白欲的小白臉,我在想,如果這種垃圾也能讓他當上副縣長的話,那可真算老天不長眼了,日!
當然,這樣的話我可不會提。我只是反問了兩句,“吳江同志。”我說,“說說看,你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你有什麼不好意思?”
小白臉語塞。我把手抽了回來。
還是有噁心感——對這個人噁心,對他老婆噁心,也對自己感到噁心。
回到房間以後,我洗了很久的手。然後,帶着一點神經質的緊張,我讓卞秘書進來,檢查一遍這間豪華睡房裡的各種擺設,直到肯定不會有什麼攝像頭錄音機竊聽器一類玩意的存在,纔出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敏感了一點,但是,人的感覺有時候就是這樣,莫名其妙。
第二部 第一卷 12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二)
坐在沙發上,我想了好一會,然後讓卞秘書撥通王玉兵的手機,我問他對今晚發生的事情有什麼想法。
縣長大人對我這個電話頗感意外,應該沒有想過市委書記會主動聯繫自己,他思索了片刻之後才說,“我沒有想法,反應情況前考慮過這樣的結果,我有準備。”他說,“目前的形勢,是確保兩會順利召開,這個工作是重中之重——市委和沈書記的態度,之前我就清楚,沒有什麼不理解的。”
我笑起來,“那你王縣長還來跟我扯這些蛋,不是明擺着自討沒趣嗎?腦子不好使?”我說,“你要反應的那些,我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是飯得一口口來吃,任何事情的解決都不可能一僦而就,都得有個過程,你自己不是也說過,時間沒到嗎?”
“我算什麼?我有本事解決什麼問題?”縣長大人完全沒有被說服,反倒頂起牛來了,“我只能等,只能發發牢騷,但是沈書記你不一樣,你是市委書記,是高層下來的領導,絕對有這個能力。”他的聲音極度鬱悶,“再說我也關注過你的經歷,知道你的很多事情,上午聽你在機關會議上作的那個報告,我覺得這一次會有所不同。但是——”他說,“我承認自己理解錯誤。”
他這說法,搞得我也鬱悶起來。“你這位同志,到底什麼意思?”我有點惱火,“都跟你解釋過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是談什麼解決問題的時候,市委也有難處——”
“是的我知道。”王縣長還是不肯妥協,“這樣的說法我聽過很多遍,不僅僅是你沈書記在說,每一任領導都這樣。”他說,“其實情況你們都有掌握,但是誰都不願意在自己手上揭蓋子,都害怕得罪人,害怕政治風險。”他說,“誰沒有難處?誰沒有原因?誰沒有這樣那樣的理由?說到底,都是本着自身利益考慮問題,不願意承擔責任。”
“王玉兵,你太偏激了!”我終於無法忍受這位大炮的不依不饒,“理性頭腦呢?政治智慧呢?你有沒有?”我喝斥他,“時間時間,過渡過渡——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你這縣長怎麼當來的?”
應該說,縣長大人對我還算客氣,沒有象對他的對手那樣激烈聲討,他只是在無可奈何地嘆氣,讓我的背後也跟着生出涼意來。“對不起,沈書記,我也知道,說這些會讓你不愉快。”他說,“因爲從政治角度理性立場看,你知道自己沒有做錯,我確實偏激。”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子,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情,讓時間一過渡,全煙消雲散了。那些人一個個越走越高,越坐越穩——這樣的例子,我看過太多了。”他的聲音很平靜,沒什麼起伏,“就拿朱高志跟吳江這種情況來說吧,你現在不動他,難道等到他們當上了市長縣長,反而會回過頭來追究?那個時候,你就能保證沒有難處了?——我想到那時候,影響面,輿論風險,政治成本,會比現在還要高!所以,依然會繼續,一切照舊,什麼都不會變。”
我覺得沒有辦法跟他繼續溝通下去,我決定結束這個電話。
“王玉兵,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我冷冷地說,“睜大你的眼睛,在那裡看着吧。”
“我認爲你有必須修正自己的性格脾氣,還有處世態度。”最後,我警告他說,“否則誰都無法保證,那個時候你還能夠睜開眼睛,看到你希望的結果。”
我把電話掛了,扔到沙發上。有點生氣,說真的。
王玉兵的態度是不什麼樣,但是他在說實話,也有他的道理。我倒不是覺得受到什麼忤逆而動氣,還沒自大到那程度。
就是感覺到悶,有種無人言說的苦惱。
今晚王玉兵提到的具體問題,我沒當一回事,也不認爲自己有義務操心——政治場上這樣的東西太多了,根本不值一提。我要是把自己當成八府巡按,吃飽了飯就四處觀風按察,什麼都跑去管上一管,那就真他媽太可笑了。
只是通過這個問題觀察到的幾個人,讓我有了點小想法。嗯,大炮同志沒有說錯,我的體會也是這樣,確實是一幫垃圾。我當然也不打算代表月亮去懲罰誰,只能說在自己控制的範圍以內,他們沒有機會,我會作出安排——但是這個事情真的是隻能做不能說,搞得我很鬱悶。
………………………………
人散後,一輪新月如鉤,我在默默享受,一個人享受孤獨。我覺得自己非常可恥。
是的,可恥。回想一下今晚事情的由來以及全過程,我在反思自己的行爲。
必須反思——我,爲什麼會把手伸進那個女人的裙子下面?這個動作,我想有必要分析清楚,否則的話,真的不能保證明天晚上,不會發生同樣的狀況。
原因很清楚:慾望驅使,原始衝動,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瞭解自己這個人,從來就不是什麼聖人君子道德家,在食色性這些類型的誘惑面前,其實非常凡俗——美酒佳餚,美女佳麗,都是我喜歡的。如果說以前有過強大的堅持,那也是出於剋制收斂,絕非自覺自願,我的精神境界,也遠沒有達到柳下惠先生千古絕唱的那種高度。
慾望其實是一種具體有形的物質,很容易勾引人——口腹之慾倒還可以忍受,吃的喝的那些不算什麼,不餓着就行。真正讓我覺得自己很危險的是對女人肉體的渴望,呃,或者可以換句話說,性慾,就是這個。
毋庸諱言,作爲一個大齡青年,未婚男子,有性慾是正常現象,也很合理。這種來自生理以及心理上的需求誰都難以避免。我想如果沒有這種需求,那就是不正常不合理的,那會是太監,是人妖,或者說是玻璃——而我不是。
事實上,在這個方面已經忍了很久,好象都有好幾年了,我甚至一度覺得自己已經成長爲天使,超凡入了聖。但是自從下到長川以後,我才發現男人本色沒有變,骨子裡我還就是一凡人。
軟紅十丈,弱水三千,可真不是開玩笑的,從客觀而言,今晚這種高強度誘惑的出現絕非第1次。上回在我辦公室裡,藍萱惹火出擊,就差點被一槍爆頭,要了我的老命。說句內心話,那次真是剋制到差點爆炸,如果不是考慮動一動要承受太多後果,我想自己的清白可能已經遭到玷污(呃,清白,這個問題……也有點汗)。
早兩天還有個事,長川電視臺政法頻道搞專題,又是保護女性權益的(爲什麼說又?爲什麼又說性?寒!),一位漂亮的女主播差點讓我出糗,她談到針對女性的軟犯罪話題,讓我給個看法,我問她什麼叫軟犯罪,她說比如性騷擾,我說那是不對的是不好的是不道德的,她說能不能談得具體點,我就說現在女人們的裙子是短了點,男人情不自禁地騷擾一下可以理解,但是不宜提倡……結果女主播臉紅紅地不說話了,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麼——因爲當時心不在焉地在想,這個政法頻道,應該是很嚴肅的一欄目啊,弄這麼一性感尤物坐到鏡頭前,很容易讓人產生騷擾感,這是不是誘人軟犯罪呢?裙子還這麼短……
想什麼倒也無所謂,不管軟硬,意淫都不算犯罪,但是——滿嘴跑火車的時候,我還下意識地在觀察……結果那一期節目,只從電視裡看到美女主播說市委書記很重視很關注,沒有我的談話,也沒有我的鏡頭……
至於今天晚上的行爲,我承認自己是有着思想積累的,充分地考慮過後果——那就是沒有後果。我的結論是:男人們面對誘惑,僅憑自覺是不夠的,在缺乏有效監督和制約的前提下,我把手伸了進去,如果不是因爲那個電話,我想進去的就不僅僅是手……
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慾望漸漸甦醒,防禦層全面弱化,在千姿百態的誘惑與挑逗轟擊下,全金屬外殼已經岌岌可危,隨時都有瓦解可能。實在有點惱火,我爲自己純潔的身心感到無比擔憂。
而且再行反思一下,純潔這個詞條,我曾經擁有過嗎?
也許吧——我已經記不清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3 愛情戰爭與性懲罰
蘇靜美,我在想她了。
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黴,千山萬水一路行來,再大的風浪也渡過了,居然會陷入到現在這個古怪局面,實在是有點莫名其妙。
說莫名其妙也不對,事實上蘇靜美心裡在想什麼,我非常清楚,她是在要挾我——以我們的未來作注。
經過那些風風雨雨,她累了倦了,全身心地放棄了,她想徹底退出,而且是帶着我退出,這就是我們目前針鋒相對的矛盾所在。
幾年來,邁過了很多坎,包括那些風雨,那些冰雪,生與死,血與火,我都跨了過來。不可否認,我肯定有所變化,我覺得自己理應強大了許多——但是蘇靜美不願意接受這些,她寧可留在想象裡,活在回憶中,她對我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幾年前,希望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從客觀上來說,這已經不可能了。甚至我感覺她依然期望控制我們的未來,主宰我們的情感,這一點,更加無法接受。
我的努力方向,一直是希望站在愛情的最巔峰,用自己的力量來守護她,守護屬於我們的東西,我不願意回到從前那種生活,任人魚肉,無力還手。而且從現在的角度看,蘇靜美對我的愛情,更象是在施捨,她會認爲自己的愛情方式很偉大很高妙,完全罔顧我的想法,我不要這樣。
所以,矛盾了。
其實上述那些,就算是矛盾對立,就算是原則之爭,就算是彼此不能退讓逃避的底線爭奪,一定要吵出個水落石出雲開月朗來,那都不是什麼大事——自古以來愛情就是戰爭,打打鬧鬧不稀奇,兩口子還有牀頭掐架的時候呢。以蘇靜美這種檔次的絕版美眉,吵架吵得性格十足我可以理解,冷戰熱點,羣毆單挑我們一起玩,就算是跑到常委會上跟我對幹,我都可以陪你到底。但是我以爲,愛情男女的戰爭,應該要懂得收放——該打就打,該合就合,戰爭歸戰爭,該乾的事還是不能耽擱,要有分寸感,戰爭進程中,尤其不能忽視對方的生理需要。
我的說法很實在,絕對不流氓,生活就是這樣。還是拿兩口子打架作比方,牀頭打牀尾合,早上打晚上合,或者一邊打一邊合,打打合合的必須控制節奏,利用對手的性需求作要挾,應該屬於犯規行爲,成軟暴力了——不是我胡說的,這個行爲家庭學上有說法,叫做性懲罰。
性懲罰這玩意,偶爾爲之倒也沒啥,作爲一種有危險的擦邊手段,使用適度得宜,可以收到調節心理、增進情趣之效,但是有難度,沒把握的話不可輕易使用,尤其不能持續太久,否則就有可能帶來後果——輕則打擊感情影響和睦;重則派生出牆行爲,對手尋求外援;再嚴重的話,對手不堪懲罰,自動出局,家庭就崩潰了。
爲這個名詞解釋這麼多,是因爲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嚴重懲罰——蘇靜美完全無視我的需求,在戰術上把一場內容常規的爭鬥上升到很高的高度。我認爲這是全方位的高烈度戰爭,有點超限戰的意思——懲罰來得太深刻了。
可是這個事情,倒是真不方便明着跟她說——何況這麼多天來,她也沒給過我什麼表白的機會。可能蘇靜美認爲戰爭就要有戰爭的氣勢吧,可不能跟對手擅自接觸,否則會影響戰鬥情緒(這個倒可以想象,按我的思路,就跟她天天泡在一塊,仗也不用打了。估計她在這個事情上對自己沒什麼把握,所以不敢讓我靠得太近,嘿嘿)。大家就非得呆在各自的戰壕裡,彼此隔得嚴嚴實實地,開火射擊時才能露出頭來瞄個準什麼的。
都什麼年代了,這仗也打得太他媽古典了吧?踐踏人性啊!
不管怎麼說,現在的客觀情形就是這樣:蘇靜美把我單獨隔離開來,她說讓我好好地思考思考。實在很難忍受,她也不想一想,我都單獨思考過好幾年了。何況現在,我呆在什麼地方?四下花開遍野到處誘惑叢生,就算我是唐三藏,人家好歹還有個齊天大聖守護貞潔,我身邊都有誰?都是蜘蛛怪白兔精,都是想把我整上牀去的色狼淫魔。除了念念般若波羅密之外,我還真拿不出什麼象樣一點的抵禦方法——阿彌陀佛,千萬不要再遇上個千嬌百媚柔情似水的女兒國主,否則能不能把持自己,那就全靠我佛慈悲了。
說真的,這兩天一直在想,蘇靜美這麼聰明一美眉,素來達人知意,怎麼在這個問題上就如此不解風情了呢?怎麼就一點都不理解人呢?把我放在蠢蠢欲動的虎狼堆裡,她就能那麼放心?
後來又一想,藍萱說得對:蘇靜美經歷過愛情,但是沒有經歷過男人,她對男人腦袋裡轉悠的那些東西,沒有一個質的認識。還有就是她把我想得太純情了,跟她一樣的純,心若止水,波瀾不驚——老天!所有人都知道,蘇靜美是一鋼鐵處女,女神級別的!而我呢?一個勉強從良的流氓!一頭曾經淫蕩的色狼!
面對堆積如山的美味肉食,讓大灰狼跟純潔的小鹿比平靜剋制,比淡定從容,比修心養性,也太難爲那畜牲了吧?這不要命嗎?
太不公平了。
………………………………
長嗟短嘆一把後,思維興奮起來,看樣子又睡不着了,於是我坐到電腦前,考慮按慣例上他個網。
筆記本屏幕上,高露露同學先前登陸的QQ窗口還打開着,有個圖標蹦來蹦去。我本來想下了她的號,後來一看那蹦躂的圖標上ID名有點熟,湊近仔細一瞧,樂了,原來還真是位熟人。
綠葉對露珠的情意,一看這名兒就回憶起來了。以前同寢室一哥們,姓葉的,同學那陣,瘋狂暗戀咱們中文系的系花學姐高露露,還在網上給自己安了這麼一破名,然後自鳴得意,不管幹什麼,玩遊戲注網頁上QQ,都叫這個,用網名意淫暗戀對象。記得花容月貌的露露學姐,當時在校園裡人氣不是一般的高,葉同學跟我一樣,都沒夠着,也只有膜拜的份,除了一個想入非非的網名之外,直到畢業,也沒來得及跟學姐發生其他關係。
對於葉同學的暗戀史,我倒有點了解,因爲他比較有名。就在前幾天時間接待過一位老同學,對方都有談到過他的事情,說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未娶,不改癡情,懷着一顆赤子之心,苦苦等待他的夢中情人,這事我們那屆同學全知道,讓我當場笑噴了。
掐指一算,快八年過去,居然還在堅持他的純潔初戀,看來葉同學的恆心毅力不一般啊,非常值得欽佩,只是我想,對於他來說,他堅持的,應該是一場美麗的錯誤。
順手點開綠葉那個Q,發現空間裡有這麼一首詩,徐志摩的偶遇,下面還有葉同學的留言,說是露露學姐留贈——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無須歡喜,也不必訝異,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哇噻!真純!真嫩!還水靈靈的!真有情操。
葉同學在純潔的詩後邊寫了更多更純的詩回贈,深情款款,大意是說純粹的愛情怎麼樣,美麗的初戀怎麼樣,地老天荒怎麼樣,癡心不改怎麼樣,云云。
愣了老半天,才把這片癡情綠葉等待的純情露珠跟北川縣團委副書記聯繫到一塊,我呸了一大口,覺得非常可樂。
突然想講個黃色笑話給我這位SB老同學聽,但是想了很久也沒有憋出來,又考慮到Q號是學姐的,說什麼都顯着不太合適,但是實在忍不住,於是操起鍵盤來,發了段英文:“FUCK,FUCK!FUCK!HAHA!”
沒有反應。
然後我又發了句話:“SUN!SUN!SUN!PLEASE SUN!”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發火了,一下發了三句話過去:“MBD,MBD,MBD。”
終於有了反應,綠葉對露珠的情意回話過來,我那老同學顯然非常驚訝。“是你嗎露露?你怎麼啦?”他還發了個表示疑惑的表情,“你在說什麼?”
這一下我真是火上了頭,心想居然還認識英文,還知道分辨出不是你那純潔的露露,也算沒傻完啊,怎麼就能苦苦等候這麼多年,還地老天荒,還獨身不娶,你真傻假傻啊?
我撇下冒充他人的不道德感,並且放棄英文,直接開罵,“你他媽怎麼這麼純啊?裝B吧?我說這話聽不明白?”
“草!草!草!日!日!日!聽懂了嗎?”我狂發各種噁心的表情,什麼猥瑣發什麼,“給老孃滾,滾你MB!這輩子再要學人扮清純,就去騙個小MM吧!哈哈!”
說完不等綠葉同學回話,我飛起一腳,直接把他給踢了出去。
哈!哈!哈!我大笑三聲,頗覺快意,自感拍死了一個純潔的靈魂,功德無量,善莫大焉。
呃——我突然又想到,我這個是不是有點心理變態?說話還帶老孃的?
汗死了。
然後又看到Q上有頭像閃爍,是露露的名字,我知道學姐上來了,她跟自己這號說話,那就應該是想告訴我點什麼。
“你沒下線嗎?”她說,“可以說幾句嗎?就幾句。”
然後她發了視頻過來,我沒接,也沒動手指,我就看着她說。
“對不起,老同學。”她說,“但是請一定相信我,絕對不是要對你怎麼樣,你知道,我也不敢那麼做。”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我說的這些。”她說,“但是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沒有讓我們難看。至於今天的事情,也不敢說讓你原諒,就是希望你能夠理解一下吧。”
“爲了吳江的事情,我付出了很多,你能夠想象到的,我都付出過。”學姐非常坦白,“特別是這次換屆,他今年三十四歲,如果過了這一屆,就到四十邊上,那時候年齡上也沒有優勢,如果這次上不了,下一屆更沒機會了,老朱又去了市裡,以後我們在縣裡的處境,會很困難。所以我在想,無論如何都要在你身上搏一下,畢竟以前還同過學。”
“我承認我在勾引你,跟你上牀,是想讓你給個機會。”她很直接地說,“我也不想這樣,如果能夠清清白白地獲得機會,誰願意通過下流的方式來辦事情呢?但是這個場合是什麼的,我想你比我更瞭解。”
“我跟吳江都沒有背景,做什麼都要靠自己去爭取。”學姐說,“我現在年輕,長相身材這些都還過得去。那些幫襯扶持我的領導,沒有一個不打主意的,這個我清楚。不過也沒辦法,除非不想向上走。”
“政治場面上的女人,只要漂亮一點,都會這樣。”她又說,“否則根本沒法立足。”
本來學姐自言自語了上面一大通的話,我都沒理會,全當她在夢囈。不過最後一句讓我覺得不爽,於是不再沉默,我對她動上了粗口,“高露露,你丫講自己就得了,別人的事你知道多少?胡說八道!”
第二部 第一卷 14 有關於純潔的故事
說實話,現在我對這位貌似純潔的系花學姐相當反感,因爲覺得自己被她引誘到懸崖邊上,幾乎就一頭栽下慾海,讓她給日了——我靠!老子苦苦守衛了N多年的寶貴貞操啊,差點就毀她手裡了!再說今天亂也亂過,摸也摸過,大家也算知根知底(呃,這個詞,挺汗的),那就不用說什麼客氣話,都別裝了,吐口水,開罵吧!
聊Q我向來不行,因爲打字太慢。爲了暢快地舒發一下情感,發泄發泄積鬱,我接上耳麥,開了視頻——直接噴。
學姐好象已經回到家裡,現在正在自己的臥室,從視頻裡看起來,她的樣子還真顯着委屈。
“高露露,我覺得你丫特矯情!”我毫不客氣地唾棄她,“爲什麼要裝呢?誰讓你跑這圈子裡的?不喜歡這生活,儘可以不進來!以你強大的資源來看,相信混哪條道都餓不死你!”
再說句內心話,今晚沒動手修理她,確實是存了老同學的面子——只要她不是有心算計我,想來搞我,我可以原諒她的行爲,再說也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傷害,就無所謂了。而且我也算爲學姐設身處地考慮過,覺得她這是身不由己,最癟三的是她那烏龜老公——但是現在,看過高露露發來的消息,我反而改變了看法,原來這丫幹這號事完全出於自覺自願,那就一點也不值得同情了——人生道路萬萬千,爹媽給你一張臉,這條道上不體面,你完全可以選擇瀟灑地離開,誰還會哭着喊着攔你嗎?送日獻身,還找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責任推給社會推給權力圈,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垃圾!
“你跟我說那麼多幹嘛?”我又說,“是不是想着讓我上報朝廷,給你申個旌表啊?再立座大大的牌坊,寫上義烈節婦什麼的?”
這話有點轉了彎的惡毒,學姐可能一下沒琢磨過味來,她有點發呆,然後愣是傻不愣登地接上問了一句,“什麼意思?”她瞪着攝像頭,直視着我說。
我也一愣,然後想到咱這罵法太過文青,就有點明珠投暗的感覺。“這麼跟你講吧,高露露。”我不耐煩地說,“你前邊說的那些都是廢話,裝模作樣的,日!跟我解釋這個那個的幹什麼呢?怕我誤會你?既然出來賣,還怕給人當婊子?”
我承認自己這人從來就不紳士,而且估計再過上一百年,也還是個大流氓,尤其在罵人的時候,更顯出這一特質來——再說這是在Q上,不是在電視上,更不是開會作報告,我也不用裝模作樣。
我的後面一句比喻通俗易懂,簡單直接,學姐一下就弄明白了,她發了一陣呆,然後掉下兩行清淚來,更讓我覺得她不可理喻。“裝吧裝吧。”我冷冷地說,“繼續扮純潔,千萬別停,一停就不靈了。”
“我怎麼說都沒用,你都得瞧不起我,對吧?”高露露倒沒真的哭出來,她擦了把眼淚,聲音反而提高了。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隨便吧,反正你也不在乎這個。”
“那麼吳江的問題呢?你準備怎麼處理?這個事情對我們真的非常重要。”我一點也沒猜錯,學姐終於還是把這個話題強行帶了出來,看她的樣子,選擇繼續跟我糾纏此事,確實是咬了一把牙,豁出去了。“別以爲我聽不出來,你沒打算讓他好,選舉那一關,你不會讓他過——是這樣嗎?”
“這是個政治上的事情,你的提法非常不合適。”我抱着胳膊,笑了一笑,“市委書記的思路,以你的資格是無權打聽的。”
高露露沉默地望了我好一會。“好吧,沈書記,對不起。”看樣子,我的冷淡終於讓她絕望了,學姐的臉色很蒼白。“我是確實沒有想過,會有你這麼一位老同學,我想外頭對你的傳言沒有說錯——冷酷無情,鐵石心腸!是我太傻了,我以爲起碼對於老同學,你還不至於——”
“嘿嘿,你說得一點都沒錯。”我說,“外頭還傳什麼?說我沈某人小人得志,不可一世是吧?”
“是的。”學姐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臉色愈發蒼白——看樣子女人到了絕望的時候,還真的會喪失理性,說話都不經過思維了,“他們說你是冷血動物——”
“嗯,有道理,說得都挺對。”我捏着下巴,很有樂趣地看着她說,“今天晚上,就這幾句話你沒裝,算是你的心裡話吧。”
“那就這樣了吧。”我說,“既然你也已經看清了我,我可以下了吧?”
學姐沒說話,呆呆地盯着鏡頭看我,漂亮的眼睛裡滿含淚水,盈盈欲滴,倒是很顯着幾分悲愴感。
看到丫這純潔傷情的嘴臉,我覺得太逗了,一個沒忍住補充了幾句,“老同學。”我說,“你慢慢傷心,自個享受,記得別再找咱那葉同學傾訴就行。”我笑着說,“因爲我把他給踢了。”
“你說什麼啊?”學姐又說話了,她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葉小林?提他幹嘛?他跟這事有什麼關係?”
“他跟這事沒關係。我只是想告訴你——對於你高露露來說,老同學都是用來玩的。”我說,“到我這裡走門子討官要權,上老葉那兒玩感情找安慰——你丫還真不簡單啊,兩手都抓得挺硬嘛,物質精神一個沒落下——”
“什麼啊?”學姐的聲音相當鬱悶,“你是爲他討公道來的?我玩他老葉什麼啦?”
“哼哼。”我冷笑,“我沒有爲誰討要什麼,這個世界也不存在公道。”
“只不過爲他不值而已,碰到你這樣的老同學,還獨身不娶,爲你守上貞潔了。”我忿忿地說,“綠葉對露珠的情意——你這滴露珠多純潔啊,多會演戲啊,讓人心甘情願爲你等了八年——”
“等等——”看上去學姐非常暈,她納悶地衝我喊,“你說清楚——我讓他做什麼了?誰讓他等了?”
“高露露,我告訴你,放過老葉吧。”我說,“你他媽在人家面前裝得跟朵花似的,沒覺着自己寒磣嗎?不知道這是缺德害人嗎?”
“我害誰了?你不要亂說好不好?”學姐一把從椅子裡彈起身來,樣子很憤怒,“真沒想到你在這種事情上也能作出文章來,老葉不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個世界誰是純潔的?有純潔嗎?我們覺得自己活得累,到Q上聊聊天放鬆放鬆,就算戴個面具找找當年的感覺,又礙着誰了?這也值得你來敲打?”
我也覺得有點納悶起來,這丫她還生氣,難道還成我錯啦?“你要扮什麼是你的事,但是你讓老葉以爲——”
“老葉又怎麼樣?他純潔?開玩笑吧?”學姐很直接地告訴我,“他老葉以前在幹什麼你不知道吧?這是你逼我說的!”她也冷笑,“雞頭,懂嗎?在南方天天帶着一幫小姑娘混賓館,送外賣!”
“啊?”我的嘴張大了,這個情況倒是真有點始料未及。
“他沒結婚,是因爲有病!艾滋!你告訴我——他能結婚嗎?能過婚檢嗎?”
“!!!!!!!!!!!!!!!!”再次語塞。
“老葉喜歡我,這事誰都知道,我也清楚,咱們是老同學,他得了病沒瞞我,我也就想着應該安慰他,不能讓他絕望你懂嗎?”
“……………………”無語。
“人是很複雜的!不要以爲自己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就可以下評判——你太自以爲是了!”學姐的眼眶紅紅的,看樣子已經爆發起來。“你覺得自己佔據道德上風,動不動就譴責這個不純潔那個太矯情,你這纔是真正的矯情知道嗎?”
“哦。”我說,我搔了搔腦門,感到有點尷尬。
“我做的這些,你不理解就算了,還說那麼難聽的話!”她衝着鏡頭喊,“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你不是市委書記,我幹嘛要鳥你?我他媽有病啊?發騷啊?”
“呃——”我說,“話也不能這麼說——”
“我也不想在你面前這麼低三下四,我也想純潔啊,可是圈子裡就這樣,誰能倖免?誰能獨善其身?”學姐怒不可遏地說,“那些當權的老闆都他媽色狼,有本事你把他們全逮起來啊!什麼事情都賴到女人頭上,都是我們女人賤,紅顏禍水,對吧?”
面對學姐的質問,我覺得有點不太好回答,但是——我想——就象那個綠葉同學的事情,有的問題上,可能真是自己弄錯了,我一直都有點自以爲是的老毛病,這個我知道。
“權力圈子裡的女人,沒有純潔可言!但是這個現象,到底應該怪誰?”學姐繼續發難,“情況你完全清楚,爲什麼一定要抓住我不放呢?”
“嗯。”我一邊想一邊說,“你別激動,高露露。”我說,“我先前的意思是指,這些東西,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樣,關鍵在於你的考慮,你的做法。”
“比如說,一樣身在這個圈子,你就可以學學蘇靜美嘛,很多時候沒辦法,逢場作個戲,若即若離,她就挺高明的,也不是一定要——”
“蘇靜美?呵呵。”學姐竟然冷笑,“原來你是拿我跟來她比。”
“沒有這個意思,也就是打個比方——”我說。
“反正就這樣了——這麼說吧,沈書記。”學姐非常直接地打斷我的話,她的樣子非常不屑,“也許你會不高興,但是如果我不說,人家會一直把你當成傻子——”
“????????”我看着她沒作聲,我在想她能說什麼。
“我還是那句話——這個圈子裡沒有純潔,沒有好女人,如果你只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完全是在一廂情願。”學姐說,“蘇靜美,也在玩遊戲,也在玩你。”
“高露露,我警告你。”我突然焦躁起來,“不要亂說話啊,別的可以算了,但是這個上邊你可得給我小心點——”
學姐沒有接受警告,她無所謂地說,“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當你老同學,最後跟你說一句吧。”她說,“蘇靜美也就那樣,你不用對她抱什麼純潔的幻想,都是假的。”
“你在北方沒下來的時候,她一直跟任小天呆在一起,這個情況你知道嗎?”學姐的樣子非常坦白,面不改色,“信不信隨便你。反正任小天親口告訴說的——在牀上跟我說的。”
“話我講完了——你自己想吧。”說完這最後一句,沒等我發作,她迅速關上QQ窗口,直接消失了!
我呆了片刻,然後把耳麥一把扯下來,用力砸在電腦上。
MB的!日你!
●тt kān●℃O
又想了一會兒,愈發焦躁起來。我從椅子裡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走來走去,感覺有點困獸的想法。
倒不是說高露露的一番話讓我產生了什麼懷疑——就算再無聊,我也不可能相信她說的這事,我絕對不會去懷疑蘇靜美的純潔。
事實上,關於蘇靜美生活上的這個傳聞,一直都有聽說過,從下來到現在,各種各樣的口水不絕於耳,但是我從來沒有當過真,就跟以前聽到關於她的故事一樣,付諸一笑,絕不縈懷。
但是今天晚上,我突然感覺非常煩惱,非常鬱悶。
第二部 第一卷 15 發春記(一)
我明白學姐的意思,她是在告訴我,在有關純潔的那個故事裡,其實我纔是那片自以爲清純的SB綠葉,面對淫賤放蕩的現實,我的無聊堅持纔是最爲矯情的——這個世界沒有純潔,所有露珠,都是幻想。
真他媽讓人鬱悶到死。
蘇靜美當然純潔,這一點無可置疑——但是她什麼也不說,外間那麼多紛紛揚揚的口水,全部無視了,連聲明解釋一個的意思都沒有。
我明白她的想法,她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但是依然鬱悶——就算是天日可表,兩心昭昭,外人說什麼咱們不理會,你也得考慮一下我在想什麼吧?把我也無視了,是不是有點太過分?
不行,我得去找她,問她討要個說法,而且也無視她的考慮,也不去在意她想什麼,就算是抗拒鄙視我也不理會——嗯嗯,是有點牽強,但是就算我爲自己尋的一個無恥藉口吧。
對的,今天就去,現在就去,我要小題大做,我要借題發揮,去質問,去抗議,去發飈,我要借這個題目去——辦了她!
哈哈!
當然,雖說動機不純,我也不至於齷齪到因爲動物本能而暴走出擊的地步,再說以鋼鐵處女秋葉之強悍聖潔,如此簡單下流的行爲,必會遭其狂拍至死,這一點確實值得害怕——嗯,或許應該低聲下氣地懷柔獻個媚,順道上花求個婚,笑裡藏刀地曲線一下?
向秋葉求婚這個事情,其實以前在腦子裡YY過很多遍,但是一直沒有說出口。不是沒機會,而是覺得時機上不夠成熟——我還一直琢磨着要把蘇靜美高調推出來,在這次換屆裡,讓她上個臺階,這種時候提這純私人的話題,一是沒時間沒準備,二是政治上絕對會給對手們落一個非常具體的攻擊口實,我想還得等等——起碼,過了兩會,塵埃落定後再說。
也不用考慮了,再去考慮那些方方面面的事情,估計思想又會被自己和諧,又會跟前段時間一樣,舉足欲行,最終卻依然停下腳步,反正就這樣,下決心了——不管怎麼說怎麼做,首先都必須去找她,然後大家攤開牌底牌面,四四六六地把狀況搞清楚。
是的,我不要咫尺天涯,不要大家各自東西,孤零零的呆在自己冷清的戰壕裡放槍投彈,就算對打,咱也決定換個形式,把女神拉上牀去,邊打邊合,貼身肉搏!
再小小地YY一下:高傲的冰山雪蓮採擷到懷裡,也許花瓣就能溫暖了,桀驁的不羈野馬馴服到身下,也許步調就能順從了,嘿嘿,極有可能——成本最少、代價最小的調教方式,能夠解決目前很多讓我抓耳撓腮的問題,包括生理心理的需要,也包括政治局面的需要,還包括形勢處境的需要。
對的,就這樣,想通了,不鬱悶了——事不宜遲,馬上行動,帶着奔騰的慾望,帶着無限的激情,出擊!
我看了看時間,剛過十二點,還不算太晚——再說了,既然打定主意,懷了這麼嚴肅偉大一目的,再晚也得去。何況北川縣城距離長川市郊蘇靜美的住所也就二十來公里,車程十五分鐘,點點油門就到,太容易了。
我按下內線電話,呼叫卞秘書,一分鐘後,他睡眼惺鬆地出現在面前。然後我告訴他有重要事情,我必須馬上趕回長川,明天省委巡視組的北川視察,我就不陪同了,他留下來應付一下就好。
卞秘書嚇了一大跳,睡意盡去,眼睛立馬瞪圓了,看樣子他是以爲長川出了大狀況。“呃,沈書記,什麼事這麼着急?十二點多了。”他摸摸腦門,小心翼翼地發了一問。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一邊手忙腳亂地脫了睡衣換上襯衫,一邊隨口吩咐他,“我不在這裡沒啥——老曾他們視察完畢返回長川,你打電話告訴我,走的時候去送個行就可以了。”
“那好,這個情況,我明天通知北川縣委領導。”卞秘書點頭應下了。“我去叫老趙。”他又說。
老趙是一號車新換上的司機,以前我在法制辦工作時的一厚道哥們,當時跟我關係處得不錯,開車也穩當,這次特地從政府那邊要過來的。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明天他跟你一道回。”我接過卞秘書遞上的領帶,邊系邊照鏡子,“領結打得怎麼樣?幫我看看?”
“啊?——挺好。”
“媽的,這個事情也拍馬屁,明明歪了!”
“哦,嘿嘿,是有點——”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在鏡子前轉個身,顧影自憐,小小地自我陶醉一下。“怎麼樣?咱這形象還行嗎?”
“嗯,很——好。”
“沒誠意,又拍馬屁,說實話!”
“呃,這個,還,還可以吧——”
“什麼叫還可以?明明很英俊,媽的,不懂得欣賞,馬屁也不會拍,滾——”我忿忿地罵,“把車鑰匙拿來!還有,拿點現金過來。”
卞秘書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嗯,我看着鏡子,手上整理領結,心想如果身邊是個時尚女秘書,這種形象設計的問題上,倒是可以提供多一點的參考意見。
可惜,大丈夫有所必爲有所不爲——女秘書?還帶時尚的?嘿嘿,不敢造次。
出了招待所的休閒山莊,首先在北川街頭隨便轉悠一下,想買幾束玫瑰花作道具,呆會用來製造浪漫,搞搞氣氛。但是很失望,我沒有找到半夜營業的花店,只能悻悻地離開,心裡罵着這旮旯破縣城也太他媽落後了,然後突然發現自己很走運。
路邊不遠處有個不小的露天夜市,非常熱鬧。時值仲夏,午夜時分,涼風習習,正是休閒避暑的好時間。長長的街邊走廊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一長溜簡易桌椅,很多人在消夜。
雖說是夜市,但是燈光不算亮,我也是車燈晃過時才猛然看見,那邊消夜的人堆裡,居然有幾個提籃賣花的小姑娘,還在走來走去的。
嘿嘿,天遂人願啊,看樣子今天人品爆發了,運氣不錯的說。
我把車停到街邊,頭探出車窗去,然後摁喇叭,且朝那個方向大吼,然後還沒等到賣花姑娘過來,我就察覺到自己的愚昧程度——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一個城市的一號車都不可以在這種時間這個地點,以這種方式出現,還大叫大嚷着要買玫瑰花——我在幹嘛呢?腦子有毛病啊?
想到此節,我趕緊一腳油門轟走,而且感到有點擔心,因爲不能保證剛纔是否有人看到該場景——我當然有買花的權利,但是卻不想給人在莫須有的問題上做文章。我敢肯定,如果有人知道是我乾的這號事,口水將飛得滿天都是——人們會拿出一切想象力,極力猜測年輕的市委書記深夜買花到底是送給誰的,而且大家會往最齷齪的地方推斷,事情會越傳越不堪,直到我被形容成一個徹底的色棍爲止。
不能給他們吐這種口水的機會——我不怕口水,但是這樣毫無代價只會讓我付出政治成本的事情,能夠儘量去避免,纔是最上策。從政治角度看,任何一個無利行爲,都是愚昧的。
要低調。是的,秉着政治有利原則,有的時候姿態必須放低,這是一個優秀領導必須堅持的。
但是花一定要買,這也是今天晚上的原則。
於是我狂奔五百米,直至繞過這條街的轉角,然後找個黑暗角落把車停下,步行回去——是有點鬱悶,不過感覺挺安全,畢竟這是北川不是長川,又是晚上,離開那個001的市委書記專用道具,估計沒有人會認識我這個新任領導。
但是這個時候,低調一點總是沒壞處的。我慢慢地以踱步模式走近夜市,作悠然自得的消夜閒人狀,生怕一不小心酷過了頭,引起人們注意。我承認,如果站在普通人的立場看,咱這行爲好象有點鬼鬼祟祟,不夠光明正大,還特裝B,但是沒辦法,就這情況——誰叫咱是這地頭的一號首長呢?
幸好,我發現自己似乎還沒有酷到在暗夜裡也能放射光芒那程度,對於這一點,我很欣慰。直至走到一個忙碌的夜宵攤點前,有位小老闆上來招呼生意,都沒有發生意外,一切都很正常,周圍人們拼酒的拼酒,聊天的聊天,貌似沒有誰留意到他們的市委書記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大駕光臨了。
爲了更顯自然一點,在召喚賣花姑娘前,我還在夜宵小攤上要了支凍啤酒,不過這裡沒有常喝的那牌子,只有本地啤酒廠的。老闆說工商局不讓他們賣外地啤酒,否則抄攤罰款,這一點讓我覺得非常無語,因爲我知道自己手上這支啤酒,算是酒中另類,味道非常霸道——喝起來有點辣。
“呃,算了,老闆,酒我就不要了。”我無奈地說,不過覺得這位小老闆倒是誠懇老實,而且一點都沒提防我,那就好。“嗯,能不能麻煩你過去一下,幫我到那個賣花那姑娘那兒,把她的玫瑰花都給買下來?如果錢有多的話,就不用找了。”
小老闆一愣,從我手上接過錢,他的第一反應是拿那一百塊對着腦袋上微弱的燈光反覆地照,第二反應就是盯着我反覆地看,然後回過頭去跟他文君當爐的老婆嘀嘀咕咕,然後他的胖老婆再次重複他的動作,這讓我覺得非常煩躁。
“搞什麼啊你們?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就把錢還我,我自己去買。”我不耐煩地伸過手去。
小老闆迅速把鈔票遞了回來,“您還是自個去吧,老實說,您這錢我們沒把握。”
“什麼啊?”我白了他一眼,“你丫不會做生意。”我說。然後就只能自己召喚賣花姑娘了,呃,再然後,我很汗地發現,意外情況突然出現——賣花的女孩在我面前大叫起來。
“你這錢是假的!!!騙子!!!把東西還給我!!!”
#%*%—*)◎#¥!
當時我額頭上的汗刷地一聲就下來了——不是因爲被直指斥責,而是因爲視線包圍。
小姑娘手上揮舞着鈔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而且旁邊桌上馬上就有人站起身子。“是假鈔,還假的挺難看。”
好象很多人在往這邊看。
我吃了一驚之後,第一反應就是瞟了一眼剛剛接我錢的小老闆,只見這丫兩手抱臂,擺了個很流氓的姿勢,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說吧,哥們,都是出來混的,你忽悠誰啊,呵呵。”
鬱悶了——我敢用生命打賭,卞秘書爲我經手的鈔票絕不可能出錯,就算是從財會手上接到假鈔(事實上,這種概率的出現小到無限歸零,基本可以忽略),用命他也得給我填上——本來我平時接觸現金的機會就少,這麼偶爾爲之一次,就讓我出了糗,他卞秘還能活嗎?
所以根本不需要分析,可以肯定咱是給眼前這位貌似厚道的小老闆給涮了,他調了我的包!
我還沒想好應該怎麼應付這樣的突發事件,就聽到邊上的人們議論開了。
“得了吧哥們,換一張吧,人家一小孩子,賠不起。”
“小美,誰他媽欺負你啦?哥哥幫你——”
“呵呵,這年頭——”
真他媽讓人抓狂!
第二部 第一卷 16 發春記(二)
我看着宵夜攤的小老闆,他也漫不在乎地瞟視我,這丫流氓目光表達的意思,我倒也能心領神會——他今天算是訛上了我這生面孔了。
嗯,非常惡劣的行徑,我想。作爲一個市委書記,這個地區的最高領導者,我可以非常輕易地踩扁他,直到把這個僞流氓踩成粉末狀爲止,是的,就是這樣,非常簡單,一個電話就OK,就能馬上讓他體會到什麼叫做生不如死,什麼叫做世界末日。
我略微思考一下後,把手裡抱着的一大捧玫瑰花放到旁邊的桌子上,然後朝着拽我胳膊的小女孩點點頭,“沒關係,小姑娘,你不用着急。”我安慰她說,“我人又沒跑,你的東西也在這,怕什麼呢?”
賣花的女孩大概十五六歲,小巧清秀,還帶點稚氣未脫的童真,不過看起來,我輕描淡寫的安撫對她沒起什麼作用,她依然抓着我不依不饒地,跟我糾纏上了,“把錢賠給我——花你碰過了,我不要了!”
我倒——這麼個清純的小姑娘,居然也藉機賴上我了,天哪,什麼世道!
周圍一片嘈雜,一幫閒得發慌的消夜客們趁勢起上了哄,全是挺這叫小美的姑娘的,集體鄙視我。
“小美,抓緊嘍,別讓這小子給溜了!”
“讓他賠錢!不賠跟他沒完!”
“小美——要哥哥幫你嗎?要就開個口——”然後對面桌上,有個流裡流氣的小青年站起身來,挑釁地逼視我,“哥們,怎麼樣?想找事?當我妹子好欺負?”
我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吐口氣,於是再次掏出錢包來。“對不起啊。”我說,“我也不知道那個錢是假的,給你換一張吧。”
瞧,這就是我的態度,這就是我的處理方法——我是市委書記,所以只能忍氣吞聲,真倒黴!
甚至,我還非常下賤地感覺到自己很走幸——沒人發現我這身份,那就阿彌陀佛萬事大吉了,不就一百錢嗎?小事一樁,能夠息事寧人的話,哥們認了!我還得趕着去見秋葉呢,別的事情上,真不想扯淡,何況這種雞巴鳥事要扯起來,對我一點好處沒有,算了,忍了。
沒料到的是,事情還沒完——居然還有人不讓我忍,不讓我息這個事寧這個人,這可真他媽奇了!
另一百塊錢還在包裡沒扯出來呢,我的手就被人一把按住,轉臉一看,是個戴眼鏡的漂亮姑娘,斯斯文文的,剛纔來的時候我就看見她了,跟另一個女孩坐在邊上的小桌子旁聊天,好象也在消夜。
“別掏錢,你不用給。”姑娘非常乾脆地說,“那人耍你的呢!”然後她指着先前那個小老闆,聲音很大地告訴周圍一干起鬨的客人,“我們在邊上看得清清楚楚,是他換了人家的錢——”
嘈雜聲更大了。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裡,被指的老闆長身而起,怒不可遏。估計這廝還真是個流氓,因爲瞧他樣子一下就炸了窩,耍上橫了。“你丫胡說什麼?”他手上操起一把菜刀,指着我們這方向破口大罵,“找死啊你!?看到什麼啦?有種再說一遍——信不信操死你這騷逼!”
這下越發熱鬧起來,一干圍觀的閒人們可能跟這小老闆平時就挺熟,當下轟然叫好,紛紛出言壯他的聲氣。
“彪哥好樣的,就得操!”
“看那逼騷成那樣,彪哥,乾死她!”
“嘿嘿,不知道彪嫂怎麼想的,眼鏡妹子這麼水靈,操起來——”
總而言之,一片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跟我一樣,午夜時分的無聊男人們,有點生理衝動慾念叢生本就不算怪事,而在這種場合下,面對一個漂亮姑娘,又有人頂頭開了炮,色狼們不免一個個地興奮起來,集體露出原始猥瑣的動物嘴臉來。
旁邊桌子上另一位女孩跟着站起來,膽怯地拉了拉眼鏡姑娘的手臂,“雯雯,別管閒事了,坐下吧。”
“什麼啊?我怕他威脅?”沒看出來,這雯雯居然也是個倔脾氣,按着我的手反而更用力了,“就不賠!到公安局都不怕,我幫你作證!”
公安局?說這個——我暈。
張口結舌地看着這位可敬的姑娘,我突然覺得很麻煩。因爲現在的情形太尷尬了——左手讓那賣花的小美牢牢拽定,右手給這見義勇爲的雯雯緊緊按住,還嚷嚷着要上公安局,想上那地方我還墨跡這麼多?簡直莫名其妙——這是招誰惹誰了?
一聽公安局的說法,手裡舉着菜刀的小老闆更加狂暴起來,估計是曾經受過鎮壓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局子算什麼?老子哪年不進去幾趟?拿這個嚇唬我?”他擺出一個很殘忍的表情,“你他媽最好別多嘴——是不是老子換了他的錢,讓這哥們自己說!”
“說就說!”這雯雯姑娘也拽上我的胳膊,看我的眼神還帶鼓勵的,“你也是老爺們,怕他怎麼滴?”
“哦。”我轉臉看了一下夜宵攤老闆的殺氣騰騰,然後覺得應該害怕他。“算了。”我無所謂地說,“不就一百塊錢嗎?算我的。”然後我虎軀一震,把兩位姑娘掐着我的手都給甩下來,“你千萬別拉着我,今天我還一定要賠這錢!我攔我跟誰急!”
說完我也不等她們有反應,趕緊從包裡把一百塊掏出來,拍到賣花女孩的手上,“看清楚了小姑娘,這張可不能是假的!”
周圍馬上傳來一片失望的噓聲,看熱鬧的人們頓時沒了意趣,紛紛坐下了——估計我這態度讓大家覺得失去了免費看上一場全武行好戲的機會,掃了他們的興。
“西西,可以了。”小美立馬不再跳腳,瞪圓了眼睛,把我那鈔票望空一照,驗明真僞後,謝也沒一句,笑嘻嘻地提着個空籃子跑掉了。
宵夜攤的流氓老闆得意洋洋地哼起小調來,手上菜刀也終於落到案板上,不再理會我們。
狀況結束了,秩序恢復了,一切都平靜下來——沒出意外,真好,我想。
雯雯不太樂意,“切!你丫什麼意思?算個男人嗎?”她朝我豎箇中指,失望地說了句, “真他媽廢柴,沒見過!”還動上了粗口。
“對不起啊,呵呵。”我鬆口氣,同時對自己化解危機的能力小小地膜拜了一下。“呃,就這樣吧,我走了,你們慢慢啊——”說完我把旁邊桌上那捧花抱起來,一個大步從街邊走廊上跨將下去,頭也不回地閃人。
然而還沒走出五步遠,就聽到身後有人在追着喊,“別跑,你給我站住!”聽聲音還是那個雯雯姑娘,她竟然還跟着出來了。
我沒理會她,腳下提了點速,抱着花越走越快。說實話,我不願意搭理這些人,對於我來說,今晚的經歷太荒誕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傳出去能給人當笑話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管他們幹嘛的,我可不想再多牽扯個什麼雞巴破事出來。
“哎——我說你這人——跑什麼跑?我知道你是做什麼的!信不信我——”
#%*%—*)◎#¥!不可否認,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
我立馬停下腳步,然後轉身,然而身後的姑娘也跟着在跑,可能沒提防我緊急剎車,她一個收勢不住(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收,汗!),猛地直撞進我懷裡。香風撲面,嘭的一聲溫玉滿懷,但是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浪漫,因爲她的前額結結實實地撞正了我的鼻樑骨,眼前頓時一黑,鼻間又一酸,MB的,淚水立馬不受控制地掉落下來——我終於哭了。
還有手上的玫瑰,讓我跟姑娘這麼親密一接觸,花瓣飛揚,轉瞬之間,全他媽香消玉殞了,這這這,我靠!我手忙腳亂地將懷裡的姑娘推開,又下意識地擡起手背抹把眼淚,這事弄的,無語地看着手上的一堆殘花敗柳,我覺得自己真是非常倒黴。
那個雯雯給我推得踉蹌了幾步,她倒沒生氣,先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你太可愛了吧帥哥,還哭鼻子?”
第二部 第一卷 17 中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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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理會姑娘的調侃。“你剛纔說什麼?你說我是誰?你知道什麼?”我也沒管手上東西的損毀程度,趕着連聲發問,現在我覺得弄清這些問題對於我來說更加重要一點。
說實話,在剛纔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過程中,我對這位漂亮的雯雯姑娘從天而降的出現方式已經開始懷疑了。是的,我懷疑她認出了我,她瞭解我的身份,我懷疑她在演戲,演一出頗爲傳奇的美女救駕,然後藉機接近我,就是這樣。
這個世界上,好人總共就那麼多,我自問祖上積德深厚程度有限,不至於隨便這麼一碰,就能讓我遇到如此香豔感人的戲劇情節——嬌滴滴的美女不顧危險,挺身而出,爲我打抱不平,而且是看上去這麼文秀纖弱的一年輕姑娘,也太電影化了吧?我對此深表懷疑。
“說清楚,我是誰?”我又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聲音帶上了一點壓迫感——說真的,我不想被人玩,這樣的感覺非常不好。“還有,你跟着我出來,到底想幹什麼?”我冷冷地說。
“你那麼兇幹嘛?先頭怎麼沒這口氣?”姑娘納悶了,這倒不象裝的,“不就是一老闆嗎?有錢人,是吧?”她退開一步,然後再次觀察了我一眼。“有錢人都膽小,真沒說錯!碰上點事撒腿就跑,好象誰會殺你似的!”她鄙視了我一個。
我一愣,丫這在說什麼?是不是還在玩我?
這時候她的夥伴也從長廊裡出來了,叫上一聲雯雯後,攬住她的肩膀。兩個年輕姑娘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後,又嘀嘀咕咕地交頭耳語,然後齊聲爆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地,還互相捏腰擂背,一副開心得沒邊的樣子,估計是在嘲笑我的狼狽姿態,或者說做作的表情。
我搔了搔腦袋,覺得很難理解。不過看姑娘們的樣子,倒不象是對我的身份有什麼真正瞭解,再說現在離開夜市有幾十米遠了,站的地方又不算亮堂,周圍也沒見有其他人在,估計沒有暴露,就不需要那麼擔心了。
“帥哥,你這堆花怎麼辦啊?要不要我們賠給你?還哭鼻子——”雯雯輕笑不停,還在繼續調侃,“嗯,老闆那麼有錢,讓人騙也騙了,就不會在乎這點了吧?”
“你怎麼知道我有錢?我是個什麼老闆?嗯?”我實在忍不住,發了一問,“說說看,你看出什麼啦?”
兩個姑娘又樂成了一堆,“英子,你說——”雯雯把她身後的同伴推到我面前,然後叫英子的女孩不樂意了,又回身拉她,兩個人笑呵呵在我面前打鬧不休,好一會才平息下來,“你裝什麼傻啊?我們都看見了——”然後英子的話讓我心裡爲之一跳,“你不是開車過來的嗎?先前那個黑色的,好象是奧迪吧?你不是還在對面叫買花嗎?你車呢?停哪去了?”
我再次發愣——呃,原來真是無意之中暴露了行跡,被識破了。嗯,這個情況很嚴重,我得想辦法處理,那麼,接下來咱是不是要殺人滅個口,毀屍滅個跡呢?
幸好腦袋裡馬上又轉過彎來了,晚上打着大燈,她們從正面不可能看清我的車牌,否則的話,面對本地區一號首長,誰都不敢如此放肆。
是的,這一點絕對沒有疑問,因爲端莊斯文的倆女孩馬上搖身一變,在我面前顯露了她們的本色,讓我再度吃了一驚。
“帥哥,你花是送給誰的啊?”英子的聲音開始變得輕佻起來,媚眼也跟着拋了過來,“哪位美眉這麼有福氣?讓你這麼晚了還能去疼她?在牀上等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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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反應過來,就見那雯雯捶了同伴一記,“你說什麼啊?太難聽了吧?”然後眼睛瞟向我,好象又有幾分不好意思的味道。
英子沒有任何收斂,而且接着來了一句更猛的,“雯雯沒看出來嗎?咱們這位帥哥,現在整個一慾火焚身的樣子,保證已經一柱擎天了,不信你去看看,西西——”
美女們互相推推搡掇,咭咭咯咯地又笑開了。
我傻了眼——倒!怎麼會這樣?看上去斯文儒雅清麗甜美的倆女孩,居然,呃,這個,怎麼招呼都沒一個,說變就變了?
“怎麼樣?帥哥,你這花,送給我好不好?”
“西西,我也要——”
然後那個英子說着話就包抄上來,不由分說地挽住我的腰,抱住我的身子。
“老闆,怎麼樣?咱們雯雯是個大美女哦,我功夫也不錯的,你可以試一試——”
太意外了——我直接給她頂到發呆,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差點又正面撞上雯雯。再一次倉皇地舉頭四顧,我朝周圍望了望,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你要幹什麼?不要亂來,放開手,他媽的我喊人了——”
他媽的——這才猛然醒悟過來,猜了老半天,原來是倆小姐!把我當凱子了!這還釣上我了!
暈倒一次。
雯雯倒沒動身子,站在面前捂嘴輕笑,淡淡地看着我跟英子糾纏,她的笑容有點邪邪壞壞的。
午夜的街頭,涼風習習,全無暑氣,但是我卻感覺有很大的邪火——因爲身後貼着的女孩身子溫暖,氣息火熱,乳房堅強挺拔,緊緊頂住我的後背,還在蹭來蹭去的。“帥哥,要不要玩3P?很好玩的哦——”她在我耳畔吹氣。
“玩你媽的!”我終於反應過來,一個背摔,身子大力一扭,把後邊的英子甩到了地上。“說話就說話,你丫動手動腳地幹什麼?”我指着她們,罵得很不客氣,“死開點,老子不叫雞!”
姑娘們愣住了,大概沒想到我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雯雯彎下腰去,把她的同伴扶了起來,嘴上開始數落我,“你這人怎麼這樣?神經病吧?先頭怎麼沒見你有這麼猛?雞又怎麼啦?就不是人嗎?有沒有同情心?”
“同情?”我煩了,“你們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幹什麼不好?非得幹這行?”
“尤其是你!”我指着雯雯教訓她,“看起來還蠻有文化的嘛,蠻有修養的嘛,怎麼就做上雞了?戴着個小眼鏡,還裝大學生是吧?”
“唉,帥哥,你還真沒猜錯,咱們雯雯,就是大學生!”那個英子倒是一點也不見外,從地上一骨碌爬起身子,臉上還是笑嘻嘻的,沒瞧出她有半點生氣的樣子,“老闆,怎麼樣?喜歡有氣質的?那就直說嘛——”居然又開始吆喝買賣了。
雯雯也不說話,一臉輕慢地瞧着我,頗似以自己高貴的身份爲傲。
“呵呵。”我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丫這大學生的味道還拿捏得挺象那麼回事,“你哪兒畢業的啊?不會是野雞大學吧,啊?哈哈!”
“B大,中文系,怎麼啦?”雯雯得意洋洋地回答我,“有問題嗎?帥哥?”
“啊?!”不可否認,我又一次大吃一驚,而且倍感羞憤,“他媽的!你胡說八道吧?”
“你丫怎麼不吹自己是北大的啊?怎麼不說自己是留洋海龜啊?”我忿忿地說,“劍橋哈佛,隨便你吹,你別吹B大啊,又不是什麼好地方,給你長不了臉——”
“我就是B大的,應屆畢業生——怎麼滴?”雯雯納悶起來,“關你什麼事?你幹嘛要生氣?教訓誰啊——”
“媽的——老子也是B大的!中文系!”我怒不可遏地說。
雯雯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然後指着我哈哈大笑起來,那叫一個花枝亂顫,“不行了不行了太逗了——”她捂着腰,笑得蹲下身去,一時直不起身子來,“你他媽——原來是師兄啊!”
我往地上呸了一口,覺得很無趣。我靠!今晚盡碰老同學了,看來這一次是咱的師妹——我那神聖的大學殿堂啊,天之驕子啊!
媽的,什麼世道!
“雯雯,你說你一應屆畢業生,怎麼不去正經應聘做個事?”我搖搖頭,感到非常無奈,“做這行,有意思嗎?能賺多少錢?能發財嗎?”
英子頂上來了,“敢情你們還是同學?”她看看雯雯,又瞟我一眼,好象察覺出了什麼門道,“老闆,你們有錢人不知道啊——”她說,“咱們雯雯也是沒辦法,家裡窮,供她上大學欠了好多債,老爸老媽身體又不好,現在找工作呢,你也知道——”
“算了算了!誰他媽都會講這個!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都是社會的錯!都是沒辦法!”我不耐煩聽她在這裡裝瘋賣傻,“你說吧,做一次生意什麼價錢?”
英子眼睛一亮,趕緊接上我的詢問,“包夜還是單活?要不要做全套?帶花樣的吧?你開房還是上我們那?”
“啊?”我腦袋有點暈。
“呃,你不用怕,不會很貴的,雯雯一個人呢,就五百吧。如果加上我,帥哥,看你這麼有型,便宜你,打個折,一共八百塊就可以了——當然,要磕藥的話就得另算了,你放心,不管怎麼玩,都保證讓你爽到H!”
我感覺被徹底打敗了。
“行了行了——”我頭昏腦脹地說,“八百塊是吧?”然後我從身上掏出包來,開始點鈔票。“雯雯——”我說,“這是給你的,就當是師兄的一點意思吧——如果你今天一定要做這單生意的話。”
“我不會跟你做生意,也不想勸你什麼,我沒這資格。”我說,“而且從另一個角度看,有可能是我的觀念有問題吧,事實上,地下性工作者,已經在發展成爲一種潛在職業,對於政府來說——”我一擡頭,就看見英子的怪異眼神,趕緊收了口,然後覺得自己非常可笑。
英子伸過手來,想要接錢,我把她的手撥拉開了,“雯雯,你過來。”我說。
雯雯猶猶豫豫地站起身子,看着我的眼神有點慌亂,“算了——”她說,“對不起——”她沒有伸手,而且樣子很見羞愧,“你走吧——”她說。
“什麼啊?”英子一把拽住我的手,捏緊了鈔票,“老闆給錢不要,你腦子進水啦?”
我瞪着滿眼放光的英子,就想迎面啐她一臉——他媽的,這是正宗一婊子啊,出門真不帶羞恥的!
然後,出狀況了。
本來我們三個站着的地面挺黑的,也沒見邊上有人,然後就在我跟英子有點拉拉扯扯的時候,身周突然光亮大盛,幾道強光聚焦到我們身上,還有閃光燈,還有喊話聲。
“別動!幹什麼的!”
如同神兵天降,身邊馬上多了幾個人,瞧他們的彪悍身影,職業作風,應該都是警察。
來勢來迅猛了,我的神經系統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調整,就感覺自己的胳膊被幾雙強壯的大手牢牢按定——此刻我的手正和英子糾纏在一塊,而且手裡還捏着幾張大額鈔票。
“來來來,再拍個,把這小子的樣子拍好了——”
閃光燈又一閃。
“這裡這裡,他的手裡——”
又一閃。
“是個嫖娼的——”有人又把英子推進了我的懷裡。
閃光燈狂閃。
我猛然醒悟過來——這一回,是真的仙人跳!他媽的!有人衝我出了手,老子中大招啦!
第二部 第一卷 18 中招(二)
場面有點亂。
幾道強光手電的光束集中在我們臉上,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跟身旁的英子一塊,給人推推搡搡地拉來扯去,姑娘在我耳畔放聲大叫,音量足夠尖銳強悍,讓我汗毛都直立起來。
“做什麼啊你們?放開我!我什麼都沒幹!”她是這麼叫的。
然後聽到有人厲聲指揮,“可以了!女的先帶走,東西收起來——老李,男的可得抓緊了,別讓人給跑了!”
看起來,突然出現的這些人訓練比較有素,處理事情有着相當的經驗。忙亂很快結束,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夾住我,牢牢拽定我的胳膊,電筒光仍然直射我的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清,也沒法擡手來遮擋一把。
“把電筒放下,我絕對不會跑——”我大聲申明一句,“有什麼事情,可以慢慢說。”
說話的時候,我的腦子在高速轉動,迅速判斷這個狀況是怎麼出現的,到底是誰在佈局搞我——但是,很糊塗,分析沒有得出結果來。
我今晚的行程事先沒有安排,絕對出於臨時決定,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我的動向和目的地。事實上,在我下車買花之前,自己也沒有預料到會有此次停留——也就是說,如果誰在這個夜市對我設伏下套,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沒有任何理論依據的支持。
那麼,就是有人跟蹤了我?全副武裝在後邊等我犯錯?趁我跟女孩接觸之際,準確出擊,抓了我的現場?也不可能啊,沒那麼神奇吧——他能掌握我下一步的行動?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幹什麼。
我想了一下,覺得太過玄幻,難以理解。我的判斷告訴我,因爲自己此次行動隨意性太大,誰都無法在這麼倉促的時間段內,針對我組織出如此精巧的陷阱來——就算CIA、FBI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基本可以認定。
那麼,僅僅是個巧合?
嗯,有可能,我想。不管怎麼說,首先得弄清楚對方的身份,這個非常重要。
“你們到底哪個單位的?”我迎着電筒光束,又發了一問,“想要幹什麼,不妨直接說,不用弄得這麼神神秘秘的。”
“只要你們的行爲合理合法,我都會予以配合。”我又說。“先放開我,我沒有做過什麼,也不會亂來。”
那幫人沒太理會我的要求,然後有人拿着一個什麼本本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好象是證件一類的,然而沒等我看清又收了回去,“城關派出所——你違反了治安管理條例,別說那麼多,跟我們走吧。”他很嚴肅很標準很做作地告訴我。
“派出所?”我愣了一下,“真的假的?”
說實話,那人的說法讓我覺得非常非常意外,疑慮叢生——這他媽到底怎麼一回事?亂七八糟的,用派出所這單位來對付我,也忒顯小了點吧?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人?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很困惑地問,這句話出自下意識,我是真沒搞懂狀況,姑且試探一下。
“你是誰?”對面那人用很譏諷的聲音說,“不就一打雞的嫖客嗎?還能是國家主席?”
然後感覺背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記,應該是電筒一類的物事,“你他媽誰我們也想知道——去所裡交待!”
“別亂來啊!”我說,“就算是在執法,也希望你們能夠文明一點,理性一點——”
邊上按着我的傢伙不耐煩了,一把卡住我的脖子,跟上是打雷似的嗓門,“別他媽裝老大了!我們是幹什麼的?你能嚇唬得到的嗎?我草——”
我草!
給兩個彪形大漢牢牢抓住,我沒法動身子,但是情形已經完全清楚,我知道自己真是讓這幫哥們當嫖客給逮了。否則的話,無論他們來頭有多大,或者說膽子有多牛手有多黑,也不敢公然對一個現任市委書記、省委常委、候補中央委員、中紀委委員這麼動粗——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清楚我的身份,絕對的!
那麼現在,應該怎麼辦?
腦袋裡又轉悠一下,我把聲音放緩和了,“兄弟們。”我說,“好吧沒問題,上你們派出所吧,該做什麼我一定配合,保證支持你們的工作。”
這個態度讓眼前一幫人頗感滿意,大家手上動作明顯溫柔了許多,說話的腔調也平和下來,“就是嘛,這就對了——”對面的人得意洋洋地說,“犯了事就得說清楚,說清楚就沒事兒了,我們法律機關不會亂來的,你放心——”他也安慰了我一把,嘿嘿,有意思。
“好了,走吧。”電筒光終於熄滅,有人在我背上推了一下,“悠着點哥們,答應配合不就行了,只要不玩花樣,咱就不會難爲你。”
我搖搖頭,環顧一眼四周,直到這時候纔算看清楚,邊上一共有四個男的,兩人夾着我的身子,兩人在前頭。幾個人體形年齡不一,表情都差不多,全帶着政法幹部臉上常見的驕橫傲慢,不過沒有誰穿制服——難道是便衣?可是我的印象裡,派出所一級機構,正式幹警好象沒有便衣這一說,嗯,有點奇怪。
好象我們這邊折騰的聲勢挺大,夜市裡的閒人們全都圍了過來,我甚至還看見先前騙我錢的那個小老闆,臉上笑咪咪地,正在點頭哈腰地給一行人裡領頭的敬菸上火,“楚哥,親自帶隊啊——”
“好了好了,沒事的都讓開——”那個被稱呼爲楚哥的老大嘴上叨着煙,沖人羣大聲吆喝一句,“抓個嫖客,有什麼好看的,都給我回去!”
然後我就給他們幾個人夾帶到路旁,眼見一輛造型彪悍勢若奔雷的吉普車轟然而至,還是敞蓬的,塵土滿身,濃煙滾滾,頗有野戰雄風,原來是輛悍牛——呃,是的,比悍馬更牛一點,乃是最古樸原始的北方213加長版,這玩意我認識,換檔聲音跟打機槍一樣。這個現象讓我更加安心下來,因爲悍牛車身刷着藍白警漆,還明白寫着警察兩個漢字,這就好——起碼證明我的觀察和判斷沒有錯誤,自己不是給人綁票劫持,或者說,給人戴了籠子。
“上車!”又有人在身後大力推我,把我擠進了車裡。吉普車上原本還站着兩個人,雙手高舉過頂,用虎視眈眈的目光俯看我,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也不知道幹嘛的。定睛一瞧,才發現212頂上支着粗大的鐵架,兩人的手被連着銬在上邊,才知道原來跟我一樣,也是犯事遭擒,被逮上車的。
然後七八個人胡亂堆在爛吉普里,一陣巨大的馬達轟鳴聲過後,濃煙再起,伴隨噴氣式戰鬥機起飛時的浩大聲勢,我們終於絕塵而去,離開了這個烏煙瘴氣的街邊夜市。
我窩在充滿汗臭味的人堆裡莞爾微笑,再次推算一下先前的想法,依然覺得自己很走運,因爲行爲沒有暴露。
是的,幸運,不是有人在存心對付我,今晚只是被當成嫖客給抓了,普通偶然的一件小事,不帶政治性質,沒有任何問題。這種事情,只要跟那兩個女孩當面對個質就OK,因爲我確實沒有嫖她們,要說清楚非常容易,夜市裡還有那麼多旁證——我依然可以從容離開,不至於因爲此事引發任何有關市委書記古怪行徑的非議。
這是一個絕對的誤會,非常搞笑。我清楚自己的處境,也清楚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同樣,我還清楚,剛纔被抓時,只要隨便一亮身份抖抖王霸之氣,比如說掏出包裡的工作證身份證,再打上個電話,立馬會把這幫不長眼的混蛋嚇到腳軟,跪地求饒,甚至我還可以叫來他們的上司痛加訓斥一頓,包括他們的縣委書記,在我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唯唯諾諾。我如果想要發個脾氣跺跺腳的話,保證整個北川都得跟着抖上一抖,顫上三天——但是,這有意義嗎?我能得到什麼?
我敢肯定,除了沸沸揚揚的流言口水以及荒誕齷齪的民間形象之外,我什麼都不可能留下,什麼都收穫不到。
是的,就是這樣。
一個能夠有效行使職權的市委書記在自己的統治轄地裡,兇悍程度基本等同於上帝,有着BOSS級的強大控制功能,這一點絕對沒有疑問。但是,上帝也會有尷尬的時候,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也會有防禦弱化的時候,比如說剛纔那一刻。
我如果亮出身份,那代表什麼?
年輕的市委書記(獨身……);午夜時分;烏煙瘴氣的可疑場所;玫瑰花;香豔女郎(兩個!);金錢傳遞(交易?)——這些元素集合在一起,實在太他媽古怪,太他媽神秘,太他媽不好解釋了——誰都不會相信,我僅僅只是停車買個東西這麼簡單。
當然,我的古怪行爲無需向誰解釋。我完全可以揚長而走,不必擔心任何實質性的懲罰,甚至還可以反過來翻上一臉,大發雷霆,嚴厲懲罰這幫有眼無珠不知好歹的狗東西——但是,我能把他們全部殺了嗎?我能把他們的記憶封存嗎?我能讓所有當事人同時閉嘴,永遠不提及此事嗎?我能讓人們對這個事情沒有興趣,不去議論打聽嗎?
我不能做到這些——事實上我非常清楚,這種足夠震撼足夠神秘集內幕娛樂於一體的超級八卦,傳播速度是最爲迅猛驚人的,上帝也無法阻止人們的悠悠之口、好奇之心。
至於我在這次事件中,到底做過些什麼,是否清白無辜,絕對不重要。即使我有心解釋分辨,向每一個人耐心說明,甚至下文件作澄清、上電視打公告,我都肯定無法自證清白。當着我的面或者說在正式場合,沒有人會質疑市委書記的說法,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但是背轉身去,他們都會議論我做賊心虛、欲蓋彌彰。流言蜚語的傳播進程中,所有人都會自動自覺地把我判定爲一根色棍,還是最濫最賤檔次的,居然完全不顧體面,可以上街打雞!還帶雙飛玩法!——真有惡趣味!
還不止這些。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句話其實並不正確——外間議論我什麼,我可以不加理會,畢竟流言殺不了人,法律也不可能對我怎麼樣。但是可以想象,事情爆得越大,傳播途徑越廣,我被抹得越黑,我的政治對手們就會越開心,有人會毫不猶豫地跳出來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最終把他們希望得到的結果小心收集起來,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拿上桌面,充當攻擊我的武器,這個可能性的出現概率,是百分之一百的。
是的,流言蜚語無所謂——對於政治人物來說,流言導致的政治後果纔是第一位的。
我已經看見了後果。我不想因爲這個小事炒到滿城風雨,進而爲對手提供彈藥,所以只能堅定不移地繼續保持低調——沒辦法,我是焦點人物,我是市委書記,不可能隨心所欲,不敢亮出身份,我是被逼的。
真他媽倒黴——原本只是想喝口涼水,結果硌到牙了。太意外了,太驚奇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9 中招(三)
不過,不幸之中總算還有萬幸,老天有眼,我沒有暴露,那就還有餘地,我還能作選擇。
我現在的選擇就是——儘量配合警察,解釋說明一下,輕輕帶過此事,不讓任何人知道市委書記曾經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這個地方。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就是這個意思。嘿嘿。
混在吉普車裡的人堆中,我把形勢仔細琢磨過一遍,覺得分析得差不多了,這才吐出一口鳥氣——儘管有點鬱悶,心裡倒也總算有了個底。
想了一路,悍牛也轟轟烈烈地突突了一路,好象在縣城裡遊走了一圈。本來我對這北川縣城應該還算熟,以前來過很多次,但是晚上天黑,就不清楚具體在什麼地方轉悠,反正是那些黑街小巷。聽先前逮我的那幫哥們大聲聊天對話,才知道敢情這輛魚龍混雜,跑起來跟拖拉機似的爛吉普居然還在行使巡邏職能,也不知道到底是抓人還是嚇老鼠的。
又過了十幾分鍾,嘎——嘭的一連串巨響後,悍牛在一道圍牆邊的鐵門外猛然停頓下來,從車上乘客們的表情判斷,不象車子趴了窩,那就應該是到地方了。
“下去下去下去!”果然,有人在耳邊大聲吼叫,然後又是一番忙亂,我夾在人羣裡,被拖拖曳曳地穿過那條大鐵門,進入到一個院子裡。看見一幢三層的小樓房,一樓的大門正朝我們敞開着,門前懸着黑底白字的長牌子,上面赫然寫着長川市北川縣城關派出所一行大字。
果然是專政機關,我欣慰地想,那就沒事兒了。雖然檔次是低了點,不過低有低的好處,這種場所裡的工作人員,跟我隔了十七廿八級,拿個長竿子都撲騰不上的關係——應該不可能有人認識我吧?小事一樁,說說清楚過了關就行。好象我根本沒有出現,今晚什麼都沒發生過,很好,就是這樣。
然後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從樓下正門魚貫而入,裡面是個大廳,對着正門的有個辦事窗口,邊上一條長長的走廊。我驚奇地發現,此刻雖然已經凌晨一點,派出所里居然燈火通明,樓裡所有房門都是大開着的,不停有人在各個房間裡進進出出,看上去一派熱火朝天的樣子。
我納悶了——嘿!敢情這裡還搞通宵營業的啊?然後轉過大廳轉角,又看見走廊上方掛着一條紅色的橫幅,字數多了點——打擊黃賭毒,開展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迎接兩會勝利召開!
哦,原來這樣,搞活動啊,早說嘛。雖然條幅語句不太通順,邏輯關係也存在一定問題,但還是讓我明白了自己處到這個場所的原因——原來是被意外打擊了,呵呵。
感覺走廊裡的燈光太亮,我朝四周環視一眼,縮了縮脖子,揀着光線暗一點的地方走,還把身子儘量隱藏到帶頭的楚哥後邊——他個子高點,作個掩體挺好,有利於我的隱蔽。
呃,但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所有的隱蔽對於我來說都是沒有用的——象我這樣拉風的男人,無論在哪裡,都會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衆;我那憂鬱的眼神,稀噓的鬍渣子,神乎其神的刀法,還有那杯82年的DRY馬爹利……都會深深地出賣我——
事實上,我沒有星爺那麼拉風,雖然有點鬍子拉喳,眼神卻不夠憂鬱,手上也沒端馬爹利什麼的,但是我最終暴露了,出賣我的是——
蘇靜美。
隨着人羣走到一間辦公室門口,我的肩膀被按了一下,“就這裡。”
擡頭一看,所長辦公室——敢情我享受的待遇還挺高,被這個場所裡的一號首長親自接見啊。然後有人在身後推了我一把,“進去!”
門是虛掩着的,我一頭栽了進去,就看見先前那個英子姑娘朝我這方向走過來,一邊笑嘻嘻地衝我打招呼,“來了啊,老闆?”這丫神情倒是輕鬆從容,順道還給我拋了個媚眼,“老闆慢慢啊,我走先,不陪你了——”然後香風一掠,丫真就從我身邊飄出去,直接消失了!
??????
我吃了一驚,指着英子的背影抗了個議,“呃,怎麼能讓她給走了呢?她可不能走!”
辦公室有兩張寫字檯,面對面地坐着兩個人,一男一女,都身着警服。男的三十來歲,體形彪悍,神情嚴肅,正在一本材料紙上寫寫劃劃的,頭也不擡,瞧他那一臉冷漠生硬的神情,估計就是這個所裡的一號首長。
女的年紀不大胸脯挺大,體態豐滿,長得也還周正,能算半朵警花了。此刻正饒有興致地打量我,臉上卻是笑咪咪的,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因爲感覺她那神色就跟小姐看見了凱子一個樣,我心裡當時就有點犯嘀咕。
果然,後邊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我的猜測——大家全部把我當成凱子了。
“她爲什麼不能走?嗯?”大波警花笑着回答我的抗議,“交待完材料的,就可以走。”
“哦。”我說,“那她應該說明了啊,我可沒犯什麼事——”
這句話沒說完,有人就在後邊大力踹我一腳,踹在我的腿彎裡。措不及防之下,我腳一軟,猛地向前踉蹌一步,差點跪到地上。
“你沒犯事?!”後邊大概是那楚哥,衝着我厲聲大罵,“沒犯事我們能抓你?草你媽的——”
草!
我手撐到寫字檯上,支撐住了身子,然後轉頭過去看時,就見先前拿我的幾個便衣一溜兒排在後邊,大家都把衣袖捋得高高的,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好象這就準備拿我開練了。
“這是什麼地方?你丫還想嘴硬?”楚哥指着我,態度非常之不友好。“沒見識過專政的威力吧?哥們給你開導開導?”
呃,丫這樣子,一點也不象在威脅。可以非常肯定的是,如果再說上任何一句不中聽的話,哥們幾個就能衝上來,好好給我開上一堂觸及皮肉深達靈魂的政治教育大課。
我又轉臉看了看兩位制服警察。男的依然不擡頭,充耳不聞,依然寫寫劃劃,好象什麼都沒留意,什麼都不理會。女的還是託着下巴在笑,還是用曖昧眼神在瞄我,臉上連笑紋都沒有改變半點。
這個場景,呃,我汗了一把,然後突然又聽到配音——隔壁傳來一聲慘烈的號叫,讓我的汗毛再次立得老高。
“救命啊——打死人了——”
楚哥走上前來,一把揪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改了個方位,“聽聽,啊——什麼動靜?”從眼睛的餘光裡看到,丫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就是先前跟你坐一車來的——要不要和那小子一樣,享受一下待遇?”
“別打別打——我說——”隔壁還在嘶吼,痛苦的聲音在暗夜裡聽起來,令人格外寒磣。
我倒抽一口涼氣。靠,這也太誇張了吧?
“放開放開!”我偏着腦袋,趕緊搶着說,“你們讓我交待什麼,我都配合,好不好?”
腦袋被放開了。“這還差不多。”楚哥得意洋洋地丟下一句,“倒馬桶——泥裡不倒,要倒屎裡!”
媽的——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罵法,聽起來挺新鮮。
我站起身子來,扭了扭脖子,估摸一下形勢後,我覺得自己的處境不太美妙。
呃,應該說一句,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的很多感覺已經退化了——在醇和的政治空氣裡生活得太久,我已經忘記了很多基本的東西。比如說人民民主專政,這個強大的偏正詞組裡,民主只是個修飾名詞,其核心要義當然是專政。
專政是什麼?就是我即將面對的。
也就是說,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愚昧程度,居然以爲自己是清白的,是能說清楚情況的,這可是真他媽思維錯亂了——在專政面前,有說話的可能嗎?或者說,我要陳述的任何理由,面對專政,能過得了關嗎?我先前的判斷,嚴重缺乏事實根據。
汗了汗了。我想,這一回可能真會出糗——如果從希望自我辨白的角度出發,我估計不管說什麼,首先都得被專政一下。
呃,說實話,我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專政。如果市委書記在一個派出所裡被人暴打一頓,傳出去的話,將成爲天大的笑話,會被所有人嘲笑——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個政治智慧極其低下的表現。
“呃——”我搔了搔腦袋,有點鬱悶地說,“你們讓我交待什麼?我照着說好不好?”
本來還想問一句先前那個英子交待了什麼,但是看這情形,估計會直接吃到專政,所以不敢問了。這個時候,我其實還在僥倖地考慮,有沒有低調解決的辦法。
“好吧,懂得配合就對了,先錄個口供吧。”大波警花顯然對我的態度比較滿意,她笑咪咪地讚了一句,然後攤開面前的材料紙,又打開抽屜,拿出一支鋼筆來。“又不是什麼大事,說明白就行了唄。”
她的這個態度讓我又僥倖了一把,然後發現自己又錯了。
“姓名——哎,身份證拿出來看下。”警花向我伸出手來。
我立馬傻了眼。
先前一直以爲到派出所裡,跟那倆姑娘對質一句,證明一下自己沒有打雞行爲就行了,就可以走人了,卻沒想到人家真還要錄我的材料——草!全想錯了!真他媽離題萬里!
我下來長川總共不到一個月,也沒公開露過幾面,這些人確實不認識我——但是,如果,我拿出了身份證呢?
我已經感到了麻煩,事情的發展明顯超出我的控制了。“嗯——”我考慮一下,有點猶豫地說,“沒帶身上。”
說完這句,就看到警花停下筆,擡起臉來,眉尖一挑,笑容一減,“是嗎?”她淡淡地問了一個。
然後身後幾個人撲上來,一把按住了我。“搜一搜!哪有出門不帶身份證的?”
還有人咋唬得更誇張,“別他媽是個逃犯!”
!!!!!!!!!!!
“等一等!”我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了一句,“你們不就是要罰款嗎?給錢還不行嗎?”
說實話,這時候已經很絕望了——我已經完全放棄辯白自己的打算。
現在情形怎麼樣,我心裡非常清楚。英子那個小姐先前交待了什麼並不重要,我將要交待什麼也不重要。派出所這幫傢伙的行爲,充其量不過是想抓個收入罰個款,絕對不會錯——否則的話,他們不認識我,要來難爲我幹嘛?還不就是爲個錢字?
果然,錢字訣一出,大夥兒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來,又把我給放開了。
“嘿嘿,還真是個老闆,真懂道理。”那個楚哥樂呵呵地說,“嫖娼打雞,怕給老婆知道是吧?行——門清就好!”
“別囉嗦,開個價吧。”我無可奈何地說,“罰多少我都認,拜託你們別張揚好吧?”
這個說法讓大家都很開心,所有人集體眉花眼笑起來,而且立馬有人端上凳子。“坐,老闆。”又有人遞杯子過來。“喝水,老闆。”
對面的警花妹妹看我的眼神撲閃撲閃的。“這位帥哥很配合啊。”她好象挺欣賞我,“材料那就不用錄了,大家都方便——你放心,就算罰個款,也就是意思意思,不會很多的,教育爲主嘛。”她的笑容非常嫵媚,聲音也很清純。“就五萬吧。”
“什麼?五萬?!”我大吃一驚,剛喝進嘴裡的一口水噴了出來。“你這是在打麻將啊?!”
第二部 第一卷 20 女神出馬(一)
“不是有規定,罰款上限五千嗎?”我非常驚奇地問,“五萬怎麼說?”
大波警花美眉好象對我的反應並不意外,依然笑容可掬,“時代進步了,形勢發展了,物價也上漲了,什麼都得講究個與時俱進嘛。五千那說法早過了時,帥哥。”她耐心地跟我解釋,順手又打出一張麻將牌,也不知道出典何處。“新規定是兩萬,嗯,當然,數字上邊也不是沒得商量——”
“商量什麼?有什麼好商量的?”坐在警花對面的領導狀警察突然開口,打斷美眉的說話,“我們不要錢,也不想搞罰款。”這廝臉上一團黑氣,說話時依然不擡頭,顯着很酷的樣子,“按條例來,我們送他去勞教!”跟他很有殺傷力的造型完全匹配,這個鳥人不開口則罷,一旦開了口,就想要人命。“先通知他家人,或者他的單位。”他冷冷地說,“再送勞教,我們一分錢也不罰。”
“不要啊老大!”警花美眉掩口嬌呼一聲,貌似很震驚,“那樣太不人道了吧?”然後她轉過臉來,非常同情地看着我,“帥哥你看,我確實想幫你,但是所長開了口,你有錢也不行,咱們不能搞以罰代法——嗯,那我也沒辦法了。”
“送勞教,真的很慘哦——帥哥,不騙你!”美眉又悲天憫人地補充了一句。“怎麼辦,你自己想想吧!”
然後周圍一圈便衣嘻嘻哈哈地打起我的趣來。“兄弟,這下你麻煩了,咱們姚大不要你的錢!”
“罰款那是給你面子,這面子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哦,還是跟姚大好好說說吧——”
“或者搜一搜也行,咱們繼續給你錄口供,再幫你通知你老婆,好不好?”
我的腦袋耷拉下來,感到真是服了他們。“好吧,沒說要講價錢啊,我也就是隨便問問。”我搖搖頭說,“五萬就五萬吧,小意思。”
這句話一出,審訊室裡立馬安靜下來,大夥兒都愣住了,看我的眼神全體肅然起敬,又好象覺得不可思議。
“啊?”警花美眉的胸不由自主地挺了挺,她擡起頭來仔細打量我一眼,目光中滿是驚奇,頗覺意外,“哦,這個——”她凝視了我一會,然後轉過臉去,向鐵血硬漢扮相的所長大人發了一嗲,爲我求情。“姚大,給點面子算了撒,既然帥哥這麼爽快——”
“是啊是啊,老闆就是老闆,真他媽牛逼!”
“我靠——呃,嘿嘿,有錢人啊——”
“老闆——再喝杯水——”
便衣們也反應過來,紛紛出言捧場,情不自禁地跟着拍起馬屁來。確實的,完全可以想象,在縣城派出所這種檔次的場合裡,能夠面不改色一擲N萬金的豪客,大家看到的應該不會很多。
“嗯,不錯不錯——”這一次,所長大人終於不再冷若冰霜了。他的目光也被吸引過來,捏着下巴看了我好久,臉上顯出斟酌考慮的樣子。大概這位老大的職業生涯裡,做生意不談價錢的客人,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沉吟片刻之後,鐵面人終於展顏一笑,“好吧,既然是爽快人,今天我就給你這面子!”他非常爽快地告訴我,“至於罰款嘛——收據開兩萬,另外三萬,你寫個自願贊助,聲明一下就好了。”
“贊助?什麼意思?”我又有點納悶,不過話一說過我就立馬醒悟。嗯,很簡單,如果這個所裡開出超過上限的治安罰款,被我事後上告的話,絕對輸理賠錢,還得吃上行政官司,他們可不會冒這個險——贊助辦案,是個非常友好的名目,無隙可擊。
“好了隨便吧,贊助就贊助。”反應過來後,我輕描淡寫地說,“不過身上錢不夠,我打電話讓朋友給送來,你們看行不行?”
想都不用想,這個請求理所當然地得到批准,五萬塊——誰身上會帶那麼多現金走路呢?完全可以理解啊。
於是我在一羣人興奮而崇敬的目光裡,掏出電話,開始撥打——我撥的是蘇靜美的電話。
是的,我是這樣考慮的:今天這個事情裡,我已經變成了凱子,看來被眼前這幫人訛詐勒索一番是免不了的。但是我早就拿定主意,別說五萬,就算五塊錢我也不會罰給他們,之所以沒有發作,還是因爲不想把事情搞大,以至送個把柄到政治對手們面前而已。那就讓蘇副市長來處理好了,相信以她的地位,揭過這樁小事綽綽有餘,而且絕對不會牽涉到市委書記身上來,不會暴露我的身份,低調低調,能帶過去就行——至於其他的東西,比如說今天這事我有什麼想法,都等以後再說吧。
電話響了好一會後,終於通了,然後聽到蘇靜美在那頭慵懶地打着哈欠,很久沒有感覺到女神這麼有生活味道了,我有點感慨。“嘿嘿。”先打個招呼,“嗯,不好意思,睡下了吧?”
“當然睡了。”女神很快地反問我,“你不知道現在什麼時間?”
我擡頭掃視一眼,發現四周眼神集中在我臉上,大家都有一種聚精會神的關注,似乎都希望瞭解一下半夜三更能找來五萬塊錢的電話,具體會講點什麼。
“對不起,我能去那邊打這電話嗎?”我向所長大人請示了一個——此刻他的腦袋也朝我這方向傾斜得很厲害。
“呃——去吧去吧,不過你得快點。”所長考慮了一下後,不無遺憾地衝外邊揚了揚手。
我站起身來,捏着手機踱動幾步,離開人羣走到屋角上。
“你在哪裡?”蘇靜美應該聽見了來自這邊的動靜,她顯得非常疑惑,“這麼晚了,你在搞什麼?”
“不算太晚啊。”揹着人說話,我的語氣就輕鬆多了,“才一點半,呃,靜美——我想你了。”我說。
和這段時間的態度完全一樣,蘇靜美並不理會我的柔情表達,她很嚴肅。“你到底在什麼地方?剛纔跟誰說話?出了事嗎?”詢問來得一字一句——可以肯定,秋葉的感覺從來就很敏銳,這一次也不例外。
突然感到很開心——因爲感覺到她的關心了,儘管方式並不溫柔。“呵呵,有點小麻煩,你得過來幫我一下。”我很坦白地說,“只有你纔是安全的選擇,別的人我都信不過。”
蘇靜美沒有說話。
然後我把事情經過簡單地向她陳述一遍,包括買花這些細節都說了——當然,除了找她的動機——這個可不能明說,我還不想被憤怒的女神直接幹掉。
我說完之後,蘇靜美沉默了一會。“好吧,我過去。”她簡單地說,“但是我不同意你的處理方式。”
“無所謂。”我說,“你來了就好說,只要我這身份不挑明,什麼都簡單,告訴你,這件事——”
蘇靜美一個字也不多談,直接把電話給掛斷了。
看着嘟嘟叫的手機,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這段時間以來,每次通話都這樣,她根本不容我多說一句話——我的這位女神,實在是太有性格,感覺有點吃不消。
然後我面無表情地返回到先前位置,在椅子上重新坐定下來。
“帥哥,搞定了?”警花用探詢的目光看着我,很有興趣地發了一問。
“嗯,差不多吧。”我淡然一笑。
“是不是你老婆?”面對神秘事物,警花具備天下所有女人一樣的通病,不但把好奇寫在臉上,而且表現得非常囉嗦,她又仔細端詳我一陣後,居然一連聲地追着問上了,“你不是不敢跟家裡人說嗎?那你打給誰的?我好象聽到是個女的聲音,對吧?”
“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我老婆,美女你說話得當心點。”我說,“一個普通朋友,能幫我的。”
“哦,那——”警花欲言又止,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去把你們院子門打開,她的車馬上就到。”我又告訴他們,“準備搞個歡迎儀式吧。”
應該說,這時候我的從容不迫帶給大家壓力了。審訊室裡一羣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兒之後,兩個不明就裡的便衣拿着電筒,慌慌張張地跑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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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靜美的車到達派出所大門外,並且鳴笛時,我擡手看了一下表,二十分鐘不到。
然後她象一陣風,直接捲入處於沉寂之間的所長辦公室,先前出去的兩個便衣倉皇地跟在她身後,神色非常錯愕。
辦公室裡的人們集體嚇了一大跳,除我之外,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看大家的表情,都很困惑,都很意外——我不清楚他們是否認識蘇靜美,但是很顯然,來自秋葉的女神氣勢讓他們呆滯,讓他們震驚了。
“這個,呃——請問,您是——”鐵面所長小心翼翼地朝着蘇靜美髮了一問,然後他又下意識地瞟我一眼,目光中滿是探詢。
辦公室裡一片寂靜,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蘇靜美臉上,先前那朵很雞婆的警花嘴張得大大的,足夠塞進一個完整的包子進去。
我可以肯定,眼下這些人的感覺,應該象在做夢。對於他們而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這位神級美女,就象天外來客,完全不是生活中普遍思維能夠觸及的常規氣象。至於蘇副市長這個概念,更加遙不可及,我相信他們在這頃刻之間,根本來不及把二者等同聯繫起來——也就是說,他們依然沒有意識到,站在審訊室裡的,居然會是這個城市的最高管理者之一。
蘇靜美在長川曾經擁有過無上的人氣,不過那是四年以前的往事了。這幾年她過得平和低調,已經基本從政治場淡出,事實上在大多數市民眼裡,冰山女神已然徹底消失——四年多的空白,對於一個政治人物來說,實在是太久遠太漫長了。正常情況下,四個月沒有公開露面,人們就會選擇遺忘。政治就象一條河流,流水一樣匆匆而去的過客永遠是最落寞的,沒有人會記住他們的姓名。
爲什麼會想到這些?是因爲眼前這些人的訝異表情非常有趣,讓我意識到即使時間渡盡,能夠喚醒人們沉睡的驚豔記憶的,依然是無邊的美麗,依然是無上的高貴,依然是無比的氣勢,而不是那個所謂的政治身份。
蘇靜美沒有搭理黑臉所長的小心探詢,而且跟往常一樣,她對周圍人的驚訝眼神也是視若無睹。“你到底在搞什麼?”她盯着我,冷冷地發了一問,“做了見不得光的事?”
“我都跟你講了啊,就這麼回事,沒有其他的了。”我笑起來,有點無可奈何地說,“你也別管那麼多,先把我撈出去再說,好不好?”
蘇靜美同樣不理會我在說什麼,她的神情也很冷。“如果象你電話裡談的那樣,你爲什麼不處理?你是幹什麼的?你的職權呢?是不是市委——”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她居然一點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說這個,我讓你來幹嘛的?
“STOP!”我趕緊打斷蘇靜美的話,“影響,影響!難道連這點你都想不到嗎?”
第二部 第一卷 21 女神出馬(二)
審訊室裡依然很安靜,所有人都象被誰施了定身法,木雕泥塑一樣呆立在原地,張口結舌地看着我跟蘇靜美爭吵。
是的,爭吵,又一次,突然開始了。
蘇靜美的樣子非常冷峻,她皺着眉頭直視着我,美麗的大眼睛裡充滿不解,“什麼叫影響?有必要那麼害怕嗎?有什麼是不能公開的?”她拋過來一連串問題,聲音很鬱悶,“你不是清白的嗎?那爲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你到底做過什麼?”
“我做過什麼啦?”我對她的語氣惱火起來,“不相信我的話,你爲什麼要來這裡?”我也很鬱悶,沒想到一見面還是吵,蘇靜美的態度真是讓我很難忍受,“什麼叫偷偷摸摸?我不這麼做行嗎?多少人等着我出問題,等着捏我的把柄,你知道吧?”我反問她。
蘇靜美沒有接我的話,她搖了搖頭,“你真的變了很多。”她表情痛苦地說,“以前那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的君子,已經不見了。”
她的痛苦如此真實,讓我的心跟着揪起來。我很煩躁,因爲覺得她根本不能理解我,不能站在我的立場看問題,這一次又是如此。
而且最關鍵的地方在於,蘇靜美的話一針見血,讓我痛了。短促地回憶一下,我發現她說得完全對頭——今晚的事件過程中,我一直想着怎樣規避不利結果的出現,不讓事情牽涉到政治上來。在這個自我保護的前提下,我甚至連一個正大光明解決問題的念頭都沒有產生過——那樣做確實簡單,卻極有可能會讓我陷入尷尬。
老天作證,我確實清白,我也不想這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但是政治無小事,任何一次無心偏差都有可能讓我付出代價,我的做法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獨自站立在黑夜河流的崖岸,腳下無盡陰森,暗流涌動,許多看見以及看不見的對手潛伏水中,狺狺囂囂,磨牙霍霍,他們每時每刻都在蓄勢待發,隨時隨地都可能猛地跳出來咬住我,然後將我拖入這條腥臭的河流,永遠沉沒深淵——很多人想這麼做,我清楚。
我也清楚之所以自己現在能夠安然無恙,無視敵意,最直接的一個原因就是對手沒有下嘴的地方,他們找不到攻擊點。所以不可以給他們提供彈藥,我必須不憚勞煩地保護好自己,不在任何一件沒有意義的小事上給對手作出文章來,千里長堤潰於蟻穴——我不想這樣的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
而蘇靜美,她也曾經在這條河流上漂游過,沉沒過——爲什麼現在就不能理解我的舉動,不能理解我的處境呢?
我定了定神,發現周圍注視我們的目光恐怖難言,有點莫名其妙。“靜美,別在這裡吵,影響不好。”我說,“出去說話。”然後我徑直走出人堆。站在審訊室門口,我回過頭去望着她。
蘇靜美猶豫一下後,跟着出來了。
在走廊裡,我再一次低三下四地請求她,用盡了我的全部尊嚴,不過聲音壓得很低。“靜美,我求你了。”我儘量把臉上表情放得溫柔一些,誠懇一些,“不要再爲無謂的事情爭吵,我們可以好好談談的,對嗎?”我很認真地說,“因爲這些傷害感情太不值得,你不覺得嗎?我們可以象從前那樣——”
“對不起,我沒有感受到你的情感,而且你也說過,我們無法回到從前。”蘇靜美又一次冰冷地打斷我的傾訴,她把臉轉開了。“我現在的感覺是,政治已經成爲你的全部生活內容,你每天考慮的那些東西,蠅蠅苟苟、爾虞我詐——我沒有任何興趣。”
“靜美,你聽我說——”我伸過手去,希望攬住她的肩膀,但是又一次被拒絕了。“沈宜修,我再重複一遍。”蘇靜美推開我的手,退後一步,冷冷地看着我,“你不再是以前那個一往情深、無懼無畏的男人,你現在很現實很功利,也很世俗,你跟那幫官僚們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一定要先行考慮動機和目的,比如今天就是這樣——故作神秘,不可告人。”她的話非常嚴肅,一字一句,就象在宣判。“對不起,我不喜歡這樣的男人,你不能勉強我。”
我捂着額頭呻吟一聲,知道今天又完了蛋,真他媽鬱悶。
“算了算了不說了。”沉默好一會之後,我有點不耐煩,“這些以後再談,今天先把我弄出去。”
“你太擡舉我了,沈書記。”蘇靜美冷笑一聲,“我沒想過要搭救你,整個長川沒人有這資格,其實就在於你自己的想法。”她說,“我來這裡,只是想弄清楚你在搞些什麼名堂,僅此而已。”說完她不再理會我,推開審訊室的門,昂然直入。
我一愣,趕緊跟着進去——說實話,我怕她存心壞事,拆我的臺。
這時候審訊室裡的空氣跟先前已經完全不同,沉默死寂得象一座陰鬱的墳墓,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凝重呆滯,就象驟然凍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秋葉女神的冷傲製造出來的冰川效應。
“你是不是這個所的領導?”蘇靜美站在辦公桌前,表情森冷,開始發難了,“他具體犯了什麼錯?你們沒有依法辦事,濫用職權,違章罰款——有這回事嗎?”她指着我問那個神色張皇的所長。
“啊?不不不——”看起來,所長同志的傲慢外殼已經猛然崩潰,面對冰冷刺骨的指斥,他艱難地吞嚥了一口口水,喉結抖動得相當厲害。“呃,我們,確實是按規定在做事,沒有——”
“事情過程呢?有合法的執法依據嗎?”蘇靜美簡潔地打斷所長的囈語,“交待材料、證物證言這些,都有嗎?”
所長的嘴張得很開,跟他的警花部下此刻表情完全一樣。他轉過臉來看着我,張皇驚恐,不知所措,象個犯了錯的孩子,甚至身子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顫抖起來。我同情地看着他,我想他已經猜出了蘇靜美的政治身份。
“沒有嗎?”蘇靜美絲毫也不在意這位可憐的派出所領導正在考慮什麼,她的責問非常具有壓迫感,“那就是說,你們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以創收爲目的,對無辜者任意課以罰款,作爲執法機關,這是什麼性質的行爲?”說到這裡,她停頓一下,指尖點了點辦公桌,語氣森然地下了個判語,“執法犯法!構人以罪!有組織地敲詐勒索!”
所長翻起白眼來,顯然蘇靜美的這個結論來得太高,實在讓他難以消化。“不不不——”他呆了好一會,才記得爲自己辯白一句,“我們沒有亂來——”
“亂來?這是在犯罪!”蘇靜美在桌子上拍了一記,聲音不大,但是屋子的人全都顫了一顫。
“算了,不用追究這些了。”我覺得蘇靜美的態度就象在審問犯人,太生硬了一點,就在後邊插上一句,“現在的執法單位都有創收的任務,有點亂來是個普遍現象,不是追究哪一家能夠解決的,牽涉到的方方面面太多,咱們就事論事,把今天的事情,解決好就算了。”
所長有點癡呆地看着我,嘴裡沒敢多說一個字。
“不行!”蘇靜美依然不依不饒,“別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今天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問一問!”她轉臉過來瞪着我,很有點不信任的意思,“起碼一點,我想弄清楚——你真是象自己所說的那樣,清白無辜嗎?”
“我很懷疑。”她說。
我又聳了聳肩,這一回,真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
蘇靜美淡淡地看了我一會,然後把臉轉回去了。“這位警察同志,把你的執法依據擺出來吧。”她說,“不要告訴我,你們連一點最基本的辦案程序都不講。”
“是,是。”所長的臉上堆起笑來,他看看我,又看看蘇靜美,然後小心翼翼地探詢了一句,“請問,您是——”
“我是誰並不重要。”蘇靜美不帶表情地說,“我沒有任何身份,只是作爲一個公民而來,對你們的工作表示質疑,就是這樣。”她說,“憲法
第二章第四十一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於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我在行使憲法賦予我的這個權利。”
說這句話的時候,蘇靜美的眼神斜斜瞟過來,冷冷看着我,“我記得有人曾經在我面前慷慨激昂地背誦過這條法律,很有捨生取義的氣概——但是現在,他不但已經失去勇氣,而且得了健忘症!”
面對蘇靜美的譏諷,我有點尷尬地笑笑,“該問什麼你就直接問,扯那麼遠幹嘛?”我朝那位跟我同樣尷尬的所長同志擺擺手,“有什麼證據,你給她查一查不就完了嗎?看這事弄的,亂七八糟——”
說句實話,我有點後悔打這電話,讓蘇靜美過來了——這不純粹給自己找事嗎?還嫌問題複雜程度不夠?
所長點頭哈腰地迭聲答應,然後抖抖索索地把桌上那疊材料紙遞上前來。“這是,呃,先前當事人交待的,這個,您看——”他的聲音也是結結巴巴地,有點辭不達意。
蘇靜美看也不看他一眼,隨手接過材料翻了幾翻,笑容更加譏諷起來,“小沈,原來你在北川還有兩個表妹啊?我還真不知道呢,嘿嘿——”
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湊上前去一看,然後傻掉。
這應該就是先頭那個英子交待的東西,不多,才幾句,通俗易懂:我是她的遠房表哥,深更半夜咱們約好地方見面,然後我借了八百塊錢給她,嗯,這個——
“胡說八道,不知所云!”蘇靜美哼了一聲,嗤之以鼻,她把那疊紙摔到樣子同樣很傻很天真的所長面前。“這就是你們搞的材料?”
“你們就是憑這個罰人的款?定人的罪?”蘇靜美繼續唾棄那個倒黴的所長,“我是不是可以根據你提供的材料,舉報你們貪贓枉法,魚肉百姓?”
審訊室裡,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羞愧,尤其是所長,腦袋壓得低低的,無言以對的樣子。
我也覺得太不象話了,這玩意能糊弄得了誰啊,這不明顯腦袋缺根弦嗎?“姚所長是嗎?”我說,“從你們錄的材料看,我都沒嫖過娼,憑什麼處罰我啊?”我說,“你們做事的方式我懂,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也別藏着掖着的,趕緊地有啥說啥,不要耽誤大家時間。”我朝蘇靜美揚揚下巴,警告了大家一個,“我告訴你們,這位老大要是發了脾氣,那可真是會死人的,到時候可別怪沒人給你們提個醒!”
在我的友情提示下,我們終於看到了那份導致我被處罰的當事人口供。完全不出意料,在這份貌似真實的材料裡,英子交待說她就是一雞,從事該行業好幾年了;而我呢,是路過的一嫖客,不知姓名不知來歷,除此之外的細節陳述得非常具體,跟我真嫖過她一樣——我們在夜市勾搭上了,我還買了花送她,然後我們在夜市外進行性交易(在那種地方辦事?不成立交了嗎?這個寒了!)她甚至幫我搞過口交!然後那八百塊錢就是我付給她的嫖資了,云云。
很讚的一篇黃色小說!器官動作都有!真能給人H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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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天入V了才發現(入V,不是入宮,汗!),以前的V章少傳了一個266,現補上。至於訂不訂,兄弟們可以自己選擇。
第二部 第一卷 22 女神出馬(三)
看這份口供時,蘇靜美就顯得認真多了。她一手拿着材料紙,看過兩頁後發現後邊沒了,又翻回前面再行審視一遍。這個過程中,她一句話沒說,眼神有點發飄,好象是在凝神思考什麼。
我站在蘇靜美身後,伸長脖子從她肩上望下去,跟她一塊閱讀這篇很有內容的激情小說,心裡一邊嘿嘿直樂。其實英子口供裡交待的這些我根本不用看,完全能夠猜到她在說什麼,肯定就這麼回事:小姐們一到局子裡,通常會在治安警察們的循循善誘下放嘴咬人,指着誰誰誰嫖了她們——供出嫖客來,就是警察們的收穫。然後小姐拍屁股走人,大家按圖索驥找上嫖主,罰單開出去,票子抓進來——收,就是這麼創的。
套路其實我都懂,今天在自己頭上發生一回,也沒覺得算什麼怪事,而且現在反倒更加放下了心——警察們不清楚我的底細,也不知道我沒有嫖,他們不過在按慣常套路做事情抓收入,並不是有目的地針對市委書記而來。既然不存在政治動機,那就是小事一樁,完全不足掛齒。
蘇靜美手上翻動材料,一屋子的人眼睛全盯在她手上。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些很有色彩的文字後,覺得感官受了點刺激,於是手捏着下巴,使勁琢磨起蘇靜美來。
說實話,女神能夠帶給我的感覺刺激,絕對超過那個文字百倍以上。此刻她一手捏着材料紙,另一隻手支着圓潤精緻的下巴,邊看邊想,陷入了沉思。只見女神眉尖微蹙,眼神悠遠,好象考試時遇到了一個很難的題目,一時三會找不到答案似的。我在她身後百無聊賴地站着,腦子裡頗存了一點不懷好意的想法,視線斜斜地從她秀美的肩頭滑下去,到達女神飽滿的胸前,我甚至希望在那裡能夠有點縫隙,可以讓我的目光鑽進去。可惜的是,就算這樣半夜倉促出門,蘇靜美的裝束也絕不隨便。她身上一襲象牙白復古長裙,保守嚴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密不透風、水潑不進,一點內容也不肯暴露,實在讓人鬱悶的說,真的,嘿嘿。
幸好我還有鼻子——來自女神身上誘人的味道,她顯然就沒什麼好辦法固封留存,不讓人共享了。因爲跟她距離夠近,所以我嗅到了女神脖頸間的幽幽馨香,這讓我感覺很興奮。於是我上前半步,從後邊貼住她的身子,“靜美。”我在她耳邊笑着說,“在想什麼啊?要考慮這麼久?”
說話間,我的手不太安分地環上了蘇靜美纖巧的腰肢。呃,下意識,完全是身不由己,真該死——都是他媽的那篇黃色小說給我惹的事!
只感覺到懷中的身子猛地一擰,就看見她回過臉來,白皙的面頰上泛起紅暈,秀眉挑了起來。“你幹什麼?”蘇靜美的樣子有點訝異,她在我手裡微微掙了一下,“放開!”
“啊?”我說,這時候我還沒意識到女神要發怒了,“嘿嘿——”然後一句玩笑話纔到嘴邊,就感覺香風撲面,臉上捱了重重的一記,呱嘰一聲,清脆悅耳。
“沈宜修!”蘇靜美高聲呵斥我,“你這人怎麼這麼流氓?!”
我倒!
這一記耳光來得太過迅猛,勢大力沉,抽得我一時沒找着北,只看見眼前金星突然涌上來,然後耳畔轟轟直響,愣了一下我才意識到,他媽的,這是腦震盪的標準表徵啊!
“你神經病啊!手這麼黑!”我捂着臉,好一會纔想到發脾氣。莫名其妙地捱了一記奔雷手,一點前兆也不給,未免太過分了吧?“你什麼意思啊?有這麼不帶招呼就動手的嗎?”我拍着桌子,大聲抗議,“還說我流氓?我要是流氓的話,這世界上就沒好人了!”
事實上這一下讓我非常惱火——有這麼不給人臉的嗎?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
辦公室裡依然沉寂,所有人都張口結舌地望着我們,都是一副白癡的樣子,也不知道大家心裡在想些什麼。
“這是你乾的嗎?你不流氓誰流氓?”蘇靜美好象也失去了理智,把那疊材料摔到我面前,還在衝我大聲嚷嚷,瞧她一臉鬱悶的神情,好象給我掄了這麼一記,受委屈的還成她了!
“蘇靜美!”她的這個說法讓我怒不可遏——原來她壓根就不相信我!“你有腦筋嗎?!”我用力一掌拍在辦公桌上,附近的杯子筆筒都跳了一跳。“你憑什麼信這垃圾材料?啊?!我是什麼人,你就一點都不清楚?”
“你!”說着說着,我火大了,擡手一指呆若木雞的所長,“怎麼一回事,你老實告訴她!”
“你要是再敢胡說八道,不符合實情的,我撕了你!”我的手指點一點,那個所長的身子就顫上一顫。
所長的腦袋垂得很低,也不敢看上我一眼。他想了好久後,才囁嚅着說,“基層派出所的工作,您知道的,瑣碎事多,人手不夠,現在又在搞綜合治理,工作量也比平時大,所以——”
“直接一點!不要說套話!”我不耐煩地拍打桌子,打斷他的無厘頭敘述,“沒人讓你彙報工作!說實際情況——這個交待材料怎麼來的?”
所長的樣子更窘迫了。“呃,那個女的確實就是這麼交待的,對於這種事情,您知道的,我們沒時間,也沒有人力去核實每一樁,所以,工作上有失誤——”
“聽見了吧?”我又指指蘇靜美,“他們的做事方式就這樣,小姐供什麼就信什麼,根本不會去調查,只要能按口供抓到嫖客罰到款就行,至於人家有沒有嫖過,他們不會管。”
“呃——這次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犯了主觀經驗主義的錯誤——”所長又小心翼翼地插進來一句,爲自己開脫,“因爲按平時一般情況來說,根據小姐的供述抓人,很少有弄錯的——”
“好吧,我知道——這年頭,嫖客是挺多,一抓一個準,哼哼。”我揮揮手,“至於今天這個事情,我有沒有嫖過,我要求你們把當事人找來,再行覈實一下,把清白還給我。”
“不能只看這個材料交待什麼,還有很多旁證,你們都沒有調查。”我又說。
“是,是,一定,一定,絕對是我們搞錯了。”所長躬起身子,點頭哈腰。
蘇靜美看着我,神情和緩下來,看樣子已經恢復了冷靜。“既然象你說的這樣,你是清白的。”她說,“爲什麼不能坦坦蕩蕩地說出自己的身份,說出事情的真相呢?你害怕證明自己?還是害怕被人證明?”
“老大啊,你的政治智慧呢?”我無可奈何地摸了摸臉,還麻着。“再說一遍,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授人以柄。小事一樁嘛,能夠低調處理,帶過去就行,就是這樣。”
審訊室裡的空氣安靜凝固,沒有人說上一個字、一句話,大家都有點癡呆。其實這個時候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無遺,他們肯定猜出我是誰了——說真的,這個意外全怪蘇靜美。本來一件芝麻綠豆點大的小事情,只要不牽涉到市委書記的政治身份,嫖或者沒嫖那都無所謂,但是現在,搞得有點複雜了。
“算了,就這樣了吧。”我嘆口氣說,“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你們查清楚就好,我可以不去追究誰——就當我是一個普通人,把你們的法治精神拿出來,公平公正地處理這個事。”
“但是不允許公開,這是原則。”我又補充一句,算是個警告。“如果讓我聽到什麼不好的傳聞,那是你們的災難,我就不可能再象現在這樣客氣,跟你們保持沉默了,明白嗎?”
所長擡起臉來,他的神情依然停留在震驚那一檔上,“是的是的,我明白,但是——”他說得吞吞吐吐地,語不成句。
“沒有什麼但是。”我打斷了他的不知所云,“我理解你們的工作,也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
說完我轉過臉來,發現蘇靜美正瞪着我,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你也一樣,理解第一知道嗎?”我點了點自己的臉龐,忍不住抱怨她一句,“還有,下次動手之前,拜託你也搞搞調查,弄清楚情況,不要跟政法機關一樣,隨便冤枉好人行嗎?”
蘇靜美搖了搖頭,也有點無可奈何,但是沒有任何歉疚的樣子。“我不同意你的處理方法。”她說,“今晚的事情這麼具體,既然你是清白的,沒有耍流氓,就必須大聲地告訴我、告訴大家,你不能這麼無所謂——”
“我做沒做過都無所謂!你怎麼還不明白?”我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囉嗦,“這種事情,我只考慮影響,會不會擴散,其他的都不重要。”
然後看到蘇靜美深吸一口氣,好象又要噴我,我趕緊舉起手,做個暫停的手勢。“算了算了,別說了——再說又能爭起來。這是個政治態度的問題,你不贊成的話,保留一下意見可以嗎?”我說,“反正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有什麼氣也該消了吧?”
蘇靜美凝視着我,不動身子也不說話。但是審訊室裡的空氣終於鬆動下來,顯然我淡化事態的意思很明確,這個態度給大家心裡卸下一塊大石頭——我可以肯定,自從蘇靜美出現在這裡,大家就一直沒順過氣來。
這個派出所的人們已經瞭解我們的身份,這一點沒有疑問,但是相信我的一番話,能讓他們能夠掂量出份量來。只要腦子不出毛病,他們理應明白自我保護的唯一途徑——那就是遵循我的意思,就當今晚沒有發生過什麼,市委書記也從來沒有出現過。
“走吧靜美。”我苦笑着說,“回去慢慢講,講得不好,再動手也可以。我保證跟剛纔一樣有紳士風度,打不還手——”
這時候突然電話鈴聲大作——從我身上傳出來的,直接打斷了我的故作輕鬆的調侃。
我愣了一下,掏出手機來看了看,發現是個熟悉的號碼,後面五個八——陸副書記的電話。我倒吸一口涼氣——凌晨兩點半,老傢伙怎麼就想到我了?
這個現象很罕見,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難道長川真出了大事?我沒有猶豫,翻開電話聽上了。
“沈書記?”老陸的聲音安詳平和,就象他半夜打這電話來,是準備跟我聊天煲粥的一樣,“在哪裡啊?”他說。
“你說我在哪裡?”我立馬反問他,“當然在北川縣,陸書記不知道情況嗎?”
“哦,知道知道,陪着省領導呢,呵呵。”老陸打個哈哈,“沒什麼事吧,沈書記?”
我笑起來。“陸書記很關心我啊,這麼晚了還想着打電話過來。”我說,“這裡沒什麼事情,謝謝——長川那邊有情況是嗎?”
“沒有沒有,呵呵。”老陸笑着說,“我也就是問一問,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誰喜歡出事情呢?是吧?”
電話掛斷後,我想都沒想,擡手指着那個所長,“今天這個事情,你們通知了上級?是不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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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跨過百萬字門檻,抵達鉅著的字數標準,小小地自我慶祝一下!嘎嘎!
第二部 第一卷 23 女神出馬(四)
根本無需思考,我可以肯定自己擔心的狀況已經出現——老陸的這個電話,來得太過蹊蹺,他的態度也完全不合常理,顯然他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
“誰傳出去的?站起來說!”我咬着牙又問了一句。他媽的,千躲萬躲,沒想到還是躲不開身,既然事情上升到這個層面,今天就不存在善罷的可能性。
我的詢問可能太有壓迫感,或者說態度轉變得快了點,一屋子的人頓時噤若寒蟬,面面相覷,好半天那個所長才支支吾吾地說,“我們不清楚情況,所以剛纔打電話問了下縣局值班室,對不起,沈書記——”
我倒了。難怪我跟蘇靜美從走廊外進來的時候,屋裡人都是一副死了爹媽的樣子,敢情大家結合自己的判斷,已經完全明白狀況——一羣豬玀!你知道我是誰那沒關係,就當沒看見好了,當我是空氣,大家都方便!但是現在沒什麼好說的,你們要爲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這可真是讓你們給逼的!
我又回憶一下陸書記在電話裡的曖昧語氣,他應該沒有斷定具體發生過什麼,但是老傢伙選擇在第一時間點一點我,絕對是在爲他的後續動作埋下伏筆。老陸的意思很明顯——如果有什麼情況,他都能掌握,賴是賴不掉的!
現在的形勢亮出來了:派出所這幫豬玀因爲蘇靜美的言行舉止,對我這個奇特嫖客的身份產生懷疑,於是向北川縣公安局求證,而他們的領導當時估計也吃不準情況,又再次向別的部門或者上級領導求證,於是關於市委書記嫖娼被抓的可疑信息,順着光纜一級一級上報,隨着電波一圈一圈擴散,在長川的空氣中漫天飛舞了半個小時之後,終於傳至我那些政治夥伴們的耳邊。那麼現在,應該有很多人在觀望打聽,在竊笑商議,甚至在彈冠相慶了!
我冷冷一笑,點了點那個所長,“這就是你們的做事方法。”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我今天暗訪所看到的全部情況。”
“北川的治安狀況非常惡劣!公安機關警風敗壞,以罰代法,無法無天!”說着話,我再次打開手機,撥個電話給卞秘書。
審訊室裡猛然沉寂下來,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朋友們終於有機會親眼看見政治電影的猙獰上演了!
撥號音不超過三聲,卞秘書就接上了電話——這位同志長相是老了點,不過還真是塊當秘書的好材料,哪怕在睡夢中,他都好象處於等待召喚的狀態。有時候我感覺,卞秘這腦袋裡好象比旁人多了根弦似的,一撥就響。
“小卞,馬上通知政法委劉子衛書記、市公安局魏局長還有王政委,讓他們的政治部以及負責警風糾察的領導們全來北川。”我對着電話面無表情地作指示,“再通知北川縣委縣政府兩位領導,就說我在北川臨時暗訪,現在被押在他們的城關派出所裡,讓兩位領導撥冗過來一下,看一看自己治下的治安環境。”
“還有。”我說,“接市委辦公室,通知朱秘書長,把情況告訴他,讓他會同市紀委的有關同志來一趟,現場考察——如果北川領導不能有效解決問題,就讓市委來幫他們解決!”
“我要在這裡開一個現場會,搞一搞整頓。”我斬釘截鐵地說。“警風警紀,執法有據——這個派出所,是一個很壞的反面教材!”
最後一句話說完,我把電話合上了。派出所裡的人全體傻了冒,尤其那個姚所長,汗出如漿,麪灰似鐵。“沈,沈書記——呃,我們——”他好象還想掙扎幾句,但是說話已經很不靈光了。這時候他的警花下屬表現還好點,她從椅子裡站起身來,衝着我討好地笑笑,“我們不知道是您,真的領導,又沒誰跟我們打招呼——”
“要怎麼打這個招呼?告訴你們我就是市委書記?”我冷冷地反問她,“我就是想看一看,作爲一個普通老百姓,沒嫖過娼的你們怎麼認定他嫖了,再給他開上幾萬塊的罰款單!”
“哎呀沈書記,我們知道錯了,您看能不能放我們一馬?”警花聲音有點嗲聲嗲氣的,討好的表情又太嫌做作,直接把邊上的蘇副市長給逗笑了。“沒用的。”她一臉嘲諷地說,“這位領導現在已經發作了,你們等候處理吧——他抓了你們的典型。”
“對不起啊蘇市長,您幫我們說一句吧,本來都沒什麼事了——”警花見我不鳥她,又很不甘心地轉向蘇靜美那方向,她撅起了嘴嘟嘟囔囔的,聲音和表情同時變得委屈起來,“您也看到,我們不是有心的,再說哪個單位不這麼辦案子啊?”
“你們的做事方法都在其次,關鍵不應該讓領導惹上了政治麻煩。”蘇靜美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咱們的沈書記,個人榮辱無所謂,別人的看法也無所謂,他沒什麼想法爲自己澄清,證明清白給誰看。至於你們的行爲是對是錯,對他來說,那就更不重要了。”
“但是如果牽涉到政治,產生了不好的影響——對不起,沈書記就會着急起來,因爲要撇清自己,他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們一鍋給端下來。所以說你們糟糕了,說什麼都沒用,這個事情會搞得很大,沈書記會讓所有人都認爲,他今天就是假扮老百姓暗訪調查,抓警風搞整頓的。”蘇靜美攬着雙臂,歪着腦袋看過來,然後冷冷地一笑。“沈書記,是這樣嗎?我沒有猜錯吧?”她的目光很譏諷。
我繃緊了臉呈冷酷狀,也不去理會她。因爲蘇靜美說得都對,我就是這麼考慮的,既然無可迴避,消息已經傳至上層,那就必須馬上出手,在有人爲事情定性之前,搶先定個調子——我是在暗訪而不是嫖娼被抓。要證明這個性質,就必須大張旗鼓地動一下,越高調越好,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當然,如果還能順手再給某些別有用心的同志擺上一道,出個題目,變被動爲主動,搞點意外收穫,那就更妙了。
北川縣的反應很快——應該在我的指示之前,領導們已經在開始分析揣測我的行蹤動向了。幾分鐘以後,縣委書記和縣長各自帶着一幫人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一個個臉色凝重,表情嚴肅,進到派出所,就一頭扎進審訊室裡,忙着瞭解情況,察看材料;然後是北川縣公安局的幾位警察領導,由於沒有得到通知,蔫頭蔫腦地站在門外走廊裡不敢進來;再然後就是市政法委幾位副書記以及市局的局長政委們……隨着喇叭鳴笛,車輛不停進入,這個小小的城關派出所熱鬧起來——市委書記跺跺腳後,北川終於震動了。
領導們來得越來越多,一幫一幫地前呼後擁,全往審訊室裡擠。深更半夜被緊急召喚過來,大家還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意思,於是互相出言探詢,議論紛紛,弄得這間原本不大的辦公室裡跟開了鍋一樣。卞秘書是最先到達的,已經看過材料,瞭解到情況,作爲我的代言,向大家介紹事情經過。顯然對於我今晚的遭遇,卞秘書感同身受痛心疾首,他的樣子有點壓抑的憤怒,言辭中頗帶出對北川治安狀況的聲討。後來的領導們這才恍然大悟,於是一個個出言指責,都說太不象話了,作爲政法機關,派出所的這種行爲太惡劣太無恥,簡直是聳人聽聞令人髮指。然後馬上又有人把矛頭直接指向北川上層,翻起政治老帳,開始上綱上線,給這個現象找歷史原因和領導責任。
北川縣的一羣領導神色尷尬,默不作聲,沒有誰有出言辯解的意思。這個事件裡,作爲北川當家人,他們要算半個當事者,北川縣的治安狀況以及警察作風,他們肯定有要承擔的責任。被市委書記突然襲擊抓了現行,這時候他們已經成爲靶子,說什麼都不方便,都會給人指責強辭奪理,衆口鑠金之下,會被攻擊得體無完膚。
朱書記跟王縣長的視線停留在我這個方向,都在看着我的臉色。說實話,我非常瞭解他們此刻的心情,那叫一個莫名其妙,應該感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位縣領導肯定不明白我爲什麼會借這個題目敲打他們——呃,事實上,我也不明白爲什麼,我沒想要敲打誰,我也是被逼無奈的。
再說句老實話,這個突然其來的事情,沒有經過什麼精心策劃,屬於臨時行爲偶然現象,我只是在自衛,我也在觀望,所以到底最後誰會倒黴我也不清楚。不過看起來,現在首當其衝的倒黴者應該就是派出所那幫哥們了。衆人七嘴八舌地指責呵斥一番後,市公安局一位領導把房間裡留置室的柵欄門打開來,大聲喝令他們進去,然後當場宣佈審查決定,要求他們反省自責,聽候處理,從這一點上看,這個場所原來的主人現在已經被當成了犯人。
自姚所長以下,派出所幾個人都是大汗淋漓,這樣的場面下,他們已經成爲砧板上的魚肉,沒有任何置辯的餘地。可能他們覺得自己挺倒黴,集體用了可憐巴巴的眼神看過來,好象希望我能爲他們說上一句話。
整個過程中,我沉着臉什麼話都沒說。嗯,如果一定要說一句,我想告訴那幫哥們:你們不倒黴,我就得倒黴,再說我也沒冤枉你們。現在市委書記準備親自給你們定性質下結論,你們也算是恭逢其盛與有榮焉,死得光榮啊,認了吧。
我覺得審訊室有點擠,空氣也濁,於是拉開門走了出去,揹着手在大廳裡踱來踱去,腦袋裡跟下棋一樣,盤算着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外面院子裡,車還在不停地進入,所幸派出所的院子夠大,兩邊排了十幾輛都不見擁擠,我才發現好象是個燈光球場——因爲兩端各有一個籃球架。此刻院子周圍的燈全亮起來,把外面照得明晃晃的,光如白晝。居然還有人站在大門邊指手劃腳,安排進來的車輛停車泊位。這時候突然聽到油門轟響,只見一輛銀色SUV悍然直入,進院子也不減速,對邊上人的大吼大叫更是置若罔聞,嘎的一聲直接插進車堆裡,一個漂亮的疾速急停,很有點狂野瀟灑的味道。
我看着外邊有點發愣,因爲長川這種奔馳M系的豪華越野車不多,更爲關鍵的一點是,這一輛恰好我認識——藍萱的車。
不會吧?今天這事跟她有什麼關係?怎麼她也會來湊這熱鬧?
果然,看見那位漂亮的女郎了,施施然地從車上下來,手上的包往身後一甩,娉娉嫋嫋地邁步上了臺階,走得一步三搖,看她怡然自得的樣子,好象是來赴晚宴的。
我往身周掃了一眼,發現先前審訊室裡的領導們大多跟在身後,蘇靜美卻沒有過來,她此刻好象並不關心發生了什麼,獨自佇立在走廊裡,神色淡漠,也不知道一個人在想些什麼。
第二部 第一卷 24 暗戰(一)
我的視線最後落在身後的卞秘書身上。“這位藍總怎麼來了?有人通知她了?”我手指外邊問了一句。卞秘一臉茫然地看着我,“嗯,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沈書記。”說着話,他連連搖搖頭,表明他跟我一樣不明就裡。
“嗬!這麼熱鬧,領導們都在——開會哪?”我轉過臉去,看見藍萱就在三步開外,徑直從門口走了過來,笑靨如花,旁若無人。
她應該聽見了我跟卞秘書的對答,款款幾步走到我面前停下,有幾分地挑釁地望着我。“怎麼啦沈書記?這個派出所,我就不能來?”她指了指派出所裡懸掛的徽章,“這裡是人民公安對吧?當然誰都可以進來。”
“小藍,你好。”我淡淡地跟她招呼了一個,然後擡起手,指指表給她看,“半夜三點,你是來辦事,還是來報案?”
“都不是——我是來領人的。”藍萱也是一臉淡淡的笑意,“聽說有人犯了事,被警察叔叔給逮起來了,我是他朋友,當然要來看一看,順便領他回去。”她看着我,話說得很認真。
“是嗎?呵呵,你的消息很靈啊!”我笑出聲來,“誰跟你說的?誰傳的這事?嗯?”後一句話語氣重了點,說實話,我是真納悶了——有關我的這種消息,怎麼它就傳得那麼邪乎?我皺起眉頭來,再次環顧四周,從領導們臉上一個個看過去。視線到處,大家紛紛搖頭攤手,集體呈現出一派天真無辜人畜無害的神情來,還都帶着點詫異憤慨的樣子——好象這傳聲造謠的事情,都是別人乾的,都跟自己無關。
他媽的!我在心裡罵了一句,我敢斷定新任市委書記嫖娼被抓的消息現在已經在長川傳開了——至少在上層建築這一塊,肯定已是盡人皆知。
嗯,這個事情上,有人歡喜有人憂啊,只不過不知道誰會歡喜誰會擔憂呢?我捏着下巴,苦笑了一個。
藍萱好象有點擔憂。她靠近過來,湊到我耳邊輕輕告訴我說,“沈宜修,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真是打算來幫你的,我想這個時候你絕對會需要我。”她說,“沒想到你搞得這麼大,會有麻煩的,這種事情,誰不是偷偷處理一下就完了呢?”
我把臉別開了。“藍總,謝謝你的關心。”我說,“但是拜託你好好站着說話,行嗎?”
說真的,我確實怕麻煩——藍萱離我這麼近,我渾身都不自在。
不自在的原因當然有很多,最主要的一個是因爲不遠處蘇靜美的表情。她站在走廊裡,雙手攬臂,依然故我,依然是淡看風雲的平靜,只不過這時候嘴角多了一絲揶揄的笑意,也不知道她在笑話誰。
順着我的目光,藍萱也發現了蘇靜美,她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妙目流盼,馬上又轉臉過來端詳我,好象覺得不可思議一樣。“蘇副市長,她還真在這裡?”她臉上也露出古怪的微笑來,好象想通了什麼一樣。“小沈,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沒腦子了哈——”她說,“我說這事怎麼鬧出來的——她不跟你鬧纔怪!”
說着話,藍萱又瞟了蘇靜美一眼,然後笑嘻嘻地說,“女人嘛,不管看上去怎麼開明豁達,碰到這種事都得抓狂,你讓她幫你解圍?不是明擺着給自己找麻煩嗎?”
我本來正準備反脣相譏,訓藍萱一個,聽到她後面幾句話後,不由得也愣住了。我迅速回想一下今晚全過程,嘿,別說,還真是這麼回事——自從蘇靜美怒氣衝衝地出現,就沒見她跟我消停過,不但不配合,還一點都不相信我,盡給我鬧彆扭,完全無視我的處境,整個一感覺就是喪失理智了啊。
她不會真以爲我嫖雞了吧?還吃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飛醋了?這還是那個精明睿智洞察力十足的蘇副市長嗎?
我斜着眼睛,也往蘇靜美那方向看——白衣飄飄,淡雅如菊,還是熟悉的神仙姿容,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悍婦村姑的惡俗意思。
藍萱依然笑咪咪地,“我就不一樣了,你做什麼我都不反對,都會無條件地幫你。”她的語氣很親暱,“小沈子,記住了,下回碰到這樣的事情,記得讓我來擺平,絕對比她要合適——”
“去去去!”我不耐煩地揮揮手,“胡說八道啊你!”
這個時候沒心思理會女人們在考慮什麼了,因爲已經看到老陸的5號車出現在院子裡——好傢伙,終於來了。“小藍,讓開點,這裡沒你什麼事。”我很不客氣地把藍萱撥拉開了。“要看電影的話就找好位置,馬上開始了。”
隨着幾聲車門的開合,聽到外邊老陸爽朗的笑聲,“喲,這不是小趙嗎?公安局長怎麼跑派出所裡安排停車了?改交警了?還是給人擼了帽子?”
然後聽到北川那位小趙局長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什麼,聲音小了點,具體聽不清,不過好象挺有情緒,就跟小孩在跟家長抱怨委屈似的。
“陸書記到了。”縣委書記朱高志湊上前來,恭謹地請示了一個,“沈書記,這裡地方太小,是不是安排大家到縣委開會?或者,上公安局會議室也行?”
說話的時候,朱書記的眼神向外面一瞟一瞟的,樣子有點期待——顯然老陸的出現,他認爲是可以給北川領導們解圍的。
“不用。”我拒絕了他的請求,“現場會嘛,當然要在現場開——我也在等陸書記,現在他到了,大家可以開始議事了。”說完我冷冷一笑。
政法主管書記陸援朝,作爲政治過渡時期唯一的市委副書記,目前在長川的份量很重,影響力可不僅僅限於政法這條線——任小天倒臺下野後,我並沒有按照常規態勢,放出收容所來接納投誠容留歸降,壯大自己的派系,所以那些無處投靠的舊臣故人遺老遺少,包括觀風望潮派,或明或暗地都有向陸系山頭靠攏的意思。加之前任市長剛退,常務林副市長又被拿捏得沒了脾氣,導致現在的長川,三朝元老陸副書記一枝獨大,基本可以算得上舊派勢力的代言人或者說風向標,看他眼色的領導很多,人氣一時非常旺盛。
果然,老傢伙一進來,氣勢就顯得與衆不同,身後的領導們紛紛上前出言招呼,大廳里人聲鼎沸,喧譁起來,氣氛跟剛纔的沉寂截然兩樣。
老陸很隨意地朝大家擺了擺手,場面纔再度安靜下來。“搞什麼名堂?”他第一句話就衝我抱怨,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當我們都有年輕小夥子這麼好的精力?半夜三更可以不睡覺?跟這裡來玩過家家?”
“不好意思啊陸書記,這個時候還得勞動您的大駕。”我聳聳肩,“不過沒辦法,你手下這些公安同志們不讓我睡覺啊——”
“哦?是嗎?還真有事?”老陸皺了皺眉頭,有點難以理解的樣子,“難怪開始有人傳謠,說沈書記嫖娼被抓起來了,我罵他胡說八道呢,後來一想不太好,所以不是還打了電話問你嗎?你又沒說什麼——這個事情,到底怎麼弄的?”他的聲音有點高,也顯着驚訝。
我淡淡一笑,回頭招呼了一個,“卞秘書,陸書記不太瞭解情況,你跟他介紹一下。”
然後卞秘擺出架勢又開始彙報,不過他的話只說到一半,我在派出所裡的遭遇還沒交待,就被老陸搖搖手打斷了。
“小事情嘛,何必興師動衆的?”老陸輕描淡寫地說,“你告訴人家你是誰不就行了?保證什麼事都沒有——我就不信,誰還敢拿你市委書記開刀?吃了豹子膽了他?”
我愣了一下,覺得老陸這個態度有點不可理喻。“陸書記,聽你的意思,沒有表明身份,這事還是我錯了?”我看着老陸冷笑一聲,“你不是想要告訴我,法律有兩種吧?”我說,“如果不是以一個普通市民的身份出現在這裡,我想到不會有如此意外的發現——也許在陸書記手裡,公安機關的作風一直就是這樣,靠罰款抓收入,以創收爲目的,甚至辦案也可以不講方法、不擇手段,是嗎?”
老陸沒有理會我義正辭嚴的質問,他的表情非常輕鬆,一點也不象遭到攻擊時的反應。“沈書記發現了什麼問題?”他很隨意地問了一句,“我可還真不清楚情況,這個所裡的幹警到底做了什麼,搞得沈書記這麼惱火?”
“不是惱火,我只是很驚訝。”我冷冷地說,“我沒有嫖娼,卻被整成了嫖客——”
老陸再次爽朗地大笑起來。“真的嗎?那倒真有意思了,這不弄得跟拍電視一樣嗎?呵呵。”他居然還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你沈書記怎麼會是嫖客呢,不可能啊對吧?我就說了人家是造謠的,大家知道沒這回事就行了吧,弄那麼複雜,還上綱上線的,有必要嗎?”
我吸了一口氣,“老陸,請注意你的言辭,你是政法專管的領導,說話是不是要先考慮一下法律立場呢?什麼叫做上綱上線?”我提醒他說,“這不是我在有意製造什麼矛盾,而是公安部門的辦案方法有問題——”
“那好,沈書記的意思呢?準備怎麼處理?”老陸毫不猶豫地接上了話。他隨手接過老朱遞過來的一支菸,又就着身後小趙局長上的火點燃了,然後側過臉來,眯縫着眼看我,神色間頗帶了點胸有成竹的味道。
“第一。”我說,“涉及此事的違規違章相關人員,必須按規定來,依法處理,”
“嗯,還有呢?”老陸淡淡地說。
“第二,公安部門在這件事情上體現出來的工作作風,非常惡劣,必須加以整頓。”我說,“現在警察的社會形象,總體而言不是很好,爲什麼?”我掃視一眼大廳裡的高階警察們,然後用手指了指頂上那個牌子。“很多羣衆都說,人民公安眼睛裡沒有人民,只有人民幣,只有人民逼——包娼庇賭,放水養魚,一門心思就只會撈錢。”我說,“當然,我認爲這是謠言,是對警察形象的詆譭,但是今天這個事情,證明了什麼呢?同志們,值得大家深思啊!”
“這個派出所的行爲不是唯一的,它很典型,反映當前政法機關存在的很多工作方法上的問題,譬如以罰代法,譬如不講證據,胡抓蠻幹,搞逼供信。”我又說,“在這裡我有重申一下,就是紀律部隊、法律部門,首先自己要守紀律講法律,才能——”
“沈書記的意思我瞭解。”老陸打斷了我的滔滔不絕,他笑着說,“執法機關的形象問題,是個大題目了,嗯,就事論事吧,今天這個事情,沈書記的具體意見呢?”
我看着老陸,老傢伙也盯着我,兩個人視線在空中對撞出火花來。
“我覺得有必要搞一次全面整頓——端正態度,整肅風紀,重塑長川警察在人民羣衆中的形象!”我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具體做法可以從縣市兩級公安機關自查自糾開始——過去工作中還存在哪些違規,羣衆意見最大的問題有哪些?有沒有可以整改的地方,是不是引起了足夠的重視?”說着話,我的手又在大廳裡的表情錯愕的領導們身上劃了一圈,“我的意見是,成立一個專項行動領導小組,我和陸副書記擔任組長,成員包括市政法委的劉副書記、公安局的老魏和王政委,市紀檢委也應該派員參加。各縣區以及市公安局必須好好查一查審一審,把材料報上來,至於最後有沒有問題,能不能過關,由領導小組作結論。”
“比如今天這個派出所的問題,可以作爲一個反面例證。”我又補充一句,“證明北川縣公安局工作做得不好,他們的局長政委必須承擔領導責任,我建議北川縣委縣政府,可以考慮給他們停個職,讓他們好好反省一下。”
前面幾句都還沒什麼,身旁領導們表情嚴肅地傾聽指示,都在點頭附和。直到最後一段最具體的東西說出口時,大家纔對我的意圖恍然大悟,一個個看着我表情驚訝得很,估計全嚇着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借題發揮。敲打來得非常具體——我要藉機對長川的公安系統動一動手了。
沒什麼好商量的,雖說今晚只是個偶然事件,但是既然已經牽涉到政治上來了,而且看着某些人的意思還想趁機弄我一下,那我肯定就得給他敲打敲打。
目前我在長川屁股還沒有坐熱,所有人都清楚因爲得不到省委支持,我這個市委書記的前途實際上依然未卜,加之我又沒有開香堂單獨立一個什麼山頭,所以導致有些系統部門全成了陸副書記的天下,一水的陸系人馬,唯老傢伙馬首是瞻——比如說政法這一塊,跟我走得相對較近的幾位領導,包括劉子衛,還包括市公安局的老魏,在班子裡的小日子都有點不太順心,說話沒什麼號召力。
這些情況劉子衛早幾天就跟我抱怨過,說自己在政法委裡那些新同事對他敬而遠之,不太樂意搭理他,做起事來擎肘也多。但是我也沒鳥他,我清楚這些現象的成因,不是目前一時三刻可以解決下來的——因爲老陸在後邊挺着他們。
陸副書記算是市委班子里長川老人的代表,很多地方我還得倚重他——總不能真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吧?而且直到目前爲止,老陸也還算識趣,沒有明着跟我搗什麼蛋,該表態的地方表態支持,該擁護的地方絕不反對,一點也沒有跟我兵戎相見的意思。讓我覺得在過渡時期,他能有這樣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所以作爲戰略交換,有些事情上我也就讓着他了。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不能讓,得搶先下個手:一是趕上了沒辦法,不動一動的話,會給人家抓我個把柄,所以不動則已,動就要來個大場面,大到讓所有人都以爲我的出發點就是要在政治上表個態、整整風;二是敲山震虎,警告一下某些同志不要太過得瑟,不要企圖在每一件事情上都等着抓我的小辮子,該老實的地方你就得繼續給我蹲着!
第二部 第一卷 25 暗戰(二)
“這個領導小組,我跟陸書記掛個名,具體工作由劉子衛書記負責吧。工作的目的,就是以法律爲標尺,以事實爲準繩,把近年來羣衆反映比較大的一些問題,都過一過篩子,有沒有違背法治精神的地方——如果有的話,該整改的整改,該追究的追究,絕不姑息手軟。”我又說,“而且我在這裡強調一點:這次行動不能走過場,不能打水漂,不但要真抓,而且要抓到實處,要拿出認真改正的勇氣來,要有自我純潔、樹立形象的決心和信心!要讓人民羣衆真正感受到,人民警察依然是爲人民服務的!”
這幾句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但是卻沒有得到大廳裡的人們立即響應,大家面面相覷,都有幾分愕然,過了兩分鐘後,有人鼓起掌來——藍萱。
“沈書記,說得真好!”藍萱歪着腦袋,一臉燦爛的微笑,還呱唧呱唧地拍打巴掌,也不理會旁邊領導們看她的目光。
鼓掌這玩意是這樣的:有人拍起了巴掌,邊上人不動動手就會感覺臉上掛不住,沒事還會給人誤會自己在反對什麼,於是大家在很不好意思的狀態下集體鼓掌——雖然大多數領導臉上都掛着不以爲然的表情。
我朝人羣中的劉子衛眨眨眼睛,這丫現在神色就不自在,手上跟着別人打巴掌,但是臉上惶恐多過高興——我清楚他的想法,可能是感覺太過突兀,事先沒有得到一個商量吧。
沒有跟任何人商量的時間,今天的事件純屬意外突發,但是我要讓它成爲一個切入點,導出最實際的政治手段:就是揭開長川公安系統一家獨大的蓋子,賦予劉子衛跟老魏具體的主導權力,讓他們在這次借題發揮的行動中有機會去搞一搞清洗,打擊異己、樹立威信——對他們來說,作爲過來人,要抓警察亂處罰不講法的情況,那還不是手到擒來,證據一抓一大把?把這題目給他們,那可就是賜了把尚方寶劍啊,說弄誰就可以弄誰,最不濟也能借由頭追人家個領導不利、失察之責。
也就是說,關於本次行動的臨時構想如果得手,長川公安系統的大部分領導幹部就要在劉魏手裡過一過堂了,不管怎麼弄,勢必都將形成對陸系勢力的打壓,劉魏二人在政法系統的威望值可以直線上升——這就是我希望達到的政治目的。
掌聲稀稀拉拉的還在繼續,在場的領導尤其是警察領導們的樣子都有幾分愁眉苦臉,一個個看着我直髮愣。“嗯,好了,不用鼓掌,我僅僅是作個提議。”我手往空中壓了壓,“大家各抒己見,就這個提議商量一下吧——”
“呃,沈書記——”北川縣委書記朱高志站了出來,他的樣子頗有幾分爲難,“抓一抓警風,確實很有必要,這個行動我絕對贊成。但是我們這位小趙同志——”他隨手一指老陸身後的公安局長,“工作上一直兢兢業業,誠誠懇懇,今天這個停職處分,對他來說是不是重了點?沈書記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我贊成沈書記的決定!”北川縣長王玉兵馬上跟着站出來,“停職算什麼?沒撤他的職,就已經很不錯了!”看樣子,大炮同志跟老朱勢不兩立已成習慣,絕不放過每一個能抨擊他的機會。“什麼兢兢業業誠誠懇懇?屁!”他罵得很粗俗,“整個北川縣,也就朱書記能給他這個評價!他趙小軍手上壓了多少案子?有說他好話的嗎?以我看,他這個公安局長,早就該下了!”
領導們一片譁然,顯然在政治場上,這樣赤裸裸的攻擊行爲大家看得不算多。
“哎——王玉兵,我警告你,話不能亂說,要講證據的懂嗎?”看樣子,朱高志實在是受不了他的搭檔,“在場這麼多領導——”
“人再多我也敢說!”王縣長的臉很黑,話很毒,“他不就是你朱書記的家奴嗎?對你一個人兢兢業業誠誠懇懇還差不多吧?”
“王玉兵!你這叫心理陰暗!”老朱發火了,一張胖臉紅得發紫,彷彿能滴出血來,“就事論事——你胡扯什麼雞巴鳥蛋的玩意?!”
“朱高志,我告訴你,我還就心理陰暗了!”王大炮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頂上他的對手,“北川給你們這些人搞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我看不過眼,也管不了,可我就要罵,怎麼啦?”他的一張瘦長馬臉寒如鐵石,青得發黑,“就事論事也行,就這個趙小軍的業務能力工作水平來說,他能幹什麼?他做過幾件正經事?上樑不正下樑歪,咱們現在治安狀況這麼差,不追究他追究誰?”
“還有,老朱——”他指着朱高志說,“你還別提雞巴鳥蛋這個事,真要扯起這個來,趙小軍還得多幾樁,朱書記,要不要我具體談一談,他趙小軍跟你是個什麼關係?”
朱高志恨恨地嘿了一聲,不說話了,顯然對手提的這個,算是戳到他的痛處。
其實這個事情我四年前就聽說過了,無非就是講北川縣這個姓趙的公安局長,以前是幫縣長朱高志開車出身,因爲侍候領導得法,事無鉅細無微不至,甚至連自己小姨子都可以雙手奉上,供領導生活需要,然後就錄編轉了幹,然後就到一鄉上當了副鄉長,然後是鄉黨委書記……就這麼一步步地上了位。而且在其當上公安局長之後,吃水不忘挖井人,很多時候依然身兼縣長大人的司機,出差辦事陪同領導一起外出,忠心不貳。
老朱這個人呢,很有點寡人之疾,記得當年長川有個笑話,就是說北川公安局長的車裡,一定會有三樣刑具:手銬、偉哥以及避孕套,公安局長抓來小姐,朱縣長過目之,然後決定使用哪種刑法來對付……當然,這只是個笑話,我們都不相信一位縣長的品味會低劣到如此程度。
現在看老朱的表情很鬱悶,可能在這個話題上他還是有點避諱的想法,不願意跟對手正面論爭——天知道王大炮這種極品,大嘴一張,還能轟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炮來!
周圍一圈領導看着北川縣兩位當家人頂牛拌嘴,都有點呈癡呆狀——半夜三更地,在這裡爭論這個,未免跑題太遠了吧?
“沈書記,我擁護你的決定。”王縣長轉臉過來看着我,樣子非常誠懇,“北川縣目前的情況就是你所看到的——治安不佳,風氣敗壞,公安局的領導必須爲之承擔責任。”他說,“如果還需要向上追究,該我負什麼責,我一樣願意承擔!”
“嗯,不錯。”我點點頭,對大炮同志的配合態度表示讚揚,“王縣長這個態度就很正面嘛,積極主動,不迴避問題,值得表揚啊。”接下來,我開始作指示,“那麼這個專項行動的開展,就從北川開始吧,子衛書記,把相關的老案子調出來翻一翻,有沒有違章處罰的,亂打人的,啊,要注意那些羣衆投訴沒有處理的問題,應該作爲重點——”
“等一等,工作程序有問題啊!”老陸突然插進話來,“沈書記,你是說以今天這個事情作個反面例子是吧?”
“是啊。”我說,“有什麼問題?”
“理由不太能站得住腳啊!”老陸依然面帶微笑,不慌不忙地說,“人家肯定會問,北川縣城關派出所的處罰究竟錯在什麼地方,爲什麼被你沈書記親自當成典型給抓了,對不對?”
“哦,陸書記。”我瞟了他一眼,“你就是想說我到底有沒有嫖娼,對吧?”
“當然。”老陸毫不含糊地說,“這是很關鍵的問題,牽涉到這個派出所的處罰是否成立,也牽涉到沈書記的提議是否正確,還牽涉到整風領導小組的存在必要性——我相信所有人都會問上一句。”
“應該要有一個明確的結論,證明公安機關在沈書記的問題上確實搞錯了,存在違章處理、隨意罰款的行爲。”老陸看着我,話說得也很誠懇。“既然是從法治角度出發看問題,那麼這個結論必須作出,否則恐怕大家就算接受處理,心裡也會不服氣吧?”
我想了一下。“是的,我有沒有嫖娼,這是個前提。”我說,“陸書記的看法呢?”
老陸狡黠地一笑,“我們當然都相信你,沈書記是大班長,不信你還能信誰?”
“但是——”他又說,“恐怕不是所有人能都象我們一樣吧?別人會怎麼說——”
“律人者必先自律,我沒有嫖娼。”我很乾脆地說,“當然,這一點也需要得到客觀證明——很容易的,你們馬上可以進行調查。”
“這種事情,調查起來——沒必要了吧?”老陸搖搖頭,語氣突然有點猶豫不決,“我們做領導的,當然相信你沈書記不可能幹這種不着調的事,但是——人言可畏啊!”
“主要是傳出去不好聽,我的考慮——政治影響是個大問題。”老陸把手上菸頭信手扔在地上,然後用力一腳踩滅了,“市委領導跟嫖娼這種事情聯繫到一塊,還給當個案子給查上了,這事怎麼傳怎麼黑,越說越不清,人家是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啊!沈書記剛纔不是提到形象嗎?現在外面對領導幹部的形容,那也是一抹黑啊,什麼難聽說什麼——當然,領導幹部不能潔身自好,也是個普遍現象,這一點倒也不怪羣衆議論,現在這些輿論啊,很讓人頭疼——”
我有點愕然——我不是沒考慮過老陸說的這些情況,只是我沒想到他真的會這麼說,有點麻煩了。
“整頓警風是個大題目,我也贊成,不過不差這一時半會的時間,得慢慢來,教育爲主嘛。”老陸的語氣異常平淡,好象說的什麼都與他無關。“關鍵是時間不太合適,還攤上個市委書記嫖小姐被抓的謠言,你說不闢謠吧,搞起行動來師出無名,大家不理解啊,如果要調查一下搞個結論的話,又確實不方便——”
說着話,老陸還嘖嘖嘴,好象真的很爲難,“以我的看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維護形象的角度出發,這樣的事情帶過去就算了,小事一樁嘛,有什麼好查的,還搞那麼大幹什麼?——大家的意見呢?”他後一句話是向大廳裡全部領導發問諮詢的。
周圍立馬響起一片贊同附和他的聲音——顯然在這裡,多數人都不希望我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追究下去,搞個大動作出來。
“不行!不管外面說什麼,一定要查!查到底!什麼事情上都給他捅一捅!”我的一口氣上來了,寸步不讓。老陸的態度曖昧得很直接,混淆概念,偷換我的主題,他對我說的警風警紀那些幾乎不談,全部意思就在嫖娼上作文章;而且他話裡的隱含意思,說的那個不查不追究還是礙於市委領導的身份,並不代表我有沒有嫖娼行爲——甚至在他的話裡,我還頗聽出點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味道來,實在不可忍受。
“嗯,既然沈書記態度這麼堅決——”老陸沉吟了一個,然後眯縫着眼看我,“那就——查一查?”他的語氣有戲謔的意思,“對你沈書記的形象不太有利哦,我覺得還是穩妥點好。”
我正要開口,突然感覺有人在後邊扯了一下我的衣服,轉臉一看,發現是劉子衛。他的表情很嚴峻,朝着我微微搖頭,應該是在提示我不要太沖動。
我的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然後下意識地摸摸鼻子——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給老陸這麼一攪和,還真是有點尷尬了。
其實是個兩難的選擇:我本來希望通過對警隊的整風行動,避開嫖娼這一話題,達到政治上的目的;但是看老陸的意思,必須先證明我沒有嫖娼,在我身上存在錯誤處理的事實。他沒有說錯,這確實是前提,否則搞什麼行動都叫一個名不正言不順——以非法行爲來推導出合法結論,這種做法絕對無法服衆,我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去幹,首先肯定要求證我的清白。那麼在事件調查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傳出輿論,老陸還有很多人會非常高興地介入到事件裡去推波助瀾、煽風點火——我有沒有做過他們絕不關心,他們也會認爲這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只不過對於傳聞而言,這種事情具備相當可觀的爆炸性和轟動效應,他們會讓我在這種難堪的話題上威風掃地、顏面無存。
不要說什麼清者自清的話,我相信聯繫到年輕的市委書記,聯繫到嫖娼被抓然後被查,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都將在民間傳說裡被抹得一團烏黑——這樣的政治成本,實在是太高昂了。
那麼,就按照老陸的說法,考慮到影響和輿論,仍然選擇低調一下,帶過去就算了?嗯,這確實是我先前的考慮,但是現在不行了,老陸沒安着善心:事情既然已經爆出來,不敢自查自糾,當然是顯着心虛理屈,他說的不追究可不是什麼好說法,意思是指領導們都知道這事,不過睜隻眼閉隻眼放了我一馬而已。現在事情是抹過去了,但是以後再要想弄清楚性質,可就等於癡人說夢——你要說自己沒幹過,當時爲什麼沒有一個明確結論?那不是有問題是什麼?如果沒有一個肯定的結論,那就表示說你有就有,而且誰聽了誰信。
政治上就這麼回事,在被動的話題上跟人較真永遠是不明智的。因爲那樣將代表自己首先會被樹成一個靶子,供人選擇任意角度擊打——比如說嫖娼這種事情,怎麼議我都會很被動,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地。
“怎麼樣沈書記?到底查不查?”老陸的聲音依然平靜,“如果一定要個結論的話,我是這麼考慮的——”老傢伙嘴角帶笑,泰然自若,“因爲牽涉到市委書記,沒有辦法,層次太高,我老陸只能親自上陣爲你澄清這個事情,呃,當然,沈書記不相信我的話,申請上級紀律部門來調查也可以,避嫌嘛,呵呵——”
呃,惱火了。
查,有人擺明要渾水摸魚,打我的悶棍,造我的輿論,還提什麼上級部門——這個事情真要把省紀檢委招來,那不更坐成彌天大禍了?沒事人家還在念叨咱呢,太他媽荒誕了!
有心退一步不動手了吧,現在場面又架了起來,臨陣退縮事小,主要給人留下個心虛理屈的話題,只怕從此以後,這個嫖娼事件都會被當成攻擊自己的把柄,真他媽操蛋!
第二部 第一卷 26 暗戰(三)
其實直到目前爲止,今晚狀況都沒有超出我的預判,甚至包括現在進退維谷的心態我開始都有過考慮。說真的,事前曾經在心裡一再警告過自己,不能惹上這樣的麻煩,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事情偏偏就發生了,甚至比想象還要來得蹊蹺古怪。
他媽的,這一次還真不是我有心玩什麼複雜的。很明顯,我的每一個破綻都被人惦記着,某些人的政治嗅覺無孔不入,他們不會放過這個能夠光明正大找我麻煩的機會。
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充其量能壞到哪裡去?從理論和實際上來看,一個市委書記在他的管轄區域內嫖個小姐,那算什麼?這種檔次級別的領導幹部,只要有興趣,身體也吃得消,儘可以天天開百雞宴遊戲花叢,如果胃口還好的話,就算一日三餐都爬在美女身上吃女體盛,估計也沒誰會來搭理你——只要不牽扯上政治,什麼都好說。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我壓根什麼都沒幹過,就給人一把摁住了屁股——我是市委書記,而且確實在自己的轄區內,我被誣指嫖娼,現在要洗刷乾淨,居然貌似要付出很高的政治成本,這可真夠讓人窩火的。
嗯,是這樣,我知道。因爲市委書記的身份對於我來說,絕不代表可以隨心所欲——除非我把自己爲之堅守的那些原則全部拋棄,徹底滑入這條河流跟他們同流合污,向他們妥協,那麼就不會有人理會這點小事,或者說我也就不會在意人家說什麼。
但是我沒那麼考慮過,政治場上,我的形象絕世獨立、超脫飛揚,在這個前提下,必須保持我的清白,保衛自己職業身份的純潔和高尚性。所以今晚面對曖昧境況一直在忍,我希望事情能夠平淡帶過,不讓政治察覺、不讓對手知道、不至於出現這種兩難局面——在今晚,我清楚自己成了一個被人構陷的倒黴蛋、土財主,但是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應對過關,怎樣小心翼翼地低調一把,不給人知道這個SB居然是什麼市委書記。尷尬的時候,我絕不考慮讓自己的職務來保護我,因爲那樣將會導致我在政治上陷入更尷尬的境地——就象現在這樣。
本來確實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是眼看着失去控制,弄成這樣,尷尬啊,早知道還不如——
我朝蘇靜美那方向瞟了一眼,發現她也正在看我,眼波淡然不驚。她把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樓道木扶手上,雙手攬臂,神色從容,一副悠然自得與世無爭的樣子。我鬱悶地嘆口氣,找到一種搬起石頭,結果把自己腳趾給砸扁了的感覺——說實話,這事爆出來,真是全怪蘇靜美,還怪我的自作聰明。本來把情況交待給蘇靜美,就是指望在誰也不驚動的前提下,蘇副市長低調一點放馬過來,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到派出所裡隨便亮亮PASS,擺個POSE,再隨便打上個招呼,說句這是我朋友,不聲不響地把我給撈出去,不跟好玩一樣嗎?保證什麼後果沒有,跟誰都不牽涉。
但是現在——呃,藍萱說得對,這種事情上叫蘇靜美來解圍,還讓她配合打招呼賣面子、搞點小暗箱操作,不是純屬跟自己腦袋過不去,非得弄個金箍給套上嗎?搞得驢頭不對馬嘴,完全不靠譜啊!唉,所以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也不能怨別人,我這毛病是自找的。
我又看着藍萱,發現這丫頭露出得意洋洋的嘴臉,笑嘻嘻地望着我,典型一副幸災樂禍不懷好意的勁兒,好象已經在準備等我出洋相了——丫的至於嗎?我知道你們藍家跟老陸關係不一般,半夜三更得了信息,立馬從長川飆車過來,跑小縣城裡看政治電影,就是想找機會跟着笑話埋汰我一個?我還就跟你說:市委書記嫖娼又怎麼滴?是你能奈何的嗎?何況咱這清清白白的,女人毛都沒摸過一根!今晚這個事情上,要想看老子出洋相的,做夢去吧!老子形象不要了,拼着給人造謠抹黑,也要狠狠踹上你們兩腳!他媽的!德性!
“嗯,沈書記,怎麼樣?”對面老陸又燃上一支菸,他的樣子非常愉快。“這個事情由你做主,到底怎麼處理,查還是不查,全憑沈書記的意思。”
“這個——哦。”我把目光從藍萱那兒轉悠回來,略微鎮定心神,然後考慮了一下。應該說老陸擺出的態度溫和平靜,不帶什麼侵略性,但是確實讓我感覺到難受。他不讚也不批,不頂也不鬧,就這麼曖昧的一推手,直接把問題放到讓我最尷尬的位置。我好象找不到一個完美解決的方法,因爲事實上我已經處於被動之中,從正常情況看,我現在好象還不能發脾氣,因爲那樣會更加讓人覺得我這個理屈詞窮勃然大怒來。
嗯,好象能考慮的只能是如何防守,不被打得更慘——在這個題目上,我已經失去了攻擊的主導權。
“沈書記,既然把長川政法口的領導們都召集過來,那就聽聽大家的看法吧?”老陸見我沒說話,又用探詢的口氣問了一句,然後他再次表明自己的觀點,“我先談談我的個人意見,還是那個——低調一點,穩重一點,又不是什麼牽涉國計民生的大事情,不管什麼情況,當事人有沒有錯誤,我建議都不要再追究了,不要什麼事情都搞得那麼滿城風雨的嘛!”
“當然,主要還是考慮到一個政治影響,考慮到市委領導這個形象保護問題——大家怎麼看呢?議一議?”老陸面帶微笑,朝衆人徵詢了一個。
在老陸鼓勵的目光下,除了有限幾個人外,其他領導想都不想,七嘴八舌地立馬附和上了,大廳裡一片嘈雜。魏其雲劉子衛他們神情默然,看着我的目光都帶點尷尬。顯然他們也以爲我突發奇想,希望通過這件事情達到清洗目的,理由太過勉強,拿不出手——因爲連我自己在嫖娼的事上都說不清楚,站不住腳。
“是啊,說不清楚啊,越查越糊塗!”說話的是紀委書記老秦,“這種事我們手裡處理過好多,性質就跟匿名信告領導的狀一樣——查來查去,有沒有事不說,領導名聲先給搞臭了。”
“老陸說得有道理,影響是個大問題。”朱秘書長連連點頭,意示贊同,“沈書記人年輕,又沒結婚,這種事情上容易給人背後造謠,不利於長川形象啊!我也覺得沒必要查什麼,就當沒這回事吧。”
北川書記老朱趕緊不失時機地攪和進來,“是啊是啊,市委領導們立場就是高,政治上比我們看得清,輿論這玩意,確實讓人惱火得很。”他斜眼看了一下邊上神情鬱悶的王縣長,趁機攻擊了一個,“比如有的人,最愛傳這種謠言,就跟蒼蠅似的,一天到晚盯着廁所那點陰暗面,讓他們聽見這情況,還不跟揀到寶一樣,滿世界噴糞?”
包括我在內,領導們全體愕然,都看着朱胖子,因爲感覺他這個比喻來得太過華麗。
但是馬上我們就知道了,真正詞藻華麗的大俠不是他,而是他的對手。
“放你媽的拐彎抹角屁!”縣長王大炮眼睛一瞪,反擊絕不含糊,而且嗓門更大,語驚四座。“朱高志,你全家都是蒼蠅!你全身都是陰暗面!蒼蠅不釘你釘誰?”
集體譁然——這個夠勁!哈哈!
“哈哈!”朱胖子仰天打個哈哈,不怒反笑,“你看你看,又沒人說你,自己馬上跳出來,急成這樣,邏輯都有問題了——”
我們又轉臉過來看他,然後想了想,覺得王大炮的罵人邏輯確實欠通,實在有趣,然後領導們又都笑將起來。
只有陸副書記沒笑,而且臉色變了,很青很硬。“王玉兵,要罵街,上菜市場去,這裡不是你表演的地方。”他冷冷地說,“作爲一級政府領導,北川縣的法人代表,素質如此低下,難怪這個縣的工作一直做不好,上樑不正這話,恐怕要擱到你身上纔對吧?”
這個綱上得夠意思,現場領導們都停了鬨笑,認真下來,又看着王玉兵。
沒想到大炮同志居然也在冷笑,而且臉色更青更硬。“陸書記,您這是給我下結論了?要是覺得我不能勝任北川縣的工作,完全可以撤我的職嘛!”跟他臉色一樣,縣長大人的嘴頭一點也不軟,“我這個人素質是很低,人品也不好,不懂得討好奉承、巴結鑽營,但是我可以保證,自己沒有陰暗面給人釘。我罵人是因爲我敢罵能罵——他朱書記敢嗎?”他手指朱高志,眼睛卻盯着陸副書記,語氣頗不友善。
“放肆!這是什麼態度?你怎麼說話的?”
“王玉兵,有沒有組織觀念?有沒有上級概念?”
秦書記跟朱秘書長同聲喝斥起來。
老陸深吸一口氣,朝着王縣長點了點頭,“很好。”他淡淡地說,“你這位同志,很有性格,我以前沒有看出來。”他說,“但是,我確實覺得你不適合縣長這個職務,起碼一點,同志之間就算有論爭,你也不能把手指到對方額頭上吧?你這個行爲,跟街頭流氓吵架有什麼區別?”
“這個王縣長,您沒看到的的地方多着呢!”朱高志面對對手的指頭,一臉委屈地說,“連開常委會,他都能這麼跟你吵,什麼事都議不下——我是受夠了。”
面對領導們的集體怒視,王大炮的表情有點悲哀,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手放下來,不說話了。
見對手悶了,朱胖子得意起來,“老是擺着個怨天尤人的樣子,好象誰都欠他個二五八萬一樣,什麼都看不慣,什麼都能說三道四——”他倒是好象揀到寶貝,興高采烈的,“好象全世界就他一個人是對的,是正義的,就他掌握了真理,別人都有問題——什麼思想,陰暗!”
王縣長的表情越發憤慨,恨恨地瞪着朱胖子,欲言又止。一幫市委領導的虎視眈眈之下,再放驚世駭俗的炮,可真會出政治大麻煩——包括我在內,這個場所集中了五個市委常委,完全可以將他就地免職,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他也得掂量掂量後果。
“跑題了啊,老朱。”我看着樂不可支的朱胖子,不動聲色地插上一句,“我們在開現場會,你老說什麼陰暗陰暗的,是不是對我有想法呢?”
朱胖子愣了一下,對政治對手的討伐嘎然而止,然後他把臉轉過來,面上有點變色,“我怎麼可能對你有想法?沈書記,你都聽見的。”朱胖子可能沒想到我怎麼盯上了他,“我可沒亂講什麼,陸書記也說了,都是他王玉兵在罵街——”
“是的,我聽到,哼哼。”我冷笑,“蒼蠅也是你說的,陰暗也是你說的,你是不是覺得今晚這個事情上,我挺陰暗的啊?”
“不會吧老大?”跟他搭檔此刻表情完全一樣,朱胖子一下子就鬱悶起來,“這裡這麼多人聽到,我老朱什麼時候有這意思了?”他的目光在其他幾個市領導臉上掃來掃去,好象希望他們能出言幫自己證明一個。
第二部 第一卷 27 拐彎抹角的關係(一)
老陸擡起頭來,咳嗽一聲。“沈書記,我想你是誤會了——”
“誤會?我還沒到耳聾眼花那地步!”我打斷老傢伙的話,“我們在議的什麼事?老朱你又扯到哪裡去啦?老王爲什麼會罵人?換了是我,也得罵——他媽的,你說誰陰暗?你腦子是個金魚缸啊?養熱帶魚的?還養出個王八來了?”
朱高志一臉的張皇,還有莫名其妙,他也不敢說話了。
說實話,我發這脾氣倒不是爲了要訓朱胖子,而是希望挺一下王大炮。政治場我是太瞭解了,剛纔老陸的表情和態度一看就不對頭,我敢打賭,他絕對以爲抓上了王玉兵的小辮子,準備搞個借題發揮,我再不表明一下態度,估計老陸就得衝北川這位縣長大人下手了。
“給我好好回憶一下,自己都說過什麼!你那點小影射,我聽不出來?”我擺出跟王大炮一樣的茶壺姿勢,一手撐腰,一手怒指朱胖子,眼睛挑釁地瞪着老陸,嘴裡毫不客氣地挖苦這兩個傢伙,“別把人家都當傻子!這年頭,比錢包比地位,大家確實有差距,但是比起智商來,都是一樣的!”
再說句實話,我還希望老陸能跳起身來,跟我拉開架子大吵一場,那就能名正言順地對他不客氣了——哥們心裡正煩着呢,拿他開個練,挺好。
可惜的是老傢伙並不接招,他搖了搖頭,對我的挑釁視而不見,置之度外,擺出很有涵養的德行。“別動氣嘛,沈書記。”他心平氣和地說,“我理解你的意思——北川縣工作沒有做好,我也跟你一樣,心裡不舒服,一肚子火氣哪。”
“什麼原因呢?”然後老傢伙轉了個身,面朝大廳裡的領導們,作起報告來,“還是領導班子有問題——不團結,不和諧,不能同舟共濟、攜手合作,事事拆爛污,互相扯皮鬧意見,剛纔的現象,就是個明證啊。”然後,他話風一轉,還是選擇向王大炮摟了火,“就我剛纔看到的情況,以及以前對北川領導們的瞭解,我的個人看法是:這位王縣長,好出風頭,意氣用事,經常因爲個人好惡影響團結,製造矛盾,可以說是政治上一個不安定因素,班子裡沒個好氣氛嘛。”
我一愣——老傢伙也抨擊得太直接了吧?不過馬上又想到,老陸可能還不知道在此之前我跟王玉兵已經有過接觸,當然更不清楚我對這位另類縣長的看法——就剛纔的場面而言,王大炮態度確實有夠惡劣另類,令人髮指,說他一句政治上的不安定因素,完整匹配。嗯,看起來確實如此,老陸對這位同志表現出來的性格,概括得比較到位,那麼,他說這些,又想幹點啥呢?
“班子裡有這樣的同志,怎麼能夠開展工作呢?怎麼能夠做好事情呢?縣長如此,這個縣又如何能不亂呢?我看北川的現狀,王玉兵同志要負很大的個人責任。”老陸面無表情地下了個檔次很高的判語,然後轉過臉來看着我,貌似徵求我的意見,“沈書記,你不是也說過,北川縣的治安狀況不好,領導難辭其咎嗎?我同意你的意見。現在我建議,首先應該追究這位縣長同志的責任——讓他停一停職,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大廳裡一片譁然,顯然大家都看出來了——圖窮匕現,老陸也終於亮出他的手段。這一招,叫做暗渡陳倉、借刀殺人。
然後還是贊成,還是附和。
“確實不象話,根本不象一個縣政府的領導!”紀委秦書記忿忿地說,有點義憤填膺的味道。
“老陸說得有道理啊,大家都清楚,北川的工作難於開展,關鍵就在於班子不團結。我看有必要在作風整頓上下點工夫,團結穩定纔是大局,纔是做好事情的基本嘛。”朱秘書長的表態絕對正確,絕對主流。
然後大家眼睛集體望着我,意蘊非常明顯,就是說他們對老陸的提議都表示贊同,只需要我再輕輕點一下頭,附和附和衆議,就讓北川縣長這位政壇異類倒黴去吧——擅自作法者,必先自斃!
王大炮也在看我,眼神裡悠悠然然,意境很高,不抵抗也不乞求,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是那種不言悲喜的高遠空曠——這樣的眼神,突然又一次讓我感覺到如此熟悉,我下意識地一回頭,一轉眼,就看見蘇靜美的眼神,對的,就是這樣,一模一樣。
然後,突然之間,我感覺有點憤怒的想法——怎麼回事?誰都沒個招呼,就到我面前大唱失空斬,這他媽誰跟誰啊?你們順手牽羊誅政敵,把我當槍使,老子招你惹你了?當我耳目失聰老糊塗?那好,我給你們一槍,順你們的意!
“好!”我拍了一板,“看樣子大家都贊成老陸的建議,既然是主流觀點,我也沒有理由反對,這位王縣長,可以讓他停職反省,以觀後效!”
我看見老陸跟朱胖子欣慰地對視一眼,都出了口長氣,衆位市領導也紛紛點頭,意示附和我的英明決策——是的,在講究和諧的政治空間裡,一個人的另類,足夠殺死他自己。
我還看見蘇靜美的失望眼神,還有淡淡的憂鬱。她嘴角噙着無言的微笑,輕輕搖了搖頭,頗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
王玉兵也在笑,絕對的冷笑。“我同意。”他擡起下巴,露出傲慢來,“我早就該下了,這個結果絕不意外。”
“不要有情緒嘛,王縣長。”老陸笑着說,“停職而已,表現不錯的話,大家議一議,還是可以復職的嘛。”
停職,當然有機會復職,但是我也可以肯定,王縣長沒這個機會——因爲沒人會挺他。而且兩會選舉在即,這種情況下,停職等於直接免職,就算上了候選人名單,都得給他拉下來。至於以後的事,以他這臭脾氣,能夠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就算得善終撿了便宜,還想在政治場面上混?先找塊豆腐來撞一撞吧!
“是啊是啊老王,以前我也停過,不一樣挺過來了嗎?好好檢討一下,只要領導們對你的態度滿意了就能過關,沒什麼大問題的。”朱高志居然立馬不計前嫌,假模假樣地安撫起他的對手來。真他媽能裝,哼哼——我的目光又盯到了他臉上。
“還有你,老朱,我還沒說完哪。”我又指了指朱胖子,把丫嚇得身子一跳,“你也給我停職,跟他一樣。”
“領導責任嘛,你這縣委書記能跑得掉?他下了課,你真這麼能安心?”我好奇地發了一連串問題,“王玉兵當過幾年縣長?主過幾年的政?你老朱呢?這個北川縣的工作沒做好,責任全在他哪裡?你就那麼清白無辜?一點責任沒有?”
“啊?”朱胖子張大了嘴,一臉不知所云,他應該沒有想到,我這臉說翻就翻,一點也不給他面子。
“別的不說,就談剛纔你們吵架的事。”我又說,“我怎麼覺得王縣長這脾氣,全是你給撩出來的?你那說話確實有點拐彎抹角,你自己沒覺得?”
“沒有啊。”老朱又開始裝起糊塗了。“全是他在罵我,大家都聽到——”
“我讓你好好回憶,你有回憶嗎?當我白癡啊?”我冷冷地提醒了他一個,“什麼蒼蠅,什麼陰暗面,都是你提出來的,還說不是你先罵的他?”
“老陸,老朱,啊,秦書記,你們看呢?”我又轉臉問市委領導們,“他們班子不團結是事實,吵架鬥氣影響團結也是事實,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要罰也不能只罰一個吧?我的看法,要下都得下,這樣才公平!”
朱高志咂巴咂巴嘴,好象牙疼似的,一張胖臉也無奈地皺緊了。“就是打個比方嘛。”他很誠懇地說,“真沒這回事,我沒想罵他。”
“你不是罵他?你肯定?”我冷笑起來,“那就是在罵我啦?我到底什麼地方陰暗?這個你可更得把問題好好給我說清楚。”
“如果你是罵我的話,那還真把話明着說了,就更得下你。”我又補充一句。“當然,你也有機會復職。”
朱胖子呆呆地望着我,倒吸一口涼氣——他要真給停職,副市長就飛了,丫這損失可比王大炮海了去了!
領導們面面相覷,一個個目瞪口呆。王大炮在那邊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哈哈大笑,“好啊老朱,領導決定得太英明瞭,咱哥倆這就一塊歇下,洗洗睡吧,啊——哈哈!”
“怎麼樣啊?陸書記?”我很認真地跟一臉茫然的老陸商量,“就這樣吧?給北川徹底動個大手術?幫他好好地整頓整頓?”
“啊?這個——考慮一下,考慮一下。”老陸搔了搔腦袋,現在輪到他頭疼了。想都不用想,朱高志是老陸的嫡系人馬,平時沒事還幫着人家說好話打圓場,如果真讓我借這題目下了老朱——開玩笑,副市長的前程,那可是幾百萬的大工程啊,還有那麼多年苦心經營的血汗,他不得給胖子埋怨死纔怪!
“別考慮了,還讓領導那麼爲難——”王大炮忍不住跳了出來,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就跟他得到提拔一樣,“北川沒搞好,都怪我們縣領導,呵呵,沈書記說得對,都應該承擔責任,爲了北川六十三萬人民的幸福,我第一個表態,堅決接受處理!”
丫這表現太他媽張揚了,好象他不是挨處分而是受表彰似的。我瞪了他一眼,大炮同志這才咧着嘴,笑嘻嘻把臉轉過去。“朱書記,你呢?”還不忘記撩撥對手一個。
場面瞬間冷卻下來。以老陸爲首,幾個市領導還有朱胖子都鐵青着臉不說話,一個個表情繃得緊緊的,好象在緊急思考對策——我這一槍,夠他們好好享受一番了。
“哎,水果來了,來來來,大家先吃點——”旁邊的朱秘書長左右看看,突然大叫一聲,打破廳裡的沉寂,嚇我們一跳。轉臉一看,果然大廳門口有個不鏽鋼小餐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推進來的,上面堆着紅心綠瓢的西瓜,白心黃皮的哈蜜瓜,都已經切開,還有一些別的應季水果,也洗好分成一堆一堆,擺得整整齊齊。
“是啊,慢慢再議,慢慢再議。”說話是先前那位小趙局長,“領導們隨便用點,解解口渴。”他一邊指揮另外一個警察推動餐車,一邊殷勤招呼周圍的衆人。估計是他們剛從外邊弄過來的水果,方纔見到廳裡風聲太緊,市委領導一個個面紅耳赤,搞得氣氛劍拔弩張,一時也沒敢往裡面送。
藍萱笑咪咪地跑過來,“小沈,說了這麼久,不口渴嗎?——來,拿着。”她隨手從餐車上拎起塊西瓜遞給我,又轉臉打趣那位剛被我停職的公安局長,“嘿,早上四點多,哪裡找來這麼多水果?什麼都有,還是冰的——我說趙局,你可真會來事,難怪市局領導們都說你好話,誇你能幹。”
“哪裡,哪裡,不會辦事啊,挨領導批了,嘿嘿。”趙局長摸着腦袋,笑得很樸實,眼睛眯成一條縫,怎麼看都象個憨厚的農民、純潔的士兵,哪有半點傳聞中的奸滑狡獪、卑劣無恥?呃,好象還聽人說過他殘忍冷血,嗜錢如命,那就更不知從何談起了。“藍總怎麼不吃?很乾淨的,我親手洗過的,保證衛生,你放心好了,嘿嘿。”
聽聽,這說法,太純樸了,太許三多了,簡直就象天使啊!都有點讓我後悔對他的停職處理了——開個玩笑,純屬沒話找話,嘿嘿。
局長同志還在邊上磨磨蹭蹭,樣子扭扭捏捏地。看來他也想沒話找話——不過他跟我不熟悉,估計正在考慮怎麼來個戰術迂迴。“嘿嘿,藍總,這麼晚了——”迂迴到藍萱那去了。
“原來趙局還認識我?”有點意外的是,藍萱突然轉過臉,打斷公安局長關切的話語,然後很帶了點好奇地問,“我還以爲你有健忘症哪,說真的。”
“啊?”趙局長摸着腦袋,笑容變得有幾分僵硬。“藍總,嘿嘿,拿我開玩笑呢,我怎麼能不認識——”
“誰開玩笑?”藍萱的語氣變得很不客氣,一張俏臉蛋也跟着沉了下來。“好象是你想逗我玩吧?”她冷冷地反問,“我那茶樓誰封的?誰定的五十萬罰款?誰把我託的人罵了一頓?誰跟人說的要我請你吃個飯喝喝茶?趙局能不能當着沈書記的面說一說,現在到底怎麼辦?”
我擡起臉來,瞟了他們一眼。公安局長的臉色已經很難堪了,他小心翼翼地瞄我一下,發現我也正在看他,趕緊又把視線收回去,說話的聲音有點發抖。“啊?這個——小事情,小事情,一定一定,對不起對不起。”
藍萱鼻子裡輕蔑地一哼,不搭理他了。然後從身後坤包裡捻出一疊紙巾來,遞給我一張,“還來一塊?瞧你那饞樣——沒見過西瓜是嗎?”呃,別說,剛纔話講得太多,看見水果真有點口乾。我蹲在地上,一邊聽他們說話,三兩口就把手上一片瓜消滅乾淨了,風捲殘雲似的,吃相確實不太雅觀。
我接過藍萱手上紙巾擦擦嘴,又從餐車裡拎起一瓶水,打開來漱漱口,然後招呼邊上的卞秘書,“把車推蘇市長那去,看她吃什麼。”
“我去,我去!”趙局長趕緊將餐車後的警察一把擠開,親自上陣動手,滿臉堆笑地把輛小車推得嘩嘩山響,直朝蘇靜美那方向狂奔而去——在藍萱的冷笑裡,他應該感覺很難受,應該有迫切遠離我們的渴望。
藍萱看着公安局長的背影,撇了撇嘴,“德行——沒人品的東西。”她不屑地說,“藉口什麼上頭抓賭博,封了我在北川的場子,還想讓我陪他吃飯喝茶,什麼玩意!”
我淡然一笑。“小藍,還真讓我給說中啦?那可真不幸。”我很遺憾地聳聳肩,“劉書記下臺,你跟他這一離婚,日子不好過了是不?”
“不是還有老陸罩着你嗎?”我指了指大廳裡邊,隨口問她,“如果沒記錯,這陸書記,好象就是從你老爸手裡上來的?也是你們藍家的資源吧?”
藍萱把手上的小包在空中揮了兩圈,“要你多嘴!”她一臉譏諷地看着我,“先管好你自己的毛病——多少好女人貼上來不要,沒事跑這鄉下嫖上了!”
我頓時語塞。媽的!真讓人沒面子!還沒法反駁——跟她爭論這個,那可真是有腦子有毛病,顱內積水,還養上金魚了!
第二部 第一卷 28 拐彎抹角的關係(二)
擡起胳膊看看錶,都四點半了。“好啦!差不多了吧,天都快亮了!”我站起身來拍了拍巴掌,大聲招呼大家,“抓緊時間,繼續議!趕緊的!”
領導們散散落落地朝我圍攏過來——除了老陸他們。市委副書記帶着他的秘書,跟紀委老秦以及朱高志幾個人站在大廳最裡邊的角落,離得我們遠遠的,手上拿着水果,看上去好象在邊吃邊聊,不過聲音壓得低低的,有點嘀嘀咕咕的意思,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麼。
“陸書記,秦書記,啊,還有那個老朱——”我拉長聲音,再次召喚了一遍,“有什麼話敞開說嘛,給大家都聽聽,怎麼還在邊上開起小會了?”
“怎麼樣啊這個事情?”直到幾個人走過來,我慢條斯理地又發上一問,“剛纔王縣長表的態,大家都聽見了是不是?態度很積極啊,那麼到底怎麼處理,議一議吧。”
老陸板着的臉有了一點鬆動。“嗯,這個問題嘛,確實應該好好研究研究,不過一定要謹慎。事關北川縣的大局,可不能這麼倉促就作決定啊,會犯錯誤滴。”他笑咪咪地打起官腔來。老傢伙又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好象先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今天晚上,哦不對,應該是早上。”他也擡手看了看錶,“我們在這裡討論的目的是什麼?議的什麼事?好象不是要談北川領導應不應該集體下課吧?啊?是不是有點南轅北轍了?大家說呢?”
呃?這說法——難道吃過水果,風向立馬就變了?大廳裡的人們頓時面面相覷。
“呵呵,行啊,陸書記你轉得還真快。”我愉快地笑起來——老傢伙是不是腦動脈粥樣硬化,或者被水果打擊到智商?導致記憶力極度衰退,居然完全不記得先前說過什麼?他忘了首先提出處分北川縣長的人,就是他自己?“老陸啊,要不要我談一談,咱們是怎麼議到這事上邊來的?”我也笑咪咪地給他提個醒,可不能讓他當我也失憶——媽的,瞞天過海跟我玩悶將,老子一招金蛇纏絲手,把你們褲子全扯下來!大家全裸體,比比誰的大!
“都怪我都怪我!呵呵。”朱胖子立馬挺身而出,接過鏡頭。他這傾城一笑,立刻不見了眼睛,“剛纔陸書記批評我了——沈書記沒說錯,全怪老朱這張臭嘴!”說話間,他居然還真在自己的大嘴上輕輕拍了一記,“沒事我提什麼蒼蠅呢,我作檢討!我先影射王玉兵同志是蒼蠅,然後他罵我是蒼蠅,完全出於自衛還擊,不是他的主要責任,我承認錯誤,不用追究王縣長了。”
我們集體發了一愣,都看着朱高志。呃,說實話,他現在嗡嗡嗡嗡的樣子,真象只肥蒼蠅,而且我不知道他在嗡嗡什麼,好象只聽出來,他到底還是轉了這一彎,不敢跟我正面叫板。兩害權衡取其輕——朱胖子跟老陸在邊上商量的結果,肯定是寧可放過王玉兵,也不願在這個膚淺的口舌之爭上被市委書記窮追猛打,對於他來說,把自己跟那個政場另類放在相同位置被打擊,那可真叫得不償失。
“不過啊,我還得說一句,王縣長你也確實讓人生氣。”朱胖子又嚴肅地看着他的搭檔,“罵人就罵人吧,平時你罵得我還少嗎?不過今天還真不怪我說道,幹嘛要罵我全家都是蒼蠅呢?禍不及妻兒嘛,我老婆孩子可沒招惹你——還說什麼拐彎抹角屁,誰有這麼藝術的屁眼,能出放這麼高級的屁,你說相聲呢?”
我愕然——這是個什麼說法?
大廳裡有點悶悶的騷動,好象有人一口氣沒沉住,登時就笑噴了。我沉着臉掃視周圍一圈,大家又趕緊手忙腳亂地憋回去。
老朱還在表演插科打諢,逗大夥樂子。“哎——我說那位藍總。”他又轉了個方向,“我跟你說啊美女,這是在開會,拜託你嚴肅一點好不好?能不能不要笑得這麼拐彎抹角的?當心我們王縣長又找你麻煩——”
順着老朱手指方向轉臉一瞧,果然看見藍萱雙手捂嘴,玉面通紅,纖腰微傾,拼命地憋笑,搞得一身花枝亂顫,胸前波浪起伏,倒是顯出幾分嬌憨形態來,很讓人莞爾。
藍萱終於沒忍住,嘩啦一聲放聲大笑起來,“死胖子,罵人拐彎抹角,不是個好東西!我看你胡說八道的德行,就跟蒼蠅一個樣!”
“哎,別亂講話啊,這麼多領導!給人誤會的!”老朱急了,“說我是蒼蠅我沒意見,可老朱肯定是隻有道德感的蒼蠅,不然的話,不就得往你小藍身上釘啦?”
“哦,呵呵。”我一個繃不住,也笑起來,“老朱你確實不是隻好鳥,媽的,低級趣味,太沒品了!無聊——”
藍萱目光扯過來,白了我一眼,“什麼啊,會說話嗎?胖子至少懂欣賞!品味挺好的一蒼蠅——我看這天底下,最沒品的人就是你!還說人家低級趣味!”
“哦?是嗎?”我搖搖頭,也不想跟她理論。
隨着我臉上這麼一鬆,廳子裡嚴肅的空氣也終於鬆動,再說又有美女開玩笑,大傢伙的精神頭一下就上來了,呵呵嘿嘿地朝着北川兩位領導打起趣來。
“呵呵,北川縣還真沒得說,兩位一把手都是極品,瘦虎肥龍,人才啊!”
“老朱,你他媽也太能扯了吧?開個現場會,還能扯到蒼蠅那去,哈哈!”
“一個拐彎抹角屁,下了兩個縣領導,那就真有意思了,嘿嘿。”
我微微一笑,看着大家沒說話。我知道這樣的輕鬆氣氛,應該就是剛纔水果時間,陸副書記幾個人的商量結果——他們主動製造的,一次滑稽的妥協。
按正常情況看,現在本應是屠戮時間,政場異類王縣長跟他的縣長職務說拜拜的時候——幾大常委的同聲唾棄之下,他根本沒得抵抗,只能束手就縛。只不過老陸他們沒有想到我的態度居然會如此堅決,小題大做地向朱高志翻臉發了彪。朱胖子如果在王玉兵這個小事上被拖下水,倆人同歸於盡,那是絕對不堪忍受的,除非他真的白癡秀逗,不想當副市長了。所以他主動犧牲臉面,選擇買單,作了個搞笑方式的檢討,達到了緩和氣氛,或者說緩和市委書記激烈態度的目的。
之所以他們如此輕鬆,是因爲他們清楚妥協調和能夠過關,我不會在倒朱這種隨機突發的問題上跟誰決一死戰、放手一搏。他們看出來了——倒朱絕不是我的初衷,那只是個圍魏救趙的法子,我的目的,肯定在於挺王。
朱胖子有那麼多市委領導力挺,當然不會莫名其妙地倒在這裡,否則又將是長川政壇的一場軒然大波。這裡不是我跟他的戰場,我們之間也從來沒什麼過節,我不可能輕易出手倒他一把,完全缺乏動機啊。只是老陸他們會很納悶:我爲什麼要挺王大炮?更加跟我半點關係沒有——這個題目上,他們完全沒有考慮到我強烈反彈的可能性,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說實話,沒有爲什麼,並不是每一個政治行爲都需要合理的動機來解釋——對於我來說,就是這樣。我當時只是在想,我應該保護他,作爲市委書記,我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義務,沒有別的了。
老陸乾咳兩聲後,開腔說話了,好象準備把這個讓他們狼狽的題目和諧掉。“都能認識到自己態度上的錯誤,這樣就很好嘛,嗯,這個北川縣的兩位領導,這一次就不處分了吧?”老陸轉臉看了我一眼,我無所謂地點點頭。然後他又轉臉看那兩位老大,語重心長地教育他們,“早就應該這樣嘛,同志之間要講團結,不要隨便鬧矛盾,有利於工作嘛,對不對?沒有處理你們,是給你們一個機會,要多作自我批評啊——”
王大炮兩手往胸前一箍,臉冷冷地撇開了,並不理會老陸囉囉嗦嗦的唐僧腔。他好象沒有那種從政治屠刀下死裡逃生的誠惶誠恐狀,反倒貌似帶了幾分失望感——還真沒想錯,有受虐傾向,得了救也不知道感激,真他媽極品一個!
朱胖子就不一樣了,他的反應渣得可以,哈頭哈腦的,衝着我們感恩戴德,諾諾連聲。“謝謝領導們的批評教育,我們認識自己的錯誤,一定改正,一定改正,謝謝沈書記,謝謝陸書記,謝謝……”聽他的語氣,倒有種發自內心的誠懇與懺悔。
“好了,扯了這麼遠的淡,正事還沒議出個結果呢。”老陸話頭一帶,直接回到先前題目上,轉了個非常自然的折。“沈書記,到底怎麼辦,得抓緊時間拿個態度出來啊,如果處理的方式不對頭,等到滿城風雨後再補救,就被動了。”
“開始大家的意見,想必沈書記也看見了,都不贊成在這個事情上作什麼文章。”老陸又說,“可以理解,都是出於同志間的關懷和愛護嘛,誰都不希望沈書記的令譽聲名受損害嘛,對不對?”
“是啊是啊。”朱胖子在邊上連連點頭,應和老陸的判斷,“沈書記形象受損,那就代表長川市委的形象受了損害,很嚴重的事情啊,可不能等閒視之。”這丫已經把自己一分鐘之前自己的尷尬拋到腦後,臉上依然帶了十二分的誠懇,話說得非常認真,好象挺爲我考慮,在想我之所想,急我之所急。
我倒沒着急,但是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感覺頭有點大。
“老陸。”我悶悶地說,“照你的意思,我連給自己洗刷清白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可沒這麼講。”老陸很簡潔地回答我,臉上掛着一絲曖昧的笑意,“我個人表態,完全支持你,沈書記當然可以大張旗鼓地處理。”他說,“但是從政治影響這一角度考察問題,只能說輿論擴散,控制起來會很難,人心鬼域啊——誰人背後不說人?關於一把手的流言,往往是最有市場的,傳播起來會很快。”
“如果沈書記真打算調查自己,我想最多明天,省裡面都會知道這件事。”老陸補充一句後,又嘆口氣,貌似相當擔心。“市委書記嫖娼被抓,不管有沒有這回事,傳出來都將是個轟動性的醜聞,不能不謹慎對待啊。”
大廳裡嘁嘁喳喳,領導們異口同聲的議論響成一片,大家都在附和他的意見,都說要謹慎處理,不能在這件小事上影響市委形象,給久經摺騰的長川政治又一次帶來負面傷害。
我眯縫起眼睛,手捏下巴凝視了老陸好幾分鐘。老傢伙微笑着跟我對視,看似坦率從容,眸子裡卻是黑雲一團,陰森險惡。
其實我清楚得很,事態不可能嚴重到那個地步,這不是什麼世界末日。只不過老陸的態度非常明確,是他揪住了這個讓我進退兩難的題目,大加發揮,而且看起來,老東西不會輕易放手。在這個話題上,他是完全的攻擊方,沒有任何負擔,不必承擔任何責任,他只需要輕輕地動動嘴皮,考慮一下選擇什麼角度對我發力就可以了,甚至他把皮裡陽秋笑裡藏刀直接寫在臉上,我都拿他沒辦法。
是啊,我有什麼辦法呢?水已經讓老陸搞得很渾了,而且他還在繼續賣力攪動,我想不管怎麼弄,到最後自己都會濺到一身糞水、狼狽不堪。
在領導們憂心忡忡的議論聲裡,我長長地吐了口氣。望着老陸笑容可掬的胖臉,我突然有種衝動,就是拎起拳頭來,照着他的面門呯呯呯地猛揍幾記,打他個陽光燦爛滿臉烏青——可惜不太現實。
我擡起手來,朝七嘴八舌的領導們點了點,“說夠了吧?啊?”
大廳裡的聲音低下來,大家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神情緊張興奮,充滿期待,顯然他們都已經看出來,市委書記可能要發點小脾氣了。
“老陸!”我強忍怒氣,又指了指老傢伙,“不要恐嚇我,我不吃這套。”我的聲音裡帶上了恐嚇,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搞了次暗訪,你非得往嫖娼上扯,是不是一定要我難看?告訴你,沒幹過這事,你就是扯出朵花來,我也當你是根狗尾巴草——給我撓癢癢呢!”
“查!徹底查!”我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外邊要傳什麼給他傳,老子行得正站得直,不怕!不過這個事情上誰要給我作文章造輿論,我跟他沒完!”
我的聲音很大,態度很堅決,措辭很無理。廳子裡一時間沉寂下來,領導們又把視線從我這邊移到了老陸臉上。
老傢伙也吸了口氣,表情有點意外,可能沒想到我會突然堅挺起來。“嗯,看問題要全面啊——”他斟酌着自己的言辭,可能也在考慮應對。“我也是在爲沈書記擔了點心嘛。”他說,“畢竟牽涉到你的形象問題——”
“我的形象怎麼啦?”我很不耐煩地打斷他的矯情,說實話,今晚這麼反反覆覆,就聽他翻來覆去地提這個,我都覺得膩歪了。“謝謝陸書記的關心,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想那麼多——”
“嗯,但是這個事,如果爆出來話,就是個政治事件。”老陸也不着急,慢條斯理地提醒我說,“市委書記的形象,當然關係到咱們長川的組織形象,這已經不是你的個人問題了。”
我咬着牙齒搖了搖頭,感覺再這麼跟他糾纏下去,自己立馬就得抓狂。
我已經很鬱悶了,不過沒想到的是,更讓我痛苦的說法還在後面。
“沈書記,咱們是得謹慎啊,陸書記也是在爲你考慮。”朱胖子突然插進一句話來,他的神態依然真誠懇切,“現在省委巡視組就在北川,如果有什麼不好的東西給他們聽到,那可就麻煩了!”
!!!!!!!!!!!!!!!
我突然語塞,居然忘了這茬!
“哦,對了,我倒還忘了這個。”老陸給朱胖子這麼一提醒,立馬精神煥發,感覺他好象得到炮火支援一樣。“這就好辦了。”他笑着說,“牽涉到市委書記的調查工作,我們其實都沒資格做,正好巡視組在這裡,沈書記如果一定要證明自己的話,交給他們吧,第一符合組織程序,第二也有說服力嘛——”
暈了,徹底暈了!事情真要曝到省委面前,那可完全就是授人以柄啊,奶奶的!
第二部 第一卷 29 聯手(一)
感覺狀況的複雜程度已經完全超出預料,我手支下巴,沉默了一會兒。
周圍的領導們又有點騷動起來,議論聲不絕於耳,越來越大,甚至有人還在互相擠眉弄眼。顯然朱高志突然提到的省委巡視組這個信息,已經被大家迅速從政治層面解讀出來,他們都意識到,有關我今晚古怪行爲的消息,極有可能在最快的時間裡,得到最廣泛地傳播。或者換個實在一點的說法:短短几天內,也許整個漢江省,都會了解到一個有關市委書記嫖娼的花邊新聞。
是的,極有可能。這不是杞人憂天的臆想,而是對政治現實的預測。
嫖娼本不算大事,何況我確實也沒幹過,來自組織的調查當然沒有理由害怕,而且相信不管由誰來作這個調查,結論都會足夠客觀,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不可能因爲這個子虛烏有的原因被組織追究。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是乾淨的,因爲問題的關鍵點不在此處,而在於市廳級別的領導因爲嫖娼被上級調查,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絕對意義上的的政治羞辱。
我得到的所謂組織結論,不會給人感覺存在什麼真實價值。我想任何一個具備正常思維的人們,在聽到此類消息後,第一反應都將只有三個字:性醜聞。人們會理所當然地判定:空穴不來風,無風不起浪,我肯定就是那麼猥瑣淫賤的一SB領導,只不過真相又一次被抹殺,政治依照慣例爲無恥的政客披上了一塊遮羞布而已。
這真是一個悖論,但是絕不誇張。事情發展下去,一定會出現這種態勢,毫無疑問我將被最大程度地抹黑——因爲有人正在不遺餘力地引導局面朝該方向進發,無限拔高他們的追擊層次。
“沈書記,既然你一定要徹查,那就讓巡視組也來兩位同志,一塊商量下怎麼處理,如何?”老陸的語氣很隨意,但是立場明確,態度堅決。“我們來做工作,人家會發議論,不能服衆啊。那就按制度,交給上級部門處理,就能堵住外邊的口舌是非了,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這個對不對,而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老陸。老傢伙依然不溫不火,嘴角噙着嘲諷的笑意,有種穩操勝券的贏家派頭——呃,或者可以說當前題材裡他扮演的是莊家角色,大市走勢一手掌握,我在這個區間內的形象K線,完全處於他的操盤之下。
大廳裡嘈雜聲愈發大起來,老陸這麼振臂一呼,領導們紛紛爭先恐後地響應提議,都說這事放在長川確實不好辦,程序方面過不了關,要爲市委書記澄清真相,證明清白,肯定得由上級部門來操作,云云。說這些的時候,很多人的聲音裡,都有得意洋洋的痕跡。
我冷冷一笑,把視線從老陸臉上收轉,然後在廳裡踱動兩步,走到門前,望着外邊的夜色出神。突然之間,感覺心境有點蒼涼,有點潮溼,就象眼前的天氣。
是的,六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先前晴朗清明的夏夜,可以看見滿天星斗,可是平空一聲雷,居然就下起雨來,還是傾盆大雨,毫無預兆,莫名其妙。
我雙手攬臂,靜靜地站立。聽着身後長長短短的議論,看着門外的豪雨如注,我又有種衝動,就是一頭扎進這場天地交流的水世界裡,把自己淋個透溼,再指着老天瘋狂嘶吼兩句,盡情狂罵一通。
是的,我現在的感覺,完整的一個憋悶壓抑,我覺得無聊、無趣,而且無助。我想咬牙發力,虎撲出去,給誰揍上一頓,但是我不能。因爲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能量場,無所不在、顛撲不破,任何攻擊都會被反彈回來,而且用力越大,對自己的傷害就越深刻。
今天晚上,原本多麼小的一件事情,但我已經看見了最大的後果——政治帶給我的,環境帶給我的。是的,這就是政治,具體而微,讓人窒息。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位現任在職的市級領導因爲嫖娼問題被單獨調查——大洋對面那個國家的政治模式沒有中國版本,我們不存在獨立檢察官概念,更沒有可能出現拉鍊門事件——按照普通邏輯看,一個政治人物如果沒有出現垮臺跡象,有關生活作風一類的小事情,是沒有可能被提到公衆面前來的。即便當事者一個不小心,弄出點什麼意外狀況,政治也會出於爲尊者諱爲達者諱的目的,狙擊流言,主動保護他們的形象,不至於讓個人問題演變成政治醜聞。
但是問題還在於,我敢打賭這種保護自己沒有任何獲得的可能,我能夠從政治上得到的,是衆人的推波助瀾、煽風點火,甚至是含沙射影、渾水摸魚。這個機會對於他們來說太難得了,他們會把原本跟醜聞毫無關聯的東西製造成醜聞——那是他們需要的,也是政治需要的。
會的,絕對會的,因爲在政治上,我是漢江省的毒藥。我相信事情再上一個層次,擺到那些大人們案頭,他們會興奮有加、如獲至寶,事件將會在一個有組織的操作中被無限擴大,直到最惡劣的後果出現在世人面前爲止。
天哪,我在想,是不是到最後,連中央領導都將知道這個荒誕的故事?嗯,很有可能。
沉默地望着暗夜暴雨,我搖了搖頭,我覺得自己非常倒黴,說真的。
我很憤怒,也很無奈。
我回過臉去,又看一眼人羣中的陸副書記。老傢伙正跟圍着他的一衆領導們信口談論此事,手上還帶指指點點的,表情頗含欣慰之態,連個表示同情的基本掩飾都沒有,說話口吻中,全是不陰不陽的假惺惺,真他媽虛僞。
“很惱火啊,這樣的事情,怎麼就那麼不小心呢?大家都應該引以爲誡啊。”老陸的嘴嘖巴嘖巴的,好象在吃什麼美食一樣,回味無窮。“作爲公衆人物,肯定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現在這些輿論,都是唯恐天下不亂,就等着你們犯錯誤呢——這種事情,真讓羣衆聽說了,那還得了?軒然大波啊這是。”
領導們靜聲聆聽過陸副書記的指示,一個個連聲稱是,都說民衆好傳謠、輿論最可惡。
我嘆口氣,又搖頭。說實話,老陸的態度還有措辭都讓我惱火,但是依然無可奈何——因爲這個事件裡,我完全沒有還手餘地。他已經作出勝利者的姿勢,只等我的妥協了。
是的,妥協,我什麼都沒幹,就需要付出代價。這個結果確實荒誕,但是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從政治角度看,如果不想收穫輿論上的滿城風雨,以及上層的藉機介入,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正確選擇,我不能在這個滿是敵人的戰場上戀戰——呃,或者說沒有敵人,因爲對手不存在具體形質,是空氣,是氛圍,是政治勢力。在這個沒有敵人的戰場上,我確定自己被打敗了。
“陸書記。”我擡起頭來,招呼老陸一個。
“怎麼樣沈書記?”老傢伙停下自己的高談闊論,漫不經心地說,“有決定了?”
“沒有。”我很乾脆,“因爲事情牽涉到本人,我無權作什麼決定,你看着辦吧。”
老陸愉快地笑了——是的,這就是政治上的具體妥協,我把主動權交給了他。我已經承認在這個事件裡,我是一個當事人,而不是主導者,我不能再堅持自己的攻擊立場,那將給我帶來意外傷害。
“嗯,這樣啊。”老陸裝模作樣地沉吟一會,又環顧一眼大廳裡的領導們,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女人這個問題——小事情嘛,可以理解,我看就算了,也不用提了。”
“我的意見,事情雖小,但是要重視影響的擴大化,不能因爲這種問題,讓羣衆對咱們的班子形象產生懷疑。”老陸乾咳幾聲後,又說,“所以在場的同志們要注意,不要亂髮什麼議論,啊,要把今天的事情,當成一個組織機密——”
我笑——聽聽,這說法,多誇張,多曖昧,餘地留得多大啊,幾乎就是指着我的鼻子,告訴大家我幹過嫖娼的事,只不過他從愛護我的角度出發,這還放了我一馬。
算了,無所謂,就讓他惺惺作態。今晚的事情,我確實在政治面前露了破綻,吃一塹,長一智啊,就當交了個學費吧。
廳裡的氣氛活躍起來,領導們臉上輕鬆了許多,大家都對陸副書記的指示表示贊同,都說維護一把手的形象,是個系統工程,那就等於維護長川的政治形象,人人負有義務、責無旁貸。
還有幾位領導一直沒表態。比如魏其雲,劉子衛,以及王玉兵幾個,他們和我一樣默不作聲,臉上神情都有幾分尷尬,顯然也是對我的兩難處境有所瞭解,一時間作聲不得。
這個場合裡,還真沒人能站在我的角度來表什麼態,爲我發發議論,因爲那是政治智慧極其低下的表現,不僅得罪陸副書記,而且毫無益處,只能讓事情更加複雜。我想劉子衛他們就算有心支持我,也不敢隨便出言表態支持調查——如果我真嫖了呢?關於這一點,我想他們也不敢保證。
老陸兩手在空中虛按,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沈書記,那就這樣吧?”他轉臉笑咪咪地徵詢我的意見,“那個小陳局長,也不用下課了吧?可別讓人牽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說法來啊,是不是?啊——哈哈。”
“隨便。”我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過交給你處理,老陸你愛怎麼怎麼滴!”
說實話,現在已經很沮喪了。今天晚上,我製造了一個非常沒有品味的笑話,無厘頭的,而且我清楚這個笑話,將爲自己留下政治隱患,埋下一顆雷,但是現在,管不到那麼多,能帶過去就不錯了。“你們議吧,我先走一步。”我說,“我在這裡,不太合適。”
“嗯。”老陸滿意地點點頭,“我理解。”他說,“我幫你把好這個關,不會有事的。”
“但是,還有個問題。”他又說,“省委巡視組那邊的工作,是不是也讓我去做呢?”
我一愣,愕然看着他——老傢伙還不打算見好就收,這還得瑟上了?
“是啊,是這樣,我也是爲你考慮啊。”老陸微笑着說,“人家現在正在咱們地頭,可不敢保證他們不聽到什麼風聲,不去解釋一下,對你不利啊。還怕到時候有人利用此事作文章,說咱們長川班子沆瀣一氣,遇事捂着蓋着,那可說不清楚了。”
“最好你自己去澄清一個,說明一下問題,還顯得主動點。”老陸又補充了一句,他的樣子,有點誠懇。
我長長地吸上一口氣,感覺自己完全在被人玩,真操蛋,沒法再忍受,他媽的快抓狂了。
“老陸。”我鎮定一下心神,指着他說,“你不要逼我,沒好處的。”
“怎麼能這麼說呢沈書記,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老陸面不改色,慢條斯理地很顯耐性。“我也是爲你好啊,省得將來被動,對不對?”
“輿論我會盡力幫你控制,不至於擴散。但是省委那邊,還是有必要先行打個招呼。”老陸又說,“省裡現在對長川印象怎麼樣,我想沈書記也清楚,不出問題還好,如果出了什麼狀況,很多人會盯上來——”
我無言了,好象什麼角度都被老傢伙提前封住,真讓我無話可說。我瞭解到老陸的想法——他無視我的退讓,死死釘住我的破綻,不把事情製造出最大化後果來,他是絕不會鳴金收兵的,而且他選擇的擊打角度讓我很痛苦,我根本無力抵抗。
隨着我的失語,大廳裡又議論開來,領導們附和老陸的提法,開始抱怨上了。應該說長川目前在漢江政治局面中失勢,這些人原本就認爲原因全在我這兒,上上下下的都對我存有想法,給老陸這麼信手一煽,大傢伙的幽怨情緒立馬上來了。
在領導們肆無忌憚的議論聲裡,我呆呆地站立,感覺身子繃得很緊。望着陸援朝那張油光可鑑的胖臉,我感覺瘋狂毆打他的渴望越來越迫切,這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
動手當然是不能考慮的,因爲我還沒有真正失去理智。所以除了鬱悶抓狂以外,我無法找到任何其他形式的表達途徑——今晚的事件裡,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無辜,但是被老陸介入進來後,我就變成了拳擊場上的靶子,只有捱打的份,這種感覺真讓人痛苦。
“快五點了哈,沈書記。有什麼想法,跟大家提一提吧,這裡都是自己同志,沒有關係的,我們也不會亂傳你什麼。”老陸帶着微微的冷笑,擡起手來看看錶,然後繼續他的無限追擊。“但是巡視組那邊,就有點難說了,我的意見,現在就打個電話——”
“……………………”依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
“陸副書記,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就在不知所措的極度困窘中,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不算高,但是氣韻生動,在大廳混濁的空氣人聲裡,顯着格外優雅。
我隨着大家一塊,轉臉過去,就看見走廊裡的蘇靜美,微倚着樓道欄杆,雙手持臂,亭亭玉立,美麗的臉龐上,依然風輕雲淡。“我的印象裡,陸副書記好象從政以來,一直戰鬥在法律部門,現在更是正義的化身,法律的代表,有這回事吧?”
這句話裡諷刺挑釁的意味太濃了。廳子裡一下就安靜下來,衆人同時發愣,又看老陸。
老傢伙眯縫起眼睛,也看蘇靜美,神情也有點怔忡不定。“蘇副市長。”他猶豫片刻後才接話,“有什麼話你直說,不用拐彎抹角的。”
蘇靜美燦然一笑,從樓梯上信步走下來,不疾不徐,悠悠然然。我們都仰臉看着她。大廳裡很靜,只聽到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子地面,一聲聲託託託託的脆響,就象踩在大家心上——我看見老陸的臉色隨着蘇靜美的腳步迫近,漸漸產生了一些變化,他好象有點畏怯——真的,我感覺是這樣。
第二部 第一卷 30 聯手(二)
迎着大家內容各異的目光,蘇靜美向我們緩步走來,她的樣子有種漫不經心的悠閒,就象行走在家中客廳裡,絲毫不以領導們的集體注目爲意。她從人羣中翩然穿過,在經過我和老陸中間時,她停了下來。
“陸副書記。”蘇靜美的樣子有一絲絲倦意,她好象已經不耐煩這裡的沉悶空氣。“如果你也算政法領導的話,那我爲這個城市難過,爲法律遺憾——就是這樣。”說話時,她誰也沒看,眼神落在很遙遠的地方,美麗的秋水翦瞳裡真有種深深的遺憾。
我們全體愣了一愣,都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意思。一半因爲她的措辭,另一半是爲她臉上憂傷的表情感到困惑。
蘇靜美沒有往下多說什麼,她徑直走到大廳門口。“多美的雨。”她望着外面的天空,好象在自言自語,然後回過頭來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回去吧,沈宜修。”她說,“你不應該呆在這裡——除了侮辱,你什麼也得不到。”
說完她也不理會我們,兩手輕輕一提長裙下襬,好象就準備出去了。
“站住!”對面的老陸突然反應過來,喝了一聲。“蘇靜美,不要太放肆!沒有根據的亂講話,是要付政治責任的!”老傢伙的臉色很難看,應該感覺到被侮辱,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到底誰在侮辱誰,說清楚點!不用這麼裝模作樣——”
“裝模作樣?”蘇靜美頓住了身子。她再次回過頭來時,臉上有種冷若冰霜的輕蔑,“陸援朝,誰比你更虛僞?誰比你更能裝?你沒覺得自己無恥嗎?”她掃視一眼大廳裡的領導,目光裡全是凜然寒意。“陸副書記,你是一個典型的小丑——對不起,我並不覺得這是侮辱。因爲你口口聲聲所說的政治,其實就是自己用來表演醜惡的舞臺!”
蘇靜美面對衆人的視線站在大廳門口,眼神凜冽,語氣凌厲,身後是無盡黑暗,滂沱大雨,她的白色長裙在穿堂而來的烈風裡飄飄自動。隨着轟隆一聲巨雷,長長的閃電劃破夜空,這一瞬間,天地皆亮。
大廳裡的衆人面面相覷,好象都有點發悚。
陸副書記發怒了,習慣性的動作立馬祭出。他大力一掌拍在面前那輛放着水果的推車上,嘭的一聲大響,紅紅綠綠的瓜果震得平空而起,頓時滿地狼藉不堪。“蘇靜美,我警告你!不要胡說八道,你最好給我放老實點!”他厲聲喝道,“在場這麼多領導,按程序按法律議事情,你搗什麼亂?是不是我這個政法書記,奈何不了你?!”
領導們這下反應很快,一見帶頭老大動了真脾氣,也跟着騷動起來,大廳裡頓時嗡嗡蠅蠅,大家七嘴八舌地,紛紛出言指責起蘇靜美的態度來,可能都覺得陸副書記在這件事情上理直氣壯,給蘇靜美這麼挖苦諷刺,都覺得不象話。
“蘇副市長,你這可是人身攻擊了——”
“沒憑沒據,說什麼小丑虛僞,這是什麼調子?”
“議事就議事——她這態度,哪象來開會的?”
衆人的議論聲裡,老陸轉過臉來瞪着我。“沈書記,蘇副市長爲什麼會在這裡?她跟這今晚的事情有什麼關係?”老傢伙聲色俱厲,一肚子火全衝我發過來,“她是法律口的領導,還是這個事的當事人?啊?”
廳子裡又安靜了一點,大家的視線又集中到我臉上,包括蘇靜美也是——她也在望着我,好象也在等待我回答老陸的這幾句質問。
然而現在的感覺是無話可說啊,因爲從事實上看,蘇靜美的表現確實不靠譜,她不象來議事開會,更象是砸場子搗亂來的。這一通沒頭沒腦的攻擊,只能讓領導們對我產生更大的敵視情緒,除了破壞和諧之外,還會讓我目前處境更加尷尬一點。我苦笑一下,沒有作聲,感覺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好,都會讓人對我的政治頭腦產生更嚴重的質疑。
蘇靜美靜靜地看着我,又等了一會兒,然而我沒什麼話可以回答,她的眼神裡,有了一點失落的痕跡。“我很失望,沈宜修,你真的完全失去勇氣了。”她搖搖頭說,“你的靈魂已經被同化,現在你跟這些政治動物一樣,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然後她轉過臉去,逼視老陸,目光冰冷刺骨,我看得非常清楚,老傢伙莫名其妙地退了半步,一張胖臉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陸援朝,你不用發脾氣,更不用奢談什麼制度法律,因爲你不配!”蘇靜美很直接地說,“你在今晚的醜惡表演,只能證明你褻瀆了法律。”
“什麼叫做以事實爲依據?以法律爲準繩?你在今天的事情上,一口一個輿論,一口一個影響,作爲政法專管的市委副書記,你有沒有表現出一點點對法律和事實的起碼尊重?你這種領導,你這樣的行爲,能夠維護法律的公平與正義嗎?”
“法律只有一種,犯了錯誤的,都必須按章追究——市委書記也一樣,如果他有嫖娼行爲,該接受什麼處理,都應該給他。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那就必須還他清白——這纔是法律,這纔是制度,你承認嗎?”
陸援朝有點張口結舌的意思,蘇靜美的抨擊來得太過凌厲,他腦袋裡可能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啊?”他直愣愣地瞪着蘇靜美,呆了一會後才反應過來,立馬勃然大怒,“法律是什麼,你有資格教我嗎?!”老傢伙平時養尊處優,被人甜言蜜語地伺候慣了,什麼時候受過這樣尖刻的連續打擊?當下就跟狗熊似的暴跳如雷起來, “你的政治頭腦呢?什麼叫事實?事實就是,市委書記嫖娼,不能和普通羣衆一樣看待!你腦袋裡裝的就是個人主義——組織的形象,羣衆發什麼議論,都可以不聞不問,是吧?”老陸的聲音變得格外大,整個廳子裡都回蕩着他的咆哮。
“你又來了,陸副書記,輿論是你的武器嗎?”蘇靜美冷然一笑,“我沒有感覺到你說的什麼羣衆議論,今天晚上,只聽見你在拿這個所謂的輿論說事,讓我非常懷疑你居心不良——這個事情裡,正是你自己,希望製造影響,製造輿論,達到你的個人目的!”
“我來告訴你什麼叫事實吧,陸援朝。”說話的時候,蘇靜美的樣子依然淡定,她甚至沒有看老陸,眼神悠然地落在遠處,讓我們充分領略到她的從容和傲慢。“一個法律口的領導,缺乏必須具備的工作素質,下車伊始,就裝模作樣的大談輿論影響,利用政治口實要挾他人,卻沒有一點想法,對事情本身稍微作一下最基本的調查和了解,還妄談事實法律,你不覺得羞恥嗎?在今天的事情上,你除了表現出不可告人的個人動機外,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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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陸身子一震,突然語塞。
我的嘴也張大了——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這纔想起來,老傢伙也許興奮過了頭,還真是百密一疏,他從出現到現在,連案卷材料都沒看過一下,一點這個意思都沒有——還搞法律的呢,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哈哈,老陸!你他媽真陰險!”我笑起來,感覺現在說話能大點聲音了。“你就是想來搞我的,是不是?”
老陸的樣子有點窘迫起來,“怎麼可能呢,你別聽她胡說八道,這個這個——”
“我操你大爺!”我點了點他,很不客氣地憤然開罵,同時出了一口憋在胸口的長氣,“你連事情都沒打算了解,就到這裡發雞巴意見,還說人家胡說八道?我要你來議個屁的事啊?你是法律口的領導嗎?這素質,不象啊!”
大廳裡很安靜,領導們全體目瞪口呆。
“哎——沈書記,請你說話文明點,不要罵人好吧?”老陸開始掙扎了。
“不罵你我罵誰?你他媽純小人啊——還以爲你動機多高尚,原來說到底,就是想來搞我小動作。”我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子今天干了什麼事,你壓根就不知道,跑這來拿輿論影響壓人,你不是找罵嗎?”
“要對付老子明着來,我扛着。”我拍拍肩膀,笑嘻嘻地告訴他,“這麼假模三道玩陰的,也太下作了吧?”
“………………”老陸茫然四顧,可是周圍的領導們看着我們,卻沒人開腔接話。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蘇靜美,說實話,她提的這個醒太客觀了,及時拉了我一把——其實老陸的原始動機所有人都瞭然於心,但是最關鍵的地方在於只有蘇靜美才能這麼直接地把它挑出來。所以現在這個情況,就變成老陸跟我的私人恩怨,他再想讓其他領導摻合進來,集體給我製造壓力,已經明顯喪失政治和道德的號召力,名不正言不順了。
政治上的攻擊,高度很重要,必須具備光明正大的前提、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則就成街頭流氓鬥毆打羣架了。也就是說,蘇靜美三言兩語之下,剝掉老傢伙的政治上的純潔僞裝,一把將他推到了泥地裡,老陸已經失去了居高臨下的角度,再要攻擊上來,那就是他的個人行爲,嚴重缺乏道貌岸然的外殼——話講到這份上,他要再拿組織啊形象什麼的來說事煽誰一個,那可就不靈泛了。
“陸援朝,你做這個政法書記,真是長川人的不幸。”蘇靜美把視線從遠處收回來,嘲弄地看着有點不知所措的老陸,“這裡在場的每一位領導都看過材料,都清楚今天是怎麼回事,只有你可以不做任何調查就作判斷下結論。你打着政治的幌子,唱着法律的臺詞,就是來演戲跳大神的,只不過演得還不夠好,所以說你最多隻能算個小丑而已。”
老陸抓狂了——從情緒的高空被一耳光抽下來,他應該摔得很痛。
“蘇靜美,我警告你,不要太猖狂!”他擡起手來直指蘇靜美,眉毛也豎起來,頓時失了先前的溫文儒雅,樣子頗有幾分猙獰。“今天這個事情,我憑什麼不能說話?嗯?還有,你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胡說——”
老傢伙的手差一點就要指到蘇靜美秀氣的鼻尖上了。蘇靜美倒是顯得心平氣和,眼睛眨也不眨,嘴角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把他那隻手當成了木頭。
我擡起手來,用力一記,啪地一聲把老傢伙的胳膊拍下去。“我也警告你,陸援朝。”我點了點他的鼻子,“你自己說過,只有流氓纔會用手指人家,如果你是流氓,我會抽到你媽都不認識你!”
“嗯,這句很好,有理有利有節。”蘇靜美瞟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不過你要注意,說話的時候不要指着他,否則又會授人口實,讓人說你流氓的。”
這是今天晚上小蘇同志對我露出的唯一一個笑臉,實在太難得了。那是相當的嫵媚啊,我感覺全身骨頭登時輕了二兩,說真的。
“流氓就流氓吧,那有什麼關係?”我得意洋洋地說,“外邊沒少傳過這個,無所謂!”
在我跟蘇靜美煞有介事的對答裡,老陸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望着我們,瞳孔收縮成一條縫,象只炸了毛的老貓,看樣子馬上就要發作。
“陸副書記——”我指着老傢伙繼續撩撥,今天還真不能給他留什麼面子,得讓他炸開了纔好,我才能知道他要乾點啥。“你丫虛僞得很啊,殺人不帶刀的——你可不能扎到流氓隊伍裡邊來,侮辱了這個行業的純潔性。”我笑嘻嘻地鼓勵他,“繼續接着裝神弄鬼吧,不過我看啊,你丫就是混得再好,最多也就成個僞流氓,呵呵。”
老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小金。”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我,面無表情地招呼他的秘書,“打電話,接省委巡視組。”他的聲音有種壓抑的陰森,“就說我陸援朝代表長川政法系統,提請省委介入,調查有關市委書記沈宜修嫖娼一案——”
“哼哼。”我冷笑,“試試看?”
大廳裡分外安靜,領導們全部呆若木雞,不動也不說話。大家都清楚,現在是長川新舊勢力的第一次正面較量。
金秘書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從身上掏出電話來,毫不猶豫地開始撥號。
“滾!”我飛起一腳,踢在秘書手上,把他的電話踢飛了。然後我指着老傢伙的鼻子破口大罵,“陸援朝!我踹死你!”我怒不可遏地說,“你丫要演戲,也拜託拿出點專業精神來好不好?一個案卷都沒看,就敢說老子嫖娼?你哪隻眼睛看到的?你有資格代表誰?”
說話間我擡起腳來,就打算把這傢伙踹飛出去,老東西年齡其實不算太老,身手敏捷得很,跟個兔子一樣,一個蹦噠就閃了開去。我的火越發上來,衝上前去,提拎起他的衣襟,舉起拳頭就要掄他。後邊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我的身子,轉臉一看,是老魏。
“冷靜點冷靜點,有話慢慢說。”公安局長說了一句勸架的標準臺詞,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場面差不多失控了,老陸殺豬似地大叫起來,好象我真的掄到他一樣。在場的領導們也跟着大呼小叫,嚷成一片,有勸這個有勸那個的,一時間大廳嘈雜不休象開了鍋的粥,聽不清楚具體誰在勸說什麼。
“這就是市委書記的素質!”只有老陸的聲音比誰都高,“我陸援朝從事法律工作幾十年,從來沒見過這號領導!還要打人!我要告狀!我要找省委領導!”
我在老魏手裡用力掙了一下,試圖擺開他的束縛。但是公安局長的擒拿手法非常專業,我沒有得逞。“千萬別衝動,沈書記。”老魏在我耳邊噓,“老陸是很過分,不過這哪是能動手的事?真要打到他,你就麻煩了,有理也變沒理,上級面前不好說話啊。”
“我知道分寸,你放開,沒事,我冷靜得很。”我說,“我不會真打他,他也受不了兩下,我清楚。”
老魏猶豫一下後,終於還是放開手來。
第二部 第一卷 31 聯手(三)
我朝老陸走過去,他的秘書迅速衝過來,擋在我跟他之間,一副忠心耿耿、視死如歸的狗德行,好象立馬可以爲自己主人獻出生命灑熱血。
“沈書記。”金秘書結巴巴地說,“你不能亂來——”
“你走開!”老陸很不耐煩打斷秘書的矯情,“讓他上來,我看他敢動一動!”
“聽見沒有,你老闆說什麼?”我手一擡,嚇得那秘書脖子一縮——大概以爲我要抽他。
我絲毫沒有動他的意思,跟一秘書計較,那可真是有失我的身份。我只是把他的身子撥拉開了,“滾遠點。”我說,“看我好好給你們陸副書記上堂課。”
秘書反臉看了一眼主子後,乖乖地閃開了,邊上一衆領導也全部安靜下來,大家都看着我,臉上表情各異,好象都在期待我的爆發——包括老陸自己也這樣。
可是我真不會動手,那等於又送給他們一個口實。說實話,就連剛纔那幾下都是在作秀,其實壓根就沒考慮過要在這裡拉開場子,給老傢伙揍上一頓,也就是做做樣子而已。如果真打算K他,肯定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出不了氣不說,政治上肯定會落於被動,真犯錯誤了。
但是表演一下義憤填膺的情緒是有必要的,我得讓人覺得他老陸就是這麼一欠抽的小人,卑劣行爲讓人忍無可忍,我這心底無私光明磊落的,可不能讓了他。
老陸臉色又黑又難看,居然又衝我嘶聲吼叫上了,看樣子不讓我給他狠狠抽上一頓就不算完。“我要向省委反映!我要讓羣衆知道!市委書記嫖娼,還想打人,這樣的幹部——”
“呸!狗東西!你怎麼不到廁所去喊冤,就跟放屁一樣!你他媽有什麼資格說話?”我輕蔑地啐了他一口,打斷了老傢伙的叫嚷。周圍領導們又一陣騷動,可能都覺得我這態度太過蠻橫,措辭太過無理。
“不調查,什麼都不去了解,誰給你的發言權?”大家的憤懣我看在眼裡,但是一概無視了,我繼續追擊老陸,擴大戰果。“口口聲聲說老子嫖娼,你他媽這叫誣衊懂不懂?”
“陸援朝,你丫就是犯賤,我要抽了你,也是你自找的!打也白打!”我看着一臉悻悻的老傢伙,毫不客氣地警告他,“我還把話放這裡,今天這事如果傳出去,在社會上有什麼反應,我要聽到誰說我嫖娼被查,就立馬把你抓起來,送你去坐牢!”
這幾句話讓全體領導全體倒抽一口涼氣。“什麼?讓我坐牢?”老陸跳起身來,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一個市委書記的邏輯?法律是你定義的嗎?”
我冷笑一聲,“我沒有定義法律,但是我懂得尊重法律。”
“魏局長!”我轉臉過去,招呼正在發呆的老魏。“現在我正式向你報案:市委副書記陸援朝誣陷我嫖娼,並且藉機恐嚇,企圖傳播謠言,破壞我的名譽。我要求公安局對此事予以備案,詳加監察,如果其行爲得逞,產生惡劣的社會影響,即可視爲誹謗罪成立,應予及時追究其刑事責任!”
“什麼叫誹謗?”我說,“故意捏造並散佈虛構事實,損害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後果嚴重的行爲——陸援朝剛纔的說法,證明他要乾的事情完全符合該罪名所有特徵,不是嗎?”
“啊?”老魏看看我,又看一臉晦氣的陸副書記,神情越發古怪。“呃,這個——”他也有點結巴起來。“不太好吧?”
“這事是我弄出來的嗎?”老陸跳起腳來反駁我,“你嫖沒嫖過有誰知道?憑什麼說我捏造?”
“你看看老陸,說你不懂法,你還真在這裡表演上了?你他媽還不是一般的垃圾!”我嘲弄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老傢伙,“你都不清楚我有沒有幹壞事,就敢胡說什麼上省委告狀,讓羣衆知道——你這不是有意誹謗是什麼?”我點着老傢伙的鼻子告訴他,“就象蘇副市長說過的,如果我有嫖娼行爲,我自請法律制裁,該罰款的罰款,該拘留的拘留,就算定個勞教兩年我也認,不需要你囉嗦。”
“但是——”我又說,“如果沒有這回事呢?外邊也傳出花樣來,老子名譽受損,應該怎麼算?只能認爲是你陸副書記背後搞鬼,誹謗我——”
“憑什麼?!”老傢伙大怒,他的手在大廳裡劃了一圈,“知道這事的人這麼多,你憑什麼就認定是我?還說我不懂法?你這叫欲加之罪吧?你有證據嗎——”
“我當然可以認定!就是你陸援朝在造謠!”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因爲只有你有犯罪的意圖!你親口吐出來的東西,還想吞進去嗎?”
“沒有哪位領導象你這樣素質低下,心理陰暗。”說着話,我隨口招呼站在老陸身邊表情茫然的朱胖子,“朱書記,來來來我問你,今天的事,你會在外邊不負責任地亂造謠嗎?”
“啊?”朱胖子沒想到我突然點他的名,愣了一下,然後轉臉觀察陸援朝的表情,“造謠?”他的表情非常爲難,顯然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
“如果你也有這個打算的話,我同樣告你的誹謗罪!”我很嚴肅地警告他。
“啊?這個,沈書記,我,話好象也不能這麼說——”
“回答我,直接點——你打算造謠嗎?會,還是不會?!”我非常乾脆地打斷胖子的囁嚅。
“不會,怎麼可能——”
“行了!”我轉臉過去,看着老陸,“我向你保證,這裡在場的領導,每一位素質都很高,都不會在沒有根據的東西上捏造事實,毀人聲名。他們都知道那是違法行爲,是造謠中傷,是誹謗,是會坐牢的——除了你,陸副書記,你對法律無知無畏的程度,真讓我痛心!”我冷冷地說,“蘇市長批評你的話,非常正確——你陸援朝從事法律工作幾十年,那是羣衆的不幸、法律的恥辱!”
老陸沉默了很久,樣子非常鬱悶,看起來這一連串炮轟把他給炸暈了,好一會後他纔再度開口,臉上的表情嚴峻得很。“隨便你怎麼說,我也不管你有沒有嫖過——那跟我沒關係。”他說,“但是這件事必須上報省委,讓上級來調查,這是原則。”
老傢伙應該努力鎮定了自己一把,他揣測形勢後,選擇了向我開炮。“我不會以個人身份去告什麼狀。大家也看見了,沈書記這人做事不計後果、不擇手段,我還真怕你捏造個誹謗罪來對付我。”他說,“這是政治上的事情,個人不應承擔後果——我要求集體表決,由組織出面,請求上級部門干涉,不能讓這位流氓領導在長川胡作非爲。”
然後他緩緩地把手舉過頭頂,又轉頭環顧身周領導們,一臉的神聖表情。“贊成告知省委巡視組,讓他們出面調查此事的同志請舉手。”
大廳裡的氣氛猛然安靜下來,只聽到外面的嘩嘩的風雨聲。廳裡的領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視線又在我跟老傢伙臉上轉來轉去,大家表情都非常沉重——這一次,是絕對的攤牌時間,老陸表的態,沒有給大家留任何退路。
我跟老陸已經毫無疑問地公開翻臉,那麼這種攤牌勢必代表以後各自陣營的明確劃分——支持他或者支持我,絕無中間路線可以妥協。
我抱着雙臂,淡淡地看着廳裡衆人,我在微笑,覺得很有趣,說實話,我喜歡這樣的方式——何況現在的難題,不在我這裡。
老傢伙跟我本是一種互相利用互相提防的關係,他希望一直就這麼不陰不陽地曖昧下去,躲在暗地裡找機會使絆子下黑手,打我的悶棍,明着我還缺乏對付他的理由,不能拿他怎麼樣。老傢伙可能覺得這種態勢挺舒服,所以不到合適的時間,絕不會主動跳出來跟我翻臉,因爲那不符合他的政治利益。只不過這一次老陸把陰險玩得過了火,蘇靜美迎頭給了他一傢伙,然後又被我擠兌得沒有辦法,這才現了原形。既然幹上了,老陸當然會借目前這個難得的題材搞我一把,否則由攻轉守,完全失去抵抗不說,還被追着打,除了羞辱什麼都沒得着,那可真不划算,威信嚴重受損,虧大發了。
“同意我的看法的同志,請舉手!”老陸又重複一遍,目光從周圍每一位領導臉上掃視過去,他把聲音提高了,很帶出點威壓的氣勢來。
大廳裡的空氣沉悶窒息,領導們臉上表情都有點遲疑不決。然後朱高志猶猶豫豫地跟着把手舉起來,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表情,嘴裡還在企圖和稀泥,“沈書記,我覺得陸書記是從工作出發,對事不對人,維護市委形象是很重要的,他也是出於愛護你的目的——”
我兩眼望天,鼻子裡哼了一聲,“扯淡吧你。”我冷冷地說,“老朱你就直接說,跟他穿一條褲子得了,還拿形象工作說事,你是不是也欠抽啊?”
朱胖子住了嘴,可能自己也覺得沒什麼趣味,把腦袋偏開去不敢再看我。
這就是形勢的具體逆轉——先前大家衆口一辭,跟着老陸唱高調,我無話可說,只能忍着聽着。可是現在不行,蘇靜美這麼一攪和,把老傢伙道貌岸然的動機弄成了個笑話,現在誰要再裝模作樣地唱先前那調子,我能迎面啐他一臉。
不過這個場所裡的領導基本都是跟政法系統有關係的,基本屬於老陸的嫡系,都是老傢伙的鐵桿粉絲和戰友,他這麼帶頭一表態,還真有人陸陸續續地跟着舉起手來。
“沈書記,對不起啊。”紀委老秦倒是直接,“不管老陸的出發點如何,從客觀上看,我們確實不方便處理這個事,那就讓上級部門出面吧。”他把手舉了起來,然後是市公安局的幾位領導,除了老魏外,政委和政治部主任幾個人都舉了手。
再然後,北川縣局的陳局長居然也夾在人羣中把手高高舉起,劉子衛跳了出來,衝着他就是一通訓斥。“你已經被沈書記停了職,這麼快就忘記了?”他板着臉說,“你現在需要的是反省自己的錯誤,沒資格表態。”
“哼哼,劉書記,你又有什麼資格打擊別人?嗯?”老陸冷冷地開了腔。“看來你的意見,不管有沒有道理,都要無條件無原則地維護你們沈老闆囉?”
“嘿嘿,陸書記,無條件無原則的人好象不是我吧?”老劉嘻皮笑臉地頂了副書記一個,現在情勢明朗下來,他也能夠理直氣壯地表態了。“我也是法律口的,起碼我有個原則,辦事之前應該先看看材料,調查落實情況,不至於空口白牙地說大話——利用法律打擊別人,也總得講個證據不是?”
老陸給這幾句頂到了肺,直接梗住,臉上陰鬱更盛。
“什麼叫保護市委形象?是在糟蹋形象吧?”王大炮也在人堆裡冷冷地發起牢騷來,措辭生猛,態度激烈。“一肚子壞水,打着政治旗號販賣私貨,拿輿論影響恐嚇人,我看這純屬陷害啊,還裝什麼高尚——”
這一次老王的抨擊沒人迴應,舉手的領導臉上都很尷尬——老陸的態度已經昭然若揭,那就是挑明瞭要對付我,其他都是扯淡,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嗯,議一議,議一議,看看還有什麼解決的好方法,別搞得太倉促,影響團結啊。”朱秘書長的表情非常爲難,兩手在空中虛按,也不知道他到底舉還是不舉。
“一、二、三、四、五……”老陸開始數數點人頭,“贊成建議的在場同志一共七位。”他面無表情地再次招呼秘書,“小金,記錄一下,然後向省委巡視組的領導同志彙報,就說長川政法系統,集體要求組織出面,調查有關本市市委書記嫖娼一事——”
大廳裡一片譁然,在場領導們議論開了,顯然老陸這麼一意孤行,鐵了心地跟我唱對臺戲,而且無視遊戲規則,拿個完全沒影的理由造我的輿論,表現未免太過。
“陸書記,你憑什麼以長川政法系統的名義告狀?”劉子衛高聲抗議,“首先你代表不了我,從人數上看,你也代表不了集體!”
朱秘書長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商量一下,商量一下,不是小事情,應該全面考慮——”
“原則問題,沒辦法迴避啊。”老秦打斷了秘書長的含糊其詞。
王大炮又在那邊跟朱胖子頂上嘴,吵了起來。
在場領導們各持截然不同的態度,把個廳子裡鬧得嘈雜紛揚,一地雞毛。
我捏着下巴,跟老陸對視片刻,老傢伙的目光裡有種森冷的決絕,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在長川領導羣裡一手製造出這樣的決裂,然後把事態推到省委面前,不管最後如何處理,首先我都得爲長川政治上的分裂局面承擔責任。
還真他媽陰險,老傢伙在這個問題上是擺明吃定我了。他非常清楚,不管長川發生什麼異常狀況,只要投到省裡,就會有無數大人手持放大鏡,尋章摘句地審視我的每一個毛孔,直到把罪狀穩穩地落實到我腦袋上爲止。
嗯,手段上得夠意思,只是找的角度太過無聊,暴露出居心不良來,迂迴已經被識破,理由站不住腳了。我想,這種玩法應該算是自殘,因爲自己要爲之付出的代價忒高了,起碼你那幫粉絲會給被這種毫無道理的決裂態度給嚇壞的,讓每個人都來明着反對市委書記,你丫做夢吧?
這時候北川兩位縣領導在另外一邊的動靜鬧得越來越大,把大家目光都吸引過去。兩個人好象還在說嫖娼的事情,雙方各執一辭,立場迥異。
“你們憑什麼說人嫖了?拿證據來,否則就是誣陷!還反映到省委,拿着雞毛當令箭,不是政治陷害是什麼?”王大炮的態度非常堅決。
“嫖娼這個事情,我絕對相信沈書記沒幹過。但是我們說了不算啊,長川誰有資格下這結論,作這個調查?到底應該誰出面證明,才能在程序上說得過去?”朱胖子依然拾了老陸的牙慧,但是話說得很耐心,好象有心解釋一個。看起來他也沒辦法,一定要挺老陸,但是又不敢明着得罪我。“陸書記的提法,請上級部門來澄清事情,我覺得也沒錯啊,這樣證明沈書記的清白,才能讓大家信服嘛,對不對?”
“沈書記有清白嗎?誰看見了?你們都說他沒嫖,我就不信!”突然一個輕俏的女子聲音插進來,頓時石破天驚,大家都變了顏色。轉臉去看時,就見藍萱娉娉嫋嫋地朝衆人走過來,LV淑女小包隨着輕快的臺步,在手上一蕩一蕩。她臉上依然笑得花開燦爛,渾不在意的灑脫模樣,似乎剛纔這麼嚇人的一句話,只不過她跟大家開了個小玩笑。
“我站在女人角度,贊成對小沈同志進行調查——市委書記嫖小姐,太不象話了!侮辱了很多女同胞的尊嚴啊!”藍萱笑吟吟地在我們面前站定身子,轉臉過去又看老陸。“陸叔叔,能算我一票嗎?我也舉手支持你——”
“胡說八道!”我哼了一聲,打斷她的話,“誰讓你跑這來的?你有資格表決嗎?”
“哦?我沒資格嗎?”藍萱依然在笑,毫不在意我的冷漠態度,她隨手一指身後的蘇靜美,“那麼蘇副市長呢?她爲什麼可以在這裡,還能發表意見?又是誰請了她?”
蘇靜美佇立在大廳門口,側臉望着外邊的雨霧,眉目間也如煙似霧,如含遠山,美麗的臉龐上淡淡地沒什麼表情,藍萱在身後說的話,她好象根本就沒聽見,眼神都沒動一下。
“蘇副市長跟這事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啊。”藍萱很認真地看着我說,“她能來,我也能來,她可以說話,我當然也可以——”
“無理取鬧!”我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來,把臉轉開,不打算理會她了。我瞟了老陸那邊一眼,他那秘書手上又拿了個手機,正在翻看電話本,好象正打算撥號。“怎麼樣沈書記?又想打人嗎?”老陸挑釁地看着我,“等會省委巡視組的同志過來,把你那個素質在他們面前表現一下吧。”
“好啊,你通知啊,我不攔你。”我冷冷地說,“老子清清白白,怕你個鳥!”
藍萱仔細看我一眼,然後回臉過去喚了聲。“陸叔等等,先別打這電話。看起來這位沈書記確實不怕人家整他嫖娼的事,樣子挺硬道哈,你這麼弄,他能跟你擰到死,還說你冤枉他。”她笑着說,“我告訴你一個角度吧,保證讓他在領導面前沒脾氣,身上長了十張嘴也說不清楚!”
第二部 第一卷 32 聯手(四)
我冷冷地瞟視藍萱,不清楚她到底想要表達點什麼。
“這麼說吧,如果我是巡視組的同志,肯定不能在什麼嫖娼情節上作文章,看咱們沈書記態度很堅決啊,應該早有準備,這條小辮子抓不着不說,他還得反過來咬人一大口,說人家誣陷他。”藍萱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要找準角度,讓領導們問一問小沈同志,今晚他的意識動機是什麼?他的那些行爲,哪一條符合市委書記的身份?經得起理性的推敲嗎?”
藍萱一邊說話,一邊還在我面前踱起小方步,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透着股知性睿智的勁兒,不禁又讓我想起她的律政老本行來。
“你去的那種場合,半夜三更地,出沒的都是些什麼人?沈書記,我可以告訴你——非奸即盜!那麼你呢,打算去幹什麼?真是象你說的那樣,瞭解民情,暗訪調查?午夜一點,調查到人家做買賣的小姐身邊,讓派出所當成嫖客當場逮了起來,然後再來喊冤枉——原來你的暗訪就是這樣開展的。”她在我面前停下腳步來,很諷刺地盯着我的眼睛,就象以前她在法庭出任公訴人那會的樣子,一模一樣。“小沈書記,你找的這種藉口,是不是有點愚昧?會有人相信嗎?”她沒有等待我的回答,語氣堅決地作了個判斷,“總而言之,你的行爲給人感覺非常可疑,根本不是一個市委領導應該乾的事!我認爲——沒有嫖並不代表什麼,你存在這個動機,只是行爲被意外中止,你還沒來得及實施而已!所以今晚這個事情,是你一直在撒謊,隱瞞事實,欺騙大家!”
包括我在內,所有在場領導再次目瞪口呆!——MB的,這措辭,這調子,完全把老子當成嫌疑人了啊!
“一派胡言!不知所云!”驚愕過後,有人反應過來,對她的長篇大論嗤之以鼻。“你用什麼身份說這種話?請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這裡不是你的公司,藍總!”
“我確實沒有身份,你沒說錯,劉書記。”藍萱一張俏臉蛋上也是風輕雲淡,她轉臉看着說話的劉子衛,微微一笑,“無職無權無畏,有理有據有法,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老陸在後邊哈哈大笑起來,並且鼓起巴掌,給藍萱喝彩。“有道理,有道理,不愧是當年的檢察精英,啊,哈哈!”老傢伙眼睛的餘光瞟着我,樣子非常得意,“非奸即盜——講得真不錯,這裡也只有你藍丫頭,敢說出這個話來,不懼權勢,有理有據,了不起啊!”
藍萱的樣子嚴肅下來,她的口吻非常認真,“這件事情疑點這麼多,沈書記他解釋不了的——就算我不說話,你們又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嗎?你們能讓他的上級也承認他的所謂清白嗎?”
劉子衛瞟了我一眼,閉上了嘴。
我捏着下巴看着眼前這位充滿理性的俏麗女子,沉吟了一會。應該說她的分析沒有錯誤,我確實撒過一個謊——事實上從頭到尾我壓根沒考慮什麼暗訪,也就是停車買了束花。所以說今晚的事情對於我而言,關鍵點還真不在嫖娼情節上,而是我的舉動太過古怪,說不清楚。但是事情已經鬧到如此不可開交的地步,總不能這個時候再來改口否認吧?那樣豈不是更象在抵賴,更象在撒謊?
真是沒有別的辦法,爲了自己的清白,爲了說清楚情況,我必須把謊言堅持到底,哪怕是強辭壓理,也好過自扇耳光——真他媽悖論一個!
“藍萱,既然你是律師,也曾經從事過法律部門的工作,那就應該清楚,你說的有理有據有法,具體是什麼含義。”我冷眼看着她,輕描淡寫地說,“你說的動機、想法,都是純主觀的玩意,在法律上能成爲追究一個人的證據嗎?只要我的行爲沒有構成違法,我就是清白的——至於市委書記願意什麼時候下去搞搞調研,那就更不是你能過問干涉的事情。”
“對,沒錯,我不能過問你的行爲。”藍萱秀眉一軒,接上我的話,“但是你的上級呢?他們有權過問嗎?如果被組織調查,你也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話嗎?”
“哼哼,陳腔濫調——拿組織說事,不新鮮了,小藍。”我冷笑,“在你之前,陸老闆搞的政治表演,都被蘇市長看出穿了幫,你還來炒剩飯——”
“陸書記沒問題!是你們錯了!”藍萱很乾脆地打斷我的話,“作爲政法專管的市委副書記,首先考慮政治民心,考慮輿論影響,有什麼錯誤?政法政法——政治從來就在法律之上!他的提法,完全符合政法領導的職務立場!”
我一愣,感覺被她的直接給噎到了——這麼露骨地下場跟我作對,她還真囂張!
說話間,藍萱側臉挑釁地瞪着身側不遠處的蘇靜美,目光潑辣,語氣愈發張揚起來。“蘇副市長確實很有智慧,角度選擇得非常好,拿法律和事實作口實,打擊你們的對手,相當高明。”她說,“但是她提的那個法律純屬空中樓閣,完全罔顧事實,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站在水邊,卻不想溼鞋,提及法律,不聯繫到政治,是不是有點癡人說夢?”
蘇靜美螓首微側,回過頭來看了藍萱一眼,她沒有說話,目光依然恬淡。
“你的行爲從法律上看,也許不值一提,甚至沒有追究的必要。但是就算沒有違法,也不代表你能過關。”藍萱又說,“因爲你的上級部門,以及外面的羣衆輿論,看待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你能夠要求他們也不談政治,不把你的古怪行徑跟市委書記的身份聯繫到一塊嗎?”
“普通老百姓的一次嫖娼嫌疑,可以讓這麼多領導集中在這裡,大動干戈?甚至省裡都要出面調查?沒有可能吧?”藍萱冷笑了一個,“因爲你是市委書記,黨組織的一級代表,地位尊榮啊。你的行爲不能和普通人等同看待,作爲政治人物,你必須面對政治,這就是事實,你無法否定。”
“好啊,我不否認你說得有道理,我就是政治人物,那又怎麼樣?”我有點莫名其妙地焦躁起來,“聯繫到政治,誰他媽就能指鹿爲馬,冤枉我嫖娼,就能製造輿論影響,毀老子清白?”
“清白?哼哼,可笑。”藍萱輕蔑地掃我一眼,“如果我是巡視組的領導,基於你今晚的行爲,甚至不用調查,就可以給你下結論——目的不純、形跡可疑、思想骯髒、動機複雜,行事不顧忌形象身份,不考慮社會影響,怎麼樣?冤枉你了嗎?”
“啊?”我頓時呆了一呆——別說,如果讓省委作我的調查,還真有可能產生一個這樣的鑑定結果,這可不是什麼胡說八道,看似荒唐,卻很接近現實,也正是我一直擔心出現的狀況。
“還有——”藍萱繼續冷笑,“你沒有嫖娼,只是因爲能力和智商有問題,缺乏套路,不懂得操作方法,沒有嫖到就給抓了起來。說明你這個市委書記,不但好色下流,還很無能,這種事情都辦不好,呵呵。”
我感到有點暈菜。“胡說——”
“當然,這些是來自民間輿論的說法,我保證老百姓們知道後,會這麼傳你沈書記——多麼猥瑣有趣的領導形象,真強悍,真牛逼,哈哈。”說完藍萱上下打量我一眼,挑逗地吹了聲口哨,然後大笑,她似乎覺得我發呆的樣子非常具備幽默感。
老陸也在後邊幽默地笑起來,連聲叫好,擊節讚歎,“好,好,說得很好,藍丫頭,覺悟進步了啊!”來自藍萱的聲援對老傢伙而言顯然非常及時,給他搭了把手,讓他從尷尬的泥地藉機上岸,丫現在又得意上了。“我一定把你的意見轉達省領導,讓他們好好考慮一下調查角度,看看咱們的市委書記,腦子到底裡裝的是些什麼貨色——自己動機有問題,同志們還不能正常提個意見,否則就說是誣衊,是毀謗,什麼作風?!”
藍萱轉過臉去,直視蘇靜美,頗不友善地衝她開了腔。“怎麼樣,蘇副市長,我的話有道理嗎?”她的語氣有點戲謔的味道,“你那個象牙塔裡的法律,跟我說的政治現實、輿論影響,到底哪一個更接近事實?更加客觀?”
蘇靜美淡淡地一笑,“你說得不錯,小藍,我確實不想談政治。”停了一下後,她又看着我,樣子非常遺憾。“沈宜修,你應該清楚,不管自己有沒有做錯,今天都將成爲你的恥辱日。在這個圈子裡,除非你跟他們一樣髒,否則你能夠收穫到的只有錯誤,只有痛苦,你沒辦法把自己洗乾淨的——”
老陸打斷了蘇靜美的話。“蘇副市長,請你注意一點——身爲一個現任領導,這種影射政治的言論,不太合適吧?”他先飛頂帽子過來,然後又一次對我打上了棒子,“再說今天的事情,沈書記的動機是不是純潔,行爲是不是乾淨,具不具備一個市委書記的應有形象,可不是你我能評價的,就交給上級部門來作結論吧!”
我嘆了口氣,擡眼望着外面黑濛濛的天空,覺得非常無奈。是啊,她們沒有說錯,事情交到省委手裡,就跟嫖娼無關了,我沒辦法說清楚自己——因爲組織鑑定不是法律,只要願意,他們可以在動機和思想上把我渲染成一個完整的小丑,絕對的。
老陸又在大聲催促他的秘書打電話通知巡視組,丫現在不需要再裝B,一臉的興高采烈。我們已經鬧翻,藍萱又及時給他提供瞭如此完美的一個角度,足夠讓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擊我,這個態勢給他的感覺肯定是勝券在握,曙光在前。
我的感覺很麻木,今晚在這個事情反覆上糾纏,到現在讓我頭都大了一圈,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躲過這一劫。
算了,認栽吧,誰讓我吃飽了撐的,半夜三更去買什麼花呢?這可真不象市委書記應該乾的——既然是個錯誤行爲,那就付出點代價吧,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就在我發呆的這一會,聽到藍萱在邊上跟老陸的幾句對話,又讓我覺得莫名其妙。
“陸叔,可不可以不打這個電話啊?”藍萱的聲音很甜。
“啊?爲什麼?丫頭又想到什麼啦?小金,等會撥——”老陸的聲音充滿欣慰,顯然對藍萱的說話很重視。
“嗯,我的意思是,小事一樁嘛,只要你陸叔不追究,不就帶過去了嗎?”
“丫頭,話可不能這麼說,事情雖小,牽涉很大,我是市裡主管政法的領導,可不能放縱不理啊——”老陸拉長了聲音,“再說就算我不管,以後省裡要從別的途徑瞭解到了呢?這種影響惡劣的事情,瞞得過誰啊?到時候再來查,豈不是連我都得擔個包庇袒護的干係?”
“陸叔,打官腔逗我玩呢,嘿嘿。”藍萱樂了,“外邊有關領導們的謠言那麼多,有幾件落到實處查辦了啊?何況這種小CASE?”說過這句話後,她的話風突然一轉,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只要你不死纏爛打,舉着集體名義的旗號要求處理,上邊用什麼藉口來盯這事?真要來查,一句謠言就推搪過去了,有什麼可給他鑽的?”藍萱的聲音沒有變化,依然輕輕淡淡,但是意思非常清楚,就是對老陸的質問。“我看這事啊,關鍵還是在於你,是你一門心思地要對付人家,把人家推下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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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臉看着對話的兩人,發現大廳裡領導們的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只能說太奇怪了,主要是藍萱的態度,完全莫名其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老陸此刻的意外感覺應該跟我們完全相同,只見他張了張嘴,一臉的愕然。“藍丫頭,你這叫什麼話?!你什麼立場?”
“哦,陸叔,忘了告訴你我的立場了,我到這來,其實是來支持小沈的。”藍萱瞟了我一眼,臉上表情似笑非笑,說了句讓我差點一頭栽倒的話來,“人家小沈勢單力孤,可不是你們這幫老江湖的對手,你們這麼合起夥來欺負他,我看着不喜歡,我要幫助他,維護他,知道嗎?”
我看見好幾位領導的嘴突然張大,嘴上叨着的菸捲同時掉到了地上。
老陸也是如此,表情異常錯愕,張着嘴無語地瞪着笑吟吟的藍萱,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呵呵,你有毛病了吧丫頭?說說看,你的動機。”老傢伙擡手指了她一下,話都說不順暢了,還連連咳嗽了好幾聲,似乎忍俊不禁,“你又憑什麼能幫得了他?”
藍萱站在衆人中間,對身周領導們的怪異表情視若無睹,她的樣子很認真,很自然。“我想試一試,讓你給我個面子。”她說,“我認爲小沈還很年輕,又是第一次主政地方,一個清白的名聲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別在這件小事情上毀了人家,只要你放手不追究,陸叔,這事就算過去了——”
“放屁!你有什麼面子?”老陸勃然發作,指着藍萱破口大罵。“我毀他什麼?我抓了他的手,讓他去犯錯啦?你這腦子真有問題了!你老子在家沒教過你?”藍萱的一番話,應該嚴重打擊到老傢伙的神經,他忍了半天,終於失態。“還敢在這裡胡說八道,現在就把你趕出去!——打電話,不用理她,整個一神經病!”後一句,還是招呼秘書的。
藍萱隨手攏了攏耳畔的秀髮,臉上露出個明媚的笑意,風致嫣然。“打吧打吧,陸叔,千萬別跟誰客氣。”她笑咪咪地說,“向你保證,呆會我也一定讓小沈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那位蓮子姑娘——”
藍萱的這句話好象威力十足,一下就把老陸打蒙了。“藍丫頭,你你你,你說什麼?”老傢伙迅速擡眼看了我一眼,臉色突然變黑。
“是啊陸叔,我想人家既然對小姐有興趣,咱們蓮子那麼漂亮,不介紹給他認識一下太可惜了,那叫浪費人才啊。”藍萱看着老陸,一副很有樂趣的惡作劇模樣,“嗯,我想小沈書記會很高興的,跟你現在一樣高興——”
“什麼蓮子荷葉的這麼厲害?”我覺得莫名其妙,插上一句,“看把陸書記嚇的,汗都出來了不是?”
“是蓮子不是荷葉,聽不懂別亂說。”藍萱白了我一眼,“不過真的很厲害,你可別打什麼主意,更別想去泡,我告訴你,早段時間帶她上街買衣服,刷爆我兩張卡!你那點工資,可養不起人家——”
“哦?真的嗎?”我立馬精神一振,“說說看小藍,這位小姐是誰啊,跟咱陸副書記又有什麼關係?”
“嗯,現在不能告訴你,沒看人家還沒打電話嗎?”藍萱笑着說,“這是送你的一個人情,幫你解圍的,你得好好給我記下哦,小沈同志!”
老陸瞪着言笑晏晏的藍萱,表情完全石化。
“陸叔,以前那麼多事情,我都可以不計較。但是今天對不起,我要的面子你一定得給。”藍萱的眼波很溫柔,聲音很冷酷,“這種小事,你放手就無所謂,我小藍也不會讓你們兩敗俱傷,大家好合好散。但是如果一定要整他,我就能讓他把你整得更慘。咱們沈書記的手段,我想你也見識過,如果有個好的題材,你會在他手裡死得很難看——陸叔,要我給他嗎?”
陸援朝毫無懸念地被擊潰了——雖然我並不清楚他具體是如何崩潰的。藍萱真的不肯往下說了,這是今晚唯一的遺憾。
老陸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臉黑得象烏炭似的,他狠狠地盯了藍萱兩眼後,拂袖而走,他的秘書狼狽地緊緊跟上去。
“哎——別急嘛!”我衝他吼了一嗓子,“事情還沒處理哪!”
老傢伙在門口頓住了身子。“你還想怎麼樣?”
“嘿嘿,這個——”我樂不可支地說,“老子決心已下,令出如山,警風肯定要整頓的!還得麻煩你老陸掛個副帥,啊——哈哈!”
老陸怒極,飛起一腳,踹在派出所的不鏽鋼的柵欄門上,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大雨中,然後車子馬達一響,消失了。
沒想到這麼簡單就搞定,藍萱一出手,還真幫我解了這道難題,我松下口氣來,看着廳裡衆人,“呃——大家還有誰,要搞我動作的,現在就可以出來,過期不候。”我笑着說,“藍總說得對,告我這狀啊,就必須打着集體的旗號,否則就是造謠,今天不搞,以後誰再論這事,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領導們一個個表情還沒有恢復正常,沒有人說話。
事實上也沒什麼好說的,什麼角度都給老陸弄完了。本來這些人就看着老傢伙的臉色走路,現在突然羣龍無首,誰還敢上前來跟老子叫個板?
“那就這樣吧。”我很滿意地安排了一個,“事情一定要調查,絕不能因爲咱是領導,就搞徇私枉法,首先成立一個調查組,劉子衛書記任組長,把今天的事情弄清楚,要客觀公正——”
朱秘書長也插進話來,作了兩點指示,“是的,應該這樣,行動必須迅速,儘早作結論。尤其要注意保密,調查中不能讓羣衆知道當事人是市委書記,應該當成普通案件來查,不要弄到滿城風雨,影響就不好了。”
劉子衛連連點頭答應,他的樣子也輕鬆了許多。
藍萱站在我對面,又笑起來,“小沈,今天晚上你到底想幹什麼壞事?能告訴我們嗎?”
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秘書長關於保密這個提法,確實讓人有點難堪,但是他補充得很對,這纔是對咱形象上的客觀保護——因爲大家都看出來了,今晚嫖娼我是肯定沒幹過的,只不過我的行爲太過古怪,搞得黃泥掉進褲襠裡,解釋起來不太方便,讓人一不小心就能往別的方面誤會了去。
當然,只有企圖攪和這事的老東西不在,世界才能這麼清靜。
我伸了個懶腰,感覺很愜意。“你們抓緊時間辦,我回長川了,鬥爭了一晚上,這還真他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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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廳,看見蘇靜美很安靜地站在門外走廊上,仰臉看天上的雨,星眸閃爍,若有所思。長髮在風中揚起,暗夜裡圓潤的面龐有潤澤的光輝,她的樣子,楚楚動人。
心呯地一跳,我走上前去,攬住她的肩膀,然而還沒來得及表達一句什麼,她身子微側,就要掙脫。
後邊傳來了清脆的笑聲,我和蘇靜美同時回頭,只見藍萱俏生生地站在身後。“小沈,耍流氓啊?”她的樣子還是幸災樂禍,好象見到我發窘,她就會開心,“蘇市長好象不喜歡哦,你別勉強人家。”
蘇靜美淡然一笑,揮開我的手,也不跟我們說話,飄進雨中,翩然而去。
沒等我反應過來,胳膊又被藍萱給一把拉住,“回長川嗎?我送你——”
“不用了,我送她回去。”我嘆了口氣,“今天的事情,謝謝你小藍。”
藍萱鬆開手來,衝我聳了聳肩,很遺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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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靜美在車裡等我。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着我上來,不動也不說話,她的神情看起來有深深的倦意。
“怎麼啦,是不是累了?”我說,“折騰了幾個小時,是有點吃不消哈。”
“好啦沒事啦,天下太平啦,咱們這就打道回府——真好,能回家了。”說完我發起車來。
第二部 第一卷 33 美夢成真
雨還在下,雖然不帶先前那種電閃雷鳴,但是依然很大很狂,天地之地沒有界限,一片蒼茫混沌,雨點密密麻麻敲打車身,耳中畢畢剝剝地響個不停。雨刷拼了命地左搖右擺,也沒什麼太大作用,前窗依然水流如注,視野一片模糊。
我把車開得很慢,這個時候沒什麼可着急的,因爲心情不壞。事實上,我喜歡這樣粗獷的氣候,呼嘯而至的狂風驟雨,能讓心純粹乾淨。腦海裡很多過往片段翻涌上來,回憶也如雨滴一樣,點點滴滴敲擊心門。此刻的感覺,有一種溫柔。
當然,帶給我溫柔感的,不是雨,而是身邊的人。蘇靜美現在的心情應該跟我差不多。她斜斜地倚靠在前座,側過臉來,凝眸看着我,眼波繾綣,盈盈如水。
CD裡放着一支歌,女歌手的聲音柔軟透明,就象情人在耳畔呢喃輕訴,讓人心悸。
美夢成真。
“我能感覺,我像只麋鹿奔馳思念的深夜,停在你心岸啜飲失眠的湖水,苦苦想你習慣不睡,爲躲開寂寞的狩獵……”
我轉臉看去,在那張美麗無瑕的面龐上發現了疲累的影子。是的,我知道了,她的那些倦意,還有那些憂鬱,都是來自思念,來自寂寞。
“我的感覺,像小說忽然寫到結局那一頁,我不願承認緣份已腸思枯竭,逼迫自己時光倒回,要美夢永遠,遠離心碎。
我抱着你我吻着你我笑着流淚,我不懂回憶能如此真切,你又讓我的眼眶決堤淚水,愛不是離別,可以抹滅。我除了你我除了瘋我沒有後悔,我一哭全世界爲我落淚,再冷也沒有你的孤絕,我閉上雙眼,用淚去感覺,你的包圍。”
是啊我瞭解,離別不能讓愛磨滅,但是我讓她心碎了太久,守候得太久。我們沒有約定歸期,在愛情的雨岸,思念的海洋,在沒有夢的無盡長夜裡,她已經流乾了淚水。
心疼了。
我們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我伸出手去,輕輕觸摸她光潔的臉龐,我在想,我有什麼可以給她。
嗯,無論什麼,我都可以給她——包括我的生命。是的,我肯定。
“本來買了花要送你的,結果搞砸了。”我突然想起今晚的事情,還有我的原始動機,帶了點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介意吧?”
“我當然介意。”蘇靜美露出一個調皮的微笑,“你欠我很多花了——”
“嘿嘿,是啊,先記帳吧,以後一定補齊。”我也笑,這時候已經快要轉出縣城了,我指先前那個夜市給她看,“開始就在這地方——”
然後突然看到路邊轉角,我的001還停在那裡。
“咦?”我才記起這一檔子事來。“不行,這玩意可不能在這兒,不然明天給羣衆看到,咱的身份就算暴露了,什麼保密工作都不管用了。”說完我把車停下來,推開門,“靜美,這輛還是你來開——”
蘇靜美沒動身子也不說話。我從她的眼神裡又一次看見了失望。
“呃,算了。”我搔搔腦袋,把門又關上,我覺得自己的行爲好象是有點不合時宜,挺破壞氣氛的。“那就讓他們弄回去吧。”說着我掏出電話來,給田秘書撥了一個。
一輛市局的警車閃閃着藍幽幽的頂燈,從夜市那方向轉過來,劉子衛帶着幾個人從車上跳下。好象工作組已經把這兒當成戰場,開始工作上了,大家身上套着不知從哪裡搞來的雨衣,神色嚴峻地站在雨地裡,人人都拿着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呃,不能不提一句,公安同志個個都有塊,加之臉上那種職業的冷酷表情,讓大家看起來都象雨夜屠夫。
田秘書跑到我的車窗外,躬着身子衝我招呼一個,然後又望着車裡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蘇市長,但是蘇靜美沒搭理他,眼神都沒動一動。
我隨口問了下情況。田秘書彙報說很順利沒什麼問題,工作組按照計劃兵分兩路——派出所裡的涉案人等全部隔離審查,那邊下了個死命令,讓北川縣公安局出動警力,展開地毯式搜索,天亮之前,務必找到先頭那個作僞證搞陷害的小姐。夜市這裡已經把相關人員控制下來,也準備帶回市局突擊審訊,爭取儘快落實正證旁證的口供材料。
我說你們在辦殺人案子嗎?一個小事情,又不是刑事案,找幾個當事人瞭解到材料,再覈實一遍就行了,弄得這麼如臨大敵的幹什麼?
田秘書說這是工作組長劉副書記的意思,嫖娼事小,後果很大,要當成政治案件來抓,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方方面面的細節都要注意。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保密,不可讓影響擴散,走露了風聲。凡有可能瞭解內情者,一律洗腦鎖喉,誰敢擅自議論胡亂猜疑,那就綁起來送精神病院——總而言之一句話,牽涉此事的,寧殺錯,不放過!
說話時,田秘書的臉上有殘忍的戾氣,好象已經看見有人在造我的謠,這就準備積極響應劉副書記的號召,提刀上前去殺他一個。
我樂了,“老劉就愛胡扯,什麼亂七八糟的。你田秘書在工作組裡,算個監軍,給我看着點,別讓他小題大做,弄出什麼妖蛾子來,到時候不好收場,行了就這樣吧。”說完我把001的鑰匙交給他,笑着揮揮手,把他打發走了,然後關上窗戶,把車又發上。
繼續向前,回長川。
雨依然爽快地下,溫柔的歌聲還在重複,但是——我發現氣氛不對了,就這麼短短几分鐘,這麼小小的一點事情後,車裡先前的柔情繾綣居然蕩然無存。
蘇靜美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不偏不倚地望着前方,又恢復到她那熟悉的冷漠姿容,再也不看我一眼。莫名其妙之下,我伸出手去試了試,搭在她的手背上,結果不出意外地捱到一記。
這下搞得我挺鬱悶。“怎麼了靜美?心情不好啦?”我奇怪地看她,“不會是我又做錯事了吧?”
“沒有。”她很乾脆地說,“你沒錯,政治無小事,細節決定成敗。”
“哦,是嗎?”我又瞟她一眼,發現蘇靜美神色很冷淡,她隨手把CD關上,還輕輕地嘆了口氣,彷彿抑鬱難遣。
歌聲消失了,車裡的空氣沉默下來,只有雨還在悶悶地下。
我苦笑,好不容易纔出來的氣氛,這一不留神地,別又砸了鍋。
“嗯,靜美。”我在腦子裡過濾了一遍剛纔的全過程,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不夠浪漫?沒有情趣?”
“不用提這些。”蘇靜美的目光落在很遠的前方,目不斜視。“你是一個政治人物,必須理性,浪漫和情趣,不是你應該考慮的。”
“對不起啊靜美。”我只能道歉,“小事情,別放在心上——”
“是的,就象買花一樣,都是小事。但是因爲不夠理性,不符合市委書記的身份,所以被人攻擊,讓你很被動。”她淡淡地說,“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一定要考慮政治形象、自己的位置,你不能不小心謹慎,因爲現在你是沈書記,不再是以前那個光風霽月,隨心寫意的橫刀了。”
“今天我非常難過,知道嗎?”她說,“不是說你有什麼骯髒的行爲,而是你一直躲躲閃閃、首鼠兩端,爲找各種藉口撇清自己而絞盡腦汁的樣子。你卻不敢說明真相,不敢用事實來爲自己說話——哪怕你沒有做過壞事。”
“告訴我。”她說,“那個站在法庭上,拿着話筒高喊愛情的人哪裡去了?那個爲了愛情爲了真相,可以與世界爲敵,可以流盡最後一滴血的人,哪裡去了?”
我沉默了。
“政治改變了你,也正在改變你的愛情。”她說,“我看見了你的變化,我很難過。”
我把車停下來,這個事情必須抗議一下,牽涉到原則問題了。
“靜美。”我認真地看着她說,“我愛你,從來沒有變,這跟那些沒有關係——”
“當然有關係!”蘇靜美毫不猶豫地打斷我的解釋,迅速反問我,“今天這件事,你爲什麼要讓我來?”
“因爲我是一個安全的選擇,我不會抓你的把柄,在政治上對你沒有威脅,不至於影響到你的公衆形象,事情可以悄無聲息地掩飾過去,是嗎?”
“呃——”我說,“是的,但是——”
“但是你沒有想過,我聽到這種事情會怎麼看?我能不能接受你的行爲?你的所有考慮,都只爲政治存在,是嗎?”
“啊?當然不是——”
“不,不用解釋。”她說,“我看到的情況就是這樣,你的第一考慮是政治,是你的身份,而不是愛情,更不是我。”
蘇靜美搖了搖頭,“你跟那些庸俗的人沒有區別。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寧願沒有遇見你。”她的眼神很痛,“或者說,四年前,你就應該死在那個網吧。”她說,“我也一樣,我也可以爲你而死,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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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徹底雷暈了。“你是不是應該找個心理醫生?”我說,“藍萱沒有說錯,完全是空中樓閣啊——世界上有這麼純粹的愛情嗎?有沒有現實基礎?”我很惱火。“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裡,愛情也要講物質,也要有面包,不能罔顧現實——”
“是的,藍萱就很現實,比我現實。”蘇靜美淡淡一笑,“她可以從自己的角度幫助你,比如她說的蓮子,你清楚是怎麼回事嗎?”
“哦,老陸的一個情婦吧?你也知道?”我說,“爲什麼說這事?”
“我可以告訴你具體情況,老陸的作風問題。”蘇靜美面無表情地說,“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愣了一下。“有什麼可處理的?”我說,“也就是小事一樁,他現在早有準備,能弄個什麼名堂出來?”我說,“再說今天的事情他妥協了——”
“是的,從政治上看,他妥協了,就不需要窮追猛打。再說這樣的事情很普遍,在這個角度攻擊他,付出的成本太高,而且不一定能打死他,對嗎?”
“差不多。”我說,“再一點,也要留他來保持平衡,這個城市,也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唱戲吧?”
蘇靜美看了我好一會。“正確。”她說,“所以我爲什麼不用藍萱的方法幫助你,知道嗎?因爲我清楚,沒有任何意義,你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遊戲的規則,不會因爲你沈宜修參與進來,產生一絲半點的變化。只不過多了一個庸常的政客而已,一切都會照舊繼續。”
“我已經從這條河流裡退出來,爲什麼你還要選擇繼續停留呢?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聲名?榮譽?金錢?女人?還是改寫歷史?重振朝綱?”她冷冷地說,“如果你希望尋找高尚或者真理,對不起,到書上去找吧。那個場合只有爭鬥,只有功利,只有骯髒——除了你自己,什麼你都無法改變。”
“回來吧沈宜修,別把自己埋葬在那裡——沒有愛的地方,不是你的海洋。”她很懇切地看着我,“政治不能養活愛情,我們可以有很多方法保證有面包,不是嗎?你可以象從前那樣,活得坦坦蕩蕩,愛得清清白白,什麼都不畏懼,不向現實屈膝低頭,好嗎?”
第二部 第一卷 34 阿爾卑斯的雪
又一次感覺到底線被強力挑戰。我承認,這一刻思維有些遲滯,我怔怔地看着蘇靜美,心理盤算着究竟應該如何作答。
她也在注視我,目不轉睛。美麗的大眼睛裡波光盪漾,充滿憧憬,充滿期待。
想了好一會之後,我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靜美,太偏激了。”我搖搖頭,“但是我不想再一次重複說服你的理由,我保留意見。”
蘇靜美的臉上飄過一絲陰影。“不,我不是來跟你論爭的,也不需要你說服。”她手支前額,眉尖輕蹙,樣子有幾分疲倦,好象剛纔那些話耗費了她很多氣力。“你需要說服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行爲意義——”
“不是我的問題,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忍不住了,“你的想法太過唯美,事實上,這個世界不可能有那麼純粹。就算離開了政治場,我們又能離開人羣,離開江湖嗎?商場?文壇?娛樂圈?哪個圈子沒有陰謀手腕、人心鬼域、暗秩序潛規則?就算做個小職員,都有辦公室政治,都有一堆子的明爭暗鬥,到底什麼地方有乾淨?”
“你看着我,靜美。”我把她的臉轉過來,凝視她的眼睛,很認真地對她說,“過去的經歷太過殘酷,你心灰意冷,放棄了很多東西,我能夠理解,但是不能贊同,因爲逃避也不是愛情的出路。”
“我們沒有世外桃源可以躲藏。”我說,“世界變了,人心變了,我們也應該改變自己去適應,可以爭取更強大的力量來改變身周的環境,或者至少也能爲愛情贏得空間,我們不去玩別人,但是也不要跟以前那樣,被人玩到死。如果象你現在一樣,整天躲在象牙塔裡哭泣——”
“象牙塔?”蘇靜美一把將我的手推開,她的反應有點憤怒,“你憑什麼也這麼以爲?”
我吐了吐舌頭,突然意識到這個比喻又是藍萱先前提過的,難怪她生氣了。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做什麼,你知道嗎?”蘇靜美定了定神,問了我一句。
我又搖頭。事實上真不清楚她每天具體乾的事,孤寂悽清的日子又是如何打發過來的。我向身邊的人打聽過,但是按照他們比較一致的說法,蘇靜美好象完全處於休閒隱居狀態,除了每年出席幾個必須的活動外,就沒見她在人前露過面。
“北川縣一個很偏遠的一個小鄉村——石窩子,聽說過吧?”蘇靜美悠悠然地說,“那個鄉有所小學,是以前主管文教時,我的對口幫扶學校。”
“我離開了職務位置,但是我放不下那裡的孩子。”她說,“那兒就是我的象牙塔。”
“哦,這樣啊。”我隨口說,“哪間學校這麼榮幸,能讓副市長幫扶?應該弄得不錯吧——”
“不,環境不好,學生也少,只有幾個老師。沒人願意上那去教書,我就每個星期都呆在那裡,爲孩子們上課。”她搖搖頭說,“那個鄉很窮,孩子們到了十三四歲就跟着父母外出打工,讀書對於他們來說,其實沒有太大作用。”
“我改變不了什麼。”她的神情有點黯然,“但是我盡最大努力,讓每一個上學的孩子都能堅持下去,我告訴他們,知識能夠改變命運,他們不應該因爲無知而貧困。”
“是啊,說得很好。”我微笑,“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一位美麗的鄉村女教師,嗯,愛心女神——”
“事實上你應該清楚,我說的是謊言——以他們能夠接受的教育來看,命運沒有可能因之改變。”蘇靜美打斷了我的話,“但是我不能跟孩子們說,命運不公,他們生而不幸,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很多同齡人擁有的機會,包括求學,就業,甚至包括以後他們的孩子也會如此,命運再一次輪迴——”
我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是的,這個世界,還有他人的命運,我無法改變。”蘇靜美很平靜地說,“但是我會告訴孩子們,無論生活如何苛刻,命運如何艱難,他們都應該坦然面對,正直無畏,坦坦蕩蕩,無愧天地,無愧於心。”
“我告訴他們,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蘇靜美看着我,樣子非常認真,“孩子們做什麼都好——種田也好,做工也好,打獵也好,只要他們都是好人。”
“啊?”我的手凝固在臉上。從美麗的大眼睛裡,又一次看見了聖潔的光芒,真的。
“是的,我把你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她的眼睛裡,有淚光閃爍。“我告訴他們一個勇敢的人,一顆堅持的心,面對黑暗,寧死不屈,誓不低頭。這是大寫的人、高尚的人,我告訴孩子們,這樣的光明磊落多一點,世界上的陰影黑暗就會少一點——”
汗從腦門上涔涔地流下來,直淌入後背。我看着嚴肅認真的蘇靜美,突然感覺非常羞慚。
幸好蘇靜美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談下去。否則真讓我有無地自容的想法了。“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她嘆口氣說,“鼓勵孩子們,給他們信心,讓他們能把書念下去——我在那個學校兩年時間,沒有一個孩子中途綴學的,我很自豪。”
“是是是。”我擦了把汗,趕緊接過話頭來拍她馬屁,同時證明一下自己先前的觀點。“你本來就是主管教育的副市長嘛,親自蹲點一個小學校,抓點成績出來不跟好玩似的?”我說,“不過你真跑去當老師,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你在副市長的位置上,不是可以做到更多的工作,幫到更多的學生嗎?”
“不,我沒有以什麼領導形象出現。純屬個人行爲,跟我的身份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權力了。”蘇靜美嘲弄地笑笑,“但是在那裡,大家對我都很尊重,因爲孩子們喜歡我——對一個老師的感情,很純粹很樸實,與副市長無關。”她說,“相比每天開會研討、開口文件政策閉口措施方針的官僚作派,我覺得這樣的工作更有意義。”
“嘿嘿,又偏激了不是?”我瞟了她一眼,覺得有話說了。“如果缺乏政府的有效管理,你那學校還能存在嗎,你拿什麼來表現意義?”
“對的,這就是今天爲什麼要提這事的原因。”蘇靜美不動聲色地看着我,“事實上現在那所學校已經不存在了。我的學生們,有的去了很遠的鄰鄉小學就讀,其餘大半已經中止學業——我可以想方設法地幫助他們,甚至爲困難的同學墊付學費,但是我沒有辦法再造一個學校出來。”
“什麼?怎麼回事?”我有點吃驚,“學校怎麼可能消失——”
“是的,消失了。”蘇靜美淡淡地說,“請你回憶一下昨晚王縣長跟你提到的事情——如果你有記憶的話。”
我搔了搔腦袋,想了一下。“王玉兵——那個什麼鄉?石窩子嗎?哦——”
“去年石窩子鄉遭受水災,學校校舍本來就不好,被水一淹,已經成了危房,不敢再使用。”蘇靜美說,“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重建,石窩子鄉沒有小學了。”
“這樣啊?”我很納悶,“省裡不是撥了款嗎?造個計劃把它再建起來不就行了嗎?”
“是撥了款,不過是在北川的賬上。石窩子已經劃歸西江縣,這邊放手不管,而西江的賑災款至今沒有到位。” 蘇靜美面無表情地說,“而且西江縣領導的態度,這是北川教育欠的債,沒理由讓他們來還,就算撥款下來,他們也不會管。”
“而北川,在縣委書記朱高志手裡,這個錢已經全部被用到辦公樓和賓館的項目上,還因此倒欠下財政幾千萬,哪裡還有錢支持教育?甚至北川縣的老師工資都欠了大半年,你知道嗎?”她說,“我以副市長的身份打過報告,向上面反應這個情況,要求查處,但是石沉大海,完全沒有效果。”
“呃——”我愣了一下,“王玉兵是有提過這事——”
“王縣長就是因爲這事找的你——我讓他去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在這件事上,你有體現出能力來處理嗎?你有考慮過自己的責任嗎?回答我。”蘇靜美冷冷地看着我,“王玉兵因爲這件事奔走呼籲了一年,四處碰壁,得罪同僚,直到你下來,他以爲你會是一個青天大人——”
“不要提什麼青天,這個世界沒有青天!”蘇靜美的措辭讓我有點惱火起來,“他說的事情,我知道誰在後邊搗鬼弄錢,那又怎麼樣?我能夠處理誰?朱高志有違法嗎?甚至連違規都談不上——王玉兵作爲縣長,在財政劃款這個問題上,他自己都難辭其咎,你說讓我怎麼辦?如果我是個神經病,看誰不順眼就打,法治的原則又體現在哪裡?”
蘇靜美雙手抱胸,斜睨着我,冷笑了一個,“你說得對,在政治上,朱高志沒有威脅到你,他甚至很會討好你,所以不存在打他的理由。宵小處上座,賢者居下游,朱書記眼看就成副市長了,而王玉兵在這次選舉中,連縣長都保不住——”
“錯!在我手裡,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我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的譏諷,“朱胖子——老子一定要把他拉下來!”
“靜美,跟我去省裡。”我說,“現在上報的候選人名單還沒有批覆下來,省裡那些大人們也在等着跟我們攤牌。”
“一塊去,鬧他個天翻地覆!”說話間,我豪氣陡生,一把按住蘇靜美的肩,“規則不能永遠由他們制定,我們可以攪局,毀了他們的盛宴!”
蘇靜美沒有被我的激動感染到,她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我不會去的。”她說,“再重複一遍,這個規則下,你改變不了什麼——除了你自己。”
她的目光就象針,我就象個氣球被扎到一樣,立馬泄了氣。
“算了吧,我很累。”蘇靜美往椅子裡一靠,“不管你怎麼想,我都不要呆在這個圈子裡,它讓我難受。”
“嗯,沈宜修——”她說,“我想去旅行,到歐洲去,你陪我好嗎?”
“好啊,當然!”我又興奮起來,“去看什麼?”
“愛琴海,還有阿爾卑斯的雪——”蘇靜美凝視着我,嘴角有淡淡的笑容,“最純淨的藍色和白色,我們一起去看,明天就出發,好嗎?”
“啊?呃——”我猶豫了一下,“明天?是不是太倉促了?”我又搔了搔腦袋,覺得有點麻煩,“還有一個星期就開兩會,老周後天從國外回,我們還要上省裡去做工作呢。這個時候離開,形勢失去控制,根本就沒法收拾了——”
“下個月,等到塵埃落定,咱們說好了,我絕對陪你去,上月球都行——”我雙手捧起她的臉蛋,“你提什麼我都答應——”
蘇靜美一聲嘆息,掙開我的手。
“開車。”她轉臉望着窗外,冷冷地吩咐一句,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第二部 第一卷 35 淚海
我無可奈何地迴轉臉來,悶悶地打火。
A6的隔音很好,一跑起來,車裡反而安靜了,雨聲消失,除了雨刮器的微響,再也沒有其他動靜。
長北公路是標準的八股道,有間隔柵欄,路況不錯,現在下着大雨,又是凌晨時分,路上車很少。我把心情放鬆下來,手上機械地駕駛,偶爾側臉,看一眼座旁清清冷冷的蘇靜美。
鼻中嗅到她的幽香,嗯,也許她用了古龍水吧,但是清淡飄渺,隱隱約約,似有還無,跟她的人一模一樣。
我沉默地在想,蘇靜美不屬於這個紛雜繁擾的紅塵,真的。也許她更適合盛開在一個長髮飄飄、仙子翩躚的年代,微風細雨中,純若白蓮,冉冉綻放。就象她平時用的這款香水,Kenzo系列的“清泉之水”,味道淡淡的,淡到塵埃裡,卻清醇甘冽,無比優雅。
是的,太久遠了。我又想,這個現實世界,能夠屬於她的,可能也只剩下這縷高貴淡雅的冷香、最後最古典的美麗回憶。而我,在海里遊了這麼遠,就算菩提如樹明鏡如臺,也已經染下塵埃,溼身只是遲早的事情。沒有辦法,不是我的錯,我想藍萱那句空中樓閣形容得非常到位,包括愛情在內,我們真的不能無視生存空間遊戲法則——作爲現實的人,有什麼能逃過世俗的大網呢?
一路上我們沒有再交談,蘇靜美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冷若冰霜,我試着找話題跟她搭訕,她也不置一詞,搞得氣氛全無。
北川縣城距離長川只有三十來公里,雖然壓着速度,路上也沒超過半小時。心裡又轉了好幾個念頭,但是沒等情緒調整過來,車就進了蘇靜美櫻林雅苑的大門。
雨依然猛烈。車在院子裡停下來,我趕緊跑出去幫她拉開門,然後用手遮在她的頭頂,幫她擋雨。
攬着蘇靜美盈盈一握的腰肢,我把她護送到別墅門口。然而就在我跟在她後邊,邁步準備進去的時候,蘇靜美突然迴轉身來,輕輕把門掩上,我被擋在了外頭。
“你回去吧,回你的一號首長樓。”她溫柔地看着我,貌似關心,“現在是早上六點,你在我這兒不合適,人家會說閒話,對市委書記的形象不利。不要又弄出個什麼輿論事件來,讓你難做,對不對?”
我站在臺階底下,雨從上面天空無遮無攔地傾倒下來,直灌進我的脖頸,盛夏的早晨,我卻覺得渾身冰冷。擡眼望着一臉恬淡的蘇靜美,我有點被意外打擊的錯愕感覺——有這麼不給臉的嗎?
“你很在意這些的,不是嗎,沈書記?”她又淡淡地望着遠處,若無其事地說,“從理性角度出發,你必須考慮輿論和影響,不處嫌疑之地,不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情,要注意形象啊。”
“不要啊,靜美。讓我進去洗個澡,換身乾衣服行嗎?我都快凍死了。”我非常無奈,試着懇求她。“你看我這樣子,一身都溼透了,你就不能給點同情嗎?”
“對不起,我這裡沒有男人的衣服,我也不同情你。”蘇靜美很有原則地搖頭,“而且我覺得這樣的天氣很好,氣溫也適宜,在雨裡洗個涼水澡沒有什麼,還可以順便清醒一下自己,不是嗎?”
站在這幢單門獨戶的別墅前,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接天倒地的傾盆大雨裡,我垂頭喪氣地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感覺鬱悶無比,“爲什麼要這樣?我到底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氣急敗壞地衝她喊,一晚上的壓抑噴薄而出,不吐不快。“你的原則就那麼強?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這是在折磨人知道嗎?”
蘇靜美的眼睛驚異地睜大了。她難以置信地瞟我一眼,然後把食指放到脣畔,衝我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噓——影響,影響。”她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孩子式的調皮微笑,“沈書記,別叫得這麼大聲,整個長川都聽到了,注意一點好,小心領導威信受損哦!”
真覺得受不了,我肯定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才能如此坦然地虐待我,還不帶絲毫內疚的。
“你就是這麼愛一個人的嗎?你就不能稍微改變一點點,遷就一下你的愛人?”我非常惱火,忿忿地說,“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現在見上面,反而天天吵——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沒有。”蘇靜美很乾脆地回答我,“只不過現在的沈書記,不是我愛的男人,就這樣。”
“相見不如懷念。”她說,“最好的愛情,在回憶裡。”
我很沮喪,感覺又一次被她擊潰了。
身後突然傳來響動,我一轉臉,明亮的大燈從小區入口處直射過來,光閃閃的,晃了我的眼,有車進花園了,好象還伴隨着人聲喧譁,聲音也是朝這方向來的。
“SHIT!”我罵上一句,然後覺得非常有必要閃一閃。這個院子裡認識我的人多,可不能給誰看見眼下這情形——清晨六點鐘,市委書記一臉委屈地站在暴雨裡罵街,傳出去的話,保證讓整個城市的人們笑掉大牙。
“把車鑰匙拿來。”我伸出手去,向蘇靜美提了個要求。
“不行。”她依然拒絕,慢條斯理地說,“我的門鑰匙也在一塊,可不能隨便交到你手上。”說話時,她依然保持優雅的微笑,絲毫不以我的狼狽爲意。
我迅速朝左右瞅了瞅,但是方圓十丈之內,就沒發現什麼足以隱蔽自己的掩體。我猶豫一下,考慮是否應該狂奔而逃,躲到房子後頭去,但是又看見蘇靜美嘲弄的眼神,只能放棄這個鬼鬼祟祟的不雅念頭。無奈之下,只好用手遮住腦袋,背朝花園大門,擺了個隨意的灑脫造型,就象自己站在這裡,是來觀賞風景的。
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兩道手電筒的光束準確聚焦到我身上,然後有人在後邊大聲喝問,“幹什麼的?”
說句內心話,我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是在幹什麼。天色這麼黑,雨這麼大,時間這麼奇怪,我的樣子如此難看,處境如此尷尬,心情如此惡劣——我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花園裡巡邏的保安朝這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還在腰裡摸索——他們的傢伙是什麼?不至於掏出帶響有火的玩意吧?
再然後,他們在我面前頓住腳步,猛然石化,表情異常倉皇。
“對——對不起,您是——您在這裡——”
我一言不發地看着蘇靜美,然後保安們也看她,又轉臉看我,他們的臉上,寫着不可思議幾個字。
大家莫名其妙地對視片刻後,我正要說話,頭頂突然多出把小傘來,同時耳邊響起一個輕俏的聲音。“堵在這裡看什麼?我們是壞人?”藍萱出現在我後邊,她在訓斥兩個不長眼的傢伙,“領導們在處理急事,想打聽一下嗎——我要告訴你們老闆,保證炒了你們!”
保安們點頭哈腰地諾諾連聲,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迅速消失在黑暗裡。
藍萱手上支着雨傘,側臉過來,一雙杏眼水靈靈的,巧笑嫣然,風情萬鍾。“小沈,又在跟美女市長上演激情電影啦?也不用入戲那麼深吧?癲狂過分,小心感冒哦!”
“看把自己弄得那麼溼——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她格格直笑,聲音脆生生的。“這個鏡頭是拍什麼?愛情海洋,還是淚海?”
站在藍萱的傘下,我目不轉睛地看着蘇靜美,她也望着我們,也在淡淡地微笑。
藍萱的車停在後邊,車裡正在放歌,音量很大,就象此時該場景的配樂——非常蹊蹺而且戲劇,音樂似乎來自我們先前聽過的同一個女歌手,聲音透明柔軟,象情人在耳邊呢喃,穿過風雨,讓人心悸。
淚海。
“愛已不能動,還有什麼值得我心痛,想你的天空,下起雨來。沒人心疼的黑夜,臉頰兩行鹹鹹的淚水。是你,是你——讓我望穿淚水肝腸寸斷。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付出的感情永遠找不回來,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愛流向海,傷心的往事一幕幕,就像潮水,將我掩埋……”
我們都沒有說話,纏綿的歌聲裡,大雨嘩嘩地下,無邊無際,不休不止。
良久之後,蘇靜美輕輕嘆息,她的目光有點複雜。“你不是打算去省裡攤牌嗎?”她說,“帶上這位藍總吧,她很適合你的工作。”
“是的,你說得對,蘇市長,我也這麼認爲。”藍萱擡起臉來,毫不猶豫地接上話,“事實能夠證明,他更需要的是我。”
蘇靜美微微一笑,風輕雲淡。然後美麗的面容隱沒不見——她終於把我們之間那道門輕輕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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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明,直到大雨將歇。
我感到恥辱——在秋葉面前的又一次完敗,除了羞愧,除了狼狽,我什麼都沒有得到。感覺跟她的距離越來越遠,節拍已經不能吻合,對方的想法我們誰都無法認同,而且沒有找到任何中庸的妥協之道。
事實上,這是蘇靜美對我的拋棄——是的,我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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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萱陪我佇立在蒼茫的雨中,身子依偎着我,手上的傘一直爲我而舉。無邊無際的暴雨裡,這頂小小的傘,就象汪洋裡的一條船。
“沈宜修。”她說,“愛情這場戰爭,我們都是失敗者。”
“不是隻有你在守候,不是隻有你被羞辱。”她說,“我也是。”
“不是隻有她會哭,不是隻有她會痛。”她說,“我也會。”
在她俏麗的臉蛋上,有晶瑩的水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車裡的歌聲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
“閉上雙眼,還看見和你的纏綿,眼角的淚水,洗不去心中一遍一遍的誓言……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付出的感情永遠找不回來,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愛流向海,傷心的往事一幕幕,就像潮水,將我掩埋……”
蘇靜美的別墅露臺上,重重的窗幃後,燈亮了,又滅了。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送我回去吧,小藍。”我說,“折騰了一晚上,真他媽累。”
是的,心累——比跟人玩政治還累,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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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被藍萱言中——睡過一覺醒來後,連打N個噴嚏,我淚眼汪汪地擤了好幾把鼻涕,才發現自己確實傷了風,得了重感冒。
感冒就感冒吧,又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叫來卞秘書,甕聲甕氣地吩咐他幫我找點藥。
卞秘一聽就立馬緊張,好象天塌了下來。“那可不行,您得上醫院。”他那副如臨大敵的認真樣子,讓我以爲自己患的是絕症。“市一醫院有專用病房,平時領導們看病都上那兒,我讓辦公室通知他們。”
“不會這麼嚴重吧?”我說,“感冒而已,會死人嗎?吃點藥就好了。”說話間,又噴嚏連聲,讓我意識到吃藥可能不管用,又改口說,“嗯,要不,讓他們來個護士,輸個液什麼的也行——”
“不行不行,哪能這麼輕率?”卞秘書擺出不肯就範的架勢,“要是輸液有個藥物反應,在這裡能得到及時處理嗎?還有您要檢查身體,測心率腦電圖照CT什麼的,設備能擡來嗎?”
“我靠!至於嗎?”我嚇了一跳,“你得個感冒,也會這麼隆重?”
“不行,我得跟秘書長彙報。”卞秘書拿出執拗的勁頭,開始撥上電話了,“領導的身體,是我們這些身邊人員的工作責任,這個您說了不算。”
接到電話,朱秘書長也很緊張,立馬趕到一號樓來,對我的病情表示關切的慰問。不過他更在意的是我的恢復時間,因爲過兩天就要上省委開會,他表示我的身體事關長川全局形勢。於是秘書長親自撥打長川市一醫院的緊急電話,通知對方妥善安排,並且給院長下了個明確的指示:務必全力救治,要當成一個政治任務來完成,力爭在明天早上之前,讓市委書記的身體全面恢復健康。
雖然我覺得完全是小題大做,但是抵抗沒有意義,按照秘書長的說法,我的身體屬於人民,這個問題不能讓我自作主張。於是我很不情願地被大家送進了醫院。
然後感覺到非同小可,一把手貴體有恙,果然與衆不同——醫院的領導們全體出洞,加上一幫貌似專家們,堆得我這間高幹病房人滿爲患,好象準備在此開個黨委擴大會。
護士們圍着團團轉,在醫院領導們審慎而神聖的專業目光裡,看上去她們都很緊張,好象手腳有點僵硬,做事都不利索了。
聞迅趕來的還有幾位市領導,表情鄭重淒涼,彷彿是來弔孝的。大家站在病房裡,壓着聲音向醫院下達各種指示,方方面面的細節工作都有提及,我的想法是,就差通知火葬場準備出殯了。
我當然清楚如此隆重是爲什麼——因爲我是第一次公開上醫院啊,大家不趕着趟地上來表示一下關心,首先臉上不好意思,還有就是機會也難得,往後可獻不上這份免費的殷勤了。而象陸副書記這樣的老病號,明顯不可能天天享受如此待遇——當然,他也不會在乎這個,他喜歡的,是別的馬屁方式,更爲高級更爲實效一點的。
醫院的陳院長率領幾個白大褂,站在病牀前,沉痛地看着我,神色哀琬,彷彿死了爹媽。“大雨連江啊,沈書記昨晚爲了防洪抗洪的工作,在雨裡指揮了整整一晚上,這才受了風寒——”他跟手下大夫們這麼說的。
我嚇了一跳,趕緊一瞅該同志的臉上,還好沒發現存在什麼諷刺挖苦的痕跡,他那勁兒真有種由衷的感動,就象立馬就要哭出聲來。
防洪?——這麼下了場雨,洪水就來了嗎?我怎麼聽說水纔到河道一半,夏末農業灌溉都還差了那麼一截呢?
看來這位陳院的消息不太靈通——呃,或者說,劉子衛的工作做得太他媽到位了!他應該當保密局長!
“您的身體檢查結果出來了。”院長推了推鼻尖上斯文的金絲小眼鏡,突然望着我嘆息一氣,弄得我神經高度緊張,很怕他突然向我宣佈,我的AIDS反應呈全面陽性!
“夙夜達旦,風露中宵……”陳院非常莊重虔誠地說了句暗語或者黑話,我一下沒聽明白,又發一愣,“長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艱——一心爲公的好領導啊!
我頹然低頭,感覺被打敗。他媽的,拍馬屁也通俗點嘛,跑這來唱古風吟詩作賦,還帶轉彎抹角,搞到老子一身雞皮疙瘩!
這位醫院領導大概文青出身,又大概以爲我這人跟他路子差不多,他這叫投人所好,想法倒也不差——可惜他那雞雞歪歪我一句沒聽懂,那就算是明珠投暗了吧?
不過還好,院長沒有把我噁心死的打算,他吟過詩後,斯文落地,滿臉堆笑,轉入常規馬屁程序。“呃——這個這個,沈書記,您的身體雖然沒什麼大問題,但是也和其他領導一樣,因爲日理萬機,事務繁忙,工作壓力大,所以影響到健康,很多指標不夠好。我們已經專門建檔保存您的資料,根據狀況,安排專家對口負責,以後請您一定經常抽時間過來醫院,定期讓我們給您檢查,您知道,防重於治,亞健康狀態是很危險的——”
“嗯,知道了。”我不置可否地隨口答上一句,也沒去理會濤濤江水一樣氾濫的馬屁具體拍在什麼地方,我也不能阻止他。包括病房裡站着的其他領導一塊——我其實不喜歡這種被圍觀的感覺,而且也沒發現大家的行爲有什麼具體意義,能讓我好得快一點。但是沒辦法,遊戲就得這麼玩,必須給大家一個表示重視的機會啊,我不能什麼時候都玩個性耍酷,擺架子拉麪子,拒人千里之外吧?
對了,就是這樣。大家跑我這來鄭重其事,其實是來要面子的,而這個面子,我還不能不給他們。
覺得有點無聊,我手枕腦後,開始東張西望,想看下週圍有沒有漂亮的醫生JJ護士MM一類養眼舒心體,可供調侃消遣一把,以打發時間。
嗯,這位水蛇腰挺細,屁股也翹,那位的桃花眼怎麼好象在放電?呃,爲什麼都要戴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顯示專業素質嗎?放心,老子沒梅毒,瞅一眼又不會傳染——哇噻!門口站着的那是誰?極品啊,條子超級棒,挺拔啊挺拔,凸凹啊凸凹,鼻血啊鼻血——靠!臉蛋又看不到,不過瞧那眼睛,俊秀啊,怎麼都不可能是一恐龍吧?呃,這個,這個,怎麼這麼眼熟?MYGOD——
第二部 第一卷 36 似是故人來
呃,這位身材惹火動作養眼的美眉,她是誰?
我探過腦袋,正想查看個究竟,就看見藍萱氣宇軒昂地出現在病房門前,懷裡抱着一捧花。
護士美眉手上端着個托盤,站在門口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我看她往裡面進來了,卻又突然頓住身子,藍萱正跟着往裡走,一個不提防,撞上她的手肘。呯的一聲大響,護士手裡的不鏽鋼盤子跌落地上,紗布藥水什麼的滾落一地,她低低地啊了一聲,趕緊蹲下身子去收拾。
病房裡井然有序的安靜突然被打破,領導們都吃了一驚,視線全奔那方向去了。
“你怎麼回事?”藍萱秀眉一軒,很不客氣地教訓那護士,“要麼進來,要麼就出去,沒事你堵着門幹什麼?這不存心添亂嗎?”
護士MM站起身來,低眉斂目地說句對不起,聲音也是纖纖細細的若有還無,然後好象就想退出去。
站在陳院長邊上有位內科主任,是負責我的專家,看起來挺牛逼的大夫類型,一看這情形不樂意了。病房裡市領導們都一臉愕然地看着藍萱,沒見誰跟她打招呼,主任可能以爲這位漂亮時尚的美女走錯房間了。於是他納悶地上前質問了一個,語氣輕蔑,頗含居高臨下的意思。“剛纔明明是你撞的人——哎,我說你是幹什麼的?誰讓你進來的?這麼隨便亂闖,這是什麼地方知道嗎?”
藍萱一愣,轉過臉來瞟他一眼,俏臉蛋立馬冷下來,看來主任大人端的架子讓她不高興了。“什麼地方?”她反問的樣子更輕蔑,語氣更強悍。“你穿着白大褂站在這裡,居然會不知道?還問起我來了?那我告訴你,這裡是醫院——還有,你需要檢查一下IQ。”
主任肯定沒想到會得到這麼一個意外的答案。他張大嘴巴呆了呆,惱羞成怒地發作起來,“你什麼態度?太不象話了!你這個女同志——”
“誰是同志?不要侮辱人哦!”藍萱不帶猶豫地打斷主任的憤怒,“我說你纔是同志好不好?”
主任的表情大吃一驚,然後語塞——我想他腦子裡已經尋找到有關同志與GAY也就是同性戀這些詞彙之間的聯繫,然後在病房裡一干領導同志的目光裡,思想短路了。
陳院長應該也不認識藍萱,他在迅速掃視領導們一眼後,發現大家表情都很錯愕,而且惱怒,不應該跟這位美眉有什麼瓜葛,於是冷冷地放出一句狠話,爲手下出頭,維護醫院體面。“你是怎麼進來的?嗯?這麼不知好歹——放肆!”他壓着怒氣說,“保安哪去了?”
SB主任一見院長挺他,益發確定面前的囂張美女身份可疑,於是當場扯着喉嚨,連聲大呼起保安來。
“真好玩,叫春哪?”藍萱被主任公鵝一樣的嗓門逗得發笑,“還保安——你們幹嘛不叫公安?這醫院不讓看望病人的嗎?”說着她也不理會衆人的詫異恚怒,昂首挺胸,邁着淑女臺步,徑直走上前來。“讓開!”她正眼也不瞧院長,走到病牀邊的辦公桌前,身子一撞,將他擠到邊上,然後臉含不屑地將桌上原來放的大堆花束一把全掃到地下,又把自己手裡的花插進花鉢裡,左右看看,還認真地理了理,一副旁若無人的派頭。
藍萱個子本就苗條高挑,矮胖的院長同志海拔高度纔到她髮鬢那位置,現在很不幸,被她一傢伙擠到病牀邊,身子卡在中間,讓大家非常方便地目測對比了一把,原來他在藍美眉跟前站着,就象東瓜放在竹子下。
院長的樣子顯得非常狼狽。“你你你——”他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小眼鏡,仰臉望着目中無人的美眉,有點口吃起來,但是他沒有接着說下去,大概這一轉身,看見了我的表情。
其實我也沒什麼太大表情,我在微笑。自從藍萱一進病房我就想笑——在場領導們莫名其妙的神色給了我足夠的幽默感。
“感覺怎麼樣,沈宜修?”藍美眉依然不搭理衆人,她手上一邊弄花,一邊側臉過來,漫不經心地問我,“不會淋這麼點雨,就翹辮子了吧?”
“哼哼,死不了。”我笑,“你來幹嘛?來砸場子的嗎?瞧你那潑辣樣兒,想氣死我是吧?”
“是啊,你死了纔好呢。”她似笑非笑地瞪我一眼,“世上少一禍害,省得讓人天天心煩。”
“開玩笑,你有什麼好煩的?我看你這叫暗藏殺機,圖謀不軌啊——”我把手上的菸頭擰滅,又從枕畔煙盒裡掏出一支來。
藍萱腰肢猛然一擰,手閃電似地伸將過來,一把奪過煙,然後秀氣的拳頭伸到在我鼻子前,臉現挑釁,一聲不吭地把那支菸揉碎了。
被菸絲的味道刺激到嗅覺,禁不住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我在牀邊抽出張紙巾來,擤了把鼻涕,只感覺淚眼矇矓,神魂顛倒。
“你們怎麼做事的?”藍萱看了我一會,皺着眉頭責問醫院那幫目瞪口呆的SB領導們,“怎麼也沒個人來管管他?”
我微微一笑,轉開臉去,就看見陳院長的古怪姿勢。他鼓着魚泡眼,兩隻短短的胖手拼命朝外邊揮舞比劃,好似烏龜游水,彷彿羊顛風發作,動作非常誇張。又一看,門口還真來了兩個保安,此時一見院長的倉皇手勢緊張表情,又趕緊不聲不響地退出去——大家就象在合演一部無聲電影。
病房裡的領導全體傻眼。大家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一臉滿不在乎的藍美眉,應該都在揣測她跟我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呃——藍總。”衛生局的的申局長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打上了招呼,“你這個,嗯,這個花插得真不錯,人有品味,一眼就看出來了哈——”
聽聽——這個就叫沒話找話。
然後其他領導也趕緊跟上招呼。不過衆人七嘴八舌地,都是說風花雪月,沒人提到藍家老爺子一個字。可能大家都感覺還沒搞清楚狀況——在不瞭解我跟藍美眉的具體關係之前,誰都不敢犯了忌諱,牢守禍從口出這一鐵律,謹慎最高,小心點好,談談風花雪月總是不會有錯的。
在一衆領導盡顯紳士風度,大唱貴人美眉的讚歌聲裡,最顯尷尬的就是剛纔對藍萱發脾氣的SB內科主任——豈止尷尬,簡直是痛不欲生。“藍總——對,對不起啊,我不清楚情況——”他結結巴巴地道歉,但是美眉不鳥他,只是傲慢地冷哼一聲,俏臉含冰,偏都不一偏一下。
主任大人更加惶恐,不知所措地朝左右看了看,視線就落到先前那個護士MM身上,看他表情,應該感覺找到了替罪羊。“你怎麼做事的?毛手毛腳,還護士長呢,比個實習生都不如——”
“對不起啊藍總,你別介意。”院長也趕緊插言賠個不是,“是我們管理不好,這個護士,我們一定處理——”
“新來的,跟咱們管理沒關係——以後不能讓這種人上領導病房,素質太差了。”SB主任指着那護士,又訓斥她。
捱了罵的護士長MM低頭站着,眼睛看着地面,也不爭辯,遮得嚴嚴實實的口罩上,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看起來楚楚可憐。
“出去出去!換個人進來!”主任一點不懂得憐香惜玉,繼續發威,開脫自己。“你自己找人事處申請轉科吧,咱們內科不養不會做事的人!”
“是,主任。”護士長純正的北方口音很好聽,就象黃鸝輕鳴,清麗宛囀。她輕輕答應一聲,端着盤子扭身就要出去。
“等等。”我說,“站住!”
秀氣的身子猛地僵住,不過她沒回頭,猶豫一下後,繼續向外走,居然不理我。
“嗬——”我樂了,“好大的架子!”
“哎哎哎——站住!”病房裡立馬鬧成一片,醫院領導們一個個臉赤耳白,都急了,“沈書記叫你哪!聽到沒有!”
門口的保安把護士長攔下了,但是她背朝大家站着,依然沒有轉身。
“有沒有組織紀律,啊?不會聽招呼啊?”SB主任的聲音比誰都大,“讓你過來!”
護士長MM又呆了一會兒,這才慢吞吞轉過來身,好象很不情願的樣子。她不聲不響地朝這邊走,腳步輕柔,落地無聲,就象貓步。
“咱們長川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位大美女?我怎麼就沒聽說過?——看來,還是信息渠道不夠通暢啊。”我笑着對邊上的醫院領導們說。
“啊?”陳院長有點發愣,眼望着內科主任,意示徵詢。
“哦,呃,這個,部隊轉業,軍分區指定安排過來的,上個星期才——”
MM低眉斂目地站在我的牀頭,眼睛依然盯着自己的腳尖,一句話也不說。
“嗯,護士長,來。”我說,“把口罩摘下來,給首長審察一個,夠不夠漂亮,是不是美女,好不好?”
病房裡的人們全體翻起白眼,不寒而慄。
“哎——你怎麼回事?發花癡啦?”藍萱大怒,好象就想提手抽我,“有這麼不要臉的嗎?”
我沒理會她,笑眯眯地指着護士長,“脫下,脫下,千萬別客氣,今天首長還就看上你了!現在,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一定要脫——”
病房裡一片嘁嘁喳喳的嘈雜聲裡,護士長緩緩擡頭,她幽幽看着我,輕輕地嘆口氣,終於舉手投降——哦不是,是舉手把罩子摘了下來,就看見了那張清麗脫俗、秀雅絕倫的瓜子臉。大家眼前一亮,人人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人間尤物。
“首長,對不起。”美眉眼神恍惚,淚光迷離,好象馬上就要忍不住哭泣。
“怎麼樣,小藍?”我看着藍萱,挑逗了一個,“我的眼光不錯吧?呵呵——”
藍萱瞪着我,目光帶火,怒不可遏,好象想一口把我吃掉。
“陸小媛!”我轉過臉去,直視護士長,“你爲什麼會在這裡?爲什麼事先沒有一個通知?你還有把我當成你的首長嗎?”
“對不起,首長。”小陸的淚水終於涌出眼眶,在秀麗的臉龐上滴成兩行,如傾如訴,似悲還喜。“我說過會跟你來的,我說過不打擾你的。”
“嘿嘿。”我無可奈何地笑,“誰給你安排到這裡的?上官嗎?”
小陸沒說話。
我嘆了口氣,又轉臉告訴醫院那幫已經暈頭轉向的SB們,“這位護士長來自北方,如果你們醫院因爲她是外地人,不能善待人家的話,就等着被中央大老們修理吧!”
院長跟那主任臉都黑了。
當然,我也就是幫小陸吹個牛,爲她撐撐檯面嚇唬嚇唬人。事實上她已經轉業,就不可能再跟上頭有什麼關係,這可真叫木已成舟了——只不過上官儀這閒事也管得太離譜,人家小姑娘動了點凡心,你還真能答應她,讓她從此背井離鄉,就到長川紮根來了?
藍萱眼睛又瞪陸小媛,一臉悻悻地,樣子非常惱火。
第二部 第一卷 37 插花,是一種藝術
這時候又有兩位護士手上拿着吊瓶針頭什麼的走進病房,纔算將醫院一幫領導從無以復加的難堪中搭救出來。陳院長擦把汗,趕緊請示我一個,“沈書記,您看可以開始打針了嗎?”
“不清楚,我不是醫生。”我瞟他一眼,“因爲在這裡,應該由你們作決定啊,你不會還讓我自己操作吧?”
“哦,哦,嘿嘿,那哪能呢——沈書記真幽默。”陳院又擦一把汗,陪着滿臉的笑,轉臉吩咐手下,“還不過來,幫領導——”
“哎,我說,我不要她們動手。”看着護士們操着傢伙上來了,我忍不住又推翻自己剛纔的說法,拍板決定了一個,“讓小陸來吧,她的技術好,我清楚。”
“你們啊,有眼不識金鑲玉。”我隨手點了點面前的醫院領導,“人家以前什麼檔次?現在到你這破醫院來,那叫屈才啊,你們倒好,有個寶貝不會用,稀裡糊塗的——”
“沈書記指示得對,這位小陸我也清楚,態度好,有禮貌,人長得又漂——呃,這個技術更是沒得說。”SB主任趕緊點頭哈腰,“不然也不會調高幹房來——”
“那是那是,部隊下來的同志,到地方上都沒得說,技術過硬得很,都是尖子,素質都很高,哪裡是現在這些醫科學生比得上的?”又有人附和他。
一干醫院領導紛紛出言,猛拍小陸馬屁,大唱部隊讚歌,一時間搞得房間里人聲鼎沸,跟個菜市場似的。
一片歌功頌德里,只有藍萱不樂意了,斜眼睨着小陸,冷冷地哼上一聲,“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小護士嗎?看你們能把她吹上天!”
小陸默不作聲地走上前來,從另外兩個護士手上接過藥水針頭,開始幫我打針,旁邊人說了些什麼,她好象根本就充耳不聞,就象跟她完全沒有關係。
“好啦,都散了吧,我想休息一會,謝謝關心啊,耽誤大家寶貴時間了。”我靠在牀頭,手枕腦後,看着小陸一臉平靜地在身前做這做那,就感覺困了——真是這樣的,跟這姑娘一塊生活過將近四年的時間,都已經習慣了她的安詳味道。
於是大家紛紛告辭,又亂過一陣,就各自散去。
我眯上眼睛,且小睡一會兒。
再次醒來的時候,擡手看下錶,下午兩點了。
門緊緊關着的,病房裡很安靜。小陸在牀前一張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見我醒轉,馬上站起身子來。
藍萱居然也在,兩手環胸,在椅子後面來回走個不停,側臉看着小陸,滿臉的煩悶。
“哎,我說小藍,你怎麼還在這裡?”我有點納悶。
藍萱表情更鬱悶了。“我爲什麼不能在這?”她立刻反問我,並且指了指小陸,“你爲什麼不說她呢?她又憑什麼——”
“嗬——你這話可就不講理了,人家可是護士——”
“護士了不起嗎?這醫院只有一個護士嗎?別的人怎麼不呆這裡?她是你什麼人?”藍萱居然頂了上來,而且毫不掩飾臉上的嫉恨。“沈宜修,說你是個流氓吧,那還真沒錯,這還把流氓牌子都掛起來了!你說你是個什麼人?怎麼到哪裡都有女的纏你?”她恨恨地說,“昨天你找小姐,就算想解決個生理問題吧,我都算了——”
“切!算什麼算?”我手一揮,“我找不找小姐,跟你有關係嗎?你是我什麼人?”我不耐煩地說,“又不是我媽,你憑什麼管我?”
藍萱語塞。
小陸默默地望着我,依然不聲不響,眼神依然寧靜——她又把口罩帶回去了,只露出靈秀的大眼睛。
“小陸。”我說,“怎麼這麼害羞——”
“首長,請不要再叫我小陸了好嗎?現在我不是軍人了。”她突然開口,打斷我的話,“只有在部隊他們才那麼喊,我不喜歡。”
“哦,這樣啊?”我說,“那就——小媛吧。”
“是的,謝謝首長。”陸小媛又垂下眼瞼。她正在幫我拔針,先是稍稍地按摩一下血管,然後迅速起出針頭,整個動作輕輕柔柔,就象微風拂過手背。
“呵呵,那你又叫我首長——”我邊說邊想,這小姑娘,其實心裡應該很矛盾,挺亂的。而且在空調房裡,她的手心居然有點潮,動作過後,在我的肌膚上,留下了溫溫的汗溼。
“藥水輸完了,首長。”小陸的聲音非常平靜。“既然您已經醒來,我現在就去通知醫生,來幫您作個檢查。”
說完她端起旁邊的醫用托盤,低着頭,又默默地飄出病房——她的腳下很輕盈,就象在飄。
我和藍萱看着她的背影同時發愣,又互相對望了一眼。
“呵呵,其實小陸這丫頭人不錯,挺純樸的——”
“什麼啊?”藍萱嗤之以鼻,“你看不出來嗎?那麼悶騷。”她不以爲然地說,“絕對不是什麼好鳥,指不定心裡在跟你幹什麼呢。女人的感覺最靈了——”
“哦?真的?”我捏着下巴,很有興趣地跟她探討,“你感覺——她想幹什麼?”
藍萱白了我一眼,“你還用我提醒?自個隨便猜吧!”她忿忿地說,“也不知道你這流氓用了什麼迷魂大法,把人家這麼一漂亮大姑娘迷得神魂顛倒的,從北方巴巴地跑到這裡來,還打算在這落地生根了!長川就這麼好?”
我笑起來,“瞧你那妒火中燒的樣兒,對你威脅很大是吧?”
藍萱沒說話,從桌上抽了支花出來,隨手撕下兩瓣扔了,然後嘆一口氣,怔怔地看着我,意味蕭索,神情落寞。
嗯——悶騷了,我覺得。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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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秘書進來了。
“朱高志書記來看您,就在門口。”卞秘書俯身過來,在我耳邊輕輕地問,“見嗎?”
“你這叫怎麼說話的?神秘兮兮的不象個正經人。”我瞪了他一眼。
正靠在牀頭吃水果——藍萱剝了個榴蓮,聞起來味道那個怪啊,不過還行,一放到嘴裡,就沒那麼臭了。我一邊拿着紙巾擦手,隨口反問卞秘書,“人家來看望病人,都到門口了,我能不讓他見嗎?就算是國家領導人耍這派,也會有點不好意思吧?”
“小藍——開門!接客!”我大聲指示了一個。
然後就看見朱胖子笑咪咪地進來,後邊還跟着個穿警服的——居然還真帶上他那御用司機、北川縣的公安局長趙大人了,就不知道有沒有把他們那刑具也給一塊帶來。
正是盛夏酷暑,外頭氣溫可能有點高,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的。尤其趙局,一手一大籃水果,好象還拎了挺遠,進來的時候都有點氣喘吁吁的。
小陸連忙走過去,就要接過趙局手上的東西。
“不用幫忙,小媛,你站那看着就行。”我衝她晃晃手指,“人家是來獻誠意的,你可別隨便出手,那不是耽誤人家表現嗎。”
小陸嚇了一跳,象被針扎到一樣,趕緊縮回手,果真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是吧,老朱?”我又轉臉笑着問胖子,“你們連個提水果的人都找不到啦?這個我可就有點不相信了。”
“嘿嘿,沈書記,就是——您是站得高看得遠,目光比誰都銳利啊。”朱胖子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尷尬的,隨口獻上一馬屁,又笑着說,“犯了錯誤的同志,就得給他機會表現表現,提這點東西算什麼?還沒讓他負荊請罪呢。”
趙局長把兩個水果籃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後轉過身來,一臉憨厚地衝我們打招呼,“沈書記好——藍總好——卞秘書好——”
我沒理他,瞄着朱胖子。“老朱啊。”我也笑咪咪地說,“怎麼到了長川,也沒去老陸家玩,想到跑我這來了?是不是陸書記昨晚太辛苦了,睡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嘿嘿,這個——哎,小趙你真不會做事情——”朱胖子左右看看,突然提高聲音,“怎麼能把籃子放桌上呢?你把花給壓壞了!”
我們都轉臉去看那花。趙局長大爲恐慌,立馬衝上前去,把籃子提下來,又慌手慌腳地把弄倒的花重新扶起來,臉都急紅了。
“嘿嘿,這花,小藍公主插的吧?”朱胖子搓着手,又拍藍萱馬屁。“我一瞧就知道,這品味——咱們長川,再沒第二個人插得出。”
“謝謝,朱叔叔。”藍萱笑起來,表情很有點諷刺,“難得你還記得哦,那時候每個禮拜都到我們家來,我學插花,你都幫我找過好多材料,我爸當時還批評你浪費呢,不是嗎?”
“應該的,應該的,不浪費,不浪費。”老朱一點也沒聽出什麼挖苦來,笑得很有樂趣,“還是沈老闆有福啊,咱們藍大公主,可是不輕易出手的哦,嘖嘖嘖,這花插的,藝術啊——”
“嘿嘿。”我也笑,我覺得他這馬屁拍的,一石二鳥,寓教於樂,藝術啊。
“哼——”看樣子藍萱中了招,她揚起圓潤的下巴,居高臨下地望着我,一臉得色。“我這是明珠投暗,他能看得懂嗎?沒品味!”
“就是,我這人俗啊。”我伸個懶腰,“什麼叫插花?花是用來插的嗎?還不如干脆叫採花。呃,老朱,聽說你倒是蠻喜歡幹插花這活,都插成藝術了,有這愛好吧?”
一室人盡皆絕倒。藍萱滿臉通紅,指着我說不出話來,“你——”
我沒理她,坐起身子,臉也繃了起來。“聽說陸副書記也在跟你學這門手藝啊,是這樣嗎朱書記,好玩嗎?”
朱高志呆了一下。“嘿嘿,一般般,一般般。”他擡手擦了擦汗,“嗯,這個,沈書記身體好點了嗎?”
“嗯,昨晚上不行,差點悶死,現在沒事了,死應該是死不了啦。”我又靠下身子,淡淡地說,“我還想活得久點,等到朱書記當上朱副市長後,向你討教一下怎麼插花的呢。”
朱高志跟趙局長的表情都很寒,汗也沒見出了。
“那——這個,呃,沈書記要多休息啊,我們就不打攪了。”朱胖子乾笑幾聲,就想閃人了。
“等等。”我指了指他,然後吩咐卞秘書一個。“把他們那果籃提過來。”
“小媛。”我又說,“幫我把籃子清一清,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特殊品種的水果——”
兩位北川來的客人臉色都很不好看,但是也沒辦法,只能乾站着。
然後就看到果然有好玩意——不過不是水果,是銀行卡,兩個籃子裡一邊一張,在裡面閃閃發光。
“嘿嘿。”我笑,“太客氣了吧?這是什麼?”
朱胖子嘴脣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沒發出聲音來。
“上面多少錢?”我好奇地問。“請如實告訴我——接人情也要讓咱心裡有數,知道嗎?”
每張卡五萬。
“很好。”我滿意地說,“這個人情,我收下了,謝兩位老闆賞。”
第二部 第一卷 38 除了性革命,你們還能領導什麼?
我得意洋洋的語調中頗含不善,大家理應都聽了出來。北川的兩位領導在衆目睽睽之下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朱胖子終於不笑了,公安局長又開始擦汗,而且瞧起來他那汗水還挺多,就跟自來水似的,眼看着嘩啦啦地直往外涌。
“怎麼啦,趙局?”我好奇地問,“空調效果不好?”
“沒,沒。挺好,挺涼快。”趙局長滿頭大汗,一臉的惶惑,似乎頭也暈了。他努力衝我們獻上一個憨厚的笑容,卻是呆板生硬,彷彿白癡夢遊一般。
看見身旁造型忠良正直的警察叔叔如此窘迫失態,邊上小陸可能有點不好意思了,小姑娘心軟,擡臉望我一眼後,不聲不響地從桌上拿過一盒紙巾,給他遞上。
“啊?謝謝。”趙局的樣子感動得想哭,“我有,我有,謝謝你。”說完他手忙腳亂地在警服的褲兜裡翻尋摸索,果見扯出一疊紙來。
嗯,應該說,北川這位公安局長的心理素質確實不怎麼樣。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注視讓他感覺到壓力的緣故吧。趙局樣子有點亂,隨着摸摸索索的動作,一長串銀色的小東東悄無聲息地從袋口飄下來,落到他的腳邊,在灰褐色的木地板上,看起來亮閃閃的挺惹眼。
“您東西掉了。”說着小陸彎腰下去,把那串物事拾到手上,就要交還給他。
然後——說時遲,那時快,東西才遞到一半,趙局都還沒來得及伸手過來接,小姑娘突然神色大變,就跟觸電似的,手驀然一抖,直接把那串小玩意給扔出去了!嘴裡還訝異地啊了一聲,好象非常意外的樣子!
那東東重量應該不大,在空中飄啊飄地,就這麼落到我的牀前了。定睛一看,一排E文字母——DUREX!
哈哈,原來是套套啊!呃,或者說,就是傳說中北川公安局長著名的隨身刑具了!
我哈哈大笑,隨手拿起杜蕾絲來,前後瞄了一眼。“趙局可真有品味,名牌貨啊!呃,還帶夜光的,哈哈!”
一室目光都盯在我手上,尤其兩個年輕姑娘,表情錯愕,尷尬無比。
“不是說的老三樣嗎?還有那個偉哥呢?銬子呢?都帶在身上嗎?”我笑咪咪地說,“不錯不錯,挺有專業精神——嗯,不知道趙局跟咱們朱書記,是剛剛打靶歸來,還是從我這出去,再打算用上這工具插個花什麼的?”
說着話,我還把手上杜蕾絲衝着牀前表情古怪的藍美眉晃了晃,展示一下。“怎麼樣小藍?我沒說錯吧,人家層次就是比咱高,欽賜黃馬褂,御前帶套行走——你學插花那會,朱縣長也是給你找的這材料吧?”
藍萱滿面飛紅,啐了我一口,“你這人思想怎麼這麼下流?”說着話,她伸出手來,將那串套套一把搶過去,扔進垃圾筒,然後指着北川兩個汗如雨下的領導就罵,“朱胖子,趙小武,兩頭色狼!我說你們這些男人,一天到晚心裡在想些什麼?也太不象話了吧?還革命領導呢——除了性革命,你們還能領導什麼?”
小陸此刻的表情就更怪了。她擡起眼皮來,厭惡地瞟了身邊的趙局一眼,纖巧的身子下意識地朝邊上挪動兩步,離他遠了點。大概小姑娘的潛意識裡,覺得身邊這位貌似老實忠厚的警察叔叔,原來並不能給人帶來什麼安全感吧。
面對藍萱的怒罵,兩位革命領導無言以對,相顧黯然失色。
“算了算了,你罵個什麼勁兒?插花又不是犯罪,管得着嗎你?”我朝一臉憤懣的藍美眉擺了擺手,“這插花的活,現在就不談了,以後有機會再學吧。今天咱就還是繼續自己的工作——收錢!這事還沒弄完呢。”說完我招呼旁邊默然不語的卞秘書一聲,“把紙和筆拿來,我給他們打個條。”
病房裡的目光再次投到我身上,看大家的表情,又詫異起來。
“不會吧?還以爲你開開玩笑,真打算幹啊?”藍萱轉臉看着我,有點惱火,“別人都算了,他們這個錢,能收嗎?”
“能——”我拉長聲音,得意洋洋地說,“領導住院,人家表示一下慰問關心,很正常啊,很有人情味啊,怎麼就不能收?”
“那也不能打收條吧?有這麼神經病的嗎?”藍萱更鬱悶了,“你是不是在發燒?”說着話,她還真探手過來,試我的額頭。
我腦袋一偏,躲開她的手。“卞秘書,寫上。”我說,“今收到朱高志趙小武兩位同志捐獻義款,合計人民幣十萬元整,是實——簽名,日期。”
北川兩位領導怔怔地望着我,一臉的不知所云。
“嗯,把紙筆給兩位。”我又說,“你們也得給我留個條,聲明一下。”我用不容置辯的口吻告訴他們,“就這麼寫——原北川縣石窩子鄉完全小學年久失修,不能使用,當地學生無處讀書,我自願贊助捐款五萬,用於該校重建工程,並以此行爲倡導助學風氣,關注失學兒童——”
大家的嘴都張大了。
“是啊,就這樣。”我說,“卞秘書,收過善款,就打電話通知民政局,讓那邊備案,告訴他們我組織的這次捐款,北川兩位領導帶頭響應,積極獻助,愛心可佩,精神可嘉,非常難得啊。”
“呃,這個——”朱胖子翻起了白眼。
“沒什麼這個那個的。”我不耐煩地說,“要不就通知紀委老秦,把錢交他那去,你們自己選擇。”
藍萱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好吧沈宜修。”她說,“這麼幹得罪人啊,還會給外邊罵作秀裝B——”
“你說對了,一點都沒錯!就是在作秀!”我無所謂地說,“今天這B我還裝定了!怎麼着?”
“修路蓋學校,都是積陰德的事兒,朱書記,我這可是在幫你啊。”我看着神智不清的胖子,冷冷一笑,“再說你們這點錢還不夠,我還得接着弄,讓長川的領導們都來獻愛心,你們看,怎麼樣?”
朱胖子張口結舌地看我,咕咚一聲嚥下一大口口水,狀若白癡。“呃,沈書記,不好意思。”好久之後他纔想明白過來,小心翼翼地指着籃子裡的銀行卡,試探着問了句,“這個錢,我們拿回去行嗎?”
“不行!”我斷然拒絕,“哪有看病人的人情,自己又帶回去的?世界上沒這個道理!”
“寫聲明!”我指了指他,語氣很堅決,“要不,就到秦書記面前去寫檢查!”
在市委書記的淫威之下,兩位客人很快地屈服了。
“嗯,不錯。”我看着手上兩張捐款字條,很有樂趣地伸出手指來彈了彈。“還有件事要拜託兩位老闆,就是做了好事,眼下這一時三刻地也別急着到處張揚,別搞得我這活動不靈泛——這事就你們倆出錢,顯得太獨了對吧?別人議論起來不好啊,那不都會懷疑你們這捐款的善心啦?”
這時候門又剝剝連聲地被人敲響——估計又有人情要飛進來嘍,呵呵。
兩位領導不敢再行停留,諾諾連聲,且退且走,打開門倉皇遁了出去。在門口,他們碰見了自己的鄰居,北川鄰縣西江縣委書記陳曙明,身後帶着個司機狀的小廝,很有涵養地朝他們打招呼,兩人都沒顧得上理會,急衝衝地就閃了人。
“哎哎哎,陳大書記——”我拍拍牀幫,“帶水果了嗎?”
“怎麼啦?那兩位?”陳書記一臉莫名其妙地走進來,眼睛還往身後瞄,“怎麼就跟做了賊似的?”
“哦,沒事,可能是同志們對我太有感情了吧,這都要哭出聲來了。”我笑着說,“曙明書記,我怎麼覺得你也想哭啦?”
“至於嗎?呵呵——”陳曙明同志把臉迴轉過來,看樣子釋了疑心。“沈老闆不就得點小感冒?將養個三兩天的,生龍活虎的勁頭不又回來了,值得大驚小怪嗎?”他不以爲然地說,然後看着我,露出跟朱胖子一模一樣的溫柔笑臉來。
“呃,我說那位同志哥,把果籃放下,這麼大熱的天,拎在手上不累嗎你?”
屋子裡的人們看着感覺良好的西江縣委書記以及他的司機同志,臉上同時露出同情和憐憫的表情來。
第二部 第一卷 39 打針輸液與牀的關係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我接了九位客人。
看望病人的領導們手上提來的道具不一,有送果籃有送花的,也有人送營養品,但是共同點就是都帶了MONEY來,金額從幾千到幾萬不等,無一例外。
比較有意思的是,送禮的人羣中,我還看見了以前在法制辦工作時的老領導——於主任。
於主任依然是法制辦主任。這個老傢伙我其實清楚,無能無爲確實有一點,但是在錢這方面倒基本能算得上一個清廉——當然,關鍵原因我認爲是該部門本身屬於清水衙門,想沾點葷腥比較困難,從而限制了他的發揮,導致他不能跟其他領導一樣,水裡錢水裡找。既然缺乏財力物力繼續投資宦途,那在法制辦這雞肋單位一呆就是五六年,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老領導挺大方的嘛。”我捏着小陸從果籃裡翻出來的兩疊人民幣,拿在手上揚了揚。“出手就是兩萬!”
估計老於送這種人情的經驗不是很豐富,也沒看到過這種情況。所以我當着大家的面把他的錢給扒拉出來,他好象也沒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依然陪着笑,臉上沒跟其他領導一樣,當場就變了顏色。
“讓小藍把錢點一點,別有假的在裡頭。”我把鈔票隨手拋給卞秘書,他又遞給了藍萱——這丫頭站了一下午,幫我當上出納了。然後卞秘書又按慣例拿出紙筆來。
“是應該點一點。”老於陪笑說,“我在銀行取錢的時候,也怕有僞鈔,也點過兩遍,呃,現在這銀行啊,可說不清楚——”
“怎麼,找我有事?說吧說吧,有什麼要幫忙的?”我一邊說話,一邊衝卞秘書擺擺手,示意他先不用忙着開收條。
“嘿嘿,真的?呃,沈書記真夠意思——以前在法制辦我就看出來了,那個時候大家不是都在說嗎,沈書記以後是要當大領導的!”老於搓了搓手,非常感慨的樣子。“那我就直說了?”
我無語地笑,其實我知道他想來幹什麼——目前長川在搞機構改革,法制辦這個莫名其妙的單位,我正準備撤了它,老於肯定是來要位置的。但是他傻得實在夠意思:第一,不會察言觀色,他也不想一想,哪個領導會這麼直接地收錢辦事?那不成正宗一婊子了嗎?第二,他的馬屁水平相當低劣——因爲是人都知道,在法制辦的工作經歷,絕對屬於市委書記的正版惡夢,他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哼哼。”我笑,“直接點,說吧老於,我聽聽你的願望。”
於是老於一臉天真地把我當成流星,打着衣結許起心願來。他絮絮叨叨地談了不下十分鐘,我才聽明白果然是想換部門,老於的意思是最好能夠平調縣裡或者區上任個正職。
我倒了,老傢伙居然行情也不懂——一個區長或者縣委書記,是他這區區兩萬塊的溼溼碎能搞定的?我靠,真是腦子有毛病。
“老於啊,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筋,已經跟不上形勢發展了,不能與時俱進啊。”我語重心長地教導他,給他開上個時事小講座。“現在江湖上要論起買官來,什麼價錢?縣長區長,一百萬!縣區黨委一把手,兩百萬!這都還不帶平時感情投資的。”
“告訴你怎麼操作吧。”我搗着手指,數給他聽,“我這裡得佔個大頭,因爲目前黨羣副書記空缺,有資格主持召開組織人事工作會的,只有我一個人,所以他那份你得給我,這樣我就可以幫你上會提個議。然後呢,我一個人說過還不算數,常委們如果都反對的話,還是搞不成,所以他們那裡你也得做工作,每人送他個十萬八萬的,也不需要全部送,有三分之二多數就行了——呃,當然,如果你覺得自己跟常委們不熟,這個交道打起來有難度的話,加一百萬吧,我也可以幫你公關——”
“啊?要這麼多錢?”老於被一連串的百萬級數字弄暈了頭,傻乎乎地說了一句。“我哪有這麼多——”
“投資嘛,沒錢可不行。”我笑咪咪地說,“你可以去貸款啊,搶銀行也可以,就跟做生意一樣,只有肯花本錢,才能辦成事。等到坐上位置,就輪到你去賣了,弄得好的話,一個縣委書記幹上兩屆,千把萬沒有問題。”
“但是你的方法不行,這麼送等於白搭,還讓人討厭你,嚴重缺乏技術含量。”我又批評他說,“怎麼能拿着錢,衝上來就嚷嚷要辦事呢?那不跟嫖小姐一樣了?組織工作的嚴肅性體現在哪裡?你得表現得委婉一點,含蓄一點,要象泡妞談戀愛,多花點時間,多花點耐心,每個機會都不能放過——”
“你有完沒完?也沒個正經——什麼叫泡小姐談戀愛?”藍萱在一旁聽得不耐煩了,打斷我很樂趣的囉嗦,“別玩人家老於了,該開收條你開得了,廢什麼話?”
“呵呵。”我笑起來,“就這樣吧。”我說,“你這人我算是瞭解的,在單位裡除了多報幾張發票,倒也沒弄到什麼錢,那就算了吧,今天也不罰你的款了,錢你拿回去。”
老於這時候才變了臉色。
“你的情況,我會到常委會上提,也不用你送什麼錢。”我對他的表情視而不見,“但是該怎麼議就怎麼議,我也不能幫你定什麼位置,到時候看集體意見。”
下午五點半,又接待了一位客人,讓我頗感意外。
是南區的區委書記呂高明,也是提着果籃來的,裡面也有兩萬塊錢。
“你他媽怎麼回事?”我指着面如土色的呂書記,“人家都說你不送不賣,還能算個好官,原來也在裝模作樣?也就是想方設法走門子的?說吧,你又有點什麼想法?”
呂高明面有愧色,低着腦袋半天不吭氣,好久之後才說話。“我沒想辦什麼,確實是沒辦法,沈書記。”他的樣子倒是真的不好意思,“大家都說你在醫院裡接人情,誰送了都要,我這如果不來,你往後會怎麼看我?在你面前我還能說上話嗎?”
“哦?”我說,“外邊都在傳嗎?”
“是啊。”他說,“本來我也不信,可是——”
“嗯。”我沉吟一下,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爲可能有點過了。
“好多領導都在打聽這個事。”呂書記又說,“可能到了今天晚上,您這兒就會給他們擠爆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說,“錢你拿回去,以後不要這樣——你放心,我不會要這種錢,黑錢灰錢我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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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宣佈收禮行動結束了。清點一下戰果,加上前面朱高志趙小武兩個人的十萬,一共收到二十七萬五千塊。
“哇,這麼多?才一下午。”小陸終於開口說話了,她的樣子似乎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如果住兩天的院,那得收多少錢啊?”
“沒見識。”藍萱對陸小媛的詫異語氣嗤之以鼻,“最多也就百把萬吧,市委書記要收禮,這個數都拿不到,那還有什麼面子?”
“那是,這點錢要搞個完全小學出來,那還差一大截呢。”我同意藍美眉的看法。“但是現在不能弄了,搞到長川全部動起來,影響可就惡劣了。”
我決定馬上返回和苑一號樓,不能再呆在醫院裡,給他們機會。呂書記說得對,今天晚上絕對會有高潮——市委書記公開收禮,那是什麼情況?我在考慮這事的時候,可沒想到消息會走漏得這麼快。
但是問題在於我的感冒真沒好,連液體都還沒掛完,還差一整天的量呢,這可有點麻煩了。於是院方在接到我的出院指示後,決定派個護士加個班,去一號樓照顧我的病情。
誰去?當然是陸小媛,無可厚非,沒有爭議。
除了藍美眉——她態度激烈地表示反對。
“不行!孤男寡女,乾柴烈火,又都不是好人——”站在我的車旁,看着陸小媛拿着藥水器械什麼往行李箱裡放,藍萱一臉的鬱悶。“誰知道你們會幹什麼壞事,不會到牀上去打針輸液吧?”
“呵呵,看你說的。”我覺得她想象力不錯,打針輸液這比喻挺有幽默感。“就算我們要乾點什麼,那也不關你的事吧?”我笑着說,“我們都是成年人,又沒結婚,幹什麼算是幹壞事呢?”
藍萱的秀眉豎了起來,看上去好象要發脾氣。
“噓——小心讓醫院領導聽到。”我又說,“再說了,如果要乾點什麼的話,過去四年我早就幹了,也不用等到現在,小藍你說對吧?”
“誰知道你在想什麼——”這說法似乎讓藍萱氣小了點,她慢慢悠悠地說,“如果希望我不懷疑你的話,那就讓我也一塊去,相信在我的監督之下,你那自覺性會保持得很高!”
“切!那你繼續懷疑吧。”我一揮手,“我沒打算玩雙飛,吃不消!”
在我們的玩笑聲裡,陸小媛護士長一臉安詳地收拾東西。美眉的神情平靜如水,似乎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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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和苑一號樓,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廚師老張弄好飯菜,幾個人一塊吃過,我又繼續掛上點滴,然後我讓卞秘書拿來一疊文件報告,給我靠在躺椅上慢慢翻閱。
陸小媛在我身邊站得筆直,打招呼讓她坐下也沒個迴應。不管吃飯還是幫我打針,她都一直不說話,而且她又把口罩戴回去了,只露出靈秀的大眼睛,淡淡地看着我,靜若清水,古井無波。
這種感覺很熟悉,就象回到了西山療養院的高幹樓裡,我坐在書房裡看資料,她靜靜地站在身旁看着我,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不止不休。
於是,這樣的感覺讓我——睏了。
又看了兩頁文件後,我身子一歪,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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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工廠出品,第——第多少集了?不記得了。
這個世界,還有夢嗎?我也不知道。
沒有風雨,也沒有大雪,更沒有電閃雷鳴,天地四合。
在不明環境的黑暗中,我摟着一個女子,我們正在辦那種事情。
然後,我感覺很害怕,因爲看見了女子的臉。
不是什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讓我怕了,而是因爲,很陌生。
是的,非常陌生的一張臉龐,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這讓我非常害怕——爲什麼,在夢裡會遇到一個如此陌生的女人?這不正常啊。
於是我決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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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掛鐘還在滴滴答答地走,永無止歇。
醒來的時候,我是張大嘴巴的,嘴角哈喇子掛得老長,低頭再一瞧,口水已經在胸前流成一片,T恤都弄溼了。我趕緊擡手擦拭一下,又尷尬地轉臉四顧,想看看有沒有人注意我這醜態的,所幸的是,二樓小客廳裡只有我一個人在。
卞秘書大概回樓下臥室睡覺去了,陸小媛——我一擡手,才發現液體已經掛完,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幫我摘下了針頭,應該現在也回醫院了吧。
嗯,這個女孩,有點意思。我想。
然後我就洗了個澡。
然後我就跟往常一樣,光着膀子,披着浴巾,打着赤腳上了露臺。
一號樓所處的通和苑位於市區中心繁華地段,座落在一個小山包上,是整個長川城區地理位置最高點,俯瞰全城,縱覽大局,視野之中沒有絲毫阻礙,極其開闊,這也是歷代長川主政者的保留格局——任何一次城市規劃,都必須考慮到通和苑的視線角度,無論什麼建築項目,其高度或者位置絕不允許阻擋城市管理者們的目光。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通和苑是一個絕版的地理及其心理高度,或者說,是一個政治的高度,權力的高度——只能供人膜拜,絕無複製可能,誰他媽再有錢也不行。
而一號樓,就是通和苑裡最牛B的樓宇——整個城市,此點最高,絕無疑問。
現在,站在城市最高的露臺邊,眼望星光璀璨的夜空,迎着深夜的涼風,看着滿城的燈火,我張開雙臂,長長地出口氣,又深深地吸口氣,心裡覺得很舒服,非常享受,有凌風而起、飄飄欲仙的感覺。
是的,這種感覺,其實是權柄在手,隨心所欲的快樂。我想這樣的快感,在我以前,處在這個位置的所有前輩們都存在,這也是無數人畢生追求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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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高舉雙臂,仰臉望天,在思想裡充分探索快感和位置的關係問題時,意外發生了。
有人突然從後邊抱住我——滾燙的身體,凸凹的曲線,給我的感覺,絕對是個女人,而且是極具彈性和壓力的極品身體。
猛然轉臉一看,就瞧見陸小媛清麗的臉龐,癡狂的眼神,還有深情的淚水。
“我想你,我真的,沒有辦法——”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很壓抑,很悲傷,表情也非常無助。她緊緊擁着我,手扣在我小腹那個位置,好象要擠入我的身體,而且她的指尖一遍一遍地撫摸我小腹上那道疤痕。“對不起,首長——”她又猛烈地哭泣起來,臉貼到我的背上,淚如雨下。
這麼意外的一傢伙,沒有絲毫預兆,搞得我當場暈眩。當然,暈眩主要來自陸小媛身體帶給我的感覺——溫度太高,抱得緊,她的身子好象馬上要融化在我身上。
“小陸,呃,小媛——”我結結巴巴地說,“冷靜,冷靜,千萬要冷靜——”
第二部 第一卷 40 獨角戲——星空下的纏綿
問題是,陸小媛完全沒有冷靜的跡象,事實上,她非常激動,非常投入,好象已經徹底陷入到一個想象的空間裡,根本無力自拔。
“首長,首長。”小陸緊緊貼住我的身子,喃喃低語,語氣中的癡纏艾怨濃得化不開來,她的全身都在顫抖。“我跟着你來了,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終於又見到你,上天對我真好……”
星光下我清楚地看見,她迷離裡的眼神裡,一半是海水,另一半,是火焰。盈盈的眼波後,俊秀的明眸中,隱藏的烈火在瘋狂地燃燒,而且越來越旺,越來越熾熱。
確實——很熱。正值盛夏天氣,我們身子這樣牢牢地貼在一塊,再大力地一掙一動,身上立馬溼了汗,而且汗氣蒸騰,迅速發散開來,傳至鼻中,溫溫的,鹹鹹的,不是很好聞,但是卻充滿誘惑。是的,這種幽幽的氣息我非常清楚,那叫——情慾!
至不能抵擋的是,小姑娘的手停留在我小腹那位置,距離要害不過三寸!她的手在動!而且明顯還有向下發展的趨勢!
我又用力一掙,但是沒有收到任何效果,美眉好象已經融化了,就這麼粘在我身上,完全沒辦法甩開她。
我大駭,心想這下糟糕,我有被強姦的可能!
呃,說句內心話,跟陸小媛這種尤物級女孩上牀,這個事情上其實不是沒得商量,只要好好說,我想她應該能夠做到。但是我不喜歡現在的感覺,因爲太被動,我只感覺到被偷襲了,說真的。
“等等,等等。”我用力按住小姑娘的手,回過頭來,盯着她的眼睛。“小媛,你先放開,你聽我說——”
“不不不,首長,你讓我跟着你,象從前那樣——”
趁她說話,我終於成功地轉過身子,然後我一把將她和身抱住,不讓她動彈。“陸小媛!”我嚴肅地告訴她,“你先坐下,有話慢慢說!”
說完我不由分說地把她身子扛了起來,走到露臺角上,墩進那裡的搖椅,我凝視着她的眼睛,直到小姑娘稍稍平靜下來。
“你沒有回醫院嗎?”我問她,“我還以爲——”
“我不會回去,我要跟你在一起,首長——”
我瞄了一眼旁邊的茶几,看見陸小媛的藍色口罩和護士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上面,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我睡着之後,她在這裡坐着的。
“我在這裡看了你好久,首長,我真的忍受不了,我沒法管住自己——”陸小媛低低細細地說,然後伸出手來,輕輕觸摸我小腹上那條傷疤。“你是爲我才受的傷,從來沒人對這麼好,現在你一個人回來了,也沒人照顧你——”
我啼笑皆非,原來小姑娘的腦子裡真在編織一個美麗的故事,有關英雄與美女,有關王子與灰姑娘的。
陸小媛仰臉看着我,眼神那叫一個崇拜和景仰,還有說不出的旖旎深情。是的,她確實把我當成了自己生命裡的王子和英雄,我肯定這一點。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她突然又哭泣起來,然後攬住我的腰,“首長,你別不要我——我知道你的事情多,我跟着你,也不會給你添麻煩——”她把臉貼在我的小腹,輕輕地摩挲那條疤痕,目光迷醉,好象不能自己。
我感覺心裡一蕩,下身一熱——真的,就是這感覺。然後我覺得非常危險,現在這情形,說什麼都不管用,小姑娘已經心神大亂,完全迷失了,我想自己必須馬上離開。
“呃,小陸,你在這裡坐一會,我去倒杯茶。”說完我將她的手臂一把推開,轉身就想走人。
“首長——”陸小媛跟着站起身來,手上還撈了我一把。我不敢多說,更不敢回頭,撒開腿就跑——現下這情形,赤身裸體的就穿了個小小的四角褲,什麼慾望都暴露出來,被她看見了。別說小姑娘不能控制,我要再多站一會,估計慾火直接焚身,那就再也沒法收拾自己。
然後——然後撲通一聲,我掉水裡了。
忘記提一個事情,和苑一號樓是帶游泳池的,就在這個大露臺上,這也是通和苑裡唯一一幢有泳池的別墅。
再說句實在話,我入主該別墅不到一個月,地形還沒來得及爛熟於心,黑暗中這麼匆忙慌張地一衝一跑,等到發現水波在身前盪漾星光時,已經太晚了。由於慣性,腳下收不住勢,只來得及張開雙臂在空中象鳥兒一樣撲騰幾下翅膀,然後短促地呼叫一聲救命,我就沒頭沒腦地一頭栽進波光裡。
爲什麼要叫救命呢?爲什麼?呃,因爲,我是不會游泳的,事實上我一直很怕水——特別是能淹沒頭頂的水。而這個泳池大概有六米多長,一頭淺一頭深,非常不幸的是,我落在深水這頭,絕對屬於足以危及生命的危險區域。
說深水,其實也不算太深。前幾天聽後勤處的同志介紹,大概也就兩米左右吧,嗯,確實算不了什麼,但是,現在我才知道,這個深度,完全可以淹沒我的頭頂。
我當然有在這池子裡泡過,不過那是白天,在淺水那頭,而且是在好幾個服務員MM的緊張注視之下,手持池邊扶手小心翼翼地試了一下,淺嘗輒止——而現在卻是晚上,在水深不明的位置,這種情況下,打死我也不會擅自遊什麼泳,因爲我覺得,打死都比淹死要強。
我在水裡嘩啦啦地撲騰幾下,但是完全稀裡糊塗,無能爲力。什麼都抓不到,只感覺四面八方一片混沌,搞到我耳朵眼睛裡都是水,刺耳刺目,我張開嘴來想叫上一句,結果又連吞幾大口,我慌了神。
沉下去又浮上來,看見了夜空。我努力擡頭,拼命大叫,卻只能在喉嚨裡噴出水花,發出倉皇的咳嗽聲,我非常難受,感覺自己要死了,真的。
然後在滿天的星光下,猛然看見池畔一個俊秀的身影淡淡地起飛,飄到半空,劃過我的頭頂,就象一條美妙的飛魚。伴隨刷的一聲輕響,那條美麗的魚扎入身旁的水中。
再沉下去時,我不慌張了,從來者的專業造型裡已經看見希望,嗯,看來不太可能成爲本世紀第一個淹死在自家游泳池中的倒黴蛋。果然,這時候腰間被託了一把,我的身子又向上浮起來。
一雙溫柔的手臂在背後擁着我,將我的身子朝池畔方向推動,兩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又一番努力掙扎後,感覺手終於碰到池壁的不鏽鋼扶手,我精神大振,一把死死捉定,再也不肯放開,這個時候才真正體會到救命稻草的具體含義是什麼。
在我驚魂未定的喘息裡,陸小媛從身邊的水上冒出腦袋來,仰臉看着我微笑,象在池中開了一朵美麗的荷花。
“首長,您沒事吧?”她說,“對不起。”
我一邊吐出嘴裡的水,一邊慢慢地沿着扶手向上爬,等到腳終於踏上堅實的大地,才長長地舒上口氣,這樣的感覺真好,真安全。
身後的美眉上來時,身子又撞到我,我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地滾落地上,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望着滿天的星星,喘息不停,再也不想動彈一下。
美眉也依着我身邊躺下來,跟我頭挨着頭,肩並着肩,她也開始仰望頭頂的星空。
“真美。”她說,然後她側過身來,臉貼到我的胸膛上,她在輕輕地親吻我。
陸小媛的護士服已經脫下,裡面是一件軍綠短袖襯衫,還有半高裙,都非常普通。但是這時候已經完全溼透,還在滴着水。她玲瓏的身子緊緊偎依着我,修長的腿搭到了我的大腿上,她的身體,每一處起伏每一個顫抖我都能感覺出來,非常直觀,非常清晰。
然後她又抽泣起來,她在輕吻我腋下還有小腹上的疤痕,淚如雨下,情難自禁。“首長。”她語帶凝噎,悽楚難言,“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愛你?”
“不用了吧,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我有氣無力地說,“剛纔你救了我,咱們就算扯平了——”
陸小媛癡癡地望着我,不說話,然後她開始解開衣服來,一件一件地脫下,動作很慢很仔細。在星光下,小姑娘眼波瀲灩,淚水迷離,但是娟秀的臉龐上,卻顯現出非常有決心的神色,就是那種一往無前大義凜然的表情。
上得山多終遇虎啊。望着眼前無法抗拒的美妙風景,我無可奈何地想,這一回,咱是在劫難逃了。
事實上,我已經完全放棄抵抗的念頭,這是很不明智的,會極大傷害到這位義無反顧的美眉純樸的感情,而且肯定也會傷害我健康的身體。
事實上,我的自然反應非常到位,生理機能絕對健康,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身體已經在迫不及待地渴望被凌辱了。
背景音樂又響起來——我們躺的位置處於書房窗前,我的電腦音響傳來的歌聲。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聽同一位女歌手的老歌,柔軟透明,有明媚的憂傷。
獨角戲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裡,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看不出什麼結局。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故事如果註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陸小媛屈膝跪坐在身旁,不動也不說話,好象在聽歌,眼睛卻一直盯在我臉上。晚風清涼,拂身而來,掠過她綢緞一樣光滑的肌膚,但是熾熱的眼神絲毫沒有冷卻,我覺得,那是足以殺死一切純潔念頭的利器。
“沒有星星的夜裡,我用淚光吸引你,既然愛你不能言語,只能微笑哭泣,讓我從此忘了你,沒有星星的夜裡,我把往事留給你,如果一切只是演戲,要你好好看戲,心碎只是我自己……”
淚水從美眉漂亮的眼睛裡滑落下來,她微笑着哭泣着,在滿天星光下,輕輕彎下腰來,伏到我的身上,剎那間,風起雲涌,天地四合。
當我順利到達美眉的最深處時,她長長地嘆息呻吟,咬着下脣俯下身來深深地凝視我,神情無限哀琬,好象這一刻,我已經徹底奪去了她的生命和靈魂。
小姑娘的顫抖痙攣,讓我的身體也跟着顫慄起來,興奮無法抑制,感覺不能再任由她獨自表演,我伸出手,用力握住她纖巧的腰肢,我把她放到身下。
在星光下,在晚風裡,在這個城市最高的地方,我們縱情翻滾,抵死纏綿,迷醉沒有終點。
甚至到後來,我們又滾進了泳池裡——不過這一次,當然是在淺水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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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來回,反正我把幾年來壓抑的慾望全部傾注到美眉的身體裡,有如大江奔流,洪水氾濫,泳池邊的地板上到處留下我們的痕跡。陸小媛彷彿真的融化了,溼身程度一點也不比我少,而且她的身體比我更熾熱,更滿足。
正在混亂地鏖戰不休,突然聽到非常誇張的女聲,不是小陸——清脆的聲音從二樓過道口傳來,是藍萱。
第二部 第一卷 41 真男人,不應該害怕雙飛
“站開!我警告你卞秘,攔我是會有後果的!”藍萱好象怒氣衝衝。
“藍總,您看這個,我們很難做啊!”卞秘書爲難的聲音,“沈書記在休息——”
“我就拿個藥給他,不耽誤他睡覺行了吧?”藍萱依然不肯罷休,聲音很高。
“呃,藍總,這藥我們也收下了,明天一定轉給護士,今天你看,這麼晚了,不方便啊——”卞秘書解釋得非常耐心,總而言之意思明確,就是不願讓藍萱上二樓。
“我再說一遍,讓開!”
側耳聽着動靜,我倒吸一口涼氣,再看看身下神思恍惚星眸漾彩的陸小媛,我感覺身子僵硬了一大半。千萬別讓那個掃把星闖上來,讓她看到這情形,可就糊了!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卞秘你一定得給我挺住,要對得起你的名字,只要堵上了不拉稀,明天給你長工錢都成!
但是——只能說這是我一廂情願的禱告,事實上卞秘書根本不具備抵擋藍萱的功能,因爲這位強橫的美眉,從來不是光說不練的,她不但動嘴皮厲害,而且還會動拳頭!
隨着一聲嬌叱,接着就是卞秘的哀嚎,重物從樓梯口翻滾下去的聲音,乒乒乓乓地,還伴隨幾個服務員MM的尖叫,然後一片混亂中,高跟鞋底達達地敲擊梯步,急促緊密,好象有人很快地上來了,然而定神再聽,卻又馬上沒了聲息。
有點驚疑不定的感覺,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在地板上撐了一把,就想爬起身來,但是小陸手扣我的背脊,將我抱得緊緊的,甚至兩條長腿也依然纏繞在我腰間,我沒能成功地離開她的身體。而這時已經感覺後背發涼,情況不對頭,下意識地迴轉臉去,就看見藍萱站在我們身後的露臺門口,打着雙赤腳,一手摁住裙襬,另一手拎着她的高跟鞋,胸口急促起伏,正在微微喘息。她低頭看着我們沒有說話,眼神冰冷刺骨,寒逾鐵石。
她出現得實在太快了,對這個場所的地形,我肯定藍萱比我要熟上一百倍!而此時此刻,我的思維還停留在詫異中,器官還停留在小姑娘的身體裡,兩樣東西都沒有來得及抽出來。
陸小媛也在喘息不休,但是她沒有什麼太慌亂的表情,依然凝視我,水靈靈的眼睛裡霧氣氤氳。在這樣的狀態裡,我跟藍萱對視了不下兩分鐘之久。
“流氓!”藍萱從牙縫中惡狠狠地擠出兩個字,手裡的高跟鞋也跟着飛過來,重重砸在我後背上,真他媽痛!
我愕然瞪着她,有點惱羞成怒的想法——我流不流氓,關你丫屁事!
終於離開美眉的身體,我站起身來,目光四下搜尋,才發現剛纔跟陸小媛的活動半徑實在太大,因爲都找不到自己褲衩脫哪了,我搔搔腦袋,覺得非常惱火。
“在找這個嗎?”還是藍萱冷冷的聲音,我定睛再一瞧——那條小小的四角褲居然在她腳下。於是我走上前去,彎腰就想拾起來,卻沒有得手,藍萱踩在上面紋絲不動。
我一愣,視線沿着美腿跑上去,就碰上憤怒仇恨的眼神。藍萱端着胳膊,身子站得筆直,眼睛俯視着我,目光噴出火來,她好象準備當場將我點了天燈,燒成焦炭。
“你丫有病啊?沒看見過男人裸體嗎?”我煩起來了,很不客氣地罵,“這還不許老子穿褲子啦?把腳拿開!”
藍萱瞟我一眼,視線又轉了個方向。“陸小媛,我一點都沒說錯,你他媽就是個狐狸精,還那麼能裝!”她怒不可遏地說,“我在醫院宿舍等,到底沒見你回來,就知道你們不會幹好事——注射吧,輸液吧,果然在這搞上了,狗男女!”
“住嘴!”我也怒了,“誰讓你來的?你憑什麼罵這個那個?!”說話間,我到底還是把褲衩提拎上來,而男人一旦穿上褲子,說話聲音當然可以大一點,這絕對是個真理。所以我拿出真理在手的嚴肅,手一揮,指向陽臺門,“藍總,請你弄明白一點:沒人請你上這來,你也沒資格站在這裡!”我厲聲喝斥她,“你侵犯他人隱私,我保留追究你的權利——現在,給我出去!”
這樣訣絕的態度讓藍萱爲之一呆,她怔怔地凝視我,眼神突然變得很重,是我從認識她以來沒有看見過的。“沈宜修,你真的很有本事,我沒有看出來。”她搖搖頭,諷刺地笑笑,然後故作平靜地說,“流氓都能做得這麼理直氣壯,我也是第一次領教。”
星河燦爛,水波盪漾,將光影投射到藍萱俏麗的臉上。我才發現,就在這麼一凝眸間,她的淚水居然也掉出來了。“沒人讓我來,我確實沒資格,這裡已經不是藍家的地方。”她的聲音有壓抑的恨意,“我來這裡,其實是打算送給你玩的,沈書記,讓你雙飛,讓你爽,可以嗎?”
說話間,藍萱的臉上也露出訣絕的意思。她把手迅速反到腰後,動了一動,接着天藍色的長裙就毫無阻礙地滑下來,滑下來,直至全部滑落到地板上,驕人身材一覽無遺。“拜託你看清楚點,沈宜修,我會比她差?”她指着不遠處的陸小媛,很認真地問我。
小陸倒是恢復到乖巧模樣,趁我們說話間,她已經把溼淋淋的軍裝又套上了身子,此刻正坐在泳池旁邊,歪着腦袋看着遠處,修長的腿垂在池子裡,還一蕩一蕩地撩起了水花,看她俊秀的臉孔上,滿是輕鬆喜悅,好象有說不出來的快樂,我們爭的什麼,她一點也不在意。
藍萱好象真打算跟我乾點什麼,她把綰着的髮髻也解散開來,任三千青絲瀉落肩頭,然後愣愣地盯着我,一言不發地朝我逼近一步,又一步,她的眼神有點酷。
“呃——”我不由自主地退上一步,又一步,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惶恐——沒理由啊,我是這裡的主人啊,真他媽見鬼!
退到第三步時,腳跟絆上池沿,我吃了一驚,猛地回眼看身後,一片藍幽幽的波光。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來,就感覺有人在我腰間推了一下,於是我不帶絲毫猶豫地再一次表演撲騰翅膀,展翼翱翔,嘩啦一聲大響,浪花四濺,我又倒進池子裡。
依然是那個套路,依然在深水區,只不過這一回姿勢有些不同,是仰面疾倒,腦子就更糊塗了一點。
沉下去又浮上來。滿天的星光下,看見又有人以標準的飛魚式動作入水。不過這一回是雙人跳水,真正的雙飛——劃到空中的,有兩條曼妙的身影。
當一左一右兩位美眉夾着我的身子,在水裡開始遊動起來時,我有點疑惑——這樣的雙飛方式,男人受得了嗎?
靠在池畔搖椅上,我只感覺口乾舌燥,頭暈耳鳴——水灌得太多,居然會產生這種生理反應,可真是第一次發現。
“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藍萱在池邊側頭絞着溼淋淋的長髮,一邊譏諷地看着陸小媛。“哼哼,護士長,你可真會裝嫩,瞧你那純潔的小模樣,穿上馬甲,我還真不敢認你了!”
陸小媛垂手站在我旁邊,看着我默不作聲。小姑娘並不搭理藍萱,心有旁騖,神思不屬,好象在沉沉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嘴角微微上翹,眼神中波光盪漾,這個旁若無人的樣子讓藍美眉惱火起來。
“哎,聽見沒有——說你哪!”藍萱聲音提高了,“腦子裡在琢磨啥?還在想着跟這流氓鬼混?”
“你有完沒完?”我腦袋搭在椅背上,兩眼望天,有氣無力地反駁,“我願意跟誰怎麼着,是我的個人問題,關流氓什麼事?”
“還有,拜託你要麼把裙子穿上,要麼就去游泳,別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什麼流氓主意。”我擡頭四顧,還好沒發現樓上過道里有其他人——沒有得到我的允許,這個二樓誰也不敢擅自上來。
當然,藍萱除外——這丫頭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嗯,從事實上看,她在這幢一號樓裡呆過的年頭可比我要長得太多了,所以此刻給我的感覺她就是一霸道的女主人,趾高氣揚,頤指氣使,勁兒勁兒的,一點也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
藍萱沒理我,她好象一點也沒覺得自己這麼清涼的裝束有什麼不對頭。打着赤腳,穿着個小三點,挺胸收腹,在我跟前傲慢地遊走不休,白皙的肌膚在星光下瑩瑩生輝,蕩人心魄。
“沈宜修,你沒說錯,我確實沒資格管你。”她終於站定身子,側臉過來冷冷地瞧着我,“爲了遠天的杳鶴,錯過無數次春江月明——我爲蘇靜美遺憾,她的守候沒有價值。”她淡淡地說。
感覺背上泌出了汗水,讓夜風一吹,又有了涼意。
我凝視藍萱,她也抱着雙臂,居高臨下地望着我,這一刻,空氣沉默下來。
不得不承認,她很能選擇擊打點,清楚什麼地方是我的要害——這個說法,確實讓我立馬愧疚起來。
“你,不會又打算搞事,去對她說什麼吧?”我斟酌着語氣,一字一句地告訴她,“小心我真的殺了你。”
藍萱盯着我看了半天,瞳孔縮得很緊,就象貓一樣。“放心,我不會說,因爲那很無聊。”她的話也是一字一頓,“你在這個位置上,會幹些什麼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再證明給她,她有眼睛,自己會看見的。”
我搖搖頭,鬆下一口氣來。“小藍我告訴你。”我說,“事實上她對我的態度,你也看見的,她已經拋棄我啦。”我說,“我總不能就這麼一廂情願地把自己吊死吧?我不是神仙,只是個普通人,清心寡慾我做不到,但是沒違法吧?沒有不道德吧?你憑什麼又說誰流氓了?”
話雖這樣說,心裡還是沒底的,我擦了把汗,“小陸,去客廳裡把桌上手機拿過來,我打個電話。”
呃,我想,不管怎麼樣,還是先得給蘇靜美提個醒,給她打上一支預防針,可別到時候又搞出個什麼莫名其妙的妖蛾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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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聲響了很久,蘇靜美才接上,電話裡她的聲音非常淡漠,冷冰冰的,讓我心跳直接加速,說真的。
“你爲什麼總喜歡這麼晚打電話?”她說,“又買花了嗎?要我去嗎?”
“啊?嘿嘿——”汗水終於流下來,“什麼時間了?”
“半夜兩點。”蘇靜美問我,“你的生活習慣,是這樣的嗎?”
“呃,我那個——病了。”我又搔了搔腦袋,“怎麼沒見你來看一下啊——”我抱怨了一句。
本來這電話,我是想發個牢騷打個伏筆什麼的,告訴她我不行了,很衝動,很需要,慾火焚身,沒法控制自己——呃,但是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立馬萎了,改詞了。面對蘇靜美,我是真不敢把這種禽獸句式拿出來,準備得再充分也不行。我現在才發現,對她的懼怕,確實是來自潛意識裡的,不行,根本沒法控制。
“哦,我知道。”蘇靜美淡淡地說,“你身邊有那麼多人,就不需要我去添麻煩了,我也不是醫生,不會看病。”
汗,這話說的。
“嗯——”我又換了個話題,希望讓她開點心。“你那小學校,我在幫你籌款重建知道嗎?”
“知道。”她的語氣果然輕下來,“怎麼你那忽悠沒進行下去,半途而廢了?”
“哦,嘿嘿。”我說,“現在什麼狀況?快換屆了啊,我這時候住進醫院收禮金,還不把長川弄得雞飛狗跳?不行不行,壓力有點大。”我告訴她說,“才搞到二十多萬,收手了,不夠的部分我再多想想辦法——”
“不用。”蘇靜美打斷我的話,“我也在準備這個事情。”她說,“你有心了,謝謝。”
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上,也不管我這頭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我怔怔地看着手機發愣,有種茫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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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睡覺了。
藍萱就說她把陸小媛送回去,可是小陸說醫院宿舍早關了大門,她新分來的又沒鑰匙,這一會進不去了。
“首長,我不想呆在醫院裡。”小陸低着頭說,“讓我跟着你吧,象以前那樣,我做你的服務員就好了。”
“不行!”藍萱跳起身來,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好象尾巴被人踩到一樣。“陸小媛!你有沒有羞恥感?”
“去去去,嚷什麼?”我給她鬧得煩死了,“呃,小媛。”我又轉臉看着小陸,“不過這個事情,確實有點不好辦,會給人家說閒話的,呃,以後再說吧——”
“哦,是,首長,知道了。”小陸又垂下眼瞼,盯着自己的腳尖,樣子很乖巧,聲音很失望。
“哼哼,你也知道會有人說啊?”藍萱得意地笑,斜過眼睛瞟着我,“你要真敢讓她來這裡,我第一個說閒話,怎麼滴?”
我當然不能把她怎麼滴,而且還得讓她睡在這裡——藍萱警告我說,只要陸小媛在我這過夜,她就絕對不會走,我接受了這個警告。再說現在精疲力竭,就想好好地睡一個,我也沒打算再跟誰幹點什麼,就讓着她吧,反正一號樓宏偉得很,對付一打MM的睡覺問題都絕對綽綽有餘。
於是狀況又出現了。
我靠在主臥室的牀頭,手裡拿着張報紙,腦子裡正在回味晚上發生的這些事情(汗!),藍萱進來了,不帶敲門的。她站在門口瞟了我一眼,轉身衝進浴室,然後就是嘩嘩的水響——她好象用上了我的浴缸。
“哎——幹什麼你?”我見她浴室門也不關,不由得警惕起來。
藍萱沒吱聲。過了一會又出來,好象洗完了澡,身上披着我的大浴巾,又徑直走到我的桌前坐下,對着鏡子細細地盤起頭髮來,她的樣子非常認真。
第二部 第一卷 42 美女的睡覺習慣
看着檯燈下她的窈窕側影,我嚥了口口水。“你到底要幹什麼?”我說,“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使,走錯地方了吧?這是我的——”
“是啊我知道。”藍萱臉也不轉,手上繼續忙活,她若無其事地說,“以前我爸在一號樓,我就是睡這房間的,一直用這個浴室,習慣了,對不起啊。”
“哦。”我好奇地問,“也習慣在這兒照鏡子?別的房間裡,鏡子也用不習慣?”
“是啊。”她說,“你也知道的,習慣這玩意,還真是沒辦法。”
“哦,那你隨便吧。”說着我拿起報紙來。
但是,但是實在沒法看什麼報紙,說真的。因爲燈下這位極品美眉擡着豐腴白皙的胳膊,梳理頭髮的樣子,太他媽賞心悅目,太他媽讓人口水不止了。她的樣子非常隨意,身上胡亂纏着條浴巾,鬆鬆地繞到腋下打個結,動作之間,纖巧的腰肢若隱若現。更惹火的是她的坐姿,斜靠在我的椅子上,修長筆直的玉腿伸出來,正朝我這方向,而身上浴巾圍的又是相當巧妙,剛好只遮到嫩生生的大腿下面一點點,太吸眼球了,搞得我神思不屬,視線一直往那地方睃,老想弄清楚,毛巾下面那部分淡淡的深色到底是什麼,是陰影呢還是——
“流氓,看什麼看?”藍萱轉過身來,瞪了我一眼,聲音很輕蔑,“沒見過女人梳頭髮嗎?”
我收回視線,繼續翻閱報紙,不吭氣了——跟她呆在一塊,真的感覺很危險,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中招。
然後,美眉站起來了,走過來了,在我牀邊坐下來了,她盯着我看,一言不發。
“哎哎哎——”我把報紙放下,擡頭跟她對視一眼,發現她的眼神溼淋淋的。“你想幹什麼,這回可不是我流氓了吧?”我說。
“對不起。”她擡手指了指我的牀,“我得睡這兒。”
“說什麼啊?那我睡哪?還是一塊睡?”我又咽下一口口水,強忍心裡的貓抓,“你丫不會又說習慣吧?”
“答對了。”她笑起來,“我說過的啊,以前這是我的臥室,別的房間,我可睡不好。”
“還有,請你不要往別的地方想,我不會跟你睡覺,你很髒。”她說,“從尊重女士角度出發,我請你出去,就是這樣。”
我垂下頭來,感覺被她打敗了。
我決定拿出風度來,尊重女士一把,把牀讓給她了。於是我夾着報紙,趿拉起拖鞋,慢慢悠悠地晃出房間,臨出去之前,還回頭看了好幾眼——畢竟心裡還是有點不甘的。
然而她還不肯放過我,居然又釘了上來——纔在走廊裡,我又看見她從臥室門口伸出腦袋來東張西望。
“幹什麼?又是習慣?”我問她,“有地方也不睡,跟着男人到處跑?”
“哦,那倒不會,男人這個問題嘛,我只要一招手,只有他們跟我跑的份,地方我也不缺,就看有沒有心情。”藍萱美目流盼,看着我非常認真地解釋,“我只是想提醒沈書記一下,不要走錯了房間——只有地主老財才玩半夜雞叫,現在城管心情都不好,你要製造噪音,會給他們打的。”
我——靠!
我悵悵地走到客廳長沙發前坐下,發呆,然後在藍美眉的注視裡一頭躺倒——愛誰誰,隨便你們折騰,老子在這睡下了!
暈頭暈腦的也不知道睡到了什麼時間,什麼位置,鼻中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好象身前平空多出個女人來。伸手一撈,果然碰到柔柔的腰肢,再隨手向上探索,感覺抓正一個半球型的東東,溫香軟玉,略帶突起,顯系高檔淑乳無疑。
一晚上都沒睡結實,腦子裡好象挺興奮,翻來覆去的,老在過濾晚上發生的那點事兒,情色香豔得很。這一恍惚間,好象有美眉湊上手了,我也就沒管是不是做夢,閉着眼睛先捏一把再說,不捏白不捏——嗯,真有彈性,真結實,手感真他媽好。
然後啪的一聲眼前大放光明,同時在金碧輝煌的光圈裡猛然看見了女神,輕嗔薄怒,滿面羞惱。
這一下挺重,嚇得也不輕,我大叫一聲跳起身來,以爲自己真的在做夢。
蘇靜美站在我面前,臉上都是紅暈,大眼睛裡怒意很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
“你,你怎麼在這裡?”驚訝之下,我語無倫次地說了句標準的腦殘臺詞,同時慌慌張張地從沙發上扯過毛巾被來,在腰間圍上這麼一圈,可是手忙腳亂之下,連繫幾把都沒能弄緊,只好一隻手提拎着,我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理應非常狼狽。
呃,爲什麼要慌亂?因爲男人們早上春夢未醒時,身體會有點什麼反應,呈現何種狀態,我想所有人都清楚。但是在聖潔的女神面前,這麼不知羞恥地獻醜,那可真叫一個唐突,何況,剛纔——
在蘇靜美的嚴肅的目光下,我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摸摸熱辣辣的臉孔,再搔搔暈乎乎的腦門,然後心虛地低下頭來,我覺得心驚膽戰,不知所云,真的。
她看了我好一會,神色才慢慢平靜下來。“你的感冒,好了嗎?”她說,“爲什麼睡在客廳裡?”
啊?爲什麼?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問題,讓恐慌平空放大十倍。
下意識地回頭掃一眼幾間臥室的門,都是緊閉着的,但是我肯定自己的惶惑緊張之門,已經完全打開,我甚至還打了個寒噤。
“呃,什麼時間了?”我喃喃地問。
蘇靜美指了指牆上的掛鐘,我一看,早上七點。
“嗯,你爲什麼會這麼早?”猶豫一下後,我說,“沒吃早餐吧?我們下去吃點?呃,還是出去吃吧,劉子衛告訴我有家酒樓剛開業,粵式早茶,挺不錯的,我陪你去試試——”
說着話,腦子終於回過神:蘇靜美!神啊,她不能站在這裡,我會死的!
我一把從茶几上抓過衣服褲子,瘋狂往身上套起來,好象只花幾秒鐘就完成了這項工作,用時之短,動作之矯健,連自己都佩服了一把,可見人在悲慘的絕境,絕對能夠爆發出異乎尋常的力量,這是個真理。
“走吧!”我不由分說地伸手攬住她的肩,“我現在身體沒問題,很健康,就是覺得餓了,所以必須——”
蘇靜美身子一掙,把我推開,“算了吧,沒事就好,也不用一塊吃什麼早餐。”她說,“我還約了人,先走了。”
“哦,哦,那好,你有事的話,就下次吧。”我點頭哈腰,忙不疊地說,“你忙,你忙,我送你——”說完話,跟在她後邊慢慢走動起來,我這心裡算是出了一大氣。
在二樓轉角,蘇靜美又停下腳步來,轉臉看着我。“我路過這邊,順便上來看一下。”她的眼睛似乎瞟了瞟我的右手,“卞秘書不是說你晚上還在打點滴嗎?怎麼精神這麼好?”
說話間,蘇靜美白皙的臉龐上似乎泛起一點微微的紅暈,讓我呆了一呆。我下意識地擡手看看,又不由自主地瞄她身子一眼,我不清楚她在想什麼。
這位傾城美女身着一襲銀色旗袍,亭亭玉立在樓梯扶手旁,周圍黑色的胡桃木裝飾,把整個人襯得很亮,光可照人。她淡淡地轉身看我,回眸之間,輕雲蔽月,流光迴雪,風姿楚楚,不可方物。
視線停留在高聳飽滿的酥胸,我的手在腰間衣服上不自覺地蹭了蹭,突然感覺非常後悔。是的,早知道是這樣的後果,不過一個耳光而已,我寧可那一刻表現得更勇敢一點,步子邁得更大一點,探索進行得更深入一點,最多也就給她當場打得半死吧,那又有何妨?
但是後悔歸後悔,理智告訴我,自己現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眼前觸手可及的絕色佳人禮貌恭送出門,不給她繼續逗留的時間——我的想象最多也就敢到半死那程度,徹底死一遍?嗯,我還沒作這打算。
“請吧,美女——如果不願意跟我共進早餐的話。”我彬彬有禮地作了個恭送的手勢,“還有,下次造訪,請先行通知。我沒有光着膀子接待客人的雅好,那樣很流氓,不夠紳士,大家都會尷尬,不是嗎?”
蘇靜美又看我一會,微微一笑,蓮步輕擡,終於移駕下樓。
一樓的樓道口,兩個服務員MM一左一右,正仰臉望着我們下來,屏息靜氣,鴉雀無聲,眼神充滿恐懼。卞秘書的樣子更傻,遠遠地蹲在大門口,垂頭喪氣,一聲不吭,都不敢往我這方向多看一眼,彷彿愧疚難言。嗯,必須說一句,這些人確實有虧職守,沒能盡到領導身邊人的責任,但是我想也不能責難追究什麼——面對藍萱,大概還能出言阻攔一下,試試她的粉拳,而這位蘇副市長要上來,我想大家連個擋駕的念頭都不敢動,只能任由自家領導在上邊自生自滅,這還真他媽讓人無語。
不過算了,只要沒出狀況,什麼都好說——看着神級美女挺拔俊秀的後背,我輕輕地噓出一口憋了N久的長氣。
但是,事情沒有完,因爲我忘記了自己背後,還存在着另一個魔鬼級美女BOSS——一個非常致命的存在。
“這不是蘇大市長嗎?”清清亮亮的嗓聲突然在頭頂響起來,毫無徵兆。“怎麼來了也不多坐一會?這麼快就要走啦?”
猛地感覺胸腔氣息一窒,全身毛孔都炸開來。大家愕然仰臉,一起擡頭往上望,就看見藍萱倚着上邊樓梯口的扶手,臉有得色地俯視我們。最過分的地方在於——丫跟昨晚上一樣,依然圍着那條短短小小的浴巾,身上一根布條也沒多,從這個角度瞧上去,春光盡泄,纖毫畢露。
我呻吟一聲,有一頭栽倒的衝動。
“哦了,不好意思。”藍萱迎着大家詫異古怪的眼神,好象覺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她往自己身上掃視一眼後,聳聳肩膀說,“聽到蘇市長的聲音,就趕着出來,這不,都忘記穿衣服,失禮了。”
但是我想不會有人能從她說話語氣裡發現什麼失禮的慚愧感,因爲事實上,她的樣子洋洋得意,好象在搞一個很有樂趣感的惡作劇。
藍萱笑吟吟地俯看我們,繼續大秀身材和言辭。“不過古人說貴客駕到,倒履相迎,我這個也差不多吧,呵呵。”她說,“何況大家都是女人,我想蘇市長雅量高致,頗有古人之風,當然不會介意的啦!”
蘇靜美沒有理會她,迴轉視線來凝視着我,面無表情。
這一下,我的嘴張得很大,沒法閉上。我覺得非常難受,但是又不知道應該說句什麼。
她沉吟了好一會纔開口說話,慢條斯理,字斟句酌,語氣裡不帶任何表情。“沈宜修。”她說,“這位藍總的熱情,作爲一個女人,我不會介意。”然後她又問我,“但是——你也是女人嗎?”
站在幾個女人中間,我茫然四顧,不知所措。
第二部 第一卷 43 美女陪同下的視察
藍萱依然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的難堪表情被大家看在眼裡,她似乎覺得挺有趣。“蘇市長,你可別誤會。”她笑咪咪地說,“如果我說我跟你這位愛人同志,什麼都沒幹過——你會相信嗎?”
蘇靜美沒有再看藍萱,也並不理會她露骨的挑釁,她凝視着我,微微地搖頭,卻不置一詞。然後她收回視線,轉身就要離開。
我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聽我解釋,靜美。”我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吧,說說看,我在想什麼。”蘇靜美停下腳步,嘴角浮現一個美麗的嘲笑。“還有,我誤會了你什麼?你都可以說。”
她清清淡淡的眼神裡纖塵弗染,但是卻給了我很大的壓力,我在想自己應該就目前情形分辨點什麼——談談性,說說愛?道德理想?人文關懷?突然回憶起來,自己還真沒什麼好解釋的。
我放開了蘇靜美的手——完全是下意識,感覺很羞愧。
這時候又聽見女孩的聲音在頭上響起,純正的北方口音,柔媚宛轉。“首長早,藥水準備好了,可以開始打針了嗎?”
我們再擡頭,看見一頂藍色的護士帽。
“嗯,你都看到了,蘇市長。”藍萱一臉壞笑,隨手指了指身旁的陸小媛,“一醫院的護士長,小沈同志的貼身小丫頭——真夠貼身的,從北京貼到長川來了,嘻嘻。”
我腦中一窒,惡狠狠地盯着藍萱,我在想如果她把昨晚的情形和盤托出,我將會毫不猶豫地幹掉她。
“是嗎?”蘇靜美好象有了點興趣,她嘴角噙笑,上下打量陸小媛一眼,又轉臉看我,目光中頗有審視的意思,好象也想了解我跟小丫頭之間的潛在聯繫。
“您就是蘇市長嗎?”陸小媛突然說,“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我就經常聽到首長說起過您,嗯,您真的——很美麗。”
小姑娘的聲音乾淨透明,驚見天人的仰慕之意溢於言表,不帶絲毫做作虛僞,可以聽得出來,她的讚美是發自內心的。
蘇靜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不過她看着我,眼神卻平和下來,顯然這一刻,她也想起了很多往事來。
“沈宜修,你曾經很執着,令人感動。”她說,“如果僅僅是爲了尋覓紅顏知己的話,現在在這個位置上,相信你能夠找到很多。”
“但是。”她又說,“我希望你不要忘記自己的原始動機,最初的堅持是爲了什麼。”
說完她就走了,也不再理會我們。
吃早餐的時候,我一直狠狠地瞪着藍萱,眼內冒火,恨不得把她現場攤成煎雞蛋,一口吞掉她。
“老張,給他杯牛奶就好了,沈書記現在感冒上火,煎的炸的東西對他身體不好——謝謝!”藍萱終於換了身衣服下樓,卻沒打算離開,而且不請自來,居然就大大咧咧地坐到了餐桌上,還指手劃腳地安排這個那個,表現得象個女主人,巧笑嫣然地,一點也不以我的敵視爲意。“這麼看着我幹嘛?想把我吃掉?”她倒是看出我的心思來,笑嘻嘻地說,“小沈你不要搞錯,我可是給你留了面子,沒把你掀個底朝天,還不趕緊謝謝我?——瞧你那兇相,又想恩將仇報,以怨報德啦?”
我對她的說法充耳不聞,擡頭把杯牛奶一仰而盡,又叉起個雞蛋塞進嘴裡,惡狠狠地大嚼,然後一邊站起身來。“念一念日程。”我吩咐身後的卞秘書,“今天有什麼事情安排。”
“好的——呃,您的身體——”
“沒事,好了!”我大義凜然地說,“不能因爲身體耽誤工作——”
“卞秘書,就別操心你們領導那身體了,他啊,棒得很。”藍萱絕不放過奚落我的每一個機會,“小護士一打針,包治百病呢——沈書記昨晚就游上泳了,你不知道嗎?”
卞秘書口中含糊其詞地唯唯諾諾,然後一臉尷尬地翻開手中記事本,“呃,上午,全市經濟工作研討會,有您的講話;下午,基層黨建工作會議,全市財經工作會議——”
“整天這個會那個會,還有什麼安排嗎?”我有點煩躁起來,打斷了卞秘書的彙報,“明天上省裡,又是幾天的會,今天不想開了——”
“怕悶的話,好辦啊。”藍萱又插話,“下基層搞搞考察也可以撒,你們今天那會,不是有這個行程安排嗎?”
我看着卞秘書。
“哦,是的,是這樣。”卞秘一邊翻看他的記事本一邊說,“上午經濟工作會議的內容,組織與會代表視察民營企業,林副市長帶隊——”
“好吧,就這個,我跟老林對調一下。通知辦公室,組織人員,準備馬上出發。”我邊說邊離開餐桌,然後上樓換了件衣服。
沒想到再下來時,藍萱依然站在門口,看她的神色,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還在這裡幹什麼?”我納悶地問,“你丫不會打算在我這兒賴上了吧?”
她依然在微笑,一點也不識趣,“我等你們一道走。”她說,“沈書記搞視察,我得在場陪同啊。”
“什麼呀?”我停下腳步來,“我上常委開會,你也陪嗎?”
“那倒不至於。”藍萱笑吟吟地說,“不過呆會沈書記要視察的單位,非常榮幸,就是新國投——我們一早就按到通知了。”
我愕然看着她,感覺很鬱悶了,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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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新國集團會議室的主席臺上,我無精打采,呵欠連連——又是開會,而且沒想到又要開上這麼久。
新國的董事長王總看起來挺激動,發起言來熱情洋溢,一談就是個把小時,翻來覆去地大唱頌歌,全是些沒營養的口水話題,說話間輪流把四大家拍了個遍,什麼感謝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的愛護和扶持,感謝領導同志們的關心和重視,然後又是感謝政策感謝十七大精神,等等等等,七大姑八大姨的,不一而足。我坐在王總身旁,歪着腦袋看着儒商狀的董事長,心想你他媽這麼喜歡八卦,幹嘛不深入一點盡情一點,說得更到位一點呢?比方說,你們新國要提感謝,直接感謝幫你們負責融資和拉項目的藍總就好了,沒她撐着,我想你們就只能感謝上帝——也許只有他老人家纔有這樣的本事,能夠把政策和精神變成你們銀行賬戶上的鈔票。
當然,上述內容只是不足爲人道的想法而已,我不可能說出來,那也不符合我的八卦邏輯。所以當王總終於結束他又臭又長的感謝和致禮,請我講話時,我依然非常領導地指示了幾點,循規蹈矩,同樣地不具備任何營養成分。我說,新國是長川的利稅大戶,爲本地經濟增長作出了應有的貢獻,理應尊重,也理應支持。當然,對於民營經濟的發展方向,我們還有很多路子要探索,領導幹部們要做到放開步伐,解放思想……
說這些時,我瞟了一眼臺下就坐的藍美眉。她坐在第一排,跟我正對着面,眼睛不懷好意地盯着我,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隨會議室裡的掌聲輕擊,象給唱歌打拍子似的,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當我提到解放思想時,她似乎終於忍俊不禁,捂着嘴,好象差點笑噴了。
我有點惱火,我知道藍萱在笑什麼。因爲她在我面前說過差不多的話,她說現在的領導幹部們思想比誰都解放,步伐放得比誰都開,尤其是表現在性這方面……
這一分神間,就差點說露嘴,把性解放給順嘴帶出來了,我嚇了一跳,定定神,趕緊結束了無意義灌水。“空談誤國,實幹興邦,說那麼多沒用,關鍵看行動。”我說,“現在,在同志們面前,展示一下你們新國的工作成績吧。”
按照行程安排,新國方面這時候應該結束彙報,組織我們這些會議代表下工地視察了,但是出了點小岔子。董事長在宣佈今天將帶領大家參觀他們開發營建中的CBD項目——也就是所謂商圈概念建築羣時,藍萱站起身來當場表示反對,她說那個項目沒有什麼參觀價值,大家應該去看另外一個商住樓工地。
很明顯,這個公司裡,藍美眉的地位是非常超然的,至少從董事長的態度就能夠輕易看出來。
“不好吧?已經定下來的。”王總推了推金絲眼鏡,眼睛不自覺地朝我這方向瞟了瞟,樣子很爲難。
藍萱神色自若,彷彿胸有成竹,“沒問題。”她說,“我的意思,就這麼定了。”
“哦,那個,朱秘書長的意思呢?”王總依然緊張。
朱秘書長應該是生氣了。他出言質疑了一個,“你們新國怎麼回事?參觀CBD概念,是你們自己報我手上批的,現在擅自更改行程,也不事先打個招呼?”他的表情很不豫,有種被無視的惱怒。“再說你們提到的商住樓項目我也清楚,現在才拆遷平地,基礎都沒下,有什麼好看的?”
“大總管,不好意思啊,我們安排不周,您可別生氣。”藍萱笑着道了一歉,不過她的態度非常堅決,就是行程一定要改。“CBD那玩意,也沒什麼需要領導們考察的,反正就那麼回事——不過我提的商住樓不一樣,牽涉到拆遷問題,相信沈書記會有興趣的。”說話的時候,她沒看秘書長,眼睛直視着我。
“亂彈琴!”朱秘書長頓時變了臉色,拍案而起,“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不講規矩的!你們這是在拿市委領導開玩笑!”
我斜眼瞟視新國的幾個高層,他們此刻的樣子有點慌神,看看藍萱,又看看我們,都是一臉不知所云的意思。藍萱倒是一點不見亂,嘴角含笑,看着我徐徐地說,“既然領導們來視察,就是表示對我們的支持,剛纔成績已經彙報過了,現在也希望如實彙報一下困難,希望領導們對我們的扶持,不僅僅是停留在口頭上——”
“放肆!”秘書長火大起來,臉都紅了。
“算了老朱,激動傷肝,坐下吧。”我朝秘書長擺擺手,“就去看看,那又如何?也沒誰規定考察一定要看成績面,人家企業有困難,反應一下也是可以的嘛——”說話時,我心裡在想,看你們能玩出點什麼花樣來。
我這一發言,纔算是錘到鼓上定了音,沒有誰再表示異議,於是如藍萱所願,參觀改了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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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國公司組織代表們參觀的中巴車上,我坐在第一排。然後看着藍萱晃晃悠悠地上來,手輕輕提着藍色長裙下襬,一臉漫不在乎的樣子。她掃視車裡一眼,看見我邊上空着,毫不猶豫地過來直接坐下。
“哎,後邊還有位置,幹嘛非得跟我擠?”本來大馬金刀地坐着,現在不得不挪了挪屁股——本來還想離她遠點,現在我覺得非常煩惱。
“小沈書記,我得向你提個意見。”藍萱側臉過來看我,非常認真地說,“你一點也不夠紳士,看見漂亮女士上車,居然不懂得讓座的道理,看樣子領導幹部們的素質教育,有必要加強啊,對不對?”
車裡發出領導們吭吭哧哧僞裝咳嗽的憋笑聲。
我靠!我在心裡狠狠地把她幹了幾百遍。
第二部 第一卷 44 美女陪同下的視察(二)
在車上,藍萱向我們介紹說,此行目的地是市郊一處建築工地,新國配合城市規劃,已經報市裡立項批准,準備在那裡開發出一箇中型裝飾材料市場,再蓋幾幢商住樓。
很快就到了地方。在幾個身穿新國字樣紅色馬甲的工地人員引導下,我們一行人分乘的三輛中巴穿過外沿臨時圍牆,直接駛入一片空地,然後停車,我帶頭下來了。
許多人站在車門邊候駕,手裡還捧着大疊黃色安全帽,爲下車的領導一個一個遞上。我隨手接個過來,一邊戴一邊舉頭四顧,掃視周圍的場地。
好象纔剛開張,這片地倒是平了,不過滿眼望去全是光禿禿的黃泥巴,到處堆放各種建築材料,推土機打樁機轟鳴聲傳來,告訴我們這是很傳統很正宗的一工地。嗯,確實如朱秘書長所說,連坑都還沒挖,基礎也沒下,沒什麼好看的。
“你讓我們參觀什麼啊?無不無聊?”我不帶客氣地質問身前的藍美眉,“商業用地的四通一平,你們新國在會場給個資料看下,或者,我們也可以聽取國土局的彙報,瞭解到情況就行了,犯得着拉大家來這兒看你們怎麼挖泥巴嗎?還這麼勁兒勁兒地,我們的時間很寶貴,可不是用來陪你玩的,小姐!”
“你猴急什麼?”藍萱嫣然一笑,絲毫也不介意我的抨擊,“跟我來,保證讓你看到好東西。”她一邊說話,一邊帶領人羣往前邊走。
工地因爲新開發,地面還不夠平整,到處沆沆窪窪,凸凹不平,還有一灘灘的積水,藍萱手上提拎着她的長裙下襬,小心翼翼地趨退閃避,走得一搖三擺,嫋嫋娜娜,彷彿在T形臺上秀舞步。從背後看上去,這位美眉舉止雍榮,姿態嫺雅,象一個古典的盛裝仕女,天藍色的長裙在黃泥地上格外醒目,又似在蒼茫原野上長着一株修長的白楊。
望着美眉纖巧的腰肢,挺拔的肩背,還有脖頸間粉嫩的象牙白,我的心裡突然這麼一蕩,莫名其妙地就回憶起昨晚的情形來——藍色長裙下的惹火胴體,烈焰紅脣,浴巾,陰影,回憶甚至迅速漫延開去,居然又聯想到律政佳人,制服誘惑,粉色CK什麼的,真亂,他媽的。
呃,不得不說一句,男人們腦袋的想法,其實都一樣。我發現走在藍萱身後,對美眉完美身材優雅姿態產生旖旎念頭的男人顯然不止我一個。
“哎,我說那個藍總,你身上那個是不是叫做晚禮服啊?怎麼它就那麼長,完全可以掃地啦!”開口說話的是一戴眼鏡的同志,我在這次開經濟研討會時剛認識的,我的母校——B大經濟系主任,姓黃,人稱黃教授,市政府的專家級顧問。
藍萱回眸一笑,“是啊,怕耽誤大家時間,我都來不及換衣服了,穿着這個上工地,不好意思啊!”
“沒事,沒事,風景啊,很養眼呢。”黃教授捏着下巴,看着藍美眉,一副興趣很濃厚的樣子。“人說美女分三六九等,藍總這樣的人材,愚意以爲應該算是第一等的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嘛……”
丫居然還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我側臉過去,狠狠地瞪他一眼,酸什麼酸?不就一斯文敗類,叫獸一個嗎?
如今這些教授們我清楚,日子好過得很,再也不是當年的窮酸德行了,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那叫一個風光。混的得意的,比方說眼下這位經濟學界泰斗黃師傅,平時搞課題弄項目,拉贊助上電視,參一參政府會議,做一做御用學者,發幾篇捧場擡轎的學術文章,一會吹樓市一會吹股市,灌水拍馬,歌功頌德,每年騙上個幾十萬的政府津貼學術補助什麼就跟玩似的。閒着沒事了,就帶倆漂亮女學生四下晃悠,到處考察項目開發課題,比如現在他後面就帶了個大學生狀小妞,秀氣清純,靦腆羞澀的小模樣,手上提着文件包,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邊。呃,那次把他介紹給我的同志後來跟我講笑話,說叫獸同志帶研究生,一般喜歡將考察工作進行得非常深入,但是又不樂意帶套,不留神把身邊一女研究生肚子開發大了,據說黃教授現在正忙着跟老婆離婚呢。
我眼睛瞟了瞟,看他身後那妞小蠻腰挺纖巧的,沒發現什麼懷孕的跡象,我就估計還沒來得及被開發到那種程度吧。
黃教授顯然沒太留意我的表情,還在繼續調侃美女,也不管是不是當着自己學生的面。其實教授感覺良好是有道理的——前途充滿陽光,生命洋溢激情,活得滋潤不說,還自以爲衣冠楚楚風流儒雅,掛着學術界泰斗的牌子,又能說上幾個不三不四的笑話段子逗樂解悶,將通俗和學術非常有機地結合到一塊,這種人走到哪兒都受歡迎。“我說藍總啊,你這個其實還不夠天然,知道什麼是天然嗎?”丫現在的樣子一本正經,就象在上大課,“從本質上看,人其實都是動物,而動物是不應該穿衣服的,所以藍總你可是美中不足、欲蓋彌彰了啊,達爾文在他的進化論裡曾經說過——”
藍萱猛一回頭,打斷了調戲。“人說教授都他媽是會叫的野獸,可真沒說錯,黃教授自己剛纔承認了對吧?”她一臉似笑非笑,樣子很蔑視,“那你幹嘛要扎個小領帶,還弄成西裝革履的德行?你不是說天然嗎?那就請身體力行,在這脫了吧!再往泥地裡打個滾,做幾個俯臥撐,不就直接返祖到野獸了嗎,嘿嘿——”
黃教授大概平時聽多了來自女學生們的溫聲軟語,很少領教過象藍美眉這種伶牙俐齒的生猛類型,當下語塞。悶了好久的一干領導們可算找到樂子了,大家都是久經戰場,三緘其口絕不是習慣,現在這麼好的一玩笑口實怎麼能放過呢?頓時周圍一片笑聲,大家跟着藍萱起上了哄,都說教授應該脫,最好是帶他的學生一塊脫,一塊做俯臥撐,從學術角度出發,證明一下達爾文的人即動物的觀點——鬨笑聲中,我們看到漂亮的女大學生臉都羞紅了。
“好啊,脫衣服也好,俯臥撐也好,都沒問題。”教授可不是學生,也是看慣風月大場面的人物,並不驚慌,只是稍稍停頓一下,然後手一揮,便隨着藍萱的棍子纏上去,樣子還挺慷慨豪邁的。“人哪天不幹這些事?牡丹花下——呃,何況這點小事,何足道哉!只要美女敢脫敢做,我黃某一定奉陪到底——那個叔本華不是說過嗎,女人……”
按慣例來說,這時候鬨笑應該轉向,集中到藍美眉身上,大家會說她應該接受挑戰,跟教授一塊脫一塊做,但是沒有。領導們集體瞟我一眼後,都不再說笑,冷場了,很意外。
藍萱仰起臉,從鼻中傲慢地哼了一聲,然後迴轉身去,不再理會莫名其妙的教授同志。
大家又默默地跟上,沒有誰說話。黃教授可能覺得挺納悶地,摸了摸腦袋,一臉的不解。
我也在想,這是個什麼情況,說明什麼問題。這時候又聽到哎呀一聲,藍萱在前面突然驚呼,然後身子晃了幾晃,我們定睛一看,原來她身前有個泥淖,她那高跟鞋底可能太尖,一不小心紮實了,眼看着鞋跟往裡陷進去,一時還沒法拔出來。
“扶我。”美眉玉手輕擡,朝我這方向伸過來。
我往身後瞧了一眼。“叫你呢,教授。”
“啊?真的?”黃教授美得屁顛屁顛的,趕緊小跑上前,衝到藍萱身旁,作勢欲扶——他也不想一想,周圍那麼多領導,就沒人動一個指頭的,他這是衝上去找不自在呢。
“滾開!”果然,藍萱很不客氣地唾棄一句,而且正眼也不看他,直視着我。“沈書記,你的男人風度呢?”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聲就盯我臉上了。
“呵呵。”我摸了摸鼻子,無可奈何地笑笑,只能走上前去奉上肩膀,讓她依靠一把。
“你帽子歪了。”藍萱並沒有提她的鞋,而是伸手過來到我下巴那位置,把安全帽的搭扣給我弄緊,“嗯,小沈,剛纔在考慮什麼問題?不高興了?”她仰臉看着我,眼睛裡柔情似水,“我就喜歡你思考時的樣子,特酷,特男人。”
然後她又把我的帽子弄正,還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非常細心,就象一個體貼的完美情人,而且她的眼神裡,真的很有愛。
可是在大家的注視下,她這種旁若無人的神色讓我非常尷尬,說真的。於是我轉開臉,不想理會她。
比我更顯尷尬的是教授同志,因爲我想我們都發現了讓他尷尬的原因。
“呃,沈書記,這個,嘿嘿——”黃教授居然也會臉紅,倒是奇事一樁,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向我連連點頭,估計是在爲自己先前的言行道歉。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但是心裡卻有幾分感慨。現在才明白,扶着我的美眉真是很有手腕,包括這位先前不知情的黃教授在內,她現在已經讓長川上層相信,她跟市委書記存在絕對不一般的瓜葛——而且我是在不清楚情況的情況下,就入了她的瓠。
不能不誇一個,她還真是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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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謝謝!”藍萱把她的高跟鞋從泥裡拔出來,身子也終於離開我的肩膀。“真討厭,不穿了。”說完她把另一隻鞋也脫下來,打上了赤腳,然後一手拎鞋,一手攬裙,繼續在前面開路。
又下過一道小坡,終於看見奇異的風景,應該這就是今天藍萱要讓我們參觀的。
嗯,不能不說,眼前的情形確實非同一般,讓人震撼,領導們估計當場就被嚇到,一個個張口結舌,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在場的代表同志們有沒有上過網,也不清楚他們是不是看過一個叫做史上最牛釘子戶的圖片,我有看到過,但是一直以爲不過有人惡搞罷了,而現在,我想自己當時的想法就叫管窺之見、井底之蛙。
一模一樣的情景,除了高度略差之外——平整的地面上,一座老舊的房子連同它的基腳高高戳起,奇峰聳立,突兀怪誕,座在高出地面約有四五米的土臺上,又象海平面上的一座孤島。
就在衆人仰望間,一陣風吹過,土臺邊上泥沙碎塊悉悉索索地往下掉,看起來整個高臺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要坍塌,我面前的幾位領導齊聲驚呼起來。
“沒事,瞧你們嚇的。”藍美眉倒是神情自若,反而走上前去,站到土臺下,還用手拍了拍,很隨意的樣子。“我們找的地質隊專門打了防震孔,正常情況下,這玩意不會自己倒。”
“就是這麼個事,大家也看到了。”她又說,“我們因爲這幢房子做過很多工作,浪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但是有沒辦法,談不攏,我們不敢拆——人家放出話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條件,新國要強拆這房子,他們就把新國給拆了,嗯,沒辦法,還不敢讓它自己垮,就弄成現在這樣了。”
第二部 第一卷 45 公文旅行和烏龜的關係
看見那土臺及其上面座落的建築物確實不會就此倒塌下來,一衆人這才驚魂稍定,鬆了口氣,紛紛靠攏上去就近瞻仰一把,在場的會議代表中可能也有人瞭解這個事情,於是大家互相交頭接耳地打聽,圍着炮樓子議論上了。
“對不起啊各位領導,我們的動作是很冒昧,事先沒打招呼,就帶大家來看負面的東西,獻醜了。”藍萱很諷刺地一笑,“不過希望領導能夠理解,這玩意杵在這裡已經一年多了,工程進度受影響不說,事情要處理下來依然遙遙無期,我們盡了力,但是沒辦法——”
“等等。”我朝藍萱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我留意到她在介紹情況時連說幾遍沒辦法,這可不象她的風格。“問題出在哪裡?你們的處理方案是什麼?是不是出價太低,強買不成,人家不願意接受你們的方案?還說什麼沒辦法,不就是個價錢的問題嗎?”我連着問了幾句,而且語氣尖銳,不帶友善的。
“對了,就是價錢談不攏,這是個核心問題。”藍萱一點不在意我的嚴厲措辭,非常正面地回答我說,“拆遷安置費用的標準,是在郊區國土局和房管局的指導下制定的,他們按照規定,委託了六傢俱備A級資質的評估諮詢公司來現場接受居民投票,由得票最多的公司出具土地及房屋價格評估,當時定下的價格,居民們基本上是認可的,雖然已經高出我們的預計,但是新國依然表示願意接受,並且按照這個標準陸續跟居民簽下拆遷安置合同。”
“而且這片項目區的拆遷工作,我們是委託房管局下設的拆遷工程處做的,開展得很順利——除了這一戶之外。”藍萱手向上邊指了指,“他們始終不願意接受評估價格,不肯籤合同,因爲他們覺得價錢太低,自己的權利被侵犯了,小杜,把材料拿過來——”
旁邊一個戴安全帽的小夥子恭恭敬敬地遞上一疊卷宗,藍萱接過來,隨手翻開,從裡面抽出幾張材料紙,向我們展示一下。“新國當時跟該住戶接觸過不下十次,這是最後一次的協商記錄:我方態度,願意在原來評估價格八十萬的基礎上增加百分之二十,但是提議被拒絕——該住戶的條件是兩百萬,同時要求市場建成後,開發商補償其與原房屋相等面積的市場營業鋪面,而且還必須由他們指定位置。”
聽到這裡時,周圍幾個領導當場就笑起來,“有這種事?這不明着搶錢嗎?”就有人伸手去拿藍萱手上的材料紙。
戴安全帽的小夥子又非常及時地出現,手上端着一大疊複印資料,非常恭謹地站在藍萱背後,表情木然,目不斜視,象一個木偶道具。
“把資料發一發。”藍萱吩咐她的手下說,“讓領導們都來看一看,新國跟該住戶的全部溝通過程,也讓大家瞭解一下事情的原委,我們有沒有強迫,有沒有做假,有沒有誇大其詞。”
“新國也不是出不起這幾百萬。”她說,“但是第一不符合市場規律、公平原則;第二就是其他已經賠付搬遷的住戶都盯着這一家的情況,如果我們按照他開的條件給,後邊會有打不完的官司——將近一百戶居民,都按這個標準來的話,我想再有實力的公司也會立刻破產。”
資料發到我面前時,我沒有接,揹着手,淡淡地看着藍萱,並不理會那個小夥子,任由他把手伸得筆直。而且我注意到了,現場跟我差不多姿勢的還有幾位領導,比如朱秘書長也是一樣。
“看一看吧。”藍萱嘴角微翹,露出一個很甜美的微笑。“能請動沈書記的大駕,我們不容易啊,希望您能夠站在一個公正的立場,評判一下,表個態——”
“爲什麼要看這些?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你們新國與拆遷對象協商是不是存在問題,能不能達成一致,都屬於典型的市場行爲,願打願挨嘛。當然,如果覺得對方存在惡意欺詐,要挾勒索,需要法律或者政府相關部門介入,仲裁協調甚至強制執行,可以申請,也可以起訴——你們的權利是平等的,沒有誰約束你們。”
“所以你讓會議代表來參觀這件事情,是很不合適的,因爲我們不代表房管局國土局這些職能部門,更不是法院,我們不能爲你評判什麼,至於你要求我表態——”我告訴她,“那不是你們的權利,而我作爲市委書記,也沒有這種義務!”
我的聲音不高,但是非常嚴厲。幾個手上拿到材料的領導有點發呆,然後趕緊又把紙張一把扔掉——如果說表態,我想市委書記這個態度大家很清楚了。
說實話,有關開發商跟拆遷戶扯皮拉稀的事情,現在一聽頭就暈。有自己從前的經歷爲例——這種事因爲關係民生,往往牽涉甚廣,影響很大,衆目睽睽之下,一個態沒表好,立馬就會給人抓住把柄,大罵幕後交易權錢關係。再說我下來纔多久?方方面面的東西都沒來得及處理,再摻合進這樣的亂局博弈,讓人沒頭沒腦地拍磚吐口水,我不是閒着沒事找個跳蚤往身上放嗎?可沒這麼逗自己玩的。
再說眼前這位魅力四射的藍總可不是什麼可人妙物,那是極品毒藥啊!我跟她打交道絕非一次兩次了,總而言之,吃虧的多,佔便宜的少。比如這次很意外的視察就完全來自她的蓄意主導,而且看得出來,絕對是經過精心準備的。現在可以非常確定,藍萱就是想把我當成槍來使。
不行,我下定決心,牽涉到自己身份職務的事情,藍萱說什麼我都不能答應,我得提高警惕,離她遠點,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又中埋伏上她的套。
我看見不遠處朱秘書長朝我微微點頭,樣子非常欣慰,顯然我的表態,他很贊同。
但是藍美眉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善罷甘休也絕非她的習慣,我的嚴厲態度被她看在眼裡,居然好象視而不見。“嗯,沈書記的意見很對,我們確實應該尊重法律,尊重公平原則。”她淡淡地說,“不過如果你看過全部資料就會清楚,事實上,這個項目的開發我們完全按照法律程序來操作,沒有任何違規動作。”說着話,她又從手上的案卷裡拿出一疊材料,“新國因爲該住戶的問題多次請示區委區政府甚至市委市政府,以及各級職能部門,這裡是相關批覆的原件,請沈書記過目。”
說完她走過來,不由分說,把那疊材料直接遞到我眼皮底下。“我們不能要求你介入市場商業行爲,爲某一方謀求利益,但是,作爲市委書記,你有義務瞭解自己屬下機構是怎樣開展工作的,並且爲之作出評判——這是我們的要求,而且這個權利,作爲納稅人,我想我們應該有。”
我愣了一下,然後掀起眼皮來瞅她一眼,發現藍萱逼視我的眼睛,手在我面前伸得筆直,她的表情非常堅決,有一種誓不低頭的氣勢。
又一次感到無可奈何,不能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我摸摸鼻子,無聊地笑笑,只能接過她遞上的材料,隨手翻動幾頁。
嗯,首先看起來,新國遞交各部門的這份報告做得非常好。文字敘述冼練簡潔,而且翔實詳盡,言之有物,引證得據,爲了證明觀點,有的地方甚至還配上了照片,從文案角度看,是一個很具備說明力的材料。我還注意到,操刀報告的作者應該非常熟悉權力部門的運作,行文格式措辭口吻等細節都把握到恰到好處。而且風格也不錯,平和委婉,客觀中肯,不象很多此類報告一樣,堆砌一些一看就站不住腳的理由,拼命撇清自己,打擊貶低另一方,要麼就乾脆弄得象狀紙,呼天搶地的喊冤,讓人一看就反感。
呃,我好象就是弄材料出身,所以意識裡對這類東西還是比較在意的,須知公文好寫,味道難得,比如眼前這報告,看起來就生動不枯燥,應該說到了一定的境界,頗有當年橫刀之風啊,嘎嘎。
“這個報告,誰弄的?”我一邊翻動材料,一邊隨口評價一句,“比辦公室那幫筆桿子強多了——”
“咱們公司的秘書。”藍萱朝旁邊勾勾手指,戴安全帽的小夥子就過來了,“小杜,杜長風。”她面有得色地向我介紹說,“是個人才,還是我給發現的。”
“哦?”我眼睛看着材料,餘光瞟了一眼小夥子,是不錯,長得還一表人材。“什麼學歷?年齡多大?有沒有前科,比如說違法犯罪什麼的?”
小杜站在我面前,有點緊張,臉都漲紅了,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好象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求助地望了一眼藍萱。
“扯什麼啊?什麼違法犯罪,亂七八糟的?”藍美眉嗔了一句,“人家也是你們B大的校友,應屆畢業生,應聘到新國來的,乾淨得很——”
“嗯,那就好,公務員考試,他可以去參加嘛。”我說,“我剛纔提的,都是必須具備的條件,當然還有其他要求,比如說愛黨愛國這些,我就不說了。”
“朱秘書長,記住這小子的名字。”我手往材料上拍了拍,“能通過公務員考試的話,就把他調市委辦來,可以讓他搞材料——這可是個範文啊,可以讓你手裡那幫秘書們多學學,別老是八股文章,無病呻吟。”
老朱還沒說話,藍萱就得意上了。“沈書記,多謝你的賞識啊,是不是乾脆把我也調你們那去得了,說起來這材料,還是我指導他弄的呢!——是不是啊?小杜?”
小夥子倒也不居功,樣子挺誠懇。“是的,藍總不指教,我可不知道這種報告應該怎麼寫——”
“嗯?你怎麼扯到小杜身上了?不行不行,不是讓你談這個的——”繞上一圈,藍萱又把話題轉了回來,很固執。
我笑笑,把手上一疊紙翻完了。嗯,應該說,對比這份做得非常優秀的報告,我們那些職能部門或者說審閱的領導態度就顯得敷衍了草,批覆得含糊其詞,語焉不詳,反差很大。
我也明白了藍萱爲什麼一定要讓我看這份材料,因爲這是一次標準而完整的公文旅行,或者簡言之,就是部門之間相互踢起了皮球,沒有形成任何結果。
從批覆的日期上看,首先是郊區房管局的意見,轉區國土局,呈區政府,然後再轉區委,轉市國土局、房管局、建設局、法制辦,等等,然後再呈市政府主管城建的龍副市長,龍副市長批示,轉發改委、市委辦,朱秘書長批示,轉常務林副市長斟酌,林副市長批示,呈市委陸副書記考慮……報告上起碼有二十幾個落款,排得第一頁和最後一頁密密麻麻的,日期落在最後的批覆最簡單,就一個圓圈,屬於陸副書記,圈裡還有兩字——已閱。兩個字,成爲本次公文旅行的終點站。
捏着下巴,盯着那行熟悉的字跡,我吸了口涼氣,心裡就不明白了——劃個圈寫這倆字是什麼意思?我站在大原則上,在不瞭解情況的前提下,不介入不表態絕對沒問題,情有可原,說得過去;而你老陸作爲法律專管的市委副書記,對呈報到手上的公文,牽涉到你的分管範圍,支持也好反對也好,你得拿出個態度啊,或者再轉下去,指定某部門處理都行——誰都不拍板,事情誰來管?其實是小小的一件事,很容易就能搞定,也不用誰來擔什麼責任,但是你這麼幹,就等於變相壓着此事,擱置起來了。難怪懸而未決,收拾不起,大家都不敢動,方方面面都有忌諱。
這時候看見朱秘書長探頭探腦的,好象在觀察我的臉色,我把報告放到他眼皮下,手指在他那簽名上彈了彈,“怎麼回事,老朱?”
“啊?這個——”老朱猶豫一下後,聲音低了個八度,“這件事背景很複雜,要謹慎考慮啊,沈書記。”
“呵呵,怪不得人家有意見——官僚行徑,典型的不作爲!”我冷笑,“劃個圈圈就是謹慎了?難怪烏龜最長命,萬年不死!”
秘書長給我打比喻時兇惡的語氣嚇了一跳,腦袋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配合圓滾滾的身材,還真象只烏龜,對面的藍萱咭地一聲笑出聲來。
“我不是說你,是說老陸。”我聳聳肩膀說,“打電話,讓他上這來現場拍板,躲在牀上縮着腦袋可不行。拆房子也好,讓開發商賠錢也好,他都有責任表態——”
秘書長的樣子很爲難。“陸書記應該不會來——”
他一句話沒說完,我就發現有妖氣!
秘書長背後,我們來時的那道小坡,此刻風沙彌漫,黃煙滾滾,好象什麼大玩意朝我們俯衝下來了!
定睛再一細看,原來是輛紅色的本田飛度,飛也似的,速度很快,好象在玩越野飆車。
技術不錯嘛,我想。然後又聽到嘭的一聲大響,就看那車用一個很怪的角度趴在坡底下,紋絲不動。嗯,這個急停也蠻酷的。
藍萱轉眼過來,一臉的冷笑,手又指了指上面的炮樓子。“主人來了。”她說,“消息還真靈通。”
“哦?”我好奇地問,“幹什麼的?賽車手?”
“賽個屁的車!”美眉非常粗俗地罵了一句,“每次跟她談判,都要幫她叫拖車——不會開還顯擺,純粹一公路殺手——”
我哈哈大笑,這時候就看見飛度的車門打開,又一個美眉出現了。長髮飛揚,灰頭土臉,朝我們這方向拼命招手,還一邊整理身上的衣服,樣子非常狼狽,而且非常——熟悉!
!!!!!!!!!!是的,很熟悉!很意外!
藍萱迅速換上一副笑臉,也朝那邊招手,然後款款走上前去。
我張大嘴巴,腳下動了幾步,身不由已地跟了上去。
第二部 第一卷 46 初戀情人
“怎麼啦,美女?要幫忙嗎?”藍萱應該對天上掉下來的這位MM挺忌憚,迎上前去打起招呼不說,還帶滿面春風的,實在有違她的冷傲形象。而且看起來,兩個美眉彼此之間似乎很熟。
“是啊,是啊,這破車——”MM恨恨連聲,提起裙子,在車門上大力踹了兩腳,一臉的氣急敗壞。
“呃,這位是——”我跟在藍萱後邊,嘴依然張得很大,腦袋左右支楞,老想找個好點的觀察角度看清MM正面,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是否有誤。
那MM踹完了車,終於把頭擡起來,然後視線轉到我身上時,她明顯地愣了一下。“沈——宜——修——?”MM的表情和我一樣詫異。
嘿,瞧瞧,認出來了,還真是她!
“呵呵,真的是你啊。”我笑,“方文蓮,好久不見了。”
“是啊,是有很久了——”MM眼神中頗有幾分驚喜,好象這就準備上前來跟咱敘箇舊什麼的,然而她又瞟了一眼我身前的藍萱,猛地停住腳步。手上又把衣服理了理,再攏攏頭髮,然後很矜持地笑笑,“怎麼這麼巧,你也會在這裡?”
現在輪到藍萱的嘴張大了,她看看MM,又看看我,一臉茫然,好象完全沒有想過我居然會認識這位方文蓮小姐。
是啊,我也沒想到,世界真小,真TM意外。
“嗯,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方文蓮終於還是過來了,給我遞上一張片子。隨手接過一看:新世紀裝飾設計中心,主理設計師……
“呃,什麼時候成搞設計的啦?還主理?”我摸摸腦袋,有點納悶,“你以前沒學過這個吧?”
“嗯嗯,就是掛個名,好玩,我哪懂什麼設計啊,你都知道的。”MM倒也坦誠,“你呢,在幹什麼?混得不錯吧?”
我和藍萱對視一眼,在她眼睛裡看出了寒意。
“呃,等等——”藍萱插話進來,“你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啊?當然,同學嘛,不過很多年沒聯繫了——對吧?沈宜修?”說話時,方MM迅速朝我眨了眨眼睛,樣子很不自然,好象生怕我泄漏她什麼秘密似的。
意外感越來越強烈。“是啊,普通同學而已,不是很熟,哈哈。”我又笑起來,莫名其妙。
“好象早幾年聽人提到過你,讓我想想——”方MM手支下頜,好象認真地在回憶,“嗯,不記得是誰說過的了,反正肯定是造謠,說你殺了人,讓政府給槍斃了——”
我大寒!毛骨悚然!
“嗯了,現在在哪兒高就呢?也給張名片,方便聯繫撒……”方MM好象不願在藍萱面前跟我多扯蛋,匆匆地就想結束這次久別重逢的話題。
“哦,不好意思啊。”我兩手一攤,“你看我這個,都沒名片的。”
“啊?那你手機號呢?撥我一下,留個號碼——”
“呃,手機?也沒帶——”我又往身上拍了拍,意示沒有說謊騙她。
MM不說話了,看我的眼神有點鄙視的味道,非常熟悉。
是的,熟悉——就跟當年我們分手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認真說起來,如果排除那些青澀抑鬱不知所謂的朦朧暗戀,或者說青春期的早萌衝動以外,我有完整記憶的人生第一次認真戀愛的經歷,就是來自眼前這位方文蓮MM。不過很失敗,這段愛情經歷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非常平淡,非常流俗,也非常生理,從開局到收官一直是這樣,還爛了尾。
渡過新生菜鳥期的鬱悶之後,我在大二認識的方MM,當時她低我一屆,剛入學,提着個大大的行李箱站在宿舍樓前舉頭四顧,滿臉茫然,象只清純的迷途小羔羊。於是我在一幫禽獸室友的攛掇下,如同猛虎下山,迅速撲騰包抄上去——我以爲她是菜鳥,是我這種壓抑很久的大型肉食動物理所當然的盤中美食,結果發現搞錯,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把事情性質給弄反了。
我跟方MM的第一次正式交往是在她們女生寢室裡完成的,現在還能回憶起當時的心情來,就是心驚膽戰,東張西望,只希望快快結束,別讓人闖進來發現姦情,我想自己那時候的動作和表情應該都很猥瑣。但是方MM就顯着大氣沉穩多了,收放自入,泰然自若,該叫就叫,該搖就搖,一個步驟也不肯省略,而且完事後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就差沒剔牙了,讓我覺得非常鬱悶——因爲我是第一次,而她不是,因此我還產生了一種感覺,就是自己吃了虧,失去了寶貴的童貞。
當愛情(如果能算愛情的話)突破生理瓶頸後,大家交往就隨便了,以後長達一個學期的時間裡,我們在很多場合作過案,地點分別包括女生宿舍男生宿舍圖書館電影院階梯教室以及大操場——不過我發誓,這些作案地點的選擇都不由我作主,都是方MM指導的,她好象喜歡這樣的新鮮感,也不管得我每次都搞得做賊心虛,極不盡興。但是沒辦法,我沒有選擇權力,因爲如果我要能選擇的話,就得掏出鈔票來,上外邊去開房。可是我窮啊,那時候又沒什麼鐘點房的概念,就算標準間都得百多塊,那可是一個禮拜的伙食費,我可不能只顧下邊吃飽不管上頭餓倒吧?
是的,沒錢,這個極其世俗的理由也最終成爲了導致分手的原因。事實上整整一個學期裡,爲了對付愛情,我就沒填飽過肚子,伙食基本上靠寢室哥們接濟了——當然,在我不談愛情的時段裡,我也得接濟他們,這種事情絕對是對等的——方MM教會我很多新鮮東西,以前聽都沒聽過,比如說吉百利是個品牌而不是幾百粒巧克力,還有必勝客也是一種洋快餐,跟肯德基一樣,同屬於一個叫百勝的老闆,不過它不賣雞,是賣匹薩餅的,等等……在這樣的求知過程中,我債臺高築,還得一次次咬緊牙關,勒緊褲帶,掏出鈔票來,直到最後的經濟崩潰。
後來慢慢地就淡了,方MM雖然也沒直接說什麼,但是以後我們沒再繼續交往,她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另外一個同學的懷抱。那丫也是長川本地人,家裡應該頗多MONEY吧,後來還帶人找我的麻煩,說方文蓮的照片在我這,必須交出來,否則就怎麼怎麼滴,結果給宿舍哥們一頓亂磚砍出去,也就沒了下文。
再後來,在學校裡還能經常看到方文蓮MM,手上挽着不同的男生招搖過市。大家碰上面也沒什麼招呼,我一般會很認真很同情地看那位無辜的菜鳥級男朋友,而MM則直接賞我個白眼,眼神多半就是今天這樣,滿含鄙視。
後來反思過很多次,我意識到自己這個人真的不夠灑脫,沒有大度。不過說實話,畢竟是
第一回跟女生正式交往,這樣的結果很讓人難受,再一看身邊那些哥們,有我這種愛情經歷的一抓一大把,頗讓人鬱悶,於是後來乾脆也就不談愛情,改上網了。
再說句題外話——所以我也明白爲什麼在後來的網上偶遇後,自己會那麼迷秋葉,因爲她帶給我的,絕非世俗愛情。對於一個受過傷的男人來說,沒有什麼撫慰能夠跟她賜予的完美愛情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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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過今天真的很意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知道方MM是長川人,但是不知道她傢俱體住哪兒,更不清楚新國要拆的房,居然就是她們家的,這還真是巧了。
還有,方MM不清楚我在幹嘛倒也無可厚非,她也許從來就沒有關注過我的消息。這次下來才一個多月,又很少上電視作秀,要說長川半大多數的人不認識咱,都不算誇張。
不過,這還真有點小意思了。
我把她那名片隨手揣進褲兜裡,“方文蓮。”我說,“以前沒聽你提過啊,你住在這片的——”
“你們真認識?”藍萱好象還是不相信這個現實,她的樣子有點緊張,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在我跟方MM臉上來回瞟,“你們到底——什麼關係?”
我靠,這話問的,也忒沒水平了吧?
不過應該說製造緊張氣氛的是方MM,她纔是始作俑者,藍美眉只不過被傳染到了,她那敏銳的女人感覺,可能發覺到我跟方文蓮之間,應該存在點什麼曖昧關係。
方MM的樣子更緊張了。她左右瞅瞅,發現周圍沒其他人,才略略松下口氣來。“我跟他?有什麼關係?藍總你可別胡說!”
她好象也很介意藍萱的措辭,很怕藍萱提到我跟她存在關係,這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藍萱皺起眉頭來,“沈宜修,你們演什麼把戲啊?逗我玩吧?”她說,“你不會跟她——”
“藍總!”方文蓮果斷地打斷藍萱的話,好象急於撇清自己,慌不擇言。“他算什麼東西?誰沒同學啊?你不要亂猜疑,對誰都不好!”
“方文蓮,你什麼意思?裝得這麼勁兒勁兒的?你老公在這裡嗎?那也有個先來後到吧?”我惱火起來,因爲從她話裡又聽出那股熟悉的輕蔑勁兒,受不了。“你丫什麼地方老子不熟悉?啊?隆胸了吧?以前可沒見你有這麼大——”
“你說話給我小心點!”方MM的槍口迅速掉轉,指向了我,“別以爲嘴貧能佔到便宜,讓你死都不知道怎麼個死法!”
草了,這威脅,夠勁的!
藍萱哈哈大笑。“罵得真好,真解氣。”她瞟了我一眼,“我來介紹一下吧,既然你不清楚——”
“算了算了!”我一揮手,“跟她提這些幹嘛?沒意思!”
“我沒說要介紹你啊,自作多情。”藍萱笑嘻嘻地說,“人家都講了,你可不算什麼東西——我是要告訴你,咱們蓮子姑娘可不是好惹的,你別不知好歹,小心人家叉死你!”
“啊?”我又愣了一下——蓮子姑娘?怎麼好象在哪裡聽說過呢?
“是啊,我跟你提過的。”藍萱好象知道我心裡在想的什麼,樂不可支地說,“人家可是市委陸副書記的乾女兒哦。”
我暈了,什麼亂七八糟的。
方文蓮斜斜倚在她那輛日本車旁,雙臂互持,抱緊了胸部,把那條乳溝弄得很深刻的樣子。她冷冷地瞄着我,眼神里居高臨下的意思一覽無遺,神色中還頗帶了幾分得色。
我低下頭來,頹然敗退。
媽的,不知道是人家的第幾房第幾奶,居然能做得這麼洋洋得意,世道還真他媽變了!
不過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普通女孩,能泡上位高權重的市委大佬,那是她的福分啊,在長川橫着走都沒問題。現在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她家的房子就拆不下來,還真是有人後邊挺着她呢。
我想起老陸的那個烏龜狀圓圈,我也終於明白了他老人家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呃,藍總。”我隨口問藍萱,“你們藍家跟老陸不是世交嗎?怎麼這個事情,他一點面子也不給了?”
“哼哼,提這個幹嘛?”藍美眉嗤之以鼻,“人走茶涼,有什麼交情可言?還不如人家跟一個情兒的關係。”
“哦——”我恍然大悟,“燒熱炕的,煨冷竈的,各有各的法,不過象你老爸那樣一塘死水,人家可就圖不到什麼了,對吧?”
藍萱白我一眼,不理我了。不過從剛纔的對話裡,她也應該清楚了我跟這位方MM的關係,那就是沒什麼關係了,看她的樣子,鬆了一大氣。“蓮子姐姐,過來吧。”她親熱地叫了一聲方MM,“算了,別跟他一般見識——怎麼樣?身上這條裙子?穿起來蠻有氣質的呢!嗯,那家專賣昨兒又打電話過來,說到了換季新品,我再陪你去瞧瞧?”
“算了吧藍總,你那不叫陪我逛街,是在打我主意呢。”方文蓮沒動身子,擡起手來瞧瞧染得五顏六色的指甲,輕飄飄地說,“有人跟我打過招呼了,讓我以後多提防着你點兒。”
“呵呵,藍總——”聽這說法,我可樂了,“看樣子,你們那感情破裂了——”
藍萱俏臉一板,“沈宜修,你怎麼就這麼沒心沒肺?”她無可奈何地搖頭,“你也不想想,我是因爲誰啊?得罪的陸老闆?”
我一愣,心想還真沒錯,她還真是爲了幫我解圍,纔跟老陸翻的臉。
“喲,我說呢,如今怎麼神氣起來,說話這麼大聲音。”方文蓮看看我們,好象發現了什麼新大陸,“敢情是攀上了藍大美女這棵高枝啊,怪不得,嘖嘖嘖——”
我給她的鄙視目光掃得汗毛倒豎。
“好好侍候着,小沈,反正你丫能力夠強。”MM說得一本正經,“抱上藍總的大腿,就不愁沒吃沒喝的,下半生的問題,全解決了——”
我草了,他媽的,這些女人什麼材料做的?怎麼嘴巴一個比一個損?
藍萱也不反駁,笑咪咪地看着我,似乎覺得挺有趣。
“好了吧?我沒時間跟你們瞎折騰。”我不耐煩地說,“你們在這兒是幹嘛的?是談男人呢還是談房子?該談什麼你們儘管談,反正我再給你們五分鐘,過時不候!”
方文蓮這下奇怪了。“他沈宜修是做什麼的?說話這麼拽?國家領導人啊?還是黑社會?”
藍萱上前摟住她的肩膀,樣子依然很親熱。“算了蓮子姐姐,他就一神經病,什麼本事沒有,脾氣大得很,咱們別理他。”
我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就往回走,也不想再搭理她們了。
可是事情沒完,兩個美眉並肩跟在我後頭過來了,言笑晏晏地,又在探討衣服鞋子,就象一對好朋友似的,直到走到炮樓子底下,那個小杜秘書捧着一疊資料出來時,有人才正式翻了臉,風雲再起,事情重又開始。
第二部 第一卷 47 黑社會?
“你們翻什麼合同?沒那必要!人家願意是人家的事情,不代表我們的意見!”方MM一臉大義凜然,面對衆人,絕不怯場,話說得擲地有聲。“再一次重複:新國同意條件,我們就籤,否則免談!誰來了也不行!”
“可是,蓮姐姐。”自從方文蓮出現,藍萱對她的態度就足夠熱情,很有耐心,這時候越發顯得斯文有禮,都快到楚楚可憐那檔次了。她弱弱地地接了一句,“你開的條件實在太高,沒法承受啊。你看,現在工程都快做不下去了——是不是降點,大家再商量商量?”
“有什麼好商量的?話已經說過了,我還就沒打算跟新國談,有本事你們強拆。”方文蓮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是望着天上,滿臉得勢不饒人的派頭,她也不去想藍萱的態度爲什麼會突然這麼溫柔低調。“房子跟地皮,我們從來就沒打算賣過,所以能開條件出來,都已經是給你藍總面子了——”
“哦?是嗎?那可真要謝謝你了,蓮姐姐。”藍萱淡淡地一笑,然後朝我們攤攤手,“大家看看,情況就是這樣,我們盡力了。”
代表們彼此看看,就議論上了,言辭中頗有譴責釘子戶的意思,顯然方MM態度如此強橫,頗出大家意料。
方文蓮哼了一聲,雙手攬胸,兩眼繼續望天,也不理會衆人——估計自從拆遷談判開始,跟開發商打過無數交道,這種小CASE場面她見識過太多,早已把橫眉冷對的姿勢練得爐火純青了。
“怎麼樣小沈?給個意見吧?”藍萱無可奈何地說,“你也看見的,我們跟方小姐的談判,到底誰纔是弱勢——”
我考慮一下後,轉臉問身後的秘書長。“老朱,你怎麼看?”
朱秘書長瞟了藍萱一眼,有點猶豫地說,“這種事情不太好說啊,呃,現在不是出臺了個物權法嗎?有爭議,讓他們自己去打官司吧,法治社會,還是要靠法律解決問題嘛——”
藍萱冷笑一聲,“您這話是不是有點推搪?能夠法律解決的話,我們還用打那麼多報告?事情還能拖上這麼久?法院的意思,要看市委的態度——至於市委,陸副書記什麼態度,您說說看?”面對我們,她反倒沒那麼秀氣了,話裡質問的成分相當直白。
說着她拿起手上的材料來,在老陸劃的那個圈上拍了拍,“陸副書記沒有具體表態。”她冷冷地說,“但是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不處理,拖下去——這種態度,對誰有利?”她又指那炮樓子,“人家的房子立在新國的工地上,堅如磐石,紋絲不動,我們還得想辦法上技術保護它,不敢讓它垮了。而我們呢?這麼拖着耗着,多大的損失你們知道嗎?稅費開支、人員工資、材料浪費、工程損耗、資金佔用、銀行利息,一天也不會停——究竟誰來保護我們的利益?”
美眉這番話衝是着在場全體人員說的,有點義憤填膺的意思,但是這時候突然大家就不說話了,剛纔還在附和她的幾位領導互相看了幾眼,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似乎陷入了思考。
嗯,我知道他們在思考什麼——應該說,是藍萱提到的陸副書記這個概念,讓大家同時失了聲,估計他們都從美眉手上材料上看見了那個圓圈,也估量出事情的份量來。
是的,這不是一次普通的拆遷,正如朱秘書長所言,存在着很複雜的背景。
我也沒有說話,心裡盤算一遍有關此事的關節要點,但是我覺得疑問頗多,無法解釋。
嗯,說複雜也不盡然,其實事情理解起來很簡單——與其說是開發商跟拆遷戶之間的利益博弈,不如換個角度,直接看成藍MM跟老陸的一次背後角力,那樣更確切。
首先是藍萱的態度。這個女孩很不簡單,作爲前市委書記的獨生女兒,她一直在盡力利用藍家殘存資源,作利益上的最大騰挪,可謂殫精竭慮。目前在長川,她已經失去強勢,畢竟藍家那點資源在政治上無人繼承,缺乏可持續開發的支撐點——那爲什麼要與老陸徹底翻臉呢?甚至現在還把矛盾公開挑明出來?她有什麼本錢跟人爭奪?不管從哪個層面上看,選擇跟老陸正面對決,於她而言都沒半點好處,現在的老陸不是她們藍家能夠隨便得罪的。那麼——她是在賭博嗎?把寶押到我身上,希望我能夠支持她?
那也太可笑了,因爲我不可能插手這些是是非非,去幫誰圈錢謀取利益,這一點不僅僅是個人原則問題,也關係到我的立身之本,沒什麼好說的,她手段再高明也沒用。事實上藍萱理應非常清楚我的態度,自從上次色誘失敗以後,私下裡她再沒有向我提出過任何要求關照的話題——那麼站在我這邊,跟藍家的故舊作對,她究竟在考慮什麼?想要得到什麼?我想自己除了距離之外,什麼都不會給她。
同時,老陸的態度也非常可疑。藍家目前在長川確實已然勢微,他當然可以無需顧忌,但是僅僅因爲一個情人的理由,就讓下面那麼多部門看着他的臉色不知所措,也不管這種事情給人背後說起來是否難聽,有點肆無忌憚的意思了。雖然從程序手續上看抓不上他什麼把柄,但是畢竟不太符合政治場上的大利益邏輯,顯着小家子氣十足——一個老官僚的作風,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我沉吟一會後,感覺沒推敲出什麼門道來,於是擡起眼,掃視一圈圍在炮樓子底下沉默不語的一衆會議代表們。
他們此刻也集體看着我。這些代表大多是市裡或者縣區各金融經濟部門的頭頭腦腦,應該都算領導,也全是明白事理了解政治的同志。顯然大家現在已經抱定明哲保身、謹言慎行的打算,我不開口說話,他們就會把沉默進行到底——明顯牽涉到市級領導的一個事,連市常委朱秘書長的態度都這麼含糊其詞,他們誰要不識時務地跳出來發表什麼看法,不是純屬摁着腦門找人抽嗎?他們想要了解的,是我的態度和立場,在此之前,我想他們不會有人開口。
但是說實話,我也不想說什麼,跟我沒關係。何況現在這個局,感覺就是藍美眉給我下套使的眼藥,毫無疑問,她是希望勾引同情,讓我表態支持她的公司,我可不能上當。
要挺一挺她當然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我當然不會這麼幹,這很不明智。因爲此類事情本身性質也很含糊,雙方都有各自的利益點,誰對誰錯一時半會哪能分析清楚——至少我可以保證,靠嘴巴來說,那是三天三夜也說不明白的,萬一我談出個什麼傾向性來,導致房子最後被強拆,那將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我考慮一下後,擡手指指對面,看見黃教授在那邊搔首弄姿,好象希望點他一個將,讓他發個言。“你有什麼高見,教授?”我客客氣氣地說,“疑難雜症嘛,當然得靠專家出點子。”
黃教授不愧學者,隨時隨地都不忘記做學問,只見他推了推蛤蟆眼鏡,馬上侃侃而談。“這樣的案例我接觸過很多,應該說是有一定發言權的。”他的樣子很學術,很權威,“作爲當前房地產商業運作中一個典型問題,開發方與出讓方甚至第三方第四方之間存在利益衝突,產生博弈現象,導致隱性或者顯性的社會矛盾產生,從經濟學角度出發,我們爲這種現象總結出五個要點,三大特徵,已經在業界形成共識——”
“拜託,老大,這不是在會場,沒人讓你作報告!”我一聽火大了,當即打斷教授即將開始的神聊胡侃——這不純粹添亂嗎?“就事論事,具體點,談解決方案,有辦法拿出來,沒有就別發言!”
“哦。”教授再次推推眼鏡,倒也不以爲忤,臉上並不尷尬,應該來自上級領導的此類批評他聽多了。“這個嘛,那我就直說了?”他很認真地斟酌字句,終於說出一句非常通俗的話,正合我意。“不就是錢嗎?兩百萬是嗎?”他說,“如果實在協商不下,就給人家吧,對於你們開發商而言,因工程延誤而承擔的意外成本——也就是藍總開始說的那些損耗,跟兩百萬相比,敦大敦小?”
“還有你們的形象損失,也是成本,如果會算帳的話,不應該把事情拖這麼久。”教授又說,“當然,如果考慮到可能存在的一些潛在問題,比如先期拆遷戶的相互比較,甚至追訴——我建議你們私下協商,把賠付標準當成商業秘密保守,雙方約定不向外公佈,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別的地方,有相同的案例,也有這麼解決的。”最後教授又補充一句。
我笑起來,拍了拍巴掌。“不錯啊是個法子,花錢消災——教授的意思。”我說,“應該沒有兩百萬吧?差價也就一百二十萬。藍總,看樣子還是你們太小氣,不懂得做生意啊,幹大買賣的,還在乎這仨倆小錢?給她吧!”
站在一塊的兩位美眉同時愣了一下,目光都瞟過來看着我,都帶着幾分古怪。
“呵呵。”我笑,“有殺豬就有挨宰的,做生意嘛,願打願挨,你們自己的事情,賠本賺錢都別跟我提,我就這態度。”
當然,還有句話我沒提。我看問題的角度跟她們不一樣,我覺得老陸沒皮沒臉地擺這一道那也不容易,冒了風險啊,如果就是爲這點錢的話,給他吧!我還怕他不要呢!
不過現在我的態度擺明出來了,那就是不願意介入到事情裡去。一干領導們終於會意,於是紛紛出言附和,都說法制社會,市場行爲,雙方平等,買賣自由,云云。
“行啊,沒問題。”藍萱冷笑一聲,“一百多萬——錢我給得起,問題是人家要嗎?”
“方小姐,你老實告訴大家,這個建議有沒有向你提出過。”她轉個身,非常嚴肅地盯着方文蓮,“給你一個兩百萬的合同,前提是不允許泄密,不讓其他住戶瞭解這個價格——你是怎麼答覆我們的?”
方MM的樣子有點尷尬起來,但是嘴上依然強硬。“我有自己的權利。”她說,“我可不能答應你保什麼密。”
“大家看看,這就是他們的態度。”藍萱又笑起來,“給錢都不行,他還得把這個標準四處張揚,告訴人家我們多賠了百多萬。”
“然後接下來呢,當然就是慫恿前邊的住戶打官司,讓我們一個一個賠——好幾個億啊,新國賠得出嗎?呵呵。”她說,“想幹什麼?很明顯,就是要讓新國垮臺,死在這個項目上——是這樣嗎?蓮姐姐?”
“我沒這麼說過。”方文蓮淡淡地說,“你怎麼猜想,是你的事情。”
我愣了一下,還真沒想過會有這情況,不是明擺着整人嗎?
“方文蓮。”我挺納悶的說,“你丫不講理了吧?人家花錢也消不了你這災,你想幹什麼?這不有病嗎?”
代表們也紛紛出言,表示生氣。“太不象話了,就沒聽說過,無賴行徑!”黃教授的樣子有點鬱悶,可能感覺他那新經濟理論用到一MM身上,並不立竿見影,倒象對牛彈琴,難免產生了曲高和寡憤憤不平之想。“不就是個經濟動機嗎?說俗點,爲了錢唄——一百多萬,要全兌換成金子,都是好大一根了!還堵不上你那張嘴?”
教授的話裡可能隱含了點黃色幽默的調侃潛臺詞,夾在衆人七嘴八舌之中,我們沒留意,沒成想讓方MM聽出來,當場揪住罵上了。“你說什麼?老流氓!你是金子做的!你丫全身就是一塊大金子!”
我們暴汗,轉臉集體看教授,倒也沒發覺他哪個地方象金子。
黃教授大窘,估計身上立馬出汗,我們看見他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不吭聲了,沒有繼續迎戰的意思,估計是覺得自己敵不過MM的彪悍回擊,於是乾脆藏拙。
“呃,方文蓮,你放尊重點。”我摸了摸鼻子,笑着說,“這是咱們B大的——”
“大你個頭!香蕉你個芭喇!”方MM毫不猶豫地轉臉指着我,措辭和姿勢那是相當華麗。“一幫流氓!以爲人多,我就會怕嗎?有本事就說你們是黑社會啊,姑奶奶教教你們,誰是最大的黑社會!”
我靠!敢情她還真以爲我們是開發商請來的黑社會打手啊?想象力真他媽好!
身後的朱秘書長看不下去了,“這位小姐。”他上前擺擺手,示意對方不要激動。“請注意自己的言行,我們不是跟你吵架的,請你不要指着——”
秘書長的話沒有說完,後邊一截自動吞進肚子裡。因爲MM手一動,又指着他了。“指你怎麼樣?敢動我一下嗎?”
代表們一個個表情不寒而慄,老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我一眼,也不說話了,可能真的感覺到無話可說。
我嘿嘿一樂,方MM這麼盛氣凌人地指過來,還真沒人能拿她怎麼樣。畢竟朱秘書長腦門上沒刻着市委常委幾個字,再說以她這樣的政治智商,就算寫了這幾字,估計也看不明白。她的腦子裡,這個世界上,呃,或者說至少在長川,她那凱子乾爸最大最威猛,無人能出其右,沒人敢去惹他——黑社會?那可真會被轟殺成渣的!
呃,不能提一句,對於黑社會這玩意,方MM的理解倒是完全正確,那完全是個渣,她根本無需害怕。估計這道理,方MM那位乾爸老大人在枕邊給她灌輸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黑社會,能夠跟我們的偉大組織相提並論。
再牛B的黑社會,在我們看來,都是一堆垃圾,其生死存亡,我們一手掌握——勿庸置疑,這是一個絕對的真理。
第二部 第一卷 48 要命的法治
現場讓方文蓮這麼一罵一攪和,弄得有點亂糟糟的,會議代表們紛紛出言指斥,都說這個MM也太放肆了,我舉起手來,在空中虛按一把,示意大家禁聲,這才慢慢安靜下來。
“方文蓮,不簡單啊。”我看着MM,朝她走過去,笑眯眯地說,“以前認識你那會,可沒見你有這麼厲害,讓誰給調教出來的啊?”
方MM臉一紅,“胡說什麼啊你?嘴巴當心點——”
“我們不是黑社會,也不是來強迫你賣地皮房子的。”我不理會她的態度,繼續說,“但是作爲一個市民,又牽涉到城市規劃的大局,能不能協商,起碼你得拿出個正面一點的態度吧?我看你這意思,就是要逼人家開發商跳樓,你又拿不着好處,這不等於胡攪蠻纏了嗎?”
“她還沒這本事,也不過就是個爲虎作倀的棋子。”藍萱冷冷地開口,“要擠兌新國的,是她後邊那位領導。”
“天利集團,聽說過吧,沈老闆?”她說,“幹掉新國,天利就能得到好處,就這麼簡單。”
“哦?”我一愣,沒想過這個答案。
天利這名字,是近段纔在市裡冒的頭。長川準備上環城高速項目,市政府搞過一次模擬競標,省內外二十幾傢俱備資質的建工企業遞了標書,天利跟新國都有參與進來,而且都進入了第一輪。我記住這個天利,是因爲常務林副市長跟我彙報此次投標情況時,隱約提起過,說這家公司很有實力,也很有背景。
“環城高速按照市政工作會議的討論,傾向是讓本地企業做這個項目,新國是老牌的建工集團,實力在長川首屈一指,所以一直在工程備選名單上。”藍萱又說,“但是天利插進一竿子來,伸手想要這個項目,去年給我們開出個五百萬的價碼,讓新國以後配合他們圍標,但是我沒同意。”
“他們一直在找機會幹掉新國。”藍萱指了指方文蓮,“她的情況,就是最好的例子。”
原來如此,呵呵,我說呢這老陸是吃了什麼耗子藥,還非得整人家一個不可,原來果然是無利不起早,暗中惦記上幾個億的大買賣了——嗯,不錯不錯,有理想有抱負,這才象個市委領導嘛。
“你也不錯。”我也指指方文蓮,“難怪那麼高的價錢你都不賣,還真以爲——”
“我賣不賣關你什麼事?”方MM有點惱羞成怒,“別以爲流氓了不起,你算哪棵蔥?有本事把這房子拆了燒了——”
我不理她,回頭招呼秘書長。“老朱,打電話,通知陸副書記。”我說,“今天這個事情,他必須到場。”
秘書長仍然一臉的無可奈何。“陸書記不會來。”他說,“我通知過他。”
“那好,這個電話,我親自打,可不能讓他做了縮頭烏龜。”老朱的難處,我可以理解。“再一次重複。”我又用手點了點兩位MM,“我不會過問你們的利益關係,但是我有義務約束領導們的行爲。”
卞秘書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把電話遞到我手上。“撥過號了,陸副書記正在主持法制工作會議。”他說。
我當着衆人的面,拿過手機。“老陸,別開你那會了,過來一趟。”我說,“這裡的法制工作,更需要你的指導。”
老陸在電話那頭挺沉着,話說得慢條斯理的,應該早有準備。“沈書記,你看這個,我去就沒必要了吧,事情我也清楚——”
“好,陸書記,麻煩你告訴我一聲,你持什麼態度?拆還是不拆?”我不耐煩跟他多說,單刀直入。
老陸打個哈哈。“這種事情,沈書記你也知道的,矛盾尖銳,影響很大啊,哈哈!牽涉到民生民權、體制法律,我們不能不謹慎對待——”
“謹慎你個頭!打官腔是吧?”我大怒,趁機發作,把先前方MM的華麗罵腔轉贈給他。“香蕉你個芭喇!”
“……………………”老陸無語。
“你這個副書記是吃屎的啊?”我繼續破口大罵,“組織安排你法制專管,就是讓你在報告上劃烏龜的嗎?在其位不能謀其政,你趁早給我滾蛋——退了吧,讓賢吧,回家頤養天年,抱孫子玩去吧!”
“你可以不過來,沒有問題。”我又說,“明天我上省裡開會,你畫的這個圈,我一定帶上去,讓領導們瞧瞧,什麼叫做尸位素餐,什麼叫做佔着茅坑不拉屎——不作爲的幹部,沒有資格蹲在位置上,老子第一個就下了你!”
老陸沉默了很久,我都聽到他咬牙齒的聲音,不過他沒有發作。“好吧,我過來。”他說,“我也倒想看一看,沈書記你打算怎麼做這個工作,動員人家把房子給拆了。”
我把電話一掛,隨手扔給卞秘書。“朱秘書長。”我又說,“老陸馬上過來,你安排個人,呆會這裡的談話,都作一下記錄。”
● ttКan● C〇
老朱默默點頭,不置一辭,表情麻木不仁,對於我的措辭口吻,他已經習慣了,倒也不以爲意。但是面前那些會議代表們就不免有點驚詫起來,一個個注視着我,目瞪口呆,不寒而慄。
表情最古怪的莫過於方文蓮,丫現在突然就嘴巴大張,兩眼圓睜,都合不攏了。
“香蕉你個芭喇!”我餘怒未消,“嘴張這麼大幹嘛?想吃香蕉嗎?”
“你——你到底是誰?”方MM一聲尖叫,應該是牙齒落下,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她的樣子非常恐怖,有若見鬼。
我朝她勾了勾手指,MM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過來了。我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方文蓮,你丫沒說錯,我其實就是個流氓。不過告訴你,你那白馬老王子,還就怕我這種流氓——不信咱們走着瞧!”
也不知道MM有沒有聽明白我說的什麼,不過看她表情,完全進入石化狀態,彷彿神經不能處理,癡呆了。
藍萱輕輕咳嗽一聲,也走上前來,插到我跟方MM中間,把她身子擠開了。
“小沈,現在知道我要幹什麼了吧?”她也附到我的耳邊,悄悄地說,“我這是在幫你呢,送你一顆大大的炮彈——”
“切!你那點小聰明,別在我面前玩,我不用你幫,也不會幫你。”我不以爲然地一揮手,“咱們玩的是公平,是法治,是原則,是精神——聽明白了?”
很快,視野裡出現一輛掛着警燈的銀色奧迪,在兩個工地人員的引導下,停到對面小坡上,005——老陸的車。司機跑出來開門,然後老陸手裡拎着個杯子,領着秘書就下來了。
“沈書記,有什麼指示,一定要我們當面聆聽啊?”老傢伙一張臉陰沉沉地,也不理會邊上一圈人的招呼,從方文蓮身旁經過,更是連眼睛餘光都沒瞟她一個。“你在這裡,完全可以拍板,你說這房子要拆,那就就拆了吧,也不用發這麼大的火。”他看着我,不陰不陽地說,“我們絕對尊重沈書記的意思,一把手嘛,嘿嘿。”
“老陸,這事情牽涉到誰的工作分管?人家請示到誰面前?究竟應該誰來表態?”我冷冷地反問,同時從邊上藍萱手裡抽出那份報告向他揚了揚。
“這種事情,利益糾纏,誰能說得清楚?”老陸眯縫着眼,淡淡地說,“我們能力有限,水平不高,現在就把事情彙報給沈書記,讓您來處理好嗎?”
我們互相對望一眼,視線又在空中撞出火花來。
老陸這廝,三言兩句之間,就佈下了個更險惡的套,非常明白地請我入甕了。
沒什麼好說的,這種事情,老傢伙尚且懂得顧忌,不在文件上落下自己的態度,以免授人以柄,何況跟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我犯得着跟自己過不去嗎?
老陸肯定是希望我表個強拆的態度,那樣他可就得意了,正好可以當成證據,拿出來證實我跟新國或者說藍萱存在不可告人的內幕關係,上紀委都不奇怪——省裡等這材料,估計也是如大旱之盼雲霓,還不立馬勁兒勁兒地衝下來,查我個一年半載的?如果到這份上,不管結果如何,都是他老陸獨贏的局面:我有沒有問題是一回事,估計這麼一查,新國倒黴就更不用說,一個財務審計就搞定它——還想跟人爭工程論項目?門都沒有。
“怎麼樣?沈書記?”老陸見我沉吟,又很諷刺地說上一句,“不是說我們尸位素餐嗎?怎麼事情到你手裡,也沒輒啦?”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讓我表態。”我說,“不用拆了,就這樣放這裡吧。”
此言一出,衆人頓時議論紛紛——這不跟沒說一樣嗎?
藍萱看着我,目光裡很有點意外,似乎大失所望。應該是覺得我這個態度太過軟弱,缺少擔當的氣概吧。
“是啊,這是我的意見。”我對大家的態度視而不見,繼續高談闊論,“而且我還建議新國,把這個炮樓子加固,邊上澆上混凝土,把它弄成永久性建築。”
“法治進步,這是一個具體的標誌。”我說,“這樣的釘子拆遷戶,如果放在以前,早就被推土機給強行突突了——現在這種情形的存在,表明大家對法律的敬畏,即使只剩一個釘子戶,開發商也不敢採取非法手段,政府也不敢強制拆毀一個公民的合法住所,法治的勝利啊,不是嗎同志們?”
“在西方法治史上,就有不少釘子戶成爲法治和民權的象徵。呃,我給大家講故事吧,當然,你們有可能聽說過。”我笑着說,“德國威廉一世在波茨坦建了個行宮,附近有座磨坊影響他看風景,皇帝就出高價想把磨坊買下來拆掉,但是人家不賣啊,皇帝就發脾氣,下令把磨坊給強拆了,結果給人告上法庭,那法院牛B啊,判決皇帝必須將磨坊恢復原狀,現在這座老磨坊已成爲德國司法公正的一個象徵。”
“還有。”我說,“在美國華盛頓,有位房主,呃,好象叫斯普瑞格思的,也是一樣的情況,面對拆遷拒絕搬家,開發商只能重新規劃設計,在房子的三面建築開工,英國、日本都有類似例子,容忍釘子戶,成爲這些國家流傳的法律佳話。”
“那麼現在,我們也有機會製造這種法律佳話嘛。”我指指炮樓子,“可以讓這座房子繼續存在下去,表明在公民的基本權利面前,公權、領導政績以及開發商的利益,應該無條件讓步——”
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這個房子,不但要保護好,還要大力宣傳,讓全國人民都來學習一下——民主的進步,法治的精神,對人權的尊重,我們長川做得多好啊,實在是偉哉大哉!”
說完了,但是衆人互相看看,好象都沒明白我的意思。“怎麼樣,我這個看法?”我皺着眉頭問,“不好嗎?沒有道理嗎?”
“好,沈書記說得太好了!”對面的黃教授迫不及待地鼓起掌來,“尊重法治,尊重人權,民主社會的標誌,這個房子不能拆!”
於是周圍的領導都跟着鼓起掌來,雖然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很茫然——除了老陸,丫那樣子完全是目瞪口呆,可能根本就沒想過我能弄這壞主意出來。
旁邊的方MM樣子就更茫然了,好象有點給我侃暈的意思。她擡起臉來,望着我糊里糊塗地問了一句,“呃,那我們呢?誰賠錢給我們?”
“談什麼錢嘛,多俗——你沒聽明白嗎?”我笑着說,“你不打算賣這房子,我們尊重你的意思,正在保護你的權利呢,誰想要強行買你一個,我們還得制止他!”
“朱秘書長,記下了:首先通知宣傳部,把這個現象成爲一個法治建設的樣板工程,抓一抓媒體的正面宣傳——當然,陸副書記那個批示也應該展示出來,說明什麼問題?說明我們長川的領導,都是懂得尊重民生民權的!對待這種事情,從來就是很慎重的!”我嘴上作着指示,一位秘書在旁邊筆走龍蛇,刷刷刷地記錄不停。“再通知電力自來水,給這房子開上專線,接水通電,嗯,那個網也要通,再給他架個樓梯,提供一切必須的方便——人家以後住在這裡,那就是個象徵,是個標誌啊。”
“不會吧?”方MM這時候才弄清楚我的意思,嚇了一跳,“我可沒打算住這炮樓子——”
“無所謂啊!”我聳聳肩,“住不住那是你的事,與別人無關,我們要的是法治,是精神。”
藍萱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同意。”她說,“新國吃點虧無所謂,改個設計方案就行,全當配合政府工作了。不過方小姐,如果沒聽懂的話,我再給你解釋一下。”她看着鬱悶的方MM,笑吟吟地說,“你這房子留着自個住吧,要願意的話,住到天荒地老都成,沒人干涉你——但是賠錢就免談了,對不起,吃自己吧,沒人會賠給你錢!”
這番話夠明白的了,看錶情方文蓮大吃一驚,眼睛立馬瞟向老陸那方向。
“別羞羞答答的了小姐,這事情太大,你沒能力做主的話,過去討個主意吧。”我笑着說,“問一問你那老闆,我這態度要是定下了,他有沒有魄力改過來?”
老陸鐵青着臉,依然不看一眼方MM,直視着我說,“我跟這位戶主沒有任何關係,沈書記,請你說話負點責任——”
“我很負責任,陸副書記。”我打斷老傢伙的辯白,“我有說過你們存在關係嗎?你扯這個幹嘛?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腦子裡養金魚了吧?”
老傢伙一張臉更青了,象坨黑鐵,轉開去不再吱聲——跟我鬥嘴?再借他兩塊皮試試?
“這麼處理,誰有不同意見嗎?”我問了一遍,但是沒人接話。老陸也不吭聲,而且臉板得緊緊的,對方MM投射過去的求助目光置之度外。
嘿嘿,老陸理應清楚,我的說法冠冕堂皇,於理於法都無可挑剔,他這屁股不乾淨,還敢跳出作對的話,我會抽得他媽都不認識他——弄錢弄權弄女人,這還想弄上老子了,我能容你?
“好吧,就這樣。”我滿意地吩咐一句,“老朱,把情況通報林副市長,讓政府那邊研究研究,這個樣板工程具體怎麼搞,讓他拿方案出來——”
秘書長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
“不不不!”嚴肅的氣氛終於讓方MM無法承受,從老陸那裡又得不到任何提示,她慌了神。當然,完全可以理解,這可是關係到她的身家財產。“我不要住在這裡,不做這個樣板!”她慌慌張張地說。
“那怎麼行?我都表過態了。”我皺了皺眉頭,“我們的黨,肯定是保護羣衆利益的,你不願意談,不願意搬,沒有人能夠強迫你——”
“算了算了,我願意跟他們談,我搬還不行嗎?”看着有人開始撥打電話,呼叫林副市長,MM都要哭出來了,“你以爲我願意杵在這裡嗎?又不是我的主意——”
“哎,對了——不是你的主意。”藍萱非常及時地插進嘴來,“卡新國脖子,到底誰教你的?”
我看見對面老陸眼中寒光一閃,方MM立馬噤聲低頭,大概知道自己失了言,良久之後纔回過神來,囁嚅着說,“我們可以跟新國談——”
我笑笑,“你真的願意談?沒人強迫你吧?”
“沒有沒有。”MM慌忙搖頭。
“那好。”我說,“既然你們願意自行協商,那是個好現象,我們當然也不能加以干涉——給你們三天時間,如果三天之後依然沒有結果,我再通知市政府,拿方案出來。”
老陸的臉色非常難看。
“怎麼樣陸副書記?”我斜眼看着他,問了一句,“人家你情我願,你不會有什麼干涉的想法吧?有的話,最好現在提出來,不要鬼鬼祟祟的背後弄花樣,那樣不夠爺們懂嗎?”
老陸仇恨地瞪我一眼,哼了一聲,拂袖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哈哈大笑。
什麼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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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好象塵埃落定,新國一幫高層喜出望外,應該都沒想過事情能這麼輕輕擺平下來,他們那王總上前來說了好一番感激的話,然後又向朱秘書長請示午餐的安排,他說新國已經定下南海城,委屈會議代表們移步過去,隨便對付一點行不行。
我插上一句,說我還有事,就不去了。
南海城那地方我清楚,是個有檔次的去處,專門供應時令海鮮,全是新鮮的。在長川這內地城市,吃新鮮海鮮,價錢肯定便宜不了,所以那裡一個席面,幾萬塊都是經常的事情,
“不好意思啊王總。”我說,“我也不是要跟你裝清廉,我知道新國有錢,吃不窮你們,不過確實有事,沒辦法。”
王總的樣子就鬱悶了,於是他眼看着藍萱,似乎想讓她上來勸一個。
“算了吧。”藍MM想了想說,“人家不希望給人說他和新國攪在一塊,那就別勉強了。”
“他們去吃飯,我送你回吧。”她又說,“謝謝你啊,沈書記。”
嘿嘿,想不到這丫頭,倒是瞭解我心裡在想什麼,判斷力不錯,贊一個。
第二部 第一卷 49 看不清的愛情
工地門口,我跟藍萱並肩站立,都沒有說話,後面跟着一羣新國高層,也全是沉默不語,大家安靜地站着看着,不知道他們腦袋裡在想什麼。然後滿載會議代表的小巴從面前魚貫而出,一輛奔馳600過來慢慢地停到我們面前,新國的董事長從車上下來了。“小藍。”他招呼一聲,“車在這裡,你送沈書記。”
滿頭銀髮的董事長含笑注視我們,感覺他的神情就象長者看到一對幸福的小情侶,臉上慈祥和藹,眼神欣慰舒暢。
藍萱笑靨如花,也是很開心的樣子。“我們走吧。”她瞟我一眼後,不由分說地挽起我的胳膊,“你不是還有事嗎?”
我一愣,轉臉之間,又看到新國那幫董事們,一個個東張西望,眼睛不看我們,但是臉上喜氣洋洋的神情卻是無法掩飾,有人還在彼此互相傳遞默契的眼神,彷彿心有靈犀,一點就通。
看大家含情脈脈羞羞答答的表現,不象送客,更象是來送親的,好象我就是來接親的新姑爺。
嗯,該現象完全可以理解。作爲這個城市的前公主、新國集團的臺柱子,藍公主是這幫人的衣食父母、頭牌驕傲啊,如果能夠跟我在一塊,這些董事們當然覺得那是天作之合完美搭配,再好不過了——估計大家心裡恨不得立馬摁住我們兩個拜上天地,然後洞房花燭,XXOO。
我搖搖頭,坐進車裡,看着董事長把門輕輕掩上,一幫人在車窗外興高采烈地揮手致意,我覺得非常無聊。
“開車,通和苑。”我吩咐了一句。
藍萱沒動手,她側過臉來看着我,依然是溫情脈脈的樣子。“別回了吧小沈,午餐我陪你,一塊吃——帝都二0二,我都安排人給定好了。”她咬着下脣,有點羞澀地說,“嗯,那邊我還有個套房,中午上那休息一會也可以——”
“開車。”我面無表情地說。
藍萱打起火來,然而還沒加上油,又把鑰匙擰上了。“去帝都嗎?”
“你怎麼回事?聽不懂嗎?”我皺起眉頭來——丫還跟我較上真了?“你發花癡是吧?”我冷冷地說,“要不就把位子打倒,咱們在這裡幹一炮?”
藍萱看了我一會,然後突然就流出眼淚來,她迅速回轉臉去,從車前抽出一張紙巾試了一試,不再說話,默默地發車。
然後——又停下來。
“美女,拜託!”我呻吟一聲,閉上眼睛,靠到了椅背上,實在覺得厭煩。“你實在想要,我可以給你,來來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藍萱發火了。“拜託你好吧?!你長眼睛了嗎?!”她的聲音很高,很憤怒。“看問題不要老是用下半身,行不行?”
睜開眼來,就看見一個紫衣女郎站在車前,張開雙臂,擋在那裡一動不動——方文蓮。
我搔搔腦袋,感到有點尷尬。“呃,呵呵——這丫跑出來想幹什麼,玩堵車?以死相抗嗎?”
藍萱哼了一聲,眼睛瞟着外面,也不搭理我。她的表情很憂鬱,眼圈也紅紅的,然後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副墨鏡來戴上了,更顯得豔若桃李,冷若冰霜。
方文蓮跑過來,趴到藍萱車窗邊呯呯地敲起了玻璃,嘴裡還在喊什麼,又看見兩個掛着新國胸牌的MM在後邊拼命拽她。但是奔馳S級的隔音效果那可不是蓋的,我們在車裡就看見她動嘴皮子,話是一句都聽不見,車窗外好象在上演一出默劇。
“幹什麼啊你們?”我皺起眉頭來。“打開窗戶,聽她想說什麼!弄得就跟舊社會一樣!”
然後玻璃降下來,方MM伸手過來攥緊了車門,一臉的興奮,“藍總,藍總!你別走!”她的聲音很象在哀告,“他們現在不理我啊,怎麼辦?”
身後兩個MM的手還搭在方文蓮的肩膀上,典型一副把她當成暴民的樣子,但是看到車裡我的臉色後,她們吐了舌頭,趕緊放下了。
“對不起,方小姐。”藍萱臉也不轉,直視前方,淡淡地說,“你的CASE,法務部會跟進,我給了他們ORDER,以後請不要再找我,我沒那麼多時間。”
方MM大吃一驚,嘴又合不攏了。“怎麼會這樣?”她似乎覺得很不好理解,“不是說過兩百萬嗎?現在他們只答應八十萬——”
“兩百萬?你有什麼資格提這要求?法律依據呢?”藍萱冷冷一笑,樣子很殘忍。“願意籤合同,八十萬,我們一分不多給。你不同意也沒關係,那就一分錢也沒有,就是這樣——還有,你只有三天時間考慮,過期不候。”
方MM的表情非常沮喪,“藍總,你不能這樣啊,還有你們法務部,肯定在騙——”
“騙?”藍萱摘下墨鏡來,輕蔑地掃視對方一眼,“你有什麼給人家騙的?財還是色?省省吧。”她的眼鏡朝我指了指,“領導們的意見你也聽見了,不是我們要難爲你——你等着做樣板吧。”
方文蓮這才把目光投到我臉上,先前丫一直不好意思看我,躲着我的視線,現在估計是真沒輒了。“沈——嗯,沈書記,你這不是玩我嗎?”
藍萱突然發起笑來,聲音陰森森的,“玩你?不要污衊人家好吧?小心坐牢哦。”她吹了吹眼鏡,又戴上。“你這種女人,給他玩,你說你配嗎?”
“對不起,我們趕時間。”她把車又發了起來,“請你讓開,回去問一下你的乾爸吧,應該怎麼辦,怎麼搞垮新國,再讓他想個辦法。”
兩位MM又在方文蓮的身後拉拉扯扯了。
“不行啊,我真的沒有辦法,藍總。”方MM真的哭起來了,“他都不敢接我電話了,發個短信給我,說沈——插手進來,事情很麻煩,還說讓我這段別找他——”
藍萱哈哈大笑起來,“是嗎?你真可愛,真坦白,方小姐!”她伏在車方向上,肩膀一抖一抖地,笑得很瘋狂。“就爲這句話,可以考慮加你五個巴仙!”
然後,車開動起來,方文蓮茫然的表情從窗外一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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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很沉默,直到車子停到一號樓前,藍萱纔再次開口說話。
“下車。”她的聲音冰冷。
見我沒動身子,她又重複一遍。
“藍萱。”我說,“方文蓮的事情,你覺得這樣合適嗎?是不是有點過分?”
“怎麼啦沈書記?”她摘下墨鏡,把臉轉過來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全是譏諷。“你不是說過,不介入具體的利益之爭嗎?現在提這個,是想幫她爭一爭了,對嗎?”
我看着前方沒說話。
“我說怎麼辦,就要怎麼辦!看不看得慣,那是你的事情!”藍萱貝齒緊咬,恨恨地瞪着我,“要裝B,你就給我裝到底!他媽的又做師公又做鬼,我看你到底能搞多少花樣出來!”
“那好,我提醒你一點。”我也不想跟她多廢話。“我不會幫誰爭利益,但是如果這件事情鬧起來,影響到和諧,我同樣還會介入,不過那時候處理的是誰,我想你應該清楚——對侵害民權的不良開發商,打擊起來,市委絕不手軟。”我說,“而且可以向你保證,那位拆遷戶,會懂得怎麼做。”
“再見,好自爲之。”說完我就下了車。
還沒上臺階呢,身子就給人從後邊一把抱住。
“沈宜修——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她的臉貼在我背上,她在哭泣,“你的手段是用來玩人的嗎?爲什麼要這麼折磨我?”
“我沒有玩人的想法,論起手段來你比我沒有差。”我頭也不回地說,“但是我勸你一句,別把事情做得那麼絕,會有報應的——”
“絕?你看着我。”藍萱用了很大的力,把我身子擰轉過去,“他們做得有多絕,你知道嗎?他們想要我什麼,你懂嗎?”
“那個方文蓮,什麼素質你也看見的,就是這種女人,平時我看都不會看她一眼,但是不得不去討好她巴結她,爲什麼?”
“因爲沒有辦法,他們都在擠兌我——沒有一個男人在身邊,我真的快要頂不住了。”她抽泣着說,“一個人撐着這些攤子,有多難你知道嗎?以前我爸沒出事的時候,這些人就象狗一樣,但是現在不同了,就連北川那個垃圾公安局長都想找機會佔我便宜,你說我應該怎麼辦?不想給他們玩,就只能陪着鬥下去——沒人幫,連個能商量的都沒有,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哦?”我愣了一下,想了一下,突然覺得她的處境其實也不容易——起碼不象看上去那麼風光體面。“呃,找個男人,嫁了吧。”看着她掉眼淚的樣子,我覺得有必要安慰一句,“貌美才高,年少多金——以你這條件,找個好老公絕對沒問題吧?”
“我找不到,我看不清。”藍萱凝視着我,淚眼瑩瑩,“那些跟我打交道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帶着目的來的——錢,還有人,我感到噁心。”她搖着頭,很難受的樣子,“如果能夠找到一個人,能跟你一樣,我立刻嫁給他。”她這句話聲音壓得很低。
“呵呵。”我笑起來,“很難。”我說,“二十多歲的市委書記,確實不太好找,對嗎?”
“你錯了,不是這樣的。”藍萱擡起眼來,直視着我,樣子倒是有幾分真誠。之後她又想到什麼,才搖搖頭說,“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我沒有辦法讓你相信我在想什麼。”說話間,她的神情有點黯然,頓了一頓後才說,“對你,我確實沒有辦法。”
我看着這個心高氣傲的女孩,纔想起她的棱角鋒芒現在也已經磨平了許多——生活不是公平的,對於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公平點在於,在對生活的理解上,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辛酸感受。
“算了吧,別提這個了。”我嘆口氣說,“如果真的怕有什麼不利後果的話,方文蓮的事情,建議你們還是多斟酌一下,嗯,誰都不容易——她的生活怎麼樣,你也不一定就清楚。”
“當然,你也可以把我的態度理解爲在幫新國考慮。”我又說,“畢竟此事背景複雜,激化矛盾不可取。對於你們來說,一個商量,多賠幾十萬而已,但是姿態就很高,也主動。相信你小藍不是這種錙銖必較的人嘛,對不對?呵呵。”
藍萱白了我一眼。“我不要你拍馬屁。”她說,“你不是想去拍那方文蓮的馬屁就行了。”
“這點錢,不值得我跟她計較,我只是看不慣你那德性,跟個二百五似的——以爲自己是流氓,就誰都得怕你?”她罵過一句後,從胸前摘下手機來。“留着這人情給你做的。”她說,“親民愛民,爲羣衆謀福利,沒個具體表示怎麼行呢?”
我愣了一下,看着藍萱。
“嗯,這個電話。”她翻着手機,也不看我,“打給你的蓮子小姐吧,給她個驚喜。”
我猶猶豫豫地接過電話,心裡在想這位美眉真他媽太讓人意外了。
“不過,不許跟她上牀哦,我會盯着你。”她瞪我一眼,又威脅了一句。
電話通了,我都還沒考慮好應該說什麼。
那邊的聲音很驚喜,也很意外。“藍總?”我沒應她。
然後方MM接連呼叫了好幾聲,我才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不是藍總,我是沈總——”
方MM的驚喜消失,直接沉默,好久之後纔再次開口。
“嗯,沈——你,您——”她接連變換了幾個稱呼,然後停頓,可能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嗯,這個。”我說,“關於你們家房產的事情——”
“對,對不起,真的,沈書記,我不是有心要卡他們,真的——”方文蓮一下子就惶恐起來,我沒有想到。“我錯了,真的——”
我暈,怎麼就跟個祥林嫂似的,這還有完沒完?
不過略微思考一下後,我能夠理解她的恐懼——市委書記跟開發商加在一塊,不是每一個釘子戶都能承受的壓力。何況現在,連她那強勢乾爹都不敢出頭,扮烏龜直接消失,一個沒多少見識的女人,期待她拿出多大的勇氣來獨自面對,可能嗎?
但是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就是自己跟新國的關係,這很重要,我不想讓這位衆人矚目的釘子戶主產生如此直接的誤會。
“吃過午飯了嗎?”首先,我希望她輕鬆一點。
“午飯?沒——沒哪,剛回來,正在做——”
“那好,我也沒吃。”我說,“我現在過去好嗎?大家聊一聊?”
“啊?聊?聊什麼?”方MM非常吃驚,“你不是還沒吃飯嗎?”
我頹然低頭,爲她的驚慌措辭所折服。“我的意思是,到你家跟你一塊吃中飯,方文蓮。”我大聲說,“以前請你吃過那麼多,現在你請我一回,有問題嗎?”
“不用請館子,也不用吃匹薩,就在你家裡。”我說得非常詳細,“現在,告訴我你的地址——”
我沒有完,藍萱就把電話從我手裡搶走了,然後掛掉。
“她住哪裡,我知道,我送你去。”藍美眉冷笑着說,“別想把我甩了,一個人偷偷摸摸幹壞事——”
我愕然看着她,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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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MM開門時候的樣子,嚇了我一大跳——因爲她沒有做飯,而是在做面膜。
“你幹什麼啊?”我納悶地問,“搞得跟個鬼一樣。”
“啊?這麼快?”方MM好象也嚇了一跳,趕緊在臉上亂抹一氣,纔算現了原形,她結結巴巴地解釋,“我還以爲——是我爸回來了——”
“我有那麼老嗎?”說着話進了房間,又發現一地衣服,MM的胸圍內褲什麼的扔得到處都是,我摸了摸鼻子,沒有吭聲。
方MM的樣子有點想哭,“我以爲,你這一下不會來,我剛洗過澡——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她開始瘋狂大掃除,搞得到處叮呤哐啷地,並且大叫。“小荷,荷丫頭,出來幫我收拾收拾——沈書記來了——”
我有點暈。
第二部 第一卷 50 意亂情迷的公主
“嗯,送你的,小方。”我把手裡巧克力遞上——本來還想買束花的,但是車可在藍萱手上,花店外她不肯停我也沒有辦法。
方MM呆了好一會才記得伸手過來接上。“謝謝。”她低聲說,然後就看見她的淚水終於掉落下來,滴在巧克力的盒子上,再慢慢地浸洇開去。
她喜歡巧克力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哭。傷感嗎?懷舊嗎?事實上,我對她已經完全沒有感覺,而且我想她也應該如此,那麼,爲什麼要哭?
嗯,只能說,女人的情緒,看起來真的很複雜,沒有邏輯,我承認自己在這方面缺乏天賦,從來就沒有弄清楚過。
這時候門又被敲響,藍萱出現了——她在後邊停車。
方MM的表情又複雜起來,她迅速瞟我一眼,眼神有點失望,又有點悲涼,然後轉過臉去,很勉強地笑笑,叫了聲藍總,有點強作歡顏的意思。
藍美眉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倒象來視察的,對主人迎上前來的招呼不置一辭,正眼都不看她一個。她昂首挺胸,邁着淑女臺步,旁若無人地走進來,四處打量一下,看到滿地亂糟糟的衣物後,皺了皺眉頭,然後指着方MM很不客氣地發上話了。“方小姐。”她冷冷地問,“讓你在家做飯,沒聽懂嗎?你把自己收拾那麼幹淨想幹嘛?還洗上澡化上妝了,是準備給他吃的嗎?那還等什麼?這就請開飯吧!你們慢慢吃,我看着!”
方MM愕然看我,她的臉騰地紅了。
我也聽得直翻白眼。
事實上該現象的內涵我還是比較清楚的,那就是藍美眉這位知性美女又一次遭到妒火攻心,理智部分喪失,她是來找麻煩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自從我下車買了盒巧克力,然後告訴她我和方文蓮的大致關係後,她的臉色就很不好看,當時就對我跟方MM共進午餐這舉動的潛動機以及合理性進行猛烈抨擊,連聲怒罵,弄得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女爲悅已者容啊,真有道理——還以爲你們不過露水姻緣,逢場作戲,哪知道居然還是原配,初戀情人呢,哼哼。”藍萱又冷笑一聲,“不過方小姐,你是怎麼判斷出來的,這位沈書記依然喜歡你呢?是不是他給了你什麼暗示?可以告訴我嗎?”說完她也沒等我們有反應,又從方文蓮手中一把搶過那盒巧克力,左右瞧了瞧。“喲嗬,這是什麼?是眼淚嗎?果然有感情啊,哈哈!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可惜啊方小姐,都是別人的女人了,就別吃着碗裡看着鍋裡……”
“我還沒結婚呢……”方MM突然爭辯一句,聲音怯生生的。
這一下如同火上澆油,藍美眉大怒,發作了,“好啊方文蓮,果然就在掂記人家,還有廉恥嗎?我告訴你——”
“小藍!”我覺得她這樣子實在不太象話,跟個潑婦似的,忍不住制止一句,“咱們是來談正事的,你扯什麼亂七八糟?有沒有素質?”
“素質?”藍萱諷刺地看我一眼,倒也不跟我爭辯。“那你們慢慢談正事,我不妨礙兩位鴛夢重溫破鏡重圓,先走了。”說完她不由分說,轉個身拔腿就走。
“哎——不要這樣。”我趕緊衝到門口攔住她,“你要走了,這事還怎麼談?”
“對不起,我後悔了!”藍美眉兩眼望天,非常直接地告訴我,“你自己搞定吧,錢我一分不多出。”
“嘿嘿,那怎麼能行?”我嬉皮笑臉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你不是君子,那也得給我個面子。”我拽住她的胳膊,哄她一個,“呃,爲大局出小錢,爲城市作貢獻,小藍你是很有愛的,人民肯定會記住你的啦,有機會我一定幫你搞個榮譽市民的啦,對不對?”
“我希罕嗎?”藍萱嗤之以鼻,但是話音卻軟了。
“其實你也知道的啦小藍,我跟方小姐,已經完全沒有關係的啦,我們很純潔的啦。”我又說,“本來沒關係了,可是現在你這麼一發脾氣一走人,不等於撮合嗎?不明智啊,這可是幫人拉邊套的事,你這麼冰雪聰明一美眉,不應該幹啊——”
藍美眉一驚,斜眼睨着我,“你什麼意思?”說着話,她身子慢慢轉過來,攬住我的胳膊,我趕緊把門反腿踢上了。
“怎麼樣小藍,還要什麼侍候,儘管發話,哈哈!”我搓着手笑,又朝方文蓮眨眨眼睛,“這時候,你可是咱們的財神娘娘啊,拿一拿身份吧,大家不會介意——”
藍萱側身看着我,一臉的迷惑,“我怎麼覺得你是在下我迷藥啊?”
“哦,有嗎?合歡七夜散,還是含笑半步癲?”
“我感覺,你剛纔的樣子就象個小白臉騙子,打算跟人合夥坑我錢的——”
“啊?不會吧?這你都能看出來?哈哈哈——”我搔了搔腦門,感覺有點汗,別說,她說的還挺象那麼回事。
“算了算了,瞧你說得這麼好聽,就算給你騙,給你往火坑裡推,我也認了,來吧來吧,還有什麼好聽的,全端上來,哄哄本娘娘——”
“呃——”
一番調侃的後果就是:我們並排坐到方家的長沙發上,我向表情怪異的方文蓮介紹情況,說明來意。藍萱執住我的胳膊,斜斜倚在我肩頭,這丫頭好象已經意亂情迷,就跟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似的,滿臉紅暈,看起來心神不定。她也沒聽我說什麼,整個身子都酥軟了,重量全壓在我的肩膀上,弄得我齜牙咧嘴,屁股不停朝邊上挪。
挪着挪着就感覺坐到了什麼東西,硌人。我手望下面一探,從屁股底下扯出一條粉紅色的女生底褲來,三個人都怔住了。
“啊?”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又納悶地看看對面也是滿面通紅的方MM,我覺得非常詫異。“米老鼠?你還有這習慣?不是說不穿了嗎?”
藍萱尖叫一聲,跳起來,指着我杏眼圓睜,“你們——”語塞中。
“別誤會,別誤會——”我趕緊解釋,“陳年舊事,陳年舊事——”
“嗯,沈書記,那是——”方文蓮一臉的尷尬,好象想來接那玩意,又有點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說。“那是——我妹妹的。”
我趕緊一把扔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瞧我這眼神——”
這時候突然有隻小手從斜刺裡伸出來,飛快地把那條小褲衩掠了過去,悄無聲息地,嚇我們一跳。
然後三個人的視線一塊轉了個向,看着飛走的方家小妹,那丫頭的背影,呃,很飄。
真的是在飄,象個——幽靈。
我和藍萱進來,然後跟方文蓮聊到現在,都有十幾二十分鐘了,那位小妹不停地在屋裡飄來飄去,到處遊走,出廳堂,下廚房,上衛生間,再到大陽臺,好象她一直都沒消停,一直在做事情,卻是寂寂瞑瞑,無聲無息。這屋裡除了我們三個人之外,她是第四個,但是我都沒什麼感覺,只看到眼前一件白色睡袍輕輕飄蕩,一會兒這邊,一會那邊,瞻之在前,忽焉其後,真他媽靈異。
“方荷,我妹子。”方文蓮小聲地說了句,好象生怕驚到她一樣。“嗯,有點怕生人,所以沈書記,藍總,不好意思,就沒向你們介紹了。”
認生?介紹十七八歲的姑娘,用這種詞彙,我倒是
第一回聽到。
嗯,仔細一觀察,這位小妹長得那是真漂亮,大眼睛,長睫毛,秀氣挺拔的鼻子,還有櫻桃小嘴,跟個瓷娃娃似的——用瓷娃娃打比方非常適當,因爲小妹還有個特點,那就是臉色蒼白,沒什麼血色,好象很久不見陽光,清秀是清秀,不過看起來多少有點不真實感。
而且她的神情也古怪,冷冷冰冰,清清淡淡,沒有絲毫表情,屋裡多了兩個人,熱熱鬧鬧地吵嘴擡槓,她全當沒看到一樣,目不斜視,只管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呃,我想這個不應該叫認生,好象要叫傲慢纔對?我看多了這種自恃漂亮的小女生,眼睛長在額頭上,瞧誰都不上眼,全世界都是俗人,只有她最超脫——就是這表情。
感覺臉上有針錐一樣的目光,轉過來,就觸到藍萱滿含嘲諷的眼神。“在想什麼啊?流氓同志?”她用很關切的口吻說,“小心咔嚓——人家小姑娘認生,會剪掉哦!”她用手比劃了一個剪刀的手勢,嘴裡發出的咔嚓聲惡狠狠的——目光如果有形質,相信我現在已經是個太監了。
“認生?不生啊!”我架住藍美眉的手,樂呵呵地說,“方文蓮,好象以前上大學那會,你帶學校來玩的,就是這位小妹吧?”
“呃,是啊,是啊,沈書記還記得?”
“當然了。”我得意洋洋地說,“蘿莉小公主嘛,漂亮可愛,天真活潑,怎麼能沒印象?”我搗手指數了數,“七、八、九——有十年了吧?記得咱們還帶她一塊吃匹薩呢。那時候多大?”
“嗯,今年十七,快滿十八了,那時候,六七歲吧——”
“當時才這麼一點高。”我隨便比劃了一下,“你看現在,出落成大姑娘啦,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啊,哈哈!來來來,小妹乖,別害怕,給叔叔好好看看,幫你檢查檢查身體——”
一句話沒說完,就聽到哐的一聲大響。眼前一花,然後一黑,同時感覺身上一涼。好象什麼大東西迎面砸中了我的頭,暈頭轉向之下,我跳起身來,手往上一摸,才知道原來是遭到偷襲,一個臉盆不偏不倚地扣正在我腦袋上。
把盆子隨手扔到地上,心裡還稀裡糊塗的,然後又看見對面方荷小妹仇恨地盯着我,眼睛裡似乎要噴出火來,而且她的手舉得高高的,居然還真捏上了一把剪刀,我的天!我呆住了。
方文蓮的臉色一下就白了,趕緊撲過去,奪下那把隨時可能扎到我腦門上的兇器,一把將方荷推進房間裡,把門反着擰上,然後又衝到我面前,手忙腳亂地從我臉上身上扯下幾條溼淋淋的內褲乳罩來——這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從頭到腳,一身都溼透了。
看眼下情形,顯然是方荷手裡端着的臉盆飛過來暗算了我,當時她應該正打算去陽臺上晾衣服,結果這麼隨便一晾,就晾到我身上來了!
藍萱看着我,表情先是錯愕,然後忍俊不禁,她指着我哈哈大笑起來,前俯後仰,開心得不行。“你這流氓,也有今天!”
“什麼意思?!開個玩笑——至於嗎?”我一邊抖動衣服褲腿,一邊擡頭表示強烈抗議。“什麼年代了,還用搪瓷臉盆,他媽的,這一缸子的水,想弄出人命啊?”
“對不起,對不起,沈書記,方荷這丫頭,脾氣不好,您別生氣——”方文蓮的樣子嚇壞了,手足無措,在我身上拂來試去,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哎哎哎——你手放什麼地方?扯他褲子幹嘛?”藍萱又摻合進來,干涉上一句。“要不要他脫下來,給你熨一熨?”
“小藍沒說錯,是得脫下來弄弄乾——媽的老子短褲都溼了!”嘴上亂七八糟地說着話,不過心裡還是暗暗慶幸的,幸好小妹當時沒燒開水,瞧這情形,就算當場把我涮成人肉火鍋,她也絕對會是毫不猶豫的。
真他媽走運!
第二部 第一卷 51 幹掉熊貓,我就是國寶
現在看樣子,飯是吃不成了,從頭到腳這麼溼淋淋的一身,在哪擱着都成問題,那就得了吧,鳴鑼開道,回去吧!
方文蓮的樣子,沮喪得要命,跟先前工地上相比,好象就換了個人似的,那股潑辣勁兒早就拋去了九霄雲外,臉上的笑容象在哭,反反覆覆,左一個對不起右一句不好意思,成留聲機了,搞得我興味索然。
“算了算了,小事情,我也沒怪你。”站在門前,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不用那麼緊張。“要說的都告訴你了,新國態度不錯,藍總的姿態也很高,都是爲了繁榮穩定嘛,經濟賠償方面,他們不會難爲你,那就行了,放心跟他們談吧……”
藍萱笑吟吟地,挽着我的胳膊,也不看後邊的方MM,眼睛骨碌碌地直往我身上轉悠,還拿了一臉的幸福驕傲出來,好象聽不出誇她這話是要掏她錢包一樣。
“是的,謝謝,謝謝沈書記,謝謝藍總。”方MM低眉斂目,輕輕應下了,聲音卻不見興奮,反倒有幾分淒涼,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我的手搭在門把上,正要拉開出去,就聽見外邊一陣喧譁,好象樓道里有人,又趕緊停下來。嗯,也沒考慮別的,咱這副樣子出門,那是越少被人看見越好,等一等吧,讓外頭同志先過去。
但是,這個,事與願違,外頭同志好象不太理解我這心情,不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停下來了,還在門口聊上天了,聊的都是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小家常,嗯,好象是在探討議論麻將牌局的輸贏,誰誰誰今天手氣真他媽的好,搞了老孃百多塊。
“我爸媽回來了。”方MM低着頭,又輕輕地說了一句。
“啊?什麼?”我一愣,還沒推敲出這是蝦米狀況,門就無風自動,自己打開來,然後一位大媽慈祥的老臉非常突兀地出現在面前,跟我對了個正着,她的目光相當驚訝。我腦袋又下意識地再往她身後一探,哇噻,後邊還有一堆子人,全是大爺大媽級別,瞧這情形,應該是小區裡牌局剛散場,大家各自回家準備吃午飯的。
“呃,這位是——”方大媽看着我有點發愣,好象也沒想到自己家裡怎麼平空多了客人。呃,我想,也許是時間太過倉促,我又來得太快,方MM還沒來得及通知家人,有關市委書記的這次到訪吧。
嗯,我這位老情人確實有點意思,也難怪這麼招藍萱嫉恨,跟防賊似地防着她。看起來,先頭我那電話給了方MM相當的幻想空間,當時就讓她激動到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光想着如何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弄漂亮了。至於目的嘛,這個,嘿嘿,可不是我有什麼小人之心——至少藍美眉憑她敏銳的女人感覺,一眼就看出來,她這動機不太純潔。
我又回頭瞟了一眼,別說,方MM低着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還真有幾分楚楚可憐,給我的感覺就是——幻想破滅了,呵呵。
正有點意淫呢,突然就被一聲怒喝給打斷了。
“幹什麼幹什麼?你們還敢跑到我家裡來?欺負老子家裡沒人?!”很高很憤怒的聲音。
愕然轉臉,就看見一位老大爺撥開面前方大媽,從後邊人堆裡衝上來。“告訴過你們房子不賣!”說着話,他一把擰住我的衣領,“滾出去!”
這一下來得太過突然,我吃了一驚,低頭看看他攥我胸前那手,又瞟一眼邊上的藍美眉,她也是一臉迷惘。然後我再看了看方文蓮,我都有點犯糊塗了。
“爸!爸!”方MM慌了神,趕緊撲上來,抓住老大爺,“你放開人家!快放開!不是的啦!”
“不是?這個什麼藍總,不爲拆咱房子,她上門來能有好事?!”
哦,原來是這樣啊。
“哦,原來是方大爺啊,您別誤會。”我身子鬆了鬆,露出一臉笑容可掬來。“我跟藍總一塊來,不是爲了拆你們家的房子。”
呃,感覺說得不太對,我又趕緊和顏悅色地補充一句,“嗯,當然,從大局上看,房子最終還是要拆的,但是我們今天——”
方大爺沒聽我解釋,他的臉突然轉開,耳朵朝邊上偏過去,好象在聽什麼聲音,表情專注仔細,再一看,方大媽也如此。
他們在幹什麼?我不由自主地停下嘴,也側耳打聽一下,就聽到女孩嚶嚶的抽泣聲,嗚嗚咽咽的,從客廳旁的小房間裡傳出來——呃,理論上講,我想應該是先前被方文蓮推進去的方家小妹,方荷,她在哭泣悲鳴。
門前幾個人同時呆了一呆,然後就見方大爺猛地迴轉臉,上下再次打量我一眼,腦門上青筋突然鼓起來。“畜生!老子打死——”
一句話沒完——嘭!
眼前突冒金星!
我被擊中了!我的左眼!
我靠!怎麼搞的?!
腦子裡懵裡懵懂。我一手捂着眼睛,另一支手猛一發力,甩開老傢伙的糾纏,腳下連連倒退幾步,拿個樁站穩身子,但是馬上又跑起來——方家老爸好象這下不弄死我就不算完一樣,氣勢洶洶地朝我直撲過來,張牙舞爪地,就跟發了瘋一樣。
我閃!我閃!我再閃!——他媽的,我可不想跟他玩命!看樣子六七十歲了,老子要還個手,那把老骨頭能剩幾根?
但是,閃躲絕不可能中止戰鬥——“砍死你!”又一聲怒喝從身後傳至,殺機凜然,我一回臉,看見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然後,寒光一閃,立劈華山!刀帶着風聲,毫不猶豫地下來了!
慈祥的方家大媽,也出手了!
我大驚駭,趕緊收拾起瀟灑的姿勢,抱頭鼠竄。
天下功夫,唯快不破!看我移形大法!
我腳下猛彈,身子暴起,腦袋只微微一晃,就輕鬆閃開那招致命一擊,然後順便擊中路過面前的一隻老拳,太準了——嘭!
金星再現!我的右眼!
一番乒乒乓乓之後,我縮在屋角,把兩隻手都伸出來,發出最後的怒吼。
“別打了,我不是壞人——”
更象在哀嚎——這樣只挨不打的戰鬥,我根本就不是對手。
草他媽!早知道不來了!這一家人,都他媽有神經病!
好象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藍萱扯住了方家老媽,方文蓮跪在地上,把她爹的腿抱得死死地,嘴裡號哭不斷,話都說不清楚了。“爸!爸!別打!別打!聽我說——”
我靠!拉架都不會,光喊別打有什麼用?打都打完了,你還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真他媽弱智!
“他是沈書記,他是沈書記!”
我出了一長氣,頹然坐倒,這一回,還真得靠咱這身份來保護自己了。真衰!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但是,事情居然還沒完。
方家這位威猛無匹的老大人氣喘吁吁,依然怒不可遏,用手指着我。“什麼狗書記貓書記,誰認識他?敢到老子家裡亂搞,今天非得揍死他媽的——”
我投降了,我宣佈自己不是對手,我不想跟他多說——再要多說兩句,估計我也得讓這家人搞出神經病來。
我從身後把包掏出來,扔到地板上。“工作證在裡邊,自己看!”
方文蓮恐懼地瞟我一眼,目光中一片茫然。女人碰到這種場面,大多會白癡,她就是典型。現在她那大腦,估計已經完全秀逗,沒有絲毫主張——如何證明我的身份,對於她來說,確實是個大難題。
藍萱踢了踢她的屁股。“拿啊,講什麼客氣?”她說,“你還真想他死在你們家嗎?啊?”
方文蓮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放開她老爸的腿,爬過來拾起錢包,抖抖索索地翻了幾翻,找到我那工作證,呈了上去。
方老爸先是狠狠地瞪我一眼,這才收回視線看起手上那證來。他大概是個老花眼,把東西放得遠遠地,嘴裡念念有辭:
“沈宜修——男——二十九——中國共產黨漢江省長川市委員會——書記——”
方家老媽瞟我一眼,身子也湊了上去,在她老倌子手上看了一把。
屋子裡沉默了,只有內房方荷的抽噎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什麼狗屁!假的!”方家老大突然暴跳如雷,衆目睽睽之下,把證件啪的一聲扔到我臉上。“你有腦子嗎小蓮?市委書記是這個樣子的?”他指上我了。“騙子!跟房產公司串通來騙你的!我什麼沒見過?!”
方文蓮表情一驚,不由自主地轉臉看着我,目光居然馬上就帶將信將疑了。“呃,沈——你真的是——我說怎麼不象呢——”她的眼神閃閃爍爍,好象回憶上了,而且這一懷疑,估計疑點就越多。
弱智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我草!這一家人,火星移民來的嗎?雖然老子在大衆面前確實低調了點,你們也不能這麼寒磣人啊!騙子都出來了!
我搖搖頭,看看身上皺巴巴溼淋淋的衣服,無可奈何地笑笑,我知道對於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家庭來說,市委書記這詞遠了點,何況自己現在的形象也遜了點,方家人不相信倒也無可厚非。而且我也並不指望方文蓮能把遇見我的前後關節推敲明白,從而得出我是誰誰誰的結論來——我瞭解她,對於這位大波MM的腦子來說,如此高難度的問題,實在是太複雜了。
“算了吧。”我把錢包工作證收拾到手上,然後站起身子來。“愛信不信,隨便你們,老子這還不高興陪你們玩了——走吧,小藍。”
又一次沒想到的是,我這種偃旗息鼓息事寧人的態度居然還不被接受,方家二老再次包抄上來。
“不許走!”方老爸黑口黑麪,手點在我額頭上。“你這個流氓,怎麼欺負荷丫頭的,說!不然老子今天送你去派出所!”
天————哪!
“就是就是,看這人的流氓樣兒,肯定不是個好人,招搖撞騙,這還欺負上我們來了,這麼隨便就想溜?”方大媽的聲音也很不凝祥。
我和藍萱對望一眼,只見她表情嚴酷起來,胸前的電話摘到手上,好象打算撥上一個。
“不要,算了。”我朝她晃晃手指,然後轉眼看着一臉迷惘糊塗的方MM。“方文蓮,今天我有沒有做過什麼,你非常清楚。”我告訴她說,“如果你們方家想要訛詐一個的話,向你保證,你們承受不了後果——我不希望這樣。”
方MM坐在地板上,仰臉怔怔地瞪着我,眼神那叫一個混亂。估計腦子裡關於我的身份已經糾纏不清了——我是騙子?還是領導?這是個問題。
然後,警察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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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讓開,110上來了。”剛纔的事件全過程中,門一直沒關,外面圍着好一圈看熱鬧的大爺大媽,大概都是住這方家上上下下的鄰居,這時候就聽到有人在打招呼。“警察同志,這裡,這裡!”
“誰報的警?哪一戶打架?”幾個穿110馬甲的制服從人堆裡擠了進來,領頭的是個小警督,嘴裡冷冷地說話,目光環視,打量了屋裡人一把,最後,視線定格在我臉上,石化。
“警察同志,就是這個人,欺負我們家——”方老大聲音突然停頓下來,我一看,是被老婆子扯了一下手。“呃,警察同志,我們跟市裡陸書記是親戚,呃,陸書記,儂曉得吧?”
呃,剛剛聽出來,原來方家大媽還是上海寧。
警督站得筆直,身子動也不動一下。“請問,您是——”聲音小心翼翼地,從喉管裡擠出來,很生硬。
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但是不敢確認——小警督其實跟方家人差不多,也跟我隔得太遠,不借助別的途徑,他也不可能確證。我不想讓他多猜謎,打開手上工作證朝他亮了亮。
啪地一聲立正,敬禮。“對不起,沈書記!”
我一笑。“你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了?扯雞巴蛋!——你們哪個部門的?”
“郊區分局巡警大隊!”警督依然站得筆直,兩眼上望,“我是指導員,姚野!警號5570!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嗎?”
“嗯,小姚——你的素質不錯,操列姿勢也好。”我讚了他一個,“如果每一次出警,都有這樣的態度,你將很有前途。”
“謝謝!我們應該做到的!沈書記,這裡的人,要帶回去嗎?”
我把工作證放進包裡,然後把錢包塞進屁股兜裡,再擡起頭,迎着方家人大恐懼的眼神,淡淡地笑了笑。“這兒沒事。”我說,“搞暗訪看望拆遷戶,羣衆有情緒,鬧了點小誤會,解釋一下就沒問題了,你們走吧,不要耽誤你們的正常工作。”
“是!”幾個警察齊聲回答,然後集體轉身,目不斜視。
“還有。”我在他們後邊說,“注意保密,不要擴散,否則你們郊區鄭書記黃區長就不得安寧了。”
“是!”
“還有。”我又說,“把門外羣衆疏散了吧,都是在做工作,有什麼好圍觀的?”
“是!”
警察出去了,門也帶着關上了,藍萱瞥了我一眼,“你可真囉嗦!”
“政治無小事。”我說,“形象很重要。”
藍美眉看着我,先是莞爾,然後捂嘴,最後終於笑噴出來,又一次前仰後合,好象剛纔憋了很久一樣。“我真是服了剛纔那幾個警察。”她大笑着說,“真他媽能忍!”
“什麼意思?”我對她的失儀表現有點納悶。
藍萱一邊笑,一邊從她的手包裡掏出個化妝盒來,伸到我面前,“看看吧,沈書記,你的形象。”
從盒子裡的鏡子裡,我看見了一隻可愛的熊貓,兩個黑眼圈嫵媚妖豔,青裡透紅,紅中帶腫。
我成國寶了。
第二部 第一卷 52 真實版魔王與公主
“日!”我衝着鏡子惡狠狠地罵上一句,也不知道罵的是誰。
方文蓮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抱住了我的腿,“對不起對不起沈書記——”
“滾滾滾!”我不耐煩地把她身子撥拉開了,我可不想再受傷。“還想怎麼樣?啊?!方文蓮,我這是招你惹你啦?我操你——你他媽全家都是神經病!”
“真的,真的對不起——”方MM仰臉大哭起來。除了對不起,她真沒什麼好說的——老子今天也不知道撞了什麼邪,好心跑這來給她送錢送關懷,迎頭捱了一臉盆那都不說了,還莫名其妙討上這麼一頓好打,這也太他媽讓人抓狂了吧?!
“還有你們!”我擡手指着方家兩位掌門人,“趕緊的!打電話!把你們姓陸的親戚給老子叫來,陸援朝是吧?今天不把他也弄成個熊貓不算完!”
從謎底揭曉開始,方老大就癡呆了,臉色蒼白,牙關發顫,剛纔的跋扈囂張完全消失不見,兩個膝蓋倒是抖抖索索地擺個不停,好象馬上就要跟他女兒一樣跪倒下來。
“瞧你那熊樣,打人的勇氣上哪啦?”我輕蔑地說,“別怕,你們太老,我不打你們——你家那位姑爺呢?快點叫來,他媽的今天還真給你們開個眼!”
“我幫你撥魏局一個。”藍萱坐到沙發上,拿起手機來,“什麼人都敢打!——先把這家子人全拘起來,不怕他陸援朝不出頭!”
“別別別,求你了藍總!”方文蓮又撲到她腳下,按住了她的電話,“我們錯了,我們賠醫藥費——”
“醫藥費?呵呵——”藍萱冷笑一聲,好象覺得非常滑稽,“告訴你,錢我們一分不要,你們方家也賠不起。”她好象跟我什麼人似的,這就自作主張地開了口,坐在沙發上,兩條秀腿交疊起來,還一蹺一蹺的,聲音很冷酷。“什麼性質的問題?有多惡劣知道嗎?市委書記親自上門給你們送溫暖,你給人家揍一頓,還動上兇器,要殺人了!這種事情,哪個地方發生過?不好好弄你們一個,你們還真不知道王字怎麼寫!”
“先別打電話,小藍。”我想了一下後說,“他們我不想搞,讓老陸出來就行,後臺老闆嘛——”
“趕緊找人。”我很平靜地提醒方家幾個人,“否則我不保證你們沒有麻煩。”
“不行!這家人也一定要治一治!”藍萱大概在拆遷的問題上吃過方家不少苦頭,措辭中深惡痛絕,“你也看見的,狗仗人勢,一個比一個刁蠻,今天看到個小的,才這麼點年紀,居然也敢撒潑!以後要大了,那還了得?”
這時候還能聽到房間裡斷斷續續的綴泣聲,不止不休。我皺起眉頭來,覺得非常煩躁——這小姑娘確實有夠過分的,待人接物上沒個基本禮貌那都算了,反正我也沒有教育她的義務,只不過老子到底對她幹了什麼啊,還非弄得這麼矯情不可?哭個沒完沒了的,讓人猜疑上來,不以爲剛纔橫橫豎豎地奸過她十遍八遍的纔怪!
我的不豫神色讓方家人看在了眼裡,方文蓮趕緊擦擦臉上的眼淚,“對不起啊沈書記,確實怪我——我妹子。”她咬咬牙說,“都是荷丫頭不好,弄出來的事,我讓她出來給你陪個不是——”說完她也不等我答話,跳起身來衝向內室。
“蓮丫頭!”方家大媽突然喊了一句,聲音異常悽慘,似乎想要上前阻止女兒,但是又不敢,臉上老淚縱橫地,哀哀地哭泣起來。
方老大依然在打如擺子,狀若白癡,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抖索得更得勁了。
我跟藍萱對視一眼,都不免有點莫名其妙,愕然看着面前這一家子的悲慘表演,我心裡想,合着倒成我們打她們啦?
又聽到內室傳來暴烈的痛哭,然後又是乒乒乓乓地,好象那個方荷不肯出來,倒在裡邊砸上東西了。
我實在受不了啦。“算了算了,都什麼事啊?走吧藍丫頭,跟他們較個什麼勁?”我憤憤地說,“要他們陪個不是,就能當吃當喝?還弄得這麼矯情——今天就當老子吃飽了撐的,惹了一幫瘋子,就這樣吧!老子以後不來了還不行嗎?”說完我拔腿就走。
“哎哎哎——站住!”藍萱絕對不是那種喜歡善罷甘休的姑娘,她從沙發上一把跳起,拽住了我的胳膊,“你還有點領導的威嚴嗎?啊?人家打了你哎,你今天要不拿個脾氣出來,我都沒有面子——”
“切!你那面子跟我有關係嗎?”我不耐煩地說,“今天要不是跟你一塊來,也沒這誤會——”
藍萱聞言大怒。“你什麼人啊姓沈的?人家打你,你把事情賴我身上,你他媽有病吧?”
就在我們拌嘴這一會,旁邊內室門開了,方文蓮氣喘吁吁地,手裡拉着她妹子的手,就這麼橫橫直直地拖了出來。“不能一家人都讓你給害了!”她一臉的鼻涕眼淚,也顧不得伸手擦,把小姑娘用力推到我面前,“看見沒有,這是沈書記,荷丫頭,說話啊,道歉——”
我和藍萱同時愣了一下。
方荷兩隻大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跟兩隻桃子似的,她仰起秀氣的小臉蛋來,直直地看着我,目光充滿恐懼,象見了鬼一樣,身子還在拼命往後邊縮,小巧的身子抖得又象——風裡的葉子。看小姑娘這情形,我都有點懷疑先前那盆水是不是她扣到我腦門上的。
我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應該怪罪她,一個小女孩,懂什麼啊?她知道市委書記是幹什麼的嗎?
“沒打算怎麼着你,不用怕成這樣。”我說,“灌灌水嘛,也不犯法,不過以後還是得注意點,別用臉盆,太浪費資源,用個茶杯表示表示就行了——”
小姑娘抖得沒那麼劇烈了。
“喲嗬?沈書記,還玩上幽默了——這事就打算帶過去啦?”藍萱斜眼瞟過來,神情極度不滿。“是不是眼看人家小妹長得俊俏,這就準備套套瓷?媽的,泡妞那套把戲,都拿出來了——還有以後?以後你們還想怎麼着?”
我靠!看上去這藍丫頭要是吃起醋來,那可就是一標準的喪失理智啊。
小姑娘看着我,眼神裡又一次凝聚起敵視,就跟開始手裡拿把剪刀時差不多。
“你別理她,她胡說八道呢。”我衝她一揮手,“算了算了你也別多心,我算是服了,以後也沒打算再跟你們打什麼交道——”
“你是市委書記嗎?”方荷突然打斷我的話,她的聲音有一種刻骨的尖銳。
“是啊,呵呵——終於說話了。”我指着她樂起來,“我就是市委書記。”我告訴她說,“但是你別怕,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這個——”
“說話啊小荷,跟沈書記道個歉——”方文蓮趕緊又推她妹子。
撲地一聲。
全體肅靜。
“………………”我抹了一把臉,舉頭四顧,感覺又犯糊塗了。然後我把手伸出來,攤開看了看,手心裡,是方家小妹的口水——她迎面啐了我一臉。
大家都看我的手,然後又看方荷小妹,她依然仰臉直視着我,身子不見抖了,沒動也沒說話,有一種決絕的安靜。
看着面前靜默的一家子,我迷茫地發了一問。“這個——就是道歉嗎?”
!!!!!!!!!!!!!!!!!!
呯!藍萱手裡的電話砸到地板上,又彈起來。“反了!”她尖叫一聲,杏眼圓睜。“找死!”
咕咚!姐妹倆身後,方家老大人倒地,翻起白眼來——昏過去了!
屋子裡哭喊一片,炸開了窩。
藍萱衝上來,在我身上掏摸起來,“你手機呢?”她怒不可遏地說,“今天要不弄死他們,你就不算個男人,你白活了!”
“沈書記沈書記你聽我解釋——”方文蓮又一次撲到我腳下,抱住我的腿,“荷丫頭她——精神有問題——”
我頹然低頭。“你們這方家人,精神都有問題。”
“少來這套!”藍萱冷冷地呵斥方MM,“我是律師,看多了這把戲——要說神經病也行,你全家都給我住精神病院去!就放過你們!”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方文蓮搖着我的腿,痛哭流涕,“我妹妹她——是給人害的!”
“蓮丫頭——別說——”方家老大居然馬上醒過來了,倚在他老婆子身上,連聲咳嗽,有氣無力地阻止女兒,“他們都是一夥的——”
“不行,今天一定要說,已經給他們害成這樣,現在連房子都要拆了——”方文蓮擡頭瞪着我,目光裡滿是怨毒,“你們這些當官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什麼啊?”看着眼下亂七八糟的一幕,我都煩死了,“誰害誰啊?你們有沒有邏輯的?”
“我妹妹,人家怎麼害她你知道嗎?我們一家人,給人整得有多慘,你知道嗎?”方文蓮好象下了什麼決心,指着身後的方荷。“快兩年了,她從來沒有出過門,躲在家裡,不敢去上學,不敢去做事,她有神經病,都是讓你們這些人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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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莫名其妙,“我可沒害她,你別胡說八道!”
不過確實覺得有點不對勁,我跟藍萱對視一眼,發現她的眼神也充滿疑惑。我們同時轉臉,再看方荷,這下真看出問題來了。小姑娘抱膝縮在屋角,身子瑟瑟發抖,眼神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屋裡驚驚乍乍的情形好象全沒留意——嗯,如果說開始她的派頭,象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小仙女,那麼現在,就是隻暴雨中六神無主的小麻雀——總而言之,都不是正常人的表現。
我搔了搔腦袋,有點納悶。“怎麼啦她?誰害她了?”
說着話,我走到方荷邊上,看着她的眼睛,“小妹。”我說,“發生過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嗎?”
方荷翻了個白眼,不搭理我。
我搖搖頭,轉個身在沙發上坐下來。“起來,方文蓮,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我告訴她,“可以向你保證,我跟誰都不是一夥,不管你說什麼,你都不必擔心承擔責任。”
“我是市委書記,但我不是壞人。”我又補充了一句。“我發誓。”
方家人望着我,集體無語。
良久之後,方老大一聲長嘆。“滅門的知縣啊。”他的臉上也是老淚縱橫。
方文蓮爬起身,從茶几上抽出紙巾來,慢慢地把臉上淚痕印幹了。“如果你真是市委書記。”她說,“我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的神情很黯淡,聲音很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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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方文蓮用低落的聲音,告訴我一個讓人情緒低落的故事。我和藍萱坐着聽着,偶爾互望兩眼,都感覺有些詫異,我們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更沒有想到的是,在以後的時間裡,我們一直跟這個莫名其妙的事情糾纏不清,爲之付出很多,甚至連命都差點搭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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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其實並不大,牽涉到幾個領導而已。儘管有點聳人聽聞,但是以我居高臨下的判斷,這種事情在我們國家,在不少官員身上確實都有發生過,如果這個故事有點與衆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方家小妹的性格。
講故事之前,方文蓮從茶几抽屜裡拿出本影集來翻給我們看,還有一大疊獎狀證書,跳舞彈琴作文的都有——她告訴我們,現在的方荷,從前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豆蔻年華,明媚燦爛,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和天下所有家庭寵愛的漂亮寶貝一樣,無憂無慮,快樂生長,直到有一天——
魔王出現了。
這個魔王,說來有點不好意思,跟我很熟——朱高志,北川縣委書記。
一年半以前,小方荷才十六歲,但是人長得漂亮,才華也出衆,尤其在藝術方面表現得有天賦,長川電視臺搞個舞蹈比賽,她參加了,在一幫大人裡脫穎而出,所有人都認爲憑她的實力,第一名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結果出來有點意外,纔拿了個亞軍——當時的冠軍,就是朱同志表現平平的寶貝女兒。嗯,所有人也都知道,朱書記在長川的關係有點牛,這事黑箱成分肯定少不了,那又怎麼樣?笑笑也就過去了,就這世道,誰會去較真呢?
但是方荷不幹,她很認真地覺得自己應該是第一,於是拿着電視臺的錄像資料去北川縣,找朱高志說理——人她是找到了,但是對不起,理沒有。而且一說二說,朱書記就動了火——動的是慾火。
強姦未遂——方荷毫不猶豫地從四樓上跳了下去。
人沒死,但是兩條腿都摔斷了,小姑娘的舞蹈之路突然中斷,藝術生涯,就此死亡。
事情沒完。方家人接到噩耗,立刻趕去北川,在醫院裡他們沒見着肇事者,只看到來做工作的北川公安局長,而且接下來的幾天,方家人被嚴密地控制起來,方荷的病房,成了他們的牢房。趙局長不停做小姑娘的思想工作,喋喋不休,曉以利害,威脅當然是少不了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方家要敢追究這件事,他們全家都得倒大黴。
但是方荷小姑娘誓不答應,後來就起了點小衝突,急怒攻心之下,方老爸踹了趙局長兩腳,結果當場被抓,送進拘留所,在那裡蹲了半個月,直到方家人屈服,答應不再上告才放他出來。按照方文蓮的說法,她老爸在號子裡被整得沒了人形,出來時都不知道自己還活着,從此也落下個害怕當官的病根。也就從那次開始,小姑娘的表現也不太正常了,以前活潑開朗的性格完全消失,變得憂鬱膽小,認生怕事,死也不肯出門,舞不成了,學也不上了,每天就是窩在屋子裡,癡癡呆呆的。
第二部 第一卷 53 頂天立地的熊貓超人
方文蓮一邊抽泣,一邊把情況陸陸續續地說了,看起來應該水分不大,因爲她把自己跟陸援朝的關係,也向我們坦白出來。
老陸本來跟這事沒什麼關係,方家以前也並不認識他。事情發生半年多以後,方荷的腿傷好了,朱高志那邊放鬆警惕,壓力少了許多,方家人就偷偷摸摸地想法子去討公道。聽說陸副書記是長川法律界龍頭老大,方文蓮託人找上了他,陸副書記很爽快地答應幫他們出頭,還說是個小事情,趁機把方MM給睡了。當然,之後他也確實沒有食言,果真把朱高志找了過來,讓他賠了十萬塊錢,就算幫雙方講和,還說就此兩清,以後大家誰都別再找誰,否則別怪他陸援朝不給面子。
事情全過程,就是這樣的。
“自古民不與官鬥,我們也鬥不過。”方文蓮抽泣着說,“事情過去了,錢也賠了,還能怎麼樣呢?”
“陸援朝——你爲什麼還要跟他在一起?”藍萱好奇地發了一問。
“他說的,跟着他,以後在長川,沒人敢欺負我們家。”方MM低着頭,聲音很無奈,“反正都已經那樣了——”
“哦——”藍萱一拍我的腿,好象恍然大悟,“難怪這次拆遷,他能把你們當上槍使,你們還真幼稚!”
“他是不是在利用我,我也不知道,他就說過讓我們死頂硬扛,說什麼也不搬,還說有他罩着,新國不敢把我們怎麼樣。”方文蓮腦袋埋得更低了,“其實我們不想這樣,大家都搬了,就方家還杵在那裡,說起來外理啊,再說搞不搞新國,跟方家有什麼關係?我們就想着能多得點錢就行了。”
“你聽見沒有,這個陸援朝,可真他媽不是個東西——”藍萱又拍我的腿。
我沒理她,站起來踱動兩步,走到方荷面前,蹲下身子來看着她。小姑娘還是那副清冷的模樣,目光盯在屋頂,神情漠然,似乎姐姐剛纔說的什麼她一點也不關心。
方家人集體看着我,樣子都很緊張。方文蓮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句什麼,卻又咽了回去,應該是怕我胡說八道,再次驚嚇到她妹子吧。
我捏着下巴沉吟了一會,有點歉疚的想法。現在才明白小姑娘爲什麼會突然發作,這家人爲什麼會有那麼大反應,因爲真是我刺激到她,她把我當成魔鬼了——完全可以理解,因爲那個魔鬼,毀滅了她的所有夢想、所有明天,也毀了方家人對正義的所有信任,現在小姑娘的生命裡,只剩下慘痛、只剩下悲泣。鮮花沒有來得及在清晨開放,就已經枯萎在暴雨的暗夜中。
“對不起啊小荷。”我說,“我不清楚情況,不應該開那玩笑。”
小姑娘眼珠都沒動一動。
“呃,這個——”我聲音提高了點,“不過我給打成什麼樣子,你轉過來看一看,有這樣的嗎?告訴你,我是很大的官哎,那些什麼鳥書記都歸我管,真的!”
方荷視線終於轉過來,盯到我臉上,她的目光很憤怒,還有幾分害怕。
“是吧,你看到的,象不象只熊貓?”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抱怨了一個,“都是給你們弄的,很痛啊——還有,明天我還要上省裡開會,還要上電視,這樣子怎麼見人?”我又徵詢她的意見,“有好辦法嗎?幫我想想?”
小姑娘的視線有點軟和下來,沒那麼尖銳了。
“嗯,也沒什麼,說不定效果還能好一些——熊貓是國寶嘛,大家喜歡看嘛。”我輕描淡寫地跟她商量,“不過你也別再想着怎麼打我了,咱們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方荷看了我很久,眼神裡帶了一點愧疚的意思——我想她那小腦袋應該回憶起來了,我是確實什麼壞事都沒幹,就給打成這副德行。
“嗯。”我又說,“我的嘴巴是不怎麼樣,但我不是壞人,我保證。”
又過了一會,小姑娘終於再次開口說話了。“你——真是市委書記嗎?”她擡手指着我的黑眼圈,重複一遍自己先前提的那個問題,聲音有點怯生生的。
嗯,應該說,是我此刻的狼狽造型把她孩子式的好奇心提拎上來了。
“是啊,不象嗎?”我微笑着說,“當然,如果你要覺得不是那麼回事,那就不算好了。”
“不是——”方荷搖了搖頭,又呆一會,好象終於鼓足勇氣,又問了一句,“你比他們都厲害,是嗎?”
“呃——”我想了想,應該明白她在思考什麼了。“是的。”我肯定地說,“最厲害的地方在於,我是一個好人。”
果然,小姑娘說出了她下一個問題,應該是她一直壓在心底的願望。“你能懲罰那些壞蛋嗎?”她很直白地看着我。
“能。”我的回答依然很肯定。“你應該看過很多的書,還有電視。”我說,“好人一定能夠勝利,你要相信這一點,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因爲好人需要時間去發現壞蛋。”
“超人看過嗎?”我又問她,“就是那個長得很帥的小子,背上有個披風,還喜歡把短褲穿在衣服外頭的?”
方荷沒答話,神情有點尷尬。
“是啊。”我很認真地告訴她,“那小子雖然也不怎麼地道,但是應該算個好人吧?你知道的,他總是能贏,不過也需要時間啊——找到壞人,懲罰他,一個也不放過!”
小姑娘再次打量我,然後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來,應該是在拿我這形象在跟她看過的超人先生作比較吧。
“OK,你沒弄錯。”我站起身來,擺了個很酷的POSE,“熊貓超人,就是我。”
然後我覺得這場非常小白的對話到此可以結束。“好吧,你回房去吧,小荷。”我說,“現在讓我們這些好人來商量一下,怎麼懲罰壞蛋,好不好?”
說完我轉過身來,看到方家人臉上表情鬆動了很多,我朝她們作個手勢,方媽媽心領神會,趕緊過來把小女兒攙扶起來,送進自己的房間。在門口時,方荷轉過臉,非常認真地再次看了我一眼,小姑娘的驚鴻一瞥,終於不再那麼寒冷,有了一絲絲的暖意。
嗯,我知道,這種溫暖,其實是一點希望,再加一點點的信任。她心裡應該在想,眼前這個市委書記,跟自己遇見的那些領導有點不一樣,起碼一點,我不是個壞人。
回過頭來,就看見方文蓮的眼神盯在我臉上,她的目光裡充滿熱切期待,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盼望。
我沉默了一會,在心裡推敲了一回,但是從事實上來說,我覺得,那很難。
“方文蓮。”我擡起眼來看着她,“這件事情,當時你們有報案嗎?”
“沒有。”方MM回答果然不出我的考慮。“開始不知道怎麼回事,沒來得及報案,後來我爸進了看守所,我們就不敢了,再後來——”
“還有誰知道這事?你們手上有沒有什麼證據?嗯,比方說,能夠提供知情人的證言嗎?”我又問她。
“沒有,那時候都慌了,哪有想過去找什麼證據?何況這種事,人家也不可能落下什麼證據啊——”
“事情發生的具體地點?”我又問。
“荷丫頭後來告訴我們,她是在北川招待所找到姓朱的,當時是在一個很大的別墅裡,也沒別人——”
我抽了口涼氣。我知道了,應該就是早幾天我住過的那幢首長樓,按時間算,當時剛剛交付使用,那旮旯裡發生的事情,確實不會有人知情——何況那些可能知道情況的,又有誰敢出來作這個證?
我又想了一會,搖搖頭,然後側臉看了一眼藍萱。“你是律師。”我說,“談談你的專業意見。”
藍美眉沒我那麼在意,看起來這種事情,在她的聽聞裡,算不了什麼。
“有什麼辦法,你都問過了。”她也搖頭,“一年半以前發生的事情,當時不報案,沒有證物沒有證言——就算有人願意提供證明,那就合法有效嗎?誰看見了現場?”雖然不作律師好多年,但是藍美眉的口吻依然非常職業,冷冰冰的。“除了當事人,還有你們方家,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一宗強姦未遂,或者說,就算知道,也不能算數,法律不會相信,因爲沒有證據的話,猜疑不能代替事實。”
“至於你妹妹的跳樓,到底出於什麼原因——對方肯定會說不是什麼逼奸,而是你妹妹提出要求沒有被答應,她以跳樓威脅對方,失手所致,對嗎?”
律政佳人的視角無疑非常專業,在這個事情的判斷上,她如同親見。
“是的,他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方MM的聲音很低沉,很無奈。
藍萱點點頭,“我是當事人的話,也會這麼辯解——無懈可擊。”她說,“那麼,從民事責任角度而言,對方願意提供賠償,已經是仁至義盡,十萬塊,很多啦!你們也表示接受,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雙方已經接受調解,還想怎麼着他們?”
“是的,後來我們問過律師,他們也是這麼說的。”方MM的眼神也黯淡,“所以,沒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我出了一長氣,冷冷地看着方文蓮。“你妹妹,是誰害的你知道嗎?”我在茶几上輕輕地拍了拍,“是你們!你們的愚昧,你們的貪婪!”
“不不不,我們確實沒辦法!”方MM突然伸過手來,抓住我的胳膊,語無倫次地說,“你相信我,我不願意要那個錢,但是事情已經出了,我們鬥不過他們,當時我爸在看守所裡,我們有多害怕,你不知道——”
藍萱沉下臉來,咳嗽一聲,方文蓮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放開我的手,神情很窘迫。
“嗯——”我沉吟了一會,“你希望我幫到你什麼,是嗎?”
方MM看着我,沒有說話。
“你希望我能夠幫你們方家翻案,給你妹妹要個公道,是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目光很茫然。
“你自己應該也清楚。”我告訴她,“在這件事情上,你們做錯了很多,翻案沒有可能——法律不姓朱,不姓陸,但也絕不姓沈,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幫你們。”
“是的,我知道。”方MM的聲音非常悲哀。她又低下了頭,良久之後才說了句,“對不起,沈書記。”她說。“你沒有理由幫我們。”
我嘆了口氣。
“朱高志馬上要升副市長了,兩會之後——你知道嗎?”我又問她。
方文蓮搖了搖頭,“不知道,我沒有興趣。”她的表情很麻木,方家老爸又在後面咳嗽起來。
“是這樣的,我不會幫你們,沒有理由。”我慢條斯理地說,“壞人沒有懲罰,混得很好,活得很得意,這就是現實。”
“但不是我要的現實,我答應過你妹妹不能這樣。”我又說,“別的地方我管不了,但是在我姓沈的管轄範圍裡,我可以保證,不會讓她看到這種現實發生。”
大家全體擡頭看着我,目光各異,方家父女又對望一眼,似乎沒聽清我在說什麼。
藍萱的表情也有點訝異,好象我的話她不太好理解一樣。
“朱高志沒招惹你吧?”她問我,“你準備搞他?會得罪多少人你知道嗎?”
“哦?得罪人?”我淡淡一笑,覺得藍美眉的態度很有意思,“也包括你們藍家在內是嗎?他跟你關係也很好,幫你插過花,所以你想幫他說個話,對不對?”
“呸!你他媽真是個大流氓!”藍萱大怒,好象想扇我。“我在幫你考慮懂嗎?搞他有什麼好處?省裡能答應嗎?他朱高志一年送多少錢出去你知道嗎?他比你會當官!”
我不耐煩地擺擺手,“這是我的事,沒讓你摻合,小藍你給我本分點。”
藍萱提氣,好象還要和我爭辯,這時候突然電話鈴聲響起——從地上傳來的音樂。大家定睛一看,原來藍美眉那手機雖然摔得不成模樣,居然還能發聲,還在地板上一跳一跳地。
“王總的電話。”藍萱伸頭瞧了瞧,然後向我伸出手來,“你手機呢?給我回下——沒急事他不會打給我。”
“跟她借吧。”我隨手指了指對面的方MM,“就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似的。”我淡淡地說,“你用我的電話,不合適。”
藍萱白我一眼,腳在茶几下狠狠地踩我一腳,我靠,高跟鞋——真他媽痛!
可是她也沒辦法,很不甘心地接過方文蓮遞上的手機,回上電話了。
“什麼?紀委?”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然後回頭瞟我一眼,表情嚴峻起來。“有這麼不給面子的嗎?好了,我知道了。”
放下電話,藍萱又想了一下,才告訴我一個情況,新國在南國城招待會議代表們用餐,被紀委查了——紀檢委一個副書記親自帶的隊。
“哼哼。”我冷笑,“沒事,放心,他們不是要搞新國,看看就會回。”
“是啊,瞭解。”藍美眉的政治智商絕對不弱,她佩服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去盯你的?”
“我會算啊。”我聳聳肩膀,“老子未雨綢繆,先準備了一手。”
“吹牛吧你——”
“你也知道,這些人整我材料不是一天兩天了,何況跟利益很有可能掛鉤的事情?”我淡淡地說,“今天的拆遷,他們絕對想把我跟新國聯繫到一塊,抓我的辮子,只不過老子B裝得好,飯都不吃一頓,他們想得到嗎?哈哈哈!”
“嗯。”藍萱點點頭,若有所悟,“明天你要去省裡開會,他們想弄你的證據上去,都抓狂了。”
方MM跟她老爸看着我們說話,眼光很迷惑。
“你們也看到了,動輒得咎,就是我這樣子。”我向他們一攤手,“所以市委書記又怎麼樣?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一個事,隨時可能出狀況。”
“不過不用怕,嘿嘿。”我又說,“老子頂天立地,無慾無求,怕他個鳥,只有他們怕我的份!”
第二部 第一卷 55 出擊前夜
“好了,走了。”我揉揉眼睛,呃,真的很痛。“我得回去休息一下,明天要上省城,大場面啊,龍爭虎鬥一場是少不了的,可得養足精神先——”
兩位MM同時答應一句,跟着我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時,我看見旁邊小房間的門開了,方荷也把腦袋伸出來,眼睛骨溜溜地看着我,我纔想起還有她的事情沒說完。
“呃——”我指着小丫頭問她姐姐,“你們家小妹,有什麼考慮沒有?不能讓她成天都悶在家裡吧,再這麼下去,人都給悶壞了。”
方文蓮瞟了妹妹一眼,眉頭皺得很緊,跟她爸同時嘆了口氣。“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
“小荷,你有什麼想法?”我問小妹,“去上學,好嗎?你那麼聰明,肯定沒問題——”
方荷搖了搖頭,樣子很堅決。“我的那些同學們,都已經上大學了——”
“哦——”我又說,“那麼,找個工作呢,去上班也行,你可不能在家吃閒飯啊——”
小姑娘瞪了我一眼。“不!”
方文蓮愁眉苦臉地告訴我們,“找過心理醫生,人家也說應該幫助她建立信心,多接觸社會,重新開始生活,否則象她這樣,一天到晚腦子鑽在牛角尖裡,遲早會出大問題。可是不敢啊,讓她出去做事,萬一那個,唉,現在這社會——”
“哦,這個我倒可以幫你們想想。”我捏着下巴,看着小姑娘,心裡盤算了一下有什麼好辦法幫她。
藍美眉突然開了口。“到新國來吧。”她很無所謂地說,“我辦公室裡正好缺個資料員——會打字嗎?”
“不會,不去。”小姑娘又瞪她一眼,居然一口回絕,而且語氣不太友好。
“嗯,不會沒關係,我可以讓人教你。”藍美眉倒也不以她的態度爲意,“人家說你聰明,我看未必,怎麼樣,敢來嗎?”
小姑娘看了看她姐姐,然後又瞟我一眼。
我也覺得有點疑惑,看着藍萱沒說話。她神秘地一笑,湊到我耳邊,輕輕噓了幾句,“別以爲我在發什麼善心,流氓同志。”她笑着說,“只不過這丫頭漂亮得很,讓你來安排,我怕你動機不純——”
“靠!”我一揮手,把她身子架住了,“你他媽還說我,你看問題才用下半身的好吧?老子是那種人嗎?”
“怎麼樣你們自己考慮下,我不勉強。”藍美眉站直身子,輕輕地撣了撣長裙,正色說,“不過在新國,沒人敢欺負她,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方家姐妹又同時轉臉看我,好象希望我能幫她們拿個主意,表個態。
“嗯,我是覺得你挺聰明。”我點了點方荷。“但是這位姐姐不相信,我也沒辦法——要不,咱證明一個給她看看?”
“不用怕,小荷,我們都相信你。”我又告訴她,“當然,有什麼問題的話,也可以打電話找我,號碼嘛,問藍姐姐吧,她會告訴你的。”
方家人看着我跟藍萱,臉上都露出感激的神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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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突然聽到有人肚子咕咕地響——不知道是誰,反正不是我。
“嗯?”我擡手看看錶,都快下午三點了,“大家都還餓着呢。”我說,“你們沒做飯,我們也沒吃,這樣吧,一塊出去吃個飯,我請客——”
大家都看着方荷——好象剛纔是她那發出來的聲音。
小姑娘臉上有點害羞,身子又在向後縮了。
“別怕,吃個飯嘛,全家人一塊去,又有超人哥哥在,怕啥?”我笑嘻嘻地安慰她,“以前請你吃過匹薩,小公主還記得嗎?怎麼樣,今天再去吃這個?”
大家都用鼓勵的眼神看着方荷,小姑娘好象考慮了好一會,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六個人,一輛車——方文蓮那小飛度都是開了人家的,而且已經送修去了,沒辦法,大家擠吧。
我當仁不讓地坐上駕駛位,藍美眉抱着方荷擠在前座,方家父女三人坐後邊。
可是出了小區,一擠進上班的車堆裡我纔想起來,該死的必勝客在長川只有一家,他媽的離這邊實在太遠,現在又是車流高峰,看上去一小時都還到不了那兒。
這可有點撓頭,沒辦法,我的時間真的很寶貴。那就——做飛車黨吧。
於是我把奔馳的精神拿出來,飛上車了——逆行、變線、超車、闖紅燈、摁喇叭,總之交通規則那本書被我踐踏了一多半。
方氏一家人目瞪口呆地看我表演車技。
“沒問題啊,你們別這麼瞪着我,事急從權嘛。”我得意洋洋地說,“反正這車也不是咱的,就當新國公司給長川財政作貢獻了。”
話音未落,兩輛交警摩托從斜刺裡殺出來,擋在我前邊,緩緩減速,逼我停車,這下沒辦法,可不敢撞死他們,只能跟着停了下來。
兩個交警一邊衝對講機說話,一邊用手指狠狠地指點我們,神情非常嚴峻地走上前來。
“沒事沒事,別怕。”聽到藍萱在安慰方荷,我側臉一看,只見小姑娘臉色大變,眼神直直地看着倆警察,牙關打起磕來,一身都在發抖。
我沒理會外邊敲車窗的交警,拉長聲音逗了小姑娘一個,“小妹,怕什麼呢?”我說,“看哥哥給你變戲法——”
說完我摁下玻璃。“對不起,請兩位合作一點,你們必須保持沉默。”我手上捏着派司,朝他們亮出來,“市委書記沈宜修——沒有問題吧?”我說,“那麼就請前面開路,緊急情況,我要去必勝客——如果不清楚在哪個位置,請詢問你的同事。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保證讓我到達那裡!”
立正,敬禮。然後交警開道,我們再次出發——大家一塊玩飛車。
“看見了嗎小妹?”我一邊跟着警察狂奔,一邊認真地告訴她,“所以說,我們都應該要勇敢一點,沒有關係——警察叔叔嘛,基本上都是好人,會在需要的時候幫助大家的。”
“不。”小姑娘看着我,眼神很敬佩,“是你很厲害。”
“哦,是嗎?”我笑了一個,“也許吧,嗯,你要努力,也有機會做超人。”
小姑娘也笑起來。“我覺得——你應該戴個墨鏡,超人哥哥。”她有點扭捏地說,“剛纔我一直在看,街上好多眼鏡店,咱們去買一副吧。”
“嗯?我不帥嗎?”我納悶地看看後鏡——呃,確實不怎麼樣。“小妹的建議挺好,謝謝。”我說,“呆會咱們就去買眼鏡,你們幫我參考參考。”
車裡氣氛很輕鬆,大家都笑了,我們都爲小妹的情緒高興。嗯,我又想,小姑娘其實挺有心,我讓她想辦法,她真就記下了,還一直在認真地考慮怎麼樣幫我遮這個醜,呵呵,有意思。
中午這頓飯,方家人的情緒非常好,喜氣洋洋的,按照方文蓮的說法,這是一年多以來,她們家最開心的一次了,因爲小妹表現得很愉快。
我和藍萱都吃得不多。這些洋玩意我不太感冒,我這個人其實挺老土,包括西餐在內,一概消受不了,就覺得只有米飯才能填飽肚子,所以隨便吃了點,對付到胃就行了。
吃過飯後,方家人不讓我們送,自己攔個的回了,我們也就隨他們的意。
然後在回去的車上,就看到藍萱情緒不太高,有點鬱悶的樣子。發了半天的呆後,她悶悶地問我,“沈宜修,我都不明白了,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這麼殷勤到底圖什麼啊,方家是你什麼親戚?還有那小丫頭——”
我開着車,也沒理會她。
藍萱一骨碌從車座上爬起來,就來搶我的方向。“不行,你得說清楚。”她有點惱火,“否則那個方荷,我憑什麼要幫她?”
我把車停下來。“藍萱,願不願意幫人家,是你的事情,我不會干涉。”我說,“我也沒有爲他們做什麼,只是你的感覺而已。”
“什麼叫感覺?你對誰這麼細心過?中午我說跟你吃飯,你裝得跟個孫子似的,現在顛兒顛兒地跑這麼遠,拍小姑娘的馬屁,也不嫌麻煩——”
“藍萱,一定要說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原因。”我看了她一眼,“如果一小時,能夠改變別人的一生,能夠讓一個人再次活過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應該努力去做,何況我們並沒有付出什麼——”
“朱高志呢?你準備弄他是嗎?”藍萱並不願意接受我這個解釋,她的聲音更高了,“在政治上,你會付出多大代價知道嗎?你的動機是什麼?有什麼目的?爲了跟誰都沒關係的方家,你去對付一個未來的副市長,還有他後邊的一幫人,意義在哪裡?你懂得當領導嗎?”
“我不是爲了什麼方家。”我冷笑一聲,“當然這事跟你小藍就更沒關係,不用說了,你不會理解。”我警告她說,“如果你忍受不了我的行爲,儘可以走開,沒人攔你——”
“我是在擔心你——”
“我不用你擔心,謝謝。”我說,“有時間的話,多操心你的公司,你自己的事業吧,那個更需要你。”
藍美眉怔怔地看着我,不說話了。
我掏出手機來,撥個電話給朱秘書長,問了問關於明天上省城的準備事宜。
“蘇副市長呢?”我說,“再通知一次。”
過了幾分鐘,蘇靜美的電話進來了。“你不用安排了,我說過不會去的。”她的聲音很淡,“而且以我的個人看法,那裡沒有你要找的東西,你也沒有必要——”
我把電話掛了。
悶悶地想過一會後,我發起了車。
和苑一號樓前,我解開安全帶,正要下車,藍萱一把按住我的身子。
“沈宜修。”她很嚴肅地看着我說,“我陪你去省城,幫你做工作,帶上錢,帶上人,我知道應該怎麼做——”
“呵呵,謝謝。”我說,“但是,你的那些方法我不需要,我有自己的原則。”
她看了我很久。“如果你帶着這樣的態度去省裡開常委會,拒不妥協,那是絕對行不通的,向你保證,你的結果會很難看。因爲在那裡,只有你的對手和敵人,他們都想幹掉你——”
我朝她搖搖手指,示意她不用多說。
“不不不!我不希望這樣,在長川你是一把手,個性肆無忌憚,人家怕你,一時三刻還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但是到了省裡,你就是去送死。”藍萱的語速很快,她的樣子很絕望。“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你還不清楚嗎?所有人都圍着利益轉,圈錢玩權,你不願意玩是你的事情,但是攔着人家的路,那是什麼行爲?就在自尋死路——”
“也許你說得對,不過無所謂。”我淡淡地說,“我的命從來就不值錢,如果那些老大們喜歡,就拿去好了。”
“但是。”我又說,“在我眼裡,他們更賤更SB。要我的命,他們付出的代價必定更高昂,我也可以向你保證。”
“還有。”我說,“你應該清楚,我們倆其實沒有關係,你不必說這麼多。”
說完我把藍萱的手撥開了,下車。
聽見她在車裡的哭泣聲。
我聳了聳肩膀——我不想這樣,說真的。
第二部 第一卷 55 黃金時代
七月十一日,星期三,農曆六月初九,小暑,晴。
上午八點,包括兩位副市長,以及市政府幾個局辦負責人在內,在市委書記帶領下,十幾輛車組成的長川市委車隊,浩浩蕩蕩,開赴省城。
這是我作爲漢江省委常委,第一次進省參加會議,規格肯定應該高一點。當然,這一趟能進常委開上會的只有我一個人,但是開會僅僅是一方面,這也是自新一任市委書記空降着陸開始,長川各部門的一次趕考,爲了表示鄭重其事,我甚至特別動用了市公安局一個武警現役編制的內衛中隊,由劉子衛帶着,爲車隊保駕護航,以壯行色。
嗯,爲什麼要說考試?因爲從事實上看,目前的長川政治跟省裡脫節嚴重,以我爲代表,不少單位都必須跟各自的上級直屬部門重新對位協調,理順關係,汗,沒有辦法,因爲省裡不支持咱的工作,很多地方都有體現。
最大的問題在財政上,林常務跟我叫苦連天,說省裡原來定下的各項計劃和撥款什麼一拖再拖,幹看着下不來,咱們該上繳的部分又一分不敢少(否則不成鬧獨立了?再汗!)。總之中心思想就是,長川財政跟着老子苦哈哈地捱了這麼將近一個半月,日子快過不下去了。
所以,該裝孫子的地方,咱就得去裝一個,還得大張旗鼓地帶上一大幫人——這可不是什麼應景的事,是關係到我這市委書記、一家之長能不能幹得下地的問題。
三個小時後,上午十一點,到達省城。我們先找到省委第一招待所,也就是以前我住過的那個雲林賓館,安營紮寨,把大隊人馬安置下來,然後按照行前會上的分工,幾個領導分頭行事。秘書長跟幾個副市長帶着局辦委的頭頭腦腦,在長川駐省辦一幫人的陪同下,分別去找各自部門領導對位安排,一塊吃中飯——算着時間來的。至於這個午餐嘛,檔次不論,由人家定。
財政局的孫局一步不離地跟着我走,我們先到省委,往會務組報了個到,遞上投名狀——事實上,會議明天才開始。然後依計劃於十一點半準時電話約請財政廳楊廳長——他媽的,這盤最牛逼的蛋糕,還得老子親自動手來切,他們誰都說沒把握搞定。
楊廳親自接的電話,而且態度比較客氣,有點出乎我的意料——這尊漢江省最大的財神爺,那是超級牛逼啊,按傳說來看,他可沒這麼好說話。
誰都清楚,正常情況下,無論哪一地的財政部門主官,肯定都是當政者的心腹,絕少例外。事實上楊廳就是周老闆的股肱之臣、心腹愛將,整個漢江省政場都知道。雖然沒入常,但是他的政治地位尚在好幾位省常委之上,象我這種地方領導,就更不在他話下了,儘管級別相同,都是正廳,但是隻有我們求他的份啊,所以人家完全可以不買賬,再牛我也牛不到他頭上去——再說我敢跟財政廳長比牛嗎?長川的經濟命根子捏在誰手上?找不自在呢。
我跟這位大廳長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之前的聯繫是由林常務完成的,老林說楊廳的意思,就是沈書記到省裡來,他請飯局,如果是別的領導,那就算了。
將信將疑地通上電話,別說,還真是這麼回事,挺給面子的,沒有想到——本來還擔心他是在晃點老子,拿我開涮好玩哪,嘿嘿。
於是就去了財廳大院附近的天香樓——財政定點的一家酒樓,飯局規格還可以,酒也不錯,而且果然沒讓我們請,很讓人驚訝。
買單,對於大家來說,當然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一個態度問題,立場問題,還有面子問題——誰求誰啊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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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廳的年齡看上去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白淨面皮,金絲眼鏡,西裝革履,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翩,面相和身材都比較富態,一看就跟財政有關係——不過這玩笑話,我可沒敢提。
飯局氣氛不錯,財神爺沒拿什麼架子,我也把那些口頭禪收了起來,大家笑容可掬地邊吃邊聊,酒也喝得溫文爾雅,點到即止。
我們是在談公事,真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領導們聊工作全改了地方,要麼酒桌上,要麼茶樓裡,要麼就是高爾夫球場上,總而言之,不會在辦公室——在辦公室裡談工作,跟農民伯伯進城辦證似的,樣子多傻啊,渾身都不自在。
現在多好,大家誰也不裝腔拿調,話說得都比較到位,跟真的一樣。
主要是談工作的銜接,我把長川財政現狀揀要點大致談了談,也沒說多少,因爲相信這個狀況大家心知肚明,多說浪費口水,當然,責任那塊就更不敢提了,我就問了下什麼時候計劃能落實,撥款能夠到位,還有我們市委應該怎麼做。
事實上楊廳還算耿直,沒打我埋伏,他非常直接地回答我說長川的問題有點複雜,因爲前段時間周老闆出國療養,省委內部意見不太統一,所以把很多事情暫時擱置起來,等上常委會再議,下面部門也就不太好辦。
至於長川市委應該怎麼做,楊廳沒提建議。他說漢江的財政,肯定是在省委省政府指導下工作的,只要我們把關係理順了,要財廳配合,絕對沒問題。
這些話裡的潛臺詞,意思很清楚:必須要有省委表態,支持長川市委,否則沒什麼好說的,工作上他們愛莫能助——當然,表達得更準確一點,就是周老闆如果不拍板,長川財政將會繼續困難下去。
我說我知道了,是這樣,常委會後再說,到時候還得給楊廳添麻煩。
說實話,稱呼楊廳的時候老想笑,因爲長川方言裡,楊和丫的音節完全相同,所以我老覺得自己好象在罵他。
最後飯局完畢,散場走人。臨走前楊廳很隨意地問起我晚餐怎麼安排,還有些什麼活動,我說回請楊廳一個,領導給不給面子?
這是完全的客套,因爲從事實上說,我們確實有安排,已經聯繫過主管財政的於副省長——雖然明知結果也會跟目前情況差不多,但是該做的還是不能少,他答不答應是一回事,咱們請不請是另一回事,態度問題。
“嘿嘿。”我說完之後楊廳立馬笑了笑,揭穿了我的敷衍。“你別忽悠我,請了於省長,是不是?”
“哦,嘿嘿,是啊。”我也笑,“不過如果領導願意屈駕,那邊就讓林常務作陪,我還是陪楊廳,怎麼樣?”
“不用,我晚上還有事。”楊廳倒也不以我的忽悠爲意,“不過我看於老闆那邊,你不用去了,有人跟我說過,打算請沈書記吃個飯,讓我告訴你一聲,別的安排就推一推吧。”
“哦?是嗎,誰這麼大面子,讓楊廳替他請客?”我有點不好理解,是啊,聽上去很牛逼啊,誰他媽說話這麼拽?!
“他會聯繫你,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楊廳長神秘地笑笑,又補充一句,“不過我提醒你一點,很重要的,你可不能等閒視之。”
我看着他起身離席,摸摸鼻子,沒有吭聲——從感覺上看,今天的飯局上,最後兩句話,纔是財神爺真正想要跟我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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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雲林賓館,坐了一會兒,老朱他們才陸陸續續回來,一看神色都不如意,知道也跟我碰到的情況差不多。然後大家在賓館會議室集中開了個會,一議之下,發現所有部門的表現都他媽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衆口一辭,全是拿省委態度作擋箭牌,都說要等常委會開過之後,形成說法,才能給我們說法。
嗯,確實跟我先前的判斷差不多,官大一級壓死人啊——不過也沒什麼,該做還得做,起碼得我讓看看風頭吧?我也就是試探一下,看看這水到底有多深。
至少現在讓我弄明白了,原來周老闆先前那個妥協的態度,畢竟還是在放煙霧彈,事實上,他等着跟我攤牌呢!
那就——攤吧!你逼我的!
我有點無可奈何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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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半,果然接到電話,是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語氣簡潔,客氣話也說得淡淡的,有一種戴了面具的感覺。他告訴我說自己叫楚正,晚上在金代設個小宴,希望沈書記能夠撥冗光臨,然後就掛了線。
放下手機,我有點迷惑。因爲這傢伙的名頭我從來就沒聽說過,但是聽他口氣,好象我還非得去這一趟不可,再說那金代是什麼玩意,我也一點都不清楚。
媽的,神秘兮兮的,搞什麼名堂。
“請問我可以坐這裡嗎?”一個女孩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很清脆。
我一愣,擡起頭,看見藍萱揹着手站在跟前,笑吟吟地,而且也跟我一樣,鼻子上架着個墨鏡。
這是在雲林賓館的咖啡廳裡,我一個人坐着,本想在這兒好好清靜一下,思考思考眼下的事情,沒想到這丫頭居然一個招呼都沒有,就這麼跟着來了。
“不好意思啊,沈先生,沒有經過你的允許。”然後她也不管我在想什麼,裙子微提,自作主張地就在對面坐下來,“但是我想你需要我。”她說,“我必須在你身邊。”
我搖搖頭,感覺真是服了她。
“我向你保證,不干涉你的事情,也不去評價什麼,就幫你顧問顧問,出出主意——畢竟省城這塊,我絕對比你熟。”
我想了一想,覺得她這麼用心也不容易。“還有一條。”我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你不能企圖用自己的思維,來影響我的判斷。”
“好的好的,我保證!”藍萱把手舉起來,樣子很開心。
“嗯。”我說,“那麼,這個人你認識嗎?”
果然,她知道楚正是誰。
“這個人不一般,身份有很多。”她告訴我說,“勝利股份的高管,副總——勝利,知道嗎?”
我點點頭——這個倒是有所耳聞,勝利集團是省城的一家國企,上市公司。
“雙學位的海歸博士,聽說很有能力,是資本運作的高手。”
“哦。”我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想來長川發展嗎?如果真是人才的話,歡迎啊,也不用請我吃什麼飯。”
“哼哼。”藍美眉冷笑,“你未免太擡舉自己了吧?”
“這人還有一個身份,最重要的。”她說,“漢江最牛B的金龜次郎。”
“哦?什麼意思?”
“周老闆的未來女婿。”藍萱笑着說,“人家比你牛得多。”
“…………………”無語。他媽的,難怪了,這麼吊。
“所以,你必須去,沒有選擇——如果明天的常委會,你希望得到一個好結果的話。”她瞟我一眼,又開始自作主張,幫我拿主意了——不過,應該承認,她說得有道理。“這時候找你,這個楚正,肯定是帶着他岳丈意思來的,想都不用想。”
“還有那個金代,知道嗎,土包子?黃金時代的簡稱——省城最牛的會所,我也只是聽人說過。”藍萱又一樂,“嘿嘿,看起來,咱們能開個眼界嘍。”
“咱們?”我納悶地問,“他也請你了嗎?”
“沒有,我不認識他,也沒那資格。”藍萱很認真地說,“但是你有,你必須帶上我。”
“給個理由先。”我說。
美眉很有自信地挺了挺胸。“第一,出現在高尚場合,你身邊不帶個美女,會很沒面子的,老大。”她慢條斯理地說,“第二,那可是上流社會,你這土老冒跑去那裡,什麼都不懂,我怕你丟人。”
“第三,你這人的毛病我清楚,修養不咋地,私生活上沒個檢點,又沒老婆管,在那種地方不安全,容易出問題,我得負起監護你的責任來。”
“第四,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你有權利表示反對,但是,反對無效。”她笑咪咪地說,“我不僅僅代表自己,我也可以代表蘇靜美——這些意見,相信她也會贊成。”
望着一臉得意洋洋的美眉,我頹然低頭,感覺不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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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半,準時赴宴。
一行四人:我,藍萱,加上魏局和李軍——這省城可不是自己的地盤,晚上出去混,帶倆警察保鏢總會有把握一點,至少上下車的時候,不能給人打了劫。
車出賓館,我問了一下路,才知道黃金時代這地兒,魏局李軍他們都不知道,於是大家又忙着打電話回去問詢,發現同來省城的那幾位領導也不是很熟悉,有聽說過的,但是沒人去過,不知道具體位置。
於是再打一一四,查號碼——讓大家詫異的是,查詢臺小姐居然說,沒有什麼金代的資料,也就是說,他們不是以名字登記的電話。
暈。這是什麼一鬼玩意?
只能回撥通知我赴宴那號碼了,沒辦法,只能問那個楚正——我還沒聽說過,請客找這種偏僻場子,這不寒磣人嗎?
那小子很快接了,當聽說我們不知道地兒的時候,他好象有點訝異。
“騷瑞騷瑞。”姓楚的說,“我不清楚情況,原來沈書記沒到過金代。”
“我是沒去過啊,那又怎麼樣?”我反問他,“如果你來長川,我指個小排檔讓你找,你試試看?”
他在那頭笑起來,雖然隔着電話,我也能看到他臉上嘲諷的表情。
然後他把具體地點給了我,然後告訴我說,他已經在門前恭候了。
第二部 第一卷 56 無上裝俱樂部
金代絕對不是一個小排檔,我可以對天發誓。
楚正提供的地址,地理位置有點偏,我們轉了小半個鐘頭才找到地方,是省城近郊的一個高層建築,這裡處在長川江邊上,已經快出城了。下車一看,沒瞧見有什麼醒目的標誌,再向周圍路人一打聽,居然還是沒人知道黃金時代究竟是幹什麼的,是吃的還是玩的。
搞得我們一肚子火,按理說這樣的請客,作爲東道主,應該來個人接我們一下吧,他媽裝的什麼大尾巴狼?合着我們成晉見了?
於是從這時候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後邊衝突的伏筆。我在心裡想,你這麼有派頭,要是換作別人當然沒問題,可是在我這兒,那就先說聲對不起了,我得讓你學學規矩,不信咱們走着瞧!
更窩火的是,還沒見着請客的正主,在外頭我們就跟人對上眼了。
從眼前那幢高層的大廳正門進去,就看到左右各站一排人,全是帥小夥,一個個西裝筆挺,表情冷漠,手都背在後面,然後有領頭的上前盤問了一個,我說找楚正,他們就閃開了道,說了句頂樓,然後不再理會我們。
再往裡走,看到這個樓層空空蕩蕩的,什麼擺設沒有,也沒什麼其他人在,電梯倒挺多。電梯間的門在面前一字排開,有十幾二十架,好象這樓就是個大的電梯房似的。
我們隨手點了一個,然後門打開,進去才發現裡面有人,一男一女,似乎是從負一樓地下層上來的。
“請問——底下是停車場吧?怎麼外頭也沒見個標誌?人家找得到嗎?”我有點納悶,隨口發了一問,剛纔我們圍着這樓轉了一大圈,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最後還是隻能把車泊在街邊上,步行過來。
那兩人冷冷地看着前方,好象沒聽見一樣,並不搭理我在問什麼。
“是啊是啊,弄得咱們就跟農民進城似的,兩眼一抹黑啊。”李軍的樣子也不高興,接了一議論,瞧起來他那想法跟我一模一樣——跟着市委書記在外頭混,居然沒人把咱當一回事,他應該有屈辱感。
電梯裡那女的眼睛餘光瞟過來,嘴角露出個很淺的笑容,性質非常明顯,那叫恥笑——就是看見農民伯伯進城,到處跟人問廁所時的那個表情。
我也瞟了女的一眼,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妞,嘿,別說,長得還真他媽正點(怎麼我遇見的MM,都是美女啊?這倒是個問題,汗!)
小妞的視線在我們一行人身上轉悠一圈,最後停留在藍萱身上,然後她輕輕地咳嗽一聲,挺了挺腰肢。
轉臉一看藍美眉,也是如此,也把她那胸部挺得高高的,面有傲色,目不斜視,樣子很矜持。
嘿嘿,正常,既然都是美女,站在一塊,有個潮意識裡的攀比那是自然現象——美麗的雌性動物都有炫耀羽毛的愛好,尤其在雄性面前,很少有能夠免俗的。
旁邊這小妞一正色,我又覺得有點眼熟了,所以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
“觀察什麼哪小沈?有什麼好看的?”雖然隔着墨鏡,我那視線還是給藍美眉準確地抓住了,“注意場合啊同志。”
“怎麼啦小藍?”看着她那冷冰冰的樣子,我樂了,“是不是沒觀察你,不樂意了?”
“是啊,那又怎麼樣?”她的態度更無恥,“我這不夠你看的嗎?告訴你,我比她強。”
我哈哈大笑起來,“你真跟人一小姑娘在比啊?不過夠直接,我欣賞你——”
沒想到,藍萱居然一下就鬱悶起來,“什麼叫小姑娘?我很大嗎?拜託你仔細看看。”她注視着我,話說得非常認真。“我比你小很多哎,跟我比,你纔是老先生了知道嗎?”
我笑得更厲害了。“咱們沒得比——你真的有夠大,很壯觀,哈哈!”
魏局和李軍也跟着我笑,藍萱惱起來,伸手過來捶我,電梯間裡頓時熱鬧起來。
突然叮的一聲,電梯停下,門打開,我們伸頭一看,十樓。
是那漂亮小妞按停的,但是她沒出去。
“請你們出去!”小妞朝外邊一指,疾言厲色。“這裡這麼多電梯,你們這些人,幹嘛非得跟我們擠一個?”
!!!!!!!!!!!!!!!
喲嗬,還沒看到過有這樣的,真的。難道到了省裡,坐電梯的規矩都跟我們長川那旮旯不一樣了?
面對小妞的手指,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互相瞧了瞧,都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意思。
藍萱反應最快。
“電梯你私人的嗎?我們怎麼就不能用呢?”
小妞哼了一聲,正眼也不瞧我們,樣子非常輕蔑。“對不起。”她說,“我不喜歡跟沒有素質的人站在一起,所以希望你們自覺點——”
“哈——哈——哈!”我算是弄明白她的意思了,我挺高興,可以仰天大笑一個,罵罵人了。“他媽的,你丫是欠操了吧?幹!”我手也朝外一揮,“滾——不高興站在這裡,你可以出去!”
站小妞後頭的是個黑衣男人,跟我一樣,也戴副墨鏡,樣子象個殺手,先前站那裡一聲不吭。這時候聽我粗口一出,他馬上就過來了,一把攥住我的胳膊。
“出來!”他用力一拉,就想把我拖出電梯間。
“操!”我手往回裡一縮,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襠裡,跟上一膝蓋,頂到他面門上,墨鏡男仰面倒地。
“打人是吧?欺負老子農民,不敢還手?”我嘴裡罵罵咧咧,“你他媽這身手,還敢學人護花?一邊涼快去吧——”
小妞駭異地看着我,捂着腦袋尖聲大叫,墨鏡男一個鯉魚打挺,猛地跳起身,手就伸進衣襟裡,不過還沒等掏出來,就完全石化。
兩把槍同時頂住他的腦門。
“警察!”李軍一手掏出證件,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拿出來,放到腦後,搜身!——我懷疑你私藏非法武器,企圖對他人行兇!”
“還有你——也給我趴牆上去!”藍萱上前,給小美女扇了一耳光,毫不客氣,“你有權保持沉默,也可以尖叫,不過你的每一個做法,都是沒有用的。”她笑嘻嘻地說。
小妞的叫聲嘎然而止。
墨鏡男身上的東西搜出來了,不過一個高壓電棍而已,李軍的表情很失望。
“媽的——這玩意你也敢往外掏?留着給小姑娘自慰吧!”我拎着那條黑色棍棍左右看了看,覺得十分掃興,隨手扔了。“滾——”又給他屁股上踹一腳,“下次記得帶把槍,那個過癮點,小癟三,還跟老子裝殺手!”
一男一女聲也沒多吭一句,表情倉皇地閃了人。我們哈哈大笑,關上電梯門,繼續上樓。
到了頂樓,一出電梯間,我們就嚇了一跳——他媽的,這排場,忒大了吧?
非常廣闊的空間,整個頂樓,全是一片金燦燦的,對眼球的衝擊那是太猛烈了。
人民大會堂我去過,但是可以肯定,沒有這個檔次——金色花崗岩的地板,金色波紋板的牆壁,金色閃晶玻璃的柱子,金色天頂,金色的燈光,整個空間,富麗堂皇,美侖美奐。
真的是黃金年代,沒有任何誤差。
裝飾其實都不算什麼,無非有點特色罷了,我們的震撼感關鍵是來源於這個場所的服務檔次。
嗯,從事實上來看,我們還傻不拉嘰地站在門口,並沒有接受服務,應該嚴重缺乏對這個金代檔次的瞭解——但是不然,因爲應場所提供的服務我們一眼就看出來了。
發呆中。
燕瘦環肥,鶯鶯語語,眼前一片波濤洶涌,小白兔滿地亂跳——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藍萱看着我,嘴張得很大,完全喪失了一個淑女的正統儀容,而且她的臉很紅。
一個年輕小夥過來了,手裡端着杯紅酒,身後還帶着兩個黑衣人。“沈書記是嗎?”他微笑着說,“等你好久了,鄙人楚正。”他向我伸出手來。
我們都沒說話,也沒動作。藍萱用手指了指場子裡邊,怔怔地看着那小夥,意示徵詢。
“哦,沒問題吧?”楚正朝身旁環顧一眼,無所謂地說,“無上裝俱樂部嘛,國外很流行的。”
“啊?呵呵——”我終於回過神來,“爲什麼不搞天體營,穿得再少一點,玩得再爽一點,是不是更妙?”
楚正淡淡一笑。“這種事情,個人看法,太放開了,反而不好——距離產生美嘛。”他手裡的酒杯朝我揚了揚,“不過沈書記很有幽默感,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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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正的帶領下,我們從濤天的波浪裡穿過,我目不斜視。因爲藍萱在旁邊惡狠狠地瞪着我,目不轉睛,並且她把食指和中指伸出來,做了個剪刀的形狀,在我眼前不停重複咔嚓的動作。
然後走到大廳中間,大家在一個金色的臺子旁分賓主位置坐了,周圍一圈MM立馬跪下身子,向各人呈上手裡的托盤,盤子裡是擦手用的毛巾。
“可以吸菸嗎?”我摸了摸鼻子——別說,這樣的場合下,我還真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夠,有點小白感。
“請便。”楚正依然微笑,朝我聳了聳肩,樣子很瀟灑。“在這裡,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煙才叨到嘴脣邊,馬上又有MM在我面前跪下來,低着頭,上火。
一口煙吸嗆了,我咳嗽一聲——說實話,我是真沒弄懂,這位跪着的MM是如何做到不擡頭都能點菸的,頭頂上長眼睛了嗎?
太他媽神奇了!
對於這個神奇的場子,小白的絕對不止我一個,現在連藍萱也忍不住好奇,放鬆了對我的監管,我們幾個人四下張望,算是跟藍美眉來前說的一樣,頗長了把見識。
這裡地方確實夠大,給人一種宏偉的感覺,但是除了無數無上裝美女之外,客人倒不見多少,另外還有兩三席,都在大廳中央,跟我們遙遙相對。
“嗯,那邊幾位,沈書記都熟嗎?要不要介紹一下?”楚正搖晃着手裡的高腳杯,看着杯子裡的紅酒,又淡淡地開了腔。“那位是陳導,跟廣電的兩位老總,下來海選的——”
哦,認出來了,大鬍子導演,世界有名的那個。
“還有這邊的齊少,齊副書記的公子——”
“夠了夠了。”我打斷他的話,“說正事吧——”
“說什麼正事?”藍萱一臉鬱悶地打了個岔,“這地方,是談事情的地兒嗎?有這麼亂來的嗎?”
“哦,這位小姐,請你不要誤會。”楚正不動聲色地說,“事實上,到這裡來的客人們,素質都很高,沒有你想象的那種亂來行爲。”
“這是高尚的場合,客人們的身份也都是高貴的。”他說,“讓他們象上帝一樣接受服務,就是這個俱樂部的宗旨。”
我看了看那些人的表情,確實跟我們不太一樣,大家都表現得很安祥,很矜持,很貴族,沒見誰跟個企鵝似的東張西望,有人不經意地投射到我們這臺的目光,還略略帶了點譴責之意,顯然認爲我們這樣大驚小怪,嚴重缺乏素養,缺少見識,他們應當是在含蓄地表示不滿。
是啊,能夠有幸出現在這種場合裡的,應該都是俗稱的社會精英、貴族階層吧?那些亂來的行徑,即使要幹也不會出現在這裡。這個地方帶給客人們的享受,是精神上的心靈上的,比如說面對無上裝美女,大家的感受肯定已經超越俗不可耐的肉慾層次,上升了一個高度——讓我們象上帝一樣活着,蔑視腳下的芸芸衆生,美女?到了這裡,就跟泥巴一樣,跪着吧。
事實我發現這種氣氛的營造,是很能給人成就感的——男人都喜歡對女人的征服,但是誰能同時讓上百個美女跪倒在腳下?我想只有到了這裡,才能夠做到。
嗯,對於女人來說,這樣的享受也一樣——我看藍萱的心理現在應該就慢慢適應,進入了狀態——面對那些跪在腳下的半裸美女,她的樣子,象個高貴無比的女王。
“呃——公安這邊,不管嗎?”魏局突然發了一問,他的樣子驚惶失措,真的有夠老土。顯然這位老公安,一時半會還進入不了貴族狀態。
楚正搖搖頭,似乎很難置信爲什麼會有這種問題的出現。“這不是什麼營業場所,不對外開放,一個私人俱樂部而已。”然後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金色的卡片,朝我們亮亮。“當然,作爲聯誼的會員,大家象徵性地繳點會費就行。”
“這張卡是朋友的。”楚正手指一彈,一位MM膝行上前,他把卡片放在MM高舉的托盤裡。“如果沈書記喜歡這裡的氣氛,拿去玩好了。”
MM把卡捧到我面前,我隨手拿起來看了看。“不便宜吧?”我說。
“一年五十萬的會費。”楚正抿了一口手裡的酒,很隨意地告訴我。
“呵呵,你這不是寒磣我嗎?”我笑,“用不起啊,一年收入才十萬塊,我怎麼玩?”
“嗯,呵呵,瞭解。”楚正瞟我一眼,目光有點尖銳感。“以前也有人跟沈書記說話內容差不多。”他說,“但是事實上,他非常富有。”
“不過那位領導最後還是接受了。”他很直接地說,“這個卡不能轉讓,但是俱樂部可以回收,如果一定要用金錢來衡量價值的話,五百萬——但是從事實上來說,錢是買不到它的。”
“嗯,呵呵,謝謝你的介紹。”我把卡扔了回去,“這是你朋友的東西,還這麼貴,收了吧我叫掠人之美,拿着吧我又不知道怎麼玩,也玩不起。”我說,“還有——你不覺得這樣的地方來得太多,能看不能吃,容易讓男人陽萎嗎?”
我的聲音很高,肆無忌憚,左右幾桌客人目光掃視過來,冷冰冰的,我知道,在他們的感覺裡,我就是個沒文化的流氓無賴。
第二部 第一卷 57 無上裝俱樂部(二)
楚正坐在金色的臺子對面,遙遙注視着我,手裡酒杯慢慢地轉着圈,他的嘴角噙着一絲漫不經意的笑意,眼神優雅,動作迷人,造型很酷。
藍萱湊到我耳邊,跟我噓了一個。“風度啊風度。”她說,“能不能學學人家,多帥。”
“呵呵,是啊是啊。”我大聲笑了一個,“楚先生真的很貴族,我也覺得是這樣,沒說的,挺棒。”
“謝謝。”楚正淡淡一笑,“沈書記也很有性格,傳聞沒有錯。”
“嘿嘿。”我也笑,他這是在罵我呢,聽得出來。“今天到這裡——”
這時候周圍燈光突然暗淡,音樂響起,然後聚光燈打到大廳正中央,一個舞臺漸漸地升上來,看樣子,好象有節目要開始了。
果然,隨着燈光一交錯,音樂節奏大變,就看到一羣少女從臺子上跳起來,扭動身子,狂搖勁舞,人羣最中間,一個先前趴在那裡的美女慢慢站起身來,開始唱起一支流行歌曲。
“純潔的眼眸——憂傷的淚水——千年等待,萬般無奈,我是冰山上的雪蓮,你——”
我和藍萱駭然對望,然後集體爆笑出聲。
這位唱歌的小美女,居然就是電梯間裡我們揍過的——這個並不可笑,可笑的是,丫爲什麼要唱純情的歌曲呢?跟那些服務生MM一樣,裸着上身,顫悠着兩隻不大不小的奶子,唱着淚水雪蓮,也太他媽有行爲藝術的特徵了吧?
“呵呵。”我指着她說,“這是唱的什麼啊?”
楚正疑惑地看着我們。“原來沈老闆不認識她嗎?沒問題,我來介紹一下。”說完他又彈下手指,然後回過頭去,向身後一個黑衣人吩咐了幾句。
音樂暫停,小美女從臺上下來,走到我們桌前,看到我們,她的表情有點吃驚,不過倒也沒象先前那麼尖叫出來。
楚正沒提我們的身份。他朝美女打個響指,“向我們尊貴的客人,介紹一下自己吧。”他的語氣象個國王。
MM把驚訝放下後,也就沒什麼太多的表情,她好象已經忘記了先前的事情,低下頭去說了幾句話,我跟藍萱再次對望一眼——這回輪到我們吃驚了。
“不會吧?”藍美眉似乎覺得不可理喻,“擡起頭來。”她吩咐一句,“讓我再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
MM應聲擡頭仰臉,不帶絲毫躊躇。
嘿嘿,還真是她,開始一直沒發現,原來真人跟鏡頭上就是不太一樣——這位美眉,乃是省電視臺一位相當走紅的主持人,以相貌甜美,笑容迷人以及態度親切著稱。
嗯了,今天她的那些特徵,我們根本沒察覺,光看到她的白眼了,所以沒認出來也是不奇怪的。
“呵呵。”我指着她笑出聲來,“這就是漢江第一美女?不象啊,脫光了一看,怎麼就那麼——秀氣呢?啊——哈哈!”
其實我想說的是,這位美眉的咪咪確實不夠尺寸——目測起來,起碼比穿着衣服的體積少了一多半,可見人靠衣裝這話到她這裡是比較切合實際的。
“哎哎哎——你看她哪兒?”藍美眉不太樂意了,“還有,小沈你丫說話不厚道啊,缺乏男士風度,人家出來跑生活——”
“她跑什麼生活?有什麼風度給她?”我嗤之以鼻,“你問問她自己,跑這來脫衣服是爲了什麼?是來要那玩意的嗎?男人要都給她風度,她不得氣死?”
“走吧走吧,繼續去跳你的鋼管舞,這沒你的事了!”我一揮手,“還有,下次不要隨便人論素質,容易受傷的,懂了嗎?”
MM又看楚正,見他也揚了揚手,這才轉身走人,繼續上臺唱她的純情歌曲。
說句內心話,我非常討厭這種女人,確實已經考慮到自己的風度問題了,否則我想還會忍不住,再給她扇上兩記。
“沈書記說得很對。”楚正突然說,“那位美女心裡其實很高興,不要以爲她會有什麼恥辱感。”他慢條斯理地說,“她在這個會所裡得到了很多。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她都得到了——金錢,名聲,上位的機會,還包括以後的星路前途。”他說,“事實上,想來這個會所工作的女孩,太多了,她是一個幸運者。”
“想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機會在這裡,非常容易得到。”楚正又說,“金代的每一位客人,檔次都不一般,非富即貴——哦對不起,我想這句話有點差異,應該說明的是,想要進入這個會所,僅僅有錢不夠的。”
“是的,是這樣。”我點頭,同意他的說法,“貴族,精英,這個場合裡的客人,每一個都是——包括你,楚先生。”
“謝謝。”楚正看了我一眼,微笑。“也包括你哦,沈先生。”
我們心領神會,相視而笑。
“好吧。”我說,“那麼現在,楚先生可以談談你的想法了嗎?爲什麼要請我來這裡?不會僅僅是跟我聊貴族問題吧?”
“嗯,好的。大家邊吃邊聊。”楚正手一招,幾位MM馬上開始上托盤,他用毛巾擦了下手,“請吧,各位。”
菜餚相當精緻,以野味爲主,可能是考慮到養生吧,口味都比較清淡,酒是紅酒,二十多年的法國原釀XO,味道醇厚,口感舒適。
環境也非常好,絲毫沒有普通娛樂餐飲場所常見的憋悶。空調沒開,因爲不需要,頂樓整整一層就是這個不停旋轉的玻璃大廳,四周窗戶全開着,在三十幾層幾百米的高空裡,氣流在大廳裡穿行,溫度清涼宜人,空氣清新舒爽。
我舉起酒杯,向楚正致意。“咱們老闆今天不在,請代我致意,祝他身體健康,心情愉快,開門大吉,萬事如意!”
“謝謝。”楚正站起身來,很愉快地接受了祝辭。“我也祝願沈老闆——”
音樂再度響起,燈光再次跳動,又一位無上裝美女登上舞臺。
嗯,對的,杯籌交錯,光色陸離,衣香鬢影,玉體橫陳,這就是上流社會,這就貴族生活,這就是領導們的神仙日子。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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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而言,用餐的氣氛還是不錯的。楚正比我大一歲,今年整三十,既然大家都是年輕人,在溝通上就不存在問題,聊得比較隨便,言語也算投機。
在融洽的溝通進行到飯局將終時,楚正終於把話題切入正式,大概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前奏已經弄到位了吧。
聊完省城這兩年的發展後,他話音一轉,開始進軍長川。“從今年開始,你們長川有好幾個大的工程項目要上馬。”他說,“環城高速、競秀長廊、長川江防洪大堤,每一個都是好幾億標的,爭奪很激烈啊。”
“嗯,是的。”我不動聲色地說,“很多單位已經開始做工作了。怎麼,楚兄對這些也有興趣?”
“我對工程沒興趣,也不是做這行的。”他搖搖頭。
“哦,那就好。”我說,“楚兄是資本玩家嘛,買殼上市,股市圈錢,鈔票來得快多了,對這些土木類的看不上眼,很正常。”
“不。”楚正看着我,“沒有興趣,也要去追求,去挑戰,沒有辦法,很讓人痛苦。”他的飯大概已經吃完,又開始擦手。“我是資本玩家沒錯,但是資本對利益的追逐,是無限的,是沒有疆域的,這是資本的原則,也是我的個人原則。”
我皺眉,餐還沒用完,但是我不打算吃了,我也從MM跪送上來的盤子裡拿過毛巾擦了一把嘴。
“我希望沈老闆在以後幾個大的項目上,能關照一下長川的天利集團。當然,那個集團非常有實力,絕對能夠勝任這些工作。”楚正很平靜地說。
我一愣,和藍萱對視一眼,發現她的眼神悚然生驚,原來她也並不清楚,天利的背後,絕不僅僅只有一個陸援朝。
“好啊,沒問題。”我想了一下,然後告訴他,“我一定會關照的,你放心。”
“謝謝。”楚正點點頭,“嗯,請問沈老闆吃過了嗎?我們去那邊,單獨談談?”
“不用。”我說,“這幾位都是自己人,楚兄完全不必介意,就在這裡說吧。”
藍萱突然開心起來,笑逐顏開,看着我的眼神很HAPPY。
楚正凝視我一會,又點點頭,“好吧,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他輕輕地敲敲臺子,“沈老闆這次常委會要開上一個星期,這個期間,可以讓長川市政府搞個一站式招投標方案,報上來讓會議批准。”
“一站式?怎麼理解?”我問他。
“也就是把幾個工程捆綁起來,一攬子計劃,交由中標的一家公司來做,從管理學角度來看,省時有效,便於你們的監管,可以節省成本嘛。”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感覺瞳孔縮緊了。“好啊,這個建議不錯。我會考慮的。”我平靜地說,“不過請你說清楚一點,究竟交給誰來做?天利是嗎?”
楚正笑了笑,沒說話,眼神從我身上游離開去。
“再問一句。”我又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闆的意思?如果是周老闆,他可以自己跟我說,我沈某人一定聽從指揮,下級服從上級嘛。但是如果是你楚先生的話,對不起,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天利有我的股份,只能告訴你這麼多——”
“說這個沒用,你不是我的老闆。”我打斷他的話,“除非你告訴我,周老闆也有股份在裡面,那我倒樂意提供效勞。”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搖搖頭,眼睛看着臺上跳舞的姑娘,不再說話。
“走吧。”我也不想多說,站起身來,招呼藍萱。
“等一等。”楚正向我招招手,“彆着急嘛沈先生,聊聊天,沒問題吧。”
藍萱也拉拉我的衣袖,然後朝那邊努努嘴,意思應該是說多聽聽對方能說點什麼。
我又坐了下來。嗯,想一想,確實沒什麼事情值得着急,反正回去也是閒着,不如看看歌星主播們的大咪咪吧——機會難得,估計沒下回了。
一曲完畢,楚正又回過臉來,他的眼神依然優雅淡然。“沈先生,我聽過一些關於你的傳聞,但我不覺得那是真的,因爲沒有人可以那樣去生活,那麼固執,那麼愚昧。”
“你的行爲意義是什麼呢?告訴我,我幫你分析一下。”他很認真地看着我說,“爲名?爲利?還是榮譽感?”
“首先我們來看一下榮譽這個問題。”他說,“先進工作者?勞模?傑出青年?還是烈士?你想獲得哪一個?”他說,“哦,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措辭,因爲榮譽這玩意,實在不好說,我並不是在諷刺你。事實上,按照你的行爲來看,恕我直言,你沒有獲得榮譽的可能性,一點概率都沒有——如果不造假的話。”
“真的很幽默,不是嗎?”他說。“那麼,你堅持的是什麼?”
我笑起來,“小藍,那個MM是哪個頻道的?咪咪好正點,你說是吧?”
“再說利益。”楚正依然看着我,目不轉睛。“現在是一個什麼時代?利益時代。每個人都在盡力追求利益的最大化,難道你沈先生是一個例外嗎?”
“有人追求金錢,有人追求權力,本質上都是對利益的追逐。”他說,“目的是什麼呢?歸根到底,無非希望生活更好,享受更多,那麼你呢?你的追求是什麼?”
“人生需要品味。爲什麼要讓自己那麼累,那麼寒磣?完全沒必要嘛,瀟灑一點,高貴一點,更有樂趣一點——”
“高貴?”我把視線從MM們身上轉回來,發了一問。“什麼叫高貴?”我不太理解他的措辭。
楚正見我接言,興趣上來了,看樣子他很樂意爲我上一課——名詞解釋,關於什麼叫高貴的問題。
“首先說明一點,我不喜歡用金錢衡量一件事物的價值,那樣很粗俗。”他說,“但是沒有辦法,如果缺少一個度量標準的話,很多東西價值就不好說了,比如要怎樣證明一個人的檔次,還有他的生活品味?”他聳聳肩,“也只能從俗了,利益時代,數字生活,那就從價格談起吧。”
他舉起手腕朝我亮了亮。“這塊表,雅典成吉思汗,四百一十八萬。”然後拿起桌子上的手機,“VERFU,六十五萬;我的外套——”又指指遠處的更衣室,“價值二十五萬,DG品牌;送女朋友的BIRKIN手包,鑲鑽的,一百一十萬……”
魏局和李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件一件地數,表情有點不可思議。
“哇噻!”相信藍美眉儘管有錢,也從來沒聽說過這麼大的範兒,眼睛都直了。她一把挽住了我的胳膊,聲音充滿嚮往,“什麼包包要百多萬?你能送個給我就好了——”
楚正淡淡地聳聳肩,“什麼是品味?這些都是,儘管談錢有點俗,但是衡量——”
“衡量你媽拉個B!呵呵,高貴——”我實在忍受不下他的嘮嘮叨叨,忍很久了。我拿起桌子上一杯果汁潑到他臉上,“老子還以爲你真是個什麼貴族呢,跟你廢了半天的話,純屬浪費表情啊,原來就是一傻B兒子——”
說真的,這傢伙不顯擺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可能有料,這麼費了老半天口舌,沒成想,還就是條垃圾草狗,尾巴沒夾緊,一不小心就把腚給露了出來。
在座的幾位猝不及防,集體跳起身來,姓楚的小子嘴張得很大,不知是羞愧還是憤怒,“你,你——”
“指什麼指?小心我抽你!”我抽出支菸,就着MM上的火吸燃了,眯縫着眼看着楚正。“你丫算什麼啊?不就是有個挖煤的老爹,家裡錢多點,燒包睡不着嗎?錢你家是有剩,可是拜託不要到老子面前指手劃腳談高貴好吧?你還真拿自個當貴族了?我呸!”
“還有,你那什麼博士學位?在澳大利亞花錢買了倆文憑,就算海歸啦?在國外混得好,你還能回來?恕我直言,你他媽就一烏龜!”
楚正一張小白臉漲得通紅,優雅完全消失,“你,你說什麼?”
“烏龜啊!在澳洲讓老外宰傻了?聽不懂中國話?”我中指一彈,把菸頭彈進他面前的茶杯裡。“你要有出息,他媽的苦苦追個離了七八次婚的老女人,大了你一輪,想幹什麼?有戀母情結嗎?我還不怕告訴你,在漢江,一個民工對你老婆身體的瞭解程度,都有可能超過你!”
旁邊幾桌人集體站起身來,舞臺上的表演也中止了,所有人都愣在那裡,傻不愣登地站着看着,視線盯在我臉上,劇寒無比。
“當然,找個老女人,好處是有的,所以你能幹上市公司的高管啊。不過也別談什麼資本運作了好吧,你他媽有本事的話,怎麼不在境外玩股,圈外國人的錢?你也就能魚肉魚肉咱們國家的老百姓,還得藉着你這烏龜身份,沒這身份墊着,你去吃屎吧,你比哪個股民聰明?”
“所以啊,別裝貴族了,你這一家子,我送你四個字——男盜女娼,這個合適你!”
小白臉明顯暈了頭,狂怒之下,暴跳起來,衝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領,他一身都在顫抖。
“幹什麼?嘿嘿——”我推了推墨鏡,“放開手,我數一二三,你就會受傷,信不信?一、二——”
放下了。
“嗯,對的,小烏龜,真聽話。”我讚了他一個,然後把桌子上的電話煙盒火機什麼的揣進兜裡,“走吧小藍,節目看完了,還呆這幹嘛?你也想上臺表演一個?”
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目光裡,我大搖大擺地朝門那方向走過去,然後停下腳步,因爲看見外頭又涌進一大幫子人。
看樣子是這場子的保安,一個個表情猙獰,面色不善,氣勢洶洶地合圍上前。我身後兩位便衣趕緊擋到我身前,又亮出派司來,不過兩人嘴裡的警察字眼喊得沒什麼力道,估計心裡沒底。
果然,爲首的領導狀保安輕蔑地瞟了一眼證件,冷冷地說,“公安了不起嗎?公安廳的王廳長,知道吧?昨兒還在兒這喝茶——”
“是嗎?”我仰天大笑,“好嘛好嘛,趕緊地,通知王廳過來,老子正想問問他,這是個什麼場子,他是幹什麼吃的,省裡的公安,是不是都瞎了!”我手指在場子裡劃了一圈,“還貴族俱樂部,還無上裝會所,呸!就一淫窩,老子抄了你們!媽拉個巴子,讓你們褲子都穿不上!”
“打電話,一起打!”我喝了一聲,“你找王廳長,老子調部隊,預備——開始!”
……………………
PS:近段爆發,每天六千,跟書的兄弟們請注意章節,別漏訂了,呵呵……謝謝!
第二部 第一卷 58 處,是用來破的!!
魏局和李軍在我身旁站着,保持一個標準的警戒姿勢,兩把槍都扯了出來,一前一後,指着那羣張口結舌的SB們,然後我擡起手,開始慢條斯理地講起電話來,“喂,喂,古司令員嗎?我小沈,這裡有情況,發現成規模成組織的黑社會團伙,正在搞集體淫亂!還拒捕!給我來幾營人馬,抄傢伙滅了丫!什麼?位置?嗯,不太清楚——找我手機信號?好的好的——”
場子裡猛然騷亂,無數女人齊聲尖叫,然後兩個面如土色的領導狀男人匆匆閃過面前,後頭還跟着一羣小妞,跑得奶子一顛一顛地。我把電話隨手一扔,一把抓過魏局的手槍,呯地一聲朝天開上一個。“站住!媽的!誰敢動一動,老子斃了他!”
!!!!!!!!!!!!!!!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猛然石化。
一幫保安們也集體白癡了,眼睛瞅着我,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保安頭子嘴張得大大的,好久才閉上,“這位領導,這位領導,請問您是——”
“哼哼。”我冷笑,“老子什麼人,你們去打聽打聽!欽點翰林!天子門生!京城裡的黑社會,也得躲着咱走,你們算什麼?看老子今天糾風按察,玩個先斬後揍的花樣,K死這幫淫賊先!”
那兩個男人身子簌簌亂抖,在我面前跪下了,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他們的話說得語無倫次。“沈——沈書記,對,對不起,讓我們走吧,我們不是這裡的會員,也就是上來看看湊個熱鬧,第一次來,第一次來,真的,原諒一次,原諒一次——”
“哈哈,原來你們認識我啊?”我得意洋洋地笑,“開始還跟老子裝B——”
再轉臉一看,幾個小妞五體投地,拜伏在腳下,眼前肉體還真他媽橫陳了一片,光溜溜的身子趴成一堆,中間就有那個所謂的漢江第一美女主播,手死死抱着腦袋,翻起了白眼,似乎馬上就要暈過去。
我環顧四周,哈哈大笑,又是一槍,呯!
“還有你!姓楚的小烏龜!不許發抖!姿勢跪端正——部隊馬上就到,準備坐裝甲車吧,你們真走運,可以開開眼界了,哈哈!”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黑社會!”保安頭子終於吃不住勁,好象馬上就要哭出來,“沈書記沈書記,別弄得這麼大風大雨的好不好,我們沒得罪你啊——要不,讓客人們先走,我們跟您談,您有什麼指示,好說啊,談一談,談一談——”
“談你媽B!”我擡手賞了他一耳光,“你有資格跟老子談嗎?撒泡尿照照吧!”
有人真的尿了褲子。
跪在面前的倆領導中,肥肥胖胖的那個,好象就是什麼廣電的老總,又一聲槍響過後,他的身子抖得越發劇烈,腳下地板居然溼了。
“啊——不會吧?這麼噁心?不會嚇死吧?”我大爲掃興,聞到尿騷味,覺得很不好玩了,於是擡起腿來,在他肥肥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趁老子現在心情不錯,滾蛋吧!別在這裡現眼了——你們這慫樣,丟了組織的臉!”
“滾滾滾——都滾!”李軍也顫着聲音跟着吼,“沒聽見嗎?沈書記讓你們滾!”
嘿嘿,這小子,心裡還是沒譜啊,應該是怕我們下不來這臺。
這句話一說完,場子裡終於雞飛狗跳,男人女人們慌慌張張地連滾帶爬,擠到門口,爭先恐後地往外鑽,誰都不讓誰,生怕自己跑得不快,讓部隊給逮起來,什麼風度氣質都不見了。
看着這幫傻鳥,我吹吹槍口,鄙視地笑笑,然後把槍扔還給魏局。“算了不帶他們玩了,過足癮了,咱們這就閃人吧!”
藍萱彎腰揀起我的手機,遞了上來,眼睛撲閃撲閃地仰視我,表情充滿崇拜。
“嗯,領導,那個部隊怎麼辦?”保安們緊緊跟在後頭,保安頭子躬身陪着笑臉,跟個孫子似的。“您可千萬高擡貴手啊,有什麼條件,好商量——”
“你們還真以爲自己牛,是恐怖分子,值得部隊動一動?”我摸摸鼻子,又樂了,“裝甲車開起來不要油嗎?現在油這麼貴,你掏錢啊?逗你們玩呢——這都聽不出來,真他媽一幫SB!”
保安頭子猛地停下腳步,眼睛大睜,“你——”
“怎麼啦?不服氣?又想練練?”我笑嘻嘻地說,“部隊開過來,你還得給老子補貼個油料錢,很貴哦,我怕你們出不起——不信試試?”
保安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不知所云,全體SB。
我輕蔑地點了點面前衣冠不整狼狽奔逃的男男女女,“這裡不是合法場所嗎?他們怕個什麼勁兒?爲什麼要跑?男盜女娼,賤人德性,還裝貴族,裝精英,還敢跟老子顯擺——”我一口口水噴到前臺黃金年代那幾個斗大的金字上,“全他媽垃圾!每個都是!”
回去的路上,四個人跟吃錯了什麼藥一樣,狂笑不止,直笑了一路,車都快給弄顫起來,連素來嚴肅的公安局長也不能倖免。
“沈書記,服了你,膽色夠牛的啊。”老魏從前排副駕位置上探頭過來,笑呵呵地看着我,“這場子掃的,真他媽痛快!”
嘿,局長說話也跟着流氓了!被我傳染了!
“是啊是啊,我都在琢磨咱們怎麼出去呢,那什麼地方啊,裡邊都是些什麼人啊,一般人到那裡,動都不敢多動一個……”李軍也把頭回過來,搶着說了一句。魏局給他額頭拍上一記,“開你的車,亂看什麼!小心出事!”
“他可不是一般人!哈哈!”藍萱笑得打跌,身子都坐不穩了,直往我懷裡滾,“說真的小沈,你他媽太可愛了,跟那幫有錢人比派頭——”
“我沒錢,也沒派頭。”我摘下墨鏡,吹了吹又戴上,然後長嘆一口氣。“寒磣啊——手上這塊表,六百塊,戴了三四年;一身衣服都是沒品牌的,難怪人家美女看不起,罵咱農民,一塊擠個電梯都嫌髒;還有手機,一千多,還是打折下來的,上次人家送個電話給我,說是值個幾萬塊,嚇得咱又不敢接,這日子過的,真他媽沒品味!”
“可是沈書記,如果你接了人家東西,今天說話就不能這麼大聲音了吧?呵呵,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啊,說老實話,我敬佩你。”老魏看着我,樣子倒是真顯着幾分敬佩。“我沒見過象你這樣的領導,從來沒有,說真的。”
“你這馬屁拍得不好,魏局!這是罵他不會當官呢!”藍萱趴到我懷裡,支着腦袋認真地凝視我,“小沈同志是不太能幹,不懂得混社會,錢也不會撈,盡幹些得罪人的事——”
“哎哎哎幹什麼?離我遠點。”我把美眉的身子一撥拉,“別趴我身上,我就一沒錢農民,還喜歡得罪人,找能送你鑽石包包的哥們去,有錢有面子,出手就是百多萬,一個包,我的天——”
“喲嗬,還記着那句話,在生我氣哪?”藍萱不由分說,一把抱緊我的腰,然後仰臉說,“開個玩笑也當真?你真要送那玩意,我也不敢要呢,誰敢拎到街上到處走?那不是找不自在嗎?”
“錢我有,比你多得多,不希罕你送什麼。”她說,“我想你送我的,是這個。”她的手輕輕擡起,在胸口按了按。
我凝視了她好一會。美眉的頭低了下去,臉有點紅,“嗯,是的。”她的聲音也莫名其妙地羞澀起來,“看着人家幹嘛?我說的是真的——”
“呵呵。”我捏着下巴,笑了一個,“我在想,你要去剛纔那個會所發展,肯定能火一把,我保證!”
藍萱愕然擡頭,就看到無恥的YY視線正停留在她高聳的胸部,柔情蜜意立馬消失,杏眼圓睜,大怒。
“你他媽——還是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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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了一陣子,我按住藍萱的手。“算了別吵了。”我說,“我得考慮考慮,下面怎麼辦,你們應該能看出來,形勢很不樂觀,咱們是山窮水盡了啊。”
“是啊。”魏局接上一句,“咱們上省城,是來搞協調做工作的,今天這事一弄,痛快是痛快,不過事情好象也搞砸了。”
“嗯。”我說,“砸個場子其實不算什麼,關鍵問題在於,周老闆的態度已經很明確,老子不買他的帳,他肯定沒好果子給咱吃,明天那會,開不開都一回事,沒意義啊。”
老魏苦笑。“往後咱們長川,跟省裡這關係怎麼處啊?”
“有咱在,你怕什麼?”我一瞪眼,“不帶他玩還不行嗎?老子脾氣上來了,不跟他處,弄破它!”
放雖說得這麼豪氣干雲,心裡還是有點猶豫的。我又沉吟一會兒後,讓李軍把車停下,然後走到路邊給上官儀撥個電話。是的,目前情況已經非常清楚,如果不能把自己跟那些老大們的利益綁到一塊,我想在這兒得到什麼,完全是癡人說夢,沒有任何可能,所以必須得到中央支持,這也是我最後一面盾牌。
上官儀很快接上了。
長川遇到的困難局面,以前就向她彙報過,什麼情況她都清楚,我又把今天得到的有關利益的這些信息告訴她,我想她能理解這些東西的含義,還有我們的處境。
“明天的常委會,我不想開了。”我說,“沒有意義,結果我清楚,好不了。”
上官儀考慮了很久。“不行,你談的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的東西,沒有任何證據,怎麼能用猜疑作爲藉口拒絕參加會議呢?那是什麼情況?”她說,“長川是漢江省轄的一個有效行政管理區域,處於省委全面領導之下,中央支持你的工作,但是絕不可能越位去幹涉和指揮具體的政治運作,因爲那是你們長川市委和漢江省委的工作內容,所以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都必須讓省委支持你,否則的話——
“無條件的嗎?”我打斷她的長篇大論。“如果前提是我必須低頭妥協,成爲人家門下走狗,爲他們謀取私利,任用他們的私人,也應該接受嗎?”
上官儀笑起來。“所以啊,需要你的政治智慧,怎樣去保持平衡。比如說難得糊塗這句話,它的道理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當然不是說你應該笨,而是說在政治上,圓滑世故的態度和老練的手腕有些時候很重要,各種關係的角逐中,如何避免對大多數人利益的傷害——”
“我知道你要說這個,這話題咱們聊過的。”我摸了摸鼻子,感覺有點鬱悶。“應該這是一個互動遊戲啊,問題就是他們怎麼就沒考慮過糊塗一下?”
“本來今天跟我提項目的時候,我還想着拖一拖,跟他糊塗糊塗,可是沒用啊,人家頂上來逼着表態啊,你也知道的,這些人爲了利益兩個字,什麼法子都想得出。那點小智慧,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上官儀沒說話。
“我跟你說過,儀姐。”我說,“漢江已經不是可以講智慧講平衡的地方了,那些人什麼都不會講,就希望我妥協下來,進入他們的圈子,跟他們穿同一條褲子,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你找林生同志談一談,現在就去。”上官儀打斷了我的話,不容置辯地說,“必要的妥協,雙方都需要,對於你,對於他,都是這樣。”她說,“相信他也會考慮中央的意見,也會拿出一個妥協的態度來,長川不是某一個人的長川,漢江同樣也不會是某一個人的漢江——”
“好吧,我試試。”我無可奈何地說。因爲知道她這個態度是我無法改變的,還知道她的這些話都是無經正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甚至她沒說出來的那一部分我也知道,就是政治上任周系依然堅挺無比,沒有任何傾頹的跡象——所以,她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也知道。
開始不想打這電話的,但是明天的會議上,老子孤掌難鳴,會發生點什麼事情,我這心裡可是一點底都沒有,所以我得先給上頭打支預防針,可別到時候出了狀況全賴我一個。
“嗯,儀姐。”我說,“明天常委會,我怕出問題——”
“你也會怕嗎?”上官儀笑起來,“不會的,不用擔心,你是中候補,還兼着中紀委委員,你怕什麼?”她安慰我說,“他這個人我瞭解,沒你那麼有性格,鋌而走險的事情,我可以保證,他不敢幹。”
“哦,好吧,相信你的判斷。”我說,“還有,謝謝你的誇獎,儀姐。”
“我是在誇你嗎?”她又笑,“你可真會自我陶醉。”
“嘿嘿,我還以爲——”
“嗯,你多當點心,我也不想你有事。”她的聲音輕下來,“我會——關注你的,象以前一樣。”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有點溫暖,還有點甜蜜,說完這句,那頭就沉默下來,我以爲她掛了機,喂喂幾聲,沒有反應。再等了片刻後,她才嗯上一個,然後什麼也沒多說,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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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車裡,給朱秘書長去個電話,讓他聯繫省委辦公廳,說我要求連夜求見周書記,請求安排。十分鐘後,辦公廳直接回電到我車載電話上,告訴我說周書記有時間,我可以去見他。
於是調了個頭,直奔省委大院,在武警守衛的院子門口,我們等了一會兒,直到看見辦公廳秘書處的盛處長,他是來接我的。
“沈書記你好。”盛處笑容可掬,非常客氣地招呼了一個,“周書記在等你呢,請吧。”
於是我上了盛處的車,隨着他一塊進入這塊漢江最高層政治家們的棲息地。
第二部 第一卷 59 漢江第一流氓書記
省委家屬大院,真他媽的大,象個超級園林,山水樓臺什麼的都有。周老闆的官邸座落在園林最神秘的深處,跟他本人在江湖所處位置完全相仿,互爲呼應。嗯,應該說這位封疆大吏的住所,作爲其下屬的市委書記,居然以前從來沒來過,估計也是咱們國家政治場裡的一個異數吧。
車在綠樹成行的林蔭道上不徐不疾地行駛了十分鐘左右,跟着路左轉右轉,最後在一處小湖泊邊的院落前緩緩停下。“到了,請下車,沈書記。”盛處回頭招呼我一聲。
然後他在前邊帶路,我跟着往裡走,穿過圓圓的月亮形拱門,進入到這個整潔幽靜的院子裡。只見一幢三層的小樓前,左邊一片葡萄架,下面有兩三臺樣式古樸的石頭桌子,旁邊散落幾把藤椅木凳,中間一條長長的花壇間隔着,院子右邊就顯得空曠了許多,一株合抱粗的大樹參天而立,枝葉繁茂,亭亭如蓋,樹上甚至還垂下一隻鞦韆,在月光下悠悠然然地隨風輕蕩。
此刻院子裡燈火闌珊,寂寂希聲,沒看見人,只感覺四周有點清冷,夏蟲營營織織,更襯出一股靜謐幽深的味道來。
“噓——”前面的盛處突然停下腳步,然後迴轉臉來,手指放到嘴脣上,示意我安靜,他的表情很緊張,嚇我一跳,以爲他碰到鬼了。
我有點納悶,事實上,我一聲都沒吭啊。
盛處手又點點我,然後朝邊上努努嘴,一臉神秘兮兮的。
然後我往那邊瞧,就看見在重重的樹蔭裡,在明朗的月光下,在葡萄架的倒影中,有個小仙女,真的,也許是給這環境弄的吧,當時一下就讓我想起仙子精靈那什麼的了。
聽見鋼琴聲響起來,叮叮咚咚地,聲音不大,但是很優雅。然後小仙女登場了,玲瓏的身影,雪白的長裙,在音樂聲裡赤着腳飄然而出,在月光下曼聲輕誦。
吟的那叫英文。
“I saw, in gradual vision through my tears,
The sweet, sad years, the melancholy years,
Those of my own life, who by turns had flung,
A shadow across me. Straightway I was ware,
So weeping, how a mystic Shape did move,
Behind me, and drew me backward by the hair,
And a voice said in mastery, while I strove——
Guess now who holds thee—— Death,“ I said. But, there,
The silver answer rang —— “Not Death, but love!”
月光斑斑駁駁,透過樹葉,灑落在女孩臉上,光和影的交錯中,眼神寂寞如水,憂鬱傷感,如描似畫的臉龐上,有着一絲其名的淚痕。
我愣了,真的愣住了,突然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古老遙遠的記憶,讓我有種身在夢中的感覺,嗯,確實——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啊。
最後一句吟誦完畢,琴聲停止,女孩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歡笑,聲音象銀鈴一樣清脆爽朗,在風中傳得很遠,她的笑容燦爛明媚,就象月光那樣,沒有瑕疵,沒有傷痕。
我從夢裡醒過來了。
“VERY GOOD!”我鼓起掌來,大讚一個。“BEAUTIFUL!”
聲音弄得挺大,頓時打破了小院裡的靜謐。
盛處呆頭呆腦地看着我,目光不知所云,他的神情很恐懼,真的。
“很美嘛。”我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納悶地問,“怎麼啦,傻了?你不覺得應該喝個彩嗎?你的風度呢?”
“你是幹什麼的?怎麼進這裡來了?”女孩也看見我了。她轉過臉來,質問了一個,聲音有點詫異,還有點惱怒,大概是覺得自己的逸興詩情被我無端打斷了吧。
“哦,小姑娘,你好。”我隨手朝天上指指,告訴她,“這麼好的月亮,良辰美景啊,可不能辜負是吧?”我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所以嘛,我到處溜噠溜噠——”
“這人是誰?!”女孩惱火了,指着我又大聲問盛處。“是你帶來的嗎?”話裡指責的意思很明顯。
秘書處長大概覺得自己挺倒黴,他埋怨地瞪我一眼,然後結結巴巴地解釋,“呃,這位是,沈書記,是來有事的——”
“哦?書記?有事的?”女孩冷冷一笑,視線斜斜地瞟過來,“那就辦你的事去吧,要你在這鼓什麼掌?”她的表情很輕蔑,“我念的什麼,你們這些人,能聽懂嗎?”
“嗯,那也是。”我摸摸鼻子,微笑,覺得小姑娘這態度挺有意思的。“不過,我倒覺得以你這年齡,念這個不合適啊。”我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是應該都在玩RIP玩嘻哈的嗎?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太老太古典,你能理解嗎?”
女孩也愣了一下,轉臉過來上下打量我一眼。“嗯?”她的樣子有點好奇,“你聽懂了?”
我笑笑。
“我看見,那歡樂的歲月、哀傷的歲月,我自己的年華,把一片片黑影連接着掠過我的身。我哭了,緊接着,我就覺察背後正有個神秘的黑影在移動,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發,往後拉,還有一聲吆喝(我只是在掙扎):“這回是誰逮住你?猜!”
女孩眉尖微蹙,看着我,樣子有點疑惑,然後慢慢地微笑起來。
繼續向下。
“‘死。’我答話。聽哪,那銀鈴似的迴音——”
“不是死,是愛!”最後一句,女孩跟着我一塊大聲念出來,然後很開心地咯咯嬌笑,身子前仰後合,聲音真就象銀鈴在風裡搖響。
她看着我,起碼笑了一分鐘,然後突然回頭喊了一句。“外公——”
我嚇一跳。“別叫外公,我可當不起,叫老——”
鋼琴聲重又響起,四周燈光大亮,有人在後邊鼓起掌來。
我轉臉一瞧——哇,周老闆。仰靠在院子角落一個搖椅上,神色平和,面帶微笑,樣子果真是個慈祥的老外公。
我在心裡嘀咕了一下,坐那黑角落幹嘛?敢情守這打我埋伏啊?
“小沈書記,才子啊。”周老闆遙遙看着我,撫掌微笑,淡淡地說,“果然博聞強記,不錯,不錯。”
女孩扭頭瞟我一眼,然後提着裙子下襬,笑吟吟地奔跑過去,一把抱住老外公的脖子,撒起嬌來。“我念得不好嗎?外公怎麼只說他啊?”
“哦,對對對,琬兒的詩,當然念得更好,都忘記誇你了,是外公不對,呵呵。”老周趕緊賠個不是,呵呵直笑,半點封疆大吏的氣概都沒有了。
我搔搔腦袋,這才知道,剛纔竟然是跟咱漢江省首席小公主對了一詩。
嗯,這位小公主,我聽說過。柳琬兒,周氏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家族寶貝,那是顆真正的寶貝夜明珠啊,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到手裡怕摔了,難怪先前盛處那麼緊張,要是讓她不高興起來,可就是個大大的麻煩事。
我走上前去,跟老周打了聲招呼。
“嗯,坐吧。”老闆指指面前的椅子,“等你有一會了。”他淡淡地說,“我也在考慮,你應該會來的。”
我笑了笑,聳聳肩。“我想老闆你應該還清楚一點,我本來不想來的,這是沒辦法。”
“明天的會,我不想參加了,想來向您說明這一點。”我又說,“九個常委,我只有一票,我沒有決定任何事物的權力,因爲所有東西都是我無法改變的,對於我來說,這種會議沒有意義。”
“是嗎,小沈書記?”老周的樣子非常平靜,“那你上省城是來做什麼的?”
“這是一次錯誤的行爲。”我很直接地說,“我以爲可以改變什麼,但是我承認,我弄錯了。”
老周擡起眼,看着我微笑,“作爲一箇中央指定的省委常委,省委召開會議,你卻拒絕參加,那是什麼意思?”
“不用猜啞謎了吧,老闆?”我站起身來,不耐煩地揮揮手,“具體情況咱們心知肚明,這裡也不是會議現場,沒必要弄得那麼假,拐彎抹角地,有什麼意思?”
“我馬上就回長川,然後向中央呈遞報告——關於長川遭受的政治打擊。”我說,“讓上層派個工作組下來,考察情況,協調關係,他們會知道的,我們已經盡了力。”
說完這句,我擡起腿來,就要走人。
“小沈同志,不要那麼大情緒,工作嘛,慢慢談。”老周搖搖手,“關係是可以磨合的,但是需要拿出好的態度來。”他慢條斯理地說,“明天的會議上,我會支持你。”
“哦?是嗎?您的真心話?”我停下腳步,好奇地問了一個,“是不是又有條件讓我答應?”我說,“如果這樣的話,那您還是別帶我玩了,放我一馬吧,我寧可回去寫報告。”
老周凝視了我一會。“坐下。”他又指那椅子。然後停頓片刻,點了點我,“小沈書記——還是太年輕啊。”
突然咭地一聲,琬兒輕笑起來,這丫頭剛纔一直趴在她外公的肩後,眼睛骨溜溜地,在我和老周臉上轉來轉去,這時候好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知道你是誰了。”她指着我的鼻子,“沈宜修,是吧?”
“哦?”我說,“正是敝人,怎麼啦小姑娘?敢情你也是我粉絲?”
“粉絲?你這人也太臭美了吧?”琬兒格格直笑,“這幾天,好多人在罵你呢,聽都聽熟了,漢江第一流氓書記——”
“嗯,小丫頭懂什麼,亂講話。”老周擡手輕輕拍了拍孫女的手臂,不過沒聽出他聲音裡有什麼責備的意思。
“人家是這麼說的嘛——”琬兒噘嘴。
“呵呵,沒關係。”我笑起來,“只不過他們罵得還不夠得位,瞧不起人啊這是。要說咱這成色,別說漢江,就是全中國也是獨一份,連個盜版的都沒有,誰敢啊?哈哈!”
“本來不太象,這麼一說就是那麼回事了。”琬兒歪着腦袋,很有樂趣地打量我,“不過,你還挺有文化的嘛,嗯,流氓有文化,誰見了都怕——說的是不是你啊?”
老周皺了皺眉頭,“女孩子家,說這些不合適。”他朝院子裡指了指,“我跟小沈書記談話,你回房間去吧。”
“一點都不好玩。”小姑娘撇撇嘴,鬆開外公的胳膊,站起身來就走。經過我身邊時,突然側臉衝我說了句話,“到這來的人都沒勁,跟哈巴狗似的,就你這人還有點意思,挺好玩的——”
我哈哈大笑。“講得真好!嗯,小妹妹,我看你也挺有意思,這樣吧,有機會來長川,記得找我玩兒!”
“一定一定!就這麼辦——”琬兒也笑起來,還想往下說,老周咳嗽了一聲,她擡頭看看外公的眼神,吐了吐舌頭,趕緊跑開了。
第二部 第一卷 60 不是死,是愛!
我和老周面對面地坐着,都扭過頭去,看着小姑娘提着長裙,打着赤腳,蹦蹦跳跳地進了小樓,跟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快樂小天使似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我們又一塊迴轉臉,靜靜地對上了。周老闆的嘴角,噙着一抹慈愛的笑意,不過我想那不是給我的,他能夠賜予我的東西,從理論上講,應該不包括慈愛。
“明天的會議,你必須參加。”果然,老周的聲音非常嚴肅,甚至可以說,是嚴厲。“漢江不能出現分裂,那是不允許的,這個政治責任,你負不起。”
“我同意您的看法,分裂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允許的。”我毫不猶豫地接言,“但是不用給我戴政治帽子,我想目前這種現狀,應該負責任的,絕不僅僅是某一方,某一個人。”我冷冷地說,“您也必須拿出態度來,負起責任來,否則這種現狀將會持續下去,開什麼會都解決不了問題。”
“如果沒有平衡的法子,要麼我下課,要麼您下,看起來是這樣。”我攤攤手,表示遺憾,“不過中間那條道,不太好找哦。”
沉默了。
我推推鼻樑上的眼鏡,抻抻腰,鬆馳一下身子,然後也在椅子上靠下。
四周依然安靜,月光清朗,普照一片。風沿着院子前的湖泊水面吹進來,溼潤溫爽,拂面生涼,遠遠近近樹林子裡的蟲鳴聲隨風而至,營營織織,悉悉索索。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很美。
突然聽到車行粼粼,有發動機低沉的聲音,由遠而近,打破了靜寂,然後吱地一聲輕響,在院外停下來。
開關門,腳步聲,有人下車了。
轉過臉去,就看見一個女人,下頜微揚,昂首挺胸,旁若無人地走進院子來,她的樣子高傲冷豔,漂亮,而且有氣質。
美女在月亮門前頓住了身子,環首四顧,好象在找人,目光在院子裡轉了個圈,停留到我身上,然後她毫不猶豫,朝這方向徑直走過來,高跟鞋底踏着大理石地面,發出連串的託託脆響,一聲聲向我逼近。
最後,她在我面前站定,低下頭來,冷冷地瞧了我好一會。
“你——就是沈宜修嗎?”
“啊?是我啊,怎麼啦?”我擡起眼來,納悶中。原來真是在找我,而且看起來是要找麻煩的,可我不認識她啊。“找人居然找這來了,你可真夠牛的。”我說。
“出來。”她好象不願跟我多說。“我有話問你。”
我看了一眼老周,老傢伙居然閉上眼睛養起神來,手在躺椅扶手上一敲一敲的,不緊不慢,神態很悠然,好象他沒準備摻合這事裡邊來。
我站起身,撣撣衣服,手把頭髮往後一抹。“出去就出去。”我嘀咕了一句,“還怕你打我嗎?”
然後就跟着這女的走出葡萄架下,來到院子中央,她返過身來,眼睛直視着我,目光中有怒火燃燒,好象真要打人一樣。“你這個流氓——”
然後她恨恨的聲音被打斷了,我又聽見後邊小樓裡木樓梯被呯呯嘭嘭地踩得山響,有人從屋裡衝出來。
“媽媽——”先前那個小姑娘,琬兒,興高采烈地撲上前來。
我汗了一個,原來面前這位衣着得體氣質不俗的美人,果然就是周老闆的女兒周芷韻,省城某證券公司老總——如果說她女兒琬兒是小公主,那麼周總應該就是漢江在職正印的固倫長公主了。
周總的名頭在漢江上層那是相當響亮,長盛不衰。我不但有聽說過,還知道很多關於她生活方面的話題,當然,一些冷門內幕消息的獲得,有藍萱的成績在裡邊,她對這位長公主,可以說非常瞭解。只不過周芷韻人長得怎麼樣她沒說,就告訴我年齡大概已經奔四,所以我在思維裡理所當然地把她歸類到老女人屬。嗯,卻沒想過,看上去居然還這麼年輕,也就三十出頭一美少婦的樣子,搞得老子差點誤會,還以爲又是老周的什麼——呃,邪惡了。
“別鬧。”周芷韻伸出手來,架住女兒的胳膊,躲開她一個熱烈的擁抱。“今天的鋼琴課上了嗎?”
“沒上完。”琬兒笑嘻嘻地指着我,“讓他給打斷了。”
長公主面色一寒,臉轉了過來。“沈宜修,你什麼意思?”
“意思?”我摸摸鼻子,“沒別的意思啊,就是來你家做客的,我怎麼知道她在練鋼琴?”
周芷韻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後一擺手。“琬兒,回去,大人在說話呢,這沒你的事。”她說,“再去練練小提琴。昨天的卡西主題曲,第二小節你錯了幾個音,還有,韻律和感情也不對。”
琬兒噘起了嘴,“真討厭。”她抱怨說,“那個味道老是出不來。”
“告訴過你琴譜要記牢,多練習,熟練生巧嘛——”
“哼哼。”我冷笑一聲,撇了撇嘴,“想必小時候,周姐姐也是這麼練琴的?我想那個什麼韻律感情,你自己也拉不出吧?還這麼誤導女兒,可笑啊可笑。”
母女倆同時瞪着我,都惱火了。“沈宜修,你——”異口同聲地嬌叱。
“是啊,我說錯了嗎?”我聳聳肩。“這是一首什麼樣的曲子,要我說明嗎?”
“電影魂歸離恨天,由著名小說呼嘯山莊改編而來。在英格蘭約克郡的荒原上,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從山盟海誓到背叛復仇,愛恨纏綿至死方休。病重的女主角卡西希望看到心上人最後一眼,卻不能如願以償,最後在她不愛卻愛着她的男人懷中斷氣,背景音樂的小提琴伴奏,就是這首亞佛雷紐曼作曲的卡西主題曲。”我說,“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哀婉悽慘,絕世的悲劇之戀。”
“作爲一個生活甜蜜,不識憂愁滋味的小姑娘,她能理解嗎?什麼叫悽慘,什麼叫悲哀,什麼叫痛苦,什麼叫絕望?什麼叫生死茫茫,天人永隔?”我指了指琬兒,“我看再怎麼熟讀曲譜瘋狂練習都沒有用,因爲愛情悲劇的內涵,以她的年齡和閱歷,沒法懂。”
母女倆對望一眼,目光裡有點驚訝的意思。
“是啊。”我得意洋洋地說,“還包括你,周姐姐,你也一樣,恕我直言,這些東西你也不懂。”
周芷韻愣了一下,沒說話。
“你看見了嗎?”琬兒突然笑起來,拉拉媽媽的衣服,“這個人很有意思的——”
“嗯,沈宜修——我覺得你說得不對。”她又說,“雖然你講的悲慘什麼我確實沒經歷過,但是不代表不能理解,比如說卡絲,在愛情中死去,其實她很幸福,生命一點也不空洞——”
“Not Death, but love!”
“不是死,是愛!”
我和小姑娘又同時喊上一句,然後我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是我說錯了話,琬兒還是很聰明的,呃,不過你這年齡,還在上中學吧?談愛情,是不是早了點?”
然後看見小姑娘的神情突然冷淡下來,眼睛望着我身後,抿上小嘴,不再說話。
我一愣,一回頭,又看見那個SB小子——楚正,從月亮門裡穿進來了,丫換了身馬甲,衣着依然光鮮,樣子還是很瀟灑。他進來的時候,不經意地瞟我一眼,眼神中充滿恨意,好象想撕了我一樣。
周芷韻雙手環胸,佇立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我和琬兒,一言不發。
哦?呵呵,瞧這情形,原來小烏龜是跟在長公主屁股後頭,想到我這找回先頭場子的好象?
嗯了,這地兒纔是他的真正主場,我想到了老闆面前,可不敢那麼放肆了。一是沒帶傢伙,二是就算帶了也不敢使——我還想多活幾年哪。
不過小烏龜倒也沒直接衝我發飆,從我身邊飄然而過,眼也不斜,就跟沒看到我一樣。他走向柳琬兒,然後堆起滿面的笑容來,英俊的臉龐和藹可親。
“小琬,看叔叔給你帶什麼來了……”
我好奇地一伸腦袋,才發現丫身後還有個大盒子。
“噹噹噹當——”楚正把盒子亮出來,打開。“我幫你找了好久。”他的聲音很興奮,“昨兒在蘇黎世拍來的,帕格尼尼用過的,大師啊——”
月光下,紫色天鵝絨襯底上,一把造型古樸典雅的小提琴躺在裡面,幽幽地反着光。
呃,這一回,看上去倒是真的挺貴族了——媽的,有派頭,估計得好幾十萬美金吧。
琬兒接過盒子來,前後看了一眼。
然後,她把琴取出來了,撥了撥琴絃。
楚正託着琴盒,臉上洋溢着相當貴族的微笑,一隻手伸過去指指點點。“小婉你看這裡,還有大師的簽名呢,絕版啊,世界上可只有——”
嘭的一聲巨響,三個大人一塊跳了起來。
琬兒好象做了一個橫掃千軍的動作,那把琴在她手上,在我們的視線裡,帶着風聲掠過去,然後砸中旁邊的大樹,變成幾截——斷了。
啊!!!!!!!!!!!!!
我和楚正一樣,捂住了眼睛,我們不敢相信。
絕版啊!大師啊!帕格尼尼啊!簽名啊!世界N把之一啊!幾十萬美金啊!!!
碎了。
“幹什麼?!”周芷韻和楚正同時尖叫起來,然後小烏龜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從地上捧起神器寶貝的殘骸,好象還試了試能不能連起來,他的樣子欲哭無淚。
琬兒若無其事地站着看着,直到楚正抖抖索索地直起身子。
她手又一揮,嚇得楚正往後一跳。“誰希罕你的東西?噁心!”她直指院子門,“你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周芷韻的表情非常尷尬。“小琬——”她衝女兒喊了一句,卻沒下文,應該也是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月光下,楚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都能演上變臉了。
我哈哈大笑,真的,感覺沒這麼舒暢過。“真他媽——痛快!”我笑得前俯後仰,一時說不出話來。
兩個大人集體怒目而視,好象準備用目光幹掉老子一樣。
“什麼破玩意?”我指着楚正手裡那堆垃圾,奚落了一個。“送人東西,也送個新的送個好的嘛,上輩子的玩意,不知道從哪墳墓裡刨出來的,也好意思拿出手?寒磣啊——”我摸着肚子,感覺自己笑得快不行了,“琬兒砸得好!咱丟不起這人,對不對?”
琬兒嫣然一笑,“我討厭他!他的手髒,跟琴沒關係。”
“嗯,完全同意,太對了。”我連連點頭,“咱們感覺一樣,說真的。”
楚正大怒,也不管自己手裡拿的是大師的屍體了,手一揮,帕格尼尼朝我飛過來,哇噻,世界上最昂貴的暗器啊。
可惜體積有點大,我頭一偏閃開了。“小子哎——”我指着他,警告了一個,“找不自在是吧?爺幫你鬆鬆骨?”
威脅很有效果,丫本來好象還想衝上來,猶豫一下後,停了腳步,可能還是害怕受傷吧,呵呵。
他看着周芷韻。
長公主終於也發作起來。
“沈宜修,你這個流氓!太不象話了!”她指着我鼻子,表情極其惱怒,“金代的事情還沒跟你算帳——”
“算帳?什麼帳?”我納悶,“我欠你錢啦?”
“你在背後說我什麼壞話?”周芷韻大聲說,“你這人什麼素質?是不是有病?”
哦?敢情小烏龜把我罵她那言語都吹過去了?我汗了一個,回想一下,記得當時罵的是夠難聽的,就圖嘴上痛快了。
“告訴你姓沈的,這事沒完。”長公主腳往地上用力頓了頓,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準備上法庭吧,我告你誹謗名譽!”
我一愣。“嘿!告我?”我嗤之以鼻,“我嚇大的啊?”
“等着吧,會有你好看的,神經病,明天我就讓——”
“SHIT!”我罵了一句,“你丫是不是花癡出毛病來了,這還沒完沒了啦?”我指着她,“說錯你什麼了嗎?啊?要不是看你女兒在這裡,不想影響未成年人的思想健康,老子把你那點底全翻出來!”
周芷韻呆了一呆,好象這才記起女兒還在邊上望着我們。“小婉,回去!”
“不!”婉兒的態度更堅決。“除非你讓姓楚的滾蛋!”
“聽見了嗎我的周姐姐?”我諷刺地一笑,“別以爲孩子小,就什麼事都不懂,你那些行爲,人家全看在眼裡,幼小的心靈,受傷了!”
長公主受不了啦。
“我的家庭關你什麼事啊?要你管?你是不是——”
楚正也頂了上來,指着我。“姓沈的,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行不行?我跟芷韻,是有感情的你懂不懂?”
“感情?呵呵——”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拜託,別噁心人好吧?你想方設法鑽進周家,如果是爲了這個,老子跑火星上去做俯臥撐!”
“我這人沒什麼好,也不懂感情,就是說話直接。”我又指着長公主,“周芷韻,還真不是說你,從這小子身上能得到感情,做夢!人家多金公子,英俊瀟灑,憑什麼陪你玩,憑什麼跟你白頭到老?開玩笑吧?我幫你看個前程,等你老子退了,再看他那嘴臉,你就等着哭吧,哈哈哈!”
楚正的表情又一次不知所措——這種事情有什麼可解釋的,蹦一回老子踹你一回,跟我談感情?踹死你!
“你們這是什麼家庭?啊?別談感情了,直接點,談交易吧——當然,權錢交易,天作之合,你要覺得這是感情,我也沒的說,就是拜託你們一點,在小姑娘面前裝得好點行吧?別讓人家把你們那點齷齪想法都看見了好吧?會嚇死人的!”
長公主面色蒼白,好象已經要哭了。
琬兒捂着耳朵尖叫起來。“別說了!!!!!”
長公主受不了啦。
“我的家庭關你什麼事啊?要你管?你是不是——”
楚正也頂了上來,指着我。“姓沈的,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行不行?我跟芷韻,是有感情的你懂不懂?”
“感情?呵呵——”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拜託,別噁心人好吧?你想方設法鑽進周家,如果是爲了這個,老子跑火星上去做俯臥撐!”
“我這人沒什麼好,也不懂感情,就是說話直接。”我又指着長公主,“周芷韻,還真不是說你,從這小子身上能得到感情,做夢!人家多金公子,英俊瀟灑,憑什麼陪你玩,憑什麼跟你白頭到老?開玩笑吧?我幫你看個前程,等你老子退了,再看他那嘴臉,你就等着哭吧,哈哈哈!”
楚正的表情又一次不知所措——這種事情有什麼可解釋的,蹦一回老子踹你一回,跟我談感情?踹死你!
“你們這是什麼家庭?啊?別談感情了,直接點,談交易吧——當然,權錢交易,天作之合,你要覺得這是感情,我也沒的說,就是拜託你們一點,在小姑娘面前裝得好點行吧?別讓人家把你們那點齷齪想法都看見了好吧?會嚇死人的!”
長公主面色蒼白,好象已經要哭了。
琬兒捂着耳朵尖叫起來。“別說了!!!!!”
第二部 第一卷 60 喝不盡的杯中酒,殺不完的仇人頭
沉默下來,周圍寂靜一片,只有晚風,只有月光,只有蟲鳴。
“嗯,對不起,小姑娘。”我說,“不應該讓你聽到這些的,我很抱歉——當然,也只對你一個人抱歉。”
小姑娘哭了。
“沈宜修,你住嘴!”長公主抱着女兒,跟着一塊哭起來。“不要以爲你什麼都知道,不要以爲你有資格教訓別人——”
“我沒想教訓你,那是你老子的事。”我打斷她的話,“我沒想過代表他來教訓你,也不打算干涉你的生活。但是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生活方式,對你家人的而言,傷害非常大。”
“我媽媽——很可憐——”小姑娘肩膀一抖一抖的,抽泣着說,“我什麼都知道,都是那些壞男人——”
我愣了愣,摸摸鼻子,看了一眼渾身顫抖的周芷韻,我覺得有點意思了。
嗯,在傳聞裡,這是個淫蕩歹毒的女人,見到帥哥腿就發軟,換男人就跟換衣服似的,一天一色,離過七八次的婚,上了新人就殺舊人,還一定要玩到人家頭破血流,身敗名裂不可,就跟食人花一樣,或者說,母螳螂。
所以,同樣作爲一個男人,物傷其類,我很痛恨。
嗯,但是,事情的背後,好象也存在另一面——至少現在看上去,是這樣。
“別以爲我不知道。”婉兒哭着說,“那些人跟我媽在一起,都是因爲我外公,每一個都是——”
“哦——”我同情地點點頭,我想也是這樣,事情的另外一面,是權力場的巨大誘惑,讓那些男人們如飛蛾撲火一樣涌上來,不死不休。嗯,完全可以理解。
還有,我覺得小姑娘倒也明白事理,看起來殘缺的家庭裡,孩子就是早熟啊。
“好了,我明白,別哭了。”我安慰她們說,“渴望真情,遭遇傷害,就是這樣,環境的錯,權力的錯。我同情你們,但是沒辦法,可憐生在帝王家啊,呵呵。把感情收起來吧,否則下一次,還會受傷的。”
母親和女兒在月光下抱在一起,都在哭泣,鞦韆在她們身後輕輕搖擺。
這情景,讓小烏龜受不了啦。
“姓沈的,你算什麼東西?敢在這裡挑撥我們的關係?”楚正大概實在覺得下不來臺,終於衝上前來,冒着受傷的危險,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滾出去!”
“滾?”我推推眼鏡,“拜託,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滾——”
啪!我重重地扇了他一記,把丫一句話扇回了肚子裡。聲音又脆又亮,打破了夜的沉寂,旁邊樹上的知了都不敢叫了。
“你——”英俊的小烏龜捂着泛紅的玉面,看着我有點犯糊塗,大概沒想過我還真敢在這園子動上手來。“你——”
“你什麼你?叫我沈書記!放尊重點!”我點點他的鼻子,“老子到這裡是來做客的,你算什麼東西?啊?讓我滾?你有這資格嗎?老子教你禮貌兩個字怎麼寫!”反手又是一記,啪!
看着他那名牌鼻子裡血就這麼滴了下來,還真他媽痛快!
楚正摸了一把臉,又看看自己的手,擡起頭來茫然四顧,他的目光停留在周芷韻臉上,視線裡充滿求助的哀憐。他把拳頭伸出去,攤開來,手心的血跡被月光印得分外瘮人,長公主尖叫起來。
背後突然一凜,然後脖子上一涼,我感覺——呃,不是感覺,事實上,兩支槍管同時頂住了我的後背。
好象是兩個警衛,也不知道開始躲在哪個陰暗角落,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掩到我的身後,象風一樣。“別動!舉起手!”有人低低地喝了一聲。
我慢慢地把手擡起來,示意我沒有威脅,不是刺客——嗯,確實,這裡是漢江權力的另一半中心,亂動是不明智的。
有人在我身上到處拍了拍,又捏了捏,搜我身上有沒有武器。
“放開他!他不是壞人!”琬兒尖叫一聲跑上前來,然後被她媽媽一把給逮回去。“你別管!小孩子懂什麼?”
楚正慢慢地走過來了,臉上的血擦乾淨了,一臉猙獰的笑意,白淨英俊的臉有點扭曲。
“動啊,打啊。”他說,“繼續牛啊,怎麼不說話啦?”
我舉着手沒理他,槍管頂着腦袋呢——這裡確實是他的主場,哪怕只算半個。
嘭的一聲,眼冒金星,丫一拳搗過來,正中我的面門。
我的鼻子也流血了。
我肩膀擡了擡,然後額頭正面又被一支槍口頂住。“別動!”
聲音平靜,依然低沉,不帶什麼表情,沒有憤怒也沒有激動,但是充滿殺氣。
我搖了搖頭,有無可奈何感。
啪!又中一耳光。
“你丫就是個垃圾!跑這來撒野!”小烏龜聲音大起來,口吻一點也不貴族,也沒聽出什麼博士味道,原來跟我一樣,他也是個流氓。
撲!又是一腳。“來啊,還手啊,打我啊!”
他媽的,還手?打他?不是要我死嗎?我連退一退都不能——後面那支槍管,從口徑感覺,是把微衝,我可不想被打成篩子!
這些特級警衛們我清楚,只爲主人服務,沒有情感可言,他們在部隊受到的冷血訓導第一課,就是自己槍口下的敵人如果膽敢反抗,哪怕僅僅是一個反抗的前兆動作,都應該把他就地打成篩子,當場變成馬蜂窩——不需要揹負任何責任。
小烏龜把我當成了沙包,拳打腳踢,練起了功夫——不過萬幸的是,丫的花拳繡腿沒什麼力道,在這一點上看,他倒有博士的風範。
算了,忍了吧,爲生命起見。誰讓我把牛B扛到這院子裡來的?自作孽啊!
還是琬兒救了我。
“住手!”小姑娘用力甩開她媽媽的胳膊,再一次衝上來,提起裙子,衝着楚正又踢又打,最後乾脆放棄淑女體面,抱上小烏龜的胳膊,咬了一大口。
楚正悶悶地叫了一聲,終於停下手來,我的肉盾時刻才宣告結束。
“你沒事吧沈宜修?”小姑娘看我的眼神頗有幾分關切,好象想上前來看一看,不過又被媽媽逮住了。
槍依然頂在腦袋上,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慢慢地擡起手,抹了一把臉。“謝謝你,琬兒。”看着手上的血,我淡淡地說,“他那點把式,還不夠按摩的,放心,沒事。”
楚正踱了上來。“姓沈的。”他手揉着剛被咬過的胳膊,“別在孩子面前充什麼英雄,真要耍氣概,你就衝上來再打我一個——”
“媽拉個B!”我呸了他一口,“你這小烏龜,他媽還就是個當烏龜的料,打人都不會——”
楚正面色一寒,擡手又扇了我一個,很重。他的表情非常惱怒,看起來烏龜這詞彙,他是極其忌諱的。
“算了,別跟這種流氓說話,小心教壞孩子。”周芷韻拉了他一把,面色也很難看。
小烏龜長長地吸上一口氣,樣子鬱悶無比。“姓沈的。”他說,“動口人家怎麼樣怎麼樣,你把自己當什麼?我就納悶了,你這優越感從什麼地方來的?”他說,“自己的女人,你怎麼就不說?”
我眯縫着眼,冷冷地看着他。
“你跟蘇靜美,現在怎麼樣了?”他說,“在一塊了吧?發現點什麼什麼沒有?嗯?是不是跟傳說裡一樣,是個聖潔的處女?啊?哈哈!我很有興趣知道——”
“你說什麼啊?”周芷韻一拉他的胳膊,臉色又沉下來。
“別攔我!”楚正一揮手,有點氣急敗壞的意思,“老子今天還非得讓他明白明白道理!”
“誰是烏龜?你他媽就是!”小烏龜指着我的鼻子,“你那蘇市長是個什麼人?就是人家玩剩下的,你揀着跟個寶貝似的,說話還那麼得意!我真服了你!”
我長長地吸一口氣,“楚正。”我說,“請不要這麼說話,你的造謠中傷,帶來的後果會很嚴重,我警告你。”
“滾你的警告!”小烏龜一揮手,“打我啊!”
“你可以說我,沒有關係。”我繼續警告他,“但是請不要提蘇靜美,那我真會打你的。”
“還有。”我鄭重地告訴他,“我跟蘇靜美之間清清白白,天日可表,什麼事情都沒有。請不要把你的那些骯髒行爲安到我們頭上——”
小烏龜指着我,呆了一會,好象難以置信的樣子,我的樣子非常嚴肅,我想他應該明白我不是在恐嚇他。
然後楚正笑起來,越笑越狂,似乎難以抑止,好象瘋了。他一手指着我,一手撫着肚子,似乎覺得世界上的事情沒有比這件更可笑的。“原來咱們牛逼哄哄的沈大書記,情深似海,九死不悔,泡妞泡了這麼多年,居然就還沒碰過人家,哈哈哈!可憐的傢伙!你讓人給玩了!你以爲她是個淑女?那我就告訴你,就一娼婦!婊子!”
“你說我在造謠,那好,我就問問你,那位美女的身子,你看過嗎?啊?沒有吧?你太愚昧了,你就是一頭被人矇在鼓裡的豬,還自以爲是,哈哈——”
他越說越興奮,把拽着自己的周芷韻一甩,衝上前來逼視我的眼睛。“這不是什麼謠言,告訴你證據吧,你可以自己檢驗一下,去看看你那位愛人吧——如果你有這個運氣的話,哈哈!”
“任小天親口告訴我的,那位美女身上有美人痣,很迷人的啊——這裡,還有這裡!”他手舞足蹈地,在我的胸口和臍下點了點,“你沒見識過吧?哈哈!真他媽有意思,因爲在你這頭豬面前,她不是個隨便的人,對嗎?但是你不知道,在人家面前,她要隨便起來,那就不是人啦——啊喲!”
撲地一聲悶響,我一腳踹進他的襠裡,小烏龜應聲而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別開槍!”我衝兩個警衛喝了一聲,因爲感覺他們的槍管頂緊了,我知道他們隨時都有打死我的可能。
“我跟周林生同志一樣,都是中央委員!”我說,“我拿證件出來,先別開槍——”
“什麼委員?你就是一流氓,馬上就會完蛋!”楚正從地上爬起身來,衝過來就打。
我頂着他的拳頭,把證件掏出來扔在地上。“我不相信你們敢在這裡打死我!一箇中央委員死在這裡,你們考慮一下後果!”
說完我把抵在身上的槍口撥開,跳起身來,掐住小烏龜的喉頭,一衝拳打在他臉上——我不是怕他楚正,我是真怕稀裡糊塗地給倆警衛幹掉,正好遂了後邊某位同志的心願,那可真是太冤枉了。但是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再忍,豁出去了,老子用命賭他們不敢開槍!
在女人們的尖叫聲裡,我拳腳齊出,華麗的勾拳炮腿,盡情招呼在白臉小烏龜的腦袋上肚子上,眼睛餘光還在掃視兩個警衛員,耳朵也聽着後邊的響動——如果老周有什麼響動,只要一聲招呼,我的腦袋絕對會多個透明窟窿,我敢打賭。
當然,也就是看看聽聽,他們真要打死我的話,我也無可奈何,只能認命。
媽的,把命捏在人家手裡打架,這還是頭一回,真要命!
第二部 第一卷 62 妥協平衡與和諧理論
小烏龜的戰力和抗擊打能力遠低於預計,估計身子骨給他家那座錢山給壓垮了。這種紈絝子弟我看過很多,開寶馬,泡名妞,出則前呼後擁,馬仔成羣,入則左擁右抱,縱慾無度,生活內容除了社交,就是性交,山珍海味吃到吐,美酒瓊漿飲到傻,還自以爲風流倜儻,瀟灑時尚——讓他們清淡論道,斯斯文文地侃侃大山吹吹牛,一個比一個顯着有貴族派頭,但是在這時候,要拿出瘋狗一樣的拼命精神來,象男人一樣去戰鬥,對不起,傻逼了。
所以,戰鬥很快結束。
嗯,其實不能算戰鬥,真的,因爲小白臉不配享用男人的專屬詞彙,準確點說,應該是毆打。
當然是老子打他。而且說句老實話,這樣的毆打,於我來說還真有點首鼠兩端,戰戰兢兢,跟洗個玻璃杯似的生怕失手弄碎了,顧忌太多,因爲不敢弄出事情來:首先,後面兩隻黑洞洞的槍口一直跟着我轉悠,搞到老子背後發毛,就怕突然聽到呯的一響;二是擔心把小白臉打殘打死了可就有點不太好——我一膝蓋頂到楚正下身,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哀嚎,然後又揪住精緻的少爺髮型,摁着腦門連磕幾炮腿,小烏龜立馬連嚎叫都消失,掙扎都是軟綿綿的,當時就想別弄掛了,所以停下手,畢竟也就是泄憤出口氣,我沒想取他性命,要老子跟這種垃圾同歸於盡,嘿,他還真不配!
爲了避免浪費時間,出現嚴重狀況,我一腳踹在楚正膝彎裡,把他放倒在地,然後踏住他的脖子,把丫那張臉踩到了地板上。這傢伙身子象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顫抖,手死死抱定腦袋,左搖右晃,好象生怕我再打他的頭。
“別動了。”我說,“再動踩死你。”
小烏龜聽覺肯定沒有喪失,而且他也應該悟到這是一個捱打即將中止的信號,於是他聽話地停下了無謂的掙扎。
女人們的尖叫聲也隨武鬥停止下來。我回過頭,看着對着自己的兩把槍,心裡暗暗慶幸。
月光下,只見兩個警衛的表情有點茫然,嗯,是這樣,我理解,至少在他們身上我賭中了,果然沒敢開槍——呃,廢話一個,開了槍,我還能在這好好站着?
“沈宜修,放開他!”周芷韻高聲衝我喊,“你在我家裡打人,還有沒有王法?”
“哦,對不起,這跟法律沒關係。”我聳聳肩,頭髮瀟灑地往後一甩,“你們也看見,楚兄很客氣啊,讓我打他,還請了好多遍,搞到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當然應該小小地滿足他一下,因爲我這人向來通情達理,懂得爲客之道啊——客隨主便嘛,對吧?哈哈!”
長公主腳往地下一頓,“別的不說,我可以送你去公安局,告你流氓行兇,毆打他人——小趙!”
兩個警衛的槍再一次頂上我腦門——我是個什麼委員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重要,沒當場斃了我已經非常容忍。現在少主子開口發話,當然毫不猶豫地上來了,因爲警衛員的責任就是保護這個院子裡的主人,並且無條件地服從命令,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哎——別這樣!我沒犯法!”面對槍口,我趕緊申辯,“真要論法律,咱不理虧,他楚正毀謗名譽在前,我是出於義憤,制止犯罪,要抓也是先抓他!”
“毀謗?”長公主怒了,“那你毀謗我怎麼算?”
“呃,這個可得分析一下。”我說,“我沒毀謗你,說的是全是實情,你的婚姻問題上,我有造謠嗎?客觀事實嘛——”
“他不一樣,整個一胡說八道啊,可真是侵犯名譽了。”我擡起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烏龜,“人家身體有什麼特徵,你看到的?你聽別人傳的是吧?就敢拿出來亂說,那就是沒根據,就是在造謠!”
“老實告訴你,傳蘇靜美謠言的,再邪乎的都有,老子聽過七八年了,你這不新鮮。今天我是幫你教育你,把你從犯罪邊緣拉回來知道吧?給你提個醒呢。”我說,“別以爲家裡發點死人財,有倆臭錢就傻得沒邊,告訴你,敢在老子面前犯罪的,再牛B也給你拿下來,你說的任小天,是誰親手把他摁進牢裡去的知道吧?人家老爹什麼身份?是你家能比的?”
“所以啊,今天心情好,老子放你一馬,沒抓你去坐牢,你丫還不趕緊說聲謝謝?”說着我腳一擡,“滾吧!”
楚正當然沒有滾,他慢慢地從我腳下爬起身子,捧着腦袋就向身後的長公主喊上了冤。“芷韻芷韻,你看見的你看見的——”他哭喪着臉,手上揩拭嘴角泌出的血跡,聲音挺悽慘,“今天你要不把這流氓——”
“你丫還算個男人嗎?沒出息!”我給他那標準的烏龜德性逗得哈哈大笑。“老爺們打架,你奔女人那去哭,也不嫌寒磣?男人的臉都讓你給丟光了!”
楚正愣住了。
除開周芷韻,在場幾個人包括警衛員們,集體看着他,眼神那叫一個鄙視,琬兒丫頭還大聲哼了一個,輕蔑的意思相當明顯。
小烏龜的臉本來紫一塊青一塊的,現在全成了豬肝色,他應該也羞愧地想到,眼下這情形,怎麼說都不該他來喊冤啊——兩支槍還在我腦門上支着呢,在場誰都知道我可是戴了鐐銬,玩着命跟他在跳舞。
然後他肯定是覺得應該拿出點氣概來,不能這麼寒磣,否則可就沒法見人的。於是丫做了個視死如歸的表情,把襯衫袖子往上紮了扎,又把領帶鬆了鬆,慢慢地向我走過來。
“你們別怕他!他要敢再動手,斃了他!”楚正邊走邊指着我,衝倆警衛員喊,“他這委員幹不長了,明天就得下臺!”
我又樂了,這還是在威脅呢,他是真怕我再打他。
然後他在距離我還有三四米的時候停下來,左右瞅瞅,彎腰把先前扔在地上的帕格尼尼殘骸拾到手上,發一聲喊,揮舞着傢伙,終於朝我衝過來。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到嘭的一聲響,身後傳來的。
楚正身子立馬站住,視線盯在我後邊,不動了。
我回過頭去一瞧,發現葡萄架下,周老闆坐起了身子,眼睛看着這邊,表情有點煩。
於是大家姿勢集體凝固,看起來老闆終於要發飆。
“把他押出去!”老周又往石桌上拍上一把,指着這方向,動真火了。“亂七八糟!不成體統!”
“是!”警衛員齊聲答應,槍口在我背上用力抵緊。“走吧!”
“走就走!”我嘀咕了一個,手往身上拍了拍,徑直往前邁步,說真的,我沒想過在這裡能呆多久,得了吧,回吧。
“還得謝謝您幫我解圍哪老闆。”我邊走邊轉臉,揮手告別,“這就再見了,下回您來長川視察,記得通知我一個!”
“站住!去哪裡?話還沒談完,你就想開溜?”老周指着我們的手指突然變向,指到小烏龜那位置。“我是說,讓那個什麼什麼——”盛秘書在他耳邊說了句話,“對了,楚正是吧?讓他出去!”
哦?這樣的啊?我們全體發了一愣,停下腳步來,順着老周的手指方向,注視了小烏龜一把。
楚正呆住,“啊?我?”他很白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然後把徵詢的目光投向周芷韻。
長公主的表情也是不可思議。“爸,他——”
老周很不耐煩地一揮手,“他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琬兒不是說過嗎,這裡不歡迎他!”
這話解釋得夠明白。琬兒立馬開心起來,笑顏如花,三步兩步撲過去,一把抱住姥爺的脖頸。“真是個好外公!哈哈!”
“哎,輕點——”
然後沒話說了,楚正低着腦袋從我們面前走過,表情很羞憤,兩個警衛老老實實地跟上去,擺了個押解的造型,好象還在提防他會賴在這裡一樣。
周芷韻又埋怨地喊了一聲爸,但是也沒敢說其他,大概知道自己老爹嘴裡吐出來的話,那就是金口玉言的聖旨,她再反對也沒用。
果然,老周又擡手指指院子門,“你不高興,就跟他一塊出去!”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長公主擡眼看看楚正的背影,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但是最後還是沒動身子。
然後聽到院子外的車發起來,小烏龜走人。
“過來吧小沈,繼續談話。”老闆又衝我開口。
我搔了搔腦袋,感覺很納悶——這事弄的,都有點莫名其妙了。
談話重新開始之前,還有個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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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周對面的椅子上再次坐下來,眼睛看着他,心裡有點忐忑感,不知道他想搞什麼名堂,說真的。
然後周芷韻沉着臉過來了,就要把女兒拉走。
“既然沒走,你也坐下,婉兒也是。”老周指了指我邊上的椅子,“一塊聽聽。”
這話讓我們都覺得不太好理解。
“我們在這幹什麼?”長公主心情顯然不好,聲音很鬱悶,“你們講政治上的事情——”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要關心,萬物一理嘛。”周老闆標誌性的高屋建瓴出來了,“政治家之間,光風霽月的談話,有什麼不能聽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他的手指點了點搖椅扶手,“芷韻,如果以前你能明白一些道理,你的生活,就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
周芷韻哼了一聲,樣子很不服氣。
“小沈書記,讓你見笑了。”老周的臉轉過來看我,嘆了口氣,“這就是我的家事,沒有領導好,慚愧啊。”他的樣子有點誠懇,“我的這個女兒,我也沒有辦法,很讓人頭疼,嗯,還是應該說一聲,謝謝你幫我教訓她。”
“啊?”感覺自己對這說法不太適應,“呃,教訓不敢當,我也沒那資格。”我說,“她不上法庭告我就萬幸了。”
“是啊,你也知道自己沒資格嗎?”長公主衝我說起話來,聲音就高了,“我的家庭,要你管?你是誰啊?”
“放肆!”老周重重地拍了拍椅子,“人家沒說錯你,你那是什麼家庭,啊?那個楚什麼,是什麼人?你老子要不在位子上,他能纏着你?——找過這麼多,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女兒都知道!”
周芷韻低下頭去,不作聲了。
“還有,你把婉兒放在這裡,這麼多年,孩子都長大了,你自問對她,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了嗎?”老周的臉色很不好看,“反省一下吧!”
然後大家都沉默下來,婉兒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
近距離地觀察一把封疆大吏家中這祖孫三代,我覺得——很滑稽,真的。
顯然這是一個不太幸福的家庭。
一個家庭的幸福是什麼?金錢的多寡好象不是標準,有很多人證明過這個命題。同樣的,權力也不能,在漢江第一家庭裡發生的故事,也能很好地提供證明。在漢江省,人人都知道周書記是最牛逼的,可是那又怎麼樣?俗話說清官難理家務事,呃,何況,我想,咱們的老闆,跟清官兩個字好象還有一點點距離,那麼不能免俗,也不算什麼。
當然,讓我產生滑稽感的不是因爲人家的家庭不幸,我這人的幸災樂禍觀還沒無聊到這種變態的程度,只是覺得眼下這些跟我沒關係,讓我瞭解這些幹嘛?我就是個來辦事的。
“老闆。”我摸摸鼻子,很謹慎地提醒他,“咱們是不是應該接着談話了?”
“嗯,談吧。”老周似乎依然餘怒未息,在椅子上重重地靠下身子,“先前說到什麼地方啦?”
我認真地回憶了片刻。“這個。”我說,“要麼你下課,要麼我下,沒有中間道路,好象是談到這裡。”
身旁的長公主跟小公主同時擡頭,詫異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又看老周,她們的表情非常古怪。
“嗯,是吧。”周老闆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伸出手來,拿過石桌上的茶杯,揭開杯蓋,朝裡面輕輕吹口氣,他的樣子很平靜。“還有呢?”
“沒有了。”我說,“都說過沒有中間道路的。”我說,“您跟我,政見不同,立場不同,利益點不同,甚至包括世界觀政治觀都不同,而且您沒有任何妥協平衡的態度,只是希望讓我低頭,跟您保持一致,那麼對不起——”
“具體一點談吧。”老周點點頭,然後擡起眼皮,“小沈書記的意思是不是指,如果我不表態支持你的工作,明天的會議,你就會拒絕參加,是這樣嗎?”
“當然。”我說,“我不是木偶,也不想做靶子,在那裡坐着,沒有任何意義,只能浪費我的時間。”
省委書記沉吟了一會兒,又在躺椅扶手上輕輕地敲擊,良久之後纔再次說話。“什麼是和諧你理解嗎?”他說,“那些政治原則是什麼,你知道嗎?和而不同、少數服從多數……”
“拜託!”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想談政治大道理,作爲一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我知道這些術語應該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服務於什麼主題。如果您希望今天是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就不要選擇高來高去的方式,那將同樣沒有意義,您也說服不了我。”
“還有一點,老闆大概忘記了,不好意思,我得提醒您。”我說,“作爲當時中央的理論研究人員,和諧理論的出臺過程,我有幸參與,對於這個詞彙,我理解得比您沒有少。”
“我也希望和諧。”我說,“但是前提是,不能因爲這個理由,侵害最大多數人的利益,這才應該是和諧的根本——”
“嗯,行了,我明白。”老周打斷了我的滔滔不絕。“你的意思,是在直接地告訴我,你很強硬,沒有妥協,也不存在向誰低頭。”
第二部 第一卷 63 誓不低頭
“是的。”我說,“而且我認爲,自己是對的。”
“是嗎?”老周慢慢地啜飲一口茶水,臉上露出微笑來,我覺得,那是個諷刺的笑容。“如果你是對的,那麼不僅僅我,包括整個漢江,都錯了。”他說,“事實上你應該清楚,你的態度,是在與所有人爲敵。”
“不,您說錯了,不是所有人。”我很乾脆地告訴他,“我的敵人,只在政治場上。”
“我沒有背叛最大多數的人們。”我說。“也沒有背叛自己的良心。”
老周凝視我,然後搖搖頭。“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啊。”他手指朝我點了點,“特立獨行,標新立異,甚至離經叛道,如果你是普通人,當然沒有問題,但是作爲一個政治人物,個性尖銳,缺少平和中庸,不利於和諧,也不利於自身的存在和發展,知道嗎?”
“對於政治來說,是這樣,我的存在確實是一個矛盾。”我說,“關於自己的立場與態度,我有過考慮。如果退讓幾步,糊塗一點,也許能夠被接受被容忍,但是我的妥協,只能代表這個利益和權力的圈子裡,多了一個庸常無爲的官僚政客,多了一個苟且鑽營的卑劣小人——”
“你很激烈,也很有性格,我承認。”他打斷我的話,“但是這種激烈性格導致的行爲方式,讓你沈書記看上去和一個街頭流氓有什麼區別?象今天這樣,跟人打架鬥毆,用粗俗的語言,攻擊謾罵別人——在你身上,有一點點政治人物的特質嗎?你讓人如何接受,怎樣容忍?”
“呵呵呵,老闆生氣了?”我笑起來,“您不如簡單點說,我這人沒有官品,沒有爲官者的樣子,缺少斯文體統就好了。”
“對啊,我是流氓沒錯,從來沒有標榜過自己有多高尚,多正統,我就是一普通人。”我說,“而且不知道您是否清楚,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什麼官,做一個體面虛僞的政客。”我說,“成爲政治人物,對於我,對於政治,都是一個純粹的誤會。”
“但是——”我又說,“既然已經存在,我就不能讓自己倒下,不能向你們屈服,因爲我是一個標誌,代表政治的另外一種可能——不是所有權力場裡的人們都會熱衷權力追逐利益,爲了權力和利益爾虞我詐不擇手段。還有,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因爲關係因爲位置,畏懼壓力害怕打擊,成爲潛規則暗秩序下的蠹蟲,通過我可以得到證明,同時我也希望向世人證明這一點。”
“所以,我會挺立在那裡,與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權力代表們爲敵,我會堅守,我會抵抗,以一個流氓的方式。”我說。“我會蔑視你們的規則和秩序,不會害怕,更不會退縮。而且向您保證,我這個人有毛病,但是沒有任何問題,要打倒我,你們付出的成本將會非常高昂。”
省委書記長長地出一口氣,沒有說話了。
院子裡重又沉寂下來,氣氛有點壓抑。
老周身後,盛處長和另一個秘書手背在身後,面無表情地站着,始終不置一辭,好象我跟省委書記的這種對話,與他們完全沒有關係。
周芷韻坐在身旁椅子上,手支下頜,眼睛斜斜地瞟着院子外面,神情冷漠,面色有點蒼白。琬兒的樣子很無聊,我跟她外公談的什麼小姑娘可能不太理解,她躺在藤搖椅裡,不安分把椅子搖得吱呀作響,一雙纖足隨意地垂下來,在椅子下輕輕盪來盪去,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我看,目光裡依然充滿好奇,有非常強烈的新鮮感。
良久之後,省委書記再次開口說話,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剛纔可以槍斃你,知道嗎?”他說,“在這個院子裡行兇打人,我有緊急處置的權力,哪怕你是候補委員。”
“是的,瞭解。”我點點頭,同意他的看法。“我也很奇怪,您爲什麼沒有反應。”我說,“同樣作爲中委,沒有高層指示,您當然不可能秘密逮捕我解決我,但是剛纔是個很好的機會,無需政治博弈,可以成爲一次合法謀殺。”我說,“當然,您也許會得到一個處分,但是與不太對等的是,我可能完整失去生命,說實話,當時我以爲——”
“你對我的成見很深,甚至可以說,是偏見。”省委書記朝我搖了搖手,“首先,政治問題,政治控制,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惡劣。”
“哦,是嗎?呵呵。”我看着他的溫文爾雅,覺得有點好笑的想法。“我是有小人之心沒錯,但是您,難道真的就是一位謙謙君子嗎?”
“沈宜修!你說什麼?”周芷韻突然站起身來,衝我喝斥一個。“你這是什麼態度?太不象話了!”
我擡頭瞟她一眼,長公主的樣子很憤怒,臉都漲紅了,大概從來沒看到過有人在她老爸面前這樣說話吧。“還以爲你坐那裡,什麼都沒聽到呢。”我笑着說,“我的態度怎麼啦?一直是這樣啊,你發什麼脾氣?”
“芷韻,坐下。”老周平靜地點點椅子,“沒有關係。”他看着我說,“剛纔那句話沒有說完,關於爲什麼沒有選擇使用暴力來制止你的原因。”
“因爲,我欣賞你。”他說。
我覺得心裡突然一寒,說真的,忽如其來的愕然感。
再看長公主,她的表情和我差不多,也有暈眩的意思。
“小盛小陶,你們出去吧。”省委書記又朝身後兩個秘書擺擺手,“這裡沒有事情,去休息吧。”
盛處長看着我猶豫了一下,“呃,沈書記在這裡,我們——”話沒說下去。
我知道他心裡正考慮什麼,嘿嘿。
“我瞭解宜修同志的想法。”老周居然安之若素,盛處擔心的表情看在眼裡,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這位同志的激烈態度,因爲什麼存在,什麼時候會爆發,我已經非常清楚了,沒有問題,你們去吧。”
在場幾個人面面相覷,包括我。
然後兩位秘書終於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朝這個方向張望,腳步猶疑躊躇,表情憂心忡忡。
省委書記靠在椅子裡,看着我面露微笑,平靜淡然,一副很有涵養的君子模樣。
我搔了搔腦門,覺得難以理解這是什麼狀況。呃,從理論和現實上來看,我跟他,應該是敵人啊——起碼算個政治上的對頭絕不會錯,而且是你死我活的那種,整個漢江都知道。嗯,好象我幾乎死在他手上,也差點氣死過他,而且不止一次,所以秘書們的擔心絕對不無道理。那麼,面對最足以致命的敵人,老同志怎麼能這麼有把握,從容自若不動聲色,難道他就不怕再被氣死一回?
這位政治高手,他真以爲自己可以控制到我?呃,我又想,是不是——找到咱的什麼命穴啦?捏住我什麼把柄啦?或者說,他自信一句欣賞的話就足以讓咱栽倒啦?
嗯,我很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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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這一家子再次圍坐下來之前,省委書記擡手發話,招呼他的孫女。“去,婉兒,把沈叔叔的證件揀給他,別弄丟了,補起來麻煩。”
“好的,外公。”琬兒正無聊得緊,聽到吩咐,高興地從椅子裡彈起身來,跑去院子裡轉上一圈,然後蹦蹦跳跳地又奔了回來。
“給你。”小姑娘朝我伸出手來晃了晃,“還有這個。”她的另一隻手裡,捏着咱那副墨鏡——先頭讓小烏龜給打掉在地上,我都忘記撿了。
“謝謝你,琬兒。”我伸手欲接,小姑娘卻縮了回去,臉上帶着調皮的笑容。“你先告訴我,沈宜修。”她說,“槍指着你,也敢跟人打架,你這人怎麼就一點都不怕呢?”
“哦?誰說不怕?當時就怕你姥爺打我。”我笑,“不過人嘛,應該要勇敢一點,要是因爲害怕就不敢動,人家就越欺負你,是吧?”
“嗯,呵呵。”小姑娘笑出聲來,“謝謝你啊,把那個傢伙打跑了,看得真痛快!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他!”
周芷韻在後邊乾咳兩聲,臉上表情尷尬無比。
“媽,你感冒啦?幹嘛咳嗽?”琬兒回過臉去,笑嘻嘻地說,“我是討厭他嘛,又沒撒謊。你跟外公不是常常跟我說,人都要講真話的嗎?”
我大笑。“對的對的,琬兒說得對,我支持你,應該要說真話,哈哈!”
長公主擡起臉來,橫了我一眼,表情氣憤憤的。
然後小公主把東西交我手上了。“嗯?”她看到了我的眼眶,“你也被打成這樣了,都青了,象個熊貓——”
我一愣,擡手摸摸眼睛,“哦,呵呵。”我笑,“不是那傢伙乾的,他沒這本事。”
“那是誰幹的?”琬兒的樣子很驚訝,“你這人,是不是一天到晚就跟人打架啊?”
“那倒不至於。”我一邊說話,一邊把墨鏡架到眼鏡上,也感覺有點尷尬。“在個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小姑娘家裡,嗯,可能比你大兩三歲吧——”
“是嗎?真的?”琬兒好奇心又上來了,“爲什麼打你?”
“他這種人,跟誰打架都不奇怪。”周芷韻瞥我一眼,輕蔑地插上一句。“流氓嘛,就是這麼生活的。”
小姑娘沒理媽媽,很有興趣地拽我胳膊。“說嘛說嘛沈宜修。”她說,“是不是你幹壞事了?”
“怎麼會呢?”我趕緊辯解,“給人家誤會的,我也沒敢回手,後來弄清楚了,這眼鏡,還是她給送的呢。”
“哦?爲什麼?你不是很勇敢嗎?人家打你,你會不還手?”
“呃,這跟勇敢沒關係。”我說,“告訴你一句話,人嘛,有所不爲,有所必爲,該出手時就出手,懂嗎?”
“哦。”小姑娘看了我一會,點了點頭,樣子依然不太明白。然後她走開了,帶着一臉思索的表情。“外公——”然後她趴到姥爺的肩頭,表情迷惑地問了一個,“這兩天,到家裡來的人,怎麼都在說他啊?流氓什麼的,我聽到好多,還有,你們剛纔不也這麼說嗎?流氓這話,到底什麼意思?應該是罵人的啊,我都弄不明白了。”
“嗯?”省委書記擡頭看了我一眼,表情也有幾分尷尬。但是孫女盯着他,表情非常認真,充滿求知感,他可能覺得不太好敷衍。“這個嘛——”他解釋說,“本義不是什麼罵人的詞,從字面來理解,就是指喪失了生產資料,流離失所的人。”
“嗯,流,漂游浪蕩,跳脫不羈,關於這個氓嘛,原來是說士人,沒有褒貶,詩經有云: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爲期……”老周信口胡謅,眼睛望着我,嘴角噙着一絲詭秘的微笑,不仔細看,不容易察覺。
“哈哈,您真強!真正的博聞強記啊!”我讚了一個。“不過這詩的意境,不合適吧?值得商榷啊,您還背那麼多——”說着話,心裡突然一凜,因爲感覺老同志看我的眼神頗含幾分深意,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轉臉,瞟一眼旁邊的周芷韻。
長公主看着父親,表情也很古怪。
“哦——我知道了。”琬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反正您的意思就是說,流氓不是壞人。”
“呃,這個——”老周有點語塞。
“還有,外公,我崇拜您,真的。”琬兒伏在姥爺肩頭,非常欽佩地讚了一個,“那麼一大段詩經都能背,您也很有文化哦。”
“嗯,當然。”省委書記靠在搖椅裡,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表情怡然自得,看起來,小孫女獻上的馬屁讓他相當有陶醉感,老周眯縫着眼,淡淡地說,“流氓有文化啊——”
他突然睜開眼睛,看看琬兒,又看我們,神色十分怪異。
!!!!!!!!!!!!!!!!
爆笑!
我們先是愣了一愣,長公主望我一眼,終於憋不住,然後婉兒帶頭,大家集體笑出聲來。
小姑娘前仰後合,格格格地合不攏嘴,笑聲跟銀鈴一樣清脆悅耳,在風裡飄蕩得很遠。“你自己說過的啊,外公,可不許賴皮,您也是流——”
“嗐!”省委書記非常尷尬,“都是讓你們給鬧的,什麼流氓流氓,亂七八糟一大堆,說了一晚上,我都給繞進去了。”然後他搖搖頭,也笑了。
長公主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地。估計在她看來,自己的父親,以思維縝密言辭雅馴著稱的省委大書記,嚴謹肅穆了一輩子,這樣嚴重的口誤,難得一見,實在希罕哪。
“沒關係沒關係。”我邊笑邊搖手,“給點幽默感,大家都快樂,是吧老闆?哈哈!”
“外公,您成了,嗯,那個,可不怪琬兒。”小姑娘手指又轉我這方向來了。“都是因爲你,沈宜修。”她說,“不過,你這人還真有意思。”
“上外公這來的,每個都跟哈巴狗似的,我都看煩了,你怎麼就跟他們不一樣呢?”她笑着問我,“難道覺得自己有文化,你真的就什麼都不怕嗎?還在這裡打人——”
“嗯,怎麼?你不是也覺得他活該嗎?”我說,“敢到我面前耍流氓,那可是關公門口舞刀啊,當然得揍他,因爲他不配——”
“夠了夠了,別笑了。”老周擡起手來,中止了這個話題的探討,“這不是什麼流氓的問題,不用再探討。”然後他看着我,表情嚴肅起來。“有人彙報上來,說你今天你把那個什麼黃金時代的俱樂部給砸了,是嗎?”
“哦?您知道了?”我倒也並不意外。“是的,是我乾的,您有什麼意見嗎?”
第二部 第一卷 64 與俯臥撐有關的話題
“作爲一個省委書記,我爲什麼會在第一時間瞭解到情況,還有這個事情意味什麼,你清楚嗎?”
“當然,有人打小報告嘛,給您送一個找我的麻煩的機會。”我無所謂地說,“我知道那是個很高檔的場子,後面好幾位領導罩着,包括您的政法委書記,還有公安廳長。我得罪了他們,是吧?”
“談談你的想法,爲什麼會這麼衝動?你有頭腦嗎?”老周眯縫着眼,用審視的目光看着我,“或者說,你的內心想法是在作秀,搞搞形象工程,把自己裝點塑造成沒有私慾的鬥士?嗯,是不是有點沽名釣譽、譁衆取寵的意思?”
我笑起來,“老闆,說實話,您的言辭很犀利,很華麗,直指人心,不錯,我喜歡。但是當不起——請問我作秀給誰看?媒體會報道?還是電視臺會曝光?”我說,“除了背後那些領導們,我想沒人會知道。誰來給我名譽?您嗎?呵呵,別拿我開涮了。”
“還有,也不是出於衝動,我現在並不後悔,因爲當時就考慮過後果。”我攤攤手,“後果有什麼呢?除了給人在後邊掐一掐,以後找機會報復一下,他們還敢怎麼樣?誰敢站出來跟我單挑,說我做錯了,不該砸那場子,那種淫窩的存在是合理的——有人敢嗎?”
老周點了點我,“聽說當時還有好幾位省裡領導在場——那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意義在哪裡?這件事情於你而言只有後果,沒有任何益處——”
“我說過,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講利益講意義!砸就砸了,那又怎麼樣?”我有點不耐煩起來,“告訴你,我很清楚,自己的行爲沒有意義,只能帶來後果、得罪那些領導,甚至包括您,我知道。”
省委書記靜靜地看着我。
“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我已經很失望了。”我說,“看着那些腦滿腸肥冠冕堂皇的傢伙,坐在女人堆裡裝君子,當時的心情很惡劣,很堵。講利益是吧?他們哪一個不是天天講、時時講,代表誰代表誰代表誰誰誰的利益?但是事實上呢?升官發財,弄錢弄權,再變着花樣地玩玩女人,就是他們的利益!告訴您,我這人笨,不講利益!給我機會,就得抽他們!我還喜歡這麼幹,怎麼樣?”
“請注意你的觀點,還有你的措辭,同志!”老周的手指在石桌上重重地頓了頓,“我懷疑你的思想和行爲,有反社會的傾向!身爲組織的一位中高級幹部,你不但公然侮辱他人,甚至還開槍恐嚇,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有多嚴重你懂嗎?”
“切!”我一揮手,“又扣帽子?”
“您搞鍛鍊嗎?”我問他,“做不做俯臥撐?”
“什麼?”省委書記愣了一下,估計沒聽明白。
“俯臥撐啊!您不懂嗎?我可以給您演示一下。”我從椅子裡起身,然後伏到地上,做了個標準的伏地挺身給他看,逗得後邊的婉兒格格直笑。
“就是這個動作。”我站起身來,拍拍手,“有多嚴重您知道嗎?”
老周的表情有點茫然。
“是的,很嚴重。”我說,“足以引發十幾萬黑社會的暴亂,擡屍遊行,圍攻政府,拿着石塊去跟警察的槍搏鬥。”
省委書記看着我搖搖頭,沒有說話。
“是的,雖然沒有在漢江發生,但是事件性質我想您非常清楚。”我說,“我也只看過黨內通報,沒去找內參,但是我知道是個什麼事情。”
“您說說看。”我說,“那些領導們的解釋,您覺得合理嗎?有多少謊言的成分在裡面?——睜着眼睛說瞎話,一點撒謊的基本邏輯都不講,明明那麼假,還談得正經八百,十幾萬人的暴亂,整個國家的關注,他們也敢這麼忽悠,拿大家當白癡——什麼叫反社會?這纔是。我能跟他們比嗎?告訴您,我要反的不是社會,而是這些人。”
“事實上您比我更清楚,這類跟俯臥撐有關的事,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只不過從事情後果來看,存在精粗顯隱嚴重程度的問題,從控制手段上看,存在背景深淺能力大小的問題,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這些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在漢江,在長川,在整個國家,到處都有。”
“別的地方我管不到,但是我希望,在自己的控制下,長川不會這樣。所以我將堅持,哪怕這種堅持沒有意義,沒有利益。”
“我會繼續以流氓的方式,從那些喜歡忽悠大家的僞君子裡邊找到目標,打擊他們,幹掉他們。”
“所以您知道了嗎?”我說,“我爲什麼要讓自己看上去象個流氓?雖然從政治上講,這種形象很可笑,沒有任何好處?”
“因爲每天站在那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利益代表們中間,我很難受,很恥辱,我不能憋死,我得讓自己看上去跟他們不太一樣。這不是什麼標新立異譁衆取寵,只是我覺得,如果跟這些人打成一片,學了他們的德行,滿嘴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對於我來說,就是個悲劇。所以我寧可流氓一點,小人一點,從嘴上罵出來,扇他們耳光——我得讓他們怕我,讓他們知道我不一樣,我不會跟他們講什麼利益談什麼和諧,不會跟他們一塊撈錢玩女人,不會象他們那樣,剛剛做過俯臥撐,馬上就能提上褲子,然後上臺去抓法制反腐敗,打擊那些拿石子砸警車的所謂黑社會,不會的。”
“還有一點。”我說,“我是個什麼人,高層很清楚。您不覺得對於我的行爲,他們倒是能夠容忍,看法跟下面這些領導們不太一樣嗎?”
省委書記沒有說話,從孫女手上接過茶杯來,泯上一泯,然後仰起臉,看着頂上的葡萄架,沉默了好一會兒。
良久之後,他又低下頭來,看着我說,“長川的事情,決定權不在中央。”然後他問我,“你畢竟只是漢江的一個領導,這麼做,真的不怕嗎?”
“怕?嘿嘿。”我冷笑一個,“老實告訴您,今天在金代,楚正跟我提到的那些,什麼工程什麼項目,我沒打算接受他的建議,幫您謀個利益,所以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知道。那麼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我要的你們不會賜予,你們要的我又給不了,咱們沒法子和睦相處。對不起,明天我閃人了,不在這裡玩了,我還怕什麼?你們打算給我安個什麼罪名?還是派個殺手,到長川來追殺我?”
“你說誰?楚正?”老周凝視我,表情突然有點疑惑,然後轉臉,瞟了女兒一眼,目光尖刻,態度嚴厲。“他在那個金代幹什麼?提了什麼要求?”
周芷韻看着我張口結舌,表情極其窘迫。
“哦?他去那裡,請我的客,讓我提供關照,您會不知道?裝的吧?”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帶客氣地問了一個,“那位女婿先生,不是代表您的嗎?”
“我不承認這個什麼女婿!他代表不了我!”老周發火了,手往椅子上重重一拍,指點着女兒,突然就有點氣急敗壞的意思。“你看你都找的什麼人?還說不是爲你老子來的!扯着我的旗號,狐假虎威,四處招搖,每一個都是!芷韻,我說你就能不能稍微長點腦子,不要讓這些人利用來利用去,哪怕有一次都行?”
長公主手又捂到嘴上,不過這一次不是笑,肩膀一抽一抽,嚶嚶地啜泣起來。
老周長嘆口氣,咳嗽幾聲,手在腦門上捶了幾下,樣子有點疲憊。
琬兒着急起來,“外公您別生氣了——要不要叫護士?”
看着這一幕,我突然覺得很疑惑——眼前這位省委大書記,是什麼意思?演戲不能這麼逼真吧?太投入了這是。
“算了算了,我沒事。”老周調整一下呼吸,手一揮。“不談這些了,家裡的事情,不讓人省心啊。”
“告訴你,那個俱樂部,我已經讓公安廳直接去人,把它封禁了。”他說,“你做得對,亂七八糟的地方,不是什麼好玩意。”
“啊?”我納悶,“不會吧?”
“怎麼,不相信?難道我會騙你?”周老闆從孫女手裡接過兩粒藥丸,頭一仰,就水吞下去。“不能封嗎?”
“我相信您說的。”我猶豫一下,心裡在想是不是應該再給他氣上一把。
“但是你的語氣不是這樣哦。”他指指我,“有什麼疑問,是吧?”
“是的。”我點點頭,“恕我直言,您是今天才知道那種地方的嗎?爲什麼現在動手?您又是希望做給誰看?”
“問得好。”老周淡淡一笑,“早就想整一整,今天才算得了機會,你讓事情曝出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下它,沒有人有異議,因爲帳記在你頭上,我不用得罪誰。”
“政治需要智慧。”他說,“找到切入點發力,才能名正言順,才能避免被人攻擊,成爲衆矢之的。”
“但是。”他又說,“我欣賞你的勇氣——雖然在政治上,目前我們是敵人,但是不妨礙我對你的欣賞。”
我摸摸鼻子,沒有說話,感覺有點發愣。
“是這樣。”老周瞟我一眼,點點頭。然後轉臉招呼他的孫女,“婉兒,知道爲什麼要讓你坐在這裡,聽這些跟你沒有關係的事情嗎?”他說,“你已經上中學,快要長大成人,以後也會走上社會,面對很多事情。所以有一些東西,我希望你能夠了解,看待問題不能只看表象,你要知道,現象下的本質,纔是最重要的。”
“比如你開始提到的現象——經常有人來院子裡談事說話,他們都是你外公的同事和下屬,這些人表現出來的共同特徵,是的,你觀察出來了,沒有錯,每一個看上去都很謙恭,很尊敬,態度卑微低調,說話沉穩小心,不逾雷池半步,如出一轍。我談話時的口吻語氣,他們會加以分析猜測,然後揣度我的喜好憎惡,來決定自己的立場,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我又不是白癡。”婉兒撇撇嘴,好象覺得這種問題侮辱了她的智慧。“他們想幹什麼?誰都知道啊,想當官唄,還能有什麼。”
“這只是一方面。”老周淡淡說,“事實上我想告訴你的另一點,就是這些人裡,有很多敵視你外公的人,他們跟這位沈叔叔的想法差不多,也迫切希望你外公下臺。”
“啊,是嗎?”小姑娘有點驚訝,指着我,“除了這個沈宜修,別的人想什麼,我倒真不清楚,看起來都差不多啊,都跟哈巴狗似的。”
“所以說,要看本質,不能想當然。”老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點擊,“告訴你幾個成語:口蜜腹劍,笑裡藏刀,陽奉陰違,口是心非,足以概括。”
“是的,小姑娘,你姥爺說得很有道理,看人要看本質。”我附和了一句,“這種詞條,恰好我也知道幾個,比如說佛口蛇心,衣冠禽獸,也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老週轉過臉來,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聳聳肩,“不是嗎老闆?我的解釋,有錯誤嗎?”
“沒有。”他不以爲意地笑了笑,“你講得不錯。政治場裡基本如此,古往今來,概莫能外,否則無以立足。”
“不過你是一個例外。”他又說,“我這幾十年來,閱人無數,象小沈書記的個性,只看到你一個。”
“哦,是嗎?”我咧嘴一樂,“那很榮幸啊。”
“首先,是勇氣。”省委書記說,“壯懷激烈,率性而爲,快意恩仇,泯不畏死,政治場上,沒有這樣的人物。”
“謝謝您的評價。”我說,“雖然感覺很耳熟,好象咱以前在哪聽到過。”
老周也是一笑,沒理我會說什麼。
“我在你現在的年齡,也有過這樣的激烈——當然,還不至於如此張狂,嗯,也沒你現在這麼高的位置,那時候,我是個中學校長,不過在當時,也能算是年輕有爲吧。”
“幾十年走過來,那些鋒芒,那些銳氣,那樣的嫉惡如仇,熱血沸騰,沒有了。”他很平靜地說,“取而代之的,是中庸平和的哲學思想,是不偏不倚、追求平衡的政治態度,講利益講策略,而不是講感情講個性,否則的話,不可能走到今天,或者說,就算我在這個位置上,也幹不下去。”
“比如這個利益吧,不講不行。”他說,“但是首先需要向你說明的一點就是:我在經濟上並不腐敗,沒有什麼值得你痛恨的貪斂行徑,可以向你保證。比方說,我沒有外國銀行的賬戶,而且任何人都清楚,我也沒有一個家人定居國外,事實上金錢對於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當然,這是我的想法,不代表別人。”
“那您的利益是指什麼?”我冷笑一個,“吏治清明,人民幸福?還是民族振興,國家發達?”
“平衡,和諧。”他說,“我是漢江政治的大家長,也是官僚們的利益代表,必須在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中找到平衡,避免多數人的利益受損——當然,我說的多數,是指權力集團中的多數,這一點勿庸諱言。”
“這個位置上,需要面對各方勢力,如果象你那樣隨心所欲,率性而爲,很容易成爲衆矢之敵,對於任何一位明智的領導來說,都不是好做法。就拿那個亂七八糟的俱樂部來說,普通的娛樂場所,值得我來關注嗎?但是那個地方,你也清楚,絕不普通,它的後面就存在勢力。可以告訴你,如果沒有觸及到我的底線,我不會去動它,哪怕自己不喜歡這一類的事物。”
“我是省委書記,是組織的一員,不是什麼萬能的上帝。”他說,“誰要把自己當成上帝,上帝就會讓他徹底倒下。”
第二部 第一卷 65 令人震驚的條件
“是的,我不喜歡這類事物,但是平時不會表露出來。”省委書記又說,“胸有城府,喜怒不形於色,對於一個高級幹部,是必要的素養——必須隱諱自己的觀點,不輕易讓人觀察到你的想法。”
“關於場子的查禁,你知道我跟那些人說了什麼嗎?”他的嘴角露出一個微笑,“我說你們這檔子事給盯上了,不好辦啊,那個無賴,從來就不跟你們講規則,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就不怕他上中央告你們?還是得了吧,關了吧,別給人家抓了把柄,帶來政治上的麻煩。”
“就是這樣,我也在忽悠,借你之名。”省委書記的笑容有點狡黠,“他們會恨你,怕你,也會理解我的做法,認爲我是在爲他們着想,爲漢江政治的穩定着想。”
“你看,我的觀點和態度,就隱藏得很好,沒有人知道我在考慮什麼。他們不會覺得是我在整誰,打擊誰的利益,當然也就不會對我產生怨懟。你製造的機會,我很好地利用了。”
“這件事情的處置,也可以說是政治手段的一個縮影。隱蔽有效地達成目的,還要把矛盾控制在最遠的地方,避免產生危機、爲自己製造敵人。”他說,“這種方法,反應到其他事情上,包括用人上的取捨行藏,都是一個道理,比方說——”
“我瞭解,您不必跟我開政治講座。”我打斷省委書記的話,“我承認您很厲害。對於您這樣的老官僚來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不,這句話純粹扯淡,是個絕對的錯誤,政治上沒有小事情。”周老闆擺了擺手,“而且我剛纔的觀點,是希望告訴你,行事要注意細節,謹言慎行,謀定而動。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是不對的,你應該學會隱藏自己的觀點和態度,找到機會——”
“這是您的觀點?”我笑,“很矛盾哦,因爲您沒有隱藏。”
老周笑眯眯地點點我,“你不是說過嗎?這是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在你面前,我不會隱藏觀點,那樣會被攻擊的。另外有個提法很正確:看菜下飯,量體裁衣,跟什麼人說什麼話。”
“謝謝您的遷就。”我說,“想必這樣的談話,您也是第一次吧?”
“是的。”他說,“而且以前就跟你提過,咱們應該找個機會,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只不過被你拒絕了。”
我收起笑容,摸摸鼻子,沉默了一會兒。
老周看看我,又點點頭,然後低下眼瞼,端起茶杯泯上了,他的樣子心平氣和。
不得不承認,跟眼前這位大書記,我打過的正面交道並不多,對他不算太瞭解,我只是以爲自己瞭解他。現在回想一下,跟他的那些過往糾葛,只有發自內心的敵視,我根本沒有考慮過他是否也存在另外一面。
比如說在經濟上在爲官上,誠如他自己所言,這位省委書記在外間頗有清名令譽,政聲不錯,這也是爲什麼歷經風波,他依然能夠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當然,對於這一點,我理所當然地無視,即便不認爲是假裝的,也會嗤之以鼻地覺得,只不過是僞君子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也就是說,有關周老闆對金錢的態度,是否存在領導們普遍性的愛好和追求,我沒有更多發現。也許他的話有道理吧,對於他這個層級的領導而言,錢這玩意確實不那麼重要,他所看重的,是權力的穩固性,是地位的崇高感。
“謝謝您跟我交的這次心,我承認,對於您來說,已經拿出了十分的誠意,甚至把您的政治原則和處事態度都暴露了出來,謝謝。”我說,“但是我不明白,您爲什麼要說這些,對於我們來說,有意義嗎?”
“當然有。”省委書記的口吻依然淡泊,“我不希望你對我的誤會有那麼深。”
“誤會?呵呵。”我笑了笑。“您是想告訴我,自己的動機無比正確,您的所有行爲,都是爲政治服務,都是爲了追求平衡,保證權力集團的利益和穩定,是嗎?”
“那麼。”我說,“蘇靜美的事情呢?也是這樣?”
省委書記擡起眼皮,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喝茶。
“是的。”他說,“你也清楚,她比你更激烈,選擇了一種自殺式的方式抗爭。”他說,“當年關於她的處理,省委研究過很多次,所有人的看法都一致,就是她必須爲自己的行爲承擔責任。”他說,“如果她不倒,長川領導羣就會倒,局面會崩潰,毫無疑問。”
老同志的平靜讓我有種混亂感,我霍地站起身來,動作大了點,踩到琬兒的腳上。
她正跟媽媽坐在一塊,母女倆互相耳語,好象在說什麼悄悄話,我的動作嚇了她們一跳。“幹什麼啊?”琬兒彎下腰去摸摸腳趾,抱怨了一句。
我沒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省委書記,我覺得此刻他的溫文謙和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從政治上而言,當時蘇靜美確實是在自殺,這一點我沒有意見。”我的聲音有點高,我在質問他,“但是爲什麼會這樣?根本原因呢?究竟是什麼導致她的激烈,要用自殺式的行爲來反抗?你敢說你沒有責任?你敢說你對她沒有使用手段?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老同志沒有直接回答我。
“琬兒。”他轉臉問了孫女一個,“時間不早了,你的功課都完成了嗎?”
“都做完了,您知道的。嗯,是不是外公不想讓我呆這兒啊?”小姑娘笑嘻嘻地說,“沒關係的,你們講你們的,我就當沒聽見好了。”
“嗯,琬兒真聰明。”老周倒也並不敷衍,“不過這些話小孩子不合適聽。去院子裡玩會兒,十分鐘就好,乖。”
“說什麼啊這麼神秘兮兮的。”琬兒樣子有點好奇,不過見外公的態度很認真,也不敢違拗,蹦蹦跳跳地走開了。
直到看見孫女跳到樹下的鞦韆,自己蕩了起來,省委書記纔回過頭,再次開口說話。“蘇靜美的問題,可以這麼說。”他的口吻很嚴酷,“如果事情回過頭來重演一遍,我依然會那麼處理。有時候甚至在想,當時是不是應該再嚴厲一點,連上庭的機會都不給她。”
我語塞——他的表情居然會如此憤怒,措辭居然會如此無理,我沒有想過。
“吳奇龍,我想你應該認識。”老周的聲音有點痛苦。
我點點頭。
“蘇靜美的優秀,我不否認。”他說,“但是她把自己的才能,還有美貌,用在欺騙上。利用人家的信任,玩弄人家的感情,而且一騙就是八年時間,她毀了人家的一生,你知道嗎?我說過,玩火者必自焚,一定要讓她得到懲罰,如果不是你——”
“什麼啊?你這麼仇恨?”我惱火起來,“他們之間的事情你清楚嗎?到底誰在毀誰?你有問過吳秘嗎?他自己怎麼說的?現在都可以讓他來——”
“來不了啦。”他搖搖頭,打斷我的話。“他死了。”他說。
“啊?”有震驚感,又一次語塞。
“是的,死因自殺。那次從長川回來之後,吞了幾百粒安眠藥——他的死,沒有幾個人知道。”省委書記面無表情地說,“我的孩子,我卻沒有辦法出面,給他發個喪都不行,只能獨自飲泣,你能理解一個父親當時的心情嗎?”
“………………”繼續語塞。
“這是我犯過的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在此之前,他的母親因我而死,孤苦伶仃,死的時候很淒涼,她認爲我欺騙了她。事實上我沒有,當時的情況,真是沒有辦法。”他說,“這個孩子很恨我,我不怪他。而且我希望他能夠幸福,他的每一個想法我都會盡量去尊重,去滿足。但是沒有想到的是,他卻遭到了真正的欺騙,死於情感——你告訴我,蘇靜美,我有原諒她的理由嗎?換個位置,你是我的話,會怎麼做?”
“你有愛有恨有感情,我也有;你會選擇方法,不遺餘力地去報復敵人,我也會。”他說,“作爲男人,我們的想法沒有不同,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用政治來解釋。”
省委書記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是我能聽出深深的遺憾。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突然感覺,這是命運之傷,情感之痛,很苦,很無奈,不能用政治解釋,甚至用對錯也解釋不了,是的。就象吳秘書,他的思想和行爲,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判,但是能夠肯定的一點就是,他確實不幸。
“對不起。”我說,“我爲吳秘難過。事實上,他曾經救過我。”
省委書記也長長地嘆了口氣,搖搖頭,神情很蕭索。
“是的。”他說,“而且不止一次。”
“在自殺前他跟我通過電話,向我提到你,他說你是他這一生中看到過的,最有勇氣的男人,爲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他佩服你,還央求我一定不能對你怎麼樣,這也是他對我提的最後一個要求。”
“蘇靜美沒有說錯,吳秘書是個好人,我感激他。”我說,“但是您好象沒有放過我,您讓兩個無辜女孩因爲這件事搭上了性命——”
“不,我沒有。”省委書記很嚴肅地回答我,“我也很遺憾,但是可以告訴你,沒有哪個省級領導會如此愚昧,在一件衆所周知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上,指揮手下去綁架去殺人,那等於政治上的自殺。”
“是嗎?”我盯着他看,“您的意思,全部的問題都來源於我的錯誤判斷,我有迫害妄想症,我誣陷您了,是這樣嗎?”
“不,你沒有錯,我理解你的行爲,同樣也欽佩你的堅持和勇氣。”他說,“造成如此惡果,是因爲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就是錯誤地使用到一個人。”
“劉從軍。”他說,“當時長川方面省委提供這個人的情況,告訴我們說他是最瞭解事情的人,對你也最熟悉,所以省委決定讓他出面處理此事,達到控制你的目的,當然,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他說。“你應該清楚,當時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讓你死,否則事情更加不堪設想。我們只是希望對你達到政治控制,疏導輿論,卻沒有考慮到,劉從軍會使用那樣極端的手段,會去犯罪。”他說,“對不起。”
“還有。”他說,“要謝謝你剷除了那個敗類,他的存在對於省委來說,非常尷尬,犯下了錯誤,我們卻無法糾正。他甚至在我這裡耍過賴,威脅說要把所有事情公之於衆,我們找不到好辦法收拾他,由你來處理,非常合適,誰都無話可說。”
我啞然無語。
他說的很有道理,也很真實。劉從軍現在監獄裡等候判決,估計難逃一死,沒有人理他,這條狗已經被政治完全拋棄。他絕望了,交待的材料四處咬人,反反覆覆地扯出幾位省級領導,卻沒有一件落到實處,因爲確實沒人明確指示他殺人綁架,這一點絕無疑問。
能夠落實的材料,就是當時任小天要求他不惜一切代價,讓我服從組織決定,改回小說,把輿論平息下來。也就是老周剛纔所言,實現對我的政治控制,這一點在當時是必須的,而且出於集體決定,秘書處的通知,儘管結果錯誤,從程序上看,卻沒有任何問題。從這個角度而言,後來具體發生的血腥事件,全是那條殘忍的狗所爲,無論他如何辯解,都沒法把刑事責任扯到別人身上,我根本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實在讓人鬱悶得很。
“這麼說來,您當時對我的欣賞是真的了?您並不想打垮我?”我很疑惑地問,我覺得無法理解。
“是的。蘇靜美的問題,跟你是兩回事。”他說,“你一直誤解了我的意思。”
我站在椅子旁想了很久,省委書記一臉平靜地看着我,他的樣子也確實誠懇,跟他坦白的說話方式並不多。
我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更符合真實的政治邏輯,也許很多事情背後,有我不清楚或者說潛意識裡不願接受的事實。
有沮喪感。
“算了吧周書記,雖然有些東西我一時看不明白,也不知道這次坦誠交流,您在政治上希望收穫什麼利益,但還是要謝謝您的解釋,沒有保留地說了那麼多情況。”我說,“也許您真的對我沒有惡意,也許您確實是位不錯的領導,講政治講策略還講感情,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您的目的,不過是希望我不再敵視您,不是嗎?但是就算我改變了對您的看法,意義又在哪裡?”
“您說的這些,不可能改變我的政治態度,也不可能影響我對那些領導們的判斷,更不可能讓我放棄立場,跟那些人沆瀣一氣,我是漢江官場的共同敵人,您要爭取我的態度幹什麼呢?對於您來說沒有任何價值,這不符合政治上的平衡原則。”
省委書記笑了笑,點頭。“是的,我不需要你的支持。而且從目前狀況來看,要維持漢江權力場的穩定與和諧,必須站在絕大多數人的立場,打壓你,讓你下臺,這樣才符合集體利益,纔是正確的抉擇。”
“是吧,我理解。”我聳聳肩,在椅子上靠了下來。“所以明天的會,我沒打算去開。”
“不,你應該去。”他很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我會支持你,會爲你表態。”
“真的嗎?”我笑,“就是因爲您欣賞我?打算皈依我的宗教,站在我後邊,跟我一起與跟漢江權力場爲敵?——邏輯呢?平衡呢?您的政治原則呢?利益點又在哪裡?”
“不是每一件事都要講邏輯。”省委書記很平靜地告訴我,“但是這一次,需要收穫利益——不在政治上。”
“哦?還真有條件啊,說說看?”我覺得有了點興趣。
“是的。”他說,“我要提的條件與政治無關,跟家庭有關。就是希望你,小沈,能夠成爲我們周家的女婿。”
第二部 第一卷 66 漢江省的新科駙馬爺
大吃一驚!
我跟長公主同時從椅子裡跳起身來。
儘管前邊聽到老闆很有深意地吟誦詩經時,心裡就有這方面預感,但是現在聽他直接明瞭地說出此話來,還是不免驚愕莫名。
周芷韻此刻的樣子比我更顯訝異。“爸,您說什麼啊?”她手指着我,滿臉通紅,“我——跟他?”
“是的,我作的決定,你無權反對!”周老闆眼神依然鎮靜自若,但是說話間,強橫的家長作風凸顯無遺,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這些年你的生活過得怎麼樣,我很清楚,芷韻,如果你能好好地過,我絕對不會干涉你,可惜不是這樣,我是你的父親,我爲你擔憂懂嗎?”他嘆了口氣,“你找的那些男人,哪一個不是爲了省委書記的權力地位而來?你拿感情相待,怎麼能夠不受傷害?比如那個什麼楚正,雖然我不是很熟悉,但是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麼好玩意!繼續跟他在一起,等到他發現你老子其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可以滿足他的要求,幫他圈錢謀利,你就等着哭吧!你自己想一想,哪一次不是這樣?我說過你多少次了?”
“而這個男人,你看清楚——他不會貪圖你老子什麼,當然更不會因此而背棄你,我看人,不會有錯!”他指着我,表情非常認真,“剛纔你應該能看出來吧,那個楚正,跟他比,簡直就是一堆垃圾,不算個男人!”
面對省委大書記的手指,我的思維再次混亂。
突然旁邊傳來格地一聲輕笑,然後憋住了,三個人同時轉臉,看見婉兒躲在柱子後邊,探頭朝這方向張望,她的手捂着嘴,好象在強行忍笑的樣子。
“琬兒,過來。”周老闆朝她招了招手。“讓你們娘倆在這裡,就是爲了告訴你們,我的這個決定。”
琬兒慢吞吞地朝這邊走過來,邊走邊看我,樣子非常古怪,小臉憋得通紅。
“你有什麼意見嗎?讓這位沈叔叔成爲你的——呃,說出來,你的看法,我應該尊重。”省委書記拉住孫女的手,輕輕拍了拍,臉上的表情很慈和。
琬兒水靈靈的大眼睛在我跟她媽媽臉上睃巡。“嗯,外公。”她說,“我是小孩子,不懂這些事情。”
老周仰頭笑起來,很爽朗,額頭上的紋路都舒展開來。
“不過,我想。”琬兒又期期艾艾地說,“您還是應該聽聽媽媽的想法。”
“哦,是嗎?嗯,好的,那我尊重琬兒的意見。”老週轉臉過來,“那麼,芷韻,說說吧,你的想法——”
長公主瞟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哎哎哎,我說——”成分複雜的目光讓我突然回過神來,“您怎麼就不尊重一下我的意見呢?我還沒說話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老周擺擺手,語氣不容置辯。“不就是個年齡問題嗎?我考慮過。”他說,“蘇靜美比你大四歲,對吧?既然可以追求她,我的女兒,也就比你大六歲,有什麼不合適的,你不是這種囿於世俗偏見的男人,我清楚,”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不是年齡的問題。”我繼續抗議,“既然您知道蘇靜美跟我的關係,怎麼還能——”
“蘇靜美,是在我的眼睛下看着成長起來的,甚至我曾經把她當成過自己的孩子來對待,她的個性我清楚。”省委書記絲毫不以我的反對爲意,他的樣子很有信心。“你們不存在什麼關係,不用自欺欺人。”他說,“你在中央,三年多的時間裡,你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哪怕是一個電話,對嗎?告訴我,這是一種什麼關係?你們有關係嗎?”
“啊?”我看着他,感覺很恐怖。
“是的,小沈。”他很平靜地說。“我對你的瞭解程度,遠超你對我的瞭解,這一點,你可能沒有想到過。”
“還有,你在這件事情上怎麼考慮並不重要。因爲從客觀上看,可以肯定的是,以蘇靜美偏激倔強的性格,還有她的經歷,只要你在政治圈,她就不會跟你在一起,因爲對於政治,她比你更厭惡,更絕望,不是嗎?”
“是的是的您說對了。”我說,“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在一起——”
“你下長川多久了?”省委書記微微一笑,“兩個多月。”他說,“如果真有決心,這麼久的時間,沒有人阻攔,你們早就應該在一起了,但是現在呢?是什麼情況?符合你們的性格,還有情感觀嗎?”
“事實證明。”他說,“你們的感情,已經完整破裂,我作過調查,得出這個結論,我認爲是客觀的。”
“爲什麼,知道嗎?”他說,“也許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也許你會不承認,但是我告訴你,因爲不願意放棄權力選擇蘇靜美,所以你們的情感,不可能有下文。兩個人的性格都是如此尖銳,針鋒相對,都不願意改變立場,向對方妥協,你們有辦法一起生活嗎?”
“要麼選擇政治,要麼選擇感情,這就是你的兩難處境,沒有中間道路。而今天的談話已經非常清楚地表明:你不願意放棄政治,那麼我完全有理由認爲,你主動放棄了蘇靜美。當然,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上看,你的這種放棄,都是一個好現象,對你們雙方都有利,感情嘛,就是這麼回事,強扭的瓜不甜,對吧?”
“坐下來,都坐下來。”他指指我,指指女兒,又指指椅子,然後低下頭去繼續啜飲茶水。“不要欺騙自己,拿出清醒頭腦來,好好想想吧,我的分析有沒有道理,是不是符合實情。”然後省委書記甚至還跟我開了個小玩笑。“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他說,“身在局中,一葉遮目,不見泰山,指的就是你小沈啊,呵呵。”
混亂,混亂,混亂。真的。我坐下來,我流汗了。
是的是的,很有道理,我沒有意識到,真的。
事實上,蘇靜美確實已經給過我選擇的機會,表明了她的態度,非常清楚。但是我沒有把這事當成太嚴重的問題,一廂情願地以爲只不過是她在跟我鬧彆扭耍脾氣,我希望能在政治和她之間作出優雅的調和,卻沒有想過最深層的意識本原裡,竟然會有如此對立的矛盾,水火不容。但是省委書記理解,以他對政治的瞭解,對人的瞭解,對我和蘇靜美的瞭解,他的分析沒有錯誤,我們的情況,他如同親見。
是我錯了嗎?或者,又是命運?我應該作出選擇?應該向蘇靜美投降?退出這個她極度痛恨無法忍受的圈子?
我呆呆看着面前神情各異的祖孫三人,一時間覺得非常混亂,無法言說。
“老實說,小沈。”省委書記擡起眼來,從容地放下手裡的茶杯。“儘管欣賞你,但是對於你的前途我不抱信心,以你激憤的態度,以及與漢江權力圈爲敵的立場,想要在政治這條路上走得很遠,簡直難於登天。”他說,“高層有人賞識你我清楚,但是那能代表什麼呢?那不是你的根基,或者說,你的根基還太淺薄,不堪一擊——關鍵時刻,有誰能夠主動爲你承擔壓力,不惜身家地挺身而出,不遺餘力地保護你,力挺你,有嗎?你告訴我?”
“沒有人會這樣幫你,沒有。也就是說,一遇到危機,你就會倒下。”他說,“至於你爲什麼現在還能挺在長川,沒有垮臺,原因你比我更清楚。因爲這段時間裡,你很小心,很謹慎,沒有向人家提供足以打倒你的炮彈,我們還無法找到一個能夠釘住你的理由。”
“但是你不可能永遠這麼謹慎下去,理由會有的。你是一個公衆人物,大衆關注你的視線很集中,考慮到影響,是目前打擊你的主要障礙。所以只要找到一個可以擺上桌面,能被大家接受的口實,你就會垮臺,這很難嗎?嘿嘿。”
看着省委書記的言笑晏晏,又有點暈眩感,因爲他說的,依然符合實情,依然很有道理,無法反駁。
“您的意思是不是指。”想了一下後,我說,“如果不能接受您的條件,我就一定會倒,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對嗎?”
“當然,哪怕你認爲自己是對的。”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政治上的事情,正確與否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有沒有意義和利益。如果排除了我的個人條件,我有什麼理由支持你?——站在少數派的立場上去反對多數,成本將極其高昂,完全不符合政治邏輯。嗯,甚至你連少數派都不能算,沒有任何派系屬於你,你只是一個個體,只代表自己。”
“從個人品質上看你確實優秀,卓爾不羣,但是在政治上你很愚昧,缺乏智慧。”他淡淡地說,“很不幸的是,政治場上需要的人物個性,恰好相反,關於後者,你可以把我看成一個例子。”他說,“沒有利益的事情,就沒有意義,這是政治原則,永遠不會錯。”
“還告訴你一點,蘇靜美的問題,我不會原諒,也不會放手——除非我的女兒能夠找到幸福。”
“這兩件事情有關係嗎老大?”我被他的說法弄到汗出如漿。
“當然。”省委書記直視我的眼睛,“因爲我的意思你明白,談了這麼多,就是希望你能夠答應條件。”然後,他轉臉,微笑地看着正在竊竊私語的母女倆,“從一個父親,以及一個男人的角度出發,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你能夠給她們帶來幸福。”
我感覺很崩潰。
“假如我真跟您女兒在一起,我就成了您的包袱了,關係上,政治上,邏輯上,您的那些派系上——您不覺得這樣考慮問題自相矛盾,違反了太多自己的原則嗎?”
“去他這些狗屁原則!不管那麼多了!”省委書記站起身,衝我氣勢磅礴地一揮手,“到時候會有辦法處理,我也可以放手一搏,這個不用你考慮!”
“外公!”琬兒看着意氣風發的姥爺,樣子目瞪口呆,估計平時沒見過這種情形。
“哦。”老周瞟了一眼孫女,收起了慷慨激昂,語氣重又溫和下來。“小沈,如果你到我這個年齡,只有這個女兒,這個孫女,你也能明白我的想法。已經快六十歲的人了,還能幹幾年?”他輕輕地拍拍琬兒的腦袋,臉上滿溢憐愛。“政治上的事情,能讓我的家人幸福嗎?”
“還有。”老周指着女兒,又轉臉對我說,“我這個女兒,你不要懷疑她的人品,不是我自己誇她,絕對是個好女人,只不過天性柔弱,缺乏理性,總是帶着感情看世界,所以容易受到傷害。”
“事實上她們的悲劇,你沒有說錯,是權力造成的。”他說,“必須盡我的所有去補償她們,我不想再留遺憾。”
長公主低着頭一聲不吭,琬兒摟着她的肩頭,嘰嘰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眼睛骨溜溜地盯着我看,臉蛋上掛着神秘的笑容。
“小沈,我已經考慮得很充分了,你沒有拒絕的理由。”周老闆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這件事情對於你來說,同樣是一個機會,哪怕你的處境再惡劣,我也可以爲你擔起擔子來,讓你在漢江站穩腳跟——”
第二部 第一卷 67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不不不——”面對省委書記的認真態度,我覺得非常惶惑,“我沒有您說的那麼好,也不認爲自己有能力讓她們幸福,讓這個家庭——”
老周擺擺手,“這不是什麼異想天開。”他說,“事實上今天晚上的氣氛,一家人坐在一塊,這樣的天倫之樂,這樣輕鬆舒暢的心情,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他說,“應該謝謝你。”
“你應該能看出來,琬兒對你的印象很好,至於芷韻嘛,我可以做她的工作,當然,感情這玩意你也知道,是可以慢慢培養滴——”
“呃——”感覺自己已經被這位領導認真務實的態度給擊倒了,我略微思考一下。“這個,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也就是說,如果拒絕您的條件呢?有後果沒有?”我試探着發了一問。
“那也沒什麼,戀愛自由嘛,誰還能勉強?也就是有這麼個想法。”周老闆笑笑,“你當然有選擇,比如說你一定要跟蘇靜美在一塊的話,我同樣尊重你的意思。”
“哦,是嗎?”我摸摸鼻子。
“是的。”他淡淡地說,“那代表你退出政場。漢江的局面將因此穩定下來,我也會很高興。”
“………………”無語。
“魚與熊掌的話題,我不再重複。”省委書記又端起茶杯來,神色依然平靜。“而且有一點,你必須要弄希望,勿謂老夫言之不預也。”他笑着說,“就是你將和她一起承擔,因爲很多事情上,她還沒有付出代價。”
“可以把您的這句話,理解爲威脅嗎?”我看着他。
“當然不是,我沒有這種習慣。”他揭開杯蓋吹了吹。“只是提醒你,你有另外一種選擇。”
“明白明白。”我站起身來,考慮了一下措辭。“謝謝您的點撥。”我說,“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周老闆手上端着茶杯,很有興趣地看着我。
“是的。”我說,“謝謝您讓我瞭解到蘇靜美的想法,瞭解到我們的處境,您的談話,讓我看到自己以前沒有意識到的問題,當局者迷這話實在太有道理了。”我站起身來,朝他微微頜首。“現在,我應該懂得怎麼樣去找這個平衡,我會做到的,謝謝您的提醒,謝謝。”
省委書記的手僵在空中,神情有點落寞,但是也沒說什麼,他看我一眼後,低下頭去,繼續吹着他的茶水。
“還要謝謝您的厚愛,謝謝您今晚的坦白。”我說,“我發自內心地希望,您的家庭能夠和睦幸福沒有遺憾,但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幫到您。”
“再一遍重申:我不會放棄政治,更不會放棄她。”我說,“兩個我都要,我不能讓你們打倒,不能重複以前的悲劇,我們也要幸福,也不要遺憾,我會努力的。”
老周點點頭。“我考慮過你的答覆,沒有關係。”他看着手上的杯子,“我也重複一遍,我依然欣賞你的傲骨,但是在政治上,跟所有領導一樣,我不喜歡你的狂悖,更不喜歡你的自以爲是。小沈我提醒你,既然立場不能跟省委保持一致——”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們依然是敵人,您會繼續打壓我,沒有問題。”我聳聳肩,打斷他的話。“我等着。”
省委書記的茶杯在手上轉着圈。“告訴我。”他頭也不擡地問,“你真的沒有害怕過?你真以爲我們沒有辦法對付你?”
“有吧,可能還有很多,具體我還沒想過。”我把墨鏡摘下來,呵口氣,吹吹鏡片上的灰塵。“不過我覺得您應該正在提防我,害怕我會對付您,心情很緊張,不是嗎?”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臉現疑惑。
“是啊。”我得意洋洋地說,“否則一杯茶幹嘛要吹那麼久?都快結冰了您不覺得嗎?事實上,您跟他們一樣,也怕我!哈哈哈!”
省委書記一愣,看看手上的杯子,然後放下來,也哈哈大笑。
“好啦。”我看看錶,“八點多啦,我得回了,老闆您就別送了。”說完我轉了個身,準備走人。
“嗯,等等。”老周追了一句,“明天的會呢?你參加嗎?如果真要請假,也得吱個聲吧?”
我停下腳步來。“現在您的看法呢?我應該去嗎?”
他在後邊笑了笑,“如果覺得真理在你那一邊,完全應該上會。”他說,“就算不能改變結果,至少也可以讓大家知道,你有反對的聲音,這纔是民主的意識,對嗎?”
“哦,那倒是,不錯的意見,我尊重民主。”我說,“你們會聽見反對的,而且聲音會很大,我保證。”
經過琬兒身邊時,小姑娘伸出手來攔了我一下。“怎麼啦小沈?”她笑嘻嘻地問,“談崩啦?”
我摸摸她的腦袋,“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我知道哦,你別蒙我。”她說,“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對嗎?”
我哈哈大笑。“這你也知道?不簡單喔。”我說,“不過你還是理解錯誤,沒有新人,也沒有舊人,只有愛人,懂嗎?”
“嗯,小沈,我支持你——”
這時候突然有人在月亮門前叫起小琬的名字,小姑娘一躍而起,興高采烈。“外公!”她一邊朝外面跑,一邊回頭喊,“我去珊珊家玩了——”
從院子出來時,看見兩個女孩親熱地手挽着手,一塊走得得蹦蹦跳跳,有說有笑的。那小姑娘年齡跟琬兒差不多,也是十四五歲的樣子,長得清秀端莊,斯斯文文,看見我從門口走出,她還乖巧地叫了聲叔叔,一臉的恬淡寧靜。
進來時的那輛車依然在門前等候,我上車,十分鐘後,出了省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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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局他們看見我就傻了。
“哎哎哎,誰打的你啊?”藍萱的樣子極度鬱悶,搞下我的墨鏡來,仔細端詳我一遍,“不會吧?這麼慘?”
“哦。”我摸摸臉,“那個小烏龜楚正,不過他更慘。”
“難怪了——”藍美眉摸摸我的臉,“開始看這丫開個寶馬車出來,就蹲到路邊吐呢,吐了一地,樣子真悲慘,我還說給城管打了呢,敢情你乾的啊?你們在周老闆那玩打架啊?”
“打架?老子打他好不好?”我不耐煩地把藍萱的手推開,“有沒有判斷力的?他那小樣能敵得過我?波大無腦!”
魏局跟李軍面面相覷。
“呃,沈書記。”魏局小心翼翼地發了一問,“跟老闆,談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還差點給他斃了。”我說,“情況不妙啊。”
沉默了。大家的表情都很失望,藍美眉的樣子還有幾分驚懼。
“你下來。”我拽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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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旁,我問了藍萱幾個問題,有關於省委書記的。
“你跟他到底什麼關係?”我說,“明白點說,別含含糊糊。”
美眉的臉有點紅,左顧右盼,應該是極不願意回答,我又重複了一遍。
“爲什麼問這個?”藍萱給我弄煩起來,看她的樣子是想發個小脾氣。
“我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是什麼人。”我說,“這很重要。”
“你有神經病!”藍萱怒了,“有什麼可問的!”
我冷冷地看着她。我知道,這件事情對於她來說,是一個永遠的創口,還是一個很大的恥辱,但是沒有辦法,我得弄清楚當年蘇靜美的事情上,到底有多少真相是我沒有發現的。
“你可以不回答。”我說,“但是我一定有辦法知道內情,不過那時候你會更尷尬,更難受,我保證。”
“你們有關係嗎?”我再次重複問題。
美眉非常鬱悶地嘆了口氣。“用用腦子吧。”她說,“我要跟他有關係,還用得着和你上牀?”
我點點頭。“我想也是這樣。”我說,“那麼就是指,你弄倒蘇靜美,純粹只是因爲自己的嫉妒之心,跟別人沒有關係,沒有誰指使你——當然,跟你爸的立場和態度有關,也可以肯定……”
“沈宜修!你這個白癡!”藍萱發作了,肩膀一擡,就想抽過來,我一舉手,捏住她的手腕,眯縫眼盯着她看,目不轉睛。
美眉用力掙扎了一下,沒有得逞,她哭了起來。“你爲什麼要這麼自以爲是?說這個原因那個原因,你爲什麼不去想一想,我當時在考慮什麼?”
“蘇靜美,我是嫉妒她,那又怎麼樣?”她歇斯底里地衝我喊,“我喜歡的,憑什麼被她搶?我爲什麼不能恨她?爲什麼不能弄倒她?你現在什麼都報復了,還想怎麼樣?你殺了我啊!”
“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魔障,會喜歡你這個白癡!”路燈下,美眉珠淚紛飛,一滴滴掉落在我的手背上,她哭泣的聲音很響亮。“我怎麼對你,你又是怎麼對我的?你自己說!除了恥辱,除了痛苦,我得到什麼了?蘇靜美,她什麼都得到了,現在她都不要你了,你還想怎麼樣?!你是不是一定要這麼賤?”
“有時候在你面前,我覺得自己真的很賤,還有我不明白,一個人爲什麼會如此殘忍,你知道什麼是愛,懂得怎樣去愛別人,甚至可以命都不要,但是對愛你的人,怎麼就那麼冷血?你眼睛瞎了嗎?我付出過多少?你看不見嗎?!”
看着她的憤怒,還有她的眼淚,我搖搖頭,放開了手。
我想了一會兒。藍萱此刻說的是不是真話我不敢斷言,但是我知道在當時她有很多機會,足以從容地幹掉我,沒有任何後果,但是她沒那麼做。我清楚她佈下的所有局,都是針對蘇靜美而去,她並不想把我怎麼樣,這也是我一直不想把她怎麼樣的原因——我承認,男人在這種問題上的想法很矛盾,真的,沒有人教過我應該如何處理。
我又想,如果藍萱說的是真心話,那麼現實對於她而言,也同樣殘酷——家敗心死,又被所愛的人痛恨仇視,嗯,造化弄人,命運之痛,她也是一個傷心人。
“算了算了,對不起啊小藍,事情都過去了。”我摟住她的肩膀,哄了她一個。“我也就是想弄弄清楚當時的情況,真沒別的意思。”
美眉還在抽泣,不過聲音沒那麼響了,然後她默不作聲地把腦袋靠過來,往我肩膀上拱了拱,把眼淚什麼的全蹭到我衣服上。
“哎哎哎我說——”我拍拍她的身子,“用你自己的衣服擦好不好?我明天還得開會哪!”
“哦。”她並不鬆手,抽抽噎噎地說,“賠你一件好吧?這件借我用用,我難受。”
於是我們在路燈下站了十幾二十分鐘,呃,從姿勢上看,好象擁抱,事實上我想澄清的是,只是借了一邊肩膀給這位美眉,說真的,而且她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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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上車的時候,藍萱又把我胳膊挽上了,她的樣子心滿意足。
“回雲林吧。”我招呼李軍,“早點休息,明天——”
“嗯,時間還早,才八點半,逛逛商場吧,幫你挑幾件衣服,換身行頭。”美眉說,“明天你要上電視呢,全省都看見了,不弄帥氣點怎麼行呢?——現在這樣子,活象個逃犯,丟了長川的臉。”
我看看倒鏡,覺得藍萱這話說得有道理,於是決定依她所言,去逛個商場。
可是衣服沒買成,又出了點小狀況。
在一家商城門口,我們看見了長川政法委的車。
是藍萱發現的,那輛豐田霸道以前在她手裡用過一段時間,她熟。
“劉子衛這傢伙,不在賓館呆着,跑這來幹嘛?也跟人打架了嗎?”我有點納悶,“打他手機,看看搞什麼名堂?”
電話還沒撥,我們就看見了老劉。幾個人面面相覷,因爲這傢伙從商場出來,手上還真拎了好幾袋東西,看上去真是來購物的。
購物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在他胳膊上還吊着個小妞,濃妝豔抹,豐乳肥臀,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玩意。
我們張口結舌地看着兩個舉止親密的狗男女上車,然後開走了。
“追!媽的!”我回過神來,拍拍李軍肩膀,“打雞打到省委門口來了,弄死丫!”
追了一條街,看見霸道鑽進一條小巷子,藍萱又拍李軍。“不用跟進去,我知道他上哪了。”她指指上頭一個停車場的標誌,“去開房了,準備在這過夜呢。”
在藍美眉的指點下,我們轉了半圈,在一家酒店前泊下車來,一塊下車進了大堂。“還弄得挺有檔次哈。”我環顧四周,憤憤地罵,“打雞都上五星級,真他媽有錢。”
然後我們坐在大堂等,看着劉子衛和小妞摟摟抱抱地進來,徑直走上前臺登記,幾個人躡手躡腳地包抄上去。
“哎,哥哥,幫我們也開間房,中不?”我笑咪咪地按住老劉的錢包。
劉子衛猛一擡頭,看見我時,臉都白了。
“呃——這個——”他又迅速朝周圍看看,幾位同志也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誰啊?”旁邊那小妞嘴裡嚼着口香糖,漫不經心地瞟我一眼,“找不自在呢?小心——”
劉子衛回過神來,頂了她一把。“我領導,我領導,別亂說話——”
小妞用力地看看我,然後指着我的鼻子爆笑,“你——領導?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地朝身上打量一下,不太清楚她爲什麼要笑。
“逗我玩哪劉哥,領導是這個樣子的?”小妞又撇撇嘴,樣子有點不屑,“跟個豬頭似的,沒錢沒派——哎,美女,這種極品,多少錢出鍾啊?是不是得加點?”
!!!!!!!!!!!
藍萱大怒,衝上前來,動手就要抽人。
第二部 第一卷 68 省委大院的孩子們
劉子衛抓了狂。
“姑奶奶姑奶奶——”老劉站在兩個女人中間,打躬作揖地,就差沒哭出聲來了,也不知道他在求誰。“這是我表妹,對,表妹,大家千萬別誤會——”
“表妹?婊子吧?”藍美眉的措辭也很不客氣,不由分說伸手出來,把小妞手上挽的包一把扯下,拉開來往大臺檯面上一倒,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滾得到處都是。
“嗯,不錯,挺專業。”她信手撥拉着那堆零零碎碎,“振動棒,避孕套,男人寶——看樣子老劉你身體不行哈!”她擡起頭來,一臉譏諷,“你表妹幹哪行的啊?性用品外賣?”
劉子衛噤若寒蟬,再也都不敢多說一句。
小妞呆立在那裡,也喪失了抗辯的勇氣,估計是給我們身後兩個便衣森冷的目光給嚇着了——幹她們這行的,對警察特敏感。
“收起來收起來,丟人現眼!”我衝小妞一揮手,然後指着劉子衛的鼻子就罵,“你他媽一天不遛鳥會死啊?也不注意個時間地點!這是什麼地方?給人看見了怎麼辦?我明天還能幫你說話嗎?有沒有政治腦袋的?”
老劉一臉苦笑,兩手一攤,樣子很窘迫。“這不沒事幹嗎?在那鳥賓館裡閒呆着悶死人,你也知道老哥好這口,戒不了——”
“好吧好吧。”我一擺手,“那你就戒當官吧——明天你進常委的事,黃了!也不用幫你去跟人爭,正合適!還有,政法委書記,讓老魏上,你給老子去守水庫!”
魏局很陰險地摸了摸下巴,奸笑幾聲。“老劉幹巡警挺合適,我來安排,天天讓他遛鳥,嘿嘿——”
“別介別介。”劉子衛慌了神,腆着臉湊上前來,“我知道錯了行不?放哥哥一馬——”
正拉拉扯扯間,突然聽到邊上有人大聲吆喝。“讓開點讓開點別擋道——”
嗓音聽上去挺稚嫩,也很驕橫。我們愕然轉臉,看見酒店門口一幫半大孩子正往裡衝,男的女的都有,一個個奇裝異服,表情興奮,嘴裡嘻嘻哈哈地叫嚷個沒完,大堂裡頓時喧譁上了,人人側目而視。
爲首的是個大男孩,十八九歲的樣子,人長得高高大大,穿的也是陽光帥氣,從頭到腳那叫一身名牌,拿着個小王子的派頭,表情也誇張,目不斜視,滿臉酷酷的,昂首挺胸地領着那幫人從我們身邊經過,還把我跟老劉順道撥拉到一邊上。
前臺的幾位接待員MM看起來表情很害怕,莫名其妙。
“美女,過來——”那小子手肘撐到臺子上,支着下巴,擺了一個很酷的POSE。然後胳膊伸過去,給那小姐胸脯上捏了一把,邊上他那幫夥伴頓時大聲起鬨叫好。“老規矩——十八樓,包了!”隨着傲慢的聲音,一張VIP金卡扔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被調戲的接待員MM鞠了個躬,臉漲得通紅,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十八樓客人全滿,您又沒有先預約,今天我們房源很緊張——”
“你丫B緊不緊張?給咱兄弟輪一個試試?”小子的手又託小姐下巴上了。
又是一陣歡呼。
“讓他們換房!不然就叫你們張總來!乾死你!服務都不會!給根雞巴你會吹吧?”
我們幾個身子集體一抖,有震撼感。哇靠!實在是太華麗了!太有才了!對白太具備深度了!藍萱朝那邊努努嘴,然後指我一指,忍笑中。“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呵呵,小沈,你這流氓可以退休了,有了江湖接班人啊!”
“一幫小太保,還自以爲新人類,反人類吧?”我嘀咕了一句,“算了,走吧——小藍你別笑,小心讓人調戲,給根……呃,那個讓你吹!”
一羣半大孩子圍着前臺起鬨打鬧,肆無忌憚,整個酒店都讓他們給擡了起來,大堂裡的經理領班還有那些迎賓侍應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誰有上去說話的意思。前臺小姐一臉痛苦地開始撥打電話,我皺皺眉頭,也沒打算再看下去,伸手拍拍劉子衛的肩膀。“走吧走吧老劉。”我說,“反正你丫今天栽了,就別想着服務那檔子事啦。”
一塊從酒店出來,老劉掏出幾百塊,把那小姐打發走人,我們又嘮叨他幾句,正準備分頭去開車,意外發生了。
我手上幫藍美眉拉開車門,眼睛餘光突然瞟見先前那小子顛顛地跑出來,好象接人,然後傍着倆小姑娘,一手一個,左擁右抱地,又進去大堂裡邊,我覺得非常疑惑。
“等等。”我招呼大家一句。“有情況,他媽的。”
登登登接連幾大步踏上酒店臺階,然後我屏住聲息,躡手躡腳地跟上前邊那幫孩子,劉子衛他們又跟在我身後,估計心裡莫名其妙得很。
聽到前邊他們的對話了。
“不好吧?來這裡,我怕——”一個女孩這麼說。
“怕什麼,放暑假也不給你玩兒啊?在家裡多悶,告訴你,這裡可好玩啦,我都來過好多次——”另一個女孩這麼回答。
“別怕,小公主,有咱在呢,你外公抓不着!嘎嘎嘎。”那個男孩壞笑。“包了一層樓,就咱們這些人,誰會知道啊?嘿嘿,琬兒,等下讓你開開眼,哥哥身上好多好玩的東東,保證你沒見過!”
“哦。珊珊,衝哥哥,那你們可得跟大家說好了,這事別傳出去,我怕外公會罵呢——”
我加快腳步,跟他們並肩走到一排,然後側過臉來,凝視幾個孩子。
琬兒看見我了,猛地停下腳步,呆了一呆,然後尖叫一聲。另外那倆孩子看着我,滿臉莫名其妙,叫珊珊的那姑娘,就是我在老周門口碰上的,現在沒瞧出她有什麼恬靜秀氣勁兒了,換了身衣服,弄得挺暴露,很個小飛女似的,身子跟男孩緊緊地膩在一塊。
“不好意思啊,孩子們。”我說,“我沒想管你們的事情,但是這個琬兒,希望你們讓她回去,她還有小提琴的功課沒做呢。”
“還有,衝哥哥是嗎?”我指了指那小酷哥,“拜託把你的手拿開,不要摟着人家小姑娘的腰好吧?你很垃圾哎,知道嗎?”
小酷哥的表情先是吃了一驚,然後眼睛看着婉兒,意示徵詢。
婉兒尖叫完畢,發起脾氣來,臉蛋漲得通紅,不知道是羞還是惱。“沈宜修!”她指着我的鼻子,“關你什麼事啊?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那麼愛管閒事,還偷聽人家說話,討厭死了!”
我一愣,還沒搞清楚小公主怎麼這性子,說翻臉就翻臉,連個招呼都沒有,然後眼前一花,就給一羣半大孩子給圍上了。
“讓開讓開。”小酷哥把他那幫哥們一分,抱着胳膊走上前來,一臉陰森深沉的德行,也不知道學誰的。“哪條道上的?嗯?”他傲慢地衝我揚揚帥氣的下巴,還打上了官腔,同他稚嫩的年齡一比,相當不倫不類。“你知道這是什麼行爲?嗯?侵犯了人家的隱私權懂不懂?你是不是狗仔隊?我告訴你——”
他的話被中斷了,因爲劉子衛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把他耳朵拎起來。“跟咱談隱私?你他媽雞巴毛長齊了嗎?人模狗樣的,還學黑社會老大?要幫你叫個律師嗎?”
其實小帥哥個頭不小,估計得一米八了,比我們幾個大人都高,可是劉子衛誰啊?老刑警出身,他這手底這麼一使勁,小子臉上頓時變了色。“哎哎哎——放開手,我警告你!”
一幫小屁孩吵吵嚷嚷地跟着咋唬起來,大堂裡又熱鬧了。
“老劉,放開。”我說,“他我不管,就這小婉的閒事,今天我還管定了。”
“婉兒!”我說,“兩個選擇:要麼送你回去,要麼通知你家人接你,選一個吧!”
婉兒漲紅了臉,瞪着我,毫不示弱的樣子。
幾個掛着經理銘牌的酒店管理跑過來了,樣子驚惶失措。“放開放開。”有人就拉劉子衛的手,“請不要騷擾我們的客人——”
“客人?”我指着一幫小屁孩發了一問,我覺得很納悶。“這些小朋友,成年了嗎?有身份證嗎?他們這是合法消費嗎?你們眼睛都長什麼部位啊?”
“呃,是這樣。”一個經理很尷尬地解釋,“我們的VIP會員,沒有年齡限制。”
“媽的,社會風氣就是讓你們給弄壞的!”我一揮手,“小流氓的事我也不想理,婉兒,過來,我帶你回去!”
小酷哥上前來,推了我一把。“你他媽誰啊?人家都說跟你沒關係,你憑什麼管她?”
“憑什麼?呵呵。”我說,“憑她差點叫我老爸!”
一幫小流氓集體哈哈大笑起來,婉兒低下頭去,不吱聲了。藍萱跟李軍看着我,表情怪異得很。
嗯,我知道,顯然自己的樣子跟老爸這詞彙還有那麼一段距離,也沒管那麼多,上前一把拉起婉兒的手。“走,跟這些人混個什麼勁?”
小酷哥擋住我的去向,我把他身子一撥拉,小子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然後兩個經理又上前來。“先生,你再要這樣,我們就報警了。”
“報警?不用麻煩,這有警察。”我朝兩位便衣示個意,兩張派司就亮出來,經理看看那證,又看看我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後還是那小子,衝上前來,“我看看。”他說了一句,然後雙手齊出,把兩本警官證猛地攥到手上,搶了過去。
我們都有點傻眼,兩位警察也呆了一把,沒什麼反應,估計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真的。
“什麼破玩意?”那小子又擡起手,把派司朝大家亮了亮,樣子很輕蔑。再一揚手,兩本證件就直接飛到酒店大堂的噴泉裡去了!
大堂裡頓時一片巴掌唿哨,一幫小流氓震天價地喝了聲轟堂大彩。
我靠!
我們眼巴巴地看着兩道拋物線的盡頭消失在水池裡,兩位警察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轉過臉來,腦子裡的習慣性動作終於回憶到位,兩把槍掏到手上,“別動!”
可惜沒有起到絲毫震懾效果,男孩女孩們鬧得更歡騰了。
“呵呵,還掏傢伙?敢打爺一個嗎?”小子居然挺有英雄味道,衝着槍口拍了拍胸脯,“兩位鄉下大伯,第一天到王朝來玩吧?不認識咱鄭衝吧?”
我正想誰家的小王八蛋這麼牛逼,都快趕上老子的氣概了。不過聽他後面幾句話,就覺得也沒什麼意思。
“知道我爸誰嗎?”小酷哥鄭衝又伸出指頭來,彈彈槍管,“省委組織部長,鄭文禮,聽說過嗎?農民伯伯?”
幾個酒店經理陪了一臉的笑。“是的是的。”有人指着小屁孩子們衝我們介紹,“這裡都是省委大院領導們的孩子——”
這下窘了。
老魏跟李軍互看一眼,面色凝重,兩支槍口同時垂下去。
最窘的是劉子衛。鄭衝伸出手指來,趾高氣揚地朝他勾了勾,“剛纔敢打我?挺吊的嘛,看你樣子也是位領導啊,把你證件也掏出來,給老子瞧瞧,叫什麼名字。”
老劉如遭五雷轟頂,臉又黑了。“呃,這個。”他囁嚅幾聲,腳下退了兩步。“對,對不起,剛纔是誤會,是誤會,我真沒打人——”
“誤會?哼哼。”小帥哥很冷酷地笑了笑,“不敢掏證是吧?那也行,過來,爺給你抽兩嘴巴,自己再趴那牆上,說自己是狗,就算完。罵老子人模狗樣?你他媽什麼東西?”
劉子衛張口結舌,屁都不敢放一個。
省委組織鄭部長那是誰啊?漢江的天官,省常委,對於全省的幹部,可是一尊閻王爺,捏着大家命門的人物,平時巴結都趕不上趟兒。估計老劉現在想死的心都有,看姓鄭的小子跋扈的樣兒,肯定平時大人寵壞了的,要是知道居然有人敢動這孩子,老劉同志的仕途前程堪憂,嗯,準確點說,應該是無藥可救。何況明天他那漢江常委資格正要上省委討論,這麼隨便一打,還有什麼可討論的?洗洗睡吧。
“過來過來,聽見沒?否則老子叫人了,我數一二三——”小鄭公子繼續發飆,一幫大大小小的公子姐兒跟着起鬨。
老劉無可奈何地瞟了我們一眼,腳步慢慢地往前挪,看他表情,估計是想着忍辱負重,英勇就義一把了。
“哎,對了,小事情嘛,就倆耳光,你丫受得起,快點!一、二、三——”
啪啪兩聲,聲震全場,然後再是嘩啦一下水響,太保太妹們齊聲狂叫。
小帥哥捱了兩耳光,非常清脆——我賞他的。
老劉還沒走到小鄭公子身前,我放開婉兒的手,搶上兩步,夾在他們中間站定身子,然後運口氣,一左一右,連響帶火,重重地扇了口沫橫飛的小帥哥兩記,然後再一彈腿,把他踹得飛到後邊的水池裡。
估計小鄭公子還一點準備都沒有,就發現自己已經入了水,他探出頭來狂呼大叫。
我一步縱到池邊,蹲下身子,攥住小子的頭髮,把他腦袋再次摁進水裡,悶了好一會,然後拉出來。“你!”我又給丫一大耳光,幫助他清醒過來。然後我指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警官證,冷冷地說,“把你剛纔扔下去的東西,給老子撈上來,少了一支角,我就讓你變成青蛙王子。”
小帥哥呆呆地看着我,嘴裡吐着髒水,連連咳嗽,估計腦袋嚇傻,又給嗆着了,意識一時沒回到大腦裡。
“清醒了嗎?聽清了嗎?”又是一耳光。“重複一遍。”
“聲音大點!聽不見!”再一耳光。
“別打了別打了,求你了叔叔——”
“我不是你叔叔,沒你這樣的侄兒。”我說,“撿起來!”
耳光的聲音,估計大堂外邊都聽到了。
小子終於嚎哭起來。“對不起叔叔,我不懂事,原諒我一次——”
“呵呵,你丫別裝嫩了。”拍拍他的少爺頭,站起身來,指着大家問,“我怎麼覺得這是挺能幹的一老爺們啊,什麼門都清?調戲美眉拐騙少女他都會,他能不懂事?”
第二部 第一卷 69 省常委之間的非典型單挑
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傻了。鄭衝坐在水裡,捂着腦袋哭嚎不休,他那幫小夥伴們有點騷動的意思。
我從池沿跳下來,把警官證扔給兩個瞠目結舌的便衣,然後拍拍手。“還有誰想進去洗個澡?我可以幫你們,收點學費就好,男的兩耳光,女孩嘛,呃,可以免費。”
殘忍的視線劃過太保太妹們臉上,他們集體後退幾步,面面相覷,樣子有點不寒而慄。
“走吧,琬兒。”我牽起小姑娘的手,“跟這幫垃圾混一堆,不嫌掉價嗎?你可是個好女孩。”
大堂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發愣,只能聽到鄭衝的號哭聲。然後還是那兩個經理,上前來擋了我一道。“這個——”有人指着池子裡悲慘的小王八蛋,聲音很張皇。“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我彈了彈他的胸牌,“Assistant Manager ——大堂副理。嗯,你們是學酒店管理的吧?這是你們的功課,問我幹嘛?我不是教這個的。”
另一個經理一邊擦汗,一邊把手裡的電話掛上。“你不能走,這事我們擔不起,呃,老總指示,林處長就在樓上,馬上下來,還有申局長——麻煩你等等,等等。”
然後兩個經理一左一右,攥緊我的衣服,好象生怕我撒腿就跑一樣。我掃了他們一眼,兩傢伙趕緊又放開,臉上浮現出尷尬的笑容,打躬作揖地連說對不起請理解,笑得比哭都難看。
“什麼處長局長的?瞧你們怕成這樣,那就原諒你們,等吧。”說着話,我又指指琬兒,警告她一句,“站邊上別動哈,你可不能一見人多,就給我偷偷逃了,那你媽還不得跟我拼命?”
琬兒嘴一撇,哼了一聲。“我等着看電影哪,這會啊,趕我都不走了。”
叮的一聲,大堂裡的電梯門打開了,一胖一瘦兩個傢伙急匆匆地出來,擠過人羣,跑到水池邊。
“小衝,怎麼啦?”前面戴眼鏡的瘦個子臉色一下就變了,手忙腳亂地把鄭衝扯出池子,他的聲音極度震驚。
“林叔叔,他,打人,嗚嗚嗚——”小帥哥象條落水狗,從池子裡慢慢地往外爬,一身溼淋淋的,樣子已經不太帥,好象也不記得耍酷,光抹眼淚了,象個娘們。
兩個類領導狀的傢伙把鄭衝扶在池沿坐下,然後順着那小子手指方向,一前一後走過來,並肩站到我面前,神色嚴峻。
“省委機關事務管理局的申局長。”一個經理小心翼翼地衝我介紹,估計是怕我不知道領導們的身份,又給他們惹麻煩。
胖子申局長上下打量我,然後冷冷地點頭,“林處長。”他朝眼鏡偏偏腦袋。“鄭部長的大秘書。”
眼鏡林秘已經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點着我的鼻子,手都有點發抖。“你,你——是幹什麼的?”
“這位秘書同志,請剋制一點,把手放下。”我說。“雖然你沒有資格詢問我的身份,不過還是告訴你一聲吧,省得你呆會沒法跟領導交待。”我說,“沈宜修,聽說過嗎?長川鄉下來的。”
兩個傢伙猛然發愣,對視一眼後,表情同時窘下來——那倒也是,站我面前說話,他們確實不太夠資格。
“小眼鏡,你可以走開了,這沒你的事了。”我把林秘書身子撥開,朝胖子勾勾手指。“申局是吧?你給我過來。”
“機關事務管理局。”我看着表情窘迫的申局長,一字一頓地問他,“告訴我,你跑下來,準備管理什麼?給這些孩子簽單來的嗎?還是準備幫他們疊牀鋪被?送他們去洞房?”
申局大爲惶惑,轉臉看看那羣勾肩搭背衣不遮體的少年男女,張着嘴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認爲,你的表現很不稱職,沒有資格當這個機管局長。”我說,“明天常委會,我會提出來的。”
“呃,沈書記,你聽我解釋。”申局有點暈,開始擦汗。“我就一大頭兵,這事你看,都是領導們的孩子,我有什麼辦法啊?”
我點點頭。“好吧,別說我不理解你,通知這夥小王八蛋家長來領人,或者給他們送回去,這事就算盡到你的管理責任了,我可以不跟你計較。”
林秘書上來了。“沈,沈書記。”他應該感到很害怕,嗓音有點結巴。“這跟你沒關係吧?還有,我們小衝,你打他——”
“他不懂規矩,代他老子教育教育他,你有意見嗎?”我淡淡地說,“作爲領導身邊的工作人員,你是不是打算縱容他一個?如果這樣的話,你也得接受教育,到池子裡去清醒一下,洗個澡。”
林秘汗下如雨,不吭聲了。
“本來沒打算管這事。”我又說,“但還是要說一句,希望你那領導管理幹部之餘,也把他這混蛋兒子順便管一管,否則再這麼下去,還得捱打,明白嗎?”
說完我朝魏局幾個一招手,“這裡交給他們處理,咱們走吧。”
大堂裡寂寂無聲,琬兒走上前來,看着我破顏而笑,目光挺崇拜,“真厲害啊小沈。”她笑嘻嘻地誇我,“沒見過,真牛逼。”
沒有誰說話,也沒誰敢上前阻攔,婉兒得意洋洋地挽住我的胳膊,從那羣呆若木雞的大人孩子們中間穿過去,劉子衛幾個跟在後頭,也是默默無語,估計心有餘悸,不知事情會伊于胡底。
走到大門口時,終於碰上正主子,好戲連臺,又要上演。
幾輛車一頭扎到酒店門口,車門齊開,下來一羣人,簇擁着兩口子模樣的一對中年男女,匆匆地朝這邊趕過來。
“鄭伯伯,文阿姨。”琬兒衝來者打上了招呼,排頭的中年男子,白面無鬚,長得象個太監,正是漢江組織部長鄭文禮同志,此刻他臉色鐵青,眼鏡後邊放射出陰沉的怒光,走到我們面前站住,不進去也不動身子,冷冷地仰臉審視我。
爲什麼說仰臉呢?呃,因爲漢江當官的都知道,咱們省委鄭部長心眼是挺多,弄起人來絕不含糊,不過個頭小了點,可能也就一米五幾吧,所以給他這麼冷峻地一逼視,我有點想笑,心裡又在考慮,以他這體形,怎麼能生產出一米八的帥哥兒子呢?從遺傳學角度看,有蹊蹺啊,呵呵。
部長夫人沒搭理婉兒的招呼,瞪了我兩眼,馬不停蹄,急赤白臉地往大堂裡衝進去,然後就聽到鄭公子在後邊爆發出呼天搶地的泣號,“媽,媽,那個人打我,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嗚——”
“沈書記。”鄭部長臉色更青了,雖然沒有喪失理智,但是話從牙縫裡擠出,陰森刻骨,挺瘮人的,跟他眼神差不多。“到底怎麼一回事?”
“哦,小事一樁,鄭部長還親自趕過來處理了?太浪費您寶貴時間了,呃,這個,平時應該挺忙吧?這種小CASE,不一定要事必躬親啊,隨便來個誰誰誰——”我跟部長套起近乎來。
我的囉嗦被身後母子倆的嘶吼打斷了。組織部長的老婆大人顯然沒老公這麼有涵養好脾氣,寶貝兒子的悲慘情狀讓母親立馬心碎,抓起狂來,登時場子裡狂風大作,黃沙滾滾,好大的殺氣!
文夫人拖着兒子,毫不猶豫地朝我這方向掩殺過來。“姓沈的!”河東獅吼一出,全場肅靜,她身前的人羣聞風辟易,四下倒伏。後邊的劉子衛跟魏局趕緊跳開身子,根本不敢正面以當其纓。
“我們跟你有仇嗎?”母子倆在我面前頓住身子,母老虎狂怒中,火冒三丈,指着我的鼻子又哭又罵,“把我們小衝打成這樣!你還是不是人?”
“林秘!”她又轉臉呼喝秘書,“打電話,找王廳長!把他給我抓起來!”
本來給母老虎的潑婦氣勢弄得心裡發毛,我這廂還真怕她衝上來咬我,不顧體面地跟我撕打,那可就有點不好辦,不過聽到這麼一聲招呼,我就樂了,敢情還是來這手啊,那就對不起了——要知道,老子什麼都怕,就是不怕當官帶長的。
“呵呵。”我摸摸鼻子,“公安廳你們家開的?不是吧?廳長是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幹,什麼事情都得管一管?”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提醒母老虎,“我不想掃你面子,文夫人。”我笑着說,“不過咱們可以打個小賭,如果王廳能來這處理這事,我天天給你洗衣服,好不好?不信也行,林秘,趕緊打電話,快點,讓王廳來!”
文夫人愣了一下,看着我語塞。她應該是突然想起來,自己面前的年輕人,好象也不是什麼草根老百姓,跟她丈夫一樣,也是煌煌在堂的廳級領導,也是省委常委,而她說的那公安廳,從設定上看,根本就不是用來對付咱這類人的。
“還有,如果你的意思是要報警的話,就沒那必要了。”我又說,“警察證件都讓你家公子扔水裡了,再來警察也沒用,大家都省省力氣,不要浪費警力資源了好吧?”
兩口子目光同時轉到兒子臉上,“有沒有這事?”部長老婆的聲音特疑惑,“你亂說吧?我們家小衝,怎麼會——”敢情在她眼裡,兒子就是一清純小男生,根本不可能幹出這種惡少的行徑來。
“警察打人,是他們先打我的!”在老爸老媽面前,鄭公子倒不含糊,一手捂臉,大聲衝我吼叫。“那個人,那個人,咦,哪去啦?”他的手指在人羣中轉悠,卻沒有找到目標,劉子衛那傢伙,看見情形不妙,早就不知道躲哪角落去了。
組織部長略微沉吟一下,手指點點我。“沈書記,我想問問你。”他質問我說,“作爲一級領導,你的法律意識在哪裡?爲什麼作風這麼野蠻?爲什麼要打人?”
“是啊!爲什麼打人?我們小衝,這麼聽話的孩子,還這麼小,爲什麼打他?你說!”部長老婆跟上來,聲音尖銳多了,搞到我耳膜都顫起來。“我們要告你,上紀委,上省委,上中央!告倒你!告死你!”
“兩個人,都打我了!我操!”鄭衝得瑟起來,腦袋伸到我面前,玉面紅腫,虎目含淚,跟着他爸媽衝我一頓狂嚎,“有本事你現在也打啊,打啊,打啊——”
整個廳子裡都給一家人鬧得震起來,分貝實在太大,婉兒把耳朵捂上了。
“我操你媽,不敢了吧?”小鄭的聲音最大,姿勢也最優美,身子躲在他媽後邊,腦袋伸得很長,直探到我面前,口水噴我臉上了。“你媽B,來啊,來啊,我操——”
啪!!!!!
我反手重重一記,心安理得地把找抽的小子掄得身子原地轉了兩週,嘭的一聲,七百二十度仰天倒地,血流滿面。
效果很好,全體啞然。
“給點面子好吧老大,幹嘛要逼人家呢?”我聳聳肩,攤開手,無可奈何地衝着木然無語的一家子說,“知道我脾氣不好,你們就讓着點吧,別往上趕行不?很傷感情的!”
在場所有人都看着我,嘴都張得很大。組織部長兩口子眼神直了,典型一副白癡症狀——他們不是流氓,也沒見識過真正的流氓,所以碰到這種情形,肯定抓狂,想都不用想。
“小鄭。”我很溫和地問他,“我這還有耳光,要嗎?說啊,要嗎?說啊——”
母子倆齊聲悲鳴狂叫,氣氛慘絕人寰。
組織部長腳下踉蹌兩步,好象要暈過去,我趕緊扶他一把。“嘿,當心點,別摔着,哥們。”然後我轉過身來,擡腿踢踢地上鄭公子的屁股,小子抱着腦袋,身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別打,別打——”說着話,他嘴裡放聲大哭起來。
“閉嘴!”我擡手一指尖叫中的母老虎,她也跟兒子一樣,下意識地一捂腦袋,聲音嘎然而止。
“知道爲什麼要打你嗎?因爲你的父母,不懂得教育方法,我幫他們給你上一課,如何建立正確的消費觀。”然後我指指組織部長,“包括你在內,鄭部長,你也需要上課,不過對於你來說,是法制課。”
兩口子看着我,目光極度恐懼驚詫,有若見鬼。
“既然你們說他年齡小。嗯,我承認,是挺小。”我說,“這麼小一孩子,有什麼資格在這種場合裡消費,他的VIP金卡哪來的?是偷的嗎?誰的身份證開的戶?誰買的單?嗯,如果不是他的,嘿嘿,部長大人,我就懷疑是您的了,那麼,我是不是可以問一問紀委,問一問省委,問一問中央,您這麼放縱孩子,用國家的錢刷卡開房,買單消費,合適嗎?你們這算什麼行爲?”
部長神情有點變,他老婆也不記得尖叫了。
“小鄭。”我又和藹地教育鄭公子,“你連身份證都沒有,不會告訴我這卡是你的吧?你會連累你老爸的知道嗎?他要丟了官,你就是坨屎知道嗎?還包一層樓來泡妞打炮,下次包層樓搞衛生吧,幫人撿撿衛生紙避孕套,我看你這小樣,挺合適。”
“不不不,我有身份證,我有,你憑什麼亂說?”鄭衝這小子,智力倒也不算太低,應該看到父母此刻的尷尬表情,當下不哭不裝死了,手擦了一把臉上的的血,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身來,拉開腰間一個包包,果真從裡面掏出張身份證來。
我接過來看了看。“原來真有啊,嗯,都快滿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啊。”我說,“原來是我搞錯了,不好意思啊,我承認,你還是有資格開會員金卡滴。”
然後我把身份證扔還給他。“那就行了吧,解釋清楚就行,沒事了沒事了,大夥散了吧,各回各的家——”
當然沒散。
組織部長攔住我的去路,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很低沉。“沈宜修。”他說,“你不能走,我們一塊上紀委,今天一定要有個說法,你爲什麼打人。”
“林秘書。”他又朝我身後招呼一個。“通知紀檢委鍾書記,我要求舉報,長川市委書記沈宜修,非法毆打他人,手段殘暴,情節惡劣,其行徑有可能構成犯罪,建議紀委徹查!”
鄭部長這麼一開口表態,酒店大堂裡頓時騷動起來。
官場老牌勁旅、省委組織部長VS政壇新貴、某市新任市委書記。兩個省常委之間的正面單挑,這齣戲,還真他媽有看點。
第二部 第一卷 70 來自美眉的淫蕩手勢
跟組織部長一家三口在大堂門口對峙起來。藍萱跟魏局不停在後邊拉我衣服,應當是在要求我收場子走人——這陣勢,他們已經完全沒了把握。
確實的,我現在也有點騎虎難下之感,本來想着機關這幫小子行爲太過放肆,他們父母知道了應該能管上一管,考慮影響都應該收斂點吧?不過後來瞧老鄭夫婦倆的德行,我才知道完全想錯了,小流氓的行爲就是他們給縱出來的。
而且沒想過老鄭還真會叫上紀檢委——他就不怕兒子這些事丟人現眼?還這麼理直氣壯,媽的,什麼世界?
可是現在,退都沒地兒了,不是面子的原因,而是紀律的問題。因爲林秘書電話撥過,紀委馬上來了人,很快。
也就五分鐘左右吧,又有兩輛車呼嘯而至,在大堂外的車坪裡停下來,然後四五個人一起下車,齊齊地朝王朝酒店的大門走過來,五顏六色的燈光下,可以看見,領頭的正是漢江省紀檢委書記鍾效良。
呃,完全可以理解爲什麼效率這麼高,牛逼領導們出現得這麼快。因爲王朝酒店距離省委大院直線也就兩千米,而常委們這時候每一個都在,調研視察學習訪問出國下鄉的全回來了,明天需要他們集中開會,開一個很重要的會,一個充分體現集體意志的會,大家此刻都在秣馬厲兵,枕戈待旦。
後邊不知道是誰的手,扯我衣服又扯褲子,抖抖索索的。我回頭看了一下,發現魏局和藍萱的臉色都很蒼白,很恐怖,相比之下,李軍還好點。
是的,老鍾書記,漢江中級以上幹部聞之色變的鐵面包公親自出馬了,這位領導,沒個正處以上的級別,還輪不到你怕他,要進入他的關注視野——努力奮鬥吧,排隊去吧。
我們正集體向前眺望呢,就聽身邊撲通一聲,小鄭公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嚇我們一跳,以爲暈了過去。後來聽他一哭一喊,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一行人走到跟前站定了。“你是長川的沈書記?”有人冷冷地發了一問,聲音充分具備紀律幹部的特質,象鐵一樣生硬。
“啊?是我啊?怎麼啦?”我說,“鍾書記您好。”
可惜話是後邊人問的,我的招呼沒人搭理,白說了。最前面的紀檢委書記正眼都沒看我一下,從我面前目不斜視地過去,徑直走到鄭部長邊上,兩位領導握握手,然後耳語一番。
“鍾伯伯,這個姓沈的打我,打死人啦——”鄭衝在地板上開始滾動號哭,手指着我,就跟指着一個惡霸地主向工農紅軍投訴,要討回血債似的。這個血債,非常真實直觀,因爲他的鼻血不知什麼時候又在流淌不停,明明先前看見沒出了,估計是自己偷偷弄的。
這小子,撒起潑來了,我汗了一個。
不過挺有效果,悲慘氣氛營造成功。
部長夫人蹲下身去,摟着氣息奄奄的兒子,放聲大哭,痛不欲生。“鍾書記,今天這事您要不管,給我們個公道,我們娘倆就不活啦!”
再汗,臺詞太老套了吧?
我搔搔腦袋,心裡想,原來省城這麼高級的地方,正廳級省常委組織部長的夫人公子這麼有檔次的體面人物,吵架耍賴什麼的方式,居然也跟咱普通老百姓們家裡差不多。
呃,我又想,這種現象倒也可以理解。如果我是個草根老百姓的話,現在躺在地上滿面流血的那人肯定是我,而且估計滾都滾不起來,因爲他們高貴的腳板會踏在我的腦門上,我再惡霸再能打也沒用,也得乖乖躺着,這一點毫無疑問。
“拍下來,拍下來。”有人指着地上的鄭衝發話。然後閃光燈明明滅滅,閃了若干下,估計是在取證吧。鄭公子仰面朝天,面凝痛苦,呈慘遭毒手的屍體狀,任鼻血在臉上嘩嘩地流淌,也不伸手揩試一下,好象真的死得很慘一樣。
媽的,真噁心。
忙亂了一陣,紀檢委書記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冷冰冰的,非常職業。“沈書記,請問,對於這件事情,你什麼好的解釋嗎?爲什麼無視法律,行兇打人?”
“啊?沒有吧?”我想了一下,指着地上的鄭公子。“他算個人嗎?”
!!!!!!!!!!!!!!
所有人都很窘。
在鄭氏夫婦衝動以前,黑麪老包攔下了他們。“冷靜,冷靜。”他說,“紀律會處理,法律會處理,我會處理的,一定會有公道,你們放心。”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點點頭,“鍾書記,有您出面主持公道,秉公處理,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呵呵——”
紀委書記臉很黑,象包大人。他看着我,嘴張得很大,表情癡呆。
“呃,領導,那就有勞您慢慢處理,我們先走啦,您知道的,明天還有會——”
狂怒!
這位老大把腋下夾着的手包奮力往地上一擲,指着我的鼻子。“沈宜修,你太張狂了!”
“冷靜,要冷靜。”我擡起手,安撫他一個,“您是打算跟我說什麼嗎?哦,我誤會了,不好意思,您說,我聽着。”
老大長吸口氣,穩定一下情緒,然後接過手下遞回來的包。“你是願意跟我們回去錄材料呢?還是在這裡交待?”
“交待?錄材料?”我納悶,“我犯罪了嗎?”
“有沒有犯罪,由司法機關裁定,但是從黨內紀律來說,今天的情況,我們有理由審查你,你不但當衆行兇,而且態度惡劣——”
“切!”我一揚手,“還以爲你們是來抓鄭公子的,我還在想,這個小流氓,也能讓紀委出面,他有這資格嗎?”
“???????”紀委老大有點語塞,他回頭看了看組織部長。
“請你注意自己的說法。”老鄭上前半步,態度不卑不亢。“鄭衝是受害者,所有人都看見你打他——”
部長夫人又嚎哭起來。“兇手!打人的兇手!”
“打他?老子還要抓他!”我給他們弄煩了,轉個身,朝魏局招招手,“拿槍來。”
老魏一身發顫,動也不動一下,我也不跟他多說,伸出手去從他槍套裡掏出傢伙來,然後蹲下身子,槍口抵住小王八蛋的下巴。“站起來!”我喝了一聲,“否則算你拒捕,打死你!我不說第二遍,一、二——”
我把槍推上了膛。
鄭文禮失聲大叫,“站起來站起來小衝,快點——”
是的,作爲一個對人性相當瞭解的組織部長,他能聽出我話裡的痛恨來。
這種痛恨,也可以形容爲殺氣,他怕我真的幹掉他那寶貝兒子。
鄭衝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來,然而腳下打軟,撲通一聲又跪下去。“對不起,對不起,別開槍,我不是有意的——”他把兩手放在頭頂,牙關止不住地打起磕來,整個大廳都聽見了。
我拿槍把在他腦袋上墩了一下。“跪好點,手放下去!”
所有人都在發抖,都在暴寒。
“鄭衝,你多少歲?回答!”
“二、二十——”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小琬。”我問邊上的琬兒。“開頭那個珊珊呢?在哪裡?”
小公主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手往邊上隨便一指。
在人羣中看見了那個小姑娘。“過來。”我衝她招招手。
珊珊的表情很害怕,慢吞吞地挪上前來。“你身份證呢?拿出來。”我說。
“啊?”小姑娘抖抖索索地說,“沒,沒有。”
“我們哪來的身份證啊,都還沒領呢,問這個幹什麼?”琬兒壯起膽子,幫珊珊解釋了一句。
“那你爲什麼會在這裡?珊珊?又是誰帶你來的?”
“嗯。”琬兒吐了吐舌頭,指指小鄭,“鄭衝是她男朋友——”
“好。”我把槍重新指定鄭衝腦門。“聽清楚,小子。”我說,“你犯罪了,你應該去坐牢。如果不懂得法律的話,去問問你老爸,去問問你老媽。”我說,“與未成年人發生關係,應該怎麼算。”
在槍口下,小王八蛋汗下如雨,翻起白眼來。
“怎麼辦啊?各位領導?”我轉過身,看着身後那些人。“送他去坐牢吧,罪名強姦,很重的哦。”
部長老婆臉一下就白了。“你你你,你胡說——”
“胡說?”我指指那羣孩子,“你的兒子已經成年,可以承擔完全刑事責任。現在你讓這些小女孩掏身份證,都能掏出來的,就不算你兒子犯罪。”
“申局。”我指着胖子機管局長,“先通知這些女孩子的家長,覈實一下年齡,再把她們帶回去。”
“你幹什麼啊?”琬兒顯然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指着那羣驚惶失措的小女生,“這些女孩子都不是我們院子的,都不認識,嗯,珊珊是我同學,也不是大院裡的。”
“哦?謝謝。”我拍拍她的小腦袋,然後轉臉,“鄭部長,你有什麼要爲兒子解釋的?誘姦未成年少女,組織淫亂活動——”
“不可能!不可能!”老鄭急了,不再假扮斯文,“你胡說吧,開個房就是淫亂了?”
“那好,鄭公子。”我淡淡地說,“你自己講吧,包一層樓,帶這麼多哥們,還有女孩子,一塊來是準備幹什麼的?寫作業嗎?”
“我,我——”鄭衝一句話沒說出口,就讓他媽給捂住了嘴,部長老婆的樣子是真急了。“是的是的,你沒說錯。”她大聲說,“小衝開房就是讓他朋友來寫作業的——是我們讓他開的,我們讓他開的。”
!!!!!!!!!!!!!!!!
大堂裡一片譁然。
我身上一寒。媽的,比我還不要臉!
不過可以理解,文夫人應該是知識女性,完全清楚我這番話要落到實處,她家小衝,可就大發了——判個五年八年算輕的。要護犢子,這個時候可不敢含糊,是一定得死死頂住的。
大堂裡沉默下來,只聽到鄭衝的牙齒磕個沒完,部長老婆死死捂住兒子的嘴巴。“小衝,別怕,他不敢把你怎麼樣。”她安慰兒子說,“不就是開房跟朋友聊天寫作業嗎?你又沒做別的,他能證明你幹壞事啦?”
“呵呵。”我無可奈何地笑笑,把槍隨手遞還給了老魏。“這算不算教唆啊?”我瞟了一眼邊上臉色凝重的兩位領導,“鄭部長,鍾書記,給點意見,有人在撒謊嗎?”
組織部長回過神來了。“沈宜修。”他說,“你這是在誣衊知道吧?你什麼證據沒有,敢說人家強姦?這裡還有這麼多領導的孩子,你把他們全說成強姦?你等着吧,有很多官司會找上你的。”
鍾書記又回過神來。“不象話,不象話。”他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陷人以罪,你這個人,還是領導,實在是太沒有素質了——”
“我們家小衝,可以保證是個好孩子,從來不亂來。”鄭部長的樣子象是在指天發誓。
我搖搖頭,真的覺得無可奈何。所謂至賤無敵,今天總算見識到了——呃,不過還是可以說聲理解,畢竟他是在保護自己的寶貝兒子,動機倒也簡單。
“你問問他們,啊?”組織部長又指場子裡的所有人,“這裡這麼多人,誰敢說咱小衝幹壞事了?誰敢說這些孩子跟小衝在一起,不是在討論學習?誰會跟你一樣心理陰暗,胡說八道,啊?”
我朝大堂裡看看,發現包括那些服務生經理們都在搖頭,但是沒誰敢出來說話。
組織部長得寸進尺,繼續逼上來。“不行,一定要追究責任,你是出於什麼動機,誣衊領導們的孩子。林秘書,打電話聯繫辦公廳,就說我建議緊急開個生活會,把這事說一說,讓領導們議一議,別不小心讓人家給陷害了——”
我冷冷地看着這位部長說得身子一跳一跳地,口沫橫飛,覺得真是服了他。
鄭衝是個什麼寶貝兒子,機關裡的這些小太保是些什麼人,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絕不會有錯,但是那又怎麼樣呢?其實真是讓這家人的態度給逼的,本來沒想管這事,哪裡準備什麼證據來弄他?再說這事,雙方不承認,又沒有目擊,怎麼弄證據?公安來了也不成。何況這事,公安也不敢管。
算了,沒辦法,不要臉碰個沒臉皮的,有心殺賊,無力迴天啊,我盡力了,認栽吧。
我又想了一想,要這麼認栽,呆會可真會有麻煩,那幫領導們正閒得發慌,我這麼一撩撥上門,突然又失了還手之力,人家不更得合夥關起門來弄死我?明天常委會都不用開了,進紀委吧。
真倒黴。
跟兩個表情猙獰的領導站在一塊,對着他們肆無忌憚的指手劃腳,正感覺有點沒主張的時候,突然看到藍美眉在對面人堆裡衝我大打手勢,杏眼微睜,秀氣的柳葉眉一揚一揚,臉上神情很古怪,應該是在暗示什麼。
只見她指指鄭衝母子倆,然後手又在纖腰上拍了拍,我搔搔腦袋,往那方向看看,什麼都沒發現,又愣了一會,覺得自己實在沒法弄清她的意思。
藍萱的樣子急了,臉漲得紅紅的,她把兩手放到胸前,比劃了一個誇張的動作,呃,不是誇張,是淫穢。是的,左手比個圈,右手食指在圈裡插進拔出,按我的理解,應該是指那種事。
我更暈了。
組織部長已經在安排後續工作了。他招呼老婆一個,“你帶小衝回去,這裡的事情,我跟鍾書記在,請示過省委領導們再說,總而言之,不能輕易這麼算了。”
然後小鄭公子從地上爬起身來,嘴裡還在抽抽噎噎地,跟在母親身後,就往門前走。
我無可奈何地看着,也不能再怎麼樣,這事已經沒法往下弄了。
跟兩個表情猙獰的領導站在一塊,對着他們肆無忌憚的指手劃腳,正感覺有點沒主張的時候,突然看到藍美眉在對面人堆裡衝我大打手勢,杏眼微睜,秀氣的柳葉眉一揚一揚,臉上神情很古怪,應該是在暗示什麼。
只見她指指鄭衝母子倆,然後手又在纖腰上拍了拍,我搔搔腦袋,往那方向看看,什麼都沒發現,又愣了一會,覺得自己實在沒法弄清她的意思。
藍萱的樣子急了,臉漲得紅紅的,她把兩手放到胸前,比劃了一個誇張的動作,呃,不是誇張,是淫穢。是的,左手比個圈,右手食指在圈裡插進拔出,按我的理解,應該是指那種事。
我更暈了。
組織部長已經在安排後續工作了。他招呼老婆一個,“你帶小衝回去,這裡的事情,我跟鍾書記在,請示過省委領導們再說,總而言之,不能輕易這麼算了。”
然後小鄭公子從地上爬起身來,嘴裡還在抽抽噎噎地,跟在母親身後,就往門前走。
我無可奈何地看着,也不能再怎麼樣,這事已經沒法往下弄,是時候準備迎接風暴的來臨了。
第二部 第一卷 71 羣毆漢江,常委對幹
藍美眉搖搖頭,應該是在對我的領悟能力表示失望,然後她終於出了手,用的是自己律政佳人的敏銳感,檢察官之花的決斷力。還有,跟我站在一起的激烈勇氣、必死決心。
“站住!”她從人羣中衝出來,張開雙臂,攔在鄭衝身前,嬌叱一聲,杏眼圓睜。
鄭公子跟他老媽愣了一下,然後同時轉臉看看我們這方向。
然後藍萱二話不說,伸手過去,一把將鄭衝腰間的豬腰子包包扯將下來。“沈宜修!”她朝我高喊,手裡揚起那個包,“這裡!”
鄭衝愕然轉臉,看到藍萱手上,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在場衆人都有點莫名其妙。
鄭公子猶豫一下後,驟然發作,雙手同時扣住藍萱的胳膊,“還給我!”他用力一拖,藍萱身子給他拉倒了。
藍美眉跪在地板上,一手撐地,另一隻手把那個包盡力朝我這方向遞過來,“拿着!”她衝我喊。
然而包被鄭衝拿住了,開始大力往回扯,可是被美眉死死抓住不放,“鬆開!”這個垃圾擡起腳來,又踢又踩,藍萱趴在地上,兩手牢牢抱着包,死也不放手。
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我的意識突然回到腦子裡。“幹!”
我暴跳起來,象風一樣捲過去,疾撲到兩人身後,兩手齊出,抓住鄭公子的少爺頭髮,發力往後猛扯,小子吃痛,慘呼一聲,身子立時後仰,然後我一腳踹在他的膝彎裡。
撲通!鄭公子再度倒下,而且頭磕在水池邊上,倒地姿勢極爲難看,摔得很重,他捂着腦袋厲聲嚎叫,身子滿地亂滾。
藍美眉扶着我的腰,一骨碌爬將起來,然後象對付先前那個婊子一樣,把手上的包包拉開,倒了底朝天,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掉下,在大堂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散落一地。
還是那些。
省委組織部長寶貝公子包包裡的東東,跟一個外賣小姐的沒有任何區別。
當然,如果一定要說區別的話,也有——那就是檔次不一樣,質量不一樣,品牌不一樣,估計價格也不會一樣。
電動工具,避孕套,針管,丸子,催情藥,迷姦粉,等等。
看着這些小玩意在地上滾動,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滯了,大堂裡除了鄭公子的慘叫,沒有別的聲音。
我擡起手吹口氣,看着手上一撮染成金色的頭髮飄落到地上。然後彎下腰,撿起一串套套,朝大堂後邊踮起腳尖的人羣亮亮,然後笑了。“鄭部長。”我的語氣非常譏諷,“你爲貴公子開房,就是讓他做這樣的作業?”
夫婦倆對視一眼,臉同時白了,“沈,沈書記——”部長的老婆大人窘迫地掙扎一句,可是沒說下去,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又撥拉一下那些零零碎碎,居然還看到一本工作證,我打開一看,再笑。“原來小鄭同志,居然還是位科級幹部,這麼年輕就走上了領導崗位,我沒想到過,走了眼,呵呵。”
“沈書記,你聽我說,這跟鄭衝沒關係——”組織部長的聲音極度緊張,“我們,我們,是我讓他買的,我們用的——”
我斜眼看着他的結結巴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位部長同志,以心態冷靜見長,控制力聞名漢江。本來這點小事情對於他來說何足道哉,絕不至於如此害怕,如此失態,以至於要不顧身份地當衆抵賴。但我知道這是爲什麼,因爲他害怕的是我,一個平衡法則的破壞狂、遊戲原則的踐踏者,我從來就不按他們的規矩打牌,現在,這些東西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他根本沒有控制事態的信心。爲了保護寶貝兒子,除了抵賴,他沒什麼好做的了。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鄭部長,你肯定這些是你跟你老婆用的?”我拎着那串套套,在他眼前晃。
“是的。”鄭部長略微鎮定心神,很肯定地回答。“你侵犯了我的隱私——”
“隱你媽的私!”我俯視小個子部長,點點他的光腦門,“怎麼說話跟你兒子一個調調?父子同心,其利斷金,是這說法嗎?”
“你再敢包庇,在這裡耍花槍,老子就把你褲子扒下來!”我把套套飛擲到他臉上,不屑地說,“自己去比比,說謊也不打個草稿,加加大的,你夠尺寸嗎?不會準備打劫銀行,拿這個當頭套使吧?是透明的哎老大,給點常識好吧?”
部長啞然。
我回過臉,指着在地上蠕動不休的鄭公子,“這個鳥領導,誘姦少女,集體淫亂,私藏毒品,組織吸毒……罪名太多了,把他銬起來!”我衝身後兩個便衣喝了一聲。
大堂裡騷動起來,很多小屁孩發出恐怖的尖叫,我相信對於這些高幹子弟們來說,這是到目前爲止,他們看過的最嚴厲的法律大課,我就是教授。
“住手!住手!”紀檢委書記挺身而出,“我警告你們,沒有證據不要亂動,會有後果的!”
“證據?”我愣了一愣,指指地上的東西,“還不夠嗎?”
“這些算什麼?啊?”老鐘的臉色極度難看,黑得跟鐵一樣。“能算直接證據嗎?這些東西的主人是誰?你怎麼知道他不是被人陷害的,嗯?”
我爲這位紀律領導的專業口吻傾倒。“那好,把他逮起來,審一審就能證明,很好辦嘛,他能說清楚嗎?李軍,把那小子拖過來——”
“別動!”後面幾把槍同時舉起,對準我們幾個,李軍的身子僵在半空中。
“沒有證據證明人家犯了罪,你們就想對付他,是逮捕呢還是收審?手續呢?你們是不是在拿法律當兒戲?”鍾書記揹着手,眯縫着眼,在我跟前踱來踱去,“我懷疑你濫用職權,企圖陷害他人,沈書記。”
我看着這位從容不迫的漢江紀律部門最高首長,點點頭。“很好,很牛逼,鍾書記,告訴我,您是不是正在打算怎麼把我們抓起來?”
“他們的事我不管,我來這裡,是整頓領導作風的——無法無天,無視紀律,就是你,沈書記。”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我感覺很蒼涼。
“讓他們走,我可以跟你們回去。”我指了指蹲在地上的藍美眉,“但是希望你一定要正視後果,會有後果的,向你們保證。”
紀委書記很怪異地笑笑。“我佩服你的勇氣,沈書記,不過,你缺乏頭腦,呵呵。”
我看着一地亂七八糟的東西,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在心裡考慮了一把,這事還能怎麼樣。
藍美眉突然發作起來。
她本來蹲在我腳邊,一聲不吭地,在那堆東西里東翻翻西翻翻,樣子很認真,好象沒有留意幾個省常委之間的交鋒情況。後來就看見她手上多了一個卡片機,她好象打開來看了裡面的照片,然後就失去了理智。
藍萱跳起身來,臉憋得通紅,衝到靠在水池邊的鄭衝身前,提腿狂踹。“禽獸!垃圾!”一邊踢嘴裡還一邊狂罵。
可憐的小鄭手被銬在頭頂,閃都閃不開一個,只能悶悶地挨,嘴裡大呼救命。
全場轟動。
“幹什麼,幹什麼?”部長老婆忙不迭地衝過去,一把抱住暴怒中的藍萱,“你是不是瘋了?”
我跟兩個領導對視一眼,也跟着上去了。
藍美眉應該是發了瘋,她手肘大力一掙,轉過身來,一巴掌把部長尊貴的老婆扇到了地上!“這就是你的好兒子!你們教育出來的!”然後她捂着嘴,哭了起來。
我抱住藍萱,“怎麼啦?別激動——”
美眉把手上的卡片機遞給我,然後指着人羣中的那些小女孩,有點泣不成聲的意思。“她們年齡還那麼小,她們不懂事……你們男人……都是禽獸!”
我搔搔腦袋,沒去理會藍萱打擊一大片的措辭,低頭看手上的數碼相機,幾個領導的腦袋也跟着湊過來。
!!!!!!!!!!!!!!!
有很多照片,還有DV短片,以不可推翻的雄辯論據,讓我不得不承認,男人確實很殘忍,很暴力,很禽獸,我能夠理解藍萱的暴起抓狂,從女人角度出發,她的憤怒無可厚非。
一幫垃圾男人,不僅僅是鄭公子,主角還有好幾個;許多漂亮女孩,年紀一個比一個小,從大量性器官的特寫鏡頭能夠輕易看出來。
就象變態AV大集錦,有照片也有短片。一對多的,多對一的,各種造型,花樣百出,使用到大量我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工具,摸爬滾打,灌水滴蠟,強姦迷姦,什麼性虐的名堂都有,中間有幾張照片讓人嘔吐,虐到血肉模糊,風雲變色。我自認在這方面還有點見識,但是這時候不得不欽服小太保們的想象力。在他們手裡,那些女孩不是花朵,而是魚肉,是爛泥。
除了性虐之外,還有一些,就是打針K粉的鏡頭,這份證據,無可置疑,鐵證如山。
卡片機的質量很好,儘管剛從水裡出來,也絲毫不影響圖像的察看,紀委書記的腦袋跟我紮在一堆,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包大人風采全無。
還有組織部長,也踮着腳往我手上看,他的嘴張得很大,可以塞進一個拳頭,表情異常白癡。
“看完了嗎?有問題嗎?”我冷冷地發了一問,然後反手一掌,把矮子部長扇得飛出去。“這就是你們的兒子,這就是你們爲組織輸送的人才。”
然後我把卡片機向錯愕震驚的紀委書記晃晃,“你還有什麼要維護的嗎?鍾大人?”我說,“你儘可以再試一試,說我濫用職權——請你再說一遍。”
老鍾退了一步,看着我手上的鐵證,眼神發直。“太不象話了,太不象話了。”他說,“沈書記,呃,我們搞錯了,這些孩子,這個——唉!”
我轉過臉去,看着那個禽獸孩子,一言不發。森冷的目光下,鄭公子渾身抖索。“爸,媽——”不叫救命改叫爹媽了,可是他的爹媽怔怔地看着我,動都不敢再動一下。
“你可去坐牢了小鄭,真的,不騙你。”我說,“在我手上,沒有人可以爲你解脫,放心上路吧。”
鄭衝神智已經基本喪失,他茫然轉臉,又看紀委書記。“鍾伯伯——”
我冷笑。“鍾伯伯,上啊,救他啊。”
鍾伯伯也不敢動。
“現在可以報警了。”我說,“而且我會釘在這裡,我想看看到底有誰,能把這頭禽獸給我救出去。”
場子裡一片安靜。
婉兒一臉好奇地鑽出來。“什麼啊,什麼啊,我也看看。”
“哦,婉兒是好孩子,這個你不能看。”我把卡片機關上,“而且要記住你外公的話,看人不能看表面。”
“看看那位衝哥哥。”我說,“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你都看不見這個人了,爲他默哀吧。”
“不不不,救命啊——”鄭衝大叫起來,“不止我一個,你不能只對我一個,還有,還有——”他指着默然無語的紀委書記大喊,“鍾少也在,鍾少也在!鍾伯伯,你要救我們——”
啊?我發了一愣,轉臉去看,發現老鍾臉色慘白,身子已經搖搖欲墜。呃,我不知道那個鍾少是誰,但是我想,應該跟老鐘有很大關係吧,難怪前頭表現得那麼不遺餘力。
“哦,這個態度很好。”我笑着安撫鄭公子一個,“繼續說,也許我能原諒你——”
“是的,是的!”鄭衝語無倫次,“我還有一個DV,在樓上,裡面有鍾少的——”
大堂裡再次轟動,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
“小衝!”部長夫人哭喊一聲,似乎想上前阻止兒子的坦白,卻被部長拽了一下手,把她給拉住了。
嘿嘿,很微妙,有意思。
“是的,是的,前天他還搞了兩個,都拍下來了——”
老鍾暴起,飛身而上,一腳踏在鄭衝嘴巴上。“你說什麼?胡說八道!”
鄭衝掙扎,嗚嗚地叫,紀委書記不停地踩,面色猙獰,完全失去一個伯伯應有的慈祥。
“老鍾!你住手!”組織部長見狀大驚,立馬衝上前去,擋在兒子身前,拼了命地頂住老鐘的身子,企圖架開他對兒子的無情蹂躪。但是小個子打起架來畢竟不得力,馬上又被甩開,部長夫人一瞧老公不敵,毫不猶豫地加入戰團,抱着紀委老大的大腿就往後拖。
場子裡這下子熱鬧起來,喊打喊殺的都有,一片混亂。老大們的手下站着看着,面面相覷,表情猶豫,應該是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我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真他媽幽默。
這時候突然有人擠開圍觀人羣,猛衝過來,一看身形,好象是開始那個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局長——胖子申大人,表情生猛,惡狠狠地朝我和身直撲,手伸得長長的,手上還抄着傢伙。
他媽的,想行刺?也不看看老子是誰!
我想都沒想,二話不說,轉身就是一拳,正中死胖子面門,申局猝不及防,大叫一聲,仰面疾倒,手裡的傢伙也飛了。
我跳過去,正要上前踩他兩腳,被胖子小綿羊一樣的無辜眼神制止了。
“沈書記,電話……”他抱着腦袋,指了指邊上的地板,“周書記,打給你的。”
啊?
原來他操的傢伙,就是一手機?早說嘛。
我搔搔腦袋,把電話撿起來,又拉了申局一把。胖子慢慢地爬起身,看着我一臉諂笑,倒有點無怨無悔的意思。
“對不起啊沈書記,激動了一點,是我的錯。”然後他又指電話,“周書記找您,打我手機上來了。”
我瞟他一眼,又想一想,嗯,可以理解,我手機關機,又不在車上,老闆要找我,是有點難。
聽筒裡果然傳來老周的聲音,責備的意思非常明顯。
第二部 第一卷 72 紀委委員
接上電話,就聽到老週一頓劈頭蓋臉的教訓,遣辭相當嚴厲。顯然他對王朝酒店正在發生的這起亂毆事件瞭若指掌,如同親歷,也不知道現場是誰在向他作同步報道。我一邊聽電話,一邊上下打量申局,只見胖子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面前,看我的眼神相當仰慕,應該不會是他,因爲象這種職級的幹部,根本沒有機會與省委書記直接通上話,也難怪胖子剛纔爲什麼會表現得那麼激動,好象抽了風似的。
老周在電話裡談得很直接,大意是說現在這件事,屬於省委機關的內務管理事宜,我擅自越權插手,因此釀成矛盾,責任在我。他讓我馬上中止錯誤行爲,並向兩位常委致歉,平息事件,就是這意思。
我一邊聽一邊笑,覺得很有意思。我在想,兩個家庭在子女問題上產生個小衝突什麼的,那算屁大點的事,居然也要省委書記親自出馬維持秩序,也真是夠難爲他的——不過完全可以理解,因爲三個班子成員同時牽涉進來,還打上了,作爲大家長,他不頭疼誰頭疼?
面前那場精彩絕倫的常委對毆沒有持續太久,四周電話鈴聲大作,組織部長和紀委書記的秘書隨從們終於鼓足勇氣衝上前去,攔下各自老大,兩位領導好象還繼續拌了幾句嘴,之後就各自接起電話來。然後他們應該意識到矛盾的根源在哪裡,一邊打電話一邊看我這個方向,估計也已經知道我們大家共同的老大介入事態,幫他們鎮場子來了。
琬兒的樣子很緊張,一個勁地拉我胳膊,衝我擠眉弄眼,應該是在請求我不要把她在這裡的事情告訴外公,我笑咪咪地颳了一下她的鼻子。
電話那頭很囉嗦,嘮嘮叨叨地訓了我半天,我倒沒說太多話,除了嗯嗯哦哦之外,沒表示什麼,直到省委書記的訓斥終於告一段落之後,我才告訴他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就是那個庸人。在您看來,這個平空而至的麻煩是我一手製造出來的,我不憚無聊地破壞平衡,破壞和諧,也正在破壞漢江一團和氣的政治生態,您認爲我沒有政治頭腦,而且動機惡劣,手段可恥,我理解您的憤慨。
“但是,老闆。”我又說,“我樂意這麼幹,您管不着。”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扔還給胖子申局。
大家看着我,集體目瞪口呆,而這時候酒店外面突然響起警笛聲,由遠而近,風馳電掣一樣過來,似乎有很多警察正在準備登場亮相。
不是我們報的警,我們幾個的電話都放在車裡呢,當然更不會是酒店,估計他們也不願意倒閉得這麼快。
馬上大堂入口被許多藍白相間的警車圍滿,有七八輛,藍幽幽的頂燈閃爍不停。然後笛聲次第消失,車門開開合合,一大堆穿青色制服和不穿制服的警察們簇擁一位領導進來,大理石冷硬的地面上,硬底皮鞋的踩踏聲響起一片,朝我逼近過來。
爲首的領導同樣身着警服,警銜耀眼生輝,三花一枝,一級警監,再配合他那體形和派頭,雖然沒有打過交道,但我相信應該正是漢江頭牌警察——省公安廳長王子武同志,他終於也出現了。
然後腳步聲齊刷刷地停下來,整齊劃一,就象有人喊了聲口令。警察們在我面前站定身形,以領頭的廳長同志爲代表,大家的表情如同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嚴肅冷漠,不苟言笑,視線集體盯在我臉上,目光裡審視壓迫的成分相當明顯,給我的感覺,他們其實是在觀察疑犯。
“沈書記嗎?”王廳長打量我兩眼,沒有一句多的客套寒喧,單刀直入,“我們接省委指示,調查這個事情,希望沈書記配合我們的工作。”
“配合?好的。”我笑笑,把手伸出來,“要逮捕我的話,這就請吧。”我說,“不過我很好奇,罪名是什麼?”
王廳看看我的手,“請不要誤會。”他說,“我們是來——”
“你們來幹什麼?你們是不是警察?”我劈頭蓋臉地打斷公安廳長的話。“有你這麼做工作的嗎?”
警察們互相看看,有點發愣。
“你們效率是很高,反應也快,值得表揚。”我說,“但是問題在於你們的智商有問題,視力也不好。”我指指水池邊上的鄭衝,“不好意思,嫌犯在那邊,你們走錯方向了。”
王廳的樣子很難堪。“這個。”他說,“省委指示我們,你沈書記在這裡處理一起治安案件,既不符合制度,也不符合程序,希望你——”
“治安案件?不是刑事案嗎?”我揚揚手裡的卡片機,“你們肯定省委沒搞錯?”
老鍾走了過來。
“我提醒你,沈書記。”紀委書記說,“即使是刑事案件,你也無權處理,你是一級組織的領導——”
“我是一個公民。”我說,“揭露犯罪,我有權利。”
“那好。”公安廳長說,“現在警方正式介入,你可以把案子移交給我們了,這樣大家都好。”
我看着手裡的數碼相機,點點頭。“是的,我明白,你們要的不過是這份證據。”我說,“移交過去,這就是一起普通治安案件,毫無疑問,罰個款教育教育就沒事了,對吧?”
沒有人回答我。
“既然那麼想要,拿去吧。”我把卡片機朝他晃了晃,廳長果然擡起胳膊,伸手欲接,我給他敲了一下。“對不起。”我看着他說,“我懷疑你的公正,也懷疑省委給你的那個指示。”然後我把相機遞給表情凝重的藍美眉。“小藍。”我說,“把這玩意拿到前臺電腦上,備個份到你郵箱裡,可別讓人把這鐵證黑了。”
藍萱答應一聲,轉身欲走,被老鍾了攔下來。
“如果你們一定要這麼做,我有權審查你,沈書記。”紀委書記很嚴肅地告訴我,“你的動機有問題,因爲你沒有權利保存這個證據。我認爲,你是希望藉機要挾漢江領導層,或者說,意圖報復,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馬上他身後幾個紀委的幹部圍上來,有人就要去藍萱手裡拿那個相機。
我把身邊一臉惶惑的李軍拉過來,從他衣服裡扯出傢伙,上膛,朝天就是一槍。
呯!!!
“別動!誰動打死他!”
驚悚!
所有人都呆住。
又是咚的一聲大響,大堂頂上一枝吊燈掉下來,落到光可鑑人的地面上,碎成千瓣,無數水晶碎片哐哐啷啷的滾了一地。
安靜,死一樣的寂靜。
然後所有槍口同時擡起,指向我的腦袋。
“鍾效良!”我的槍指定表情凝固的紀委書記。“你他媽再敢假公濟私,干擾老子辦案,信不信我斃了你!”
周圍沒有人說話,但是能聽見子彈上膛的聲音,咔咔嚓嚓地響成一片,但我沒有理會。
“說你們智商有問題又不承認。”看着警察們的如臨大敵,我輕蔑地說,“老子什麼人,你們大概都忘了吧?啊?身兼中紀委委員,督察漢江干部作風,相關案件,一應處理,敢說我沒這個權力?瞎了你們的狗眼!”
老鐘的嘴巴張得很大,王廳長也是。
是的,我知道漢江上層早已把我這個兼職身份忘記得差不多了,在他們看來,這完全屬於得罪人的差事,只不過應個景配個飾而已,沒有人會真的拿出來使。
但是現在我要告訴這些大人們,他們都想錯了,有證據在手上,我不怕得罪誰。
“放下來,放下來。”公安廳長最先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在招呼他那些手下把傢伙放下。
老鍾看着我,臉更黑了。
“你自己也承認,今天的事情,事關漢江領導層,那麼我代表中紀委向你宣佈,中央已經介入調查,調查者就是我,沈某人。”我冷笑一聲,走上前去,槍管在老鐘的黑臉上敲了敲,“還有一點也要告訴你。”我說,“你今天的表現,說明你不配做這個紀律部門的領導,鍾效良,我會向中紀委提出我的意見。”
第二部 第一卷 73 自信人生百年,會當擊水千里
我把藍萱手裡的相機接過來,朝衆人亮了亮。
“現在。”我說,“我將親自把這份證據發給中紀委領導,你們可以試一試攔着我。”
警察們在我面前無語地分開,我一手提槍,一手拿着相機,穿過人羣,向酒店前臺走過去。
然後聽到撲通一聲,四周人們集體驚呼,似乎有人在後邊跌倒在地。轉臉一看,是組織部長的老婆大人,應該是腳發軟站不穩吧。
部長夫人的樣子很狼狽很着急,先前母大蟲的逼人氣勢蕩然無存,她推開丈夫扶持的手臂,趴在地上,手朝我伸過來,好象我身上有根救命稻草,是她可以抓住的。
“沈書記,沈書記,對不起。”她的聲音很悲哀,話語很流俗。“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你要不高興,可以衝我們來,別爲難孩子——”母親看着兒子,眼淚流了出來,“小衝太年輕,不懂事,這樣會毀他一輩子的,求求你,你讓我們老鄭做什麼都行,只求你放過小衝——”
文夫人的抽泣聲在顫抖,她非常清楚自己兒子將要面對的後果,那會非常悲慘,而且絕非誰能夠改變,作爲一個母親,她很痛苦,鬱悶欲死。應該說,天下所有父母疼愛孩子的心都沒有區別,不管是高官還是乞丐,這種想法我非常理解。
紀委書記在一旁站得一動不動,眼睛緊緊盯着我,他的樣子也很緊張,我想他也應該有直系親屬參與在這件事情裡面,而且會跟鄭衝得到一模一樣的下場,他也應該正在極度渴望事情能有一點轉機。
“爲什麼要這樣哀求呢?”我彎下腰去,看着文夫人尊貴的眼淚,很好奇地問,“想救兒子,你不能試試別的方法嗎?比如說,動用老公的權勢?操作你們的關係?我想這種營救工作您應該乾得很熟練啊,每一回這位好孩子犯了事,你都能出面幫他擺平,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對嗎?”
她呆呆看着我沒有說話,抽泣個不停。
“您其實很恨我,您恨不得殺了我,我知道。”我又說,“因爲不是我的話,這種事情根本沒有誰理睬。”我的手指從大堂裡所有人身上劃過。“這裡這麼多人,每一個都清楚你的兒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垃圾,他犯了罪。但是我相信,如果不是我站在這裡,他不會得到任何懲罰,因爲希望懲罰他的人,都害怕被你們懲罰,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麼,你有理由仇恨我。”我說,“因爲我會站在這裡,盯住你們的寶貝兒子,直到他坐進監獄,有敢包庇者,一應處理。”
部長老婆的目光很絕望。
“是的,鄭公子還很年輕,前途遠大,本來他可以走上領導崗位,處長,局長甚至廳長,這麼一帆風順地走下去,而這一次的事情將讓他從此毀滅,他會付出一生的代價,很殘忍,我承認。”我說,“但是你必須弄清楚一點,毀掉他的是誰——是你們的權力,是你們的縱容。”
然後我直起腰來,手指點了點廳裡那幫小太保們,他們發出一片低低的驚呼,目光非常恐怖,腳下止不住地往後退。“這些在場的孩子,牽涉到案件裡來的,每一個都要坦白,要悔過,情節嚴重的必須追究。誰犯下錯誤,誰就要接受懲罰,年輕不是藉口,權力也不是你們的盾牌,因爲我在這裡,會盯住你們,以及你們的父母。”最後我點了點地上的鄭衝,告訴他們說,“孩子們,請一定記住這位老大的樣子,不要讓他成爲你們的榜樣。還有——”我說,“希望以後你們每一次犯錯之前,都應該想到,會有人讓你們付出代價的,千萬不要存在僥倖之心。”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們,轉身走上大堂前臺。“對不起。”我對先前接待鄭衝的那個前臺小姐說,“紀委辦案,需要借用你的電腦,傳一份資料。”
女孩的樣子有點緊張,她看看我身後,“這個,需要我們經理同意——”
我把槍朝她一晃,告訴她說,“經理同意了。”然後手一撐,從臺上跳進接待間。
傳資料時,大堂裡有點騷動,有人哭泣有人悲嘆,還有人在竊竊私語,大家都看着我,目光裡神情各異。
女孩低下頭,整理她的東西,也不理會我,等到資料終於傳完,我彎下腰,到大臺下面準備拔掉USB連接,我看見她也同時彎下腰來。
“你真厲害。”女孩的臉漲得紅紅的,話說得很快,“從來沒有聽說,有誰敢收拾這幫流氓。”
“還有,雖然很想幫你,但是我們不敢。”她說,“對不起。”
“我理解,沒關係。”我聳聳肩,無所謂地笑笑,“再說對付他們,也不是你們的工作,你們也是受害者。”
然後我和她又同時站起身,女孩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低眉斂目地收拾手裡的東西。我朝她眨眨眼,她腦袋依然低着,臉卻紅了。
然後準備再次翻越前臺時,對上了藍美眉守在那裡的身子。“幹什麼,在底下呆這麼久?”她朝臺子下面掃視一週,然後又看那位漂亮的接待小姐,她的目光充滿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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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相機交給警察們時,公安廳長的表情也非常鬱悶。
“怎麼啦王廳?”我說,“你不會也有親戚朋友參與進來吧?那就對不起了,你會很麻煩的,啊,哈哈!”
“怎麼會呢?”王廳背朝人羣,微微搖頭,苦笑着說,“我要有這樣的孽障兒子,早拖出去打死了!”
“哦?說話聲音可以大點嗎?”我笑起來,“好象只有我聽見哦。”
警察頭子嘆口氣,看看手上的相機。“說實話,這事弄的,搞亂了,現在我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好。”
“好辦啊。”我說,“誰讓你來的,把這玩意交給他,讓他再指示一個,你們下邊就好處理了,對不對?”
王廳打個哈哈,沒再說什麼。
“不過你要告訴老闆。”我說,“這件事情他平衡不了,我已經捅了上去,他準備幫人擦屁股吧。”
“還有。”我又把邊上一臉興奮意猶未盡的琬兒拖過來。“把她送回去,老闆會感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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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們拉着一幫小太保們走了,然後兩位常委帶着對我的無限仇恨也走了。最後,我從大堂穿過時,身邊終於爆發出猛烈的掌聲,酒店那些迎賓接待侍應經理們拼了命地鼓掌跺腳,雖然沒有人具體說什麼,但是暴風雨一樣的掌聲充滿了大廳。藍美眉得意洋洋地挽起我的胳膊,穿越所有人的崇拜目光,並且向大家揮手致意,好好地享受了一把英雄的待遇。
嗯,我在想,前面那些領導們應該走得不太遠,這樣熱烈的聲浪我想肯定能聽見,不知道他們心裡會想些什麼。但是我清楚,對於領導們來說,這個夜晚無比苦澀,我讓他們失去了很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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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省委機關大院領導子女集體淫亂吸毒,有組織地輪姦玩弄多名未成年少女一案,雖然考慮到影響沒有公開曝光,但是因爲牽涉到的層次很高,性質很惡劣,中紀委領導非常重視,專門成立相關工作組,下來組織調查、落實情況,最後確定三個主犯,其父親分別爲省紀委書記、省委組織部長以及省委辦公廳一位副秘書長。首犯鄭衝後來被判無期,而紀委書記鍾效良在此案後,被中紀委領導召至北京,當面申斥,指責其工作無方,律己不嚴,幾乎丟了帽子。
另外據小道消息,案發當天晚上,省委一羣領導徹夜不眠,在會議室裡吵得人仰馬翻,爲各自孩子開脫責任,互相爭訐不休,使用到口水煙頭等武器,最後甚至動上老拳。其中小個子組織部長大人最爲倒黴,首當其衝,被幾個絲毫不亞於他老婆的悍婦級領導夫人衝進會場,抓了個頭破血流。而漢江大家長、班子帶頭人、省委書記周林生同志無法再保持他的儒雅風度,數次狂拍桌子,但是彈壓無果,心臟病卻差點再次發作,在我一手製造的這個麻煩面前,他的平衡理論,和諧觀點,直接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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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車上有點安靜,連藍萱也不再說話,靜靜地側臉看着我,她的神情憂心忡忡。
“呃,小藍。”我說,“謝謝你出手幫忙,不然今天糗就出大了。”
“但是。”我又摸摸鼻子,“你那手勢到底什麼意思?怎麼那麼複雜啊?嗯,這樣,這樣——”我重複一遍她當時的動作。
美眉扇了我一記,不過很輕,更象在搔癢。
“也是沒辦法,你太笨了。”她說,“否則我纔不出來呢,那麼多領導,以後我在漢江,還怎麼混啊。”
“我跟着你,變蠢了,很明顯。”藍萱幽幽地說,“現在還在後悔,管你這閒事幹什麼呢?一點好處都沒有——”
“是啊。”前坐的魏局回過頭來接了一言,他的表情更鬱悶,“沈書記,我怎麼覺得你就跟那孫猴子一樣啊,走到哪鬧到哪,得罪了這麼多領導,以後你這工作還怎麼做?”
“鬧就鬧了,沒事,呵呵。”我笑着說,“不鬧也一樣,他們也不能跟咱一道,這麼動一動,還能讓他們知道,咱不是好欺負的。”
“我怎麼覺得是你在欺負他們啊?”藍萱夾了一句,“其實今天的事情,可以處理得很有利益,就跟鍾書記說的那樣,拿了證據要挾他們啊,兒子的命捏在你手上,誰敢不聽話?”
“你真把證據傳中紀委啦?”藍美眉湊過來,仔細審視我。“我知道,你肯定藏了一手,嚇唬他們的,對不對?”
“沒有,真的彙報上去了。”我說,“這不是可以用來交易的東西。”
“從世俗政治的角度看,小藍你說得沒錯,拿着證據,可以交換到政治籌碼,換取支持,讓他們妥協,這樣才合乎邏輯,纔有利益可圖,我清楚。”我說。“但是我不要這樣,如果這麼做的話,我跟那些人毫無區別。”
“我要的是公道,還有真相。”我說,“哪怕沒有政治利益,我也會努力去做。”
“人,能夠燦爛地活着,爲什麼要去選擇腐臭?”我說,“跟他們鬥,我有信心能贏,我不需要尊重骯髒的規則,事實上你們也知道,他們害怕我。”
大家集體沉默。
快回到賓館時,車載電話突然響起來。
老闆來的。
“謝謝你小沈,幫我看住了琬兒。”省委書記的聲音很誠懇,“今天如果不是你,我這個做外公的,可能要抱撼終生——”
“嗯?”我問他,“看到那些證據了?害怕啦?”
能聽到電話那頭的咬牙切齒。“那個壞小子,平時人模狗樣的沒看出來,竟然那麼惡劣,簡直是無恥之尤,他媽的——”他拍了拍桌子,措辭和腔調都非常地不省委書記。
我知道老人正在後怕。確實能夠理解,我想任何一個長輩,都無法想象自己的孩子居然有可能出現在那樣噁心的證據裡,是的,無法想象,只要想一想,都是一場讓人無限崩潰的噩夢。
“他們不是壞小子。是大人,是領導。”我說,“如果沒有碰到我這個意外,他們會很快地成長起來,會去禍害更多的人們,不僅僅是女孩——我的看法,您同意嗎?”
老周沒有接這個問題,過了一會他才說了句,“太惡劣了。”
“嗯。對的。”我說,“那麼,您應該會贊同我對壞小子們的處理態度了?”我又問他,”一不姑息,二不縱容,三不手軟,您有意見嗎?”
省委書記嘆口氣。“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這是兩個性質的問題。”他說,“處理起來很困難,我想你能夠理解。”
“當然,我理解。”我說,“您是大家長,手心手背都是肉,誰都處理不下。”
“您的平衡,沒有了。”我說,“因爲在這樣的事情上,爲了兒子,他們會跟您拼命,您沒辦法再控制,所以又希望講講妥協,對嗎?”
“小沈。”省委書記的聲音有點蒼老,有點無能爲力之感。“這件事情,一定不能上傳。”他說,“你知道,政治上會讓我們很被動——”
“這不是政治,是罪惡。”我說,“對不起,我已經傳了,您可以掛上這個電話,安心去做那些領導們的工作,讓他們把目標都對準我。”
“但是。”我說,“再一次告訴您,今天您是真的很走運。”
“我不知道如果悲劇真要發生到您孫女頭上,您還會不會跟那些人講平衡講妥協。”我說,“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恕我直言,我會鄙視你,因爲你沒有氣概,爲了政治犧牲家人,你不配象男人一樣活着。”
“如果您的回答是否定的,那麼現在就去懲罰罪惡。”我說,“不說推己及人這句話,只憑您是漢江的大家長,整個漢江的孩子都應該是您的孩子,那些被侮辱跟傷害的人們,應該爲他們尋求公道,您有這個義務。”
“爲您的女兒,爲您的孫女,爲漢江,爲了榮譽與清白,也爲公正。”我說,“去戰鬥吧,以您最男人的方式。”
說完我把電話掛斷了。
車裡衆人看着我,表情極度暈眩。藍萱小心翼翼地指指電話,“老周?”
我笑笑不語,拉開車門,下車。
賓館地處郊外,這裡的夜空無限高遠,透過薄薄的雲層,能清晰地看見星的海洋。
藍萱跟上來,跟我站在一塊,仰臉眺望天空。“你看那片雲,象不象只大鷹?”
“嗯,還可以。”我說。“只是不知道,明天還在不在。”
是的,一隻來自遠古的鷹,逍遙巡遊,無懼無畏,羽翼撲朔陽光,翅尖捲起風暴,扶搖直上青雲,會當擊水三千——
呵呵,說胡話了。
第二部 第一卷 74 斧聲燭影
七月十二日,星期四,農曆六月初十,雨。
漢江省委在省委第一招待所召開常委擴大會議,全體常委出席,列席者還有省人大、省政協的領導,以及省城的省委委員們。
會議地點的選擇,應該說組織者還是尊重了我的意見,我在來省城以前就提出來,這是一次悠哉遊哉的神仙會,要開上很久,而且會很吵,所以應該在郊外找個空氣新鮮的地方,大傢伙關上門來好好地務務虛,會場設到省委,我擔心喧譁聲會打擾到上班同志們的正常工作。
於是就定下楓林賓館,對於他們來說,這點小事無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至少在省城,無論哪個地方都是他們的主場,這一點毫無疑問。
還好楓林賓館的多功能會議廳夠大,也經常召開這種檔次的會議,現在場子里人頭濟濟,與會的都來了,我差不多是最後一個進的場。
我左邊帶個白髮蒼蒼的秘書,右邊帶個美女記錄員,面帶微笑,鼻頂墨鏡,腳下昂然直入,心裡在抱怨天氣。他媽的,莫名其妙,怎麼突然下起大雨了呢?搞到會場裡黑嘛嘛的一片,老子看人都吃力,是不是太顯裝B了點?
會議室裡很安靜,好幾十位同志集體注目,視線全盯在我臉上,搞到我有點心慌慌,不正常啊這個。
是的,不同尋常。本來從實際情況來講,這樣的會議開始前,氣氛一般很輕鬆,因爲與會者彼此之間都很熟悉,大家往往會說點閒話,互相開個玩笑什麼的。但是現在,沒有閒話,沒有玩笑,只有靜默,只有肅穆,大家都直挺挺地坐着看着,好象身在攝錄機的鏡頭下一樣,比我還能裝。
呃,但是,又一個事實,沒有攝錄機,沒有采訪話筒,沒有記者,沒有新聞單位,一個都沒有。
嗯,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常委會,是的,我非常肯定。
經過組織部長的身旁時,我樂了。
鄭文禮同志的樣子象個小丑,真的。鼻青臉腫,額頭粘着條創可貼,臉上指痕歷歷,可以清晰地數出有幾道來。
“鄭部長,怎麼啦?”我停下腳步,把墨鏡拉下來點,看着他好奇地問,“昨晚跟老婆幹架了?”
部長不看我,也不理我,眼神直直地看着天花板,還有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滿是血絲,不知道是熬夜還是哭泣所致,總而言之,模樣很悽慘。
有人咳嗽一聲,然後杯子在桌上墩了墩。“宜修同志,請坐到你的位置上去,會議馬上開始。”
回頭一看,是上首的老闆在發話,省委書記的臉色也是灰濛濛的。
再環視四周,嗯,所有同志的表情都很陰沉,都在冷冷地看着我,跟外邊溼漉漉的天氣一模一樣,置身於這間很大的會議室,我的感覺就是森冷潮溼,周圍好象還能聞到一股發黴的氣味,憋悶,而且壓抑。
我的位置在巨型長條會議桌的末端,迎着那些充滿敵意的目光,一跳走過,最後我在寫有自己名字的位置後坐下來。一落座,有人把會議提案發到我手上,省委書記就在上頭宣佈會議開始。
沒有前奏,直接切入主題,今天會議的主題,就是研究長川懸而未決的諸多問題。可是沒人跟我研究什麼,他們只是在沉默地等待,等我上前接受判決,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亟待解決的問題有很多,今天這幾個提案,是有關長川組織人事的調整……”會議召集者、省委書記在上面很冷漠地說着開場白。
我手上拿着會議提案,一目十行,匆匆地看過,然後長長地吸一口氣,我覺得很鬱悶,難以接受。
是的,組織問題,用人的問題,作爲一個市委書記能夠掌握全局的基本途徑,大人們直接給我堵上了,而且事前,沒有人跟我商量,一個字都沒有。
首先關於兩會,長川報上來的參選人名單,有幾處修改,我無法接受。
蘇靜美的市長參選提名被否,增加一個市長候選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原市委副書記陸援朝;朱高志依然是副市長候選人,甚至那個北川縣財政局長吳江,直接作爲縣長被提名,而原縣長王玉兵從名單上被拿下來,沒有理由。
相比下面組織部長有關長川班子調整的幾個任職提案,上面那些動作,幅度還不算太大。
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張東平,也就周老闆的前任大秘書,調職長川,出任黨羣副書記,原長川紀委書記秦民和轉任市委政法副書記,原長川紀委常務副書記劉忠林扶正,長川市公安局政委王金順兼任市政法委書記,兩人進入市常委序列。至於我先前報上來的提案,劉子衛被否,升不了書記,也進不了常,真的歇菜了。
我搖搖頭,很難想象這樣的東西,他們也能泡製出來,真是服了他們。
這不是挑釁,是對我的一次完整架空,也不是打壓,是踩扁。如果這些提案生效,我這市委書記可以不用幹了,沒有任何疑問,他們把整個長川都佔據了。
沒有哪個市委書記能夠容忍這樣的情況,事實上我知道,他們也沒打算讓我容忍,他們更希望我跳起來發作,可以正好藉機收拾我。
是的,我想蘇靜美說得對,沒有改變自己,我在這裡,就什麼都改變不了,不把自己付出去,我什麼也得不到。
省委書記正在上頭爲即將在長川召開的兩會拍板定調,作前瞻性的發言,他的聲音很平和,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下面的與會者們貌似認真地聽取指示,學習精神,一個個神情專注,把手上的東西翻得有條不紊,沒有人留意我在想什麼。作爲長川的大班長,我能不能接受這份恥辱的提案,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是的,我被大人們拋棄,我被政治拋棄,按照這種情況,我將被完整而合法地悶殺,就是這樣,漢江公敵的應有下場。他們的手段非常直接,也非常有效,合乎邏輯,合乎章程,無可爭議。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把提案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嘭的一聲大響,打破會議室裡的沉寂,省委書記的發言也被打斷了。
“嗯,怎麼?”周老闆的視線從老花鏡上頭投射過來,“宜修同志有話要說?”
我站起身來,拿起那份提案揚了揚。“這就是你們要讓我接受的?”
“沒有,你可以不接受。”組織部長回話,他依然看着天花板,面無表情地說,“你當然有權利表示反對,沒有人會阻止你。”
“好的,我反對。”我說,“反對有效嗎?有沒有改變的餘地?”
組織部長冷笑。“可以告訴你,比如長川的選舉人名單,之前省委討論,一致通過,今天早上已經上報中央,媒體的對外宣傳,也是這份名單,你說能改變嗎?”
“好。”我說,“那麼再表決一次,我看一下,有多少人同意。”
於是舉手表決,常委票數八對一,算上列席,二十二比一。
只有一個反對者。
反對無效。
“還有這些關於組織人事的調整。”在會議組織的同志唱過票後,我又問,“是不是也會一樣?也是這樣的比例?只有我反對?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對嗎?”
沒有人回答。
“那好,我也告訴你們,你們對長川的人事調整,是錯誤的,這份提案沒有意義。”我把那疊文件紙拿到手上,朝大人們亮了亮,然後我把它給撕碎了,慢慢地撕成一片一片,再望空一揚,紙屑飄飄灑灑地落下。“我!不!同!意!”
會場大譁!
組織部長的視線從天花板上收回來,透過那些紛紛揚揚的紙屑,嘲諷地看着我。“沈書記,你的意思,只有你才無比正確,這裡在座的所有同志,都是錯誤的。集體決策,組織領導,對於你來說,形同虛設,對嗎?”他冷冷地說,“組織用人的原則是什麼?不是可以根據你的個人好惡來安排,要對政治負責,對人民負責——”
“Shut up!負你媽的責!”我操起鄰座統戰部長桌上的杯子,大力擲到鄭文禮的腳下,啪地一聲大響,小個子部長倉皇地跳起身來。
“你好意思說政治?你好意思說人民?”我拍着桌子,毫不客氣地唾棄他,“長川哪一次班子調整,不是你們的集體決策?藍正德,任小天,哪一個不是出於你們的任命?他們現在,在哪裡?!你們對得起哪一種政治,對哪些人民負了責?身爲組織部長,不但沒有羞愧,還坐在這裡跟老子奢談用人,我要是你,早就自殺謝罪了!沒你那麼厚的臉皮!”
會場裡的氣氛爲之一窒。
一聲巨雷響過,室外風雨正酣,涼潤的溼風捲進來,把我們頭上的紙屑吹得到處飄灑,就象弔喪時滿天飛舞的紙錢,組織部長眼神呆滯,臉色蒼白,站在飛舞的紙錢下,他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你們不需要我坐在這裡。”我又指着那些同樣沉默的與會者們,“我也不願意呆在這裡,與你們爲伍,我感到羞恥。”
“漢江是你們的漢江,我沒有意見。”我說,“但是長川,不會是你們的長川,我也可以保證!”
說着話,我把桌上的本子鋼筆收起來。“不好意思同志們,我的看法談完了,現在準備退出會議,你們慢慢研究吧。”
“沈宜修,你什麼態度?”對面有人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省委副書記,高紹堂。
“就是這個態度,高副書記。”我說,“而且我將馬上趕回長川,向中央呈遞報告,想知道我會說什麼嗎?嘿嘿。”我笑了笑。“兩個要點,可以提前通知大家。”
“一,此次長川代表制選舉,無限期擱置,以前的名單作廢!我將請求中央,在長川進行政治試點,以海選的方式,讓整個長川六百萬人全部參與進來,選擇他們的領導,讓那些民賊滾蛋!”
“二,我將代表長川人民提出申請,把長川列爲單列市,直接對中央負責,以後對不起了,我們的組織人事,經濟關係,將跟你們沒有瓜葛,盡情歡呼吧,以後不用再爲長川操心了,老大們!你們解脫了!哈哈哈!”
巨雷!大驚駭!幾乎所有的領導同時跳起身來!應該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這就是我的底牌!既然不能共生,那就毫不猶豫地決裂吧!沒什麼好遺憾的,還有,他們的秩序控制不到我!
我仰天狂笑三聲,看着所有人的驚詫駭異,覺得快意難當。
“老大們,再見了,希望下次來長川學習經驗,你們能夠高興一點,好吧?”
說完我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領導羣,夾着本子,昂然直出,心裡非常地快樂。我想,這次精心組織,針對我而來的常委會議、一場即將展開的圍剿,竟然因爲獵物的逃之夭夭導致無疾而終,多麼美好的事情!多棒的天氣!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哈哈!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離開,沒人有上來阻止的意思。
門一拉開,就看到外面並肩站着倆警察,面朝會議室,眼睛一動不動地瞪着我,嚇我一跳,以爲看到鬼。
“有毛病吧哥們?”我把手伸到警察眼前晃了晃,“守門也不用這個姿勢啊,弄錯方向了吧?”
“對不起,領導。”那哥們眼睛動也不動,表情森嚴,“接上級指示,會議沒有結束,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
“哦,真的嗎?”我回過頭去,“哪位領導的指示啊?”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只聽到外面的雨嘩嘩地下。
我把問題再次重複一遍。
“集體決定。”有人從會議桌旁緩緩地站起身來,臉黑如炭,雙目通紅,是紀委書記,鍾效良,他面無表情地說。“你被雙規了,沈書記。”
又一聲巨雷,好象就在我們身邊炸開,耳中嗡嗡響成一片。
幾個紀委幹部從後排走上來,站到我的面前,表情跟門口那兩個警察一模一樣,森冷嚴肅。“沈書記,請你配合,自覺接受組織審查。”
“爲什麼?不會吧?”我退了一步,“我犯了罪嗎?還是有違紀行爲?”
“審查而已,你不用害怕。”紀委書記眼睛看着窗外,淡淡地說,“有沒有違紀,需要你自行交待。”
“等等。”我推開一隻向我伸過來的手。“你們肯定沒弄錯嗎?作爲中候補委員、中紀委委員,既然沒有違紀犯罪的證據,你們憑什麼雙規我?”我說,“沒有中央批示,我不受逮捕,也不受審查。”
“是的,我們清楚你的權利。”鍾效良點點頭,“會向中央請示的。”
有人向我亮出一份材料。“今天早上省委緊急決定,這是會議紀要,除你之外,所有常委都有簽名,同意對你的審查決定,沈書記,你可以過目。”
環顧四周,全是充滿敵意的眼神,終於知道,果然是個陷阱,佈置得相當周全,他們沒打算讓我全身而退,一次真正的先斬後奏!而且還是打着集體決定的旗號!我想自己落入他們的手裡,毫無疑問將會收穫恥辱。而高層,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後盾,不管我有沒有交待,相信他們彙報上去的東西,能把我打落真正的地獄!這樣的逼宮悶將,我太瞭解了!
我冷笑,接過面前的材料,看也不看,信手撕了,一把扔了。
“鍾效良!你是在踐踏黨紀!”我指着他,大聲抗議,“再問一遍,對我的審查,是你們能決定的嗎?誰來承擔責任?是你嗎?說一遍!”
紀委書記的臉色有點變。
“擅自審查一箇中央候補委員,誰承擔政治責任?誰?”我的聲音很嚴厲。
安靜,沒有人說話,我的手指從每一位領導臉上劃過。“是誰?”
“我。”上首有人回答,我愕然轉臉。
省委書記的的聲音蒼老無力,但是非常肯定。“作爲漢江領導,不能跟省委保持一致,省委集體決定,對你進行審查,我願意爲此決定承擔責任。”
轟隆一聲巨雷!
霹靂閃電!
天地失色!
5 狂!史上最牛書記!
第二部 第一卷 75 狂!史上最牛書記!
省委書記的臉色非常沉重。“我爲你惋惜,沈宜修。”他緩緩地說,“但是集體意志不容否定,對這個表決結果,我也感到遺憾,對不起。”
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這一場夏季突至的暴雨,傾天倒地,肆虐瘋狂。
會議室裡每個人的眼神都非常凝重,沒有人說話,沉悶的空氣讓人窒息。
沉默了一會後,我點點頭。“好的,林生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但是對不起,我只聽說過國家意志人民意志,對你們這個決定的合法性我表示懷疑。”我環顧四周,指着那些領導們。“除非看到中央批示,否則我會考慮維護自己的權利不受侵害——你們每一個人,都將因爲踐踏紀律付出代價!”
“爲了表示對章程的尊重,再當着你的面表決一次吧。”老闆的聲音依然平靜。“對沈宜修同志的審查決定,贊成的請舉手。”說完他舉起手來。
八個常委沒有絲毫躊躇,手臂應聲而起,後排的委員們陸陸陸續續地跟着把手舉過頭頂。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這個戰場上,我一個人,對手就是整個漢江權力場,毫無疑問,下一刻我會被他們釘死。
不,不是戰爭,是殺戮,徹底的政治謀殺,絕無歧義。
“子武同志,你有反對的意見?說一說。”好象只有一位同志沒有舉手,省委書記很有興趣地衝他發問。
坐在後排的公安廳長低下頭去,面色尷尬,估計身周集體譴責的目光讓他如坐鍼氈。
“沒有反對。”他說。“我,保留意見。”
“嗯,也好。”老周嘆了口氣,“二十一比一,另有一票棄權,這是一個民主的結果,公正有效,符合治治精神,記錄下來,讓大家簽名認可。”然後他轉過臉來,嚴肅地看着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沈書記?”
“不,這不合法,我不承認這個結果。”我掏出手機來,撥打號碼,“我要向中央緊急彙報,這是一次非法——”
我的手被粗暴地打了一下,電話落到地上,我彎下腰去,想要拾起來,有人伸腿踢了一腳,電話飛了,然後另一個紀委幹部抓住我的衣襟。“放老實點!”
我用力一掙,刷的一聲,衣服撕爛了,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身後兩個警察撲上來,一邊一個,抓住我的胳膊,然後幾雙手一塊用力,把我摁到牆上,動彈不得。
“法制社會,不要這麼野蠻,鬆開他。”鍾效良撿起我的手機,在我眼前晃了晃。“剛纔還是座上客,馬上就要成爲階下囚,很意外對吧,沈書記?”他的表情非常諷刺,“從現在開始,你沒有使用電話的權利,向中央彙報的工作,對不起,我們來幫你完成。”
“你們這是集體犯罪。”我揉揉被警察弄疼了的胳膊,“剝奪我的話語權,想弄個風波亭出來是吧?”
“風波亭?”鍾效良愣了一下,然後啞然失笑。“你是岳飛嗎?我看不出來。”
“你沒那麼牛,這裡也沒有冤獄,至於話語權嘛,你完全可以大聲叫救命。”他笑着說,“不過沒用,你的本來面目,很快就會暴露出來。中央領導會看清楚,你充其量不過一個火箭幹部、得志小人罷了,我們會讓人們知道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不錯。”我擡起頭,看着窗外的暴雨。“你們的想法很牛逼,我很佩服。”
這個針對我的全盤計劃,終於露出端倪。
在會議上驟然發難,通過集體決策把我名正言順地拉下來,然後羅織罪名,嗯,甚至連罪名都不需要,只要把輿論擴散出去,給高層製造壓力——當然,從事實上看,他們也清楚,高層絕非我的大後方,代表整個漢江憤怒情緒的彙報材料,只要一遞到那些需要的高層領導比如任某某同志手裡,就足以讓我的政治生命從此完結。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無法抵抗,連一個自辯的機會也不會有,我將身陷囹圄,沒有任何辦法澄清自己,就算有人希望爲我出頭,到他們能瞭解到事情真相的時候,時間已經太晚。
何況也不過就是一個有爭議的廳級領導而已,因爲政治倒臺,那算不了什麼,太平常了。
確實,現實就是這樣,非常嚴峻險惡,我可以確信自己的無辜,但是命運不會相信這一點,它只傾向強者。政治也一樣,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強者爲王,企圖挑戰權力,就應該承受後果,面對現實,我有多麼可笑。
我趴到牆上,失聲而笑,我覺得大人們實在是太能看得起我了,說真的,不知道爲了這個時候,他們計劃過多長的時間,一想到他們苦苦思考的樣子,我就想笑。
紀委書記下巴一揚。“帶出去!”他喝了一聲。
“等一等,等一等。”我趴在牆上,忙不迭地說,“我還有話要說,只有一句——”
“放開他,讓他說。”省委書記的聲音縹緲高遠。
我被放開下來。
“嗯。”面對會議室裡領導們同仇敵愾的目光,我無可奈何地問,“我還有別的選擇嗎?能讓你們停止對一個委員權益的侵害?”
沒有人回答,大家看我的眼神很鄙視,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裡,我已經垮臺無疑,再跟我多說一句話,都將有辱他們的高貴身份。
“呃,抱歉,再多問一句。”我又說,“我有沒有保護自己的權利?”
紀委書記露出一個輕蔑的微笑,“當然有。”他說,“你可以申辯,可以告狀,也可以上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現在你應該做的,就是交待材料,反省錯誤——帶出去,帶出去!”他應該是對這種無聊的回答感覺到不耐煩,朝外邊揮揮手。
“等一等,等一等!”我把警察們的手架住,再次大叫。“給我一分鐘,就一分鐘!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大家表情都很窘。
“嗯,也許我還有投降的選擇。”想了一會後,我說,“可以嗎?”
還是沒人搭理,紀委書記聳聳肩,他的眼神充滿滑稽感,就象看一個小丑。“我手上處理過那麼多領導,包括你的前任藍正德,沒有誰象你這麼無聊,火箭幹部啊,真沒有素質,一到關鍵時候就軟蛋,放到解放前,你他媽就是一叛徒。”他不屑地說,“去羈押點囉嗦吧,那裡會有人聽你交待的——”
“現在已經太晚了,是嗎同志們?”我又說,“你們非得我完蛋不可嗎?我沒有其他選擇了,是嗎?”
“拖——出——去——”老鍾已經完全失去了跟我磨牙的耐心,他的手用力朝大門一指,“出去!出去!”
“OK,OK,別激動,給點幽默感好吧?”我無奈地笑笑,“既然這樣,那我也很遺憾,你們逼我的。”我擡手看看錶,“因爲下面,大家馬上要跟我一塊狂歡,呃,敬告一句,心臟不好的同志請蒙上眼睛,派對馬上開始!”
我把警察的手一推,走到會議室正中央。“現在向我承認錯誤,還可以考慮給你們機會。”我手指那幫漠然的領導們,認真地跟他們商量。“有人出來嗎?有人嗎?告訴你們,你們真的錯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我殘忍的話語方式讓他們不寒而慄。
“一、二——”我看着表,開始數數。
然後嘭的一聲,會議室的後門被人一把推開,兩個警察按着帽子,狼狽地高喊。“報告!有人衝擊會場,是武警!人很多!頂不住!”
“三!”我哈哈大笑。“狂歡吧同志們!你們被包圍啦!爲你們的罪行懺悔吧!”
所有人同聲驚呼,集體離座起身。
但是對於他們來說,太晚了,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戮,終將被獵物的致命反撲終止,這一點毫無疑問。
省委書記也站起身來,他的樣子極爲震驚,“什麼?你——”他轉臉看我,應該是不敢相信既然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是我的人,對不起了。”我淡淡地說,“警告過你們,不要踐踏紀律,會有麻煩的。還有,所有抵抗都將徒勞無益,爲了大家的安全和體面,放棄吧。”
所有領導集體望着我,眼球差點爆出眼眶,老周也一樣。
公安廳長回過神來,從位子上彈起身,“給我頂住!就近請援!”
“不要。”省委書記雙手按着會議桌,身子搖了幾搖,“千萬不要弄出流血事件。”他的聲音非常痛苦,“告訴守衛,不要抵抗,不要開槍,讓他們進來吧。”
“這就對了,呵呵。”我笑着讚了一句,“這是冷靜的做法,大家都好。”
死一樣的寂靜。然後會議室外傳來忙亂的腳步聲,外面整個樓道都被震得動盪起來,大隊人馬終於出現。
哐啷一聲巨響,會議室前中後三條正門同時大開,一羣警察雙手過頂,被人推進來,他們的表情恐怖狼狽,不知所云。每個警察腦袋上都頂着不止一把傢伙——制式裝備,九五衝鋒槍,作爲專業人士,相信他們清楚,這種玩意,威力非常牛B,絕非他們手中的五四六四或者九二能拼上一拼,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身着迷彩服的武警戰士跟在後邊,氣勢如虹,猛虎下山一般捲入會場,然後迅速匯聚到我周圍,或立或跪,呈標準瞄準射擊姿勢,黑洞洞的槍管指定每一個在場領導,包括省委書記。
戰士們的眼神,還有他們的造型,絕對殺氣騰騰,整個大廳,瞬間凝固。
至寒!
現場沒有人說話,但是能聽到許多發至身體不由自主的聲音,打擺子磕巴的都有。
寒的人當然不是我,我很得意,望空彈個響指,相當清脆。“領導們,很意外對吧?”我揹着手踱過去,笑嘻嘻地看着目瞪口呆的紀委書記,“嗯,我倒是想做岳飛,可惜你這渣樣,不是當秦檜的料,風波亭,呵呵呵,逗你玩呢。”
“想要秘密弄掉我?門都沒有!”我又指那些駭異驚絕的大人們,“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跟我玩陰謀,老大們,拜託你們看看清楚,你們不行了!老子就是教這個的!”
啊!!!!!!!!!
有幾位同志應該是懷疑自己的神智,面對造型森冷的大殺器,捂着耳朵嘶聲叫喚起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爲是在做夢。是的,我理解,太驚奇了,太意外了,我就是無與倫比的人間殺器,這一刻,我讓他們瘋狂,讓他們崩潰,讓他們脆弱蒼白的想象力受到極限挑戰,刺激震撼。
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自衛而已,我不想當岳飛,不想死在風波亭,那很冤。
事實上,在長川出發以前,我就考慮過被這幫老大們拿下的可能。所以,我提議這個會議地點是有深意的——肯定不能在省委會議廳,不是原則的原因,而是火力的問題,在那裡是肯定敵不過他們的;而這個賓館就很好,沒什麼守備,帶上的這一中隊武警,一個衝鋒就能進入會議室,我讓戰士們有機會拱衛到自己英明的首長。
哈哈,真英明!我是個天縱奇才!無與倫比!
省委書記的樣子倒是有點氣概,在槍口下沒有任何害怕的表情,“沈宜修。”他的口吻很悲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自衛啊,制止你們對我的不法侵害啊。”我笑着反問他,“有問題嗎?老闆?”
老周緩緩地搖頭,“我沒想過你會這麼做,太過分了。”他說,“這個責任,你能承擔嗎?”
“當然。”我滿不在乎地把手一伸,“拿來!我的聲明!”
劉子衛戴着個防毒面具,跟賊似地從人羣后溜過來,然後把一張材料紙遞到我手上。我拿起來朝大家亮了亮。“這是一份事前的聲明——對此次事件,我,沈宜修,願意承擔全部責任,法律的,政治的,都由我來擔,沒有疑問吧?”
“現在,馬上電告中央。”我大聲宣佈,“讓中央領導來裁決吧!”
那邊有點騷動,我轉眼過去,看見軍分區湯司令員手上拿着電話,然後兩個武警戰士好象要制止他。
“不要亂動戰士們,那是你們的首長。”我告訴他們說,“讓他打電話,通知部隊,沒有問題。”
“我只是希望保護一個委員的權利,保護黨紀不受踐踏,你們不會要挑起一場戰爭吧?那麼這個後果,恕我不能承擔,啊——哈哈。”一邊說,我一邊開始撥打上官儀的電話。
“老湯,不要。”省委書記朝司令員擺擺手,“這個後果,沒有人能夠承擔。”他說,“先看看吧,他不敢怎麼樣。”
“沈宜修。”他轉臉過來,正色警告我,“事情的嚴重性你一定要正視,還有,希望你不要再亂來——”
“是的是的,您是正確的,沒人會亂來。”我說,“我們都要考慮到影響,不能鬧出個轟動海內外的大事件,大家一塊滾蛋下臺,對吧?”
司令員蕭索地嘆一口氣,把電話扔了。
“謝謝您的配合,首長。”我滿意地稱讚他們,“還有,也謝謝您的冷靜,周老闆。”
“我們一塊正視這個冷酷的現實吧。”我說。
電話通了,上官儀好象正在主持一個什麼會,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然而聽我將情況簡單彙報一遍後,上官儀的嗓門立刻高出不止兩個八度。跟現場領導完全同樣的反應——震驚、恐怖,難以置信。
“什麼?!你——”
“不好意思啊領導。”我說,“事先提醒過你的,會有狀況發生,有人會打我黑槍,可你不信——”
“你別動,停止一切行動。”上官儀想都沒想,馬上指示。“一定要冷靜,千萬要冷靜,什麼都不能做,我馬上專機飛過來。”
“好的,我等你。”
“等一等。”她停頓一下,“把電話拿給林生同志,我要確認他的安全。”
第二部 第一卷 76 瘋狂終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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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書記的聲音恢復了平和。“這裡沒有危險,上官委員,謝謝你的關心。”他說,“但是事情性質,我想你也清楚——等你來處理?嗯,這個,好吧,沒有不同意見。”
把電話還給我之後,老闆盯着我看了我很久。
“沈宜修,讓他們把槍放下。”他說,“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在威脅你——相當嚴重,你不能再錯下去。”
“哦?是嗎?謝謝您的提醒。”我聳聳肩,“但我不那麼認爲。”
“政變?兵變?”老周冷冷地說,“你想得到哪一個評價?”
“NONONO,您搞錯了。”我把玩手上的電話,無所謂地說,“您這詞彙,我以前也用到過,但是跟我沒什麼關係,我沒有做錯什麼。”
“我沒有想過改變什麼事情的結果,也不想傷害誰,只是保護自己的權利而已。”我說,“反正中央領導已經趕過來了,只要他們認爲,你們對我作出的審查決定是正確的,是合法的,我保證束手就擒,承擔所有後果,絕無怨言。”
“我的聲明在這裡,您可以再看一遍。”一個戰士從我手中接過材料紙,上前遞給省委書記。
他把那張紙擋開了。“沒有意義,你說服不了任何人。”老闆直視我的眼睛,“如果先前你自願接受審查,可能還存在機會,那麼現在,沒有了,我只告訴你這一點。”
“嘿嘿,是嗎?嗯,你說的機會,我正在創造,爲了讓自己能夠清白地活下去。”我淡淡地笑,“走着瞧吧,也就是等一等嘛,誰對誰錯,咱們說了都不算,需要一個公平的裁決,不是嗎?”
“好的,一起等待結果吧。”他點點頭,“如你所願,上官委員會同紀委同志,正向漢江趕來,希望你的行爲,能得到一個正面評價。”
“謝謝您的祝願。”我說,“我非常期待。”
“好啦!”我站起身來,拍拍手掌,向座上領導們宣佈。“現在大家可以隨便活動,沒有人限制你們的自由,想幹什麼都成,打電話泡馬子,出去逛個市場什麼的,隨意隨意,千萬別拘謹,呵呵——”
“你在開玩笑嗎沈書記?”敬愛的省長龐大人霍地站起身來,義憤填膺,“這是什麼性質的行爲——”
“哎,老大,這個話題別談了行嗎?誰說的都不算。”我擺擺手,“都說在等中央領導,大家還吵來吵去的有什麼意思?你也說服不了我。”
“好吧,你就堅持錯誤吧。”老龐瞪我兩眼,無可奈何地轉身,然後告誡在座領導們,“不要打電話,也不要出去,這件事情自有組織出面處理,擅自擴散消息的,以泄密論處。”然後他探頭跟老大商量一個,“是吧?周書記?”
老周點點頭,應該是對搭檔的說法表示認可。
“哎,這就對了,這纔是穩重成熟的領導表現,講和諧嘛。”我讚揚他們,“千萬別讓大家都知道了,原來漢江領導層,存在這麼恐怖的對抗,太嚇人,受不了,跟說書似的。”
“誰都不要動,就保持現在的樣子。”龐省長又招呼大家,“我也想看一看,上級領導看到這種情況,還能怎麼來維護這個人。”
“真有理智。”我笑起來,“您說的情況——我也想知道。”
然後我扯出把椅子坐下,腿架到會議桌上,擺出個舒服點的姿勢,開始玩起手機遊戲來。
“嗯——”接連打爆幾個飛機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美女。”我轉臉問我的書記員,“剛纔會議全過程,你都有如實記錄嗎?”
“當,當然有。”美女結巴中,不過手上沒停,依然在刷刷刷地划着她那記錄本。
“那就行了,你很乖。”我表揚她,“繼續,一字不漏,每一句話都要記下來。”
然後繼續打飛機。
“打爆你!打爆你!日!又掛!”我咬牙切齒地罵。所有同志都坐着看着,就象廟裡木雕泥塑的一尊尊菩薩,大眼瞪着小眼,小眼瞪着我。
劉子衛也在直直地瞪着我,他戴防毒面具的樣子看上去有點滑稽,就跟八戒似的,不過也好,相信會場裡沒人能夠認出他來。
這傢伙已經沒了退路,他把自己所有東西都綁到我身上,也是把一顆膽子豁了出去,跟我一塊冒這奇險。我告訴他這次會議上咱們不能給人弄倒,弄倒就什麼都沒了,說不定還得坐牢。他深以爲然,於是毅然受命,領軍出馬,作了我的伏兵後援。
不過他這人我清楚,不是個膽大包天的主,就算有我那聲明捏在手裡,這傢伙還是怕得不行,看他現在那眼神就知道,那叫一個寒,手上操着傢伙,可是顫抖得比人家赤手空拳的還要厲害N多倍。劉子衛肯定是覺得咱們正合夥幹大逆不道的勾當,如果不是事前再三向他保證,中央領導已經表態,支持我維護權利的行動,估計這丫就算橫下一條心,也等不到衝進會議室,就能把自己暈在外頭。
可是怕也沒辦法,他也得拼命啊,咱們現在,就是一根繩子上的倆螞蚱,所謂一損俱損,倒了我,他也跑不了,所以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放手一搏,道理老劉倒是能夠想得通,也不用多做什麼思想工作,估計在接到先頭我那緊急呼叫以前,他就一直在不停祈禱不要出狀況,呵呵。
但是,事物客觀存在的規律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爲轉移滴,這是一個恆定的哲學命題,也是一個真理。我瞭解大人們的想法,在衆志成城的敵視仇恨下,作爲一個人人喊打的敗類,我沒有一點點倖免於難的可能性,祈禱也沒用。如果不投降,就只能反抗,要不就完蛋,事情性質,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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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通過幾次關之後,上官儀終於出現在會議室門口,後邊還跟着一羣表情肅穆的同志,有軍裝也有便服。我擡手看看錶,不到十一點,一千多公里的直線距離,兩個半小時,夠牛逼的,軍用專機,真他媽快。
“上官委員,真辛苦啊。”我帶着一臉燦爛的笑容,趕緊衝上前去,舉手欲握。“什麼牌子的飛機?這速度,趕上火箭了——”
上官儀把我的手一撥,臉色冰冷,對我視若無睹,徑直從身邊掠過,後邊一羣人緊緊跟上。她走到老周的位置前。“您沒事吧?林生同志?”
老周點點頭,“謝謝,沒出什麼大事。”
“龐省長呢?”
“呃,呵呵,沒什麼。”
“沒有同志受傷吧?”她又擡頭掃視會場。
“哪能呢?”我走前去,“我又沒有打算——”
“住嘴!”政治局之花的聲音很硬很冷,“你這是什麼行爲?沈宜修?你讓我們怎麼理解?你的理智呢?”
“哦,在這裡呢,沒丟。”我指指腦袋,“你應該清楚我正常啊,沒有任何問題,否則你們還敢進來?”
“讓你手下把槍舉起來,對準我們。”她不理會我的辯解,“政變嘛,就得認真點。”
“拜託,老大。”我苦笑,“我這叫政變嗎?你別跟他們一樣,冤枉我好吧?”
“冤枉?”她冷笑一聲,“不要再強辭奪理,我對你很失望,你太極端了。”她指着那些武警們,“沒辦法解釋的,這麼多的槍,你想幹什麼?政治局的領導們會怎麼看?”
我有點暈。“真的連你也認爲我在搞政變?不會吧?”
“不僅僅是我。”上官儀嘆一口氣,點了點會場。“相信在場所有人,都會這麼認爲,你的行爲不可原諒。不管有什麼原因,用子彈來威脅——”
“好了!不用說了!”我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了,我也很失望。”
然後我把邊上一位戰士拉過來,從他腋下拔出手槍,咔嚓一聲推上膛,我眼也不眨地看着上官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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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冷地跟我對視,目不轉睛。
“很好。”我把槍口擡起,頂住自己的腦袋。“那麼,上官委員,永別了好嗎?”
我的語氣非常平靜,但是很堅決,場子裡有人尖叫出聲。
上官儀的眼神驟然凝固。“你——”她的手擡起來,似乎要阻止我。
“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向她從容微笑,“再見,女神。”
在所有人的同聲驚呼裡,我的手指扣動槍機,毫不猶豫。
第二部 第一卷 77 代表人民忽悠你
“叮!”金屬的撞擊聲,在耳畔響起,清脆動聽。
所有人又同時安靜下來,眼神怪異。
“嗯?”打個寒噤之後,我把槍倒過來,眯着眼睛瞄瞄槍口,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啞了?”我迷惑地搔搔腦袋,擦擦腦門上的冷汗,又拉過一位戰士,再扯出一把傢伙。
“該死,自殺都死不了。”手上有點痙攣,我努力剋制一把,再次上膛,然後又把槍口對準額角。“上官委員。”我很淒涼地問,“你不打算跟咱道個別嗎?”
上官儀把兩手圍到胸前,淡淡地看着我,嘴角帶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就象在看錶演。
“拜拜了您——還笑,沒人性。”說着話,再次扣動槍機。
依然是一次清脆的啞火。
“呵呵。”我看了看那把九二式,“原來沒子彈啊?早說嘛,嚇人一大跳。”
場子裡的人們再次目瞪口呆。
“來來來,兄弟們。”我朝戰士們招手,然後拍拍胸脯,“把你們手上的傢伙,全朝這轟,大家別客氣。”
“行了行了,你什麼意思?”上官儀開腔,干涉了一把鬧劇。
“也沒什麼。”我把手上的槍望空拋了拋,“就是希望直觀一點地告訴大家,咱們這些戰士們,帶來的那叫燒火棍,跟子彈沒有任何關係。”
“不知道大家以爲,這樣和平的演習方式跟政變有聯繫嗎?呵呵,我很好奇,誰來給咱分析分析?”
劉子衛遠遠地站在對面,在胸前伸出個大拇哥來,動作很隱蔽,應該是在誇獎我剛纔的表現。
我長長地噓口氣,拍拍胸口,再次擦拭額頭上不停淌下的汗滴。媽的,紀律真重要,幸好劉子衛這傢伙聽話,對事前部署執行得夠到位,否則剛剛這兩下要是掛了,可就真他媽千古奇冤啊!
嗯,是的,沒有子彈,都是空槍。這些戰士們,身上沒有任何足以造成傷害後果的武器,連把匕首都沒帶,這也是他們爲什麼能夠接受命令的原因,因爲我告訴大家,這是一場反恐演習,如此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剛纔開槍的時候,心裡夠沒底的,真有淒涼感,感覺自己象個輸光了一切的賭徒。
嗯,這個,人生不正是一場無盡的賭局嗎?好象還是句名言,忘記誰說的了。
演習至此可以休矣,效果完全達到,表演異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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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嘴巴都張得很大,凝視着我,狀若白癡,會場裡起碼凝固了十分鐘之久,然後就是一片喧譁嘈雜,有人痛恨有人羞憤,有人捶桌長嘆,也有人哈哈大笑。是的,一場超級大忽悠——我,忽悠了會場裡見多識廣的所有人。
而忽悠這玩意,在場這些人每天都在認真地幹,忽悠上級,忽悠人民,那麼也算個哲學話題吧,玩人者人恆玩之,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啊,我今天也代表人民忽悠你們一把,呵呵。
再說一句,其實,這個,人生,不也就是一場無盡的忽悠嗎?名言,名言,至理名言。
上官儀跟身邊的軍裝同志交換一個眼神,然後朝我點點頭,“你很無恥。”她的聲音非常低,蚊子似的,只有我能聽見。
“謝謝領導表揚。”我挺了挺胸膛,大聲說,“我會繼續努力。”
她不再理會我,徑直走上會議桌主席位置。“嗯,這個事情。”她輕輕咳嗽一聲,好象在壓抑自己的情緒,不知道她想笑還是想哭。“大家有什麼看法,有誰認爲是一次惡劣事件的,可以提出來。”
有人在桌子上大力拍了一記,樣子如夢初醒。“他媽的!流氓!”紀委書記指着我的鼻子,憤然大罵,他的樣子氣急敗壞,已經失去理智。“咄咄怪事!咄咄怪事!這種流氓行徑,不能放過——”
我揚起手上的槍,惡狠狠地做個要砸過去的動作,這位老大面色一寒,下意識地擡手護住面門,罵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可見他對我是多麼地沒有把握。
“你!鍾效良!呃,我得教導你。”我走過去,把語氣放緩和,語重心長地教育他說,“罵人是不對滴,還告訴你一點,不管罵人打架,還是耍奸鬥法,你都不是對手,連個渣都算不上,何必跳出來自取其辱呢?對不對老大?尾巴夾夾緊吧,先把你自己的家事管好,再來這兒獻醜行不?要搞報復,你也學聰明點——”
“陰謀!陰謀!”旁邊的組織部長也從噩夢中驚醒,拍案而起,“就算不是政變,你也是在脅迫我們——”
“住嘴,住嘴!”我拍桌子的聲音比他更大,“什麼叫脅迫?沒有任何指示,你們非法審查一箇中候補委員,就是正確的?誰先玩的陰謀?啊?!”
“這裡有本次會議的全部記錄,還有對我的審查決定,是不是合法,以及事情過程中,我有沒有脅迫誰,請中央領導裁決!”我把手上兩份材料一推,沿着長長的會議桌,滑到上官儀面前。
又有領導站起來,衝着我戟指大罵,我毫不客氣地反脣相譏,然後有人再次加入戰團,攻擊,反攻擊,座上領導們互相大噴口水,會場嗡嗡蠅蠅,吵成了一鍋粥。
嘭的一聲巨響,上官儀終於發了脾氣,一大疊材料紙重重地拍到會議桌上,眉尖緊蹙,俏臉生寒。“不象話!你們漢江,真夠亂的!”
老周也拍了桌子。
會場裡這才慢慢安靜下來,我還朝組織部長偷偷伸了伸中指,算是罵完最後一句,他氣得七竅生煙,可是也無可奈何,不敢再行發作。
“兩個事情。”等到大家都徹底沉默了,上官儀才慢條斯理地開了腔,“一是你們這個審查決定,怎麼來的,有沒有報請上級,合不合法;二是此次帶槍衝擊會場的錯誤行爲,屬於什麼性質,應該如何懲處。”她淡淡地說,“都是你們漢江出的事,大家認真地議一議吧,能議出結果來,我再呈報政治局。”
“不過,根據這些情況,我倒可以作個判斷。”她又說,“漢江局面不夠穩定,領導層思想認識不統一,根子上存在問題,必須得到糾正,我也會向上級彙報的。”
座上領導們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老周苦笑。“上官委員。”他說,“首先應該分析一下,矛盾的根源是什麼吧?還有這兩件事,性質是一樣的嗎?”
“在我看來,性質差不多,都是無組織無紀律,目無上級的表現。”上官儀毫無猶豫地說,“客觀存在的這些證據都可以說明問題。”她點點桌上那些材料,然後把我的那份聲明也拿起來向大家亮了亮。“至於事情如何處理,我沒有權力表態。”她說,“但是我會把這些材料全部呈上去,讓上級領導審閱,讓他們評判。”
她看着大家冷笑。“至少漢江的政治現狀存在激烈的矛盾和對抗,領導層難辭其咎,這一點,我沒有說錯吧?”
會場下面嗡嗡嗡嗡地議論起來,有人霍地站起身,還是紀委的鐘老大,臉黑得不行。
“上官委員。”他大聲說,“恕我直言,您是不是希望維護誰?按您的意思,我們領導層都有問題是嗎?前提呢?是什麼?”他指着我,怒不可遏地說,“就是這位空降下來的沈書記,製造了所有矛盾,表現得如此瘋狂,他的性質,跟在座領導一樣嗎?”
上官儀看着他,沒有說話。
下面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鍾效良!”我也跳起來,“你的意思,我就是漢江的最大矛盾,我下臺就什麼都穩定了,對嗎?”
“當然!”組織部長跟上來,頂了我一句,“所有人都這麼看,你就是——”
“閉嘴!”我一拍桌子,“鄭文禮,你沒有資格說話!”
“還有你!”我又一轉身,指着站起身來正要幫腔的政法委書記,“也給我老實坐下!”
會場又一次大譁,幾乎所有領導同時站起身,千夫所指,都點上我了。
我二話不說,幾步衝上會議桌前排,打開投影儀,然後從袋子裡掏出一個數碼相機,接上。“什麼都不要再說,看一看矛盾的根源吧,我爲什麼能夠得到你們的憎恨!”
很快安靜下來。後邊的投影圖像一張張閃過,黃金時代的淫靡,花花公子的罪惡,金碧輝煌後面,血肉模糊一片。
“這就是你們的生活方式,這就是你們的教育方式,這就是你們的權力體現。”我指着大人們,“對不起,我破壞了大家的盛宴,就只能就成爲你們的矛盾,我一定要垮臺,才能如你們心願,不是嗎?”
“是的,我是這個圈子裡的矛盾,我承認自己不夠和諧。”我說,“但是問題在於,你們乾的這些事情,如果被最大多數的人們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究竟誰在製造矛盾?誰在破壞和諧?是我嗎?”
“在此之前,這些資料已經上報中紀委,同時我請求法紀保護。”我從身上又掏出一張紙,向衆人亮一亮。“如果遭遇不法侵害,我有自衛的權利,這是昨晚紀委領導簽字的傳真件。我說過,你們對我的審查是不合法的,我的行爲沒有任何錯誤,可以上政治局,也可以向社會公開,沒有問題,不管是討論還是曝光,任何一種方式我都歡迎。——而你們,敢嗎?”
“誰來回答我的問題?誰?”我的手指從每一個領導面前劃過,“鍾效良!鄭文禮!還有你,邱書記!站起來,回答我!”
沒有人站起來。我點名的幾個領導跌坐在椅子裡,頹然失色,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我有多痛恨,我有多堅決。
“很好。現在我可以表示對你的明確支持,沈宜修同志,無條件的。”上官儀抱着雙臂,冷冷地看着座上領導們,“我來之前,中紀委正在開會研究你上報的材料,我也感到震驚和憤怒。”
“這裡所有資料,都將遞上常委會,所有人都會知道誰是正確的。”她說,“漢江領導層,有集體整頓的必要,林生同志,對我的說法,你有意見嗎?”
省委書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色黯淡。“上官委員,單獨談一談,可以嗎?”然後他點點我,“還有你,沈書記。”
“好的,就這樣。”上官儀點點頭,然後轉臉吩咐後面的軍裝領導,“在場的戰士們,你檢查一遍,如果確實沒有攻擊性武器,記錄一下,讓他們就地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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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間小型會議室裡,我們重新坐下,只有三個人。
我看着上官儀,她的樣子很輕鬆,嘴角噙着一絲淡雅的微笑,胸有成竹,處變不驚的樣子。
又沉默了好一會,省委書記開了口。
“上官儀。”他說,“還有沒有餘地?比如說,處理那幾個小鬼,不要牽涉到他們的家長?”
“整個漢江上層,都會亂。”他的表情很沉重,“我想你也不願意看到。”
上官儀依然微笑,她的姿態很高,象天上的流雲。
“我承認,把小沈放下來,你們確實做得很高明。”老周說,“弄亂了漢江,讓我不得不下,是嗎?”
“這樣的說法,符合您的組織身份嗎?林生書記?”上官儀淡淡地說,“很不客觀哦。”
老周又苦笑了一個。“好吧。”他說,“怎麼處理,你表態,我悉聽尊便。但是有一點,想必你應該清楚,這些事情肯定不宜公開,不能在社會上亂傳,導致影響局面的穩定。”
“是的。”上官儀點點頭,“你的顧忌是有道理的,這也是我們的考慮。”
“低調處理吧,我想你也沒有意見。”她說,“收回對沈書記的審查決定,你們的做法肯定不對,但是這個集體責任就不予追究了。”
“沈宜修必須反省自己。”她看着我,很嚴厲地說,“我們絕不贊成你的行爲,本來應該嚴肅對待,不過沒有造成惡性後果,還有因爲考慮到影響面,不便處理,你自己心裡要有數!”
“是的是的,有數有數,嘿嘿。”我笑。“不過我事先真的有跟你說過。”
“我認爲,矛盾的根子還有一個,就是這次人事調整。”上官儀拍拍手上那份會議提案,看着老周,“這麼大幅度的動作,事前不跟長川的同志商量,你們讓人家怎麼做工作?”
“是啊是啊。”我說,“先斬後奏啊,你看這個選舉人名單,我都不知道,就給我公佈出去了——”
“不是說這一點。”上官儀打斷我的話,“參選名單已經公佈,就這樣了。再說你的提名,我看問題也很大,比如蘇靜美,作爲市長提名肯定不合適,以前我跟你打過這樣的招呼。”
“那麼這個人呢?你瞭解嗎?”我點點朱高志的名字,“什麼壞事都幹,怎麼可能讓他上?”
“壞人?那你爲什麼不把他抓起來?用法律懲處他?”
“哦。”我搔搔腦袋,“這不沒證據嗎,有證據的話,我還說這麼多?”
“自以爲是!”她冷冷地批評我,“憑主觀意氣,憑個人判斷,你就不能成熟點嗎?”
我搖頭,無可奈何地笑。
“不過對長川的班子調整,我看不太合適。”上官儀又說,“人家連個建議權都沒有,他有情緒也是難免的。我看這樣吧,方案改一改,也是一種平衡嘛,不要弄得太過激烈,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點點劉子衛的名字,“沈書記的提名,你們就別否了,其他調整,也暫時放一放吧——”
“但是長川的黨羣副書記,至今空缺,不利於工作開展吧?”老周擡起頭來,問了一句。
“我不接受那個秘書!”我大聲抗議,“塞進來不合適,咱們都難受——”
“好了好了!”上官儀衝我擺手,打斷我的話。“提個雙方都能接受的人選吧,我來提——曾繁榮,這位同志,我們有過觀察,應該可以勝任。”
“就這麼辦。”她站起身來,不容置辯地說了句。“誰都不要再鬧,對長川,對漢江,都不好——”
“哎哎哎,沒完呢——”我扯了一下她的裙子,“省委不支持咱,我的工作做不下啊,我就還得鬧!”
於是我們看老周,他也看着我們,對視幾分鐘後,他嘲諷地笑笑。“看樣子領導們是鐵了心要讓你插在長川啊。”他說,“你不是提海選嗎?不是說單列直管嗎?還要我們支持什麼?”
上官儀低頭看看我,臉上有點疑惑的表情。“你還真說出口啦?告訴你不可能,至少在現階段,條件還不成熟——”
“呃。”我摸了摸鼻子,“忽悠,忽悠,逗大家悶子玩的呢,老闆您還當了真啊?呵呵。”我說,“不過您要把我往絕路上趕,那就沒辦法,還真準備鬧騰一個了,您信不信?”
“算了算了,收起你那流氓把戲,我是真怕了你,漢江這些領導都怕你,行了吧?”老周無可奈何地擺手,“既然能夠平心靜氣地談問題,那我也可以代表省委表態,支持長川工作——”
“真的嗎?您沒忽悠我?”我有點懷疑,覺得他這一彎轉得有點大。
“不忽悠,你應該相信。”省委書記點點茶几,“你這麼能鬧騰,鬧到中央都要下來維護你,上官委員的意思很明顯,你是對的,我們都錯了,再要鬧下去,漢江領導就得垮臺好幾個,爲了平衡,爲了穩定,不支持你行嗎?”
“我並不反感你,小沈你也知道。”他說,“對你的處理,我是站在漢江集體利益的大層面上作出的,這是一個大班長的責任,不能因爲你一個人,讓整個班子分崩離析,政治需要穩定。”
“你的行爲我理解,老闆。”我點點頭,“只不過你們還是低估了對手。”
“直說吧,你很好地打了上層的牌,讓上官委員們能夠有不錯的理由介入漢江,就是這樣。”省委書記淡淡地說,“那麼現在,如果不想亂的話,長川的工作,領導們只能支持,我想這個理由,大家也無話可說。”
“好自爲之吧,小沈,去做你的工作。”省委書記也站起身來,“不過提醒你一點,一定要記住自己的最大優勢在哪裡,你爲什麼能贏這一次。以後一定要小心,會有很多人盯着你的,你是很多人的心病。”
“是嗎?很榮幸,呵呵。”我跟着起身,“不過您的表態,還有您的提醒,我都很感激,謝謝。”
“嗯,這樣很好,穩定壓倒一切。”上官儀顯然對和諧的談話氣氛相當滿意,她把手上的會議提案遞給省委書記。“繼續你們的會議吧,還有,告訴大家,我也列個席。”
第二部 第一卷 78 恐怖分子
大雨終於停歇,天放晴了。
會議繼續。
宏偉的大會議廳裡,我的位置在長桌的末尾,跟上官儀遙遙對峙,她坐在最遠的另一端,左邊是省委書記,右邊是龐省長,他們共同主持會議。桌上插着的國旗後面,三位正部級領導的神態相當肅穆,相當莊嚴。
我沒她那檔次,我旁邊一羣神思不屬的傢伙,個個表情鬱悶,就跟死了爹媽一樣,無精打采的。我夾在他們中間,手裡的筆支着下巴,我看着上官儀發呆。
我覺得——她跟蘇靜美真的很象,尤其是在主席臺上。
一樣的神聖,一樣的認真。不管是低頭翻閱文件的樣子,還是凝眉深思的表情,好象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美玉觀音,超然不羣。
不同的是,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蘇靜美的這種時候了。是的,她已經厭倦了這個一切爲政治服務的遊戲,全身心地退出了,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這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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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很惋惜,真的。
會議進行得非常順利,非常平靜,沒有什麼不同意見,省委書記親自提議,口徑就是上官儀先前說的那些意思。
在場的領導都清楚,這其實是一個相互妥協的結果,爲的就是規避來自高層的壓力。漢江領導層跟我之間的緊張關係必須得到平衡,既然沒有弄倒我,又不想局面崩潰,大家只能選擇跟上級保持一致。
所以無人抵抗。哪怕再有怨氣的同志也無心戀戰,提案全票通過,連棄權的都沒有,因爲大家非常清楚,任何一個企圖打破平衡的行爲,都將爲自己帶來不可預測的後果,他需要承擔來自多方的壓力。
嗯,這麼說吧,並不每個人都能象我一樣不擇手段,鋌而走險。對於他們來說,在壓力面前,選擇更好的規避姿勢纔是第一考慮。
周圍的同志看起來都是心有餘悸的樣子,當然也包括我,事實上,這個早晨,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沒有幹過。
我非常清楚自己剛纔的行爲代表什麼,只要操作中稍有差池,就是身敗名裂,百死莫贖,這一點毫無疑問,誰來也救不了我。比方說,如果當時省委書記的態度稍稍激烈一點,抵抗得略微堅決一點,只要槍聲一響,那就什麼玩了完。
我是在賭這些慣於定勢思維的領導們不敢以身犯險,跟我對賭一把,事實證明,我賭中了!至於爲什麼要冒險,理由只有一條,如果一定會倒,我不乎身上多一宗罪名。
而現在,我幹過什麼,是對是錯,已經不重要了,因爲這個世界,贏家通吃。
作爲高層一個曾經的政治教員,可以負責任地說一句:今天的行爲只有成功與否,沒有對錯可言。我跟他們爭奪的,其實就是話語權的歸屬——由誰來爲事情作評判。
話語權,是的,很牛逼的概念,掌握這玩意的,可以輕鬆評判歷史,隨意臧否人物。至於咱這點小事,那是真的算不了什麼。
而現在這場會議,話語權顯然握在上官儀手裡,誰都能看出來——因爲她手裡掌握了足夠在漢江大聲發言的資源。
就這樣,在上官儀的主導下,省委爲長川進行了一次平衡性的班子結構調整。
根據我以前的提名,劉子衛升任長川市政法委書記,進入常委;而曾繁榮同志,這位幾方都能接受的前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現在基本賦閒的廳級巡視員,成爲長川新一任黨羣副書記,非常意外地開始了他政治上的第二春——他的二度崛起,簡直是個奇蹟,在漢江大多數政治場上的人們看來,是個神秘的傳說,只能猜測,不可複製。甚至他自己也說,當時接到組織通知時,腦袋裡稀裡糊塗的,恍若一夢,呵呵。
至於曾同志爲什麼能進入高層視野,我想跟我也有很大關係吧,起碼可以證明,對於長川的情況,對於我,上官儀一直是在保持關注的。
我敬佩她,同時也很感激她,說真的,不是上官儀的話,我想自己現在已成冢中枯骨無疑——沒有誰會爲我說話,再能鬧騰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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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的會議,通過了幾個人事提案,這種高效率也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因爲整個會議過程,其實就是省委書記念提案,提議表決,然後大家舉手,通過,就是這樣,重複幾遍後,塵埃落定。
而整個過程中,上官儀並沒有發言,除了偶爾側臉,和身旁兩位漢江大領導輕聲交談幾句外,其餘時間,基本就是在低頭翻閱文件,這讓我很有興趣地猜測了一把,她心裡在想什麼,因爲她手上那些資料加起來也就是薄薄的幾頁——兩個小時,按照我們以前一起工作時的效率,這樣鄙陋的文字內容,我們可以做出好幾份來了。
中午一點,午餐時間,省委書記宣佈休會。然後三位大領導互相致個意,一塊站起身來,又禮讓兩句後,上官儀帶頭離席,出了會議室,一羣軍便裝緊緊地跟了上去。
我也跟着身周的人羣站起,然後看着會議室後排的卞秘書和美女記錄員朝我慢慢走過來。
兩個人走得很慢,因爲他們的身子不停在發抖,非常劇烈。
“怎麼打起擺子啦?”我把眼鏡往下拉了拉,非常好奇地問,“要不要請病假?”
“我想我需要一輛救護車。”卞秘的回答也很幽默,他打着磕巴說,“我要看精神科。”
“都抖一上午了。”他說。
我哈哈大笑,然後帶着兩個人踱出會議室,步態悠閒,就跟我們來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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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人羣出了會議廳的樓道,走進外面的園林區,雨後的陽光,還有青翠欲滴的綠葉和草坪,耀眼明亮,讓我覺得非常舒服。
“首長好。”身前幾位身着旗袍的禮賓小姐走過來。“會餐安排在賓館的大餐廳,我們帶您去,好嗎?”
我愣了一愣——因爲美女們的言笑晏晏是衝着我身後卞秘書去的。
老卞也呆住,他搔了搔腦袋,樣子非常尷尬。“呃,這個。”他茫然四顧,“那就有勞了。”
“好的,請跟我們來。”美女們依然很有禮貌。
“靠!你丫行啊。”我給老卞敲了一記,笑着指指他那白花蒼蒼的腦袋。“告訴過你多少遍了,能不能染個頭發,再減減體重?別老在我後頭冒充首長行不?”
記錄員MM格格嬌笑起來,直不起腰。
現在輪到彬彬有禮的小姐們尷尬了,美女們漲紅了臉,集體吐了吐舌頭,看着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事沒事,小姑娘們別拘束,我這個首長,很和藹的,平易近人,啊,試過的都說好,哈哈。”我很和藹地拍拍離我最近那位小姐的香肩,笑咪咪地說。“嗯,問你們點情況好吧?——上午這裡有部隊進來,你們知道怎麼回事嗎?”
我平易近人的和藹表情讓美女們輕鬆下來,她們爭先恐後地告訴我說那是在搞反恐演習,可嚇人了,賓館老總們還專門把大家集中起來,向她們宣佈這個事情,還有省裡領導到場,表揚大家表現都很好,很鎮定,沒有慌亂,演習目的成功達到了
再一次哈哈大笑,太和諧了!不得不感嘆,這玩意真他媽偉大!當然,這就是我敢冒天下大不韙的原因,我知道會有這個結果。因爲前提很明顯:穩定壓倒一切,所以我乾的事,那就是一演習,誰都不敢否認,還得幫我圓場,哈哈!
小姑娘們顯然對我這位首長很有點興趣,但是她們不明白我爲什麼要狂笑,於是很詫異地問我,怎麼我從會場裡出來,居然會不知道情況,是不是也跟她們一樣,事前沒有得到通知,也被矇在鼓裡,也嚇了一大跳,等等等等。
“我知道我知道。”我邊笑邊擺手,“忽悠、忽悠,在逗你們玩呢。”
是的,人生就是一場無窮無盡的——大忽悠。真他媽搞笑。
“說實話,您的樣子,嘻嘻——”有位美女指着我,捂嘴輕笑,“真不象位首長。”
“哦?真的嗎?”我摘下墨鏡來,低頭看看小姑娘手指的部位,衣服皺皺巴巴的就不說了,領子下還撕破一條長長的口子,快到袒胸露乳那程度了,嗯,確實不夠體面。
“好的好的,謝謝美女提醒,還有,過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把眼鏡掛到衣襟上,衝那位姑娘勾勾手指,然後湊到她耳朵邊輕聲說,“剛纔的演習,我扮演的角色,其實就是恐怖分子,沒看出來吧?呵呵。”
說完我直起腰,回頭吩咐卞秘書,“你們倆先去吃飯,我回房換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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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房間門,我就嚇了一跳,這次是真的嚇一大跳。
房裡有人。
上官儀在客廳沙發正中間正襟危坐,兩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嫺雅,象一尊古典的仕女雕像。她直視着我開門進來,臉上表情一動不動,眉尖也沒挑一下,也不說話。她的樣子很平靜,很耐心,好象在這裡,她已經守候了很久。
“呃——”我摸摸鼻子。“這個房間是你的嗎儀姐?對不起,我走錯了。”說完我的腳往後退,就想開門溜之大吉,因爲感覺她的目光有點危險。
“站住。”上官儀的聲音很冷,“過來,我在等你。”
我無可奈何地笑,只能走過去。“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好奇地問她,“如果我要去餐廳了呢?那你不是白等了?”
她擡手,也指指我的衣服。
我聳聳肩,感覺真是服了這些女人,怎麼心都能這麼細的?男人的衣着,在她們眼裡,就那麼敏感?
“好吧好吧。”我說,“換了還不行嗎?”說完我走到衣櫥邊,打開翻上幾翻,然後感覺身子一緊,被人後邊抱住了。
“沈宜修——”上官儀好象在後邊抽泣,真稀罕,沒見過。
“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是在玩命啊。”她緊緊地抱我,指尖劃過我的胸膛,留下幾道紅色的印痕。“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嗎?”
“你在我面前拿着槍——我真以爲——”她的臉貼在我的背上,聲音非常崩潰,也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我靜靜地站着,不敢回過頭去,真的,我怕她,也怕自己。
“別在下面了好嗎?你一個人,跟他們鬥,我怕——”她喃喃地說,“回到我身邊來,好嗎?別讓我擔心——”
“不。”我說。
“你轉過來,你轉過來。”她用力扭動我的身子,“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沉默了一會,想了一會,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我低頭看着她。
上官儀完美的秋水眼眸裡,熱烈的淚水晶瑩剔透。
她的樣子,象一個不知所措的初戀女孩,她迷了途。
“抱着我。”她低低地說,“在我身旁,不要離開。”
摟着她纖巧的腰肢,我也很迷惘,她的眼神讓我混亂。
第二部 第一卷 79 愛情戰爭,還是慾望遊戲?
上官儀的表情也很迷惘,她環着我的腰,緊緊抱着我,輕輕抽泣,微微呢喃,美麗的臉龐貼着我的胸膛,她把淚水印在我的身上。
嗯,世界太複雜,情感太傷神,身陷迷離亂局,迷惘的人有很多,不止我們兩個。
比如現在,還有一位女孩也在迷惘,也在惆悵,而且,就在我們身旁。
藍萱。
這可真是太意外了!世界真古怪!
不知道藍美眉在我們身後呆了多久,因爲我一擡頭,就看見了她,冷冷冰冰,清清俏俏,手上提着幾袋東西,在客廳通往起居室的門口,筆筆挺挺地站着。俏麗的臉蛋上滿溢悲涼傷感,她也是淚眼迷離,也在眩然欲泣。
我暈了不止一分鐘,才記得提醒忘乎所以的上官儀,我手忙腳亂地拍拍她的肩膀。而這個時候,突然,他媽的,事實上,我的褲子竟然自己掉下來了!
我發誓,我沒動它!
真他媽窘!
太暴力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拼命把褲子往身上拉,上官儀用非常詫異的眼神看看我,然後轉過臉,然後就象天下所有女人的正常反應一樣,尖叫了一聲,難以置信。“你是誰?”
象見到鬼一樣。
“我是誰?”藍美眉身子微微搖晃,好象很無力,她靠到門上,“我也不知道。”
“警衛呢?警衛呢?”上官儀完全失態,很難想象。她手指藍萱,眼睛望着我,似乎要我提供一個好的答案。
我攤攤手,“外邊沒人守衛。你的人呢?我也沒看見。”
正部級首長的表情非常窘迫,臉漲得通紅,應該在她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我在兩個女人難以言說的複雜目光裡,慢吞吞地爬起身來。我就不明白了,上官儀丟下隨從,孤身涉險,一個人跑我房裡來想幹什麼——這裡可不是北京那院子,沒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警衛守備,是很危險的。
“你出去!”上官儀還在對藍萱發脾氣,看樣子,她是真惱火了。
藍美眉仰臉望着天花板,神情冷漠失落,淚水歷歷,在眼眶裡打着轉,清晰可見。“我不出去。”她的聲音很絕望。“您是中央首長,可以讓人來抓我。”
沒想到藍萱居然知道上官儀的身份,我愣了一下,想起以前中央調查組親臨長川,作爲組長的上官儀,應該在她父親藍正德的案子調查中露過面,讓她給記住的。
“沈宜修!”上官儀轉臉,望着我的目光非常痛恨,先前那些濃情蜜意,那些溫柔繾綣統統消逝不見。“她是什麼人?跟你什麼關係?你說清楚!”
聽她口氣,她應該不認識藍萱,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
這些莫名其妙的關係讓我心煩,而且我也非常惱火,感覺要給這些女人們弄到抓狂。“老天啊,爲什麼總要玩弄我?我是無辜的!我跟她沒關係!”我攤開手來,哀求她們,“放過我吧,我不想玩這樣的遊戲!會死人的!”
“那好。”上官儀略微鎮定一下後,點點藍萱,“你來幹什麼?怎麼進來的?”
藍美眉把手上的東西全扔到地毯上,“沈宜修,我們是沒關係。”她顫抖着聲音說,“一上午的時間,我就在外面轉,想給你挑幾件衣服。”她說,“對不起,我錯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然後終於號啕大哭。
上官儀冷冷地看着我。
我覺得好慘。
我覺得自己更需要懺悔——爲什麼,每次進房間的時候,沒有將門反鎖的習慣?我想從明天開始,應該把這個動作重複練習一百遍,一千遍!
但是除此之外,我錯在哪裡?爲什麼會如此悲慘?
我想了一遍,但是沒有找到問題的答案。
“算了吧。”我衝她們擺擺手,“你們有時間嗎?”我問她們,“有時間的話,陪我一塊去逛個商場好嗎?——我的一個私人請求。”我有氣無力地說,“我想去買個戒指,你們幫我挑挑。”
“我要向人求婚。”我說。
藍美眉立刻不哭了,上官儀的表情也有點變,她們都看着我。
“蘇靜美。”我說,“回去我就去請求她,讓她嫁給我,可以嗎?”
上官儀看了我很久,眼神非常複雜。
“好嗎?”我又問她一句。“你不願意祝福我們嗎?儀姐?”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然後長長地嘆一口氣,很蕭索,很寂寥,就象秋風拂過,葉兒輕落。“可以,這是你們的權利。”她說。
藍萱默默地哭泣,她捂住了嘴,眼淚一滴一滴,墜落地毯,悄無聲息。
“只要蘇靜美不再擔任職務,你們可以在一起,沒有問題。”上官儀說,“我祝福你們。”她已經安靜下來,咬着下脣思考了好一會,然後果斷轉身。
“我馬上回北京,戒指你自己挑吧,我不陪你去了。”她說,“下午這裡的會,你也別再參加,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關鍵的地方已經過了,不過還是讓其他同志去吧——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說,“謝謝。”
“嗯。”她點點頭,“婚禮的時候記得通知我,如果能抽出時間,我會盡量趕來。”
“好的,謝謝。”
“你要好好對她。”走到門口,上官儀回過頭來,再次凝望我的眼睛,“蘇靜美,吃過很多苦,你不能辜負她。”
“放心吧儀姐,我知道。”我說,“我會對她好,會讓她幸福。”
上官儀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藍萱,又看看我,拉開門,出去了。
我長出一口氣,挪到沙發上坐下來,看着淚流滿面的藍美眉,我覺得很辛苦,很累。
“小藍,別哭了。”我遞上一盒紙巾,“擦擦吧。”
她放開了捂嘴的手,恐怖地爆發起來。“不!”她撲上來,抱住我的身子,在我耳邊嘶聲大叫。“不!不!不!我不答應!”
她的勁很大,我讓她給撲倒了。
這可真他媽混亂。
“別激動,別激動。”躺在美眉身下,我連連告饒,“矜持,矜持。”
“沈宜修!你聽清楚!”她的眼淚掉下,落到我的嘴裡了,“我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
她哭得非常猛烈,就象山洪爆發。
我感覺非常恐懼,因爲很明白地記得,門是沒有鎖的。還有,她的聲音實在太大,外面走廊裡絕對能夠聽見,我不清楚上官儀是否真的離開了。
“拜託你小點聲好嗎?”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哀求她,“我沒有強姦你,這麼叫,會讓人誤會的——”說着話,我提心吊膽地看着門,深怕老天又他媽給我弄進一個誰誰誰,那可就是真的窘到家了。
不過還好,還算走運,沒有人進來,大概這個時候都去餐廳了吧。
美眉騎在我身上,一手叉着我的手,另一手按定我的胸口,持續痛哭,不依不饒,眼淚鼻涕弄得我臉上身上到處都是。
我的頭很大,我也知道這個樣子不好,可是半點主意都拿不出來,只能慢慢哄她——面對女人的眼淚,我不知道除了說說好話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她們迅速停止哭泣。
但是看起來,時間是癒合傷痛的良藥,這句話倒不會錯,因爲起碼這樣的慟哭是非常需要體力的。十幾分鍾後,美眉的體力值下降,哭泣的級別終於轉弱,由號啕降爲綴泣,胸口起伏頻率也舒緩了,看樣子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我慢慢地坐起來,把她的身子恭恭敬敬地捧到沙發另一頭,然後跳起身來,“坐好了啊小藍。”我招呼她說,“我給你搓條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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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地上,看着藍萱賭着氣地把毛巾在臉上擂來擂去,我有點擔心,因爲她的樣子很瘋狂,我懷疑她正在積蓄力量,準備來上新一輪的暴哭。
“呃,這是你買的衣服?”我指着地上的東西問,“品味怎麼樣?我能看看嗎?”
藍萱把毛巾放下來,冷冷地看着我,劇烈的哭泣讓她那雙活潑的杏眼驟然紅腫,眼神有點發滯,她現在這個樣子,跟平時的冷傲造型大相徑庭。
“嗯,我還有資格穿這些嗎?”我又問她,“現在不會讓我掏錢了吧?”
藍萱一把跳起來。“你買不起!”
然後她的手往地上一掃,捲起那堆東西,幾步衝到窗戶前,好象就要一把全給扔下去。
“哎——”我說,“幹嘛要那麼激動?你扔了我也沒損失,對吧?不夠理智哦。”
她恨恨地看着我。
“是啊小藍。”我說,“既然打算送人東西,你也拿出點誠意來好吧?別弄得跟施捨打賞似的,不高興就扔,誰受得了啊?”
“你需要嗎?”她拎起那些袋子問我,看她的表情,聽她的語氣,估計馬上就會玩飛鏢。
“需要啊。”我指着身上的破衣服,笑了一個。“你看,今天你沒在,咱又捱打了。”
藍美眉這時候才發現我的狀況。“什麼?”她好象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立馬忘記扔東西了,詫異地問,“你不是在開會嗎?那種場合,你也跟人打架?”
三言兩語之後,藍萱的嘴合不攏了。“操你,這麼大的事,就瞞我一個。”她怒不可遏地罵,“你發瘋了嗎?不要命啊這是!”
然後她走過來,仔細地看着我。“你可真敢幹啊。”她的神情很恐怖,“要是沒弄好,你就什麼都完了,懂不懂?”
我手一攤。“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怕什麼?”
“哦,我明白了。”藍美眉想了一下,好象終於恍然大悟。“我說那上官怎麼能來呢,敢情你們姘上了,她得來救你啊,還在這裡——”
我大怒。“呸!他媽的說話給我小心點!我抽你!”
“來啊!來啊!”美眉立馬挺身而上。“你敢嗎?”
“哎喲,我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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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道回府。
大局基本上就這樣了。既然老周表了態,估計往後長川跟漢江的工作銜接問題不會太大。但是上官儀沒說出來的那意思我清楚,就是她沒在這兒,狀況有沒有變數,我這保障係數到底有多高,還真不太好說,那就撤吧。
本來還有幾天的會開,瑣瑣碎碎要議的東西不少,於是長川的黨政領導各自留下一位,林常務跟朱秘書長代表我列席會議,跟會務組打過招呼後,我帶着大隊人馬,拔營回寨。
把回程的安排向省委書記請示時,老周非常爽快地批准下來,並且直接告訴我說,以後長川跟漢江的矛盾,會集中體現在我一個人身上,也就是說,將有很多人盯着我,找我的岔子,逼我下課。他讓我好自爲之,如果到時候要出什麼狀況的話,他必將代表大多數,毫不手軟地幹掉我。
我說明白明白,沒有問題,歡迎監察,這是對我的鼓勵和鞭策。
第二部 第一卷 80 公僕與公費的故事
林林總總的事情安排下來,已經過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一得空,我去逛了趟商場,在一個品牌珠寶廊裡,看中一款戒指,式樣很漂亮:玫瑰花枝環繞,託着一粒鑽石,燈光下璀璨耀眼,奪目生輝,名字也超讚,就叫夏日玫瑰。我很喜歡,而且我想蘇靜美肯定也一樣。
跟我來的幾個人看法差不多,卞秘書一類的老男人就算了,意見可以忽略,我想他們的眼光比我也高不到哪去。主要是兩位女同胞讚不絕口,而且話說得誇張有趣,說女人看到這樣浪漫的求婚戒指一定會感動,會哭得一塌糊塗,不把自己嫁出去都沒可能。於是我下決心買了它。
促使我下決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價格那個數字非常吉祥:九千九百九十九,天長地久,我喜歡。
不過後來付款的時候火大,這店裡一什麼經理接待的我,賊眉鼠目的,太他媽讓人討厭了。
發火的過程簡單,原因卻很複雜。
我們一行六人,男人有四個:劉子衛,魏局,卞秘書和我,另外兩位女同志:市委辦公廳綜合處的宋慧喬——有着與一位韓國影星完全相同名字的MM,也就是昨天開會時我帶在後邊的記錄員,速寫超快的;還有一位年紀也不大,是這個,呃,劉子衛的二奶,真的,名字我都知道,跟我一個姓,叫沈豔。
這個沈豔,正是前晚上我們趕跑的那位,當時以爲是小姐,而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小姐——至少曾經是。
總而言之,莫名其妙,很亂。
昨天常委會後,人事調整終於有了定議,劉子衛得知消息,就跑我房裡哭上了,一老爺們,弄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悲悲慼慼的,搞得我很惱火。
老劉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本來以爲這輩子就這樣了,缺錢缺後臺,當官這條道上原本沒指望,能混個溫飽就知足,沒想到還能有這麼一天,居然能上副廳,還能進市常委,他說他做夢都沒想到過。
我說你丫什麼意思,以前就跟你說過這情節,你是不是以爲我在忽悠啊?把我當成什麼人啦?
劉子衛倒也不隱諱。他說以前真當在逗他玩,說自己在這條道上走了二十年,什麼人都見過:那些領導們,一有得罪人的工作盡往人家身上推,要利用你做事情,什麼願都能許,平時也是稱兄道弟親熱得不行,可是一到關鍵時刻,還是得看錢,要提級升職,沒錢什麼都是假的,還能找出一套一套的理由推搪你,然後下回再面不改色地接着忽悠。可是沒辦法,知道是這個情況也得上,還得陪笑臉,否則下回,連在他面前裝孫子的機會都沒了。
他說自己以爲已經把這個圈子看透,沒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遇上我這麼一位領導,說話能算數,還真不要錢,他非得哭一哭不可。
逗得我哈哈大笑,我說劉哥,拍馬屁還能弄出潛臺詞來,不簡單啊,讓你幹這政法委書記,就是押着你跟我合夥去得罪人,有意見直說吧,兄弟之間,不用這麼話裡有話,搞什麼兩面三刀。
劉子衛趕緊說他不是這意思,他是真感動,是特地來交心的。我說咱們的交情不是一天兩天,雖說沒一塊扛槍嫖娼,同窗是有的,還有也算共過患難,互相也瞭解,交心就不必了,你要有心,就記得把尾巴夾夾緊,辦什麼事屁股擦乾淨點,別讓人盯上了打黑槍就行。
他說那是那是,現在全漢江都在盯着你,你身邊的人肯定也得謹慎,一不小心讓人抓了把柄,那就成攻擊你的炮彈了,他拍着胸脯說一定爭氣,不能讓自己成爲人家的突破口。
然後我就笑着問他那小姐的事情,劉子衛忸怩了半天后才說那是他馬子,不是什麼小姐,昨晚上也是給你們逼得沒辦法,又解釋不了,只能做做樣子打發她回去,人家後來哭得不行,還要尋死覓活,弄得都煩死了。
這說法讓我有點納悶起來,我說好啊劉哥,你還真包起情兒來啦?二奶還是三奶?你家大奶呢?她沒意見?還有你的收入怎麼能負擔?這情況可比找小姐嚴重啊,你丫該不是跑我這來投案自首的吧?
我的語氣讓老劉嚇得不輕,他趕緊擺手,老實交待情況。他說那個沈豔是他以前在碧海當副書記時候結下的,確實是位小姐,當時她有位外地姐妹給個爛仔摁着欺負,先奸後打,打過又奸,還把人那點積蓄給逼着掏摸出來拿走了,報案也沒個說法,因爲爛仔是有來頭的,姐夫是公安局的副局長,局子裡給她們的說法就是男女戀愛不成,產生點經濟糾紛很常見,不屬於刑事案件,讓她們去法院起訴,打民事官司。她們一幫姐妹覺得不公道,於是湊了錢四處託人找關係,結果求到劉子衛門下。
老劉說沈豔人很不錯,挺講義氣,也認死理,後來因爲這事被爛仔找人打過幾次,跟她一塊的姐妹都不敢鬧了,她就不答應,纏上劉子衛非得討個說法不可,天天堵他的門,一來二去,兩個人就這麼熟悉起來的。
我說這是一出楊三姐告狀的故事啊,合着這小姐還是位義烈女子?
老劉說那可不是嗎?比老爺們有骨氣。所以他也留意上了,當時幫了她一把,把那小子找來賠錢賠禮,小姐們也就心滿意足,不鬧了,再後來不知怎麼滴他就跟那沈豔好上了。
我聽得牙疼,什麼跟什麼啊。不過想想那些小姐們也是夠可憐,不懂法,又沒社會地位,沒人幫沒人管,跟人家鬥能得到這結果應該算不錯的了。
“有必要成立一個小姐聯合工會啊,也能給她們維維權。”我發了一感慨,然後想起不對頭,“老劉你這行爲算什麼?叫不叫趁火打劫?”
“那哪能呢,當時她也覺得我這人不錯,兩人就在一塊了,後來我落魄,她也一句話沒說,到現在有了四五年的時間,真是有感情了。”劉子衛很坦然地說,“再說我跟你嫂子,長期分居,如果不是因爲孩子的問題,早就離了婚。”
然後他還告訴我說他後來不在碧海乾,怕沈豔給人報復,就讓她離開那裡,到省城找個事情做,他每個星期都上省裡,兩個人聚一聚,幾年來一直這樣,沈豔住那片兒的鄰居都以爲他們是兩地分居的夫妻呢。
這下搞得我就有點窘,按說吧他這屬於二奶行爲無疑,可是要指出他們錯在哪兒,可還真不太好說。再說了,老劉當年在碧海混得不錯,一傢伙給調到他們那高遠市掛起來,有職沒權,還是因爲我而受到的牽連,那麼沈豔孤身一人跑來省城做事,導致兩人分開,也跟我有關係了。
於是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昨天那就是我們誤會了,沈豔現在沒事吧?
劉子衛說哭得很厲害,哄都哄不住。
我說那也是,可以理解,讓人傷心了嘛,那就這樣吧,我出面請她吃個飯,給她賠個不是行不?
劉子衛美得屁股冒煙,嘴裡說不用了不用了當不起,臉上卻一腦門的口是心非。
於是早上出去逛街,我就讓老劉把沈豔給接過來,先一塊吃個早餐,不過道歉的話沒講了,因爲卞秘書他們在。劉子衛跟大家介紹沈豔說這是他老婆,當然,是二婚他也沒瞞——瞞也瞞不住,兩人站一塊,一看就知道。
我跟小宋就說老劉有福氣啊,瞧小嫂子多漂亮,鮮花讓老牛啃啦。魏局又拉老劉,說吃東西得他請客,什麼好事他都佔,又升官成了正書記,進常委了,離高幹沒多遠了,今天他得一條龍服務,好好伺侯伺侯咱們,不然不算完。
這些話可把姑娘高興得,兩眼放光,笑得合不攏嘴,什麼悲傷都不見了。估計她也是從來沒在劉子衛同事面前露過臉,對自己的身份全無把握,平時自卑得不行,這一回,快樂都釋放出來,直接就把自己代入到準高幹夫人的角色裡啦。
不過看得出來,沈豔對魏局有種本能的害怕,跟她的出身應當有關係。還有,聽老劉說我真是他的頂頭上司——那個特年輕有爲的市委書記,她還是難以接受,看我的眼光有點半信半疑,真有意思。
呃,順便提一句,我看沈豔,那是真有江湖味,說話什麼都能聽出來,不知道老魏他們怎麼想。再有一點,這姑娘性格確實挺直爽,認死理不轉彎,劉子衛說她的那個楊三姐的事兒應該沒多大水分,也能看出來。
嗯,其實每個人的身後,都有故事,只是在於我們有沒有發現。
吃過早餐,就去省城最大的商城逛了一圈,不過我們幾個人的樣子,確實莫名其妙。劉子衛跟沈豔摟摟抱抱的,樣子很親熱,可是老夫少妻,怎麼看怎麼不正經,邊上還站個魏局,穿身制服,警銜還不低,人家哪知道怎麼回事啊,估計一猜,就把我們猜成了腐敗集團,呵呵。
於是在我選定戒指,準備付款的時候,鬧了誤會。
主要是因爲沈豔觸景生情,不停抱怨劉子衛沒給她送戒指,老劉只好面帶尷尬地在櫃檯前看來看去,裝模作樣地選上了,魏局小宋幾個也趕上去湊熱鬧,起着哄地擠兌他,搞得接待我的那經理以爲還有一單大買賣要成交,對我很顯殷勤,關懷備至。
“您這發票怎麼開?”刷卡前,經理問我,“價格填多少合適?因爲多出部分,稅款還是得您付,百分之四。”
“啊?”我說,“不是四個九嗎?”
“喔。不能多填,我明白。”於是經理刷了卡,讓我簽字,然後他開始填寫發票。
“那麼。”他一邊寫字一邊問我,“是填辦公用品呢?還是修理費?”
“啊?”我說,“我還剛買,修什麼?”
經理擡起頭來,納悶地問我,“您作公費列支,肯定得這麼開,寫戒指,能報嗎?”
我有點惱火。“你這麼能來事,幫我把錢出了好不好?”
經理肯定是覺得我這人太年輕,不會辦事,他用筆桿指了指那頭的劉子衛,徵詢地發了一問,“發票開了可就不好改——要不要請示一下你們領導?”
我大怒,一掌拍在收銀臺上。“請示你媽!老子自己掏錢,不是公費!”
櫃檯邊上幾個人連忙過來了,大家看着我莫名其妙,不知道我爲什麼突然發火。
心情大惡劣,我指着那經理就訓,“叫你老闆來!送個戒指給老婆,你他媽囉嗦一地,什麼辦公用品修理費,存心要噁心人是吧?!”
魏局他們這才明白怎麼回事,七嘴八舌地都教訓起那經理來。
我也知道誤會怎麼出的,跟劉子衛這傢伙有關。他現在的形象,帶着公安摟小蜜,前有秘書開道,後有隨從跟班,典型一公僕德行,還特有派頭,人家以爲是他在消費哪。而公僕用公款消費,天經地義,購買這種大宗物品,開發票時不考慮到報銷問題,那是真怕領導會生氣的。
(呃,說起公款報銷,年前看報道,陝西出了個極品,交通部門的,上至情人十幾萬一件的裘皮大衣,下至老婆女兒用的舒爽衛生巾,大到傢俱裝修,小到早餐八毛錢一個雞蛋,都能填進發票裡,讓國家給他買單,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此道中的不二高手——高就高在夠膽色,什麼都敢報,當然,折也就折在這上面,畢竟離譜太遠了點,過猶不及啊。)
經理這才知道原來咱這公僕跟班還真不是在用公款消費,大爲驚奇,趕緊疊聲道歉。
可是我很惱火啊,別的地方誤會都算了,他這黴頭觸的,直接到我底線——本來心裡就忐忑着哪。
“媽的,壞我好事是吧?”我忿忿地罵,“要是老子求不到婚,老婆不肯嫁給我,我要打上光棍,賠得起嗎你們?”
“對不起對不起。”經理非常惶恐,“我看您不講價不要折扣,還以爲您就是公款呢,是我沒弄清楚,對不起啊!”
“這樣吧。”他陪着笑臉說,“我們這款夏日玫瑰剛上市,本來沒優惠的,爲了表達我們的歉意,可以特別給您個九五折,劃過帳了也沒問題,我們返回現金,我來算算看,九千四百……”
我一腳把凳子踢飛。
“不買啦!退錢!!你他媽給我滾!!!”
真他媽憤怒!
正在大發雷霆的時候,卞秘過來了。“藍總電話,您接嗎?”
“不接!關機!”
然後魏局電話又響,應該還是藍萱,因爲他看我一眼,一聲不吭地也關了機。
然後是劉子衛的。
我煩死了,一把操過電話,“你幹什麼啊?說過我要結婚了!你煩不煩?”
又聽到她的抽泣聲,我把電話掛了。
我是真煩,昨天確實哄過她很久,才讓她停止哭泣,可是現在,對不起,我沒心情。
我脾氣上來了,堅持不要這個戒指,去別的店子買,讓他們退錢。那些經理們看着生意做不成,也就把好臉色收起來,大家在店裡吵上了,商場裡的保安也聞聲趕過來。
我們都操外地口音,吵架肯定吃虧,一幫孫子連損帶笑,譏諷我們都是鄉里來的土八路,不知是個什麼檔次的領導,報發票的能力都沒有,居然也來逛珠寶店,還問我們懂不懂鑽石叫做戴夢得,弄到我們一肚子火。
劉子衛就罵他們狗眼看人低,指着我威脅一幫保安說知道這位領導誰不?信不信馬上把你們抓起來,讓你這商場關張?可惜他那口塑料普通話只能贏得更猛烈的恥笑。
我揮揮手說別扯這些淡,他們退錢就算了,不退的話,打電話給消協,投訴他們。
孫子們笑得更厲害了。
最後還是靠魏局拍桌子鎮住了他們,畢竟省城商家這個素質還有,二級警監的銜是能認得出的。
於是架吵完了,錢也退了,但是珠寶店說發票已經開過,不能改,無論如何稅款都得我們來付,我也懶得再理他們,把四百塊甩到櫃檯上,推開圍觀的那些保安,走人。
出店子時,看見藍萱站在門口,怔怔地看着我們,眼神發直。
第二部 第一卷 81 玫瑰女神
藍萱迎面堵上我,我往左她往左,我向右她向右,身子擋在門口,橫豎不讓我出去。
我的心情非常不好。
“讓開,別擋道,沒空跟你玩。”我給她撥拉一下,就想衝過去,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膊。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站住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糾纏,我覺得很沒意思。
“剛纔那個戒指,送給我,可以嗎?”藍萱指指櫃檯。
“你有病!”我把她的手往下扯,“鬆開!”
“不!”她抓得更緊。
堵在珠寶城門口,我們拉拉扯扯,劉子衛幾個人面面相覷,店子裡一幫孫子議論紛紛,路過的遊客衝這邊指指點點,我都快給她搞成神經病了。
“放手!放手!”我衝她吼,右手揚起來,是真想抽她一巴掌。
“不!不放!”美眉嗚咽,晶瑩的眼淚落到我的手背上。“有本事你打死我!”
被人這樣圍觀,我覺得很難堪。“宋慧喬,沈豔!還站那幹嘛?”我回頭求援,“幫我把她拖開!”
兩個姑娘猶猶豫豫地擠過來,估計她們不瞭解情況,也不敢太過放肆,畏手畏腳地,拉起架來一點也不得力,反而弄得場面更亂了。
後來電視臺來了人,纔算幫我解了圍。
藍萱正不依不饒地跟大家拉扯,然後我們就看到胸前掛着商場管理胸牌的一幫西服領帶跑過來,在我們面前剎住腳步,朝這邊點頭哈腰。“請問,沈書記是哪位?在這裡嗎?電視臺正找您哪。”
大家集體一愣,左右看看,果見商場兩側的自動扶梯上,各有一羣穿馬甲的傢伙殺氣騰騰地往上衝,肩扛手提,每邊都有幾臺大攝像機。
看着他們登陸大堂,再沿着走廊朝這方向飛速包抄合圍過來,我們又互相看看,真的覺得摸不着頭腦。
那幫傢伙來得好快。沒等我們有反應,一位美女氣喘吁吁地站到我們跟前,笑容可掬地問,“沈書記呢?我們是漢江電視臺新聞時事頻道——”
藍萱幽怨地瞪我一眼,終於很不甘心地放開了手。
我整整領結,理理襯衫,咳嗽一聲,擠開人堆走出去,看着那位美女主播。“呃,這個,我就是,怎麼啦?”
美女笑得更甜了。“沈書記您好。”她向我微微頜首,“我們接臺裡通知,說您在這個商場裡臨時視察,需要我們配合採訪。”
“哦?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我很納悶,“誰讓你們來的?搞錯了吧?”
邊上又有個大鬍子擠上來,瞧他的胸牌,是電視臺的導播。他先衝我討好地笑笑,又從兜裡掏出張紙條來看了看,肯定地說,“沒錯沈書記,宣傳部安排下來的。”說完他回過頭去,招呼他那幫手下,“領導在這裡,大夥開工啦——”
“等等等等,別開機。”我伸手過去擋了鏡頭一把,“先讓我搞清楚情況再說。”
“走開走開!”後邊的魏局嘴裡吆喝幾句,把一干閒人驅趕到邊上,帶着卞秘書走過來。我接過電話,撥給省委宣傳部。那邊值班領導是位姓謝的副部長,很客氣地告訴我剛纔省委打招呼,讓他們緊急通知電視臺,爲我搞個行程報道,還說是周老闆親自打的電話。
我更納悶了,這位老同志,盯上我的梢啦?
於是再撥省委紅機子,振過兩聲鈴後,就聽到省委書記的聲音,而且聽他語氣,好象就是在等我去電話的。
“老闆,您在搞什麼啊?”我問他,“採訪也不先通知一個,想出我洋相嗎?”
他在那頭笑笑,“能找到你的電話全關機,你在搞什麼名堂?”
“哦。”我說,“買點東西而已,不至於這種事您也要管吧?”
“我怕你把人家鋪子拆了,出我的洋相。”他慢條斯理地說,“讓新聞單位給你監督監督。”
我笑起來,“我這人素質有這麼低嗎?會跟他們一般見識?退個貨而已。”我說,“吵過就算了,小事一樁嘛,誰還會怎麼着,那不真成了惡勢力?”
“嗯,你知道就好。”老周說,“還是多注意一點,別老給人說你惹是生非,告你的狀。”
“這點小事,又有人跟您告狀啦?我說呢,電視臺怎麼會知道我在這——”我覺得不可思議,左右瞅瞅,也沒發現是誰告的密。“他媽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早點回你的長川,也讓我省點心好嗎?”省委書記頓了頓桌子。
“哦,知道了。”我說,“謝謝您的關心。”
他把電話掛了。
導播湊過來。“行了嗎,領導?”
“好吧好吧。打算怎麼弄?”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又問他,“什麼性質的新聞?”
“呃,宣傳部指示下來,臺裡關於本次省委常委會的系列報道,很重要的,每天輪播,呃,就在這裡吧,您可以一邊走,一邊跟我們談談發展經濟方面的想法——”
“哦,這樣啊?好吧,那我想想——”
“好啦,準備開機!呃,那個那個誰?把你們這兒燈光全打開,這位美女導購,站到櫃檯裡,呆會領導會跟你交談,你向他介紹商品——還有,那些保安讓開一點,別擋着,機器要從那邊過!”導播開始大吼大叫,安排制定採訪路線,然後在商場管理們的配合下,大家手忙腳亂地開動起來。
“行了領導,您圍着幾排展架隨便轉兩圈,邊走邊說話,記者手裡的麥會跟上,最後到這個導購小姐的位置,跟她隨便聊幾句,我們再抓幾個鏡頭,就OK了。”
“哦,好吧,開始吧。”我說。
於是燈光齊亮,我帶着一羣人,在幾臺攝像機的鏡頭下,又把這家該死的珠寶店轉悠一遍,而且面帶微笑,很有興趣地對着開始看過的那些商品指指點點,詢問陪同人員——就是先前那個差點挨K的經理。
就這樣,一條面向全省人民的新聞出臺了。
美女主播笑得陽光燦爛,跟着我一邊遛達一邊對着同步行走的攝像機介紹,“七月十三日,中央候補委員、省常委、長川市委書記沈宜修同志,在省城參加第十九屆省委常委會第三次會議,會議間隙,他抽出時間,來到省城著名的和平堂商場視察——”
“沈書記,請問您此次視察,希望考察的內容主要是什麼?”話筒伸到我面前。
“視察談不上,我們是來取經,向省城人民學習啊。”我和藹地笑笑,樣子平易近人,“在會上聽同志們討論當前省城的商業發展模式,很受啓發。比如說,以商圈經濟爲核心,帶動區域內的相關行業,形成良性的消費鏈,這個思路就很好嘛,值得我們長川借鑑和參考,所以我就到這裡來看看——”
我剛說完,跟在我後頭的一個傢伙也發起言來,應該是這家商場的負責人。“我們和平堂商城,是一家大型綜合性購物娛樂中心,以對顧客認真負責而著稱,我們的口號就是,‘消費樂趣,請放心享受,在這裡您是上帝’。”
美女主播笑咪咪地又向我提問,“那麼,您通過這次視察,對他們的經營思路,有什麼具體感受嗎?”
我這纔想到,商場肯定是出了贊助費的。
“嗯,不錯不錯。”我說,“購物環境很好,從業人員素質也高,看得出來,經營上是下了大力氣的,有機會的話,歡迎他們來長川投資經營嘛,可以給我們帶來先進的營銷理念——”
這時候轉到櫃檯前,就見一位導購小姐有點拘束地站在那裡,臉上露出緊張的微笑,羞澀地看着我們,安靜地在等候採訪。
可是我想笑啊,因爲這位小姐先前可沒這麼斯文秀氣的模樣,吵架時一蹦老高,指着我們鼻子罵土包子鄉巴佬,那潑辣勁兒,弄到我現在心裡還寒着呢。
“嗯,美女,拿那戒指我看看。”我笑着對她說,然後聲音低了點,“還有,你肚臍眼露出來了。”
“啊?”美女大吃一驚,趕緊低頭看看下身,手又下意識地在短裙上掃了掃,這才擡起頭來,臉色緋紅,神色慌亂,看着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鏡頭這時候纔跟上來。
主播小姐滿面春風,對着鏡頭又在介紹我,用詞活潑大膽,估計也是她們臺裡定下的宣傳方案。
“沈書記作爲國家最年輕的中央候補委員,此次任職長川市委書記,說明在領導幹部的年輕化知識化方面,我們漢江已經邁出可喜的一大步……而沈宜修同志被公推爲省委常委,參與到漢江的領導與決策層,說明人民衷心希望,他能爲古老的漢江注入青春的活力……”
導購小姐的表情非常窘迫,站在那裡手足無措,我笑咪咪地看着她。“別發呆啊美女。”我說,“沒給我拿東西呢。”
這時候邊上那位經理反應過來了,趕緊轉進櫃檯。“沈書記。”他很謙恭地說,“我來幫您拿,這個您肯定滿意。”
說着話,他把背後一個活動貨架轉過來。“請看,玫瑰女神……”
“哇!”我們一羣人,除了藍萱,集體驚叫出聲,表現得全象土包子,幸虧攝像那邊停了機。
是一個聖蹟。
水晶託板上,一枚完美鑽戒,在聚光燈下緩緩轉動,晶瑩剔透,光芒四射。
這枚戒指,樣式跟先前那夏日玫瑰差不多,但是無疑要精緻無數倍,上面鑲嵌的鑽石也大了若干圈,多了N面,
我們都圍上去。“拿下來,拿下來。”我迫不及待地招呼面有得色的經理。
這時候,採訪結束,大鬍子導播叫了停。美女主播也湊過來,饒有興致地跟我一塊欣賞首飾,不過她倒沒我們這麼驚訝。
“沈書記。”主播擡手攏攏短髮,笑得很有魅力。“打算買一個,送女朋友?”
“嗯。”我手上轉動戒指,心不在焉地問她,“怎麼樣,漂亮嗎?”
“很漂亮,您的眼光不錯。”她敷衍地稱讚一句,眼睛依然在上下打量我,嗯,能看出來,她對我的興趣遠大於首飾。“我有個朋友,是做珠寶設計的,讓他過來幫您挑挑?”
“不用了,這個就不錯。”我說。
導播擠上來。“沈書記,還接着錄嗎?如果沒什麼指示,我們就回臺裡了,您看呢?”
“去吧去吧。”我揮揮手,“下次記得先聯繫,別搞突然襲擊,跟做真人秀節目似的。”
“好的好的,領導批評得對,應該要多聯繫。”美女主播笑語嫣然,“這是我的名片,您看如果有時間,可以……”
“哦?”我側過臉去看她一眼,“你什麼時候有空?”
美女的回答毫不掩飾,非常大氣。“對於沈書記來說,我隨時恭候。”
“嘿嘿,行吧。”我的視線又轉回來,“要找你,我自然找得到,也不用什麼名片——你們回吧。”
電視臺的人撤了,我也沒多理會他們,正觀賞手上的戒指,感覺是真不錯,旁觀的幾位男女老少也是嘖嘖連聲,讚不絕口。
倒不是我們沒見識,主要是跟先前那夏日玫瑰相比,這一枚真的就象女神,太精緻了。
後面還有個很秀氣的價格標籤,我隨手一翻,哇,才發現價錢果然也很精緻,99999,五個九,十倍的天長地久。
我摸摸鼻子,感覺有點窘了。
按理說,是得毫不猶豫地買下這個來,可是很不好意思的地方在於,我沒這麼多錢。身上就帶張工資卡,上面只有五萬多,我也沒什麼積蓄,多的錢都寄回家裡了。
“嗯,沈書記。”那位經理看了看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剛纔我們老闆來了電話,他在新加坡,沒辦法趕回來,讓我們務必向您道歉,真的對不起——”
“算了算了。”我隨意地擺擺手,“買個東西嘛,一點小摩擦,沒什麼關係。”
“是這樣。”經理的聲音很謹慎,“老闆說了,這枚戒指如果您喜歡的話,我們可以贊助給您,算是表達——”
“哦?呵呵,這麼大方?”我擡起眼來看看他,“有條件嗎?”
“沒有沒有,絕對真心誠意。”經理趕緊聲明,“不會給您帶來麻煩的。”
“呃。”然後他又說,“不過有一點點事情,您能關照一下的話,我們就更感激了。”他看着我的臉色說,“我們正準備在長川開個分店,地址已經選好,在新開發的盧灣廣場,可是有個難處,就是那裡的招商,嘿嘿,不太好說,反正已經排滿了,好的地段我們沒趕上,您看能不能給他們開發商打個招呼,也給我們發個號,參與投標,當然,價錢不是問題,只要公平就行——”
我哈哈大笑。“算了吧老大,你這就叫行賄懂不?”
經理低下頭,不敢吱聲了。
“來長川投資做生意,我絕對歡迎,不用你們送什麼。”我很直接地告訴他說,“能夠提供方便的地方,我會關照的,這個你們可以放心。至於你說的招商工作中,是不是存在黑箱操作,回去我過問一下,如果實情如此,可以考慮——”
“他幫不了你們!”後排的藍萱突然走上來,點點那個經理。“你講的盧灣廣場,開發商就是我,有什麼可以找我談,他說的不算。”
經理愣了愣,然後看我,藍萱也斜過眼來,挑釁地瞪着我。
我聳聳肩。不想理她。“這戒指——我買了。”我輕輕一拍櫃檯,“一擲十萬金,老子今天也奢侈一回——卞秘,把你身上卡拿來,我支幾萬塊錢,給你打個欠條。”
“對不起,我也買了!”藍萱輕蔑地瞟我一眼,又問那經理,“這戒指你們還有幾個?我全要!”
“啊?只有這一款,昨天剛上的架——當然,您要的話,可以定製。”經理看看我,又看看她,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這樣的高檔珠寶,是南洋進口,要一個月才能到貨——”
第二部 第一卷 82 破記錄的第一次
“買了。”藍萱把一張卡扔出來,“還有盧灣廣場的黃金檔口,隨便你們挑——要賣給他的話也可以,不過你就不用來了,我向你保證,尾檔都沒有。”
“這——”經理手裡拿着那張卡,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點點頭,把手裡的戒指扔到櫃檯上,叮的一聲。“好的。”我說,“讓給這位款姐吧,她比我更需要戒指。”說完我直起腰,轉身就走。
邁了兩步後,感覺實在忍不住,我又走回來,看着藍萱。“儘管這枚玫瑰女神,不是那麼適合你,但我還是祝願它能給你帶來好運,也帶來愛情。”我冷冷地說,“但是付出這麼多不值得,違反了你的價值觀和利益觀,讓你起來看不太理智,實在可惜。”
“沒有戒指,我一樣可以贏到愛人的心——我也向你保證。”我說。
出珠寶行門口時,聽到藍萱在後邊的哭泣聲,我覺得非常鬱悶。
跟劉子衛沈豔他們一塊吃過中飯,大家就動身回長川,跟來時一樣,浩浩蕩蕩的車隊,依然開了一路。
出省城不到一小時,天就下起雨來,越往前走雨越大,等到進入長川地界,四周蒼茫一片,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轉臉問小巴上的其他同志,才知道從我們出來那天起,長川就大雨不休,已經連續下了三天三夜。
我有點擔心,說瞧這雨下的,不會又鬧洪水吧?同志們說那倒不會,汛期沒這麼早來,按一般情況看,起碼還得個把月,應該下下就應該停了吧,不會有什麼事,再說要有什麼動靜,早就應該有人報上來了。我說那倒也是,也就沒再說什麼。
可是越想越覺得有問題,在經過一座公路橋時,往窗外看,就見長川江滿滿當當一江的水。
“停車停車。”我說,“下去看看。”
於是車隊停下來,大家全上了橋,看着腳下滾滾而來的濁浪,我覺得那是真眼暈。
“趕緊打電話,讓水文局查一查,怎麼看起來,水位比前幾天高了這麼多?”我說。
那邊很快報上來,說沒到警戒水位,還有上游局水情通報也沒提洪峰,水流量正常,而氣象局則說大雨今明兩天會停。總而言之,大家都說按照歷史規律來看,這個時候不會出現水災,即使有,也應該會晚一點。
“什麼規律?他媽的,災難要能有規律,那還叫災難嗎?”我把身旁打傘的卞秘一推,“打電話,通知各部門,作防洪準備,不要到時候搞到措手不及。”
可是身邊的同志們一議,都說不行,沒接上級部門通知,又沒出險情,擅自發布災害信息,會出亂子的,起碼得上會,議一議。
“那行吧,趕緊回,通知開會。”說完我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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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長川一聯繫,才知道留在家裡的領導們都在出席全市經濟工作會議。這會好象都已經開了半個月,一問才知道本來早幾天就要結束,給這兩日大雨下的,外出考察項目的相關行程都給耽誤下來,所以那些展示的樣板單位,改回室內作彙報,材料全要新趕出來,就這麼多拖了幾天,下雨嘛,領導們閒着也是閒着,全去了會場。
這樣也好,省得再四處召集人馬了。
我讓車隊直接停到市委大會議室外頭,然後帶着一大幫子人進了會場。
會議正開得如火如荼,我們進來時,正趕上朱胖子在臺上,作北川縣的經濟發展報告,看到我不懷好意地突然出現,昂然直入,他的神色頗見張皇,抑揚頓挫的聲音停下來。
我沉着臉,從會場中間一路走過去,然後上了主席臺。路過之處,人們全體起立,站起身來跟我打招呼,我沒理會他們,徑直走到朱高志身後,伸手過去把報告拿起來翻了幾翻。
“沈書記,您回來啦?”朱胖子擡頭看着我,很諂媚地笑笑,然後趕緊站起身來,“您坐,您爲大家作指示。”
“你剛纔就是在念這玩意嗎?”我拎起他那材料抖了抖。“一堆垃圾,不知所云!”一揚手飛了。然後我一屁股坐下來,側臉凝視朱胖子,“百村千井,富民工程——你的概念提得不錯啊,怎麼樣,北川在你手裡,富了嗎?”
“呃,這個。”胖子笑容不減,又從鄰座拿過一份材料,一邊翻一邊點給我看。“我們的GDP,年增長——”
“G你媽!”我把他手上那份材料扯過來,再扔。“數字工程,統計工程,刨了這些百分比,你還能用什麼證明你很能幹?你那些數字,自己相信嗎?蒙媒體蒙上級,你蒙不了我!也蒙不了老百姓!”
“沈書記。”朱高志的笑容有點僵了,“我老朱,應該還算個幹實事的吧?”他說,“比如這次彙報的百村千井工程,就是例子——”
“呵呵,形象工程,政績工程,你好意思說?”我一拍桌子,“什麼百村千井?還套上個富民工程的名字,你他媽還是在蒙!”
我指着他,毫不客氣地訓,“以爲我不知道?搞這工程,把農村裡打機井的權都給抓到手裡,人家自己不許打,全要到你們那打井辦集中審批——他媽的,鄭州出個饅頭辦,北川有個打井辦,牛逼啊,歷史上沒有過,你他媽最牛!可以載入史冊了!審批手續收人一道錢;只許你們打井辦的工程隊承接工程,賺人第二道錢;必須到指定農機店購買機械水泵,賺人三道錢;人家自己花上幾千塊錢隨便可以打的井,通過你們要翻個倍,做事拖死,價錢貴死,質量差死,這三死,就是北川農民朋友對你這工程的評價!你還好意思拿出來當成績講?富民?我看坑起民來,沒誰比你厲害!”
我點點面色灰暗的胖子,“我承認,北川GDP確實有增長,可是跟你寫的那些數字有關係嗎?怎麼成你的功勞啦?呵呵,你就老老實實告訴大家吧,是你們北川外出打工的人多,寄回來的錢多,給你這當領導的臉上貼了金!談什麼這個產業那個產業——農民荒田、工人下崗,他們外出打工的產業,就是你們的支柱產業,爲什麼不談了?啊?!”
會場裡所有人都站着看着,被我疾言厲色的唾罵驚呆了。
“滾!今天沒空,以後再收拾你!”我揮揮手,把朱胖子趕下臺去,繼續對着會場高談闊論,“同志們,這次咱上省城,學到兩個字,叫做利益,我覺得很有道理,跟大家共享共享。”我說,“在座的都是領導吧?當領導圖什麼?領導怎麼當的?應該做些什麼事情?我看都跟利益有關係。一是搞搞腐敗弄弄權,撈錢發財;二是打造政績,作作秀,討上頭的歡心,可以升官;當然,還有一個,那些不做會出問題,會讓自己擔責任丟官的事,也必須做,也是利益;除此之外,再大的事也不會有人理了,爲什麼呢?因爲沒有利益啊,那就沒意義,誰要去做,就是一傻逼。”
“爲什麼說這些呢?”我點點桌子,加重了語氣,“因爲現在,我就要請在座各位,去做點沒利益沒意義的事情,誰要不願意乾的,他這領導也就不用幹了!”
“下了三天的雨,你們在這開了三天的會,議這個GDP,那個產業柱,都他媽一堆狗屎,毫無意義!反正大家得空,閒着也是閒着,那就別浪費口水啦,現在集體出去,沿着長川江佈防,去巡江守堤,去防洪搶險!”
一言擲下,滿堂譁然。
身後陸援朝站起來,會場內安靜了一點,他衝我質疑了一個,“沈書記,你這剛回來,掌握什麼情況了?是不是有點太敏感?有什麼險?抗什麼洪?我們怎麼不知道?”
“等你們知道,水都淹到屋頂了!”我不以爲意地一擺手,“大家不是挺有空嗎?怎麼,讓你們做點事,就這麼大意見?”
“不是做事的問題。”老陸加大聲音,“關鍵在於隨意發佈災害信息,會引起公衆恐慌,這叫擾民懂嗎?”
“嘿嘿,我不打算擾民,也沒想對社會發消息,就是找點事情讓同志們幹一幹。”我冷笑着說,“我問你,機關幹部,包括我們這些領導在內,人民給你發工資是幹什麼的?讓你坐會場裡耍嘴皮子,玩一玩數字遊戲?議什麼百村千井?”
“不是這樣的。”我說,“人民希望我們,能夠在需要的時候保護他們的利益,能夠設身處地爲他們考慮,而不是想方設法地製造政績,盲目上馬,搞這個項目那個工程,拍拍腦袋開開會——”
“不說開會,扯遠了。”老陸打斷我的話,沒有退讓的意思,“問題是洪水在哪裡?你要我們抗什麼?還講不講自然規律?長川江的水位現在有多高?離歷史水位差一大截吧?”
“狗屁規律!哪一次災難是按你的規律出現的?”我嗤之以鼻,“多少回了,每次一發水,就是歷史最高、不可抗力,能不能不要這種藉口?我們是組織,是政府,應該要有憂患意識,應該要能稍微看得遠一點點,不能迷信那些規律,要做到未雨綢繆,要懂得防,不要等到水進了屋裡,咱們再去救災,再去撈人好吧?”
“你不用說了,就這麼定了。”我朝他一擺手,“有什麼責任我來負!”
老陸拍案而起,“太不象話了!”他怒不可遏地說,“簡直不把組織放在眼裡,信不信我去告你,獨斷專行,亂給其他同志扣帽子——”
我斜眼看着老傢伙,才明白這丫爲什麼跳起來跟老子唱對臺戲,敢情是在幫朱胖子出頭的啊?
我點了點老傢伙。“你去告啊!”我說,“這帽子,我還不止扣他朱高志一個人,你陸援朝,也是一路貨色!不要以爲你他媽走走上層,就能當定了市長,老實告訴你,在我沈某人這裡,門都沒有!你們那點破事,到時候全給你弄出來!信不信老子送你上山?!”
“信不信?啊?”我指着他,“現在就逮起你來,給你來個雙規,查死你丫,信不信?”
老陸看了我一會,哼了一聲,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冷笑一聲。
臺下的朱胖子也要跟着出去,我一拍桌子。“朱高志,站住!”我衝着話筒吼,“他的職我撤不了,你可就沒這本錢了啊,要走的話,最好想想清楚……”
朱高志無可奈何地站住了。
“通知全市機關幹部,除了留守值班的,全部給我上堤壩,觀察水情,晚上全體值守,不許睡覺!”
會場又是一片譁然。
“幹什麼幹什麼?有牢騷出來發!”我指着聲音最大的角落罵,“平時你們打麻將、唱K跳舞,兩三天不睡都挺有精神的嘛,這麼一晚上就累死你們啦?媽的B!老子帶你們一塊上,有什麼可說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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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剛從省城回,席不瑕暖,我就把全市機關幾千名幹部緊急動員起來,冒着傾盆大雨,投入到一場沒有險情的抗洪工作中。
既然已經拍過板,老陸又氣急敗壞地走了人,班子其他幾位領導只能坐下來,跟我一塊研究方案。因爲沒有得到災害的具體信息,也沒有接到上級指令,所以就不能成立什麼指揮部,我們將長川江及其主要支流按區域地段劃分,交由各單位分片負責,然後常委們以我爲首,傾巢而出,率衆分頭朝各自負責的區域進發,到各個方向去監督方案的落實情況。
我負責的是北川段江面,大概有七十多公里,我的具體任務就是沿着江岸一路巡查過去,收集各類信息,看看有沒有險情彙報上來,以及結合防汛資料,找到那些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段,安排值堤人手的大致分配。
劈頭蓋臉的大雨中,我帶着十來個武警戰士,分乘三輛越野吉普,在泥濘的江岸邊來回奔走,直到深夜。
雨太狂,天太黑,路太滑,在很多地方,我們不得不下車,把車從泥濘中推出來,這個時候,所有的雨具都毫無作用,所有人身上都沒有一個乾地方。
那些值堤幹部比我們狀況更槽糕,他們不得不頂風冒雨,穿着不起作用的雨衣,手裡打着強光電筒,三五成羣地沿着江岸四處巡查。呃,事實上,所到之處都是抱怨的聲音,大家都背後發牢騷,他們說我是個不會體恤下屬的暴君,而且自以爲是,不進油鹽。
我知道自己的舉動會被很多人罵,但是根本就無所謂。因爲在公路橋上看長川江的水位時,也許天生怕這玩意的緣故吧,我的頭很暈。而且當時有種突如其來的強烈預感,就是這場雨不會那麼快地停下來,水還會繼續往上漲,必須要加以提防,不能被那些陳舊的規律迷惑,以至釀成悲劇。
嗯,是的,我的看法就是,少女遲早會變成母親,所謂的歷史記錄就是用來破的,第一次隨時可能出現,我不希望在自己的手上,讓某個第一次成爲災難。
何況錯了又怎麼樣?有什麼後果?我不認爲機關幹部打麻將搞娛樂的工作很重要,他們的這個時間,我自信浪費得起。
我討厭悲劇,更厭惡災難,在我能夠作決定的時候,我會盡力去避免它們的發生,哪怕需要爲此承擔責任,我不在乎。
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第一次終於降臨,又是一個水文資料上的歷史記錄——歷年來最早出現的洪汛災害,洪峰提前一個月到來,規律被打破了。
而長川,已經提前做好準備,洪水,沒有逾越我的預感。
但是,其實,我想說的是,對災難的防範,預感並不那麼重要,說真的。很多時候,就算你明知一場災厄即將降臨人世,你也可能無能爲力。
但是我現在不一樣,那些應該做的事情,我能夠做到。
第二部 第一卷 83 水塔頂上的天使
早晨七點,天亮了,大雨越來越猛烈,氣象局發佈的降水量數字陡增,較之昨天,長川江水位又有略微上漲。
上游地市的水情通報依然正常。跟各區域值守領導碰碰情況,長川各個巡查點也沒有報上險情,看起來還好,沒出什麼問題。但是雨實在太大,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水位以不可見的速度一毫米一毫米地升高,緩慢而持續地向記錄進發。有人已經產生跟我差不多的疑惑感覺,巡堤的幹部們,開始擔心起來。
我在車上小睡了片刻,大概個把小時,直到被電話吵醒。
沒有鈴聲,是嗡嗡嗡的手機振動,從身旁卞秘書手上發出。
“誰啊?”我擡起頭來,納悶地問,“響了這麼久,你也不接?”
“把您吵醒了?”卞秘書很不好意思地說,“不敢調靜音,我怕自己睡着——”說着話,他把電話朝我亮了亮。“是個女的,號碼不熟悉。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停地撥,問她什麼又不肯說話,總讓您接電話,我告訴她您纔剛睡一會——”
“給我吧。”我接過來聽上了,出人意料,是方文蓮,好象她是第一次撥打我給她的這個號碼。
“是沈書記嗎?請問是沈宜修書記嗎?”方MM在那頭非常焦急,聲音都嘶啞了。
“是我,怎麼啦小方,房子着火啦?”我開了一玩笑。
“我妹妹,方荷,自殺了,救命啊——”
“啊?!”我大吃一驚,坐起身來,睡意全消。“人呢?有事嗎?”
“不是不是——”方文蓮語無倫次地說,“還沒跳下去,她要自殺,會跳下去的,救命啊——”
“哦,那還好點。”我鬆口氣,“什麼情況?慢點說,我沒弄明白——”
“你快過來,求求你,她真會跳下去,她怕警察——”
我搔了搔腦袋,感覺還是不清楚情況,不過可以肯定那邊不太妙,因爲聽筒裡傳來的聲音非常雜亂,很多人在邊上大聲說話,語氣惶急,有勸的有叫的,聽起來那個方荷小妹,應該爬到什麼屋頂上去了,而且情況很危險。
“她不肯下來,救命啊,你快來吧,我們不知道怎麼辦——”方文蓮也說不出別的話,哭了起來。
“好吧,我立刻趕過去。”我拍拍司機的肩膀,把他弄醒,嘴裡一邊跟方文蓮說話,“現在還在北川縣,到你那邊要大半個小時,你們先穩住她。”
於是跟其他兩輛車打個招呼,我們掉過頭來,又拼命朝長川方向趕。
在車上,我繼續跟方文蓮通話,安撫她的情緒,等到終於明白髮生的事情後,我火冒三丈,直想抽人。
方文蓮一邊抽泣,一邊把情況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說昨晚上家裡突然停電,她老爸以爲是跳閘,拿着電筒出去察看,結果給人衝進門來,把一家人全綁上了。那些人在房子裡翻得七零八亂,不過倒沒傷害她們,後來臨走時還幫她們報了警。
我以爲是打劫的,方文蓮說不是,錢和東西都沒拿,只是到處翻,把她家帶紙片的全給掏摸出來帶走了。
我吃了一驚,“啊?這是什麼意思?”我說,“具體點,那些人是找什麼的?”
“跟你家的拆遷有關係嗎?”我又問她。
方文蓮說不知道,沒來得及清點丟了什麼,因爲後來警察趕到,把一家人鬆開,方荷就不行了,發狂跑上屋頂,他們全跟上去,現在正在天台上對着。情況很急,小妹很害怕,情緒崩潰,隨時可能從九樓上跳下去,誰上都不行,她說只有我能救她。
我說好,我明白了,等等,我先打個電話,你們彆着急,先哄住小妹。
說完我開始撥藍萱的電話,手指因爲憤怒而痙攣,差點摁錯數字。
藍萱還在睡覺,聲音懶洋洋的,她好象不想搭理我。
“藍萱。”我很直接地問她,“你們新國對方家幹了什麼?老實說出來,算你投案自首。”
她愣了一下,然後說句你有神經病,就把電話掛了。
我再撥過去,口氣森冷地告訴她說你聽清楚,瞞不了我的,你做得再聰明也沒用。如果方家小妹被弄到跳樓,我一定釘死你們,新國不垮,你小藍不倒,算我姓沈的沒種,說完我也掛了電話。
拳頭捏得很緊,我在想原來罪惡就是這樣產生的。藍萱什麼都沒變,跟以前不同的是,作爲一個資本家,她把資本的血腥演繹得非常好,而且在我面前裝扮得如此純潔。
電話又振動,藍萱打過來的,我掛了機。
跟她沒什麼好說的,這個事情,只有新國存在利益關係。既然爲了利益,資本可以鋌而走險,甚至還敢如此明目張膽、不加掩飾,那麼這一次,我會讓你掉下深深的懸崖。
“快點開,快!”我催促司機。
開車的小夥子是武警中隊駕駛班的,一看就知道是個霸王車高手,飛車技術相當牛逼。在我的連聲催促之下,三菱吉普真就象要展翼飛起來一樣,如傾如倒的雨幕中,鐵馬冰河,風一般地馳騁,速度指針始終停留在一百四加的位置,彎道不減,副駕席上的卞秘面如土色。
五十公里,半個小時,直達。
方家住的小區裡停着幾輛警車,還有藍萱那輛奔駛SUV也來了。很多人圍在樓下,衝着上面指指點點,看起來情況不算太糟糕,至少還沒有跳下來。下車後我頭也沒擡,直接衝進樓道,帶着一行人噼哩啪啦地捲上九樓,又順着樓頂的鐵欄杆往天台爬。
嘴裡喘着大氣,腦袋從窄窄的通道口探出去,就看見方文蓮哭得一塌糊塗的臉,然後上面幾個警察伸出手來,合力把我拉上去。
天台上人很多,方家人都在,還有十幾個警察,看見我上來,人羣朝兩邊分開,然後我就看到方荷,穿着白色的睡袍,赤着腳坐在水塔邊,眼睛直直地望着樓下,神色冰冷,表情漠然。
“沈書記。”一個女警上來敬禮,“沒辦法,我們不敢過去,怕她——”
我揮揮手,示意她不用再說。情況很明顯,方荷坐的那地方在頂樓最邊沿,而且高出天台一大截,誰要上去,先得爬扶梯,估計到達她身邊時,小妹的身子早已飄落到九樓下的地面。
“沈書記,救救她,救救她——”方文蓮連滾帶爬地,朝我伸手過來,嘴裡不停哭喊。
“別吵!”我衝她喝了一句,“喊什麼喊,都是讓你們給嚇的!”
說話間,我腳下慢慢地朝着水塔挪動,眼睛緊緊地盯着方荷。
我的手抓住了水塔扶梯。
方荷擡起臉來,淡淡地看着我,她的樣子很安靜。
我停下來,跟她對視。“小妹是我啊,別怕。”在暴雨中,我努力衝她微笑,“你別怕,是哥哥。”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她的眼神非常清澈,非常純粹,一點也不驚慌,有一種透明的絕望。
我很恐怖,身子凝固。
方荷緩緩地站起身,我突然感覺,她就象一隻打溼了羽翼的雁子,無家可歸,在無盡的風雨中徘徊掙扎,至死方休。
“不要上來。”她輕輕地說,“你們都是壞人。”
我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側臉看看另一邊的高度,感覺到懼怕。“小妹,還是坐下吧,坐下來。”我說,“別站那麼高,我眼暈。”說着話,腳下頹然後退,根本不敢呆在那裡,我不敢再跟她多說一句話。
身後的警察圍上來。“站住,站住!別上前!”我厲聲大喝,“你們全下去!”
方荷轉過臉,又慢慢地坐下身子,不再理會我們,她低頭望着腳下無底的空間,她在思考什麼。暴雨中,我們頭頂的天空下,她是一個受傷折翼的天使,無盡彷徨。
藍萱也在天台上,她朝我緩步走過來,步態搖曳生姿。身後一位帥小夥幫她撐着雨傘,亦步亦趨。在灰濛濛的天空背景下,身穿的那條淡紫色的長裙,把她的樣子襯托得雍容華貴,耀眼生輝。
她在我面前停下來,看着我,她的表情也是平靜從容。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伸出手去,把她後邊那把傘扯過來,扔了。“裝什麼?”
藍萱衝我點點頭,然後指指上面的方荷。“趕緊去救她啊超人,你不是會飛嗎?”
我給她扇了一巴掌,很重,很清脆。
她後邊的小夥子毫不猶豫地朝我衝過來,兩個警察上前抓住他,一個抱摔,將他摁到地上,他在那裡掙扎不休,卻毫無效果。
我點點她,“你。”我說,“爲什麼要這麼做?你的良知在哪裡?你的人性在哪裡?”
藍萱慢慢地擡起頭,嘴角泌出一絲血跡,她摸了摸臉頰,看了看手掌,然後她冷笑起來。
“你是一頭豬。”說完她擡起腿就來踢我,又被後邊的女警抱住身子。“你憑什麼冤枉我?”她一邊大聲喊,一邊用力掙扎,拼命朝我踢打。“你有腦子嗎?你這頭豬!自以爲是的豬!”
平臺上亂成一團。
方文蓮撲過來,大哭。“我知道是誰幹的,我知道了!不關藍總的事,是我錯了——”
我一愣,看着她。
“是朱高志,那個畜生,還有,還有……”
我的嘴張大了。
“我剛纔查過,以前賠償小荷的那個協議,給他們搜走了,還有,還有……是我錯了……”
我看着暴怒的藍美眉,半天作聲不得。
“放開她,放開她。”我招呼警察們,“讓我想想,我想一想。”
“還有什麼?啊?”我指着方文蓮,“跟老陸有關係,是不是?他有什麼東西在你這裡,他怕你弄出去,是不是?是不是?”
方文蓮恐懼地看着我,不敢作聲。我眼也不眨地盯着她,過了片刻之後,她點點頭,然後又哭泣起來。
我明白了,是這樣的,肯定是這樣,果然是這樣。
他們在發抖,在害怕,怕我釘住他們,他們在不擇手段地毀滅一切足以讓我釘死他們的證據,就是這樣。
“你真的錯了。”我指着瑟瑟發抖的方文蓮,恨恨地說,“你害死了你妹妹。”
藍萱終於衝過來,大力一腳踹在我大腿上,我踉蹌兩步,然後警察又把她抓住了。
“對不起小藍。”我苦笑着衝她擺擺手,“以後再跟你道歉吧。”
“還不打電話?給我找朱高志!”我又衝身後的卞秘書吼,“他媽的,老子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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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很快接通,朱胖子肯定很害怕,雖然他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恐慌,但是絕對能感覺出來。
“老朱,你在哪裡?”我很直接地問他。
“我?”他說,“在,在大堤上,在巡堤……”
我冷笑,根本就沒聽到那邊有風雨的聲息。
“很好。”我朝身旁大聲說,“卞秘書,通知市公安局技術處,給我找朱書記的手機訊號,查他現在的位置,馬上!”
“對不起對不起——”電話那頭大驚,聲音立馬軟下來,“我在陸書記這裡。”他的嗓音壓得很低。
“呵呵,那我告訴你,朱高志,你被停職了。”
然後我讓警察告訴他方家的地址。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位置。”我說,“給你五分鐘,馬上出現,否則你就會出現在檢察院的羈押室裡!”
我把電話掛斷,然後朝水塔走過去。
“小荷,看這邊。”我衝上面喊,“你不要害怕。”我說,“哥哥讓你看一看,壞人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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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不到,朱胖子氣喘吁吁地出現。
“沈書記。”他的樣子很疑惑,“這是怎麼回事?”
“呵呵。”我笑,“你不明白?你真的不認識這位小姑娘嗎?”
方荷轉過臉,仔細地看着朱高志,然後她尖叫起來。
“認識,認識。”朱胖子的樣子也很緊張,他舔了舔嘴脣。“以前那個事,沈書記你聽我說——”
我指着方荷,小姑娘正在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的身後,是無盡的暴雨,深深的黑暗。
“她在做什麼?”我盯着朱高志的眼睛,“你告訴我。”
胖子儘量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跳樓秀嘛。”在我的目光下,他的喉結在顫抖,他嚥下一口口水,“以前她又不是沒演過,沈書記你不知道——”
嘭的一聲巨響,他一句話沒說完,肥碩的身軀重重地跌落地面——我一拳擊中朱高志的面門,將他打倒在地,然後跳過去,拼命地踩,踩,踩。
“乾死你!”我邊踩邊罵,“跳樓秀!”我拖着他的身子就往天台邊上拉,“你他媽給我去表演跳樓,去秀一個!”
目瞪口呆的警察們撲上來,將我們死死抱住。
“放開手!”我大喝一聲,掙脫開來。警察們用身子在沒有圍欄的天台邊築起牆來,沒法過去,於是我改變方向,拽着胖子的頭髮,把他拖到水塔底下。
“方荷!看這裡!”我手指上面,大聲說,“就是這個垃圾害你的,我知道!哥哥向你保證,一定將他送到牢裡去,懲罰他!你聽見了嗎?”
小姑娘的身子在風中搖晃,我很擔心,不過幸好她身邊有條避雷針,她的手無力地扶在上面。
“爲什麼要害怕?”我問她,“這是什麼垃圾?你越害怕,他就越欺負你,你要堅強懂嗎?象哥哥這樣打他們,讓這些壞人發抖、害怕,讓他們哭!”
“你不能跳下去。”我大聲喊,“跳下去會死你知道嗎?知道嗎?回答我!”
她依然沉默。
“是的。會死!”我說,“那樣不值得,因爲你死了,壞人會很高興,他們會笑,你的親人會哭。”我的腳踏在朱胖子的腦門上,他在腳底嚎哭呻吟,簌簌發抖。“你應該勇敢一點小妹,堅強地活下去,壞人才會害怕,纔會怕到哭,懂嗎?”
第二部 第一卷 84 萬古凌霄一羽毛
我提起踩踏胖子的腳,反身抓住水塔扶梯,迅速向上攀爬,沒有絲毫猶豫。“小妹!方荷!”我邊爬邊大聲喊,“你往我這兒看,眼睛看着我,手千萬抓緊!”說完這句,已經上了塔頂,跟她只有一臂之遙。
“你別過來。”方荷搖頭,悽風苦雨中,她的臉色很蒼白,聲音很無力。
“看看下面,看那個胖子。”我指着水塔下,“他有罪,害了你們全家。”我說,“我告訴你,還不止這些,這個姓朱的,還做過很多壞事,哥哥要抓他。但是如果你這麼掉下去死了,就會讓他逍遙法外,沒有證據,你死得毫無價值,以後還會有人遇到你的遭遇,給他害了,明白嗎?”
方荷視線順着我的手指,死死盯住趴在地上的那頭禽獸,俊秀的眼眸裡放射出怒光。
“是的。”我說,“哥哥需要你的幫助,需要你活着去告他,需要你的人,還有很多——”說着話,我擡起臂膀,手沿着避雷針慢慢地滑上去,直至碰到方荷的手,她的指尖冰涼,她的身子不停顫抖,她看着我,表情依然害怕。
“不要——”她的手指鬆開避雷針的鐵桿,身子向水塔外傾斜出去。
一片驚叫聲裡,我手掌一翻,猛地擒住她的手腕,身子給她帶得向前一傾。幸好小姑娘重量不大,否則這一下估計咱們都得飄起來。
我一手抓定避雷針,另一手牢牢扣住方荷的胳膊,水塔下面驚叫連連,警察們迅速包圍過來,有人開始瘋狂攀爬扶梯。
“不要不要,不要上來!”我大驚,頭也不回地喊。
可是來不及了,小姑娘回頭看着那些警察,身子劇烈顫抖,她拼命掙扎起來,用力推我的身子,想要掙脫。
方荷的身子溼透了,她的胳膊滴着水,很滑,一隻手沒法拉緊,我腳下跟着移動兩步,然後眼前一空,聽見了飄流遊蕩的風嘯,看見了無盡下墜的雨滴,我的腳底,是九層樓的驚駭高度。
最後一掙,她的身子一軟,滑出我的手掌,再次向樓外倒出去,她好象要飛起來。
我沒有猶豫,鬆開抓住鐵桿的手,雙臂合圍,緊緊抱住她的腰身,在水塔頂部,在這幢樓房的最高點,不到一尺寬的圍牆上,我們一起在風雨中飄搖晃動。
下面天台上,驚心動魄的尖叫聲在耳畔響成一片。
我們不是平衡木高手,事實上,已經完全失去平衡,左右搖晃幾回後,終於倒下。
抱着她的身子,我們一塊向下墜落,飄飛,旋轉,象一片風雨中失去樹枝的葉。
萬古凌霄一羽毛。
撲通一聲。
兩個人抱在一塊,掉進水塔裡。
“他媽的,快來人!淹死啦,吭吭吭——”驚慌過後,我吐出嘴裡的涼水,咳嗽幾聲,開始衝上面大聲喊話。
裡面很黑,光線暗淡,眼睛極不適應。我手裡託着方荷冰涼的身子,在水裡胡亂撲騰,感覺跟個沒頭蒼蠅似的,腦袋裡一團漿糊。
嗯,事實上,我對水的恐懼,遠甚於對高度的恐懼。但是沒辦法,至少落水前那一刻我是清醒的,能夠清楚意識到水不是九樓下的堅硬地面,不會讓我們變成肉餅,所以我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倒向正確的方向。
嗵嗵嗵一陣雜亂的腳步過後,水塔頂上的天空,出現幾張表情驚惶的臉孔,看上去大家都很恐懼。
“救命啊,我不會游泳——”我繼續撲騰,繼續咳嗽,繼續呼救。
有人和身跳下來,是藍美眉,然後一個警察也跳下來,又一個,再一個,身邊接二連三地發出撲通巨響,水花四濺,狹小的空間,很快就被人擠上了。
“還抱着她幹什麼?放下來!”藍萱擡手給我抽了一記,然後撲到我的肩頭,放聲大哭,她的身子劇烈顫抖,跟手中的方荷差不多。
愕然。
東張西望一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站在水裡的,水深不過胸口。
他媽的,真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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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察的護衛下,安全從水塔上返回地面,然後看到朱胖子還在天台上滾來滾去,樣子痛不欲生,我擡腿踢了他一腳。
“我要去告你——”胖子捂着臉,哀哀地哭泣。
“告吧告吧,我等着。”我打個噴嚏,然後聳聳肩,無所謂地說,“不過還是先提醒你,再要往邊上滾一點點,你就會掉下去摔死,九樓啊,老大。”
胖子的身子立馬僵住,擡起頭來朝左右看了看,發現我在逗他玩,又繼續哭嚎。“這麼多人在場,看到你打人,我要去紀委,我要報案!我要去驗傷!”
“我打你啦?誰看見了?啊?”我指着他問邊上的一圈警察。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很鄙夷,該幹嘛幹嘛,沒人搭理他。
“朱高志,我告訴你,今天還不算完。”我得意洋洋地告訴他,“你丫喪盡天良,壞事幹盡,不把你摁牢裡去,算我白當了這市委書記,等着吧!還有老陸,你也告他一句,跟你一塊等着,他那下半生也得悠着點考慮,打算在哪過,哼哼。”
“大家都下去吧!”我拍拍手掌,“這頭豬要在這裡耍賴,隨便他,甭搭理。”
這時候方荷被兩個女警抱過來,她還在掙扎不休。
“放下放下,人家怕你們穿警服的知道不?”我伸手過去,拉起小姑娘的手,“小荷,給死胖子踹一腳,算我的——怎麼樣,敢不敢?”
她停止掙扎,怔怔地凝視我,然後搖頭,我嘿嘿一笑。“沒事了沒事了,呵呵。”我說,“只要哥哥在這兒,你什麼都不用怕,這些壞人,我讓他們沒好日子過,看着吧。”
她看着我,又點點頭。
“朱高志。”我又朝地上呸了一口,“學學人家小姑娘,你也爬到水塔上去,秀一回給大家看,咱就佩服你那膽量,就算你有本事,怎麼樣,你敢嗎?證明一個?”
朱胖子嚎叫得更得力了,殺豬似的。
我指指他,然後朝方荷伸個大拇指,“小妹,事實證明,你比他勇敢多了,敢爬那麼高,哥哥喜歡,哈哈!”
“小妹,姐對不起你。”方文蓮抱住妹妹,泣不成聲。“回去吧,咱們回家。”
“不,我不回去——”小姑娘又顫抖起來,身子向後縮,“死也不回。”
我嘆口氣。“方文蓮,你們那家,確實沒什麼安全感,別逼她了,帶她去走走親戚吧,興許能好點。”
“不去,我哪也不去。”方荷哭了。方家人互相看看,面有難色。
藍萱走上前來。
“方荷。”她說,“去姐姐那裡吧,我陪你,上次不是說好了嗎,你要到我那上班呢,是不是?”然後她又轉臉告訴方文蓮,“帶你妹子一塊來新國,我那有的是地方,有的是人陪她,讓她不用怕。”
我點點頭,衝她也伸了個拇指。“小藍,這就對了,做了件好事,日行一善啊,呵呵。”
“杜長風。”藍萱淡淡地瞟我一眼,臉也不轉地吩咐她那帥哥秘書,“打電話去公司,讓人搬臺電腦到我辦公室,給方荷用,再安排個人,教她怎麼做事。”
姓杜的小夥子走上前來,恭敬地答應了。
我正想再稱讚她兩句,卞秘書跑過來,手裡捏着手機,伸到我面前,他的神色非常慌張。
“沈書記,北川電話。”他的聲音象在喊,“堤上有險情,石窩子段發現管涌!”
“什麼?”我大吃一驚,沒想到果然發生狀況,而且出現得這麼早。“有人在處置嗎?”
“縣長王玉兵在那裡,已經開始組織人員圍堰,緊急呼叫物資支援。”
“快,通知機動人員趕過去!後備物資跟上!”我大步跑起來,“告訴他們,我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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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馳電掣,又往北川趕。
手機鈴聲大作,氣氛很有點緊張,就象打起仗來。講電話的,聽電話的,提筆記錄的,彙總消息的,車上衆人各司其職。雖然情況緊急,但是指揮得並不忙亂,我首先詢問過具體險情,然後按照擬定的應急方案,要求險點附近人員火速增援;組織投入應用物資;請求事先待命的部隊出動,等等。然後定下神來,再向其他值守領導通報情況,提醒大家注意觀察各自巡查區域,隨時作好救險準備。
一個小時後,趕到險情點,那裡的搶險工作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王玉兵在江邊搭了頂帳篷,現場統籌安排。部隊上了,有經驗的河工來了,身穿救生衣的戰士們手牽着手,下到水裡堵漏填料,後邊幾百個幹部羣衆排成長隊,冒着大雨,把圍堰用的粗砂袋、柳條箱源源不斷地送進管涌處。堤壩另一邊,波浪滾滾的長川江畔,幾個潛水員反覆鑽入水中,尋找管涌位置……總而言之,工作開展得有條不紊,無可挑剔。
王縣長看到我,倒是很高興,他的樣子說明情況不是那麼嚴重。他說發現得早,險情可以控制下來,大問題不會有,肯定不至於潰堤,讓我放心。
“你辦事,我當然放心,呵呵。”我笑,“呃,我來這裡,好象沒事幹啊。”
“你想幹什麼?”老王指了指身後浩浩蕩蕩的長川江,“下去堵口子?”
“有這想法,嘿嘿。不過你們就準備多做點事,搶救我一把。”我笑着搖搖頭,“想當英雄啊,可惜報國無門,老子是旱鴨子,看見水就暈,抗洪的功勞,我是沒得領了。”
“怎麼會呢,準備充分,指揮得宜,就是你的功勞啊。”王玉兵也笑,“還能夠來這裡,鼓勵一把同志們,給他們加油打氣,就是好領導。總不成讓你市委書記親自出馬,下去堵漏排險吧?真要有這麼幹的,就是在拍電影。”
“那倒也是。”我摸摸下巴,誇獎他。“你這馬屁拍得好。”
說到拍電影,然後居然就真看到電視臺的人上了堤壩,朝這邊奔過來,我皺皺眉頭。“怎麼老王,打算秀一個?”
王玉兵攤手,“不是衝我來的。”他露出一個微笑,“我不是帥哥領導,沒什麼吸引力。”
“下去下去下去。”看見北川縣臺女主播猛烈綻放的笑臉,我感覺很惱火,她剛拿着話筒說個開場白,我就打斷她,指着大堤底下,“去宣傳他們吧,咱們這裡用不着,應該多爲抗洪大軍鼓鼓勁。”
我的臉色可能不太友善,因爲那幫記者們猶豫一陣後,相互看看,又倉皇地往回跑。
“呵呵。”王縣長笑起來,“出個鏡怎麼啦?沒必要趕人家吧?”
看着女主播扭來扭去的大屁股,我不無遺憾地搖頭。“庸脂俗粉啊,沒胃口,誰的關係戶吧,怎麼混進電視臺的?”然後我轉臉認真地問他,“嘿,我說老王,這麼大一北川縣,怎麼就挑不出個美女來?天天對着這種檔次,你們能有動力?”
“呵呵,有漂亮姑娘又怎麼樣,你沈書記敢動一動?”老王挑釁地看我一眼,“蘇市長那裡,你就不怕跪個搓衣板?”
“你知道什麼啊。”我蕭索地一擺手,“她們家那搓衣板,我還不知道長什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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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輕鬆太久。開過一陣玩笑後,身邊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不斷有緊急電話打進,報告說長川江沿岸堤段,多處發現險情。雖然沒有出現石窩子這種管涌,但是危險程度不容忽視,如果水位持續升高,堤內外落差增大,可能會產生嚴重後果。
情形已經非常清楚,洪災迫在眉睫。
於是我把王玉兵的行營佔下來,將這裡當成臨時指揮部,開始全面的協調指揮。
耳中濤聲拍岸,身邊信息頻傳,帳篷裡很多人進進出出,嚴肅而緊張地發動起來。
又一個下午過去,入夜時分,堤下傳來一片歡呼,石窩子段的險情終於排除,管涌點被堵住了。
大雨持續不停,長川所有部門單位全部出動,上了不同地段的江岸,巡查觀測、圍堤護堰,有可能出險的地方都作出重點防護,現在沒有人再懷疑我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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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就在來回往復的電話和信息裡渡過,早晨悄然來臨。天亮時,洪水警報終於發出,國家氣象局聯合水文及其相關部門,正式下達防洪通知。通知說,長川江汛期提早到來,中上游段降水持續高量,水位驟然上漲,洪峰已經出現。
全省範圍內的抗災救災工作全面展開。而這個狀態,長川提前兩天進入——整整四十個小時的秣馬厲兵、嚴陣以待,對於一場災難,絕對具有決定性的控制意義。在長川,洪水被扼殺在搖籃裡。
這場洪水規模雖然不是太大,但是因爲其違反季節規律的突然性,造成了不小損失。長川上下游地區都有出現狀況,有兩個地市還有人員傷亡。那些受災地區在抗洪鬥爭中,涌現出大量先進人物,還有很多感人事蹟,在災後受到不同級別的表彰。
而長川沒有,一個也沒有,沒有英雄,也沒有事蹟,我們沒有表現的機會。
因爲所有狀況在萌芽期就被制止,洪水沒有進來我們的家園,一寸也沒有。
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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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江水漸漸回落。
洪峰已經順利通過,堤壩安全,長川安全,也沒有人員損失。
在石窩子段的大堤上呆了整整三天,沐風櫛雨,不眠不休。
清晨,我走出帳篷,迎着江風,看着遠處的風景靜靜出神,王玉兵跟出來。
“石窩子小學,蘇市長蹲點的那一個。”他手指遠方,“正在重建,去看看嗎?”
“學校不看了,現在就想去看看她。”我說,“這裡的善後工作交給你,老弟先回一步,我要去跟人求婚啦……”
第二部 第一卷 85 暗藏殺機
鑽進001,北川縣委縣政府一羣領導上來送行,說了好些熱情洋溢的話。他們的縣長站在後邊,遠遠地離開人羣,表情平靜,神色淡定。
“讓老王過來。”我摁下車窗,朝外邊招招手,王玉兵這才朝着這個方向走過來,我看着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問他。“這次換屆,你會被拿下來,知道了嗎王縣長?”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知道爲什麼嗎?”我又問。“因爲你不夠和諧,也不會當領導,你承不承認?”
老王笑笑,還是不作答。
“談談你的想法。”我說。
“沒想法,我有準備。”他淡淡地說,“這很正常。”
我凝視他,點頭。“好的。”我說,“到紀委來吧,那裡的工作需要你,也適合你——我的決定,不要拒絕哦。”
他把手上的菸頭扔到地上。“我在哪裡不是問題。”他說,“關鍵是你,沈書記。”
“是的,我明白。”我說,“我會站得很穩,看着你,也看着他們。”
“長川,是人民的長川。”我又說,“這一點,我們一起來證明。”
王玉兵嘆一口氣,相當寂寥。“一路走好。”他朝我揮揮手,然後慢慢地走開了。
老趙的車開得非常平穩,穩到我的眼皮落下,自己卻沒有感覺。
再睜開眼,已經在蘇靜美的櫻林雅苑樓下,老趙叫醒了我,他的表情很不忍心。
“你先回吧,車放這裡,不用你接了。”我抹抹眼睛,再打個哈欠,然後招呼老趙一句,就下了車,腿很重很沉,灌了鉛似的。
走上臺階摁過鈴,又等了一會,她纔來開門,我倚着牆,感覺自己跟馬一樣,站着都能睡死過去。
蘇靜美在門裡看着我,神情淡淡的,沒有驚訝,也沒有歡喜。
我向她伸出手去。“救命啊。”我說,“借張牀好嗎?”
沒等她搖頭,我一把推開門,衝進去抱住她的身子。
她掙扎,推我打我。
“我要睡覺。”我靠在她的肩頭,喃喃地說,“眼睛都快瞎了。”
於是,然後,我得到了蘇靜美……客房裡的那張牀。
昏睡。
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夢裡,有她有她,還有她,很多很多美女,紛至迭來,應接不暇。
最後,是她,大結局,謝幕。
我醒過來。
她在我身邊,斜斜地倚坐在牀頭,看着我,目不轉睛。
“什麼時間啦?”我問了一句,沒有得到回答。然後側臉看看落地窗外,發現天已經黑下來。
蘇靜美應該剛剛沐浴完畢,珠圓玉潤,膚光勝雪,她身上穿着件古典樣式的真絲睡裙,依然是象牙白的,曲線曼妙的身子很香,房間裡瀰漫她的芬芳馥郁,我有身登仙界的感覺。
“睡得好嗎?”她問我。
“哦,是的,謝謝。”我伸出胳膊,拉過她的手,在臉上輕輕摩挲。“這張牀,還跟幾年前一樣,非常舒服。”
蘇靜美把手抽回去,被針扎到似的。“你該刮鬍子啦。”她說,“弄疼我了。”
我嘿嘿一笑,就想去摟她的腰肢,可是她迅速站起身來,我就撲了個空。
“你來這裡,打算做什麼?”她說,“如果只是睡覺,現在可以把牀還給我,你走吧。”
“沒問題,我當然會走。”我說。“不過我要把你打個包,也帶上。”
我從牀上一骨碌翻下來。“靜美。”我說,“嫁給我,做我的——”
“噓——”她衝我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等等。”她說,然後伸手過來,探探我的脈搏。“你的血壓有點高,不太好。”她皺了皺眉頭,“你應該吃兩片藥。”
我愕然。
然後陽臺通客房那條門無聲無息地打開,有個穿護士服的女孩進來了,是陸小媛。她手上端着個醫用托盤,站到我跟蘇靜美之間,她的樣子很恭謹,低眉斂目,看着自己的腳尖,默默無語。
我承認,這一下非常意外,事實上,我很吃驚。
“我很矛盾。”蘇靜美靜靜地看着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沒有人能教我。”
我張着嘴,感覺到恐懼。
“吃藥吧,降壓的,對你身體有好處。”蘇靜美把托盤裡的藥丸跟水一塊遞上來,她的樣子很關切,象一個溫柔的妻子。
我搔搔腦袋,意識裡有種古怪的感覺升起來,升起來。
“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沈宜修。”蘇靜美看着我把藥丸吞下去,點了點頭,然後又說,“上官儀,是我姐姐,她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
“啊。”我猶豫一下,“知道。”我喃喃地說,“一點點。”
我的聲音非常遲疑,事實上這個時候我覺得氣氛非常非常的糟糕,有點喘不上氣來的意思。
蘇靜美凝視我很久,她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慄。
“我很難受。”她輕輕地說,好象自言自語。“很難接受。”
眼前有點發黑,是降壓藥的作用,我知道,我甩了甩頭。
“靜美。”我撥開陸小媛的身子,單腿跪下。“什麼都過去了。”我說,“只有愛情,只有我們倆,我的生命裡,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從來沒有改變過,也永遠不會改變。”
“我是來向你求婚的,求你嫁給我,靜美,做我的新娘,我們一起白頭,牽着手一塊到老,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我說,“我沒有帶花來,也沒有帶戒指,但是我帶了足夠的真心——”
蘇靜美輕笑一聲,非常諷刺,也非常悽苦。
我的心沉下來。
“戒指,有人替你送過來了。”她看着我,嘴角的笑容讓我不敢直視。“是你嗎?是給我的嗎?”
然後在她手上,我看見了那枚玫瑰女神,在燈光下反射冷豔的光芒,很刺眼。
“不不不,不是這個。”我伸手過去,迅速把戒指捏住,手忙腳亂地塞進口袋。“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我們的,是個誤會。”
“你走吧。”蘇靜美轉過身去,“你的愛情,已經死了。”
“不!”我拽住她的裙子,大聲說,“靜美,你聽我解釋——”
她拉開門,要離開了。
“不要走,靜美——”我用力扯她,手在發抖,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然後,吱地一下輕響,長長的裂帛聲。象牙白的長裙,被我完整地拉扯下來,冰雪女神,完美呈現。
她短促地驚呼一聲,兩臂護住胸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很狼狽。“我不是故意的。”
然後,她慢慢地轉過身子,面對着我。
“沈宜修。”她說,“如果這是你想要的,你可以拿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子,死死地,定定地,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一對完美玉峰的中間,有一顆小小的紅豆,就象雪地裡的一朵含苞的梅花,美麗,而殘忍。
腳一軟,我頹然坐到地上,胸悶,氣促,耳朵也在鳴叫,好象要發狂。
蘇靜美低頭看着我。“你付出過那麼多。”她平靜地說,“要一點補償,無可厚非,拿去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麼純潔,那麼清凌,水色瀲灩,波光瑩瑩,那是無人渡過的河流。
可是現在,非常殘酷。
“我明白了。”我說。“我明白了,這是爲什麼。”
“靜美。”我喃喃地問她,“你是不是,跟別人有關係?是不是?”
“告訴我,沒有問題。”我說,“我可以退出,不用你趕,我自己會走,不會讓你爲難。”
她的身子非常明顯地顫抖一下,然後淚水掉落下來。
“是不是?”我的聲音很蒼白,很無力。“告訴我。”
“是的。”她說,“如果你需要這個答案。”
“任小天。”她說,“不是謠言,都是真的,每一件事。”
“不是隻有你,才能傷害其他人。”她說。
我的身子開始顫抖,抑止不住。
陸小媛突然哭起來,她彎腰下來扶我。“對不起,首長。”她嗚咽着說,“但是,你不要這樣。”
我推開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看着蘇靜美,她的眼神非常痛苦,痛到我的骨髓裡。
“你。”我指指她,用力地搖搖頭,“你錯了。”
“不,是我錯了。”我又說,然後我扶着牆壁,轉過身去,“是的,我們都錯了,世界也錯了。”
顫顫微微地移到門口,聽到她在我身後問我。“沈宜修。”她說,“現在,你還愛我嗎?”
我大力一腳,把門飛開,然後頭也不回地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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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車裡,我哭了很久,我覺得世界真是瘋了,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
從頭到尾,只有我纔是白癡,從來沒有改變。
後來我纔想起,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原來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純潔。
手機響起來,我看也沒看,把它掛斷。
我在想,應該找個地方,好好地靜一靜,想一想,是的,需要思考,需要安靜。生命已經太喧囂,我覺得根本無力承受,無法應對。
哭完了,我把車發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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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開車,一邊撥個電話給藍萱,我怒不可遏地質問她到底什麼意思,然後突然就出了事。
纔剛出櫻林雅苑,一個下坡的轉彎處,有人騎着輛自行車,一頭撞到車子右側,我手裡捏着電話,看着那個身子從引擎蓋上飛過去,落到車前的地面,然後在坡上滾了十幾圈。
根本來不及反應,我連車剎都沒踩上,幸好速度不快。
趕緊下車跑過去,扶了一把那個倒黴蛋,發現是個女孩。
“你怎麼開的車?”她趴在地上,不肯起來,擡起頭氣勢洶洶地衝我吼。
既然能叫得這麼大聲,那就應該沒什麼大事,我鬆下一口氣。“別說什麼了,叫個救護車,上醫院吧。”
“不行!”女孩把我的手推開,“你想溜是吧?我要報警!”
“好吧,報吧。”我無可奈何地說,“不過報警的話,你就得自己掏錢看醫生,我不騙你。”
她疑惑地瞟我一眼。
“是啊。”我說,“我沒責任,你自己撞上來的。”
“救命啊!撞人啦!”女孩大聲叫喚起來,身子又開始在地上來回滾動。“還不認賬啊!有沒有天理!”身邊漸漸有人圍了上來。
我蹲在地上看着她表演,覺得異常煩燥,於是掏出電話來,“不用這麼賣力,我幫你報警。”
女孩把我胳膊一把拉住。“老闆,這樣吧。”她很懇切地說,“隨便賠點就算了,大家都方便,是吧。”
我冷笑一聲,停住摁號碼的手指。“你要多少?”
她一看有門,立馬坐起身來。“扶我一把。”她抱怨說,“真的很痛哎。”
她的腿流血了,那是真的。
“好吧。”我搖搖頭,“多少錢?——不能太多,那會讓你有麻煩。”
“上你的車,慢慢說,好嗎?”她左右瞅瞅,發現周圍的人挺多,可能也有點不好意思。
“不用。”我掏出錢包來,“五百塊吧,算你的表演費用,多了不行。”
她把手伸過來,我給她手掌上敲了一下。“以後不要這樣,很危險,生命只有一次,不是用在這地方的。”我說,“而且這種行爲,可能讓你坐牢,聽懂了嗎?——還有,你的腿,真的應該去看一下,上點藥。”
“哦。”女孩吐了吐舌頭,毫不猶豫地把鈔票抽過去。“爲什麼說這些,你很老嗎?”
“拜託,我看不清。”她又央求我,“眼鏡掉了,幫我找找,應該在這邊上,謝謝啦。”
我回到車裡,把大燈打上,然後在女孩身後發現了她的眼鏡,斷了腿。
“謝謝謝謝。”女孩接過眼鏡,然後舉起來瞄了瞄我。“啊?”她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驚呼,然後捂住嘴,她好象意外得不行。
我有點疑惑,仔細地看看她。“怎麼?嗯,你是——”大燈下,看見女孩娟秀斯文的臉孔,我也有點莫名其妙,因爲感覺好象在哪兒見到過她。
女孩跳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就往黑地方閃,然後尖叫一聲,撞到邊上的人了,她的眼鏡又掉到地上。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上前扶了她一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用手遮住面孔,直往燈光的暗影處躲,“你走吧帥哥,我這沒事。”她的聲音充滿尷尬。
我把她身子大力擰過來,正對燈光。“你是——”終於想起來了,是我的一個學妹,說真的,雖然跟她不是很熟——嗯,就是早段時間在北川縣城買花時碰到的那個,好象是位外賣小姐。
真讓人無話可說。
“對不起對不起。”女孩的表情非常難堪,努力想要背轉身去,“你認錯人了。”她說。
我嘆了口氣,“上車吧,師妹。”我說,“送你去醫院。”
將她那輛又舊又爛的自行車塞進後箱後,我把女孩扶上了車。
本來已經忘了這位學妹的名字,她非常扭捏地告訴我說叫何雯,而且能看出來,她對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真的對不起,師兄。”何雯兩隻手夾在膝蓋間,很不好意思地搓來搓去。“那次弄到你進局子,這一回——”
“哎——”我突然想起來,“上回你怎麼跑了?”
“是啊。”說到這裡,她就有點得意,“人家主要是拿你啊。沒誰注意到我,還不趕緊閃人,能呆那裡等條子抓嗎?”
“那事後來怎麼處理的?罰了不少錢吧?”她又問我,“聽說搞嚴打,英子都摺進去了,我就沒敢呆那邊,趕緊回長川。”
我沒說話。
“你們有錢人還是好啊,可以拿錢買命。”她鬱悶地嘆口氣,“我們要是摺進去,那就慘啦。”
“既然怕這怕那,你就不能老老實實找個事做嗎?”我忍不住說她,“老這麼活着,象什麼樣子?”
“訓人就算了吧。”何雯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們的事情,你這些公子哥兒哪能瞭解,除了泡妞耍酷,你們還懂什麼啊,不就是錢多點嗎?我要有錢有前途,也不能這麼過。”
“有煙嗎?”說過幾句話,她就開始隨便起來,翻我的置物箱。“怎麼這麼多文件啊,你是幹哪行的?”
“別動。”我手扶車方向,按住她的胳膊,“知道我是誰,你會害怕的。”
“喲,我會怕?殺手嗎?”何雯拿起我的墨鏡,放到眼睛上試了試,“垃圾貨,沒品味。”
“你這人挺怪的,有老婆嗎?”她又問我,“女朋友呢?一定很多吧?”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覺得心裡非常煩悶。
“我不去醫院了,貴死人。”她又說,“送我到后街吧,我租在那裡。”
“不用你出錢。”我說。
“不,真不去了,我還沒那麼不要臉,就腿上破點皮,擦點藥水就好,房子裡有。”何雯很自嘲地笑笑,“你又不會泡我,弄那麼假幹嘛呢。”
我沒說什麼,把她送到了后街。
學妹扶着她那輛稀爛的腳踏車,慢慢地走了,到街邊一棟樓前,又跌了一跤,我這纔想起,她那眼鏡摔壞了,晚上可能看不清道。
我從車上下來,追過去。“你住哪間,何雯?”我問她,“送你上去,沒意見吧?”
“謝謝師兄。”她衝我莞爾一笑,手往上指指,“頂樓。”她說。
頂樓的意思,就是第十層,他媽的。
我扶着一瘸一拐的學妹,摸索着往上一級一級地挪。
這地方,跟個貧民窟一樣,樓道特別黑,一盞燈都沒有,還窄得要命,隨便一擡腿,都能踢到堆疊得高高的東西,煤球紙箱什麼的,不得不小心翼翼,搞得我都以爲自己在做賊。還有很多轉角的拐彎處,沒法並排過兩個人,東撞西碰了很多回以後,我覺得這樣子實在沒法往上走。
“你回吧,師兄,謝謝你啦。”黑暗中,何雯的聲音很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說,“這裡我摸慣了,能自己上去——”
“我揹你吧,何雯,能走快點。”我說,“如果不怕師兄吃你豆腐的話。”
她似乎覺得挺幽默,嘿嘿嘿地樂起來。
何雯的身子有點沉,還有——她的大腿很光滑,皮膚很好,跟緞子一樣。
上了頂樓,我覺得自己已經不行了,倒在房間的沙發裡喘息不休。
“喝口水吧。”她坐在牀邊,扔過來一瓶水,還有一條毛巾,“歇一歇。”
口很苦,很澀。
不過是真渴了,一口氣就把那瓶水倒進肚子裡。
第二部 第一卷 86 溫柔羔羊,赤裸狂花
我一邊喘息不停,一邊擦拭腦門上的汗滴,然後舉頭四顧,打量這間小小的閣樓。
房間不大,方方正正,除了屋角一個淋浴間之外,只有十平方不到吧,非常整潔,一點也不見零亂——因爲事實上沒什麼可零亂的,佈置簡單得很,只有兩件傢俱:身下這條沙發,以及對面何雯坐的那張大牀,除此之外,桌子都沒一張。
巨大的牀跟地面一樣,整潔乾淨,在視野裡醒目耀眼,起碼佔據房間一半面積。
“你這牀,也太誇張了吧?”我忍不住問她。
“幹這行的,靠這個吃飯,不大點怎麼行。”何雯無所謂地說,“很正常,不是嗎?”
說話時,她靠着一個同樣巨大的枕頭,曲起腿來,認真地塗抹藥水。
我嚥了一口唾沫,安靜的空氣裡,聲音有點響亮。
嗯,因爲突然發現,眼前這位姑娘的身材竟然非常正點,該大該小的地方,絲毫也不含糊,凸凹有致,跟藍美眉有得一拼。
更要命的地方還在於,學妹裙下兩條修長的腿也很漂亮,此刻正朝向我,微微張開。屋子四角各有一盞燈,每個燈泡都很亮,照到房間明晃晃地,光如白晝,我探索的視線沒有任何阻礙,直接看見裙底風光:一條白色的小內褲。而這個時候,何雯正低頭仔細撫弄她的小腿,神情專注,好象一點也沒有注意我在觀察什麼。
感覺她的動作相當情色,也很誘惑,真的。腦子裡很亂,身體也產生了反應。
“師兄。”何雯頭也不擡地叫我,聲音聽上去性感迷人,就象伸出手來在勾我的下巴。“能不能再麻煩你,幫我擦擦藥水好不好,你看,腰上邊,這裡,手夠不着——”她把身上那件緊身小T恤朝上邊撩了一撩,露出曲線玲瓏的腰肢。
強壓一把撲過去的衝動。“不!”我斷然拒絕。“自己搞定吧,我要走啦。”
“幫幫忙嘛,擦一擦就可以啦。”何雯擡起臉來瞟我一眼,聲音象在撒嬌。“謝謝師兄啦,好人做到底——”
我扶着沙發站起身子,就往門口邁步,可是感覺不行,腳下依然痠軟酥麻,拿不出半點力氣。
兩條腿就跟打擺子似的,膝蓋抖動兩下,我又癱坐到沙發裡。
“不行,看來還得歇會,呵呵。”我無奈地笑笑,捶捶大腿,“爬幾層樓就累成這樣,看來人老啦,不中用了。”
“哦?真的嗎?”何雯望着我,嘴角露出一個複雜的微笑,“那你坐着,我去洗個澡。”
說完她從牀上爬下來,走到我的身後,把門輕輕地掩上。
側耳聽着浴室裡曖昧的水聲,感覺有點糊塗,我在想象這位學妹淋浴時的春光。腦子裡就象過電影一樣,許多香豔情節一幕一幕,快速閃回,而這時候,我恐懼地發現,自己的慾望高!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漲蓬勃,充分膨脹,說真的,不知道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伸出手去,慢慢地抓起毛巾,使勁擦拭腦門,我試圖想點別的事情。
爲什麼?會在這裡?爲什麼?會是這樣?
背脊裡一絲冷意遊走起來,我打了個寒噤。
十樓,整潔的房間,巨大而乾淨的牀,亮如白晝的燈光,還有——
這個房間裡東西這麼少,爲什麼會有藥水?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她在事先已經準備好受傷了?一個小姐的生活內容,會是這樣的嗎?
不對頭,不正常。
我擡起頭,看到牀前那幾瓶礦泉水,我又發現,只有自己喝的這瓶是不一樣的標籤。
強暈!腦子裡越來越模糊。
雖然很多事情弄不清楚,但是我想,應該是中了埋伏,一個完整的圈套,沒有疑問。
我顫抖着手,掏出電話來,用力按下通話鍵,可是——手舉不起來,沒有辦法放到耳邊,於是我讓它滑下去,滑到沙發上,手上的毛巾也垂下,蓋住電話。
何雯很快從浴室裡出來,身上只纏着一條薄薄的浴巾,她笑得很無邪。
“你是誰?”我用出全身力氣,大聲衝毛巾下的電話吼。“爲什麼要搞我?!”
她怔了一怔,“你說什麼啊,師兄。”她的笑容非常燦爛,天真爛漫。“不會啊,我很感激你,你是一個好人。”她悠悠然然地走過來,在我身前彎下腰,定定地看着我。
我目不轉睛地瞪着她。
然後,那條浴巾掉下去,一絲不掛的身材果然火爆非凡。 wWW⊕ tt kan⊕ ¢O
我感覺很睏。
何雯伸出手來,撫弄我的身體。“反應很好嘛,帥哥。”她吃吃地笑,“真是個很棒的男人,還那麼有愛心,那麼能剋制,我喜歡。”
眼皮慢慢合上。意識模糊之前,聽到何雯最後一句話,非常遙遠,就象從夢裡傳來。
“你不是也想玩一玩嗎?”她的聲音有點嘲諷,“沈書記,是吧?”
事實上,我已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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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一陣涼意。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大牀正中央。
低頭看看,衣服全讓人給扒光了,媽的,連條底褲都沒給我留。
然後臉上又一涼,一瓶水沒頭沒腦地澆下來。
“拜託啊老大,醒一醒。”何雯跪在身旁,她的聲音極度鬱悶,“你不能裝睡啊。”
水弄進我的鼻孔裡,我咳嗽兩聲,手往牀上發力一撐,猛地側過去,撲住她的身子。
激戰!至貼身的搏鬥!招招到肉!
兩人翻翻滾滾,從牀頭拼到牀尾,我已經盡力,可惜不是對手。
我的體力恢復多少沒有估算,但是何雯顯然很能打,絕非開始那副嬌怯怯的德行,就算沒有被下藥,也不見得自己就能拼得過她。
中了一記剪刀腳後,再次仰天倒在牀上,然後何雯撲上來,我的手被牢牢摁在頭頂,雙腿大張,給她兩個膝蓋一左一右分別跪住,再也無法動彈一下。
“作愛而已,不用這麼緊張,師兄。”何雯在我耳畔喘息不停,一邊舔試我的耳垂,還有,她用身體逗我的小DD。
反應再次到來,身子癱軟,可是另一個地方,堅硬如鐵,我無法控制。
終於被強姦啦。
他媽的。
無話可說,真的,我連話也說不出來,嗓子也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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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臉看着上方,看見兩臺攝像機,隱藏在天花板裡,黑洞洞的鏡頭對準我的臉、我的身子,就象兩把超大口徑的槍——也很正常,完全能夠想象得到。
“給點反應,配合一下行不行?”何雯騎着我,一邊呻吟一邊抱怨,“我不可愛嗎?不好玩嗎?”
她拉起我的手,撫摸她的咪咪,然後一路往下、往下、往下……
不能再往下,再往下寫,該成黃色小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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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如火如荼的激戰中,毫無預兆,嘭地一聲巨響,門被踢開,幾把槍同時伸進來。“別動!警察!”
何雯的身子猛地僵住,她趴在我的身上,俯臉看着我,目光裡的情慾驟然消失,突然冰冷。
空氣凝固。
呃,老實說,這個時候,我的感覺沒有別的,居然是失望,她不動彈,我的身體很難受。
他媽的,無語,不是我的錯。
兩個警察慢慢逼近過來,領頭的是魏局,後邊跟着李軍——我的神智其實沒有喪失,眼睛餘光還瞟見了藍萱站在門外,房間裡熾亮的燈光投射出去,把她臉色映照得異常蒼白。美眉此刻的表情,恐怖至極,痛苦至極。
一聲嬌叱,上面的姑娘猛地一翻,從我身體上滾落,她的胳膊箍緊我的脖子,大力一帶,兩人身子緊貼在一起,在牀上翻滾兩週,然後撲通一聲,我們從大牀另外一側跌到地上。
腦子裡的天旋地轉還沒結束,就跟變戲法一樣,何雯的手不知往什麼地方一探,我的頸間又多出一件東西,感覺有點麻木,沒法低頭,視線無法到達那個位置,但我猜想應該是匕首一類的兇器。
她揪住我頭髮,把我腦袋扶起來,然後警察們身子僵住了。
“別過來!”何雯貓在我身後,厲聲威脅說,“否則插死他!”
“把槍扔了!快!一、二——”
她的數沒數完,老魏就大叫起來。“放下槍,放下!”
咚咚幾聲,警察們的槍紛紛落到地板上。“別亂來,你跑不了的。”魏局依然非常冷靜,“投降吧,給你寬大處理,我是公安局長,我向你保證。”
何雯一手攬緊我的脖頸,把我身子往後慢慢拖動。匕首沿着喉頭一路向下,移到我的胸前,刀尖朝內,抵住心臟位置。燈光下,刃口雪亮,明晃晃的,反射的光線非常耀眼,還有刀身那道血槽,殘忍深刻——毫無疑問,這是一柄殺人利器。
一滴鮮血順着胸口往下流,看着它從自己的裸體上滑下去,滑落地面,然後又是一滴。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我不會投降。”身後姑娘的聲音乾脆簡潔,平鋪直敘,“誰再上前一步,他就死。”
相信所有人都能聽出來,她這說法不是威脅。
警察們站着看着,絲毫不敢動彈,老魏也不說話了。
我的身子漸漸向後移,離開了那張大牀。
公安局長表情有點焦燥。“你到底要幹什麼?”他說,“這裡是十樓——”
突然想起來,這個房間裡,在我們的身後,應該有一扇窗戶。
何雯輕笑一聲,把我身子推開。嗵的一聲,後腦着地,我仰面朝天,看着那個赤裸的身體從頭頂劃過,感覺她就象一條矯健靈動的小母豹。
李軍大喝一聲,飛身而上,在空中抱住一條白皙的大腿,我看得非常清楚,何雯另一條腿猛地朝後蹬出,直接命中他的面門,刑警隊長的身子落下來,重重砸到我的肚子上,猝不及防之下,我大叫出聲。
就這樣,最先找回的,是我的聲音。
哐噹一聲,上方的窗戶被踢開,何雯手抓窗櫺,回頭瞟了我們一眼,李軍又彈起身,卻沒有再撲上去,他好象有點猶豫。然後何雯的身體在空中蕩了一蕩,一道白亮的弧線急速劃出窗外,消失在十樓外的夜空裡。
魏局衝過去,扶着窗戶,探出頭去四處張望。“跑了。”他回過頭來,樣子很遺憾。
結束了,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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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大家扶到牀上躺下,李軍開始呼叫支援,魏局制止住他。“等等。”他指指我,“衣服得穿好,不然說不清楚,注意影響。”
藍萱正在幫我穿衣,她一邊抖抖索索地搬動我的身子,一邊大聲哭泣。
“上面,往上面看。”我盯着天花板,結結巴巴地招呼他們。
第二部 第一卷 87 如果是你,該怎麼辦?
看到天花板裡的攝像機後,魏局的表情非常震驚。
警察們忙碌地開動起來,搜索現場、尋找證物,至於何雯,他們說那個女孩對地型非常熟悉,跳上了對面的樓頂,由於出警時間倉促,又不明情況,那邊沒有佈防,讓她跑掉了。
然後我被人擡下樓,塞進警車,很快出現在醫院裡。
身體的僵硬狀況漸漸消失,說話通暢起來,也能動彈了。雖然有點無力感,但是沒什麼大礙可以確信無疑。而從事實上看,並不是得到治療的原因——大夫們幫我作了非常細緻的檢查,但是他們對我的情況感到疑惑,束手無策,無法對症下藥。
身體依然亢奮,但是可以忍受,不至於犯個強姦罪,而檢測結果表明,別的地方也沒出什麼毛病,所以到後來,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需要治療。
就是腦子裡依然不明白,今天這個事情,真讓我糊塗了。
後來魏局趕到醫院,帶來公安局的技術鑑定結果,大家在我病房裡開了一個碰頭會,互相交流情況線索,纔算把過程脈胳大致理清。
首先,我喝的那瓶礦泉水果然有問題。公安局長說,從瓶中殘餘液體中檢測出高濃度的藥物含量,成分包括誘導型雄性激素以及強力致幻劑。這種東西國內比較少見,但是以前公安內部通報裡出現過,在幾宗針對富豪的勒索引誘案件中均有發現。可以認定是一種效果猛烈的男用催情藥,就是俗稱春藥的,屬於進口貨,具體來歷不尚明朗。他還說結合以往資料判斷,這玩意的目的就是給男人腦子裡製造性幻想,身體產生高度興奮,但是這種藥物對人體的傷害作用,倒沒有案例能夠證實。
而醫生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內科黃主任的說法,我的血液檢測結果說明,十一酸睾酮濃度非常高,超出正常值幾百倍,他們說,照這情況看,我喝下大劑量的催情藥水,理應特別興奮纔對,本能所致,不可能抑制。所以我問爲什麼在現場自己會暈過去,他們無法解釋,黃主任說這種藥物肯定不是讓我睡覺的,我的反應不正常,他問我是否還吃過別的東西。
我回憶了半天,纔想到之前確實吞過兩粒降血壓的藥丸。
醫生們恍然大悟,他們分析說應該就是降壓藥的功能,抑制住神經中樞的強烈興奮,對致幻劑產生緩解中和的作用。而且幾種藥物綜合在一塊,產生了不明的藥理反應,讓我睡過去了。
聽起來,這可真是個笑話,從這一點上看,蘇靜美,又救了我一次。
呃,但是,話說回來,事實上,我已經被那個了。
當然,這並不重要。
問題的關鍵在於,對手的真實目的肯定沒有得逞——我睡着的那段時間裡,她什麼也幹不了。
屏退醫生後,警察們開始向我彙報案情。李軍說在現場搜出三臺攝像機,當時正處於自動攝錄狀態,罪犯對我的性侵犯(寒!)過程歷歷記錄,所以可以肯定這是一起以製造隱私爲目的,然後對受害者加以敲詐勒索的刑事案件。具體情況目前掌握得不多,因爲犯罪分子事前準備得非常充分,而那女孩顯然是個作案高手,反偵查能力相當強,在現場幾乎沒有留下有價值的線索。李軍說已經調查過那間房子的房東,找到女孩的一張身份證複印件,不叫何雯,而且經過查證是假的。他分析說這是一起有預謀有策劃的案件,應該有一個大的敲詐團伙在後邊,那女孩是個誘餌。
“不,不是敲詐。”我打斷李軍的彙報,“她知道我是誰,針對我來的。”
大家互相看看,臉色凝重起來。
“那就複雜了。”劉子衛皺着眉頭說,“誰能有這麼大膽子,動到市委書記頭上來——”
“跟錢財沒關係,肯定存在其他原因。”我說。“要麼是報復,要麼是想要挾我,希望得到什麼。”
魏局點點頭。“報復很有可能。”他說,“最近你在省裡得罪了很多人——”
“爲什麼人家不乾脆殺了他?能夠殺他的,不是嗎?”藍萱非常鬱悶地發了一問——是她接到我的告急電話,然後通知公安局長,再通過搜索手機信號,大家才摸上那個位置隱蔽的樓房來,她應該算是本案報案人吧,應該還算個有功之臣。
“以前那些迷幻富豪的案件中,沒有出現重大惡劣後果。”李軍笑笑說,“求財而已,如果是你,會殺了老闆嗎?”
“如果是我,當然殺了他!”藍美眉的樣子非常生氣。“下什麼迷藥,浪費!直接毒死他!”
“對頭!”我很惱火,一拍牀幫,坐起身子。“如果是你,我寧可被毒死——不麻煩你動手,我那叫自殺!”
“你——”藍萱拍桌子,指着我站起來,手裡拿上政法委書記的本子,舉過頭頂,好象要擲過來。
“哎哎哎——那是我的!”劉子衛動作很快,把東西搶下來,然後又伸出手胡亂搖幾下,“研討案情啊,你們吵什麼?別扯遠了行嗎?”
藍萱恨恨地瞪我一眼,又坐下。
“不管是求財,或者別的原因,都不至於到謀殺那一步。”魏局還在說殺人的事。“就算是報復,那些人也不敢這麼做。”他的表情很嚴肅,“中央候補委員、一位現任市委書記要是遇害,在政治上,對於誰都是一場彌天大禍,誰敢這麼做?估計還是有人企圖製造一個把柄吧。”
“是啊,政治。”我搖頭苦笑。“很難想象啊,也太玄幻了,一個小姐,他媽的。”
“小姐?呵呵,沈書記,看走眼了吧?”魏局看着我笑笑,“這麼厲害的小姐,世界上有嗎?”
於是大家議論紛紛,都說不太可能,這不是在拍電影,沒有那麼牛逼的賣淫女,或者說,如此牛逼,就不會去賣淫了。
我敲着腦袋又考慮一會,覺得越想越糊塗,我在回憶第一次碰到何雯時的情形,不過沒有收穫任何線索,因爲無論從那個角度判斷,我都覺得她理應是隻正常的小雞。
難以理解。
“呃,老劉。”我又問劉子衛,“以前假嫖娼的案子裡,有這叫雯雯的女孩嗎,另外那小姐怎麼交待的?”
劉子衛說當時調查是發現有這麼個人,不過沒逮到,給她跑掉了。又說那個英子確屬賣淫女無疑,已經送去勞教,通過她應該可以瞭解到多一點的線索。
我點點頭。“去查下B大應屆畢業生,有沒有線索,還有這個何雯畢業後的去向——當然,她的名字可能是假的,你們調查中要多加註意。”我指示在座的幾位公安領導。
情況差不多就是這些了,再議也沒什麼新鮮東西出來。
“好吧,就這樣吧。”我說,“先去摸一摸,有什麼新情況大家再碰,總而言之一句話,一定給我逮住她,把後邊的人弄出來,到底是誰主使的這事。”我惡狠狠地說了很多句,“要搞我的人,老子就讓他死,任誰也不放過!媽的!老劉給我督陣,搞個專案組!一查到底!”
說完這些後,大家紛紛站起來。劉子衛又說等等,然後補充了幾句。他問警察們現在錄像帶在哪裡,李軍說在證物室,老劉就生氣了。
“怎麼能這樣麻痹大意呢?”他敲桌子。“馬上處理掉,李隊,你親自去辦,什麼都不能留下。”老劉斬釘截鐵地說,“還有,不能複製轉錄,總而言之一句話,要象沒這玩意存在。”
李軍很爲難,說這是重要證據,銷燬的話怕有麻煩。
“領導們都在這裡,有什麼麻煩?抓人判刑不靠這個,寧可小心點。”劉子衛也說了很多句,而且反覆敲打桌子以加重語氣,“要是落到別有用心的人手裡,流到社會上,會有什麼後果你懂嗎?”
我點點頭,同意他的看法。“是的,一切皆有可能。”我冷笑一聲,“比如說老陸,誰都不知道他會怎麼做。”
“鬥爭很複雜,大家腦子清醒點。”我說。“散了吧。”
於是散會。
已經是凌晨一點,警察們撤走前,魏局請示我要不要警衛一個,我拒絕了。我說那女殺手要敢明目張膽地來弄我,就讓她來好了,這事不至於有那麼小說化,把點滴掛完,身體沒什麼異常的話,我就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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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們又進來了。
藍萱問他們我這個應該死不了吧,內科黃主任說沒什麼問題,掛液體只是個心理安慰,補充一下體能而已,事實上,沈書記的身體機能很健康,是的,非常健康。
說這話時,黃主任瞟了一眼藍萱,臉上的笑容有點神秘感。
“我知道了。”我說,“就是中了陰陽和合散的毒嘛,你們就不能給配個解藥嗎?”
大夫們相顧莞爾。“您沒有中毒跡象。”黃主任笑着解釋說,“這種激素類的藥物,作用僅僅是刺激內分泌,促使人體自身代謝加快,讓您亢奮一點而已,不是毒藥,哪來的解藥?”
“啊?”我也瞟一眼藍美眉,確實感覺到亢奮,而且不止一點點。“呃,書上說中了這種毒,又沒有解藥,不那個一下就會七竅流血而死,有這回事嗎?”
“嗯,這個,應該不會吧。”醫生們紛紛搖頭,表示不能理解我的深奧問題。
“媽的,什麼都不懂,你們是大夫嗎?”我發怒了,“前輩們留下的醫學成就,都讓你們給糟蹋光了!”
大家都很尷尬。
事實上,這個時候,我的視線已經停留在藍美眉高聳的胸前,沒法再移開,我嚥下一口唾沫,向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大夫們提出最後一個要求。“算了,給兩片降壓藥吧,讓我睡一覺,抑制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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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壓藥還是很有效果的,吃過後不到五分鐘,我的眼皮又開始打架,就跟開始那情形差不多。
再次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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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另一個人的肩上。
是個男人。
在電梯裡,他揹着我的。
我伸過腦袋看了看,發現是杜長風——就是藍萱的那個帥哥秘書。
我的身子應該頗重,因爲看見帥哥很難受的樣子,汗流滿面,而且好象快要哭出來。
“讓我下來,讓我下來。”我說,“搞什麼?”
藍萱也站在旁邊,冷冷地看着前方,目不斜視。
兩個人都沒理我,然後電梯叮地一聲停到十八樓,我被背了出去。
豪華的大堂,耀眼的燈光,高高的天頂,長長的走廊,四下空曠無人,只有我們發出的腳步聲在精緻的空間裡迴盪。
我想起來了,這地方我來過,是新國集團的辦公樓。
進了藍萱的大辦公室。
杜長風將我往地板上一擲,就見藍萱把手裡鑰匙一扔,逼了上來,帶着滿臉的殺氣騰騰。
第二部 第一卷 88 你是我的催情藥
“杜長風,你什麼意思?不想幹了?”藍萱神色嚴厲地訓斥她的手下,“讓你背到裡邊去,你把人扔這裡,摔壞了怎麼辦?——出去出去!這沒你的事了,把門帶上!”
帥哥沒動身子,怔怔地站着,表情很委屈。
“藍萱,你他媽什麼意思?”我活動活動脖子,慢慢地坐起來,靠到後邊的沙發上。“把老子弄這來,你想幹什麼?”
說着話,我把手伸進褲袋裡,翻出那枚戒指,用力擲到她身上。“都給我滾蛋!神經病!”
“怎麼啦沈書記?求婚失敗啦?您的愛人同志,沒有收下你的真心?——呵呵。”藍萱彎腰拾起玫瑰女神,戴到自己的手指上,左右看看,樣子非常得意。然後她在我身前蹲下來,把戒指朝我眼前亮亮,笑容很輕鬆,“我的祝福,你們不喜歡嗎?”
“祝你媽的福!”我拿出全部力氣,擡手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滾!”
嘭的一聲,感覺腦袋被什麼東西飛過來砸中,然後眼前一黑,對面那杜長風突然暴起,撲過來給我踹了一腳,“畜生!”他衝我破口大罵,而且邊罵邊打。
藍萱跳起身來,從邊上操起一支巨大的根雕,毫不猶豫地掄到他腦門上,咚地一聲悶響,杜長風的身子頓住,凝固。
血從額頭上滲出來,沿着他白淨英俊的臉孔一路淌下,滴到我的衣服上,很多。
杜長風擡起手,按住腦門,愣愣地凝視狂怒的藍美眉。血流滿面,讓他看起來有點恐怖。“藍總——”他囁嚅了一句,目光茫然。
“滾!你被開除了!”藍萱手裡抄着那件嚇人的藝術品,繼續捅他身子,歇斯底里地大吼,“誰讓你打他的?你敢打他?啊?你算什麼東西?”
又是一聲尖叫傳來,從身後發出的,有點耳熟。
費力地扭頭過去,看見方荷站在房間的另一個門口,正盯着我們,她的樣子充滿恐懼,捂着嘴,身子在發抖。
然後,方文蓮也出來了,也是一聲尖叫。
真他媽亂,無語。
藍萱這間辦公室我以前來過,是個樓中樓。前邊辦公,後邊有個大套房,起碼三四百平方,就跟一處豪宅似的,裡面裝飾得豪華精緻,起居室衛生間都有好幾個——作爲一家大型房地產集團的幕後老闆,藍萱有的是資本,也懂得享受,品味還不差,典型一箇中國版的資產階級貴族小姐。記得上次來這裡時,我就半開玩笑地說,她這種奢侈的工作環境可以算是資本主義活教材,要放到以前,那就是批鬥對象。
不過現在可沒什麼開玩笑的心思,亂七八糟的一幕,讓我覺得非常煩躁。
方家姐妹應該是被藍萱接過來,在這住上了,而剛纔發生的吵架打鬥聲有點猛烈,她們在裡邊都給吵醒,這一回,方荷又讓我們嚇着了。
藍萱把手上的東西一扔,哼了一聲,“沒事沒事,小妹。”她說,“沒什麼好怕的。”
“杜長風,出去。”她冷冷地一指辦公室大門,“再重複一遍,你被開除了——要我叫保安嗎?”
方文蓮拉着妹子飛快地跑過來,“你怎麼啦?”她在我身前蹲下來,伸手過來探探我的額頭,然後試圖把我扶起來。方荷跟在姐姐後邊,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眼神也很關切。
“別碰他,聽見沒有?”藍萱又衝方文蓮吼,“我讓你別動!”
方MM很尷尬地把我身子放下,沒人說話了,辦公室裡安靜下來,只聽到液體濺落地板,一滴一滴,聽得非常清楚,那是杜長風流血的聲音。小夥子看上去倒挺倔強,神情也鎮靜,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盯着藍萱。
方荷側臉看着他,表情很害怕。
“沒事的小妹。”藍萱把方荷的身子攬過去,安慰她一句。然後另一隻手朝着門的方向點了點,“你出去吧杜長風,別嚇着小姑娘。”她的聲音很不耐煩,“明天我給財務打個招呼,你結賬走人吧。”
“好的,藍總,對不起。”杜長風深吸一口氣,“我收拾一下東西,可以嗎?”
“隨便你。”藍萱正眼都沒看他,把方荷交給她姐姐,又招呼了一句。“帶小妹去休息吧,這裡沒什麼問題,你們不用管,沈書記沒事。”
然後大家先後離開了。
藍萱在我面前蹲下來,看了我一會。
“知道我想幹什麼嗎?”她問我。
“我要殺了你,慢慢地。”她說。“你讓我痛恨,我不能忍受。”
我擡起手來抽她,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然後藍萱拽住我兩隻胳膊,把我的身子在地板上拖動起來,過了幾道門,拖過長長的走道,一直拖進她的內室,拖到衛生間裡,然後她把我的身子捧起來,塞進浴缸裡。
我給她踢了幾腳,不過沒什麼力道。
然後藍萱開始放水,開始脫我的衣服。
一邊幫我洗澡,她一邊大聲哭泣,聲音很響亮,很絕望。
“她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她抽泣着,自言自語,“總有一次,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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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就把我殺了。
嗯,或者,應該倒過來說吧,其實是我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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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萱把我放到她舒展的大牀上,俯下身來,凝視了我很久,然後在她站起來,準備離開臥室的時候,我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裙子。
在後來六個小時的時間裡,我們沒有間斷地作愛。慾望源源不斷地產生,好象永無止境,傳遞,爆發,尖叫,呼嘯,然後進入下一輪。
動作很興奮,很持久,很猛烈,是真的。而且我承認,與其說是催情藥的作用,倒不如說,我被自己隱藏很深的慾望徹底征服,她的身體讓我着迷。
“我是你的解藥,是嗎?”一次高潮中,藍萱哭着衝我喊。
“我無藥可救。”我咬着牙,回答她的是更強硬的爆發。
於是後來,她比我更亢奮,更瘋狂,更邪惡。
早晨來臨,終於累了。
“你是我的催情藥。”她枕在我的胸口,撫摸我的臉龐,聲音低而溫柔,她的表情非常滿足。
然後我們緊緊抱着對方,深深地睡過去,睡過去,直到再次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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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藍萱水靈靈的眼睛。赤裸的身子跟我依偎在一起,她用手肘支起下頜,側過臉來,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手指在我身上划着圈。“這裡。”劃到胸口的位置,停住了。“是我的。”
然後她又快樂地撲上來。“來吧小沈。”她衝我喊,“我還要!”
又開始了。
正在緊鑼密鼓地工作着,臥室門被敲響了。
“藍總。”有人在外邊怯生生地喊。
一個枕頭飛到門上,沒發出什麼聲音,悶悶地落地,緊接着就是一個檯燈,哐地一聲巨響。
外邊沒聲了。
藍萱若無其事地躺下去,繼續呻吟。
可是過了兩分鐘,那個聲音又來了,聽上去更膽怯,都有點顫抖起來。“對不起藍總,有急事。”門外的女孩說,“他們說找沈書記,是市裡的領導——我也沒辦法。”
這下窘了。
我從牀上蹦下來,找我的衣服。
“你找什麼?”藍萱很鬱悶地爬起身,指指衛生間,“都在浴缸裡泡着哪,還沒洗。”
“誰他媽找上這裡來了?”我覺得非常惱火,“怎麼不打手機?”
“我給關了,我的也一樣。”她笑,“電話也扯了,呵呵,讓你好好睡一覺嘛。”
“去問問是誰,趕緊地。”我說。
藍萱赤身裸體地下了牀,跑過去把門拉開一點點,朝外邊問了一句。
“是老劉。”她回過頭來告訴我說,“還有李隊。”
“哦了。”我放下心來,“讓他們進來說,沒事。”
“那我呢?要不要穿個衣服?”藍萱很認真地問我。
“請便。”我說。“我不介意。”
第二部 第一卷 89 夢醒時分
藍萱格格嬌笑,跟門外的秘書嘀咕幾句,然後跑回來,手忙腳亂地穿她的裙子,她看着我,眼神裡洋溢着單純的快樂。
劉子衛和李軍進來了。
我身上裹着毛巾被,坐到沙發上,聽取了兩人的彙報。嗯,確實是很嚴重的一個情況,我能夠理解他們迫切希望尋找到我的心情。
還是昨晚案子的事情,他們帶來的消息讓人非常意外.
那個何雯不是什麼小姐,而是個警察,已經確證無疑。
刑警隊長說昨晚自己就有這樣的感覺,女孩的擒拿格鬥動作讓他很懷疑,但是這個感覺太過唐突,在碰頭會時他沒有談。會後單獨向魏局請示後,撇開我們總結的那些所謂線索,刑警隊緊急行動起來,連夜找到北川縣城關派出所——當然,對那些警察的調查審訊工作進行得很秘密,沒有驚動其他部門,包括北川公安局。
政法委書記劉子衛親自帶隊督導,刑警們進行了強大的政策攻心,分頭審訊之下,情況很快落實,一些在以前那次整風中沒有了解到的情況浮出水面,很可笑,很可恥,也很現實。
何雯的本名叫田雯,不是什麼B大我的校友,而是一位正宗的警大應屆畢業生、城關派出所的實習幹警。她那次爲什麼會以小姐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是因爲派出所抓收入,讓她帶着一個真正的賣淫女去釣魚,結果把我當成凱子嫖客給收拾了,就是這樣。
後來的事情讓派出所慌了神,因爲形勢明擺着,如果領導們發現田雯居然是警察,會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於是只好暗中通知她跑路,把事情繼續遮掩下去,期望能夠矇混過關。而從事實來看,確實已經蒙過去:劉子衛在當時的調查中,根本沒有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以爲田雯也是一小姐,跟事件中其他人一樣,都不清楚我的情況,再說又不是什麼重要角色,跑就跑了吧,沒當多大回事,也沒往下再追尋。而後來對城關所的處理定了個風紀敗壞違章亂罰,把所長副所長和教導員一干所領導的職給撤了,再通報批評,沒有提到案件的高度上來。
但是現在性質完全不同,已經不再是工作作風的問題。
當然,相比昨晚的案子而言,城關派出所那些敗類警察的行徑應該如何處理,並不重要,可以另案再論。
因爲必須馬上弄清楚的問題,是田雯這個人,以及在昨晚發生的色誘圈套裡,她的真實目的。
“上一次你們碰到的時候,她應該不認識你,不清楚你的身份。”李軍說,“但是後來,她肯定已經得知情況,作爲一個警察,她完全清楚自己行爲的含義,以及敗露後的嚴重後果,爲什麼還敢這麼幹?”
我聳聳肩。
“還有,她爲什麼對你的行蹤掌握得如此清楚?誰向她提供的情況?”刑警隊長沉思着,隨手拿出一支菸,準備點火,藍萱從我身邊伸出手去,不由分說地一把扯下來,扔進垃圾筒,他轉過臉來,有點愕然的樣子。
“很不簡單啊,這個事情。”劉子衛趕緊把已經掏到手上的煙塞回口袋裡,然後繼續分析,“冒這樣大的風險,搞個一夜情,然後錄下來報復或者要脅你,這個目的應當可以肯定——”
“不可能是報復,缺乏動機。”我打斷他的話,“她不應該恨我,因爲我沒有對不起她。”我說,“只能是要脅,有人利用田雯,針對我設局,期望達到政治上的目的。”
“爲什麼這麼考慮?”我點點身前的茶几,“因爲她對我的性格和做事方式非常清楚,纔能有把握能把我引上圈套。可以說明這件事在之前準備過很長時間,她後邊的人對我相當瞭解,他們針對我作過周密的分析。”
“不會是省裡那些人。”我又說,“我回來纔不到一禮拜,他們就算要對付我,也沒那麼快,更不可能聯繫到這個田雯。”
“後邊的人就在長川,在瞭解我的領導層裡。”我很肯定地說,“甚至可以直接一點看,在政法這條線。”我重重一拍,茶几上的東西跳了一跳。“北川公安局長趙小武,縣委書記朱高志,還包括陸援朝,都有可能與此事有關!”
“否則無法解釋那些情況。”我又指指自己的手機。“既然你們能夠通過技術手段找到我,他們也能;我們是長川的領導,他們也是。”
老劉跟李軍同時對望一眼,緩緩點頭,神色凝重,顯然來此之前,他們已經想到這一塊上來了。
“有道理。”劉子衛說,“還有一點,就是爲什麼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因爲馬上就要換屆,你是他們最大的障礙。在政治上找不到打倒你的辦法,所以就來旁門左道的歪招——”
“對頭。”說着話,我站起身。“老劉幫我通知辦公室,在家的市領導集中一下,全體開會,還有,通知朱高志,他這個未來的市領導,也要來。”
“你們先去吧,我洗個澡,很快就到。”我說。
“不會吧老弟?”劉子衛有點疑惑,“這些情況都是推測的,證據一樁沒落實,能說明什麼問題?”
“是的,沒抓到田雯,案情肯定不宜公開,否則我們的工作就被動了。”李軍也趕緊說,“只能通過她的交待,來證實後邊有人主使——”
“永遠也證實不了。”我冷冷地打斷他,“這些事情孰輕孰重,他們早就衡量過了,就算抓到人,你們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口供。”
“那倒也是。”劉子衛搖頭,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如果她一口咬定就是玩個一夜情,誰都沒辦法——還是對你不利。”
“哼哼,既然這個世界沒有好人,老子也不做善男信女。”我咬牙冷笑,“不跟他玩陰謀,直接乾死他!從現在開始,誰要搞我的,一個也不放過!”
老劉跟李軍又對望一眼,顯然森冷的語氣讓他們有點寒意。
洗澡時,藍萱倚在浴缸前,看着我。
“知道爲什麼把方文蓮接到這來嗎?”她手上幫我沖洗頭髮,一邊說,“我在做她的工作——要搞老陸,她能幫上我們。”
“什麼時候成我們了?”我對她的說法嗤之以鼻,“這些是我的事,不用你摻合。”
她給我胳膊上擰了一下,“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你是男人嘛。”
“嗯。”想了一想,她忍不住又說,“他們那些人都很陰的,你要小心點啊。”
洗完澡,藍萱又把衣服遞上來。“剛讓人出去買的,你將就一下吧。”
“小藍,別說我沒警告你。”跨出浴池時,我點點她,“下次不許碰我電話!再敢關我的機,我他媽弄死你!”
“弄吧弄吧。”藍萱笑靨如花,胳膊箍着我的腰,給我脖子上啃了一口,“讓你弄死,我樂意——要不,現在就來?”
我站到鏡子前。
“嗯,褲腰有點肥,把你腰圍估大了哈——是不是瘦了啊,這陣子?”藍萱又提拎我的褲子,樣子很仔細。
我搖搖頭,吐出口氣來。說實話,藍萱的現在的形態確實變得很體貼很溫柔,但是我沒什麼感覺——我對她的感覺,只有在牀上,纔是最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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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臥室外的走廊,推開一扇門,就到了藍萱的大辦公室——這辦公室夠氣派的,除了背朝玻璃牆的巨型大班臺外,還有幾張秘書用的桌子分佈在各個角落,現在晚上七點,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裡邊沒幾個人。從一張辦公桌旁經過時,看見方荷正在電腦前打着字,杜長風坐她旁邊,指指點點地教她。
看見我們出來,兩人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沈書記。
我有點奇怪,看着杜長風,“你腦袋沒事吧?”
藍萱跟在後邊上來,她的樣子也很納悶。“我說杜長風,你怎麼還在這裡?”
“對不起,沈書記,昨天是我的錯。”杜長風腦袋上纏着一圈繃帶,他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對不起,藍總,給我一次機會——”
“不行!”藍萱斬釘截鐵地打斷他,“你也知道,我說過的話,從來不收回——”
“算了吧。”我揮揮手,覺得很無聊,“剛出學校的一學生,他懂什麼啊。再說你把人打成這樣,還要開除,就沒點內疚感?真他媽資本主義,血腥啊——”
藍萱又摟住我,“好啦好啦,我這不是怕你生氣嗎?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不好?”
“就衝他敢拿東西砸我,勇氣可嘉,都不能開除——現在這樣的人,少啊。”我喟嘆一氣,又問杜長風,“我記得你的材料不是寫得不錯嗎?爲什麼不去考個公務員?”
“沈書記過獎了,謝謝。”杜長風搖搖頭。“藍總也知道的,我是學工程出身,對政府那些事沒什麼興趣。”他說,“對不起。”
“嗯,人各有志,沒有關係。”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有才華,有氣概,幹哪行都能出頭。”
“呵呵,看樣子沈書記對小杜倒是蠻賞識的嘛。”藍萱咯咯輕笑,靠在我的肩頭,心情很好的樣子。“見一回誇一回,爲什麼?”
“因爲這小子,有我當年的影子。”我站直身子,把她撥開了。
“是嗎?”她又不依不饒地挽起我的胳膊,“說什麼當年啊?”她笑着說,“現在你纔多大?很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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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市委會議室前長長的臺階下,看見了蘇靜美,站在頂端那一級,身子紋絲不動,象一尊白玉雕像。
天上下着小雨,蘇靜美手裡支了一把粉紅色的傘。桔黃的燈光從會議廳方向投射過來,映在她的身子上,她的臉龐隱藏在黃昏的暗影裡。能夠感覺到,她正輕輕回眸,靜靜地看着我。
迎着蘇靜美的目光,我拾級而上,腳步不疾不徐,直至走到她的身前站定。
“爲什麼會來這裡?”我歪着腦袋,打量她。“你不是很討厭這些嗎?”
“我在等人。”她說。“等一個人回來。”
“等到了嗎?”我說,“他來了嗎?”
“沒有。”她說,“非常遺憾。”
看着身旁三三兩兩經過的人羣,我落寞地嘆一口氣。“蘇靜美。”我說,“你讓我感到失望,還有絕望,知不知道?”
她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望向天邊很遠的地方,她的樣子依然平靜,象波瀾不驚的湖泊。“是的,你應該失望。”她說。
“你曾經是我最完美的夢,我一直在努力追尋,愛情是我的動力。”我看着她,“但是現在——”
“破滅了,是嗎?”她淡淡地說,“既然是夢,就一定有醒來的時候,所以你的愛情沒有價值,而你付出的那些努力,也同樣如此。”
我點點頭,把手裡的菸頭扔到臺階,踩滅。“我明白,對不起。”
說完我不再停留,徑直走向會議廳。
感覺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個位置,我怕自己會發瘋,會殺了她。
她的美麗,讓我深深恐懼,心喪神死。
第二部 第一卷 90 等着你回來
會議進行得相當激烈,火藥味十足。
朱高志在長川果然支持者甚多,對他的處理決定遭到大多數領導的反對,尤其是老陸,態度尤爲堅決,跟我對着拍起桌子來,聲色俱厲,毫不退讓。
我不耐煩了,決定拋開那些高來高去的華麗詞藻,來個戰斧式暴扣。
“陸援朝,不要以爲我是在針對朱胖子。”我站起身,緩緩踱到他身邊,手肘支在他面前的會議桌上,彎腰凝視這位位高權重的市委副書記。“包括你,老陸——你也將得到處理,只是時間問題。”
“鬧吧,沒有關係,次數不多了,請珍惜機會。”我面無表情地說,“也許你認爲自己很牛逼,懂得政策,懂得法律,還很有權力,你幹過的那些事情沒人抓,不敢抓,你不會得到懲罰。但是——”我用手指指上面,“人在做,天在看,你相信嗎?”
陸援朝瞪着我一言不發,眼睛裡充滿不加掩飾的敵意。
我聳聳肩。“是啊,這句話是逗人玩的,和你一樣,我也不相信,咱們都是唯物主義者,都知道老天其實沒有長眼睛。”
“但是我有!”我大吼一聲,重重一掌拍在他面前,老傢伙嚇得跳起來。
“你的情婦現在哪裡,知道嗎?”我點着他的鼻子,“不要以爲把東西搜走,你那些弄錢玩女人的證據就消失了,沒用的老大,真相永遠存在,什麼都會出來的,遲早會出來——我一定釘死你!”
“你胡說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說?你這是在威脅知道嗎?”陸援朝質問的聲音非常強硬,但是眼神裡的慌亂一望可知。
他做過什麼自己當然清楚。而且我還清楚一點,就是讓他害怕的不是法律,也不是老天,而是我。
我點點頭。“坐下吧老陸,不用這麼害怕。”我說,“不過請你安靜,別再說話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按進椅子裡,“不要逼我以中紀委的名義把你拿下。”我說,“我不想這麼做,但是你儘管試一試。”
“這兩個人。”我直起身來,點點陸援朝,又指指站在會議室上頭臉色灰白的朱高志。“相信大家都清楚,從來就是勾結在一起的,所以必須不遺餘力地跳出來維護對方,因爲那是對自己的維護——”
老陸又拍桌子。“沈書記,我提醒你!”他說,“說話要有根據——”
“根據?”我冷笑,“對朱高志的停職,我只根據一條:抗洪搶險,臨陣脫逃!”
“放到戰爭年代,老子就地槍斃你!”我往地上呸了一口,手指朱胖子。“七月十五號上午十點二十分,朱書記,能告訴大家你在哪裡嗎?”
朱高志低着腦袋不聲不響——自從我把他提拎起來,站到會議廳的最前端示衆,他就象只蔫了的公雞,面對我的憤怒,他確實沒什麼好說的。
“我來告訴大家吧,這裡有記錄。”我敲敲桌子,“你那時候正在陸援朝的家裡——大家都在拼命,你他媽兩個人鬼鬼祟祟,躲在背後玩陰謀,想着法子去坑人,自己說說,你這是什麼行徑!”
“叛徒!小偷!蠹蟲!你們這些人,就他媽一窩賊!”我操起桌上誰的一個本子,迎面擲中朱高志耷拉的腦袋,嘭的一聲大響。“停職還不夠,老子不要你作檢查——你被雙規了!”
滿室生寒。本子散了,紙片飛得到處都是,從朱胖子的腦袋上往下飄落,他站着動也不敢動一下,身子劇烈顫抖。
老陸在身後再次站起,我猛地車轉身,指定他。“還有你!陸援朝!”我大喝一聲。“不要以爲我不能處理你,你他媽就敢跟我發拽——中紀委會出面的,老子現在就申請,逮起你,信不信?!”
陸援朝石化。
“先收拾他,再收拾你,媽的,我幫老天睜睜眼!”我拍桌子,然後手指劃了一圈,“還有誰?!”
“反對處理朱高志的,還有誰?站出來說!”
沒人站起來,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曾副書記,你的意見呢?”寂寂無聲的沉默裡,我點了點坐我下首的曾繁榮同志——從省城剛剛到任的黨羣副書記。
老曾正在擦試眼鏡。“我沒意見。”他淡淡地說,“剛來長川,不瞭解情況,我保留看法——你沈書記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嗯,很好。”我冷冷地說,“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你很聰明。”
“那麼,還有誰嗎?”我又環顧四周,“反對我的處理意見的?”
沒有人。
“那麼就這樣,秦書記,給朱高志辦個雙規手續,現在就辦。”我走到紀委書記後邊,點點他的肩膀,老傢伙側過臉來,迷瞪着眼睛看着我,表情很恐懼。
“政法委劉子衛書記負責跟這個案子,不用你們紀委人員插手,聽懂了嗎?”我又告訴他,“還有,把北川縣的王玉兵縣長借調過來,他熟悉情況,可以讓他參與查辦。”
會場裡有點嘈雜議論聲——顯然大家都能看出來,這一回,我是橫了心要釘死朱胖子。
是的,我就是橫下一條心,連帶他後邊那張網,這一次,都要給他掀個底朝天!
紀委書記在我的逼視下,從身後秘書那裡接過幾張表格,開始抖抖索索地填寫起來。
議論聲越來越大,跟蒼蠅似的,我大力一拍桌子。
“他媽的,是誰?啊?”我擡起頭來,指着那些面色憤懣的大人們,“有反對意見,出來說!”
又安靜下來,沒人說話了。真他媽賤!
“我反對。”沉默中,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來,“你的做法是錯誤的,沈宜修。”
愕然轉臉,看見蘇靜美緩緩地站起身來,她的樣子清清淡淡,身週一羣白癡嘴臉的官員們仰臉看着她,表情茫然。
“你?”我呆了一呆,感覺很意外,難以置信,真的。我反手指着上頭的朱胖子,“你希望維護他?啊?爲什麼?這個垃圾,做過什麼你知道嗎?——你知道的,不是嗎?”我衝着她接連囉嗦了好幾句,話語完全不夠精煉簡潔,因爲我覺得非常地不可理解。
“我沒有維護誰,這裡沒有什麼值得我維護。”蘇靜美淡淡地說,“只是你,不能這麼做。”
我呆呆地望着她,喉頭堵塞住,無法說話。
“是的,你錯了,哪怕你覺得自己很正義,很高尚,很有道德感。”她說,“但是你能運用的手段仍然只有權力,你踐踏遊戲規則,任意審判他人,你跟這些人,其實沒有區別。”
“是嗎?”我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
“是的。”蘇靜美很認真地看着我。“還有一點你可能沒有意識到,你跟她太象了,爲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那些規則秩序,都是你們討伐他人的武器,這讓你們看起來,都是那樣的高尚純潔,充滿正義感——”
“你說誰?”我一拍桌子,指着她。
“你知道我在說誰。”她沒有任何害怕,甚至還笑了笑,“事實上,這是一個悖論,你沒有辦法擺脫,沈宜修。”
我長長地吸一口氣,怒目而視。
“這個圈子,既然已經形成規則,你參與到中間,是希望維護呢?還是希望反對?”她說,“那麼我告訴你,任何結果你都得不到。而且你的行爲,只能讓這個圈子更混亂,更矛盾。”
“你做不到的,沈宜修。”她說,“這不是可以讓你馳騁的江湖,放棄吧,或許能讓你有一個安靜的歸宿。”
“你是在威脅我嗎?”我指着她,覺得不能忍受。“出去!”
“我會出去的,這是你的權力場。”蘇靜美搖搖頭,“但是盛極必衰,我希望你明白這個道理——”
“出去!出去!”我操起桌子上的一個杯子,“滾!”
站在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凝視我,至美麗的臉龐在華麗的燈光下靜若春水,凝如玄冰,讓我痛徹心肺。
是的,我覺得在我面前她太能裝了,裝得太象了,全世界她誰都騙不了——只有我,纔會被她的僞裝矇騙,而且心甘情願,象一隻蹈火的飛蛾,不死不休,她讓我成爲一個徹底的白癡。
“我來這裡,就是想要提醒你,你沒有辦法維持得太久。”蘇靜美靜靜地說,“不要勉強自己,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那樣更有意義。”
“我一直在等着你回來。”她說。“不要讓我等來的是你的屍體。”
手上的杯子毫不猶豫地飛過去,飛過去,在空中呼嘯着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最後落在她身後的大理石門套上,冷冷地迸裂,碎了。
所有人集體從椅子裡站起身來,嘴中發出低沉訝異的驚呼。
蘇靜美的眼神依然淡定,她望着地上玻璃杯的殘骸,輕輕地嘆一口氣,轉過身,走了。
我頹然坐倒在椅子裡,捂住了臉,無語凝噎。
“散會。”我說。
“關燈。”我說。
黑暗裡,我在獨自哭泣,我在想,自己又一次被她擊潰,毫無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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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幾天時間裡,我一直跟藍萱呆在一起。
泡溫泉,洗桑拿,打壁球,做健身——以及,瘋狂地作愛,沒日沒夜,無休無止。
慾望對於我們,就是一場刺激的戰爭,我們讓它主宰身體,放縱,而且享受。
是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但是既然還活着,就讓自己多一點享受吧,我們要尋找快樂的生存方式。
不過很可惜,我沒有找到。快樂對於我來說遙不可及,好象完全消失不見——除了慾望的滿足,我感覺不到更多的情緒。
甚至連悲傷,我都無法感覺到,我的神經似乎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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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點,輕點,拜託。”她抱着我,衝我喊,“放鬆放鬆,別那麼緊張寶貝。”
藍萱臥室的豪華大牀上,我正在她身體裡盡情耕耘,咬牙切齒,竭盡全力。
我們的汗水混合到一起,呻吟嘶吼的聲音也一樣。
完事後,頹然躺倒在豪華的大牀上,我眼望天頂,感覺到空虛。
藍萱趴到我的胸前,手指又在心口那位置劃圈圈,她好象喜歡這麼幹。“你丫太粗魯了,簡直是野蠻。”她嘴裡喘息不停,笑嘻嘻地抱怨我,“就象在強姦,不怕人家疼的嗎?”
懶洋洋地躺了一會,我把她的身子推開,翻身下牀。“走了。”我走進浴室。
“小沈,是去開城建規劃那會吧?”藍萱倚在門口,探索着發了一問,“能不能讓老林跟房管局打個招呼,低價安置房的比例,給新國弄少點?”
“最後一次警告。”我面無表情地開始穿衣服。
“好啦好啦,死腦筋。”藍萱無可奈何地笑,“別生氣啊小沈,我也就是試試,看你立場夠不夠堅定,呵呵。”
“我自己搞定。”她手上幫我係領結,回頭看看鏡子,樣子非常認真。“我做事情什麼時候靠過別人啊?上上下下全他媽看着我,連個幫手的都沒有——”
我撥開她的身子,走出浴室門。
然後就聽到手機在牀頭嗡嗡地響。
然後就聽到電話那頭卞秘書倉皇的聲音。他告訴我說,蘇靜美出事了。
第二部 第一卷 91 愛情奇蹟
我沒有想過在這一刻,自己竟然會如此張皇,不知所措。 是的,沒有想到過,從來沒有——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已經決定把她忘記,徹底地忘記。
但是我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很多,到了要失去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有多愛她。
“什麼?”我顫抖着聲音說。“不可能,不可能。”我捏着電話,手也跟着顫起來,“我不相信,你再說一遍。”
卞秘書的聲音結巴巴,我的語氣讓他倍感驚慌。
半個小時前,北川縣石窩子鄉小學舊址,當地一羣村民拆除學校圍牆,爲新小學提供建築材料,蘇靜美在現場指揮。由於前段時間連降暴雨,本已屬於危房的老校舍在水中浸泡多日,基腳嚴重軟化,她身後一幢房屋倒塌,將她埋在下面。
卞秘書帶着哭音告訴我,那邊的同志說,蘇靜美的傷勢非常嚴重,正在送往醫院急救的途中,生死未卜。
我看着電話,感覺眼前發黑,就象我以前遇到的那次坍塌一樣,我的眼前,此刻也有一幢樓房猛地倒塌過來,將我砸倒,將我活埋。
“怎麼辦?怎麼辦?”我兩眼發直,看着藍萱,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心在這一刻完全失去依靠,飄了起來,我失去了主張。
是的,突然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所有的東西其實都是因爲蘇靜美而存在,如果沒有她,我什麼都沒有,我連思考都不會。
“不,不會有事,不會。”我喃喃地說,用力地啃着手裡電話的天線,“是的,一定不會有事。”
藍萱看着我,眼神很恐怖,過了好一會她才緊張地提醒我一句,“去醫院啊,別在這裡轉了。”
我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意識突然回到腦子裡,我狂叫一聲,衝出門去,因爲跑得太快,在出大辦公室門口時,自動門來不及分開,我咚地一聲撞在玻璃上,然後彈射回來,但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我一骨碌爬起身來,接着又跑。
趕到醫院時,剛剛錯過,蘇靜美已經被推入急救室,沒趕得上見到她一面,只看見擔架在很遠的前面轉進去,地上鮮紅的血漬滴了一路,我覺得那是我的血,我的靈魂正和她一起,同時死去。
“醫生!醫生!”我在大廳裡狂奔,把身前每一個穿白大褂的人都拽住,向前驅趕,“去救她,去救她,你們一定要救她——”
蹲在急救室門口,看着地上觸目驚心的血跡,我放聲大哭。
身邊很多人在說話,醫院裡忙成一團,可是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在忙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什麼,我的腦子接近空白。麒 麟 小 說
有人大聲在喊,“血庫存血不足,急需——”
“我!我!”我舉起手來,感覺找到了能做的事情。“我這裡有!多少都有!”
好象有人上前勸阻我,說不用沈書記獻血,可以緊急調撥,我把他推了個踉蹌。“我跟她血型一樣,都是A型,不用驗了,快,趕快!”我衝那些醫生們喊。
是的,在我的身體裡,有蘇靜美的血,現在,我要讓自己的鮮血,在她的血管裡流淌起來,那是我們共同的生命。
抽血的時候,護士的眼神很恐怖,因爲我盯着她,不停地對她說,多抽一點,抽快一點,只要能救她,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給你們——
因爲在這個時候,我才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是的,我是爲她而活,我不能沒有她。
一點血算什麼?如果蘇靜美死了,我還能活着嗎?生命還有意義嗎?
我無法獨自生存,也沒任何意義。
**********************
支着腦袋,守在手術室外頭,我仰起臉來,看着頭頂的燈光,我在等待命運的判斷——一起活着,或者同期死去。
“走開!我不用你們管!”我朝那些衝我囉嗦的人歇斯底里地吼,“我就要呆在這裡,我沒有問題,不用躺下,你們應該去救她!”
“一定要救活她,否則我會炸平你們醫院!我不是開玩笑!”我大聲威脅他們——不,不是威脅,我肯定,而且相信醫生們也能聽出來。
**********************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等了多久,蘇靜美被醫生們從手術室裡推出來,我怔怔地看着她,眼淚奪眶而出。
她很頑強,她沒有死。
感謝老天,我也還活着。
“蘇市長還處於昏迷之中,情況依然危險,隨時可能出現反覆。”有人告訴我說,“她必須呆在重症監護室裡。”
“好的,好的,謝謝。”我出了很長的一口氣,“沒有關係,她不會死的,我不能讓她死。”
“我必須守着她,看着她,直到她活過來。”我說。
“沈書記,這個——”
“沒什麼這個那個!”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必須在她身邊,我要給她力量,讓她能挺過來。”
**********************
隔着ICU的玻璃罩,我盯着她,蘇靜美和我上回一樣,被包紮成一個木乃伊,她躺在病牀上的樣子,那麼平靜,那麼安詳,一動也不動。我突然有點擔心起來,如果她在夢裡,想要看到我,我卻不在她身邊,那會怎麼樣?
我不要這樣,必須讓她知道,我在爲她守候,不會離開。我要讓她充滿信心,就象她曾經告訴過我,曾經鼓勵過我的一樣。
於是在我的強烈堅持下,我穿上無菌服,照射過紫光燈後,進入到玻璃罩裡,我趴到病牀前,眼也不眨地凝視她,我在爲她祈禱,爲她求告。
沒有求天,也沒有告神,我在哀求她。
是的,我說,“蘇靜美,你要活着,一定要活下來,我求求你,你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你沒有權利一個人走開,你必須爲我而活,爲我們的未來而活。”
“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放棄,只要你活下來。”我說,“你的血管裡,流着兩個人的血,我們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對不起,我錯了。”我說,“現在才明白,那些不重要,什麼都不必在乎,只要兩個人能好好地活着愛着,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
“蘇靜美。”我說,“如果你還愛我的話,那麼就請你務必堅持下來,我們的故事不能就此結束,我們應該好好地坐在一起,對着彼此,一直到老,直到最後。”
“我還沒有牽到你的手,還沒有看着你的頭髮慢慢變白,我還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我說,“如果你死了,我沒有活下來的理由,你就毀了我們的約定,毀了我的諾言,你不能這樣,不能,你沒有權利,這是兩個人的事情。”
就這樣,在蘇靜美的牀頭,我趴着跪着,注視着她,喃喃訴說,不休不止,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她是我的宗教,是我的神。
天黑了,又亮了。
有人出去,又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沒有改變過姿勢。我對她說,你看,你聽,靜美,我在等你,愛在等你,你應該回來的,不是嗎?
我說,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我要陪你去看阿爾卑斯的雪,還有愛琴海的藍色浪花,要陪你一生的,幸福有很長,你馬上就回來,和我一直期待,好嗎?
然後,終於,蘇靜美,回來了。
她睜開眼睛看着我,目光裡非常寧靜,帶着一點倦意,好象一個從遠方歸來的遊子。
**********************
好象過了整整兩天,蘇靜美被轉入到另一個病房。醫生說,她的危險期已經度過,情況穩定下來,進入了恢復期。
醫生還說,這麼重的傷勢,能甦醒得這麼快,簡直是個奇蹟。
這沒什麼了不起。我說,因爲她的頑強和堅韌,你們不知道,對於她來說,生命就是用來創造奇蹟的。
蘇靜美看着我,清凌的眼神裡有了一點微笑,她的手輕輕地朝我擡上一擡。
醫生說她應該是有話要說。
“我知道。”我說,“但是你還不能開口。”我告訴她,“你需要休息,以後我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說話。”
醫生說她的手沒有問題,蘇靜美可以通過寫字的方式跟我交流。
“OK,非常好。”我說,“你比我那一次走運,靜美,你不必做一個月的啞巴,呵呵,開心吧。”
護士長陸小媛拿了一枝筆還有寫字板過來,蘇靜美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歪歪斜斜的,筆跡潦草,但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寫的是什麼。
“我聽到你的話了。”她說,“你說的,我全聽見。”
“哦,是的,我知道。”我聳聳肩,把她的手輕輕捧起來,在我臉上摩挲。“以前你說的那些,我也聽到,所以,那一次我也沒有死。”
“謝謝你,靜美。”我說,“你救了我——這一次,也是這樣。”
“我愛你。”她說。
“是的,我知道。”我的淚水掉到她的手上,“我也愛你,一樣的。”
她撫摸着我的臉,良久良久,然後在寫字板上寫下一行字。
“我的臉,被毀容了。”她說,“我現在很醜,不值得你愛。”
“對不起。”她說。
“不不不,靜美。”我擦乾眼淚,跪下身子,笑着告訴她。“無論什麼樣子的你,都是最美的天使,你的美麗沒有什麼能毀滅,我永遠爲你驕傲。”
“就算沒有這一次事故,你同樣會變老,我也會——時間將帶去青春的容顏。”我說,“但是美麗不會,愛情不會,你永遠是我的女神。”
她的眼淚流下來,打溼了我的手。“我不是女神,不願活在你的夢裡。”她說,“只想在你身邊,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平凡而幸福。”
“是的是的,我知道錯了。”我嗚咽起來,“我不該勉強自己,更不該勉強你,生活無法勉強,相愛的人應該幸福——我把愛情的意義理解錯了。我們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應該與權力無關,與利益無關,與容貌無關,與年齡無關,跟這些都不應該有關係,只要我們相愛,應該放棄那些羈絆,我懂了。”
蘇靜美凝視着我,迷離的淚眼裡,有了一絲欣慰。
“把我臉上的繃帶解開。”她寫得很快。
護士長請示過主治醫生後,開始慢慢地解開蘇靜美臉上的紗布,一圈,又一圈。
陸小媛的手有點抖,她也在抽泣。
然後,我看見了蘇靜美的臉龐,有點蒼白,有點疲累,但是美麗依然無雙。
她在微笑,有如異花初胎,迎風綻放,炫目絢麗,燦爛耀眼,那是極致的純淨風景,這個世界上,無物可擬。
“我騙你的,傻瓜。”她在寫字本上嘲笑我,“這一道測試題,算你過關。”
“呵呵,是嗎?”我擦了把汗,“呃——”我說,“必須承認,剛纔其實很緊張。”
“是的是的,我知道錯了。”我嗚咽起來,“我不該勉強自己,更不該勉強你,生活無法勉強,相愛的人應該幸福——我把愛情的意義理解錯了。我們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應該與權力無關,與利益無關,與容貌無關,與年齡無關,跟這些都不應該有關係,只要我們相愛,應該放棄那些羈絆,我懂了。”
蘇靜美凝視着我,迷離的淚眼裡,有了一絲欣慰。
“把我臉上的繃帶解開。”她寫得很快。
護士長請示過主治醫生後,開始慢慢地解開蘇靜美臉上的紗布,一圈,又一圈。
陸小媛的手有點抖,她也在抽泣。
然後,我看見了蘇靜美的臉龐,有點蒼白,有點疲累,但是美麗依然無雙。
她在微笑,有如異花初胎,迎風綻放,炫目絢麗,燦爛耀眼,那是極致的純淨風景,這個世界上,無物可擬。
“我騙你的,傻瓜。”她在寫字本上嘲笑我,“這一道測試題,算你過關。”
“呵呵,是嗎?”我擦了把汗,“呃——”我說,“必須承認,剛纔其實很緊張。”
第二部 第一卷 92 生命不能承受之歡
“對不起,靜美,我沒有你那麼純粹。”我很誠懇地說,“我其實是個很庸俗的人,所以——”
“是的,我也這麼認爲。”她說,“我一度對你非常失望。”
“不會了,以後不會了,我向你保證。”我握住她的手,“請讓我改過自新,給我這個機會。”
“做我的新娘。”我說,“如果能夠原諒一個男人從前的庸俗,我們從頭開始,就象第一次遇見時那樣,讓愛做主,好嗎?”
“讓愛做主,是的。”她說。“但是,跟你的原則有衝突,怎麼辦?”
“我投降。”我毫不猶豫地舉手,“再次請求你的原諒,靜美。”我說,“你可以放棄所有,但是我沒有,甚至連一次旅行都不願意陪你——那些原則都是垃圾,我的努力沒有價值。你對我的失望是對的,我錯得太多。”
“嫁給我。”我說,“我必須證明,我的方向依然是愛,依然是你,”
“你還沒有證明這一點。”她說。“再給個理由,試着說服我。”
“嗯。”我想了想。“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你說過的,這纔是原則,愛的原則,其他的,我也放棄。”
“好的,這個理由很好。”看樣子,蘇靜美很快適應了那個寫字板,她的字跡依然漂亮,跟她的人一樣完美。
“沈宜修,我做你的妻子。”她的臉上多了一抹紅潤,目光顧盼有神,氣韻活潑、靈泛動人。“蘇靜美,願意嫁給你。”她在寫字板上畫了一顆心,把我們的名字圈在中間。
我靜靜地凝視她,然後她停下筆,側過臉來,也看着我,我們相視一笑。
清風明月,心無窒礙。是的,我們已經找回了愛的感覺。
那是,世界的全部。
或者說,沒有世界,我們忘記了全部。
有人在身後嗚咽抽泣起來,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響亮,蘇靜美的視線轉了過去。
我也回頭看了看,是藍萱。淚流滿面,她的臉色比蘇靜美更加蒼白,臉龐比我們更潮溼。
她頭也不回地奔出病房,在門口時還撞倒了一個醫生,她離開醫院的情形,和我來到這裡時一樣,同樣的失魂落魄。
“這個女孩,也很愛你,我知道。”蘇靜美在寫字板上說,“我理解她的心情。”
“是嗎?”我說,“我不是很確定。”
“我肯定。所以,我也能夠原諒她。”她說,“去看看吧,不要讓她出什麼事情。”
“哦,好的。”我說,“對不起。”
蘇靜美微笑。“去吧,沒關係。”她在心上面,畫了一個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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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藍萱的車前,我攔住她,她直直地瞪着我,一身都在發抖。
“我送你回公司。”我把她從駕駛位上抱出來,放到後座上,然後把車門鎖好——就象她來時爲我做過的那樣。“對不起,小藍,冷靜一點。”說着話,我一邊發起車來。
藍萱的眼神空空蕩蕩,她坐着發呆,站着發呆,目光直楞楞地看着前方,象一個悽清孤寂的遊魂,神智頓失,全無定數。一路走來,有很多人向她打招呼,但是她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直到我把她牽到自己辦公室的辦公檯後,扶着她坐下去,然後準備離開時,她才猛然發作起來。
“沈宜修,你站住。”她在後邊冷冷地說,“你準備就這麼走了嗎?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她的聲音凝了冰,從牙縫中擠出來。“我跟你,只是一場遊戲而已,是不是?”
“對不起,小藍,我已經道過歉,我必須走,她在等我。”我轉過身來,很直接地告訴她。“是的你沒有說錯,只是一場遊戲,對你對我都是這樣。”
“算了吧,忘了吧,散了吧。”我說,“遊戲總會有人先離開,不是你,就是我。”
“還有,我們都解脫了。”我又說,“你也不用再爲利益計算。很有可能,你需要去追尋一個新的目標——能夠帶給你利益、值得你付出的人。”
“我懂了,不是你說的這些。”她緩緩地點頭,聲音很重,表情更痛。“其實在你心裡,我從來就是她的替代品,一直是這樣——”
“不。”我微笑,“蘇靜美——無人能夠替代。”
藍萱爆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嘯,綿長而絕望,整個辦公室裡的人都捂起耳朵來。“殺了你!”然後她桌子上的東西一古腦朝我飛過來。槍林彈雨中,我轉過身子,面不改色地往門口走過去。
所有人都看着我,經過方荷的辦公桌前,小姑娘的表情目瞪口呆。還有杜長風,仇恨地盯着我,而且又在往上衝,似乎打算再一次幫他怒發欲狂的老闆出個頭。
“不關你的事,滾回去!”我一邊朝前走,一邊輕蔑地點着小夥子帥氣挺拔的鼻樑,“勇氣不代表實力,賞識你的性格,不代表可以容忍你所有放肆——”
嘴裡一句話沒說完,後面一把裁紙刀飛過來,扎中我的胳膊,我隨手扯下來,擲到躍躍欲試的杜長風面前,奪地一聲,刀子直立在辦公桌上,還左右擺了兩擺。
“過來吧。”我朝他們勾勾手指。
方荷一聲尖叫,站起身來,大家表情都很寒,杜長風的身子也凝固了。
“沒有了嗎小藍?”我轉過身,一邊後退,一邊朝她攤攤手,“差不多了嗎?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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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再次轉身,發現門口圍上一堆保安,探頭探腦地朝辦公室裡張望,個個臉上神色都很古怪。
我嘿嘿一樂,隨手抹了一把胳膊上的血。“幫幫你們藍總吧。”我對着保安們走過去,“上來擋我的道,千萬不要害怕,千萬不要退縮。”
但是他們顯然非常害怕,一個個腳尖直往後縮。還沒走到他們身邊,人羣就自動朝兩旁分開,我頭也不回地從中間昂然走過,他們如此恐懼,甚至沒人敢於擡頭正視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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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想大家都弄錯了,我沒那麼恐怖。這個時候沒有任何心情去對付誰,因爲我的心,完全不在這個地方。我只是不希望被人耽誤自己的時間,我想快點離開,去醫院,去她那裡,我不能讓我的妻子等得太久——事實上,在之前,已經讓她等候了很久,對此我非常後悔,無比遺憾。
不會再這樣了,我發誓。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直守在病房裡,衣不解帶。我爲她盡一個好丈夫的責任,我告訴她,我正在實習——雖然考試來得有得晚,但是我想,自己順利畢業沒有任何問題,對此我充滿信心。
蘇靜美不能說話,也不需要說話。
握着她的手,我們深深凝視,從對方的眼睛裡,我們都能看出來,彼此的下一句話,將會是什麼。
對於我們來說,語言並不重要。
我們約定了婚期——其實這個也不重要,我們不需要證明愛情給誰看,只是一個儀式而已,僅僅如此。
但是已經迫不及待。商量好了,只要蘇靜美一恢復,我們馬上穿上禮服,告知大家一聲,然後我們就攜手離開,一塊去看海看山,看雲看雪,我們要牽着手走遍世界。
心,充滿喜悅。
愛,正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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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她餵過藥水,我在牀前坐下來,說了幾個笑話給她聽。
蘇靜美嫣然一笑,她拿起筆,在寫字板上留言,“不好笑,都看過。”她說,“不過我喜歡。”
“我不會說笑話,在你面前,沒什麼包袱可抖,你比我聰明。”我湊過去,親親她嬌嫩的臉頰,“但是能讓你開心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
“是的。”她坦然承認,“你也一樣,不是嗎?”
“對。”我微笑,“也只有你,才能讓我開心。”
陸小媛走進來,推着一個小推車。“對不起,首長。”她說,“該爲蘇市長換藥了。”
我正攥着蘇靜美的手,凝視着她的大眼睛,我的腦子正想着許多幸福花開的事情。“換吧。”我隨口說,“嗯,靜美——”
她衝我眨眨眼,看看那個小推車上的繃帶紗布,美麗的臉龐有點泛紅,帶着一絲女兒嬌羞。
我愣了一愣。“哦,對不起,我明白。”我站起身來,“我出去。”
出去前,在推車上看到一個紅皮醫案本,顏色很醒目,應該是蘇靜美的,我隨手拿上,一邊翻看一邊信步走出病房。
門在後邊關上了。
很全面的一份領導醫用檔案,包括蘇靜美的身體狀況、曾經病史什麼的都有詳細記錄——雖然自己沒有看過,但是相信我在這間醫院,也有這麼一份。
嗯,確實詳細,原來才發現,蘇靜美的身體果然很棒,很健康,很少有生病什麼的。還有,她的體重啊身高啊三圍啊,那些數字簡直太標準了,這份檔案的完全記錄,印證了我對她身體的猜想——那就是完美,絕對的完美無瑕。
我一邊看,一邊嘿嘿直樂,在腦子裡無限YY——然後被人粗魯地打斷。
“哎,你是誰?怎麼可以隨便看領導的東西?”一個護士抓住我手裡的本子,而且在喝斥我。
“啊?”我擡起頭,“不能看嗎?”
“當然不能。”護士沒好氣地白我一眼,“這是隱私你懂嗎?醫院要負責任的!”
“拿來——”護士大力拽那本子,“別讓我們丟了飯碗!”
“哎哎哎,幹什麼小劉?”有人從旁邊的辦公室裡衝出來,拉了那小護士一把,“這是沈書記,市委書記——你怎麼對人這麼沒禮貌?”
小護士的手縮到空中,凝固了。
解圍的是內科黃主任,搓着手,腆臉衝我笑,嘴裡反覆解釋。“對不起,沈書記,這位護士剛轉領導病房這邊來,不認識您,您別介意——”
“哦,沒事。”我心不在焉地說,視線依然停留在醫案本上,因爲剛纔突然瞄到的一行字,讓我心跳了一跳。
是關於蘇靜美體態特徵那一欄,很有點讓我摸不着頭腦的意思。
“嗯,黃大夫,這些拉丁字母是什麼含義?”我指着那行字詢問內科主任,“還有,什麼叫做黑色素細胞母斑?”
“哦,這個啊,不是什麼問題,您完全不用擔心。”黃主任看看我手指的位置,笑容可掬地說,“黑色素沉着生成,很正常的現象,就是那個俗稱的痣啊,天生的,誰身上都有,長得位置不同而已。”
“是嗎?”我搔了搔腦袋,感覺有地方不對頭。“醫院的醫案,這個也要記錄嗎?”
“呃,平常人不用。”黃主任說,“但是領導們不同,體檢的結果,事無鉅細,都要記下來,這是規定。”
“啊?”我看着蘇靜美體徵那一欄,關於幾顆黑色素細胞大小位置的記錄,突然覺得自己錯得相當離譜——是啊,我真是一頭自以爲是的豬,太容易上人當了。
“黃主任,問你個問題。”我猛然伸手過去,拽住大夫的胳膊,他嚇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你們這份檔案,誰都能夠看到嗎?”
“當然不能。”主任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趕緊分辯,“這個是不允許的,醫院有規定,領導們的醫案,屬於機密——”
“機密個鳥!”我拿起那本子,給他肩膀上一拍,“我現在怎麼看到啦?”
“呃,這個——”主任苦笑,“您是市委書記嘛,對您肯定不能保密。”他解釋說,“不過按照制度,您需要查閱這個,也必須簽字——領導們的身體特徵、健康狀況,如果外傳泄密,我們醫院可擔不起責任。”
“明白明白,非常好的制度。”我把手上的本子興奮地一拍,急着說,“那麼黃主任,馬上帶我去看看,以前還有誰查閱過這份檔案,馬上去!”
然後在醫院資料室裡的記錄上,果然看見了某年某月某日,任小天的簽名——他查閱過關於蘇靜美的檔案。
我給自己臉上扇了一大記,非常清脆,嚇得資料室裡的值班MM們一跳老高。
但是真的忍不住,我非常開心地想,必須馬上去向蘇靜美道歉,一定要請她原諒,我對她的侮辱。
飛奔到病房前,門依然緊閉,我擰開衝進去,陸小媛驚呼一聲。
正在換藥,我再一次看見蘇靜美胸口那顆小小的美人痣,如此嬌豔,如此動人,如此美妙,如此純潔。
蘇靜美滿面緋紅,擡手指我,嘴裡說了兩個字,雖然只有嘴型,沒有發出聲音,但是我知道她在罵我流氓。
“我是流氓,我是白癡。”我跪到牀前,熱淚長流,“我是一個庸俗的男人,我的心是那麼惡俗,我傷害到你了靜美,請你一定一定原諒我。”
“是的,原諒我,因爲我愛你,我沒有辦法忍受……”我拉起她的手,熱烈地長吻,“我被嫉妒矇蔽了眼睛,是男人的嫉妒讓我喪失了理智,原諒我的愚蠢吧,女神——”
我執着她的手,批我的耳光,這一刻,我是如此痛恨自己,我真是一個惡俗的男人,根本不瞭解愛情的真諦,居然會因爲那些惡毒的中傷和毀謗,來傷害自己至純潔的女神,我簡直罪無可恕!
呃,話說回來,這一刻,爲什麼又會如此歡喜呢?看來,我依然不瞭解愛情的真諦——呃,算了吧這個,俗就俗一點了,只要能做她唯一的愛人,唯一的男人,我寧願很俗氣。
藥換好了,我跟陸小媛一塊,抱起蘇靜美的身子,將她輕輕地放下去。
她斜斜地靠在牀頭,淡淡地望着我,眼眸裡全是嘲笑。
“你是一個很俗的男人,出乎我的意料。”她寫了這麼幾個字。
“是的是的是的。”我連聲承認,“不過,你也沒必要那麼打擊我吧,爲什麼要騙我?我連自殺的心都有你知道嗎?”
她搖頭。“騙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她說,“你對我的感覺,因爲什麼而改變。”
“那不是愛。”她說。“容顏不能永恆,身體也不能。如果你的愛情要靠這些東西維繫,那麼只能說很遺憾,我不要。你因爲這些愛我,當然也會由於同樣的原因離開,青春會隨時間流逝,與其看着愛人另尋新歡,投入更年輕的懷抱,我寧可一個人老去。”
“對不起,靜美,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老。”我說,“我錯了,我傷害到你了,我的懷疑,是對你的最大侮辱——”
“是的,很痛。”她說,“別人說我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也從來不理會,但是你讓我傷心。”
“是的,不能信任愛人,不能讓你安心,我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讓你失望了。”我吻她的手,“但是,請理解我的想法,我希望自己的愛人,還有我們的愛情,完美無缺,沒有遺憾。”
“我理解,所以,我能原諒你。”蘇靜美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中柔情萬千。“我會是你最完美的妻子,沈宜修,我的愛只爲你存在,從來是這樣,永遠是這樣。”
“重新開始。”我懇切地說,“真愛沒有終點,我們一起守護。”
她看了我很久,然後點點頭,“親我一下。”她說,她仰起臉來。
我們的臉貼在一起,淚水交纏,盡情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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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靜美恢復得很快——至少比我上回受的那次傷要快很多。十來天后,就已經部分拆線,咽部繃帶最先拆除,她能夠開口說話了。
我每天把她抱上抱下,放進輪椅中,推到醫院的走廊裡花園裡四處轉悠,我們無話不談,幸福無處不在。
沒有人打攪我們,這一點蘇靜美感到奇怪,我告訴她說那些事情都讓曾副書記在打理,我已經請了假,事實上,我還打算告更長的假——如果不能獲准,我就自己放假。
總而言之,不會再因爲那些事情耽擱——相比愛情,相比幸福,那些都是垃圾,就讓它們隨風去吧。
“你恨我嗎?”她說,“讓你以前的努力全浪費了——”
“不。”我說,“正如你所說過的,那樣的努力沒有價值。”
她抿嘴而笑,“你是一個愛情主義者,我承認。”
“不。”我說,“沒有你純淨,沒有你純粹,我其實是被感化了,成爲你的俘虜。”
“後悔嗎?”她說。
“後悔。”我說,“悟得太晚,浪費了我們太多的時間。”
“不晚。”她說,“我們馬上就能在一起。”
“通知那些應該通知的人們吧。”她說,“明天腿就能拆線,只要能夠站起來,穿得上婚紗,我就嫁給你。”
我們在花園裡熱烈長吻,頭上櫻花飄灑,隨風輕漾,一片片落下來,落到我們肩頭,夏日綿長,天高雲淡,愛情寂寂暝暝,無聲無息。
很幸福,很快樂,很滿足,生命不能承受之歡。
第二部 第一卷 93 神聖愛情,流氓不配擁有
我們的婚禮定在八月一日,建軍節。也就是,三天後。
真是莫名其妙,太倉促了,什麼都來不及準備——這個日子不是我們安排的,而是上官儀。而且她還告訴我說,後天有位軍隊高級首長將會蒞臨長川,視察駐紮此地的某集團軍部隊官兵,作爲當地領導,我應該帶領長川黨政機關要員全程陪同,參與視察。
我說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這些事怎麼摻合到一塊了呢?讓其他同志到場陪同不行嗎?上官儀說不行,我必須接駕,而且首長時間寶貴,此次行程出於臨時決定,八一上午,首長閱軍,中午出席勞軍會,晚上他將親自參加我跟蘇靜美的婚禮,然後專機返回北京。
我問她是哪位首長,上官儀沉吟一下後,告訴我一個名字,嚇我一跳。
一位著名的老將軍,上將,上屆軍委副主席。
搞得我滿頭霧水,只能詢問蘇靜美,希望她能給點提示。
蘇靜美應該清楚情況,但是她的反應很平淡,似乎覺得這很正常。
這讓我覺得不太正常,不過我沒有追問——以蘇靜美的性格,她不願說出來的東西,問也白問。
蘇靜美只是作了個評價。“她做事情很少考慮別人的想法,這一次,也是這樣。”她淡淡地說。“在她眼裡,一切都應該爲政治讓路,哪怕是感情,哪怕是一場婚禮。她卻沒有想過,是否每個人都願意服從這種安排。”
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是啊,這麼短的時間,什麼都準備不了。”我皺皺眉頭,“雖然說簡單一點就行,可是不能這麼倉促啊,我是討老婆,又不是行軍打仗,還要考慮長官意志。”
蘇靜美格格地笑起來,病房裡盪漾她的快樂。“嗯,咱們逃吧。”她拉着我的手,仰臉凝視我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不去理會這些,你討老婆不是因爲他們。”
“哦,好的,對的。”我把她的身子從牀上抱起來,端到手裡,“現在就走,連夜私奔。”
陸小媛站在旁邊,低着頭,表情很窘。“對不起,首長,蘇市長的傷口還沒拆線呢。”她小聲地提醒我們。
我和蘇靜美同聲大笑,我把她放下來。“怎麼樣老婆,我幫你拆包裝?”
“那還是算了,我還想多活幾年,跟你一塊享受愛情,不要死得那麼難看。”她笑着說着,摸摸我的臉龐。“由他們吧,你那天就要辛苦一點了——”
“那倒無所謂。”我聳聳肩,“就是覺得有點神秘,不好理解啊。”我說,“弄得這麼複雜,其實那位將軍,是專程來參加咱們婚禮的,不是嗎?”
“是的。”蘇靜美點點頭,表情冷下來。“本來應該要拒絕。”她說,“但是算了,一生只有這麼一次,他沒有太多贖罪的機會了。”
“……”我無語。
其實我知道一點點,關於那位將軍。他是上官儀的父親——朝野裡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我不清楚,他跟蘇靜美的關係。
蘇靜美的身世一直是個謎,沒有人知道,而且她沒有任何讓我瞭解的意思。嗯,那就別問了,每個人每個家庭的背後都有故事,而蘇靜美的背後,我想一定更加複雜無比。反正這種情況到底能不能弄清楚,對於我來說也沒那麼重要,那就算了吧——我跟她之間,簡單點更好,我們都喜歡。
七月三十日上午,蘇靜美腿上拆線,雖然站立起來還需要我們的幫助,但她迫不及待地要求試穿婚紗,我質疑她的想法,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但是意見被否。
蘇靜美說,這是女人一生中最快樂最享受的時刻,不能把所有幸福都放到婚禮那一天,她還說要穿上不同樣式的禮服,和我一塊到長川江畔我們牽手的地方留影,因爲過了今天,她就是我神聖的妻子,就將成爲真正的女人,她要在那裡留下一個姑娘最珍貴最美好的記憶。
我說原來你也這這麼俗氣的啊,兩心相照,不用在乎這類細節吧,太瑣碎了——
結果被毆。蘇靜美說這是她的事情,與我無關,今天我只是她留影的背景,合拍時的道具,以及美麗風景的觀賞者和陪襯物,我應該感到榮幸纔對。
於是我坐在病房客廳裡的沙發上,看着禮服行的小廝們絡繹不絕地進來,奉上各種款式不同流派的婚紗,我無可奈何地笑,因爲覺得,蘇靜美其實很幼稚。
嗯,是的,幼稚,幸福帶給她的,愛情帶給她的。
看着蘇靜美站在鏡子前,由幾個護士幫忙,把那些婚紗禮裙放到身前比比劃劃,她的臉上流光溢彩,容光煥發,就象一個興奮開心的天真小女孩。
我的手機響起來,不停地響,有警備區的,有國安局的,還有駐軍部隊的。
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安排——不是婚禮,而是因爲那些尊榮的牛逼客人要來。嗯,上官儀還告訴過我,幾位現任軍委委員也將同機抵達。
其實我跟蘇靜美,這場婚禮的主角,雖然已經發出邀請,卻並沒有通知上層的大人物,而且說實話,也不想邀請他們,對於他們的到來,我們一無所知——這可真是一個隆重的笑話。
“你去安排事情吧小沈,我這裡還要好長時間呢。”蘇靜美回過臉來,笑吟吟地招呼我,“晚點回來,我會讓你看到一個漂亮的新娘。”
“好的。”我走上前去,親親她的臉龐,很不情願地說,“我去去就來,你等我。”
“不行。”她也親了我一下,“我要換衣服呢,你可不能再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流氓同志。”
“等我。”我朝她眨眨眼睛,“我是你——值得等待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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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帶着笑意出去了,出去很久,有一個世紀那麼久。那些有關安保的工作太囉嗦,太重要,老曾完全無法對付,他也做不了主——因爲長川的領導們,甚至連個來客名單都沒拿到,
我召集國安公安保密武警諸多部門的諸多領導,和駐軍部隊的首長們一塊,進行安全警衛事宜上的協調,這是長川近年來少有的高規格接待工作,不容有失,而且時間緊迫,方方面面的細節都要充分注意,都要安排到位,頗傷腦筋。
一天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一直到傍晚,才把方案最後推敲妥當,然後上報中央徵求同意。
離開市委時,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事實上已經感覺非常不耐煩了,我急於回到那間溫馨的病房,回到蘇靜美的身旁——只有她,可以讓我無限寧靜,沒有喧囂。
我開着車,哼着小調,感覺幸福如此之近,喜悅就在頭頂,我們的快樂之門,已經全然開放,再上去一點點,就是我們的天堂。
但是此刻,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門後邊,竟然是深淵。
我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一切悲劇同期發生,我對此,缺乏任何思想上的準備。
蘇靜美,沒有在等我,她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因爲,一個流氓,是的,作爲一個流氓——我不值得讓她等待。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老天沒有長眼睛,但是我錯了。其實自己犯過的每一個錯誤,都被它看在眼裡,它只是在隱忍,在尋找懲罰我的合適時機而已。
蘇靜美也弄錯了。她有全部的智慧,卻沒有看清我,一個流氓的真正本色——是的,我們都錯了。
事實很殘忍,世界很殘忍,那是真真正正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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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醫院的領導病房位於醫院最裡端,是個獨立區域,非常安靜,出入的人很少,沒有其他病區的熙熙攘攘。
已經是向晚時分,車從花園裡經過時,驚飛棲息在樹頂的一羣小鳥,它們撲閃着翅膀,迅速而驚慌地離開了。
停車,放下車窗,我眺望遠去的鳥兒,看着她們白色的影子迎着初升的月亮飛過去,飛過去,沒有一隻回頭。
花雨依舊,從窗前綿綿密密地撒落下來,寂靜無聲,有幾片花瓣被晚風一帶,斜斜地飄落到車裡,沾上我的衣襟。
這樣的風景已經很熟悉,我陪着蘇靜美,已經看過很多天,但是這一回,突然感覺到悽清。再擡起頭,看見二樓上,她那間病房裡熟悉的燈光,沒有點亮。
燈滅了。
我衝上樓,衝進病房,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卻只看到陸小媛,正在收拾冷冰冰的房間。
所有的溫暖都消失,沒有警告,沒有預兆,我,沒有準備。
我把陸小媛一把抓過來,“蘇靜美呢?”
護士長就象觸電一樣,身子一激靈,然後把我的手大力揮開,她的臉上卻沒有表情。她一聲不吭地擡起手,朝病牀邊的沙發上指了指,一套雪白的婚紗靜靜地擺在那裡,我茫然地拿起來,才發現白色的禮服上,沾染到很多血跡,情景觸目驚心。
我手指着它,張着嘴,看着陸小媛。
“傷口迸裂,轉院了。”她低着頭,手上不停,把茶几上牀頭間我送的那些花扔進垃圾桶裡。
“什麼?爲什麼?”我抱着裙子,感覺失去了語言,失去了思考。
護士長突然擡頭,直視着我,清秀的臉蛋上充滿憤怒,她好象忍了一忍,然後搖搖頭。“我很後悔。”她輕輕地說,“自己爲什麼要來這裡。”
她把牀上一條毛毯掀開,然後走開了。
蘇靜美的筆記本電腦,打開着。鍵盤上躺着一個白色的紙袋,用來盛放碟片的那種,上面寫着兩行字,是打印出來的。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下面還有一行,字小了一點。“至愛的神聖禮物——沈書記蘇市長新婚之喜,薄禮相贈,不成敬意,請務必笑納。”
然後點開視屏,看見了流氓。
那是真的,非常流氓,非常下賤,與神聖毫無關係。
藍萱,還有我,做愛的情景。
非常露骨,非常變態,赤裸裸的肉體,無恥地反覆地衝撞,各種姿勢,不同體位,沒有絲毫掩飾,而且清晰至極,各個方位的鏡頭甚至細節都有,就象我們,是在拍AV。
我呻吟一聲,腳下立時軟了。
陸小媛站在黑暗裡,靜靜地看着我,雖然房間沒有燈光,但是我能看見,她的表情異常痛恨。
“我爲蘇市長難過。”她說,“也爲自己難過。”
我大叫一聲,從地上跳起,拎起電腦來,一把扔出窗外,我抓住護士長的胳膊,兩隻手死死地攥定她,“蘇靜美呢?在哪裡?”
她在我手裡掙扎,擡起膝蓋給我重重地頂了一下,我痛得彎下腰去,痛得流出眼淚。“蘇靜美呢?”我向她伸出手去,拽住她的衣服。“告訴我——”
“她死了。”陸小媛身子往後退,躲開我的糾纏,“是她讓我告訴你的。”她高聲說,“叫你永遠不要再去騷擾她。”
“永遠!”她衝着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淚水迸到我的臉上。
冰涼徹骨。
第二部 第一卷 94 俯臥撐書記
坐在地上,手裡捧着素雅潔白的婚裙,我怔怔地看着,上面還殘存她的體溫、她的清香,但是那些斑斑的血跡,讓我心膽俱寒。我捂住臉,半晌之後,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嚎。
醫院的領導們陸續進來,有人在我邊上說,蘇市長本已癒合的創口再次迸裂,情況危險,她自己要求轉院,去了北方,並且要求院方不能通知任何人。
還有人告訴我說,他知道蘇市長轉去了三0一醫院,我可以找時間去探望她。
我搖搖頭,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只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任何面對她的理由。我對她的傷害已經到達盡頭,應該結束了——在蘇靜美的心裡,我已經徹底死去,無藥可救,不能再回來。
是的,是這樣,她是對的。
我扶着牀,站起身,抱着婚裙,搖搖晃晃地走出病房,腦子裡一片空白。
下樓,開鎖,上車,點火,加油,倒車,前進。
動作如此麻木,速度卻又如此之快,車象離弦之箭,衝出這個病區,甚至門禁橫欄都沒有擡起來,我就把它撞斷了。
冷汗不停淌下,車象風一樣捲過街頭。
現在,我只有一個想法,唯一的想法。那就是找到藍萱,殺死她,或者跟她一起,同歸於盡。
衝進新國的辦公大樓,我紅着眼睛瘋狂嘶吼,叫着藍萱的名字一路上樓,身後跟着一羣惶恐的保安,卻無人敢上前來阻擋一個。
辦公室很多人,她卻不在。
我飛起一腳,踹開內室門,狂奔進去,衝到臥室,也不在。
我咆哮着把這間臥室拆了:鏡子後、衣櫥裡、天花板上,可是什麼都沒看見——她已經把東西全部收拾乾淨,沒有留下痕跡。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就在這些地方,那些鏡頭,那些攝錄機,隱藏在視線後,把我在這間臥室裡的每一個動作都冷冷地記錄下來,然後成爲殺死我的子彈。
她是如此決絕地要置我於死地,甚至連一個威脅都沒有——我敢肯定,如果她威脅我,我一定會妥協,一定的。
但是沒有,她沒有給我妥協的機會,她把我的愛人,還有我的愛情,全部殺死——永遠地,死了。
沒有辦法,再活過來。
是的,就算搜出那些東西來,又能怎麼樣?意義在哪裡?
沒有意義,死亡已經發生,無法挽回。
於是在一羣人的圍觀下,我再次衝出臥室,一邊反覆撥打藍萱的手機。
但是,關機,每一次都是。
“藍萱呢?!!!!!”我在辦公室裡來回奔走,大聲吼叫,抓住每一個人的衣領,把他們搖來晃去,“告訴我!!!!!告訴我!!!!!!我要殺了她!!!!!”
直到杜長風的出現。
“沈書記你好。”他彬彬有禮地跟我打招呼,完全不以我攥住他的手爲意。“藍總去美國考察。”他說,“昨天就走了。”
“打她電話,找到她!!!!!”我衝他大叫。
“對不起,按照行程的安排,她現在應該正在飛機上,沒有辦法接您的電話。”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什麼時候的飛機?她什麼時候會開機?一定要聯繫到她——”
“對不起,沈書記。”杜長風說,“這是公司的事情,我不能告訴您。”
“您不是我的老闆。”他說,“我沒有義務爲你工作。”
我嘭地一拳砸在他鼻樑上,杜長風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摸摸鼻子,血流下來。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朝我撲過來,卻被保安攔住,他指着我憤聲大罵。
我在藍萱的椅子上頹然坐倒,捧着腦袋,心裡在想,這一切,其實都沒有意義。
我只想,殺了她。
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後悔,以前沒有殺了這個婊子,她讓我得到了最大的報應。
擡起頭,看到電腦液晶屏上,貼着一張A4文件紙,上面打着幾個大字。
“對女神的謀殺,需要付出代價!!!!!”
幾個感嘆號,非常有力度。
我笑了,感到很絕望。我把那張紙扯下來,慢慢地揉碎,扔了。
是的,絕對謀殺。
不是我,是藍萱。
而且她的苦心積慮,是我沒有想到過的。我一直在提防她,卻沒有想過,她會再一次使用這種惡俗的手法將我埋葬。
我倒進同一條河流,得到了完全相同的結果。
藍萱依然是那個屠夫,我依然是那個流氓,而蘇靜美再一次成爲犧牲——所有的故事重新上演,甚至連臺詞都沒有變。
是的,她不需要太複雜的武器,只需要用流氓的方式,來埋葬另一個流氓,非常簡單,非常合理,也非常有效。
其實,她要對付我,我根本就無所謂,我對她幹過那些事,我願意爲此接受懲罰。
可是,不應該殺死蘇靜美,不應該這樣。她是無辜的,爲我付出全部,卻一次又一次地收穫到致命傷害。
除了激憤,除了痛怒,除了仇恨,除了追悔,我再也無話可說。
除了殺死她,我無路可退。
我坐在這裡,看着手裡那條白色婚紗,看着蘇靜美的血跡,呆呆出神,整整三天,不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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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來人,告訴我說建軍節的閱軍已經取消,上面首長不來了,我沒有說什麼。
他們還試圖拉我回去,說有會等我召開,我沒有理會。
每一個企圖勸告我的人都無功而返。
晚上,有人爲我端來飯菜,是方荷。小姑娘樣子怯生生的,好象很害怕。
我搖頭,說吃不下,我說幫我買瓶酒。她說不要,我說求求你,幫幫我,然後她就哭了。
後來我喝了很多酒,方荷在旁邊,陪着我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一直沒有找到藍萱,我就一直在等,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直到劉子衛帶着魏局和李軍,出現在我面前。
政法委書記的樣子異常張皇,一過來就說我完蛋了,讓我趕緊想想辦法。
我呆呆地看着他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劉子衛把我手裡的酒瓶搶過去扔掉,然後李軍打開我面前的電腦,他們讓我再一次看到自己無恥的流氓行徑——在網絡上。
撲天蓋地的視頻,每一個網站都存在,而且毫無掩飾,甚至連個馬賽克都不打,XXX級別的限制好象突然取消了。
魏局很驚慌地說這些東西幾乎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網絡,來勢非常迅猛,根本無法攔截——他們也沒有能力攔下來,只能申請上級部門的壓制。
但是網監沒有任何效果,或者說,根本無人監管,而且後續還在源源不斷地更新——關於我的流氓行徑。
李軍不停點開不同網址,他讓我明白,什麼叫做一夜成名。
是的。只有兩天,或者說,一天吧,全世界都在議論我,因爲所有人都再一次地認識到我,本來的面目,原始的面目,真實的面目,沒有絲毫保留的面目。
無人爲我隱諱,所有資料都被曝光:關於我的姓名,關於我的職務,關於我的來歷,關於我的過去,以及關於我的偉大愛情。
●Tтkā n●¢ ○
我在網上有了一個偉大的新名字,非常響亮,他們叫我——俯臥撐書記。
是的,強悍的俯臥撐能力,高不可攀需要仰視的政治背景,以及我身下漂亮女人的潛在身份,這些要素,構成我這些視頻能夠在三天之內傳播全球的原因。事實上,完全能看得出來,這比當年我手上處理過的豔照門事件,要火爆很多。
一個城市的現任市委書記,跟這個城市曾任市委書記的千金小姐——容貌身材異常火辣的超性感美眉,沒有級別限制的全性愛過程,持續時間之久,次數之頻繁,內容之翔實精彩,令人瞠目結舌,歎爲觀止。
這樣的東西,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缺乏不火爆的理由:關注政治的,關注腐敗的,關注愛情的,關注偶像的,當然也包括關注情色的——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合適的關注視角,可謂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何況網監消失了,沒有人限制這些東西的傳播,好象全世界都需要同步欣賞這部AV猛片。
幾個手下呆立在那裡,愣愣地看着我,他們說不知道能夠怎麼辦,他們說讓我馬上申請中央有關部門,對這些東西進行查禁。
我笑了,向他們攤攤手,我說很遺憾,你們說得對,我完蛋了。
因爲看過幾個大站的鏈接後,我在心裡已經非常明白,我被政治突然拋棄——不,不對,應該說,政治突然暴起,殺死了我。
這跟AV,其實沒有太大關係。很多人等待的,只是一個機會,我已經讓他們等得太久了。
劉子衛說不行,你不能放棄,你應該找到高層領導,讓他們出面干涉——
我搖頭,我說沒用的,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高層憤怒了,就是這樣。
我說兄弟們,你們走吧,很快我就會落入法網,你們多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想想自己的退路,我沒有辦法再跟你們一起,對不起。
然後我打開一瓶酒,又灌了兩口,哈哈大笑。
幾個人面面相覷,但是他們找不到反駁我的理由。
你們看,我對他們說,這裡,這個,還有這個,只要多想想,這些都是誰傳上去的,來源是哪裡。你們就能知道,對付我的是什麼級別的待遇,是哪些人要搞我。
沒有用的,我說。
是的,沒有用的,誰都無能爲力。我的經歷,包括我鮮爲人知的政治崛起過程,以及廣爲人知的經典愛情歷史,突然成爲一個最爲恐怖的冷笑話,太寒了,令人發抖。
我的每一個動作都被人搬到網上,而且是同時出擊。事無鉅細,皆能充分證明我的本性,一個流氓無賴的特質。
有我嫖娼付款被抓時的照片、被嫖小姐的詳細供述;有我住院期間,收受鉅額賄賂的收條(當然,這個是經過一點點加工的複印件,遮住了捐款的那一部分,只保留我的簽名);有我包庇開發商,爲新國建築集團提供支持坑害老百姓的言論,而且指名道姓,說明這個新國就是我身下情人美眉的公司;有我在娛樂場所開槍恐嚇他人的材料;有我再次持槍,在省城高檔賓館侮辱毆打未成年人的照片;有我在省城高檔購物場所,跟身下美眉一塊購物的視頻,以及我囂張跋扈,辱罵店員的目擊者陳述;甚至,包括那次抗洪,也成了我的罪證——無視黨紀、不可一世、一手遮天,打擊異己,那些同僚們對我怨聲載道……
總而言之,我的性格很明顯,非常適當的八個字,有人已經幫我總結出來:飛揚跋扈,利慾薰心。而作爲一個市委書記,我在任職期間幹過的壞事,可以說是罄竹難書,長川在我腳下顫抖呻吟,就象我身下的女人,整個城市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而事實上,從我下來任職到現在,僅僅只有五十七天時間,網上言論說,我的墮落速度,比流星還快。
中國最年輕的市委書記,最具個性的成長型領導,最純粹的愛情主義者,民間期望值最高的草根官員——現在是最無恥的流氓,最能迷惑人的騙子,最淫蕩的色棍。
還是網絡上海一樣的評價:這種領導有什麼可說的?一個字:怒!兩個字:流氓!三個字:可殺之!四個字:男盜女娼、天誅地滅!
對不起,我數錯了,這是八個字。
第二部 第一卷 95 清白的罪人
手下們靜靜地圍在身旁,默默地注視我,彷彿在默哀,大家都能明白形勢的險惡,雷動於九天之上,無人能夠抵擋——除了無語默哀,他們沒什麼好做的。
辦公室裡,只有電腦音箱裡發出聲響,那是性愛AV裡的持續纏綿聲,讓這個安靜的夜晚,氣氛異常詭異。
“不,這不是事實。”魏局指着屏幕,樣子極度憤慨。“這是政治陷害,有組織有背景的,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們都清楚。”
“他媽的,簡直是顛倒黑白!”李軍忿忿一拳,砸在桌子上,然後手一掃,把液晶屏打飛了,他的表情無比鬱悶。“你應該反抗!”
我聳聳肩,喝下一口酒。“你這麼有力氣,去殺了那些人啊。”
“總不能束手待斃吧?”劉子衛又來搶我手裡的酒瓶,“應該去解釋,去澄清,去告訴大家這是在造謠——”
“沒用的,不用浪費表情。”我淡然一笑,“你們可以試試做這些,不過不會有效果,我清楚。”
“你們走吧,我無藥可救。”我說,“讓我一個人呆會,最後這麼點時間,讓我清靜一會吧。”
“還有,子衛老哥。”我說,“你那個沈豔的事情,一定得仔細了,讓人抖露出來,你也得完蛋。”
劉子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道理你不懂嗎?”
“是的,是這樣,對不起了兄弟們。”我舉起酒瓶,大聲宣佈,“以後各走各的道吧,跟我劃清界線吧!咱們的旅程到此爲止,時間短了點,沒辦法,呵呵。”
“等等。”劉子衛的聲音降低了一點,“如果真會出問題,關於沈老弟的情況,大家有必要統一口徑,不要到時候給人打個措手不及——”
我哈哈大笑,覺得非常幽默。“有什麼口徑需要統一?啊?”
“我沒有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情,一件都沒有,你們完全清楚。”我說,“要調查到你們頭上,隨便說好了,對得起良心就行。”
他們默默地走了,臨走前,兩位警察還向我敬了個禮,就象在告別遺體。
我搖搖頭,笑起來,朝他們揮揮手。
方荷在身旁哭泣。“爲什麼會這樣?”她顫抖着聲音問我,“你不是壞人,肯定不是。”
“是的小妹,你沒有說錯。”我點點頭,拍拍她的肩膀,“坐下來吧,不要哭。”
方荷的身子在發抖。
“你怕我嗎小妹?”我問她。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不怕。”她低聲說。
“不可能,你應該害怕啊。”我說,“那麼多人都怕我,你知道的。”
“不。”她說,“那些都是壞人,他們才怕你,我不是,所以不用害怕。”
“對的。”我很滿意地說,“不過小妹,你還是弄錯了一點,就是對壞蛋,更加不能害怕。”
“不管最後會怎樣,但是你至少應該勇敢,不能做膽小鬼,懂嗎?”
方荷非常認真地點點頭。
我回過臉來,繼續發呆。
過了很久之後,方荷又問我,聲音依然低低的。“你做錯事情了,是嗎?”
我嘆口氣。“是的,錯得很遠,我很後悔。”
她默默地看着我。
“但是——”我又說,“我做了錯事,卻沒有做壞事,這兩者有區別。”
依然沉默。
良久之後,她又說,“你在等藍總是嗎?”
“開始是這樣。”我搖搖頭,“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我說,“她自己種下惡果,也會得到懲罰,不用我來動手。”
“另外找份事做吧,小妹。”我告訴她,“這家公司,馬上就會倒臺。”
“命運有的時候會很公平,冥冥之中,有報應的。”我說,“一定要相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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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再次亮起的時候,一羣人進入這間辦公室,向我亮出幾份文件,同時向我宣佈,我被雙規了。
是中紀委的同志們,專程爲我而來。
而且這一次紀律處置,來得異常兇猛,異常快捷,沒有任何緩衝。
除了停職之外,我的中紀委常委、中央候補委員等諸多身份同時被拿下,頭上所有光環統統消失不見,我以光速墜落原點。
死得相當徹底,相當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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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十幾天,就是我跟紀檢部門同志們之間的對壘過程。
我沒有說什麼,也不覺得有太大意義。他們在我面前反覆放那些性愛片段,向我求證我跟這個女人的關係,我爲她做過什麼,得到了什麼,以及……反正就是那點事兒,網絡上早傳遍了。
他們希望證實我跟藍萱之間,存在權錢交易,或者說權色交易。
可惜讓大家失望的是,沒有交易,一次都沒有——這就是我的交待。
“我的權利被侵犯了。”十幾天來,我只說兩句話,“我是清白的,請你們查證。”
他們不能否認這兩句話,於是繼續查證。
毫無效果。因爲無論外面傳得多邪乎,畢竟需要證據,而那些所謂的證據,真要拿到法律面前,可以肯定不具任何效力。
是的我肯定,從法律角度而言,我絕對清白,我沒有違法,也沒有犯罪。
而且還有一點必須要提,即便不談法律,我也是清白的。我其實只是網絡暴力的一個受害者,我被人整了——除了蘇靜美,對其他所有事情所有人,我都能夠說一句問心無愧。
事實就是事實,沒有人能夠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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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儀終於出現。
“沈宜修,你敢說自己是清白的?”她在我面前踱步,樣子非常冷酷,和以往任何一次面對我時都不一樣。
“是的。”我面不改色地說。“我被侵犯權利,我是受害者。”
她笑了,笑得無比殘忍,無比痛恨。
“你是一個真正的流氓。”她說。然後她把一疊照片甩到我面前,“再說一遍,你是清白的,你是乾淨的。”
我拿起照片,一張一張翻過去,心在顫,手也在抖——那是蘇靜美,身上綁着繃帶,坐在輪椅上,眼神呆滯,臉色蒼白,每一張都是。
我鎮定情緒,把照片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子上。“是的,我有罪。”我說,“但是隻有蘇靜美能說這句話,只有她才能審判我。”
“我可以在她面前死,我也應該死在她面前。”我說,“但是請你們不要爲我加上不存在的罪名,我不願意以罪人的形象死去,那樣會侮辱到她。”
“我是清白的,我是乾淨的。”我再次重複。
上官儀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盯着我看了很久,她的目光象錐子一樣尖厲,好象要扎進我的胸口。
“蘇靜美,因爲很多原因,從小就流離失所。”她說,“除了自身努力,她沒有接受任何外來幫助,在遇到你之前,她做得很好很成功,她是我看到過的最堅強最有能力的女子。”
“是的,我知道,我也是這麼認爲。”我說。
“但是爲了你,她把所有東西都捨棄了,她投奔你的愛情,選擇一個悲劇後果,沒有任何後悔。”
“是的,我給她的,確實是悲劇。”我說。
“甚至連我當時也曾經以爲,這是一段偉大的愛情,應該要成全你們,甚至因爲你們,我放棄了自己的一些原則。”
“是吧,好象是這樣。”我點點頭。
“當然,當時我的看法,還因爲發現了你這個人。”她說“我一度認爲,你是一個能讓人感動的男人,具備很多非常少見的優秀品質,蘇靜美因爲你改變自己,可以理解。”
“對不起,這一點,大家可能都弄錯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是的。”上官儀看着我,“你給予了她什麼?”
“欺騙,僞裝,利用,傷害,自私,下流,無恥,卑鄙。”她說,“這就是你給她的。”
我沒有說話。
“並不在於你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這一點並不重要。”她指了指筆記本上AV鏡頭上的藍萱,“而在於你所表現出來的個人品質。”
“你曾經告訴我說,你跟這個女人沒有關係。”她殘忍地笑了一笑,“事實上,你欺騙了她,欺騙了我,欺騙了所有人。你承認嗎?”
“是的。”我說,“蘇靜美,我對不起她。”
“我看錯了你,沈宜修,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她說,“你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冷血,殘忍,完全不顧忌自己的行爲,會給他人造成什麼傷害。這就是我對你的看法,你做過的事情令人痛恨,無法容忍——”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
“對不起,打斷一下,上官委員。”我說,“您對我的看法可能有道理,但是作爲一位理性的領導,問案時請不要把個人情感牽涉進來,那將影響到你的客觀和公允。”
嘩啦一聲,桌子上的東西全部被劃落到地上,上官儀豁地站起身來,指着我,滿面通紅,她的表情充滿憤怒。
我坐在椅子上,眼睛直視着她,雖然極少看見這位高層領導有如此失態的時候,但是我並不害怕。
因爲我是清白的,在她面前,我沒有罪。
“好的,對不起。”良久之後,上官儀重新坐下去,她擡手攏攏耳畔的短髮,仰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捶了捶額頭,似乎很辛苦。
“交待一下吧,這玩意的來歷。”她把一個小東西隨手扔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叮地一聲。
玫瑰女神。
“誰送你的?爲什麼送你?價值多少你清楚嗎?你提供了什麼回報作爲交換?”
我拈起戒指看了看,笑了。
“拜託自己查吧,我不需要交待。”我說,“不過提醒你一點,你沒有辦法證明這東西跟我有任何關係。”
“新國公司郊區建材市場項目上的拆遷工作,你爲什麼爲開發商說話?你的動機是什麼?你的立場是什麼?”
“爲羣衆謀福利,爲城建作工作。”我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立場,或者說,公正的立場。”
“你撒謊。”
“自己調查。”我說,“我也不需要爲自己證明。”
上官儀再次微笑,冷酷再現。“這些就是你的全部解釋?”
“不,不是。”我說,“事實才是最好的解釋。”
沉默了一會。
“好吧。”上官儀站起來。“我會找到事實的。不要以爲你在長川擔任市委書記,就能得到包庇,中紀委辦案,沒有人能干擾,我向你保證!”
“我已經不再是市委書記。”我提醒她說,“你忘記了這一點。”
“不會有人冤枉你。”她銀牙緊咬,聲音是擠出來的。“但是絕不輕縱,你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將水落石出。”
“那樣就好。”我點點頭,“謝謝。”
第二部 第一卷 96 無人應訴
後來幾天比較輕鬆,沒有人問我什麼。因爲調查正在外圍緊鑼密鼓地進行,以鋪天蓋地的方式展開,反覆取證中。
但是相信紀委同志們只能用八個字來形容自己的感覺:莫名其妙、難以置信。他們應該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太複雜了,太矛盾了,太棘手了。
其實案情倒是簡單,但是面對海量的充滿矛盾悖論的旁證直證材料,上官儀顯然非常迷惑,她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個怪物,於是她邀請我一塊欣賞錄像,希望我能夠解答她的疑問。
上官儀的疑問就是: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僞裝得這麼好,以至在所有案子裡,矇騙到所有當事者。
嗯,好象不能說是矇騙,這一點她不得不承認。
所以,這位理性領導倍感困惑,無法理解,情況已經超出理性能夠判斷的範圍。
嫖娼案。
賣淫女英子出現在屏幕裡,嚼着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調查者拿出我的照片:請問這個人你有印象嗎?
英子認真地看了看:有。
調查者:他跟你進行過性交易,是這樣嗎?
英子(笑):沒有。
調查者拿出另一些照片:他爲什麼給你錢?
英子(笑):我們騙他啊,他秀逗了,把自己當好人,扶貧幫困啊。
調查者:這是你當時第一份口供,你承認跟他有過性接觸,怎麼解釋?
英子:派出所讓寫的唄,有什麼好說的,讓他們解釋吧。
調查者:那你爲什麼又要改回供述?
英子(憤怒):他媽的,這事弄來弄去,都把老孃弄勞教了,還想怎麼滴?你們不是還想弄我個誣陷罪吧?別以爲人家不知道,那個要坐牢的!讓我怎麼說?這人雞巴多大我都沒看到過,他怎麼嫖的?我怎麼交待?你教我啊?
調查者:#%*%—*)◎#¥!
看到這裡,我笑了笑。不得不承認,中紀委的辦案工作,確實比較客觀,不會受到地方因素的干擾,否則我是不是嫖客,那還真有點難說。
嗯,是的,能看出來,最高紀律部門果然強大——至少比我領導下的公安功能要強大很多。
看見了何雯,不對,應該是田雯,讓我頗覺意外。
…………
…………
調查者:身爲一個警察,你不知道自己假扮妓女的誘騙行爲是在違法嗎?
田雯:對不起,我的工作是派出所領導的安排,我是一個臥底。如果有什麼責任的話,應該由他們負。
調查者:那好吧,不說賣淫案了,你談談後來發生的事情,爲什麼跟這個人發生性關係?你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嗎?之前還有發生關係嗎?你們是誰主動的?
田雯:我希望跟他有關係,所以我勾引了他,嗯,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一個特別的人,我喜歡他,我喜歡刺激,是這樣。
調查者:?????????
田雯:是啊,能夠跟他在一起的話,我很高興,就是這樣。爲了得到他,我想過很多辦法,當然,我成功了,呵呵。
調查者:呃,你們,發生關係的時候,爲什麼要使用到攝像設備,你希望藉此要脅他,達到什麼目的,不是嗎?
田雯:當然不是,增加情趣而已,也爲自己留個回憶吧。他是個很棒的男人,極品類型的,我想自己一生裡,只能碰到這一個,沒有下回了。
調查者:……………………
上官儀審視我,目光充滿質疑。我向她攤攤手,很無奈地說,“這不是事實,這個田雯在說謊,有人指使她乾的。”
“無法證明。”上官儀冷冷地說。
然後是新國的拆遷案。
方文蓮:對不起,我想你們弄錯了,他肯定沒有站在開發商那邊,一點都沒有,事實上他是在爲我們謀福利,新國後來開出的條件,我們非常滿意,拆遷完全出於自願,沒有被強迫。
調查者:但是方小姐,據我們瞭解,在他出面之前,你們是不願意被拆的,新國跟你們接觸商談過很多次,都被你拒絕了,這裡有記錄。可以這麼認爲,是他給了你們壓力,讓你們屈服……
方文蓮(怒,拍桌子):以前是我錯了!我貪財,行不行?我沒感到他給我什麼壓力,是你們在製造壓力……
調查者:請你保持冷靜,方小姐。就按你的說法吧,你的意思是不是指,他利用手中的權力,爲你們謀取了利益,是這樣吧?
方文蓮(思考):你想問什麼,拜託直接點,我沒聽懂。
調查者:既然你認爲他跟開發商不存在瓜葛,我們是否可以據此判斷,你和他之間,在拆遷過程中,存在某些暗中交易——也就是說,你爲他提供了什麼是嗎?否則他爲什麼會幫助你們謀利……
方文蓮(再拍桌子):我明白了!你們是想整他,是希望我告訴你們,我給過他錢,或者跟他上過牀,是不是?
調查者:這些事情正在查證,需要你的配合。不否認我們有這樣的懷疑,否則無法解釋他的動機……
方文蓮:太可笑了!你們要什麼動機?你們要什麼解釋?爲什麼不想一想,在他之前,有誰來維護過我們?有誰來爲我們謀過利?哪位領導願意幹?除了威逼,除了恐嚇,我們還得到過什麼?
調查者:是啊,那他爲什麼要維護你們?
方文蓮(狂怒):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問什麼,是不是想讓我冤枉他?是不是?告訴你,不可能!呸!你們這些領導,都他媽一羣混蛋,沒一個好東西,跟女人打交道,不是錢就是上牀,他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就想整死他!
方文蓮歇斯底里,暴走抓狂中,而且四處尋找傢伙,似乎意圖對調查者不利,然後被拖出去了。
我指點屏幕,非常認真地向上官儀介紹,“對不起,有個情況必須向你們坦白,這位方小姐,其實也跟我上過牀,對我有感情吧,你們找她查證,結果可能會有失偏頗,很明顯,看她的表現,是希望維護我。”
上官儀猛地站起身子,眼睛瞪着我,手指書記員,“記下來,記下來,他說的這些,一個字不要漏!”
我擡起頭,納悶地看她。“你這麼激動幹嘛?”
上官儀調整呼吸,鎮定情緒。“對不起。”她向我點點頭,“接着說,你跟她的性接觸,發生的時間,地點,還有你們……”
我聳肩,“一定要交待嗎?那我就直說了——不要受打擊哦。”我很詳細地向她坦白,“十年前,讀大學的時候,地點有很多,比方說,操場上,宿舍裡,嗯,我還記得電影院裡也發生過關係,當時周圍有很多人,偷偷地做,感覺相當刺激……”
上官儀顯然受到了打擊,大怒之下,一掌拍在桌子上,“不用記了,一派胡言!——你看你寫的什麼,會做記錄嗎?!”
書記員是位姑娘,受到莫名其妙的呵斥後,漲紅了臉,筆停下來,也不敢辯解,表情無限窘迫。
“失態,失態。”我搖搖頭。然後上官儀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好一會的步,纔再次坐下,大家繼續觀看錄像資料。
方荷小姑娘也來了,樣子怯生生的,坐在一排調查者面前,表情有點慌亂,象只受到驚嚇的美麗小鹿。
調查者:小姑娘,放輕鬆,不用害怕,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就可以。
方荷很乖巧地答應:嗯,好的。
調查者:據你們鄰居反應,這個人曾經到過你家,對你進行性騷擾,但是你姐姐否認這個事情,請問是事實嗎?請你說實話,配合我們的調查。
方荷想了很久,樣子非常迷惘,她又看看了手上我的照片:性騷擾?對我?
調查者:呃,這個,你不會不懂吧?
方荷神態古怪,好象覺得不可思議:我懂,但是,爲什麼問這些?
調查者:是這樣的,你上網嗎?
方荷:以前不上,剛學會。
調查者: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過,現在關於這個人,對你騷擾的情節,在網絡上傳播得相當廣泛,我們需要查證覈實,需要保護你的權利,流氓行徑必須得到追究……
方荷: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不是流氓。
調查者:外面都這麼說,你上網應該也能看到,我們需要證實……
方荷:對不起,我現在不上網了,我沒看過那些,都是假的,我知道。
調查者:假的?嗯,我們調查過你的鄰居,他們說當時這個事情,還在你們家裡引起糾紛,當地公安部門出了警,這裡是出警記錄……
方荷:我不看,沒有這種事。嗯,他跟我開了個玩笑,我後來想,他應該是想對我們表示友好,讓我們隨便一點,其實他是個幽默的人,但是我誤會他了,那次我打了他,我爸也打了他,他沒有生氣,還向我們道歉,就是這樣子。
調查者(茫然):幽默?呃,他怎麼跟你開玩笑的?使用什麼方式?小姑娘,你是不是確定,你瞭解自己的權利?我們可以幫助你,你不用怕,沒有人敢報復你,他已經被抓起來了……
方荷(哭):我知道,你們會抓他的,他說過。
調查者:是嗎?他怎麼說的?
方荷(痛哭):我不知道,我不會說,我什麼也不會說,他是一個好人,你們都是壞人,你們想害他……
調查者:對不起,小姑娘,請你冷靜一點,我們不是壞人,是辦案人員,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
方荷(激動):那你們去抓壞人啊,害過我的人,害我爸爸的人,害我們全家的人,你知道是誰嗎?爲什麼不去抓他們?我告訴你,你們做不到,只有他會做,會幫我們,你們就抓他……
調查者們集體頹喪:算了算了小姑娘,你還是先回去吧,以後有情況我們再……
“小姑娘比以前勇敢多了。”我回過頭,“對不起,上官委員。調查她,你們可能也弄錯了人,因爲從事實上看,我救過這位小姑娘,她應該是心存感激,所以她能提供的證詞對你們不利。”
“是的,你救過她,行爲果敢英勇,當時在場的警察都願意爲你證明。”上官儀說,“問題是,你爲什麼要當衆毆打下屬?你懂法嗎?”
“你是說朱高志?我爲什麼打他?嘿嘿。”我笑着搖搖頭,“如果不是礙於法律,我已經弄死他了,他的行爲,你們不願意調查一下嗎?”我說,“我想如果面對他幹過的那些事情,你也不一定能剋制自己,很有可能,你也會打他。”
“不會的。”上官儀搖頭,“我有知識,有理智,我懂法律。”
“是的,我承認。”我說,“但是另一些呢?同情,愛心,正義,道德,以及勇氣,你都有嗎?當然,對於你來說,這些不重要,因爲不屬於理性範圍。一定要有材料有證據,才能追究一個壞人,制度很好,但是不夠現實,缺乏公道——知識理智和法律往往掌握在權力者施暴者的手中,他們比那些無知的受害者懂得怎樣趨利避害,強者可以利用材料和證據,利用權力,利用法律和知識,來逃避對弱者的施暴後果。太矛盾了,我恨這些。”
“有些事情,確實存在矛盾,但是不在這次審查的範圍之內。”上官儀面無表情地說,“比如你說的朱高志,不是我們的調查對象,沒有東西證明他有問題。請不要忘記,現在有問題的是你,我們是來調查你的。”
“是的,是這樣。”我點點頭,“你們還會告訴我,朱高志有問題,自會有當地紀律部門處理,不用你們管。”
“對的,各司其職,但是你踐踏了這個組織原則。”上官儀冷冷地說,“長川領導層反應激烈,說你把這裡弄亂了。”
“呵呵,我不這麼認爲。”我冷笑,“長川並沒有亂,亂的是害怕得到懲罰的人,那些施暴的權力者。”
“不用強辭奪理。”上官儀說,“通過調查,沒有找到更多關於你違法的證據,這是事實。但是你在工作中無視組織,以個人領導替代集體決策——”
我聳聳肩,“很多領導都這樣幹,只不過我跟他們動機不同,目的不同,做的事情不太一樣,不是嗎?”
上官儀想了一會,似乎沒有找到好的答案,她緩緩搖頭。“這些當事人的證詞都很可笑。”她說,“我不清楚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讓他們都能同情你。因爲非常矛盾的地方在於,很多旁證的間接材料都對你不利……”
“呵呵,事實讓你們迷惑,你們不知道真相是什麼,不清楚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對嗎?”我無所謂地說,“願意採信哪種證明,隨便吧,我沒有意見,只要你覺得能夠自圓其說就行——”
“爲什麼要抵抗?”上官儀打斷我的話,“還有這種必要嗎?這樣的情況,你還想得到什麼?讓我們原諒你嗎?”
“我沒有抵抗,是事實在抵抗,真相在抵抗,她們在爲我抵抗。”我敲敲桌子,“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諒,清白的人不應該獲罪,就是這樣。”
上官儀凝視我,看了很久。
“我確實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人,非常矛盾。”她說,“不過個人認爲,你僞裝得很好——”
“算了吧,你太主觀了。”我說,“有證據就弄我吧,沒有的話,說這麼多幹嘛?如果你認爲我是在僞裝,我寧可每位領導都裝成這個樣子——就算是僞善,也比真惡要好,不是嗎?”
上官儀想了一會兒,又拿出那枚戒指來,“直接告訴你吧,能夠落實的,只有這個物證。”她說,“你必須如實交待,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我沒有逃避。”我說,“去問戒指的主人吧,我有沒有接受她的禮物。”
“沒有辦法再問到她。”上官儀搖頭,“這個藍萱,已經自殺了。”
第二部 第一卷 97 男人誓言
“什麼?”我大吃一驚,猛地站起身來,帶翻了茶几,杯杯碟碟滾了一地。
“是的,自殺,前天的事情。”上官儀的聲音非常平淡,“她從美國回來,就自殺了。案子有很多疑點,關於新國的許多問題,沒有辦法查證下去。”
我張着嘴,呆呆地立了半晌,心裡怔忡悚懼,什麼滋味都有,腦子裡頓時麻木了,我是真的沒有想過會有這個結果。
“這個女人。”上官儀指指桌子上的電腦,“你應該很痛恨她,不是嗎?”
“爲什麼?”我看着手上那枚玫瑰女神,感覺喉頭噎住了。“爲什麼要這樣?”我喃喃地說。
“我們也很難理解。”上官儀的聲音好象很遙遠,“根據我們分析,這幾本色情錄像的具體來源,應該是她提供給網絡媒體,只有她具備這個條件。也就是說,你的現狀是她造成的,你有理由仇視她——”
“不。”我頹然坐倒,“要我倒的人,不是她。”
“爲什麼要死?”我抱緊了腦袋,覺得自己很混亂,因爲突然發現,心很痛,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是的,我本應該仇恨她的。
不,不應該這樣,我用什麼理由去恨她呢?
女神,愛情,夢想,生活,她毀滅了所有,最後包括自己——我們的糾纏,到底是什麼錯誤?爲什麼會如此殘酷?
我沒有想過跟她會有這樣的結局,在一起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昨天,甚至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她還正在依着我抱着我親暱着我。
這一切,太不真實了。
“你對她有感情,是嗎?”上官儀的聲音,很冷。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我的手抖起來,“我真的,不知道。”我很難受,心裡很堵,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我們的分析,她應該對現狀感到絕望,她沒想過她的行爲所導致的後果會如此嚴重,會爲自己的公司帶來清查,帶來滅頂之災——”
“不,她很絕望,但不是這些原因。”我低下頭,“她想過的,她有預料——”
一滴眼淚落下來,落到手中那粒璀璨的鑽石上,玫瑰女神的光芒,靜靜黯淡。
“她對你,倒是很有感情。”上官儀說,“這一點沒有疑問。”說話時,上官儀的聲音紋絲不動,臉上也沒有一點表情,但是我感覺,她告訴我這些,是想摧毀我。
“這是她的遺書。”她手上拿出一張紙片,朝我晃了晃,但是視野很模糊,我無法看清。“人之將死,其鳴也哀,應該是她的心聲。”
“看看吧。”她把那張紙遞過來,“還有她自殺時,現場音響裡播放的音樂,你也可以聽一聽。”
一支很熟悉的老歌,藍萱曾經在我面前唱過,就在幾天前。
“愛一旦結冰,一切都好平靜;淚水一旦流盡,只剩決心。放逐自己在黑夜的邊境,任由黎明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想你的心,化成灰燼——”
終於看清楚紙片上的字跡,依然熟悉,如此清晰。
是她留給我的,是的,是這樣。
————喜歡看你深深的眼眸,那麼堅強,那麼溫柔,讓我忍不住想要落淚。喜歡你呼喚我的名字,叫我小藍,帶着我熟悉的聲音。喜歡你擁抱我的感覺,那是一個女人幸福的全部。我知道,我愛你。可是,你不知道,你不在乎。
我晃晃腦袋,汗無休無止地往下淌,滴到紙片上,還有,眼淚也是。
突然崩潰。
背後音樂也是如此,可以輕易地殺死一個人的思維。“真的有點累了,沒什麼力氣;有太多太多回憶,哽住呼吸。愛你的心無處投遞,如果可以飛檐走壁找到你,愛的委屈,不必澄清,只要你將我抱緊……”
“如果雲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每個思念過一秒,每次呼喊過一秒,只覺得生命不停燃燒。如果雲知道,逃不開糾纏的牢,每當心痛過一秒,每回哭醒過一秒,只剩下心在乞討, 你不會知道。”
————已經沒有機會證明,也沒有理由再繼續,那就這樣吧,請讓我先行離去,你終於可以不爲我束縛,而我,也終於可以不用將你忘記。
當一切都已遠去,當鳥兒向南遠行,當午夜鐘聲響起,當公主從舞會逃離,誰會被淚水驚醒?請讓我帶着夢想離開,把眼淚留在原地。是的,蝴蝶飛不過滄海,我實在太累,我需要安靜,需要休息。
“不不不——”原來痛苦竟會如此真實,如此迅猛。我的身子癱軟下來,我覺得世界太遙遠,感覺太模糊,我不知道爲什麼,竟然是這樣。
“你後悔了嗎?”上官儀的聲音依然冰冷,尖銳刺耳。“你的行爲意義是什麼?你和她的關係——”
“她是怎麼,自殺的?”我打斷她的話,聲音哽咽了。
“在自己公司臥室裡,打開洗浴間管道煤氣,在你們鬼混的那張牀上——”
“鬼混?”我站起身來,指着上官儀,我覺得很難理解她的詞彙,“你,再說一遍。”
“你自己也承認,跟她的事情,是一個錯誤,不是嗎?”她看着我手指的逼近,退了一步。
“你有人性嗎?啊?”我指着電腦屏幕,“什麼叫錯誤?什麼叫鬼混,你憑什麼?”
我暴跳起來,抓住桌子上的液晶屏,大力舉了過來,“這些都是垃圾,垃圾!”
兩個警衛衝上前來,攔在上官儀身前,槍口對準我。
“她爲什麼自殺?嗯?”上官儀繼續逼問,“誰的錯?”
“是的,是一個錯誤,我對她們犯下的。”我大聲衝她吼,“可是你們,沒有資格審判!”
“這是什麼錯誤,什麼錯誤?啊?愛一個人有錯嗎?恨一個人有錯嗎?”我胡亂點着屏幕上的鏡頭,把它湊到上官儀眼睛前,“喜歡看,看個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啊?有什麼可恥的,啊?一不偷情,二不犯法,對這個世界來說,她錯在哪裡?你們有什麼資格評價?有什麼權力罵她?人都已經死了——”
上官儀皺起眉頭來。“他很混亂。”她手朝外邊一揮,招呼警衛,“帶出去。”
“她沒有死。”在我被拖離房間以前,上官儀說了一句話,讓我身子的痙攣停止下來。“被新國公司職員發現,送進醫院搶救,現在已經基本脫離生命危險。”
“但是,送治時間太晚。”她又說,“腦部嚴重受損,缺氧造成水腫,深度腦昏迷,再也無法甦醒。”
“她成了一個植物人,跟死也差不多。”上官儀一聲嘆息,“可惜啊,這樣的女人,太愚昧。”
我被警衛拖了出去。
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戒指,感覺自己也很愚昧,也成了植物人——至少這一刻,是這樣。
後來的時間裡,什麼也不想說。
直到幾天後,才感覺自己的意識返回到大腦,我開始對整個事件的真實性產生懷疑。
“藍萱爲什麼會自殺?是自殺嗎?”我質問上官儀,“你們有沒有調查過?”
“她不是個愚蠢的女人,也很聰明,經歷過很多事情。”我說,“在她進行這個計劃之前,就應該完全預見到所有後果,怎麼可能在達到目的後反而會自殺?不對頭。”
“這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她的性格。”我說,“以她那種方式自殺,整個過程中有很多時間可以後悔,可以中止。也就是說,那一時刻她應該非常堅決,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支撐她,一定要殺死自己?”
上官儀淡淡地看着我,“自殺的性質沒有問題,我們作過調查。”她的聲音中帶着一點鄙夷,“留給你的那份遺書也能夠證明,她是抱着對你的愛情而死,相當愚昧。”
“不,不是愛情能夠解釋的。”我絲毫不爲她的說法而動,堅持自己的觀點。“如果僅僅因爲愛,因爲愛人的離開而傷心自盡,在十幾天之前她就會這麼做,而不是現在——”
“你想說什麼啊?告訴過你確屬自殺沒有疑問!我到現場看過,還有那些痕跡專家也作出結論,真實有效!”上官儀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你在懷疑什麼?就是你們的那些所謂愛情害死——”
“不是愛情,是罪惡,是陰謀。”我很肯定地說,“藍萱要是死了,誰能得益?——你不是也說過,對新國的調查無法進行下去,很多疑點出不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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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茶几上重重一拍,“長川有相當一部分領導跟新國集團有經濟上的牽連,你們調查新國,他們不害怕?藍萱一死,一了百了,什麼口都封上了,不是嗎?”
上官儀看了我一會,點點頭,“我們考慮過這種可能,但是沒有證據能說明問題。”
“她自殺前,跟誰有過聯繫?具體情況是怎麼樣的?還有更多的線索嗎?你們有沒有當成案子來抓?”
“不是隻有你聰明你能想,這些我們都有查過。”上官儀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子,不疾不徐,她的態度也是不溫不火。“那天的具體情況是這樣,藍萱從美國考察歸來,當天下午自省城乘車返回長川,然後一直呆在公司裡,直到最後。”她說,“手機關機,也沒有接電話,沒有她的通話記錄,但是據新國公司員工反映,藍萱在辦公室裡接待過幾位客人,其中包括你們長川的一位副書記,陸援朝。”
我豁地站起身,一拳砸在桌子上,“就是這個人!跟她的自殺有絕對關係!”
上官儀冷笑。“你憑什麼這麼認爲?”她說,“我們也調查過這位陸副書記,他說自己跟藍家是世交,在他們家有困難的時候去看一看,很正常。”
我仰天冷笑,“是啊,多有人情味的一位領導,多講感情——你相信嗎?”我說,“沒有利益,就沒有意義!按正常情況看,這種時候,他躲都來不及!”
“真相就是:因爲陸援朝不乾淨,害怕自己在新國的事情上出問題!”我一字一頓地說,“他是去打招呼的,是去施加壓力的,甚至是去威脅要脅的,什麼都有可能,就是沒有講感情的可能!”
“這纔是事實,才符合邏輯,你承認嗎?”我指着上官儀,質問她。
“沒有證據,只是你的猜測,不具備任何有效性。”上官儀面無表情,“你說的這些,有可能發生,也有可能沒有。所有的可能,都因爲藍萱的長眠,永遠無法再得證。”
我長嘆一口氣,覺得非常憋悶。“是的,我明白。”我說,“你們也不願意去證明,那樣會讓長川政局再一次亂起來,是嗎?”
“是的。”她說。“穩定壓倒一切——長川已經很亂了,必須結束這種局面。”
我看着她點點頭。“那好吧,需要我爲此付出代價嗎?我樂意爲你效勞。”
“你沒有違法,也沒有犯罪,我們已經證實。”上官儀說,“但是你必須付出代價,因爲你的流氓行爲。”
“是的,瞭解。”我說,“輿論,民情,高層意志,政治局面,都需要我倒下,沒有問題,撤職,雙開都可以,坐牢也沒關係——不過那樣你們就得弄得很複雜。儘管清白無罪,但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絕無怨言。”
“你也只能接受,你沒有選擇。”上官儀冷冷地說,“不過有一點還是應該說明:在我手裡處理過很多領導,這種時候基本都是一個樣子,戀棧貪權,令人作嘔,相比他們,你是最有氣概的,我承認。”
“謝謝。”我說,“不過我也說明一點,不是氣概,是絕望。”我說,“時代錯了,世界錯了,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
“哼哼。”上官儀冷笑,“不會告訴我,你也準備自殺吧?”
“不,不會,那樣不夠勇敢。”我說。“我是一個男人,有很多事情需要負起責任來,我的父母需要贍養。”
“還有蘇靜美。”我說,“雖然無法面對她,但是我需要獨自懺悔。”
“還有藍萱。”我說,“她的事情疑點很多,我也不會放手,我會去找到真相。”
“你不是應該恨她嗎?”上官儀聳聳肩,似乎很意外,“她毀了你的一切。”
“這是兩回事。”我說,“何況這個問題,現在都不能確認。在她的後面,肯定有黑手。”
“是嗎?”她淡淡地說,顯然對我的提法沒有興趣。
“上官委員。”我問她,“這次網絡傳播事件,消息來源具體有哪些,你們查過嗎?”
“長川,漢江省城,包括北方,到處開花,而且幾乎同步。”她攤手,“查禁難度很大,你知道的——我們正在加大監管力度,力爭早日平息事態。”
我笑,“不是難度也不是力度的問題,我們都知道。只有我倒下,事態才能平息。”我又說,“嗯,那些消息的提供者,我想不用分析,你們也應該清楚是些什麼人吧?比方說,在長川,陸援朝絕對有份——按照情況來看,是藍萱向他們提供了錄像資料,那麼在策劃時,他肯定想到過此事會牽扯出新國,會連累到自己,爲什麼沒有提前準備?要犯着風險,到後來再逼藍萱自殺,以隱瞞後果?藍萱又會這麼笨嗎?”
“不能解釋的,疑點太多了。”我說,“我必須去查清楚——”
“你沒有辦法做到這些的,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上官儀打斷我的話。
“盡力而爲吧。”我說,“除非我死,否則不會放過這些人。”
上官儀又冷笑,“你憑什麼?啊?你以爲你還能得到什麼?啊?除了自己的命運,你什麼也改變不了——”
“是的,沒錯。”我很平靜地說,“這個世界,還有他人的命運,可能我都無法改變。但是無論生活怎樣苛刻,命運如何艱難,我都會去坦然面對,正直無畏,坦坦蕩蕩,無愧天地,無愧於心,作爲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大寫的人,應該是這樣。”
她看着我,瞠目結舌。
“蘇靜美告訴我的。”我補充了一句。
第二部 第一卷 98 重返寧靜
上官儀靜靜地看了我很久。
“說實話,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曾經以爲自己瞭解,但是現在完全弄不清楚,從來沒有這種情況。”她搖搖頭,樣子很沮喪。“不是真善美假惡醜能夠解釋的。”
“告訴我。”她很迷惑地問我,“你的思想裡到底有什麼?你是一個正直好人,還是一個騙子流氓?”
“這個問題很可笑,有失您的睿智形象。”我聳聳肩,“無論我怎麼回答,都不會是你要的答案。”我說,“一定要說的話,我是一個普通人,會犯很多錯誤,我不是聖人完人,也不是什麼道德君子。但我不是壞人,也不是小人,就是這樣。”
“你變了,不再純粹。”她說,“就象外邊傳說的那樣,你墮落了。”
“沒有。”我說,“只是因爲你的看法改變了,僅此而已。”
“無法理解。”上官儀眼神很黯淡,“算了,不提了,是我的一個錯誤,識人不明。”
說完這些,她又看了我一會,神情有點疲憊。“你的處理決定,是這樣的——因爲沒有找到你的違法犯罪證據,所以只能對你處以紀律處分。”她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念給我聽,“長川市委書記沈宜修,任職期間,道德品質敗壞,生活作風糜爛,造成惡劣影響,嚴重損害到黨和政府形象,故此對其作出開除黨籍,罷免一切職務的決定。中紀委中組部聯合行文——你有意見嗎?”
“沒有。”我淡淡地說,“這種說法很客觀,很能說明問題,大家都能認同,不會有人質疑。”
“是的,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必須要給大衆一個說法,對政治有所交待。”她說,“當然,在調查中,我們也發現你做過一些好的事情,有不少人爲你說話,肯定你——但這不成爲允許你犯錯的理由。”
“我明白,不用解釋,我沒覺得冤枉。”我說,“不過我們之間,就不要再提大衆和政治了吧,不要那麼牽強,其實,是你覺得我不再適合這個位置,不是嗎?”
上官儀冷冷地看我。“你不再堅持自己的清白了嗎?不想再爭取一下嗎?”她的聲音有點譏諷。
“我是清白的,我無罪。”我說,“但是現在無所謂了。藍萱的事情上,我想過很多,面對生命面對命運這樣厚重的題目,過眼煙雲的事情,沒必要計較。”想了一想,我又說,“蘇靜美也說過,這個圈子不適合我,對於我來說沒有意義,她是對的。”
“你也是對的,上官委員,我不適合這個位置。”我說。“我也不願再爲此付出,浪費自己的生命和感情。”
“是嗎?”上官儀搖搖頭。“還有,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你將被監視居住,你的所有證件都要上繳,禁止離開長川,每天必須到具有管轄權的公安機關報到簽名,證明你的行止。”
“明白。”我說,“你們不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一起潛逃事件的發生——這種政治笑話鬧得太多了。”
“不僅僅是這一點。”上官儀說。“蘇靜美,我不希望你去騷擾她,讓她好好活下去,安靜地活着,行嗎?”
我低下頭來,看着腳尖出了一會神。
“算是我的一個請求吧。”她說,“以後,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要再有這種想法。你是她的魔鬼,我不想讓你再殺了她。”
“好的,我知道,你放心。”我說。“不會有下次了。”
上官儀點點頭,然後朝房間裡的人揮揮手,“你們先出去。”她說。
坐在沙發裡,看着上官儀攬着雙臂在面前走來走去,好半天之後,她才說擡頭說了一句,“在長川,沈宜修,你可能要處處小心,這是我個人對你的提醒。”
我搖搖頭。“謝謝,但是不需要。”我說,“害怕的不應該是我,對這個城市,我問心無愧。”
她在我身前站定身子,看着我好一陣沉默。
我站起身來,“請問我可以走了嗎,上官委員?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上官儀好象從夢裡驚醒,“沒有了,你走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那枚玫瑰女神,向她亮了亮,“如果沒有意見,我想把戒指帶給她的主人。”我說,“這是她的東西,沒有理由留在這裡。”
走到門口時,上官儀叫了我一聲。
“沈宜修。”她在身後平靜地說,“坦率地說,對於女人而言,你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她的聲音從容自若,“必須承認,我曾經動心,對於蘇靜美,我也有過嫉妒,所以這位藍萱的作爲,從女人角度出發,我能夠理解——”
“對於誰來說,您的話都沒有意義。”我頭也不回,拉開了門。“再見。”
“不會再見了。”她嘆口氣,“最後一次……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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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裡,沒有看見藍萱。
兩個小警察,一左一右,守在病房門口。
“對不起,沈書記,這是監護病房。”一個警察伸出手來,攔住我。“沒有許可的話,您不能進去探視。”
我無奈地搖搖頭。“我不是沈書記了。”我說,“你們不用這麼客氣。”
回過頭來,看到身後的走廊上,陸援朝跟藍萱的父親站在一起,後邊帶着一羣人,朱高志趙小武都在,他們冷冷地看着我。
“沈書記。”老陸大聲跟我打招呼,聲音帶着一點快意的挑逗,“很遺憾是吧?呵呵。”他嘲諷地笑,“按理說,你應該要進去謝罪的,可惜沒機會了。”
我直視着老陸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身子,我逼視他的眼睛,直到老傢伙把視線轉開爲止。
“陸援朝。”我說,“應該謝罪的人,是你——而且還不止謝罪這麼簡單。”
“你知道她不會再醒來。”我說,“但是不代表真相也永遠沉睡,請耐心地等一等,你笑不了多久。”
“跳樑小醜,何足道哉。”老陸淡淡地說,“你還有什麼可以威脅——”
我猛地擡起手來,作勢欲抽,老傢伙下意識地一閃,跟着擡手護住面門。
“呵呵。”我指着他笑,“怕了吧?狗東西——你他媽就一無膽匪類,做壞事不敢露臉,還比不上一掏包的小偷!”
老傢伙的樣子有點狼狽。身後那羣人瞪着我,怒目而視。
“看什麼看?你們也一樣!”我點着朱高志,輕蔑地說,“不爽的話,過來咬我啊,一幫垃圾!”
罵完後,我把戒指掏出來,放在身旁的椅子上,我看着藍萱的父親。
藍正德臉色很灰暗,站在以前自己的手下中間,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跟幾年前比起來,他老了很多。“藍萱的東西。”我告訴他說,“如果可以,給她戴上吧,能讓她睡得安心一點。”
說完我伸過手去,撥開面前這些人,昂然直出,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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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住院樓門廳前,還看見了杜長風。
小夥子的表情滿溢哀慼,看見我出來,他的眼神裡又一次凝聚敵意,似乎想撲過來咬我。
“不要這樣,沒有用的。”我停下來,朝他擺擺手,“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同情你。”我說,“你對你的藍總很有感情,你喜歡她,是的我知道,能看出來。”
“還有,藍萱也知道,她也說過。”我說。
號啕大哭,小夥子的身子驟然癱軟,我扶了他一把。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杜長風捂着臉,眼淚從指縫間淌下來,“我以爲她睡着了……可以早一點的,我沒有救到她——”
一聲嘆息。
心又被往下拽了一把,痛了。“忘記她吧,小杜。”我說,“你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你的生活,應該好好繼續,不要再爲情所困,已經沒有意義——對於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事實就是,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小夥子蹲在地上,哀哀哭泣,不休不止,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走了。”我說,“保重吧。”
在病區門口,我回過頭,望着杜長風顫抖抽泣的背影,忽然之間,有點奇怪的想法,感覺有什麼地方沒弄通順。
想了一會,但是腦子裡有點亂,沒找到頭緒。我搖搖腦袋,離開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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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還有個會要開,屬於市委書記的最後一個會議——就是關於我的處理決定的正式宣佈和通告,但是我沒有去參加。
我到一號樓收拾自己的東西。朱秘書長帶着幾個後勤處的幹部接我的移交——車子、房子、鑰匙、文件、等等。大家手上拿着本子跟在後邊,跟服務員們一塊,看着我的舉動,他們一聲不吭。
屬於我的東西其實很少,幾件衣服幾本書而已,一個皮箱輕易裝滿。我拎着輕飄飄的箱子,在大家的注視下走出首長樓,走出通和苑。
到了院子門口,朱秘書長跟我說,中紀委的提議,可以在機關裡幫我安排一個臨時性的工作,過渡一下,他問我想幹點啥,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我說誰提的這麼個超爛的主意?第一我很煩那些領導們,看到他們,我的心情會相當不好;第二他們看見我的話,心情會更糟,還會怕得要命,過不好日子——何必呢,大家都不HAPPY,影響和諧啊,對吧?
老朱嘿嘿一樂,說那倒也是,他說記得有事打他電話,能幫忙的地方他絕不推辭,一定盡力。
我說謝謝,但是沒意義——我需要幫忙的地方,你不會幫,也幫不到;你能幫的忙,我又不需要,那就這樣了吧。
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我快步離開通和苑。對於長川這個政治經濟文化小中心,我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沒有遺憾,也沒有留戀,對於這裡,我是一個真正的過客,現在,是時候回去了。
就這樣,鉛塵盡洗,徵袍已脫,我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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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家燒烤店的櫥窗外,我把手裡的皮箱放下,敲敲玻璃。
“美女。”我大聲說,“來兩串雞屁股。”
櫥窗裡的美女背對着我,手上正忙着做事。“對不起,沒有雞——”她的身子突然頓住,然後猛地轉臉,“一休哥?”聲音充滿驚喜。
“是啊,是我。”我笑着說,“怎麼啦琳子,有沒有想過我啊?”
琳子吐吐舌頭,“今天怎麼有時間來這裡——”
“以後天天都有時間。”我環顧一眼小店,“怎麼樣?生意還行吧?瞧起來挺忙活的?”
“還好啦。”琳子燦然一笑,“謝謝你啦一休哥,這裡檔口都挺好,客人也多——你等等哈。”說完她跟身邊一個小夥子打聲招呼,摘下身上的圍裙,從架子上拿過一條毛巾擦擦手,然後走出櫃檯來,她的樣子很開心。
第二部 第一卷 99 不是性,是廣告!
兩桌客人在後邊嚷嚷着買單結賬,琳子不好意思地衝我一笑,“對不起啊一休哥,你看——”
“沒事沒事,你先忙着。”我擺擺手,一邊打量周圍環境。
小店收拾得挺乾淨,井井有條,客人很多,快把位子坐滿了,但是也不算嘈雜擁擠。說起來這孔門面還是我讓卞秘書幫琳子找下的,檔口位置確實不錯,旁邊有家大型超市,人流量頗大,又沒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在正街上,租金不貴,琳子應當也很滿意。
嗯,其實這個問題上,應該算是我爲那些小攤小販們做過一點好事吧——不是針對琳子的。
記得剛下來那陣子,爲整頓市容市貌,專門開過一會,常務林副市長有個提議,就是把那些走街串巷賣小吃的攤攤噹噹全部集中起來,不許他們在市裡非法經營,搞個風俗民食一條街,集中安排,綜合管理,既乾淨又衛生,有利於城市形象的提升。這事在我下來之前就已經板上釘了釘,專家團的考證評估、上級部門的意見,什麼方案都弄好了,準備拆建的街道也劃出來,結果讓我一頓臭罵給否了。
我說這是典型的政績工程,拍腦袋工程,想當然工程,顧頭不顧腚。什麼風俗民食?什麼城市形象?長川沒有風景,從來就不是旅遊城市,流動人口也就這麼多,你秀給誰看啊?上級領導、那些專家懂個鳥,你們說好就是好,他們會來這條街吃羊肉串嗎?人家賣燒烤走街串巷,就是圖着讓附近居民方便的,哪人多去哪裡,你把人集中到市郊那麼偏一地點,老百姓會打幾十塊錢的車去吃幾塊錢的小吃?還幾百家在一塊搶生意?你們有腦子嗎?整個一豬腦袋。
我還跟那些領導們說,其實不是我比你們聰明,你們也不是豬我清楚。作爲領導,你們弄這麼一工程,就想着管理的時候麻煩少一點,給上級彙報的時候政績好一點,領導來視察的時候看點多一點,還有我說得不好聽一點,有人還想着在工程裡邊撈一點,不搞個名目怎麼行?是不是啊?至於市場建好以後,長川的老百姓還能不能吃到風俗民食,那些賣小吃的有沒有生意關你們屁事啊?你們不會掉一根毛,是不是?
罵得一幫市領導差點就哭起來,趕緊連聲作檢討,說自己不是那意思,是真沒全盤考慮,老闆就是高瞻遠矚之類。
後來我提議,關於這些小商小販的問題,應該要幫扶。怎麼幫怎麼扶?給政策吧——爲什麼人家要到處跑到處躲?就是因爲各類費用太高,做點小買賣承受不起,那就優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惠一點,減稅免費好吧?除了衛生,別的都不要抓了,也是一種放水養魚嘛,雖然對於我們這些領導沒什麼利益可言,但是畢竟對老百姓來說,是個實惠的好處吧?
我承認,說這些的時候我想到琳子,有私心在作怪。嗯,不過,事情倒也沒有做錯,後來長川的羣衆在這個問題上反應相當不錯——因爲費用減免,那些攤點不跑不躲,多數都找到固定位置公開經營,自我規範下來,衛生也講究了,價錢還便宜,這麼一來,大家都方便。
這是個小事情,處理起來並不要求政治智慧有多深厚,或者說手段有多高明。關鍵點在於,能不能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地去站在不同立場,爲人家考慮一下,還有不能事事都把政績和利益的因素摻雜進去。
說穿了其實就是個無爲而治,不過那些領導,他們還真做不到。一個個太有爲了,太聰明瞭,手段太高了——咱們國家政治上的事情,壞就壞在這上邊。
我正想着這個那個,琳子過來了。“怎麼啦哥?”她笑着問我,“今天又來搞微服私訪的啊?”
“呵呵,是啊。”我朝她眨眨眼,給她鼻子上颳了一下,“不歡迎嗎?”
老實說,琳子這店我還真沒來過兩回,就是車到這邊的時候,卞秘書指給我看過。不過和她電話倒是經常有聯繫,知道她生意不錯,心情也不錯,我也挺放心的。
“男朋友?”我指着櫥窗裡的小夥子問琳子。
小夥子人長得不錯,高高大大,就是臉上神情不太友好,看着我挺有敵意的樣子。
“你說呢?象不象?”琳子矜持了一把。
“嗯,挺帥的,配得上我妹子。”我笑嘻嘻說,“沒結婚吧你們?沒接着你請客的帖子啊?”
琳子蕭索地嘆一口氣,“你都沒結婚,我哪敢搶你前頭啊。哎——”她突然想起來,“你不是要跟蘇市長結婚了嗎?怎麼——”
我也蕭索地嘆口氣。“別提了,吹了——”
“啊?不會吧?”琳子挺驚訝,看樣子我雙規撤職什麼的她都還不知道。
櫥窗裡的小夥子貼着玻璃,看我的樣子很顯詫異。
“看什麼看?”琳子挽起我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說,“告訴過你,我哥——市委書記!”
“呵呵,還市委書記。”我笑,“你不上網嗎?不看電視嗎?不看報紙嗎?”我指指掛在牆上的電視機,“看看吧——”
電視裡,漢江省臺正在通告中紀委對我的處理決定。
“假的。”琳子不以爲意地說,“那些事情,你說我能信嗎?我是你妹子哎。”
“嗯,好妹妹。”我滿意地說,“哥沒白疼你。”
“你疼我什麼啦?”琳子一撅嘴,“不過大家都說你是好領導,那些當官的比不了,我就相信了,呵呵。”
我一攤手,“矛盾,太他媽矛盾了。”
“是啊。”琳子很認真地說,“你做了什麼,起碼我們這些人知道——就算不當官,你也是個好人。”
“好啦,不說這些。”我說,“我已經不再是市委書記,以後也做不到那些事情,就不用再提了。”說着話,我把玻璃門上一張紅紙揭下來,念一遍。“招聘服務生一名,性別:女;年齡:十九到二十七。”
“你看我合適這份工作嗎?老闆?”我指着自己,嚴肅地問琳子。
“啊?”她愣住。
“是啊。”我說,“除了性別差點,年齡不對,還有長相不夠英俊之外,其他條件我覺得自己基本合適。呃,能不能通融一下,老闆?再說了,招工啓示,你這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個不規範,有性別年齡歧視的嫌疑——”
“你說什麼啊哥?”琳子很慌張,“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情——”
“你一定覺得我不行嗎?不要瞧不起人哦。”我說,“當然,我不懂燒烤,不能客串廚師,這是一個很大的弱項,不過我會努力的,好嗎,老闆?”
琳子的表情很窘很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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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光榮地加入到琳子同學的一休燒烤店,成爲一名端盤子的偉大店員……而且,還很有名。
從我上班那天算起,僅僅只有五天,外埠一家報紙就登出我手端盤子侍候客人的大幅照片,還配上醒目標題——前任市委書記,現爲燒烤店員!!!
本來錄像門事件就餘波未息,哇噻,好傢伙,一下子全城轟動,哦不對,應該說是全球轟動,呵呵。
世界各地(沒誇張啊,真有很多外國媒體,什麼CNN、某某之音的都有,默多克老大旗下著名的太陽報居然也有人來,據他們說在海外,仰慕我非凡性能力的粉絲,那是相當的多)無數記者蜂擁而至,還他媽就跟蒼蠅似的,一天到晚圍着燒烤店轉悠——當然,長川本地媒體倒是一家沒來,保持着剋制的冷靜,他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不過,弄得挺煩的是,生意沒法做了——客人擠不進來。
於是我在門口貼了張告示:市場經濟,有償受訪,價格如下,願者上鉤(政治隱私保密性話題免談):50元人民幣(美元/歐元/英鎊)/分鐘/人次;錄影50元人民幣(美元/歐元/英鎊)/分鐘/機次;攝影500元人民幣(美元/歐元/英鎊)/張;合影……簽名……(任何價格均獨立計費,無套餐,無折扣)
生意那是太火爆了,琳子數錢都來不及,因爲還得幫記者們排隊。秩序不太好維護,爲爭到前邊的黃金位置,他們能臉紅脖子粗地揪着打起來。
其實我都不知道他們爭着跑來,都想採訪點啥,他們想聽的,我不會講,能跟大家吹的,還不就是那點花花草草無傷大雅的破事——太難理解了。
比方說,太陽報的一位辣妹,完全不顧忌我定的那價格有多宰外國人,手裡不停付英鎊,帶着個翻譯,把採訪位置霸佔了整一小時。
問的問題無聊得很,一點營養沒有,遠不如咱中國記者刁鑽威猛有水平。
“請問沈先生,做市長和賣燒烤的工作有什麼區別嗎?”
“我沒有做過市長,很抱歉,你弄錯了美女。”我彬彬有禮地磨她的洋工,謀殺默多克同志的鈔票。
翻譯很不意思地告訴我,是他弄錯了,因爲英國沒有書記這一說法,洋美眉的意思,應該是指行政長官。
“哦,這樣啊。”我說,“沒有區別,都是公僕——大衆僕人啊。工作沒有貴賤之分,挑大糞的農民跟國家主席的性質完全相同,都是爲人民服務,呃,她能聽懂嗎?”
洋美眉應該沒聽懂,翻譯過後,她露出又噁心又有趣的表情,我一看就知道,她根本不理解咱們的政治精髓。
“那個,請問爲什麼作爲一個單身男子,和情人之間的做愛會非法?會導致你的下野?——嗯,海外很多分析家是這麼認爲的。”
我拿過臺子上的牌子,點了點政治隱私保密性話題免談那一行上的政治兩個字。“對不起,免談。”
“哦,跟政治有關嗎?那算了。”美眉倒也知趣。“那麼,請問,聽說您還有一位至愛情人,跟她有關,是嗎?”
我拿過臺子上的牌子,點了點政治隱私保密性話題免談那一行上的隱私兩個字。“對不起,免談。”
“哦,對不起。”洋美眉連忙道歉,“您的這一次下野,海外有人分析說,跟高層的意圖——”
我拿過臺子上的牌子,點了點政治隱私保密性話題免談那一行上的保密兩個字。“對不起,免談。”
“這樣啊?暈。”美眉想了一會,突然暴起。“沈先生,問個生理問題,這你可不能迴避了,請問你爲什麼會那麼強?絕對超出東方男人的正常性能力——”
我拿過臺子上的牌子,點了點政治隱私保密性話題免談那一行上的性那個字。“對不起,免談。”
“啊?”連翻譯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你這不是騙人嗎?”
“對不起,願者上鉤。”我聳聳肩。
看着洋美眉怏怏不樂地起身,我還是同情了她一把,“看在英國女王的份上,可以給你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
“Real?”美眉一下就開心起來。
“附耳過來。”然後我扯着大洋馬美眉的耳朵,悄悄地告訴她,“Not SEX!It is advertisement——Understand?”
“OH,MY GOD——”美眉下意識地上下打量我,樣子很暈眩。
第二部 第一卷 100 又見性騷擾
賺錢太他媽容易了!
才兩三天時間,十幾萬到手,數錢數到琳子手軟。
“哥,這麼弄,你不會出啥事吧?”她挺擔心我的。“咱們還是別……”
“應該差不多了,會有人出面啦。”我說,“不過不用怕,沒事可出,咱心裡有底呢。”
說完這話的第二天,曾繁榮副書記帶着宣傳部幾位領導出現在我面前——幸好是晚上,小店收攤關了張,否則他也要排隊。
“老大,你收收手吧,讓大家消停消停行不?”老曾哀求我說,“我們讓省裡訓得要死,說你這是什麼行爲,我們爲什麼不制止——”
“什麼行爲?啊?自謀出路,自食其力啊,不允許嗎?誰他媽不樂意讓他自己來制止。”我無所謂地笑罵,“再說這事也不賴我,人家哭着喊着要採訪,我有什麼辦法?我就一平民老百姓,能擋得了他們嗎?應該說責任還在你們,怎麼就讓記者進長川了呢?警惕性太差了,趕緊地,向上面申請申請,把媒體全封殺,禁止採訪,禁止見報,不就結了嗎?”
“還有國外的,怎麼辦啊?”老曾嘀咕了一句,看樣子,他還真打上這主意了。
“禁止入境!”我一揮手。
曾副書記這才聽出我在逗他玩。
“說真的沈先生。”他可能是不好意思叫我小沈,又不能叫沈書記,只能稱呼上先生了——不過他是我學生,這麼叫倒也沒問題。“你得當心點。”他的聲音放得很低,只有我們倆能聽見,“人家正看你不順眼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說誰?省裡的,還是陸援朝?”我大聲說,“他們爲啥不敢來?怕我吧?——他媽的,都是無膽匪類!”
“告訴你曾書記,我知道他們想弄我,那又怎麼滴?”我說,“我還就拿這媒體當保鏢了,當着全世界的面,誰敢下我黑手?借他倆膽!不是瞧不起人,老子一根汗毛他們都不敢碰!”
老曾苦笑。
“是個好法子吧?你不能不承認。”我得意洋洋地說,“呆會見着老陸,記得幫我招呼一句,老子準備找他麻煩呢,讓他小心點!”
“行啦行啦我明白。”曾同學實在覺得不方便跟我談下去,“幫幫忙好吧,收斂點,我也好說話。”
“嗯,就這樣吧。”我也不想難爲他,衝他一擺手。“你們去吧,我自有分寸。”
跟在一行人後邊還有位美女,是個熟人,新華社駐長川站主任記者——舒眉,看着我們說話,也不插言,臉上笑微微的,老曾一走,她過來了。
“怎麼啦大美女,也想到咱這來分一杯羹?醜話說頭裡,有償受訪,一視同仁,新華社也一樣哦。”我跟她握過手後,表明了一把吸金的立場。
美女凝視了我好一會。“你很可愛,沈先生。”她說,“但是我不明白,爲什麼要自暴自棄?你這等於徹底判下自己的政治死刑,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嗎?”
“自暴自棄?呵呵。”我打開兩支啤酒,遞她一支,“幹。”我說,“政治已經不再是我的生活內容,幹不幹這個,無所謂了,利用一點剩餘價值而已。”
“其實你的狀況我完全清楚,這次事情之前,我也在爲你擔憂。”舒眉搖搖頭,“太可惜了。”她說,“那個女人的控制慾太強,我們都知道。”
“你怎麼不喝酒,美女?”我晃晃瓶子,“是不是度數不夠,不過癮?”
“蘇靜美,也很可惜。”舒眉說,“女人善妒,不是個好現象。”
“對不起,這一點你弄錯了。”我搖頭,“是我的錯,請不要指責她。”
“我就不會這樣。”她笑着說,“一個優秀的男人、深愛我的男人,被很多優秀的女人深愛,我會感到驕傲。”
我呵呵笑起來。“你太前衛了,美女。”
舒眉靜靜地看着我,“出去喝酒吧,我請你。”
“不用了,謝謝。”我衝她眨眨眼,“我還得關門打烊,準備明天的生意呢。”
“不用不用。”琳子慌慌張張地插了一句。“你去吧哥,這裡有我在——”
“業務很複雜,你不懂啊。”我說,“再說了,舒美眉是大美女,你也看出來了,哥就怕這口。”
舒眉嘆口氣,點點頭。“明天我回北京了。”她的樣子很遺憾,“有什麼話要帶給蘇靜美嗎?我可以幫你轉達。”
我看着門外想了很久。“謝謝。”我說,“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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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不使曾同學爲難,給黨國一點面子,我毅然結束了搶錢印鈔票式的黃金事業,在門上貼出安民告示:現接到上級有關部門通知,本店員不再接受採訪,店內禁止拍照錄影,不許出現錄音話筒以及針孔攝像機,發現違規者一律沒收作案工具,請各位記者朋友遵守和諧法則,自重勿擾,量力而行。
下面加一行小字說明。
當然,偷窺遠拍本店員管不着,別帶紅外透視的就好。不過近觀發言免談,給錢也不行,money不能讓本店員的神聖信仰屈服,一切以大局爲重——謝謝合作!
於是再次開張做生意,繼續賣燒烤。
呃,不能不說一句,生意實在是太火爆了,不知怎麼搞的,好象我這個服務生端盤子的姿勢非常性感一樣,謀殺了食客們的無數眼球和鈔票。
人脈興旺,財源滾滾啊。
再過一兩天,實在吃不消,感覺人手嚴重匱乏,於是又貼招工啓事,讓我們感到惱火的是,來應聘的太多了,而且看上去一水的能幹斯文人,不管男女,每個傢伙都象臥底。原因是他們要的工錢一個比一個低,還競上了價,最高已經叫到出五萬塊錢一個禮拜,幫我打下手,我給叫了停——他媽的!真是賤到沒見過。
我跟琳子手撐下巴,不停地搖頭,拒絕那些一臉興奮的應聘者。
“不行,你太帥了,比我帥的不收。”
“不行,你太漂亮了,我沒有安全感。”
“不行,我們不是涉外企業,不收外國工人。”
“不行,你的樣子太有才,這份工作不適合你,扮傻點再來吧。”
“不行,你出的錢太多,很顯然,你有陰謀——不是陰毛是陰謀啊小姐!聽力這麼差,還做記者?”
到後來,爲了逃避這些狗仔隊,只能收回公開招聘,搞暗箱操作,請了倆熟人——方文蓮,還有方荷。
也是沒辦法,姐妹倆一定要來幫我的手,加入到賣燒烤的光榮行列,也真讓人頭疼。
不過,說到底,我答應她們參與我們的售賣團隊,其實是真有陰謀的。
從某個角度看,她們這叫送貨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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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打烊後,大家圍坐到一塊,喝啤酒吃燒烤吹大牛,我把方文蓮拉到一邊上,開始做她的思想工作。“小方,你看我帥嗎?”
她很肯定地點頭,“沒有人比你帥。”
“嗯,對頭。”我滿意地說,“那麼,面對一個這麼英俊有爲的男人,你不動心嗎?”
“還有機會嗎?那我就上了……”方MM倒也不客氣,笑嘻嘻地應和我的調戲。
“完全沒問題。”我鼓勵她,“不過,開始之前,有個小小的前提,咱們應該互相坦白,對不對?”
“怎麼坦白?”方文蓮笑。“脫衣服那種是嗎?你先還是我先?”
“那個後再說,先得交心啊。”我拍拍胸口,“咱們不能有隔閡,得赤誠相見,對吧?”
“怎麼交法?”她警惕起來,“想套我什麼?說。”
“呃,你看這個。”我搓搓手,“老陸的情況,那次他在你那裡,具體弄去了什麼東西,你還知道多少——”
“算了吧。”方MM立馬沒了興趣,“我們的事已經讓你倒得夠慘了,現在你還憑什麼跟人家鬥啊?你嫌命太長,我們還捨不得呢——”
然後她很堅決地走開,不再理會我的勾引。
我攤攤手,無可奈何。
不過我承認,方MM說得有道理,跟那些人鬥,我現在確實嚴重缺乏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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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川萬衆期待的兩會終於開幕,然後落幕。
陸援朝如願以償地登上長川市長的寶座——嗯,其實不能這麼說,應該是市委書記兼市長;朱高志衆望所歸,高票當選副市長,而且直接分管城建市政這一塊,排位上把前面諸多副市長擠到後邊,估計在不久的將來,有接任常務的可能性;下面一點呢,跟以前定下的方案完全一致,北川縣長王玉兵落選,取代他的是原北川財政局長吳江——我那位系花老同學,終於夢想成真,當上了縣長夫人。
還有些非選舉的人事調整,也是勢在必行的,有的甚至在兩會前就定下了。
北川公安局長趙小武停職被取消,同時升了官,成了長川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原長川市政法委書記、市常委劉子衛免職,接受雙規——據說跟我被雙規的理由完全相同,就是生活作風糜爛,道德品質敗壞,長期包養情婦……原長川市公安局長魏其雲,年齡已到,內退;原長川市公安局刑警隊長李軍——呃,只有這個沒倒,畢竟人家是技術骨幹,不是憑關係上來的——總得留人做事情吧?
總而言之一句話:樹倒猢猻散,白茫茫一片好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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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也無所謂,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倒塌,這些興亡更迭,愛誰誰吧,跟我沒關係了。
我現在,其實那個挺逍遙自在,說真的,心裡還踏實,每天帶着一幫大小美女開門接客賣燒烤,自得其樂也。
就是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對咱進行性騷擾,弄得有點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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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你這都什麼垃圾玩意,看着就噁心,怎麼吃啊?拿下去,換一盤!”有羣太保在後面發飆,琳子都已經給他們換過N盤東西,還不滿意。
我站起身來,琳子攔住我。“沒事。”她說,“我去吧。”
方荷跑前邊去了,手裡端着兩盤食物,結果胳膊被拉住。
“哇噻,美女啊!”太保們一個個眼睛發直,豬哥狀態立馬出現。“怎麼跑這端盤子啦?這麼水嫩一妞——真他媽浪費,來,坐哥哥腿上來——”
方荷掙扎,然後從桌子上拿起一杯啤酒,倒進動手小流氓的脖子,一幫人狂笑起鬨。
店子櫥窗外很多人接近過來,閃光燈頻頻閃亮,可是太保們根本就不在乎。“拍什麼拍?砸死你丫!”
又有人趁亂把手伸到方荷後邊,摸了她一把,小姑娘尖叫起來。
我又把琳子攔住。然後從燒烤架上拿起兩把通紅的叉子,一手拎着一支,朝他們走過去。
“放開她。”我冷冷地看着手抓方荷的小流氓。“否則給你紋個身。”
小流氓立馬放手——我的神情絕對不是威脅,我想他們都能看出來。
不過其他人沒有停止叫囂,指着我罵上了,有人還掏出刀子來。
方荷躲到我後邊,身子有點發抖,我一擺腦袋,“退後點小妹。”我說,“燒豬腿的味道不好聞。”
然後我把叉子戳進朝我伸過來的一隻手上,直接插穿。
青煙,焦臭,慘嚎,桌子的翻滾,啤酒瓶飛到我腦袋上,嘩啦的碎裂聲,然後又串到一隻豬腳,再次狂嚎……
“不許動,警察!”
一把槍出現在後邊,算是給大家散了火。
“老大,你太殘忍了。”警察收了傢伙,朝我眨眨眼。
我把叉子扔下,指着胳膊上插着的一把刀,“那麼這個,應該怎麼算?我這叫自衛,你他媽懂法律嗎?”
警察格格直笑。“真牛逼,夠流氓。”她湊過來,要給我拔刀子,我手一撥,把她推開了。“去去去。”我不耐煩地說,“還想弄我一次啊?”
“呵呵,不行嗎?”她還在笑,“咱們都那個了,什麼便宜我都佔了,你就別裝了好吧?”
“去你媽的,你那叫迷姦。”我在凳子上坐下來,瞪着田雯,“誰指使你乾的?現在能說了嗎?”
“你說能說嗎?”田雯搖頭,“再說我還真沒其他想法,就是想上你一個,怎麼着?”
我也搖腦袋,看着琳子跟方荷包紮我手上的傷口,“我對警察沒興趣,你走吧。”
田雯嘆口氣,從身上掏出鈔票來。“欠你的,還給你,一千三百塊。”她說,“對不起——這是我要跟你說的。你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好領導,讓人感動。”
“哼哼。”我冷笑,接過錢來,隨手揣進兜裡。“本來就不是你應得的。”我說,“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這時候,後邊的小太保驚魂方定,又起上了哄,“警花哎——”
還有人在慘嚎,“他媽的,這警察不逮人,來這幹什麼的?我兄弟傷這麼重——”
又有人掀桌子,砸瓶子。
“全部滾出去!”田雯把槍又掏出來,“否則我不客氣了!”
“來啊,開槍啊,打啊——”有流氓拍着胸脯挺身上前,“我們還就不出去,怎麼着,美女?你槍裡有幾顆子彈啊?”
呯!!!!
所有人都駭極而呼,集體跳起身來。
然後又是嘭地一聲巨響,一塊原本座在地上的招牌無風自動,毫無預兆地從店子門外飛將進來,砸到那流氓的臉上。
“全部給老子趴到牆上去!手放頭頂!腿伸直!不許發抖!動一動打死你!”
我轉頭一瞧,刑警隊來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01 謎底乍現
刑警隊長的樣子象在發狂,氣得直噴白沫,帶着幾個膘肥體壯的手下疾風一般衝進來,把那羣流氓一個個輪流摁到牆上,槍頂住腦門,暴怒毆打中。
“算了吧李隊。”我在邊上看着,覺得挺殘忍,“請注意你的身份——哎喲,輕點。”
方荷正幫我腦門上扎繃帶,手抖抖索索地,眼淚一串串掉進我脖子裡——又哭上了。
“跪下!跪下!”李軍給先前抓方荷那小子膝彎裡大力一踹,把他弄得趴到我們面前,然後一腳踏住他手背的傷口,那小子跟挨刀的豬一樣嘶聲狂嚎起來。
“幹什麼?”我靠在椅子上,趕忙揮手,“快快快,關門關窗——李隊發了瘋,小心讓人拍到!”
於是美女們趕緊把那幫正朝店裡擁擠的記者驅趕出去,手忙腳亂地把門拉將下來。
“注意身份啊李隊。”我提醒勢若瘋虎的刑警隊長,“你是警察,可不敢這麼幹——”
李軍不理我,腳下繼續蹂躪,把那混混踩得鬼哭狼嚎。“擡頭!擡頭!”他用腳尖勾起對方下巴,讓他的臉仰望着我。
“看仔細了,記清楚了!”刑警隊長的耳光又撲上去,應該手法很重,那傢伙臉腫得非常快,就跟發了酵的麪包似的,立馬大了一圈。“你面前這個人,是什麼人,是不是你們這些混混可以搞的。”他憤慨地大罵,“總 書記欽點!中南海出入!槍挑省委會!腳踏太子*!——你們算什麼東西?也配到他面前找死?啊?!”
“呵呵,過眼雲煙,過眼雲煙。”我謙虛地一擺手,“都是過去的事情,還提這些幹嘛。”
“算了吧李隊。”我說,“他們也不懂啥,當個屁——放了吧。”
小流氓跪在我面前,一邊呻吟一邊顫抖着聲音說謝謝謝謝。
“砸壞的東西你們得賠,這沒什麼可商量的。”我指指亂七八糟的店子,又指身旁的方荷,“吃的東西也要給錢,還有,要記得跟人道歉,明白?”
李軍恨恨地鬆開那小子,“都是省城的。”他說,“長川的流氓,沒有敢搞你的,躲都來不及。”
“應該是吧。”我無所謂地點點頭。“說起來,我是流氓頭子。”
門一開,混混們互相扶攜,狼狽地逃竄出去。李軍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下,然後從衣服兜裡掏出瓶小酒,仰天灌上兩口,長長地嘆一口氣。
“怎麼啦,這麼頹喪?”我笑着把他那酒瓶拿過來,“平時可不是這樣子啊。”
“沒勁。”他搖搖頭,“看到你現在這樣,我這心裡——”
“虎落平陽,英雄末路啊。”他喟嘆一氣,神情悲涼。
“呵呵,胡說八道,什麼老虎英雄,罵人哪?”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挺好的,不用你念叨。該幹啥幹啥去吧,別守這兒了,讓人知道,對你不好。”
“無所謂!”李軍把我手上的酒瓶搶回去,又喝,“就我這差事,誰愛幹誰來,樂得清閒!”
“那可不行。”我說,“我們這些官僚,下就下了,也沒影響,你可是王牌警察,大案要案可全指望你呢,保一方平安啊。”
“哼哼。”李軍冷笑,“那又怎麼樣?做事情靠你,功勞是人家的——再說了,幹得再好又如何?象魏局那樣?還是象你這樣?”
“太消極了。”我推推他,“走吧,別呆我這啦,以後咱這裡不歡迎你。”
刑警隊長應該喝得有點高,擡起頭來,瞅見對面的田雯,他眼睛眯了眯,愣了片刻,然後跟捱到皮鞭一樣,立馬彈起身子,手一晃,槍再次出套。“你,別動——”
“省省吧,老大。”我把李軍的槍口按下來。“人家是臥底,對付咱那是政治任務。”
“李隊你好。”田雯很大方地走上前來,伸出手,“嗯,應該說,是師兄吧,我現在也調市局了,政治處——”
“媽的,什麼師兄師妹,別再提這個行嗎?”我腦袋又疼起來,抽了口涼氣。“你不會又想擺他一道吧?”
“不好意思,對他,我沒興趣。”田雯的眼睛衝我撲閃撲閃的。
*****************************
這天下午,天氣不太好,風雨交加的,店裡生意難得地清閒了一把。
我正倚在櫃檯前,跟美女們打情罵俏逗着玩呢,一輛車停到門口,杜長風進來了。小夥子看到我,樣子有點拘謹,在門口猶豫了好一會纔過來。
“沈書記。”他說,“我想了好久,還是覺得應該來跟你道個歉,以前的事情,確實是我不對。”
“呵呵,什麼啊。”我笑,一邊把方荷捂我眼睛的手掰開。“沒事沒事,沒人往心裡去——”
“我想請你喝個酒好嗎?心裡煩啊。”他很懇切地看着我,“想和你聊一聊。”
“哦?”我說,“心裡還悶着?”
杜長風搖搖頭,“新國現在,誰在背後接手了知道嗎?”
我搖頭。
“陸如龍。”他說。
“哦?”我摸摸下巴,“老陸家的二公子——以前打死嫌疑人的那個?”
杜長風點頭,長長地嘆一口氣,鬱悶之態,現於顏色。
“呵呵,這不奇怪,有什麼好煩的?”我冷笑,“那藍家呢?怎麼辦?”
“還佔着股吧。”他說。“具體多少就不清楚了。”
我正想說話,看到外邊又有車停下,跟杜長風那車一塊,把店門都給堵上了。我一愣,因爲發現是輛寶馬,而且車牌在省裡見過,五個八。
“沈宜修!”還沒見人,就聽到脆生生的聲音,從外邊丟進來,然後眼前一花,一個嬌俏的身影撲到身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柳琬兒。
我沒說話,摸着鼻子看看後邊那人,挺帥的一哥們,可惜滿臉陰陽怪氣的,令人望而生厭。
小烏龜楚正。
“哎哎哎,怎麼不理人哪?”琬兒伸出手來,在我眼前亂晃,“傻了?”
我低下頭來,“嗯嗯。”我說,“小公主怎麼來了?這可有點稀罕。”
小丫頭撅起嘴。“你不是說過,讓我來長川玩的嗎?怎麼?看到我就不高興啦?”
“呵呵。”我笑。“你外公知道嗎?”
“知道。”她說,“我這麼乖,行動之前,怎麼可能不請示呢?”
“那就更稀奇了。”我嘖巴嘖巴嘴,“他居然能批准你來?”
“當然了,吵還是要吵一下的。”琬兒挺得意,“不過他也說過,到你這來玩,他沒什麼不放心的。”
“奇了怪了。”我搖搖頭,“他還真夠放心的。”
“說真的沈宜修。”琬兒退後兩步,上下打量我,格格直笑,“我還真想來瞧一瞧,那麼牛逼的人,做服務生是什麼樣子的,西西。”
我攤攤手,“看見了,OK啦?”
“小子,來兩杯路易十三!”楚正突然在後邊吆喝,“你這有嗎?”
“對不起,沒有。”琳子朝他鞠了個躬。
“馬嗲利,有嗎?”
“沒有。”
“黑牌紅牌,水晶茅臺,有嗎?”
“沒有。”
“什麼都沒有,你們開什麼店,啊?”楚正發拽了,語氣傲慢不遜,他從手裡飛出一疊老人頭。“讓那小子給我去買!”
我嘿嘿一樂,把那疊錢飛回去,“不好意思,本店不提供代購服務。”
“不就是爲錢嘛,有什麼不可以?”小烏龜又把錢扔到櫃檯上,“一支啤酒,有吧?——你給我端過來!”他衝我勾勾手指。
“OK,謝老闆客氣。”我把錢劃拉進抽屜,然後拎着瓶啤酒過去了。“請吧。”
“打開!”他冷冷地說。
然後打開瓶蓋。
“倒你脖子裡。”
我毫不猶豫地提起瓶子來,拉開衣領,一瓶酒全倒進去——不過是他的脖子。
小烏龜跳進來,指着我,“操你——”
“別動!”我晃晃手裡的瓶子,“小心流血哦。”
“你他媽——我要去——”
“您已經消費過我們的服務,請走好。”
楚正在原地跳上幾跳,讓身上的酒水流出衣服。“小琬,走!”他氣急敗壞地招呼。
琬兒在後邊哈哈大笑,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嗯,不錯不錯,最牛逼的服務生,就是你,沈宜修。”
“姓沈的,你敢——”楚正指着我,樣子很狼狽。
“怎麼啦?我不敢什麼?”我一攤手,“還有,把你的手指頭放下,否則就讓你變殘廢,相信嗎?”
小烏龜應該很相信我,老老實實地把指頭放下了。
“告訴你小子。”我往他面前呸了一口,“以前打你,那是你的榮幸,現在要打你,那是你的恥辱,總而言之,吃虧的都是你,所以在老子面前,最好放老實點,明白?”
琬兒很讚我的語氣,手上指着楚正,身子笑得前仰後合。“太好玩了,我也要做服務生。”
“要爲人民服務,等你長大點吧。”我說,“會有機會的。”
“我很小嗎?”小姑娘不樂意了,手指方荷,“她比我大多少?她怎麼可以——”
楚正好不容易把身上抖擻乾淨,恨恨地望着我,嘴裡倒是不敢跟我正面叫板了。“小琬走吧。”他說,“這種流氓,有什麼好瞧的——”
“那你爲什麼來這兒?啊?”我笑嘻嘻地撩撥他,“是不是你家那煤太多,把腦子燒壞了?”
楚正手上整整領帶,傲慢勁兒又出來了。“不好意思,我不是專程來看你的,你沒這麼大面子。”他說,“我是來參加天利集團跟長川市政府合同簽訂會的,一攬子工程,十三個億,跟新國公司一塊承攬,怎麼樣?有什麼想法?不想表達一下你的恭喜嗎?”
我跟杜長風對視一眼,發現他的表情非常憤慨。
我搖搖頭。“關我屁事。”然後我把琬兒的手拉下去,冷冷地說,“跟他回去吧小姑娘,服務生你也看過了,應該差不多了吧。”
琬兒嘟起嘴來,“今天我可是專門來找你玩的,沈宜修,你就不能請人家吃個飯嗎?”
“行啊,沒問題。”我點點櫃檯,“上燒烤,我請客,你放肆吃……”
“我不吃這個。”小姑娘連連搖頭,表情有點恐懼。“太油膩了,媽媽說,吃多了臉上會長痘痘……”
楚正露出一臉哂笑來。“人小器,就是沒辦法——”
“沈書記,我那有地方。”邊上沉默了許久的杜長風突然插進一言,“新國有家專門管接待的農莊,在郊外,挺好的,一塊去吧。”他說,“開始想跟你喝點酒,就是到那兒,挺清靜的,能散心。”
“這樣啊?”我想了一想。
“去吧去吧。”琳子在後邊連聲催促我,“這裡我跟方姐姐在,反正也沒什麼客人,你就去散散心,把荷妹妹也帶去玩吧。”
我承認,我這心裡確實有點悶得慌,喝點小酒吹吹風的主意應該不錯。於是就帶着方荷上了杜長風的車,幾個人兩臺車一塊去到新國公司那處郊外農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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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風沒有誇張,農莊弄得是挺地道,尤其是吃飯的地方,在湖上搭了個涼亭,上面茅草頂蓬,四周水景茫茫,湖風無拘無束地穿越亭子,從臉上拂過去,然後看着雨絲斜斜地入了水面,那種意境,實在是有夠空濛蒼涼。
涼亭裡只有我們一桌人,空曠的感覺也很好,至於具體吃了什麼,那倒不重要,無非是些新鮮的野菜山貨之類,關鍵是酒不錯,能入愁腸,也能化淚。
男人們沒聊多少,似乎我們三個人的身份經歷都是大不一樣,彼此間也沒什麼話說。我跟杜長風一杯杯把酒往肚子裡倒,和我們一比,楚正就顯得斯文多了,捏着個小杯子,側臉望着亭子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得很淺。
兩個小姑娘倒挺開心,年齡沒差多少,也不象男人們這麼拿着身份,兩人很快打成一片,嘰嘰呱呱地聊個沒完。好象方荷拿出她把我弄成熊貓的事在說,琬兒就接上說熊貓在省裡那牛逼勁兒,兩人聊到高興的地方,笑得在椅子上滾來滾去。
小姑娘們正值青春韶華,小小年紀,應該不懂得什麼是真正憂愁,笑過鬧過之後才一塊吃飯,杜長風又幫她們叫了一點果酒,說沒什麼度數,是這農莊自己釀的特產,給兩位姑娘也嚐了嚐。
這頓飯吃了很久,後來好象我們都醉了,而且我的感覺,醉得非常厲害,全身痠軟,根本沒法動彈,頭腦也開始模糊起來。
我倒下之前,發現幾個人全部趴在桌子上——包括兩位小姑娘,我才依稀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但是思維已經非常混亂,意識越飄越遠。最後,感覺有人掀了掀我的眼皮,然後衝着涼亭外大聲喊,“王師傅,來幫忙擡擡,這些朋友都喝醉啦!”
眼睛閉上,醉了,暈了,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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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揹着我,在一個很黑很暗的電梯裡,我們在下降。側過臉去看了看,是杜長風,臉上表情非常冷漠。
我搖搖頭,又暈過去。
然後,再次醒來,腦袋裡清楚了許多,似乎沒什麼醉意了。但是,突然發現,我的手臂,一左一右,被銬在兩根鐵管上,我的姿勢,就象耶穌。
再環顧四周,光線不是很亮,具體在什麼地方看不清楚,不過面前不遠處兩個小姑娘委頓在地上,好象都還暈着,而且她們的手都在背後給綁住了,楚正也是一樣。
我甩了甩腦袋,努力回憶了一把,但是,我有點糊塗。
慢慢地,慢慢地,一絲涼意從背後升起來,我打了個激靈。
“沈書記,感覺怎麼樣?不會死吧?”一個聲音突然從後邊發出。
我張着嘴,感覺到恐怖。
聲音的主人轉到我的面前,笑容可掬。
“你。”我嚥了一口唾沫,“原來是你!”
“是我啊,怎麼?害怕了?”杜長風淡淡地說,一邊玩弄手上的一把槍,英俊的臉龐在陰暗裡很顯猙獰。
“不。”我搖搖頭,感覺到深深的痛苦,“我想到了,我明白了,那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乾的!”
第二部 第一卷 102 突陷絕境
眼前突然大亮,陡放光明,眼睛爲之一酸。
我眯縫着眼,視線好久才適應過來,看見原來是杜長風把牆上一個電閘打開了,他一手斜斜地撐着牆壁,另一隻手轉着槍,回過頭來,眼睛冷冷地看着我,樣子酷酷的,很象007。
“沈書記,有什麼發現?”他淡淡地問我,“說來聽聽。”
我閉上眼,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杜長風。”我問他,“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害我們?跟陸援朝有關係,是他讓你乾的,對嗎?”
杜長風一笑,聲音異常尖銳。“說說看,你是怎麼猜想的,我有興趣知道。”
“那天在醫院,你說過的那句話。”我一邊回憶,慢慢地說,“當時覺得不對頭,但是沒仔細去想,我以爲只是激動造成你的不知所云,可是今天——可以肯定,那些錄影帶,就是你錄下來的,傳出去的人也是你!是他們在指使你!”
“哦?我說了什麼?讓你懷疑到這上邊來啦?”杜長風手負在背後,慢慢地踱過來,他樣子很隨意,嘴角帶着一絲譏諷的微笑。
“你說你以爲藍萱睡着了,你可以早點救到她,不是嗎?”我微微側臉,避開對面炫目的燈光,緊盯他的眼睛,“你憑什麼這麼講?你是在什麼情況下,知道她睡着的?”
杜長風閉上眼睛,仰臉長嘆。“說,往下說。”
“藍萱的臥室你不可能進去。”我說,“你沒有任何可能看見她睡覺時候的樣子,除非——你在偷偷地看她,而且是通過設備,否則你會聞到煤氣的味道,你說以爲她睡着,是在鏡頭裡看見的,對嗎?”
“聯想到錄影帶事件,我想到了。”我說,“事實就是,在藍萱不知情的情況下,你在她的房間裡安置了攝像頭,而且數量很多,各個角度都有,你每天都觀察她在臥室裡的一舉一動,你在偷偷地錄她,拍她,偷窺她,不是嗎?”
杜長風凝視我,看了好一會,然後點點頭。“是的,你想得全對,雖然有點晚。我是一個偷拍高手,我喜歡DV——因爲可以記錄最真實的影像,留下一個人所有的過去和現在,沒有謊言。”說完他轉過身去,伸手把後面一張工作臺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然後拉開抽屜,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來,打開。
在屏幕上,果然看見藍萱,或坐或臥,或顰或笑,有趴着沙發看電視的,有躺在牀上吃水果翻書聊電話的,也有剛剛出浴,光着身子在屋裡走來走去的。還有,安靜睡着時候的樣子——我很熟悉。
最後一個視頻,藍萱哀慟地哭泣,哭得異常傷心,象一個絕望的孩子,後來,就是,深深的沉睡,永遠地安眠。
看着她的身子在牀上痛苦地痙攣扭動,我低下頭,不忍再看。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此刻我是終於知道,這個女孩,她是真的真的很愛我,沒有絲毫傷害我的想法,而我傷了她,如此殘忍如此決絕,沒有給她的愛情任何出路。
杜長風冷淡的聲音。“是的,我喜歡藍總,非常非常喜歡,我愛她,非常非常地愛她,公司她的辦公室是我負責裝修,我在她房間裡裝了十幾個攝像頭,每天我都在偷偷看她。”他的話裡,有一種平靜的遺憾。“我承認自己變態,一天到晚,什麼都不想,我只想要她。可是我配不上,她連正眼都不願意瞧我,在她面前,我只是一個普通卑微的小職員,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
然後杜長風突然暴跳起來,一把攥住我的頭髮,把我腦袋擡起來,扭向電腦那方向。“你爲什麼不看?爲什麼?給我好好看着,她是怎麼死的!”
“爲什麼不敢看?爲什麼?!”他的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手裡的槍頂住我的喉管,他衝我嘶聲大吼,“你害死了她!你有罪!”
“她是一個天使一個女神,不是嗎?啊?!那麼漂亮,那麼高傲,那麼迷人,那麼有氣質!”杜長風好象瘋了,那把槍抵得我出不了氣。“可是你把她當什麼?一塊抹布!想用就用,想甩就甩,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這個人渣!”
“我一定要殺了你這頭畜生!幫她報仇!”
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激盪,迴音陣陣。
“對女神的謀殺,一定要付出代價!!!”
突然有人尖叫一聲,杜長風手往後一甩,呯地一聲巨響,我耳朵裡嗡嗡大震。
是楚正醒了過來,不過這一槍沒打中他,小烏龜嚇得臉都綠了,牙齒打磕的聲音我這都能聽到。
杜長風沒有回頭,他眼也不眨,依然逼視我。
“你可以殺我,我也沒辦法反抗。”我搖搖頭,“但是有一點必須要說清楚,雖然在感情上我有對不起藍萱的地方,但是把她害成現在這樣,不是我,而是你——杜長風,你跟那些一起,害死了她。”
“爲什麼要把錄下來的東西交給陸援朝?”我問他,“難道你不知道,在傷害我的同時,藍萱也受到致命傷害嗎?本來她沒有理由自殺,她去美國只是想逃避我的婚禮,但是回來以後,發現所有事情同時陷入絕境,無法挽回,她絕望了。”我說,“我只是傷害到她的感情,而你們,殺死了她的生命。”
“是的是的是的!”杜長風踉蹌兩步,表情很痛苦。“我無法忍受,沒有辦法,我的女神被你玩弄,心甘情願,而我,只能坐在電腦前看着——我要殺了你,不管用什麼方法!”
“你有什麼好?啊?”他衝過來,給我踹上一腳,“你憑什麼玩弄她,啊?不就是個垃圾領導嗎?啊?”他把前額耷拉的頭髮往上一抹,露出額尖的傷疤,“你看一看,看一看。”他痛恨地啐我一口,“因爲你,她罵我,打我,趕我走,象對一條狗,說踢就踢,憑什麼?——從那一刻起,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弄死你,不擇手段!”
我搖搖頭,“是的,杜長風。”我說,“這纔是你的真實目的,不要用藍萱來作藉口,你沒有資格說愛她。”
杜長風冷冷地笑起來。“隨便你說吧,反正你要死。”他的牙齒在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澤,好象要擇人而噬。“你那麼威風那麼拽,可是我有多屈辱你知道嗎?我沒有碰到你,卻被打破腦袋,所有人都圍着你轉,沒有人在意我,一個都沒有,她們看都不看我。”
他從工作臺上拿起一隻杯子,然後彎下腰去,把裡面的液體澆到方荷的臉上。“就連這個小女孩,什麼都不懂,她也會圍着你討好你,憑什麼?”
方荷咳嗽兩聲,醒轉過來,馬上是一聲驚叫,花容失色。
“你不要嚇她,好嗎?”我扯扯手上的銬子,可是隻弄出嘩啦一聲響。我無可奈何地說,“這位小姑娘,曾經受過很大的驚嚇,請不要刺激她。”
可是方荷已經被刺激到,不停尖叫,不停掙扎。
“小妹。”我喊她,“別怕,哥哥在這裡。”
方荷擡起頭來,看見了我,眼神裡大爲安定,可是也就那麼一下,然後又抽抽答答地哭起來。
“沒關係啦小妹。”我又安慰她說,“杜秘書跟咱們開玩笑的,他不會傷害你。”
“別裝好人了,拜託,我牙都酸了。”杜長風冷冷地說,“對她這麼好,你有什麼目的?啊?是不是還在想着怎麼把她弄到牀上去?”
我實在忍不住,啐了他一臉。“操你媽杜長風,除了這事,你就沒別的東西說嗎?”
他反手給我重重地抽了一記。“你他媽去死!騙子!流氓!淫棍!垃圾!”
“你他媽太能騙了,太能玩女人了。”他衝方荷伸出手去,“人家纔多大?才十八,居然也被你騙得神魂顛倒,還告訴我說非你不嫁,你他媽是人嗎?”
我腦袋一昏,低頭看看方荷,小姑娘突然不哭了,低下腦袋,臉上現出紅暈來。
倒。
“想一想,啊。”杜長風嘿嘿冷笑,“如果你不是市委書記,不是個垃圾領導,你還能這麼風光嗎?能有這麼多女人稀罕你嗎?還能——”
“我不是市委書記了。”我打斷他的憤懣,“你腦子有問題。”
“我沒問題!”他怒不可遏,聲音越發大起來,“是老天有問題!老天沒長眼!”
“你幹了那麼多壞事,害了那麼多女人,居然沒報應,啊?這是什麼世道?你應該槍斃!”他衝着天頂大叫,“可是你連坐牢都沒有,撤職算個屁?啊?過一陣你就沒事了,又能去當官,又能去禍害人,是不是?”
“你看你現在活得多瀟灑,哪有一點點痛苦的樣子?滿世界作秀,女人圍着轉,什麼都沒改變,這叫撤個狗屁的職!”
“既然老天沒長眼,我來替天行道,弄死你這敗類!”他的槍頂上我的額頭。
我一陣暈眩,覺得這位老大的思維方式實在太過強大,超出我的理解範圍,根本無法抵擋。
“等等等等。”我說,“杜長風,弄死我那也沒什麼,但是這些人呢?你不會打算都弄死吧?”
“怕了吧?哈哈!”杜長風很鄙夷地笑,“我就知道,你他媽就一膽小鬼!”
“行!”他轉過身去,“先弄死一個熱熱身,幫你鋪鋪路,我看你嚇成什麼樣。”他的槍口對準了後邊悶聲不響的楚正。
“救命,救命!”小烏龜立馬尿了褲子,躺在地上拼命扭動。“老大求求你,殺他就夠了吧?我保證不亂說——你們的私人恩怨,跟我一點關係沒有,我是無辜的……救命啊!”
“無辜?”杜長風走過去,一腳踹在楚正臉上,“你媽才無辜,生你這種人渣!”說着話,他蹲下身子,槍管在楚正因爲害怕而扭曲的臉上拍了拍,“省委書記的女婿哈,億萬富豪哈,來長川偷錢哈,十三億合同哈——”
呯的一聲槍響,然後是楚正長長的慘號。杜長風跳起身來,拼命地踩踏他,腦袋、肚子、襠部,不停地踩,一邊咬牙切齒地罵,“官商勾結,魚肉百姓——你他媽更可殺!”
方荷在尖叫,我看着這一幕,腦子裡有點亂,但是情勢已經非常清楚,杜長風這小子肯定發瘋無疑,看樣子,今天在場這些人,他是準備全部幹掉,一個不留。
“小妹,別怕,沒事的。”我一邊言不由衷地安慰方荷,一邊打量四周環境。因爲燈光熾亮,現在能夠看清楚,好象是間很大的倉庫,裡面整整齊齊地碼了許多東西,堆得高高的,都用防潮布蓋着,也不知道是些什麼。側邊有扇大鐵門,不過緊閉着,鏽跡斑斑,估計平時不常開,這裡應該是間地下室——因爲沒有看見窗戶。
我們幾個人的位置在倉庫一角,東西很多很雜亂,邊上有個工作臺,角落裡還有張鐵絲牀,牀頭貼着藍萱的照片,大大小小都有,我猜想杜長風平時可能睡在這裡。對面還有一面鏡子,明晃晃地,把燈光投射到我臉上,搞得眼睛都不能完全睜開。
杜長風踢打一會後,開始不耐煩,他在慘叫聲裡停下腳,把槍頂住楚正的腦袋。“你先去死。”聲音充滿冷酷。
“等等等等!”我又大叫,“先別動手!”
“怎麼啦?”杜長風回過頭來,“跟他爭嗎?”
“沒有沒有。”我說,“事實上你知道,我也討厭這個人。”
“那不就行了,囉嗦什麼?”杜長風轉臉,“算你走運,能看到他先死。”
楚正號哭起來。
“等等!”我再次聲明,“你不能殺人。”我說,“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讓自己弄髒手呢?開了這一槍,你就再也回不了頭。”
“哼哼。”杜長風冷笑,“我知道你害怕?沒有用的,下一個就輪到你。”
“杜長風,你要我跟他的命,算你有理由,是在替天行道。”我說,“但是兩個小姑娘呢?殺了我們,你肯定也不會放過她們,這不公平,她們是無辜的,沒幹過壞事——”
“哈哈!”杜長風好象這纔想起來,“對了,差點忘了,這還有個好東東。”他擡起腳來,撥了撥地上的柳琬兒,“省委書記的孫女,真他媽走運,撞老子槍口上了,哈哈!”
“你!”他的槍管在楚正腦袋上敲了敲,“是她老爸是吧?年齡上不象啊——怎麼回事,說!”
“繼父,繼父……”楚正的臉上全是血,他一邊在地上蠕動身子,一邊結結巴巴地哀求,“大哥,放過我吧,我給你錢,多少都有……啊喲!”
杜長風隨手從旁邊操起根鐵桿,抽在小烏龜臉上,打斷他的話。“你的錢,我沒命花。”他說,“這個世界,由你們掌握。”
“可是現在不一樣,這個地方我作主,所有人的命都在我手裡。”他笑得非常冷血,“我讓你死,你就得死!”
楚正瘋狂地嚎哭起來,“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哀號聲歇斯底里,越來越響,弄到我頭暈。“閉嘴!”我忍不住大叫,“你煩不煩?!”
杜長風朝我一攤手,“這種男人,跟你一樣,有權有勢,還有錢。”他說,“可以奴役很多人,讓女人們圍着他轉……”
“靠!”我嗤之以鼻,“要殺就殺好了,別把老子跟他扯一堆好吧?”
他冷冷一笑,轉過身去,把手上的鐵桿捅進楚正嘴裡,小烏龜立馬安靜下來。
原來制止慘叫的法子可以這麼直接有效,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沒用的,叫多大聲音都沒用,只能讓你死得更難看。”杜長風又擡手,朝上邊開了一槍,“聽聽,多響。”
封閉的空間裡,槍聲震耳欲聾。方荷叫開嘴,忍不住又要大叫,我朝她搖頭,“小妹,別這樣。”我告訴她說,“要勇敢。”
第二部 第一卷 103 我的遺書
杜長風放聲大笑,“哈哈——哈哈——”他擡手指我,“看看,裝得多好,多象,讓人還真以爲這是個好人呢,我呸!”
“其實你跟他一樣,一樣的垃圾!沒有權力,沒有錢,後邊沒人罩着,你們就什麼都不是,全他媽垃圾!垃圾!只會裝可憐!你不是很牛逼嗎?不是很強勢嗎?拿出來看一看!”
我無可奈何地搖頭,不過倒是不得不承認,他的看法頗有道理——失去金錢和權勢的作用力,無論哪種男人,原本都是相同的,沒有誰能比其他人更強。
比如現在就是這樣,在場三個男人,除了身體上的制約與被制約,已經沒有任何其他因素摻雜進來。那麼在杜長風面前,我們都是弱者,他最牛逼。
“你們這些當官的,平時吆三喝四,人五人六,不把別人當人看,撈錢撈權,買官賣官,壞事做盡,喪盡天良,誰他媽都是一肚子壞水,看起來還那麼正經道德……全是裝的!全是垃圾!都可殺!”
我嘆口氣,不知道應當如何分說。
“看看這堆狗屎。”杜長風把楚正嘴裡的鋼管扯出,小烏龜又在地上輾轉滾動起來,不過不敢再發聲呻吟。他那副痛苦不堪的德行,別說,還真象堆狗屎。“仗着有個省委書記的老丈人,你看他多風光,多體面,多象個年輕有爲的老總——可是背地裡呢,是個什麼東西?啊?!”
說着話,他彎下腰去,蹲到楚正身前,把鋼管在他臉旁墩了幾墩,金屬跟水泥地面的撞擊聲,聽起來很寒。
楚正停下來,連滾都不敢再滾一下,身子劇烈顫抖。
“長得很英俊嘛,穿的這身名牌,嘖嘖嘖,牛逼啊——這個西服得十幾萬吧?”杜長風挑起小烏龜的衣襟看看,很有樂趣地笑,“想必也是個玩女人的高手,看得出來。”
我再次搖頭,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眼光倒是挺毒辣。
“怕死嗎?”冷酷的聲音,跟死神有得一拼。
“怕,怕……”楚正這幾個字回得挺快,嗓子也在顫。
杜長風回手從腰間拔出把匕首,在楚正的慘叫聲中紮下去,又挑起來——他把小烏龜手上的繩子割斷了。
“去!”槍管在楚正臉上敲打,“那是你女兒,是吧?省委書記的孫女,是吧?去搞她,就不殺你!”
杜長風的聲音和表情太過獰惡,我和方荷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楚正也沒動,估計也沒明白。
杜長風給他踹了一腳,又指着地上的柳琬兒。“聽見了嗎,咱今天還就讓你顯顯身手,我叫你去採花!弄你女兒!”
我大吃一驚,“杜長風,你神經病吧?”
呯!!!
好象聽見子彈的呼嘯聲,真的,就從我耳邊擦過去。
楚正好象捱到了這一槍似的,立馬從地上彈起身,撲了過去——撲向地上的柳琬兒。然後他趴在小姑娘身上,回過頭,望着杜長風,表情茫然,似乎在等待他的吩咐。
我靠!
“快點!老子沒耐性!”杜長風怒罵,又是一腳,踹在楚正屁股上。“玩女人,你不會嗎?”
吱地一聲,小烏龜不再猶豫,撕破了琬兒的裙子。
“你他媽——住手!”我大怒,“你敢!”
“一,二——”杜長風開始數數。
“他會殺我,他會殺我……”楚正抖抖索索地念叨,手上不停,把小姑娘剝得一絲不掛。然後他站起身來,把自己的褲子也褪下。
方荷尖叫轉臉,不敢再看。
“杜長風!殺了他!殺了他!”我大叫。
可是沒人理我,杜長風帶着邪惡的笑容,倚在旁邊的工作臺上,表情無限輕蔑,小烏龜手忙腳亂地脫他的內褲。
怒!我雙臂猛地發力,騰空跳起,飛出一腳蹬在楚正下身,小烏龜猝不及防,以一個異常狼狽的姿勢重重跌倒,然後捂着他的小烏龜再次滿地打滾。
“你他媽是人嗎?禽獸!畜生!”我放聲狂罵。
杜長風哈哈大笑,然後猛地跳過來,匕首一揮,在我面前拖過。只感覺臉上一涼,就看見腳下鮮血一滴一滴地濺落。
“來踢我啊!”他攥住我的頭髮,惡狠狠地瞪着我,“死到臨頭,還敢充英雄啊,來啊!”
胳膊上也在不停往下淌血——剛纔那一下,銬子內側的齒牙齧破了我的手腕。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感覺到痛苦,“杜長風,你只想對付我一個,不是嗎?爲什麼要把她們牽進來?”
“你是一個男人,一個爺們。”我說,“我們之間的事情,跟她們沒有關係……”
“裝,繼續裝。”杜長風鬆開我的頭髮,“我給你一個機會,不殺你。”
他把槍指向方荷,“你不是心疼這些女人嗎?你不是對她們很好嗎?我給你機會證明。”他說,“只死一個人,是你,還是她?”
方荷怔怔地看着我,連尖叫都忘了。
我無可奈何地笑,“如果能讓你停手,殺我吧。”
“裝得真好。”杜長風也有點無可奈何,他搖搖頭,“你知道反正大家都要死是吧?臨死還讓你裝一把英雄,我會這麼成全你?”
“老大啊,你到底要怎麼樣?”我覺得實在沒辦法,他的瘋狂根本不可理喻。“死我一個,放了她們,行嗎?”
“呵呵,你說呢?”杜長風一聲冷笑,“逗我玩啊?警察能放過我?”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我問他,“我是不是一定得死?”
“非死不可,沒有商量。”杜長風很肯定地點頭,“我準備了這麼久——”
“那好吧。”我說,“你放過他們,我可以自殺,不算你的罪,如何?”
他冷冷地看着我。
“是啊,大家都方便,你也不會出狀況。”我懇切地說,“不就是要我的命嗎?我自己了結,不弄髒你的手。”
杜長風考慮了一會。“那好。”他說,“象藍萱那樣,留封遺書吧。”
我嘆口氣,“沒有問題。”
方荷終於叫出聲來,“哥哥,不要——”
“沒關係,沒關係,小妹。”我回頭安慰她說,“與其全死,不如只死一個,這個數很好算的,對吧?”
“不要,不要——”除了不要之外,小姑娘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來。
杜長風把我右手的銬子解開,然後遞上一支筆,一個文件夾,“我說,你寫。”
於是我把材料紙壓在牆上,開始按照人家的口述,記錄自己的遺書。
記起了網上看過的那個被自殺的概念,想不到這回輪到我啦,他媽的。
在杜長風的授意之下,我的具體死因是這樣的:因爲受到組織處理,對被撤職雙開的結果心存不滿,產生厭世念頭;進而形成報復社會的想法,我,希望世界跟我一塊毀滅!
寫到這裡時,我實在忍不住,發了一笑。“太誇張了吧老大,自個殺而已,沒這麼恐怖吧?”
“照寫!”杜長風沒有任何表情,“你想把這個城市毀了!”
我覺得很窘。“也得有人信啊。”
“會相信的。”他冷冷地說,“你要炸平上面這條街!道具已經安排好了!”
“什麼?”我停下筆,轉臉看他。
“是這樣的,沒有錯。”杜長風車轉身去,拉開後邊一堆貨物上的防潮布。“噹噹噹當——你的毀滅計劃,就在這裡!”
呆滯。
“怎麼樣,寫啊——你要把人全炸死!”
“天哪。”冷汗從額頭上直接跑了下來,我指着那些東西,語塞。“爲什麼,這個——”
“炸藥啊,不認識嗎?那邊全部都是。”杜長風很瀟灑地一揮手,“二十七噸,礦用建築用的都有,你看,還有雷管,你知道的,新國的業務範圍,開礦拆房子,都要用到這些,很正常,不是嗎?”
看着他不懷好意的表情,我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咱們,這是在哪裡?什麼位置?”
“市委新辦公樓的地下層。”杜長風得意洋洋地說,“很意外吧?很驚喜吧?作爲新國的辦公室主任,我讓他們把這倉庫用來儲存炸藥,我天天在這裡值守。”
“靠!”我罵了一句,無話可說。
“是的,你也知道,上面人很多,很繁華。”杜長風手指頭頂,“我們的位置,斜上方有兩個加油站,對面是一個化工廠,明天這裡會有市領導們來視察工地——嘭!”
身子抖了一下,真的感覺到害怕了。
“不是有管制嗎?”我喃喃地說,“沒人干涉你嗎?”
“哼哼,管制。”杜長風輕蔑地笑,“錢就是管制,權就是管制,讓那些當官的死在自己的貪婪之下,多麼美妙的事情!”
有點暈頭轉向。“不行,你不能這麼想。”我一身都出了汗,“你是在嚇我們的,對吧?——那樣你也會死。”
“看你的表現吧。”他很有興趣地盯着我的表情,“如果你能死,這件事有得商量。”
我愕然看着他,半天作聲不得。
“好吧好吧。”想了一會,我說,“杜長風,你只應該恨我一個,什麼都是我想出來的,我一死就一切OK——說吧說吧,後邊怎麼寫,”
我的聲音非常恐懼,因爲從事實上看,這小子蓄謀已久,炸藥的事情絕非針對我而來,可是如果真要這樣的話,那就太讓人抓狂了。
於是接着寫遺書——其實這個動作有沒有意義已經讓我非常懷疑,但是現在這種情況,真的感覺一點辦法沒有,什麼主動都掌握在杜長風手裡,我想,只能期待上帝的存在了。
嗯,好象有點機會。
對面楚正已經停止滾動,正躺在地上喘息不停,眼睛盯着我們,眼神充滿絕望。
我身子朝牆壁微側,背開杜長風的視線,手上繼續劃拉材料紙,眼睛衝楚正狂眨,又伸出舌頭來,指向杜長風的方向,我在示意他,我們應該反抗——是的,奇蹟不會輕易出現,必須自救,自己來當上帝。楚正的手已經被解開,我想如果抵死一搏,兩人加在一塊,至少可以拼一拼,總好過坐以待斃。
杜長風要乾的事情,後果之嚴重,我想楚正完全能夠明白——從他臉上的恐懼表情就能輕易看出。他瞪着那些成堆成疊的炸藥,好象隨時都會暈過去。
楚正應該收到我的訊號,看得很清楚,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心裡一喜,咳嗽一聲,轉過身去。“這樣寫,你看下行嗎?”我把那本遺囑抵在牆上,嘴裡詢問杜長風。
這傢伙應該是被大家的老實表現迷惑到,不疑有他,幾步走到我身旁,伸出腦袋去看材料。
我手一鬆,文件夾掉下地來。
“不好意思,沒抓穩。”說話間,我側下腰去,做個撿東西的姿勢,然後手腕猛地轉向,抱上杜長風小腿,腦袋頂住他肚子,全力猛掀,把他的身子掀翻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04 被自殺
只能用到一隻手一邊身子,但我使出了全部力量,胳膊死死箍緊杜長風脖頸,膝蓋大力抵住他肩膀,嘴上咬住他的頭髮,拼命往後扯,感覺性命在此一舉——是的,很多人的性命。
方荷也在拼命,身子躺在地上,手背在後邊,兩條腿在我面前劃拉,踢打那小子的腦袋,嘴裡發出驚人的尖叫。
但是——完全沒有效果,身子受到太多制約,我們的攻擊離致命那一檔還差了很多。
杜長風死命地掙扎,他的手翻上來,匕首在我肩上胡捅亂割。
我的眼球都快爆出來,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楚正,嘴中不能發聲,心裡卻在不停大叫,“過來啊!過來!”
是的,只需要他撲過來,按住杜長風的身子,戰鬥就能結束,反抗就能勝利,這一點毫無疑問。
楚正抖抖索索地站起,眼望這邊,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我心說不好,肯定要糟——這時候哪容得到你思考?
果然,又一聲槍響後,該死的小烏龜手抱腦袋,毫不猶豫地趴到地上,動作相當快。我心裡長嘆一氣,感覺已到末路,反抗失去意義。
杜長風兩隻胳膊同時搭上我的右手,掰開了,然後身子向前急縱出去,我一手拖着鐵銬,另一手盡力朝他伸過去,伸過去,伸到極限,但是指尖只能觸到他的衣服,再也無法向前一寸。
戰鬥很快地停止,杜長風坐在地上,嘴裡喘息着,擡頭看着我伸向他的胳膊,嗬嗬低笑,聲音充滿喜悅,快慰難當,就是那種死裡逃生的得意。
是的,現在他安全了,而我們完蛋了,全部完蛋。
小烏龜還在發抖。
我怒不可遏,拾起地上的文件夾,大力飛過去,砸在他後腦勺上,嘭地一聲。“我操你媽楚正!雜碎!你他媽是個男人嗎?!”
狂怒!關鍵時刻,差這麼一點點就要得手,他給我下軟蛋!
“他——有槍啊,有刀啊……”小烏龜擡起頭,居然還辯解。
“槍你媽!刀你媽!”我指着他破口大罵,恨不得立馬提刀宰了他,“老子就不怕嗎?怕有用嗎?你媽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廢物?孬種!狗屎!”
杜長風的笑聲越來越大,“姓楚的,算你識相,靠!”
“拿過來!”他手上的刀指指楚正面前那個文件夾。
小烏龜發着顫,就想站起身。
“誰讓你起來的?”一根鋼管飛過去,砸在他臉上,哐啷一聲落地。“我讓你爬過來!”
楚正身子在地上蠕動,果然爬了過去,就象一條蟲。
然後又是一副手銬扔到他面前,“自己銬上,媽的,老子都忘了!差點讓你們弄死!”
“我沒有,沒有這想法,我保證!”楚正趕緊分辯,一邊乖乖地把自己兩隻手銬到桌子腿上,他側臉望着杜長風,眼神非常溫順,又象只馴服的羊羔。“你看,我根本沒想過——”
“你怎麼不去死啊,垃圾!”我忍不住再罵。“他能放過你嗎?”
“會的會的。”小烏龜臉上堆出討好的笑容,看着滿臉得色的杜長風,“你只要殺他,他死就好了,跟我沒關係,你不會殺我的——”
我——靠!
無語了。我開始回憶歷史,我想我知道了爲什麼當年四萬萬同胞,居然會被那麼一小國家奴役了那麼多年。
杜長風手上翻動材料,看過我的遺書,大笑起來,同時朝我聳聳肩,“你可以去死了!”
他站起身,把槍遞過來,“自殺吧!”
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抓住槍管,就往回裡拽。
很可惜,他手一擰,又把傢伙逮了回去——逗我玩呢,媽的!
“你這個人,很狡猾,他媽的!”杜長風笑罵一句,給我踹上一腳,“想打死我啊?”
我一言不發,瞪着他。
“嗯,不行。”他喃喃地說,“得想個法子。”然後他轉過身去,再次拉開工作臺的抽屜,手伸進去摸索了一陣,從裡面拿出個小方盒子來,黑色的。
“知道這是什麼嗎?”他把那小玩意在手上拋了拋,又在我面前晃晃。
塑料盒子,還帶天線,象個遙控器。
“遙控器!”他的聲音充滿得意。
媽的,真沒懸念。
杜長風手上把玩那個小玩意,仔細地看我一會,又從工作臺下拎出個桶子。“這是什麼,知道嗎?”
我閉上眼,不想跟他玩猜猜猜——沒那心情。
但是他的後一句話讓我再次睜眼,沒法矜持下去。
“裡邊有個接收器。”他冷冷地說,“引爆用的。”
“什麼?”我看了看那個鐵皮桶,覺得他應該是在逗我玩。“拍電影啊?”
“咱們可以玩一玩,我向你保證,會很好玩的。”杜長風的聲音和表情都不象在開玩笑,“我是誰?工程系優秀畢業生,電子學碩士,做這玩意,簡直易如反掌。”
然後在我崇敬而驚訝的目光裡,他把桶隨手扔進炸藥堆。“你看,我只要把遙控器上這個鈕按下去——轟隆!”
“世界毀滅了,絕對不誇張。”
我看着杜長風,汗流浹背——他的眼神非常平靜,但是我知道,那是最瘋狂的表徵,絕對不誇張。
“我按了。”他舉起遙控器,“一、二、三。”
“啊————————”我大叫。
太恐怖了!
真按下去了!
他不是在恐嚇!
但是——沒動靜。
我愣愣地看着他。
“是啊,沒爆。”杜長風淡淡一笑,他的指頭摁在遙控器的紅色按鍵上。“爲什麼,你知道嗎?”
我下意識地搖搖頭。
“因爲要等我手指鬆開,彈片才產生接觸,接收器纔會有反應。”他問我,“知道爲什麼嗎?”
“你是個神經病。”我說,感覺無話可說。
“因爲我是學工程,不是學警察的,我不知道那些特警狙擊手到底有多厲害,我也不希望知道。”他耐心地解釋給我聽,“但是我清楚一點,如果一顆子彈準確擊中我的眉心或者後腦勺,大腦會瞬間死亡,我的意識就沒有辦法支持自己的手按下按鈕,計劃就會失敗,我不想這樣。”
“所以,只要按下這個鍵,無論出現什麼情況——哪怕我被弄到粉身碎骨。只要手指一鬆,二十七噸炸藥立刻爆炸,不會有任何意外,保證上面翻個底朝天。”
“想看看效果嗎?一個天才的想法?”他朝我笑笑,遙控器衝我搖搖。
“不,不。”我打個寒噤,“我不想看。”
“那你就去死!”他冷冷地凝視我,手裡的槍伸過來。“拿着!”
我接過槍來,想了一下,然後擡起手來,指定他的眉心。
“哼哼。”杜長風一動不動,冷笑。“我就知道,你也是這種人,出爾反爾,自食其言!”
“來啊。”他說,“開槍,沒有關係。”
“打死他,打死他!”楚正居然也在後邊大叫,“別信他的鬼話,開槍!”
我看着杜長風,想了很久,他的眼神有一種深深的渴望,還有無盡的仇恨,讓我不寒而慄。“來啊,來啊。”他一手擎着遙控,一手向我勾動,他在鼓勵我,“不要怕!開槍!”
“不要這樣。”我喃喃地說,“不要。”
我低下腦袋,感覺被徹底打敗,我確實沒有什麼可以跟他賭的。
這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瘋子,不可理喻。
“杜長風。”我說,“記住你給我的諾言,放了他們。”
然後我把槍口迴轉過來,抵在自己下巴上。“還有,我死就什麼都了結,你不能那麼做——答應我。”
“我說過的話,也算數。”他的聲音依然冷酷。
“好的,好的,就這樣。”我低下頭來,看着方荷,小姑娘怔怔地望着我,她應該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她可能還在幻想,只不過是一場遊戲。
這不是遊戲,我非常清楚。
“小妹。”我說,“如果有機會,幫我帶個話。”我說,“告訴蘇靜美,我愛她。”
方荷點頭,又搖頭,眼神很迷惘。
“還是,算了吧。”想想後,我又搖搖頭,“不用說了,讓她忘了吧。”
“還有藍萱。”我又說,“幫我說句對不起——”
“你有完沒完?”杜長風不耐煩起來,“自殺還要作秀?”
我點點頭,嘆口氣,下巴上的槍管有點發抖。
“遺臭萬年哦。”杜長風眯縫着眼看我,突然提醒一句,“想清楚沒有?”
我淒涼地一笑,“還有選擇嗎?”
手指扣動。
槍響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05 讓領導先走
聲音有點熟——還是叮的一聲。
“卡了?”我擡起槍看了看,然後遞還給杜長風,“退彈,退彈,幫幫忙……”
他凝視着我,一動不動,臉上表情相當複雜。
“不是我的錯。”我喘息着說,“拜託,你那遙控,按緊點——”
杜長風在我面前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然後他把遙控咬到嘴裡,伸手把槍接過去,卸下彈匣,朝我亮一亮——空的。
“靠!”感覺一身都酥軟了,汗如雨下。“你什麼意思?”
他不聲不響地退後,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子彈來,一粒一粒重新裝上,他盯着我看,手上動作很仔細,表情很嚴肅。
我耷拉着腦袋,眯縫着眼瞧他,不敢再說話——我怕他一張嘴,會要很多人的命。
安靜。只聽到子彈裝填時的卡卡聲,然後刷地一下彈匣推進彈倉,接着就是上膛的咔嚓。
杜長風走過來,遙控又拿在手上,槍指正我的眉心。
“爲什麼?”他很疑惑地問我,“你會自殺?心甘情願地去死?”
“你到底在玩什麼?”實在無法忍受,感覺這種刺激心臟和大腦完全吃不消,再來一次的話,非發瘋不可。“我不願意死,是你逼我的好吧?”我忿忿地說。
“告訴我!爲什麼自殺!”聲音提高了許多,他的表情非常混亂,我非常擔心他的手指。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別激動。”我立馬投降,“大家死不如死一個,就是這樣,反正我都得死,是吧?”
“不,不是這樣。”他似乎也不堪忍受,聲音變得異常失落,“騙人的,是假的,是裝的,你不是個好人。”
“我沒說過自己是好人啊。”我無可奈何地分辯,“哎,老大,手別抖啊,當心點——”
“你不是好人,一定是裝的。”杜長風似乎癡呆了,反反覆覆地說,“這個社會我瞭解,沒有這種領導,都他媽假的。”
我長嘆口氣,感覺真是服了他,神經病到這種地步——反社會反人類,還自以爲聰明,草他媽的!
但是沒法子,現在他是爺,非但不敢罵他,我還得哄着逗着,別讓這傢伙真一鬆手,那可全完了蛋——對他手上這個遙控器,跟他這個人一樣,我都是全無把握,但是我認爲兩樣東西都是認真的,所以我很害怕。
“杜長風,再次重複,我不再是領導,現在跟你一樣,也是個普通人,什麼都沒啦。”我告訴他說,“所以沒必要這麼狠,老天爺公平着呢,長着眼,已經罰過我啦,不需要你再動這麼大幹戈,連累這麼多人。實在要認爲我該死,死我一個就算了,沒必要拉那麼多人陪葬,我擔待不起啊,對吧?”
“假的!”他的槍用力頂住我的額頭,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你說謊!”
“好好好。”我舉起手,“你想讓我說什麼?”
“爲什麼要自殺,啊?!”杜長風也不嫌煩,說來說去就是這兩句。“爲什麼要救他們,啊?”
“救命啊老大,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只要你願意,說什麼都行。”我無可奈何地搖頭,“我是流氓,我是無賴,我下賤無恥,我卑鄙惡劣,我想裝英雄,我想騙小姑娘上牀,行不行?哦,還有,我是在做秀,自殺秀,可以了嗎?”
“對了,對了,作秀。”杜長風跟我一樣,汗如雨下,他看着我,好象終於找到新的話題,手上的槍指指方荷,“那次爲什麼救她?爲什麼要打那個姓朱的?我知道了——你就在作秀,想讓大家都誇你,你想往上爬,對不對?”
“你也太能想了吧,好吧好吧我承認。”我實在忍不住,笑。“我要裝英雄,所以就得拿命去拼,作秀去救人;我要往上爬,所以就得打那縣委書記,我很威風啊對吧?誰不怕我?當然就能升官發財——”
“別胡說!”杜長風手上的遙控器衝我亂晃,“我不是白癡!”
感覺都給他晃暈了,“我應該怎麼說?怎麼說你才能滿意?”
“說真話!”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好吧,既然一定要說,我先問你,杜長風。”我說,“你的動機到底是什麼?爲什麼要這麼恨?不管從哪一點來看,都不至於讓你弄炸藥啊,對吧?”
“我跟藍萱的事情,是感情問題,我自己也很困擾,但這跟你沒關係吧?我對不起她對不起蘇靜美,但是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有對不起社會,對不對?至於政治上的過節,你要站在陸援朝那角度考慮,覺得我該殺,也就殺我一個吧?關別人什麼事?是不是?你弄炸藥——”
“陸援朝也是個垃圾領導,我不是他的人,你搞錯了。”他冷冷一笑,打斷我的話,“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是個什麼樣的領導,我想聽聽你的真心話。”
“好吧好吧。”我說,“你恨我也許有你的私人理由,這就不說了。但是不要扯到什麼領導問題上來好吧?可以向你保證,我在職務上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老百姓,我不是垃圾領導,沒什麼地方值得你這麼痛恨。”
“是嗎?”杜長風喃喃地說,好象難以置信。
“是的,我以生命和榮譽起誓。”我肯定地回答他,“是你的思想鑽進了牛角尖,先入爲主,把人想得過於複雜,一葉遮目,不見泰山。呃,帶着有色眼鏡看問題,太片面太狹隘了。你要知道,壞人只是個別現象,不應該對所有領導都那麼恨,更不能以這個藉口仇視社會,你說是吧?”我語重心長地勸導他,“這些事情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你不能爲了泄憤,遷怒他人。”
沉默了一會。
“不可能,不可能,你在作報告,我不會讓你說服的。”杜長風看着我,思想在掙扎,他拼命搖頭。“領導我看過很多,不是你這樣的,我認爲你在裝,你是最高明的騙子,我要揭穿你——”
我嘆氣,“好吧,既然這麼說,你已經達到目的,已經揭穿了我,我已經垮臺,你成功了,還有什麼可以恨的?不是嗎?”
“不。”他退後一步,槍放下來。“錄像帶只是個導火索,在我手裡不可能弄垮你。弄垮你的人,是陸書記他們,是那些領導——”
“對啊,他們也恨我,跟你一樣。”我攤攤手,“你們贏了。”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杜長風表情痛苦起來,手指着我,發抖中。“他們告訴我,你是個最虛僞的人!比誰都能裝!背地裡,你殘忍冷血,無法無天,在大衆面前,你就裝好人——”
“別激動,別激動,呵呵。”我趕緊申明,“他們太擡舉我了,你也動動腦子啊,你是個聰明人對吧?如果要裝,我是不是應該裝得跟他們一樣,大家合着夥去搞錢玩人養情婦,到你們公司參參股分分紅,給朋友小弟什麼工程包一包,安排三親六戚上臺噹噹官,天下太平一團和氣,那纔對頭啊,多滋潤的事,我還絕對不會垮臺。我要裝成這個樣子幹嘛,給那幫領導罵我傻B,全他媽恨我要死,夥着把我趕下臺,我不是有毛病嗎?”
“是啊,那爲什麼?你有毛病嗎?”杜長風表情茫然,跟着反問我。
“嘿嘿。”我笑,“一定要知道答案嗎?”
“是的,一定。”他的聲音很嚴肅,在顫抖。
“那好。”我點點頭,指地上的方荷給他看。“這個小姑娘,可以證明,我不是傻B,我願意維護她們。因爲你也清楚,她是那些領導們的受害者,包括她的姐姐,以及她的家人,權力踐踏了弱者,冤屈無處申張。”我說,“如果沒有人裝成我這樣,這種弱肉強食的故事就會反覆上演,越來越多,那些權力者無人能管,沒有懲罰,公道被強姦,正義被凌辱——你願意看到這樣嗎?願意嗎?”
“不,不。”他在後退。
“是的,如果你認爲我在大衆面前裝,在領導面前冷血,我寧可永遠這麼裝下去——讓弱者不再感到害怕,讓權力者畏懼權力,不敢作惡。”
杜長風呆呆地看着我,默不作聲,室內強烈的燈光下,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他額上的汗滴有豆子那麼大,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但是很遺憾,我裝得不夠好,沒有堅持到最後,時間沒有給我太多機會,讓我來證明自己,現在說這些也缺乏含義。”我說,“但是我希望你,杜長風,你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行爲意義。你不同情她們可以,不贊同我的立場,也沒關係,你沒有遭遇過真正的傷害,你所謂對領導的痛恨,僅僅只是來源於我們之間的私人恩怨,不要把自己的行爲理解得那麼高尚、那麼問心無愧,你不是在替天行道,只是在泄你的私憤而已——”
“不,不。”杜長風眼睛直直地瞪着我,身子不停後退,直到碰上後邊的桌子,他用手回去撐了一把,好象難以支撐,嘴裡還在喃喃自語。“是我弄錯了嗎?我錯了?”
“小心,小心!”我大驚恐,向他伸出手去,“你那玩意會爆啊!”
杜長風長長地吸口氣,依着桌子滑下去,坐到地上,他仰起臉,閉着眼睛抽泣起來,神色痛苦不堪,手槍也扔在了一旁。這時候就見楚正在桌子下探出腦袋來,仔細地端詳他一把。
杜長風一手捂着臉,眼淚從指縫中不停往下流,他的身子居然在發抖,整個人的樣子絕望頹喪,根本就沒在意身周的情況。
“哎。”楚正試着招呼一聲,沒反應,那小子好象傻了。
於是楚正又朝我眯眯眼,然後迅速伸出腳來,只一踢,手槍順着地板滑過來,悄無聲息。
我猶豫一下後,探出腳尖把槍勾過來,彎腰撿起,楚正衝我齜牙咧嘴,樣子很得意。
這時候杜長風手放下來了,他睜開眼,擦試一把臉上的淚水,然後擡頭,靜靜地看着我。
我把槍舉起來,對準他的腦袋——但是,心中沒有絲毫喜悅,只有恐懼,說真的。
“開槍!開槍!”楚正慫恿我,聲音很興奮。
“開槍吧,沈書記。”杜長風的聲音很平淡,沒有恐懼,也沒有傷感。“如果是我錯了,被人利用,對你犯了罪,我請你原諒。”
“我看不清楚,真的。”他說,“對不起。”
“你那玩意,會爆嗎?”我問他,“說真話,求求你。”
他看看手中的遙控,微笑。“會的,全部會炸。”他輕輕地說,“沒有騙你,真的會。”
杜長風的聲音非常平靜,帶着那種視死如歸的氣勢,輕易就能聽出來,連邊上的楚正也不敢再說話,表情呆滯了。
“天哪。”我的槍口垂下去,無可奈何,“你爲什麼要這樣?你憑什麼這麼做?啊?你恨我,要我死,我願意死,你還想怎麼樣?”
“不,我錯了。”他說,“你不該死,該死的是那些人,那些領導——”
“暈。”我說,“誰就是該死的?你有什麼權利決定他人生命?政府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社會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那些領導,每一個都欺負你了嗎?”
杜長風搖搖頭,“我很後悔。”他說,“我不應該陷害你,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
“算了吧,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我說,“現在,趕緊的,把你那玩意放下——哦不對,應該說,想辦法處理一下,別出什麼意外,大家都死翹翹,有什麼好?”
“不。”他很堅決地說,“我不會放下,我要炸死他們!”
我呻吟一聲。“大哥,你放過我好嗎?我會發瘋的。”我說,“你不是神經病,很冷靜,一點也不狂熱,你有知識,有感情,有理智,也有氣概,但是爲什麼要學人家做恐怖分子,遺臭萬年呢?人家恐怖分子還有信仰,你有什麼?實在要炸,去把日本炸沉了吧,那個我不反對,雖然也是反人類,但是至少有個憤青的理由拿出來說吧?你現在這是什麼,完全無厘頭啊——”
“我恨領導,這就是理由。”杜長風突然站起身來,拿遙控的手朝着上面指指,“他們都該殺!”
我張口結舌,不知所對。
“領導,嗬嗬。”他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你什麼垮臺了,因爲你跟他們不一樣,所以就得垮臺,你不是能當領導的人。”
我很窘,他媽的。
“讓領導先走。”杜長風的聲音冷到了骨頭裡,“聽說過這句話嗎?”
“啊?”我發了一愣。
“我聽到過,很清楚。”他說,“就在我身前喊的。那麼濃的煙,那麼大的火,我什麼都沒記下,只記住了這句話,那些領導先走了,什麼都沒留下——除了我們的屍體。”
“天哪。”我喃喃地說,“你——”
“是的,十四年前,我就應該死去,我是行屍走肉。我的靈魂,都讓那些先走的領導帶去了,我的身體裡,是我那些死去夥伴們的冤魂。我發過誓,只要能夠做到,我會代表他們,把這些人間渣滓全部殺死,一個不留——不過很可惜,我能力有限。”
我看着杜長風,英俊的臉龐上籠罩黑霧,那是無言的殺機,是極致的悲慼。
“克拉瑪依油田大火,我想你應該清楚。”他靜靜地說,“我的妹妹活活地燒死了,她那麼可愛,可是捧出來的時候,卻象一堆焦炭。那一年,她才只有七歲,剛剛穿上舞衣,她象一個小公主……”
“對不起,對不起,別說了。”我顫抖着聲音說,“我理解,我理解。”
是的,那一場大火,是孩子們的災難,是一個城市的死忌,也是領導者永遠無法洗刷的恥辱,我非常清楚。
杜長風的聲音非常安靜,安靜到了極點,不忍細聽。“上百個領導先走了,他們甚至沒有一個人受傷。但是孩子們的生存之路,給他們堵上了,只給我們留下火,留下煙,留下黑暗,留下死亡,我的同學我的夥伴,燒死的,悶死的——我們還小,需要幫助,根本不知道可以往哪個方向跑,我們看不見,我們很害怕,只能圍在一塊等死,你知道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地重複,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還有我的媽媽,是一位老師,她懂得自救,平時在家裡,她經常教我們這些常識。但是那天她沒有先走,也被燒死了。死的時候,還張開手臂,護着身下的學生,大家死在一起,你知道嗎?”
我呆呆地搖頭,又點頭。
“而那些領導呢?他們在哪裡?他們爲什麼要先走?他們的代表性呢?他們的羣衆性呢?他們的利益點呢?”他向我伸出手來,“不是先鋒隊嗎?不是領頭人嗎?不是應該給我們指引方向,讓我們活下來嗎?哪怕有一個都好。你告訴我,什麼叫偉大,什麼叫光榮,什麼叫正確——”
面對他迷惘的詢問,我的眼淚突然無緣無故地流下來,我想自己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因爲我也感到恥辱,至高恥辱。
沉默了很久。
“對不起,杜長風。”我低着頭說,“我不知道,原來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他吐出一口長氣。“事實上我的計劃已經開始很久,不是針對你的。但是後來,我以爲你屬於我的目標,我想應該首先殺了你——我承認弄錯了,對不起。”
“你不是那樣的領導,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很誠懇地說,“我想如果是你,遇到那樣的大火,你不會先走。”
“謝謝。”我說,“是的,我想是這樣,我不會先走,那樣很恥辱——面對生死,就算不是領導,也應該象個男人,男人的責任,應該在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去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人們。”
“你願意爲別人付出生命,願意死在他人前面,我相信這一點。”杜長風點點頭,“但是對不起,你這樣的領導,卻因爲我的原因倒下——”
“不是你的原因。”我說,“事實上你沒說錯,你沒有辦法打垮我,我是被那些領導幹掉,是被政治幹掉的。”
他又長長地嘆一口氣,看了看手上的遙控,臉上現出憤懣的神色來。
“不要這樣。”我說。“這不是好辦法。”
既然已經知道杜長風憤慨的真正原因,我想應該有辦法說服他。
“看看這個小姑娘。”我指着方荷告訴他,“雖然不想提這些讓你傷感,但還是要說一句,你的妹妹如果活到現在,應該跟她差不多的年紀,你會忍心親手殺死她嗎?”
杜長風抿着嘴,不聲不響,他的樣子雖然倔強,但是眼神有點軟下來,先前那種戾氣少了許多。
第二部 第一卷 106 除奸二人組
方荷躺在地上,淚流滿面,我不知道小姑娘爲什麼會哭,應該也是在爲杜長風的悲慘而痛吧。
“放開她,好嗎?”我懇切地請求他,“你並不想殺她我清楚,而且我也可以肯定,她也不會覺得你是一個壞蛋,其實你們一樣,都是受過傷害的人,就沒有必要互相傷害了,不是嗎?”
杜長風看看我,又低頭看看方荷,沒有作聲。
“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安全的話,拿去吧。”我把槍掉轉過來,還給他。“可以用這個解決問題,不要用到炸藥,這是我的請求。”
楚正在後邊嘶聲叫喚起來,“哎——怎麼能——”
杜長風看着槍搖搖頭,沒有伸手接。然後他走過來,從兜裡掏出鑰匙,打開我左手的手銬,“對不起。”他低着頭說。
我點點頭,彎下腰去,解開方荷手上的繩子,扶着她坐起身來。“沒事吧小妹?”我說,“都告訴過你了,杜秘書跟我們開玩笑的呢。”
方荷搖頭,應該是對我的安慰表示不相信。“好啦沒事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去把琬兒衣服穿上吧。”
琬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現在還沒醒過來,我有點擔心,回過臉去看着杜長風。“她沒事吧?”我問他,“怎麼——”
“我不會管她。”杜長風很冷地說了一句,“還有那個人也是。”他手上的遙控器指指楚正。“他們跟你不一樣,必須要死。”他仰臉望着天花板,面無表情地說,“你帶方荷走吧,沈書記,不要在這附近停留,走得越遠越好。其他的事情不用你管。”
我愕然看着他——本來以爲事情都已經和平解決了。
“救命!”楚正在後邊大叫,聲音充滿恐懼,“沈宜修——沈書記,你不能丟下我們啊!”
杜長風看看他,很輕蔑地笑笑,然後回過臉來。“明天早上,我會給那些視察工地的領導們一份大禮——陸援朝會來,朱高志也會來,他們都會完蛋,我幫你報了仇,還有藍萱的,還有方荷的,報應全到齊了,不是嗎?而且不會弄髒你的手。”
“還包括省委書記的女婿,省委書記的孫女——讓那些大領導們也嚐嚐受到傷害、失去親人的痛苦,多好。”他的樣子很陶醉。
“你走吧!”他的聲音斬釘截鐵。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
“杜長風,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說,“但是你知道的,我不會先走——如果那樣的話,你應該鄙視我,你有理由把我也殺了。”
“你現在不是領導了,我沒理由殺你。”他淡淡地說。
“好吧。”我指指上面,“我也恨那些戕害人民的領導,我也覺得他們該死,但是不能用這種方法判決——如果你跟他們同時死去,你就是罪犯,而他們成了英雄,你明白嗎?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沒辦法改變遊戲規則,但你不能讓規則侮辱自己。”
杜長風冷冷一笑。“沈書記,其實你很清楚,死亡的形式只有一種,留芳千古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和你一樣,對那些我也不在乎。相信在另一個世界裡,得到審判的人不會是我,我沒有罪。”
我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就算你殺他們有理由。但是二十七噸炸藥,集中爆炸的威力多大你比我清楚,上面還有加油站,還有化工廠,會有很多人死,那些無辜的人們,是不是也應該接受你給他們的命運?”我盯着他的眼睛,“那些老師,那些孩子,還有曾經救治過你的醫生、消防員,他們也必須因爲你的憤恨同時死去嗎?誰會受到最大的傷害?誰會失去更多的親人?不是那些領導,而是和你一樣普通的家庭。”
“在另一個世界,你的媽媽,你的妹妹,會認爲你是一個英雄嗎?會因爲你殺死很多象她們一樣的生命而感到自豪嗎?會嗎?你告訴我。”
杜長風的身子抖了一抖,腳下後退一步,他的視線閃開了。
“拿給我。”我向他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要鑄成大錯。”
“不——別過來!”他又倒退一步,身子一晃,我趕緊鬆手。
“我已經錯了,錯了很多。”他搖搖頭,表情很淒涼,“已經沒辦法了。”
“胡扯!”我說,“你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發生,怎麼叫沒辦法?想一想,你可以回頭的,你還這麼年輕,對吧?”
“我會坐牢的,我不要這樣。”杜長風的聲音有點抖,有點絕望,“綁架、傷害、非法持槍、危害公共安全——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可以死,但是沒打算坐牢,我不會去面對法律的審判,那不是我要的規則。”
“去他的狗屁法律,審判個鳥!”我手往空中一揮,“你綁架誰了?傷害誰了?危害誰的安全了?誰他媽看見啦?——你嗎?嗯?”我指指楚正,他正全神貫注地盯着我們。
“沒有沒有,我沒看見。”小烏龜這下倒挺乖巧,趕緊接言,“是啊,他幹什麼了?我們都不說,誰知道發生過什麼?”
“方荷?”我又轉臉。
小姑娘正在幫琬兒套着衣服,見我問她的話,擡起頭來嫣然一笑,臉蛋紅紅的。“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反正你都是對的,我聽你的話。”
“OK。”我朝杜長風攤攤手。“你看見啦,啥事沒有——大家喝點小酒,醉過去睡了一覺,就是這樣子。”
杜長風眼神有點迷惘,沒有說話。他好象在努力思考,有點舉棋不定的樣子,然後又低頭看看手上的遙控,嘆了口氣。
“不要擔心,我不是那種說話不算的狗屁領導。”我說,“你相信我嗎?”
他點點頭。
“那好,你是擔心他嗎?”我指着楚正。
“我不會說的,我不會說的,只要大家沒事,什麼都好說。”小烏龜一疊聲地聲明,“我發誓,我保證,我絕不追究——”
“那好,記住了。”我彎下腰去,指着他的鼻子,“楚正,別說杜長風不相信,我也不信你。但是一定要記清楚,如果違背自己的誓言,即使杜長風不能怎麼樣你,我也會幫他殺了你,我說話算數——你相信嗎?”
“相信,相信,我保證!”
杜長風又長嘆一口氣,“謝謝你,沈書記,我相信你。”他說,“但是,我已經對不起你了,幫着那些傢伙,助紂爲虐——他們怎麼就沒報應?”
“會有的,會有的,老天長着眼哪。”我想了一下,“嗯,是啊,杜長風,你既然可以幫他們,爲什麼就不能幫我呢?對不對?”
杜長風一愣,擡起頭看着我,眼睛亮起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是的是的,我怎麼沒想過呢,我可以幫你——”
“是啊,咱們可以搭個檔是吧?”我笑起來,給他肩膀上砸了一拳——這一回,他沒躲。他看着我,表情很欣喜,“是的,我知道很多事情。嗯,藍總還有一份遺書,在我那裡,當時沒拿出來,只有我知道——對不起,沈書記。”他低下頭去,神色很慚愧。“當時,我一門心思只想到怎麼對付你……”
我擺擺手,着實感覺到興奮,“跟陸援朝有關,對吧?”
“是的。”他說,“還提到長川好幾位市領導,新國跟他們以前有交易,還有那些具體的賬目在哪裡,我都可以拿到——”
實在太爽了。“非常好!”我努力調整一把呼吸,“有這些證據,我保證釘死他們,什麼垃圾領導,一個不留!”
“是嗎?真能做到?”杜長風沒我這麼激動,他的樣子有點擔心。“你能鬥得過他們嗎?”
“放心!”我拍拍胸脯,他的目光有點懷疑。
“呃,當然,並不是說絕對有把握,這可不能說。但是怕什麼呢?你害怕啦?——不會吧?死都不放在眼裡的人——”
“我不怕。”他很乾脆地說。“我是說你——”
“沒問題,聯手吧!”我笑眯眯地鼓勵他,“杜長風,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他媽跟我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市委書記你都敢打,會怕那些垃圾?哈哈!”
杜長風深深地看我一眼,長長地吸口氣。“說定了。”他說,“我很榮幸。”
“嗯。”我點點頭,“那麼,現在可以把炸藥卸了吧,咱們總不能坐在火藥桶上慶祝聯手吧?”
“對不起,沒法在這裡動手,真的。”他說,“已經按下去了,很危險,必須超出兩百米以上的直線距離,起碼要離開這個工地,才能脫離有效觸發半徑。”
“好好好。”我無可奈何地說,“能讓我拿着嗎?我怕你太激動,說真的——呃,表達一下你的合作誠意嘛,好不好?”
他瞟我一眼,把手上遙控遞過來,“摁着。”他說,“鬆開我就不負責了,我也是說真的。”
我小心翼翼地按緊那個紅色的按鍵,把遙控緊緊捏在手心,“這樣可以嗎?”
“行的。”杜長風鬆開手,退後,然後把兩隻手都舉起來。
“沈書記。”他很直接地說,“我現在沒有任何威脅,任憑你的處置。”
我看着手裡的遙控,吐了吐舌頭,心裡一塊石頭纔算真正落下地來。
“你想什麼哪?你看,這不什麼事沒有?”我笑着說,“咱們都成了搭檔,你怎麼就不信任我呢?往白裡說,要扳倒那些人,你是主力,以後還得靠着你哪——他們相信你,不是嗎?你這位DV高手,可以取到很多證,對吧?”
“從現在開始,除奸二人組,隆重登場!”我手裡揮舞着槍,得意洋洋地大聲宣佈,“把這個城市,翻個底朝天!垃圾必敗!正義必勝!”
杜長風微微一笑,走過去把楚正的手銬打開了。
“嗯。”我滿意地說,“現在咱們可以走啦,大家身上都帶傷,得去包紮一下吧,呃,當然了,老爺們嘛,這點小傷小痛的那也不算什麼——”
“這裡有個電梯,平時裝貨用的。”杜長風又把工作臺旁一個土布簾子掀開來,指着裡面說,“大家進去吧,我來開電源……”
方荷把懷裡的琬兒交到楚正手上,朝我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腳都麻了。”她捶着大腿,朝我嘀咕了一句。
“哦,那扶着我吧。”我把槍隨手放在工作臺上,“可是有個問題啊,這遙控器怎麼捏着這麼彆扭?我手裡都起了汗……”
“我來吧。”杜長風伸出手。
“呃——那還是算了,這個太嚴重了,你還得走頭裡帶路,大晚上的,萬一有什麼磕磕碰碰,出了意外,就不太好。”我說,“想個法子吧,穩妥點,比如說,可不可以用條繩子綁着它?手就不用摁住不放啦。”
杜長風摸了摸腦袋,“這倒是個辦法,我沒有想過。”
於是我們三個人在地上找到繩子,圍成一堆,聚精會神地盯住我手裡那個該死的遙控引爆器。
然後,出了狀況,意外突然降臨。
非常嚴重的意外,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因爲一個很小的原因。
歷史,往往在不經意之間,被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所改變,而人的命運,也是如此。
第二部 第一卷 107 英雄(一)
我蹲在地上,手裡牢牢抓定遙控器,看着杜長風把繩子解散,弄成細束,然後遞給方荷,小姑娘的手很巧,動作很秀氣,就象在穿針引線一樣,繩束緊挨我的拇指,圍着塑料盒一圈一圈繞上來,最後打上結。
方荷的手有點抖,我和杜長風安慰她,告訴她別怕,小事一樁。
正在全神貫注間,聽到後邊楚正的聲音,顫抖,但是殘忍,非常怪異。“你們,都給我站起來!”
三個人愕然,同時轉臉,看見楚正滿面黑氣,手上端槍指着我們——我沒提防,隨手放在工作臺上,給這小子偷偷摸摸地摸了去,我靠!他想幹什麼?
杜長風最先反應過來,霍地起身,“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你對老子幹了什麼?啊?你們沒事了,我怎麼辦?啊?”小烏龜一手端槍,另一手指着地上的琬兒,“她衣服破成這樣,我怎麼交待?她姥爺會弄死我的,你們懂嗎?你們說,怎麼辦?”
我也站起身,頗感惱火。“操你大爺,你這個畜生!還有臉說!”忍不住大罵,“你幹了什麼,自己去交待,關我們屁事!”
“我是他害的!我是被逼的!”槍指向杜長風。“你們必須幫我證明!我什麼也沒幹!都是他乾的!”
我長出一口氣,心裡有股打死這頭畜生的衝動。
杜長風冷冷地看着他的槍口,身子有點發抖——我知道那不是害怕,和我一樣,也是憤怒造成的。
“你可以——給她換個衣服啊,反正她也不知道。”方荷突然怯生生地說了一句。
“沒用的,沒用的,說不清楚,她本來就恨我,她姥爺也一樣,天哪,我怎麼這麼倒黴——”楚正的樣子欲哭無淚,槍口又往上擡了一點,“都是你害的!姓杜的,我操你媽!操你媽!”
杜長風的眼神突然冷烈,望着楚正,眸子收縮得很細,英俊的臉龐上凝聚殺氣,“你說什麼?”他無視槍口,腳下朝楚正一步步逼近過去。
“你別過來!我開槍了!打死你!”小烏龜應該感覺到害怕,身子在後退,聲音提高了許多。
杜長風腳步不停,凝視對方,拳頭捏得緊緊的,手舉了起來。
呯的一聲,耳中轟響,我愕然回頭,發現子彈在我們身後牆壁上留下深深的彈痕。
“姓杜的!老子絕不放過你!”楚正大叫。“殺人犯!綁架犯!強姦犯!都是你!什麼都是你乾的!”
杜長風搖搖頭,先前那種無望和痛恨再一次回到臉上,他還在繼續往前走,我趕緊跳過去,一把拉住他。“別過去!他真會打死你!”
我擋到他的身前,舉起手裡的遙控器,朝楚正晃了一晃。“有本事朝我開槍,大家一塊死啊,雜碎!”
其實應該說一句,遙控上的按鍵已經綁定,鬆開手也不會再彈上來,但是我敢打賭,小烏龜不清楚情況,他絕對不敢跟我對賭。
果然,楚正看着我的手,臉色發綠,恐懼難掩,槍又指住我的鼻尖。“姓沈的,別以爲老子是嚇大的!你會鬆手嗎?你敢鬆手嗎?——別過來!”
“開槍!”我大喝一聲,“比一比,誰更不怕死,好吧?”
“好啊,來啊,他媽的!”楚正的槍指指我,又指邊上的方荷。“你們都會死!”
“好吧。”我冷笑一聲,“杜長風怕不怕死,相信你能看出來,我嘛,你也可以賭一賭——方荷!”
“我不怕!”小姑娘應得非常快,她跟我並肩站在一塊,居然手裡還挽住我的胳膊,聲音很甜蜜,“跟哥哥在一塊,我什麼都不怕。”
感覺被雷到一下。
我搖搖頭,又指小烏龜。“你看到啦?我們三個人,什麼都沒有,就是有膽量!你這有錢公子敢嗎?啊?炸得粉身碎骨,跟灘泥似的,你不怕嗎?”
“他家裡有錢,能夠找神仙拼起來也說不定。”杜長風冷冷地說。
我哈哈大笑。
楚正臉色灰白,身子不停後退,“姓沈的,你滾開,別擋着!”
我朝他走過去,“把槍放下,放下!你發過誓的——”
呯!
腿上一熱,一麻。
我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看——彈坑在地板上,但是我的小腿在流血,應該是被子彈的彈跳反射傷到了。
杜長風大喝一聲,從身後閃出來,臉上帶着決絕的狂怒撲上前去,我拉了他一把,“不要!”
呯!!!
看得非常清楚,小夥子的身體就象被大錘迎面撞中一樣,仰天直倒!
我伸出手去,托住他的身子,但是我發現,他的胸口,正在汩汩地流血,很多血涌出來,捂都捂不住,血淌到手上,很熱,很粘,觸目驚心。
方荷慘叫起來。
我茫然擡頭,看見對面楚正驚慌的表情,還有黑洞洞的槍口。
“操你!”我大叫一聲,跳起身來,伸手抓住槍管。手上一燙,槍又響了,我沒管那麼多,跟上一腳,大力踹在楚正襠裡,手往回猛奪,把槍搶了過來,然後在他的狂呼聲裡,掄起槍托狠砸,在他後腦勺上連磕幾下,才把這個雜碎砸得趴下去。
我沒有多看他一眼,“小杜,杜長風!”回過頭來,發現杜長風趴在地上,正在朝另一個方向爬動,爬得很快,血在他身下淌流一路。
“杜長風!”我朝他高喊,“去醫院!馬上!”
杜長風轉過身來,慘然一笑。他的手伸在空中,拿着一個點燃的防風火機。他身後堆積如山的貨物上,防潮布被扯下來——和先前那堆東西完全一樣,全是炸藥。
腳步凝固,我呆呆地望着他。“你想幹什麼?”我向他伸出手去,“你應該去醫院,不會有事,你不會死的——”
“我不去!就算不死,也會坐牢。”杜長風胸口急促起伏,喘息着說,“你能答應我嗎?沈書記,不讓我坐牢,可以嗎?”
我呆呆地看着他血流不停的傷口,不知道能夠說什麼。
“是的,你不願意騙我,我相信你。”他說,“但是沒有辦法,太遺憾了,這是我的命。”
“不!不能這樣!”我搖頭,大喊,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制止他。
“你是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男人,可惜我發現得太晚。”杜長風看着我,樣子無限感傷,“最遺憾的地方在於,我沒有死在你的手裡。”
“打死我吧,這是我的請求。”他大聲衝我喊,“你是英雄,你救了他們,拯救了很多人——這是我能幫你的最後一件事情,也是唯一的一件。”
“希望另外一個世界,能有你這樣的領導。”杜長風嘴角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然後毫不猶豫地從身下摸出一條繩子,火機湊上去,點燃了。
那是一根——導火索。
“不要!”我高喊一聲,什麼也不敢再想,幾步衝過去,抓住那條火繩,拼命地踩,踩,踩——杜長風的身子朝旁邊滾過去,我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直到看見他的手上,另一條導火索被點燃。
“幹什麼?!”腳下還在噝噝直響,我拼命跳腳,拼命大叫,“方荷!方荷!上去攔住他!”
第三條,第四條,燃燒在繼續,爆炸無限接近。
“杜長風!”我手上的槍對準他,“住手!不要!”
沒有回答,只有動作。
第五條,第六條……
呯!
我把槍扔了,抓起另外一根火繩,含進嘴裡,但是沒用,它依然燃燒不停,咬也沒用,我吐出來,繼續踩、踩、踩。
方荷跑到我前面,也在拼命踩踏。
沒時間思索,我連滾帶爬,又撲向下一條……
最後一根火繩熄滅時,距離雷管僅僅不到一米。
身子癱軟下來。
我滑坐到地上,靠着火藥堆上,轉臉過去,無言地望着杜長風。
他仰面躺在地上,英俊的臉龐有點扭曲,嘴角依然掛着笑容,眼睛睜得大大的,額頂一個圓圓的彈孔,鮮血混和白絲絲的腦漿不停往外涌,他的手伸向前方,凝固在那裡,好象要撈什麼東西,但是他手指的方向,只有牆壁,只有一面鏡子——鏡中映着一個人間渣滓,趴在地板上,抱着腦袋瑟瑟發抖。
我低下頭,捂臉哭泣,我知道我已經殺了他,親手殺死了杜長風——這個跟我很象的男人。
不——其實,他還只是個大孩子。
我在北方時,曾經在京郊俱樂部玩過槍,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居然真會有人這麼直接地倒在自己的槍口下——剛纔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夥子,我讓他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而且杜長風,是以一個極端恥辱的方式死去的,法律還會清算他,把他定義成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很難受,非常難受。
方荷跪在地上,捂着嘴,也在哭,她看着杜長風,眼神裡沒有害怕,只有悲傷,只有難過。
“小妹,把槍撿給我。”
哭了一會後,我抹一把臉,接過方荷遞過來的手槍,搖晃着身子站起來,慢慢地朝楚正走過去。
人間渣滓感覺到殺氣,他仰起頭來看着我,眼神充滿恐慌。“不,不,別殺我。”他居然還想爬起來,他還想逃。
“你這個雜碎!”我飛出一腳,把他踢得滾了幾滾,我把槍插進他的嘴裡。
“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我咬着牙,拼命忍住手指扣動的衝動。
他的身子在痙攣,在顫抖,他拼命掙扎,眼睛向上翻起來,象一條瀕死的魚。
“不!哥哥!”方荷抱住我的腰,一邊哭一邊把我往後扯,“不能打死他!你會犯法的!”
我點點頭,是的,爲他犯法,不值得。
長出一口氣,我把槍拔出來,退膛,關保險,然後扭頭就走。
可是看見了杜長風,躺在對面,手指着我,心裡又是一慟。我轉過身去,跳起來拼命踩那個雜碎,一腳,兩腳……
聞到了臭味,雜碎真的已經屁滾尿流,身子在地上來回滾動,叫得比豬還慘。
方荷又抱住我,又拖我。
楚正抱住了我的腿,“對,對不起大哥,原諒我……”他哀哀地哭泣,“他要殺我啊……”
我停下來,指着他,“你準備去坐牢吧,雜碎!”我說,“我只看見你殺他!”
“他犯了法啊,你看見的,我是在……”
“犯你媽的法!”我又踢,“就算他犯罪,也已經中止,你向他開槍,就是殺人!”
“別打了大哥……我去坐牢,我去坐牢!”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家裡很有錢是吧?不怕法律是吧,好的。”我說,“這是你的女兒。”我指着地上的琬兒,“你對她幹過的事情,強姦未遂,準備跟她家人交待吧!希望你也不要害怕!”
楚正哀號一聲,“大哥——沈書記,你放過我吧,我們可以說是那個人乾的,什麼都是他乾的——我給你錢,多少都有——”
我仰起臉來,笑了幾聲,我覺得太好笑了,讓我不得不再給他飛上幾腳。
“留着你的錢,跟省委書記去打官司,讓他放過你吧,雜碎!”
第二部 第一卷 108 英雄(二)
一瘸一拐地走到杜長風身前坐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
然後我在身上摸索,掏出煙,把杜長風手上的火機拿過來,但是想一想,搖搖頭,把煙揉碎,又把火機關了。
他一直看着我,帶着那種悽絕的笑容。
我伸出手去,試圖把他眼睛閉上,沒有用——真的,死不瞑目,我現在理解了,就是這樣子。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放棄自己的舉動——就讓他睜着眼吧,這樣也好,在另一個世界,也許能讓他看得更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什麼是偉大,什麼是光榮,什麼是正確。
我想杜長風,一定非常渴望得到這些——他在這個世界不曾得到的答案。
吱啦一聲,方荷把自己衣服下襬撕破了,包紮我腿上的傷口。她跪着身子,低下頭去,抽泣不停,她的手在發抖。
“你在害怕?”我問她。
她默默地搖頭。
我把上衣脫下來,掏出口袋裡的遙控,和槍一起塞進褲袋,又拿出電話。“小妹。”我告訴她說,“等會會有很多警察過來,他們會問你情況,不要怕,沒關係,哥哥也會在那裡,明白嗎?”
方荷默默地點頭。
我又把衣服給她披在肩上,然後擎起電話來,開始撥打110。
但是,沒信號。
放下手機,我考慮了一會,覺得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充滿危險的地下室,我不希望再出什麼意外。“走吧小妹。”我說。“出去再說。”
方荷扶着我站起身來,我們慢慢地走到電梯前。然而,我又發現,沒看見熟悉的按鈕開關。這是部貨梯,或者說,工地用的升降機——其實就是塊堆貨用的小臺子,鐵板的,上面吊條鋼纜,周圍連個架子都沒有。
發了一呆後,我退後兩步,四下尋找先前杜長風說的那電源開關,然後馬上找到了——不過有很多。
電梯外側牆壁上,裝着個一米見方的鐵皮電源盒,裡面大大小小几十個按鈕開關,紅綠黃黑,各種顏色都不缺,還有不少方方圓圓的電源指示燈亮着閃着,我又發呆。
“這麼多啊?”方荷應該也眼暈,她問我,“摁哪個?”
我搖搖頭。
“隨便吧,隨便吧,都試一試——”有人在後邊帶着哭音說話,是楚正。“我要出去,我受不了這裡——”
我和方荷同時轉臉,怒視這個人間垃圾。
“要試你試!”我伸手揪住他耳朵,把他拽到電箱前。“你去按,好吧?”
楚正慌不迭地把手縮到身後,仰頭看着內容複雜的電箱發呆。他的臉上又是血又是鼻涕眼淚,看起來很噁心。“按錯了怎麼辦?會怎麼樣?”他指指倉庫堆的那些炸藥,恐懼地問我。
“跟他一樣。”我冷冷地說。楚正跟着我的目光,看到地上的杜長風,身子象被針扎到一樣,顫了一顫。
我走開了。
圍着倉庫轉上一圈,沒有發現其他出口。另一個角上有條大鐵門,不過幾乎完全鏽死,我手上拿着鋼管大力捅了幾下,但是隻收穫到兩聲悶響,以及一鼻子鐵灰。
已經可以肯定,這個專門用來儲存爆炸物的倉庫很封閉,除開那部升降機,沒有其他途徑能夠進出。
回到電梯旁,我朝方荷攤攤手,“等人來吧,沒辦法。”
“可是——可是——要沒人呢?我們就這麼呆下去?”楚正結結巴巴地接言。
我沒理會他,拉過工作臺旁的凳子,一屁股坐下,然後馬上跟觸電一樣彈起身子——給褲袋裡遙控器硌到了,嚇我一大跳。
方荷探詢地看着我。“怎麼啦,哥?”
“不行,是得出去。”想了一想後,我喃喃地說,“等不是個法子。”
“是啊是啊。”楚正趕緊說,“咱們真是坐在火藥桶上啊,都是那個人——”
我擡手給他扇了一記。“本來什麼事沒有,都他媽你搞出來的!”
小烏龜捂着臉不敢再說話。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會,可是也沒辦法,總不能真殺了他吧,該幹什麼還得幹。
我把腦袋探進電梯井,向上觀察一把,發現還是有出路的。井裡很黑,看見頂上有亮光投射下來,應該是這部升降機上端出口處的燈光,離地面確實有點高,估計幾十米吧,看不太清楚,但是據我考察結果,到達那位置應該不算困難——因爲可以爬上去。井中垂直下來的鋼纜正好用來扶手,四周井壁凸凸凹凹,還支楞出一條條水泥橫樑,踏腳的地方有富餘,綜合看來,比上樓梯的難度不會大很多。
我握住纜繩試了試手感,然後往上向攀爬兩級,感覺比較輕鬆,於是又跳下來——忘記腿上有傷,趔趄了一下,方荷連忙扶住我的身子。
“小妹,你們在這等吧。”我說,“我出去報警。”
方荷擡頭看看上面,吸了口涼氣,“這麼高——你不會吧?”
“一定要出去,通知警察清理這個現場。”我的態度很堅決,“杜長風死了,這裡還有沒有什麼機關,會不會出岔子,誰也說不好,總之這些炸藥非常危險,必須馬上處理,錯上一點就是天大的災難。”
“還是一塊等等吧,哥哥。”方荷的表情很害怕,“你不要去了,也許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這個倉庫有管制,地點很隱蔽,沒有特殊情況,應該不會有人來。”我告訴她說,“你看打了老半天,槍都動上了,有人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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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荷看着我,有點發呆。
“不行,一定得出去,越快越好!”我紮起襯衫袖子,又把褲腿挽上來,稍微整理一下後,就準備往上爬。“小妹讓開——你不用怕,不用多久,最多個把小時,就會有警察下來救你們。”
“我跟你一塊上去,哥哥。”方荷突然擡頭,“我不要在這裡。”她指着後邊的楚正,表情充滿厭惡,“我不要跟這個人在一起,一分鐘都不要。”
我愣了一下,搔搔腦袋,覺得這倒是個問題,跟人間渣滓站一堆,確實讓人沒把握,我理解小姑娘的心情。
我想了想,手指上面,“這麼高——你不怕嗎?”
方荷搖搖頭,“跟哥哥在一起,我不怕。”
小姑娘說得很自然,我聽着還是很雷。
“膽子大多了啊,小妹。”我笑笑,“好吧,我爬上邊,你在後面跟着我,慢慢上,沒問題的。”
方荷終於也笑起來,一副受到鼓勵的燦爛模樣,然後她又指地上的琬兒,“她呢?怎麼辦?讓她一個人在這裡?”
感覺有點暈。不過小姑娘物傷其類的美好同情心,我還是能夠理解,在她眼裡,楚正根本不算是個人。他讓這個本性單純天真的女孩,再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人性的醜惡,方荷不希望那個小妹妹再次受到傷害。
她的想法當然有點幼稚,但是我不得不承認,那烏龜蹲在地上的樣子確實無比垃圾,看起來要多猥瑣有多猥瑣,要多邪惡有多邪惡——我想他今晚的行徑,給任何一個善良女人看見,都會感覺害怕,都會感覺痛恨,都會發自本能地提防他。
嗯,其實,我也對他沒把握,也在提防他,這傢伙能對昏倒的琬兒乾點什麼,確實誰都說不好。
“那就一塊走吧。”我又考慮了一下,指着楚正,冷冷地吩咐他,“你把琬兒背上,跟着來。”
那雜碎把烏龜腦袋伸進電梯井,上下看看,然後慘叫,“你殺了我算了!”他很牛逼地指了指自己的頭臉,亮給我們看。“我傷成這樣,自己都爬不動,還揹人?怎麼背?大哥你想摔死我就直說吧——”
我氣往上衝,又給他賞了兩腳。“你他媽垃圾造的啊?玩女人你會,背女人就不行?雜碎!”
雜碎捂着腦袋,躺地上裝死,他的意思很明顯,寧可打死,也不摔死——他知道我不能打死他,媽的!
沒辦法,我也不想在垃圾身上再浪費體力了,那就走吧。
我蹲下身去,把琬兒扶起,前後搖晃幾遍,但是沒法弄醒她。小姑娘鼻翼輕輕翕動,呼吸沉沉的,臉上還有一絲微笑,好象睡得很香甜的樣子。我搖搖頭,拽起她的胳膊,把她身子搭到背上,試了試,感覺重量不大,完全可以承受。
方荷看着我,表情歉疚,似乎覺得害了我一樣,“對不起啊哥哥,可是這樣子不行啊。”她嘟囔着說,“還是一塊等會吧,別爬了——”
“囉嗦!”我衝方荷揚揚下巴,“把地上繩子撿過來,我得騰出手。”我說,“把她綁我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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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荷在上面,我揹着琬兒在後邊,我們手攥鋼纜,沿着井壁慢慢朝上方攀爬起來。
“我怎麼辦啊?一個人在這裡——”楚正在下邊大聲喊,嗓子在顫抖,他很害怕。
“關我們屁事!在這陪杜長風聊天吧。”我一聽他聲音就煩躁,就想罵人,“沒事還可以點個炸藥玩,幫人家了結下心願,雜碎!”
於是這個雜碎馬上跟着爬上來,比我們動作還快,瞧他那身手,還摔不死他,我就感覺納悶了,這杜長風,英魂不遠啊應該,怎麼也不顯顯靈呢?
一行人沿着井壁不停向上,攀巖過程中,發現兩個狀況,一好一壞。好的呢就是井裡地形結構跟我估計的情況差不多,上行的危險係數不是很高,跟爬樓梯沒太大區別,手拉鋼絲繩,腳下踩穩當了,一步一步向上走就行;壞的情況就是對距離估計嚴重不足,望着頭頂那點光亮,估計走了有十幾分鍾,還沒到一半。而且這地方還沒見其他出口,也不知道是市委市政府新辦公樓的哪個角落,以前我視察工地時可沒發現有這麼一地點——嗯,廢話一句。造價幾個億的高層建築,大而無當,地形莫名其妙地複雜,哪輪得到市委書記來留意這旮旯?
方荷爬在上頭,慢慢尋找那些位於不同位置的踏腳點,嘴裡還在不停提醒我,到後來,我聽她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聲音有點發喘,就告訴她說歇歇吧,這時候可不能着急。
其實我也已經很累,手發酸,受傷的右腳疼得一抽一抽的。不過幸好先前那子彈只是擦掉塊肉,沒傷着骨頭,血也止上了,否則我就得躺在地上等救援,什麼都幹不了,還能爬上這麼高?
大家停下動作,蹲在橫橫直直的框架樑柱上,歇息了一會。
“那裡有個洞。”方荷突然在上邊喊,“哥哥,你看看能出去不?”
擡頭上望,看見左手邊那側牆上有光線露進來,我攥着鋼纜,慢慢地挪上前去,發現果然有個洞口,面盆那麼大,外邊朔風勁吹進來,呼呼呼地響。再伸手一試,很薄的一面單磚牆,於是我側過身,雙手攥緊手上鋼繩,踩穩腳下橫樑,吸一口氣,擡腿猛踹,一腳,兩腳,三腳……
嘩啦一聲,開了,幾個人同時歡呼起來。
我抑制了一把興奮的心情,停下腳,探手過去劃拉洞口,把磚頭清理一下,直到弄出能容人鑽過身子那大小,然後迫不及待地把腦袋探出去。
立馬嚇了一跳——位置不是在樓裡邊,而是這幢建築外側臨街的一面。現在是晚上,但是工地上有塔吊的燈光,照得下邊黑黝黝地那是很深遠啊,媽的,這個非常恐怖了。
我們所處的位置,具體高度多少,其實心裡還是很明白的,就是我們攀爬上來的距離,大約高層的一半吧,四十多米,應該還不到——因爲我們是從地下層開始爬的,裡邊還得深幾米。
恐怖的原因在於貨梯井裡沒光線,腳底下反正一抹黑,什麼也看不見,再有多高也就是個心理數字,不怕就沒事,可不象外頭這麼直觀,看起來眼暈。
“能出去嗎?”方荷探詢地問我一句,聽上去小姑娘確實已經很累,應該在迫切地希望能夠安全着陸,不用這麼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再爬上十幾層樓。
“能。”我點頭,“不過需要勇氣,要有膽量。”
我看着腳下,洞外有條一米左右寬度的遮雨板,直接通向安全地點——那頭連着平臺,走過去就能上岸,但是中間這段距離,應該說,很危險。
方荷笑了起來,“哥哥敢,我就敢!”
“嗯,好吧,那我先出去,你跟着來,小心點。”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沒什麼好怕的,別東張西望不就行了?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騖——端正思想的難度,應該比爬樓那種體力加腦力勞動要小N倍吧?
然後我從洞口爬出去,趴在雨檐上等方荷——爲什麼要爬?因爲四十米高的地方,風很大,身子站起來的話,能把人颳得左搖右晃,可不敢拿性命開玩笑。
小姑娘探出頭來,果然尖叫一聲,我拽着她的胳膊,“沒事,沒事,眼睛別看外邊,跟我一樣,身子趴下,爬着走。”
後來楚正也出來,學着我們的姿勢趴下去,我沒工夫理他,揹着琬兒沿雨檐匍匐前進,感覺很安全。
手腳並用,花了兩三分鐘,爬過十來米,就看見對面的平臺——呃,該死,在對面!
平臺高出我們這位置有兩米左右,這個先前就看見了,估計伸手能摸到,我也沒在意。但是現在問題很嚴峻了,因爲關鍵點在於雨檐到這裡已經結束,跟平臺沒接上,中間還有個一米左右的間隙,這意味着我們要上去平臺的話,就得以跳的方式!
跳!我靠!
一米寬加兩米高,如果在平地,那是小CASE一樁,大一點的小孩都能辦到,但是現在,幾十米高空,玩這動作那叫雜技了——萬一手沒攀上,可就是粉身碎骨的命運!
操他媽的,這樓誰設計的?應該拖出去槍斃!怎麼就沒爲人家的安全考慮過?換他來跳跳看?
我在嘴上咒罵不停,心裡打起了退堂鼓,就想掉頭往回裡爬。可是我又發現,身下這個雨檐太他媽窄了,根本沒法把身子橫過來——除非我想掉下去!
又試了試倒着爬,很快就放棄——第一沒訓練過,感覺比向前的動作困難很多倍,何況屁股後邊還跟着兩個人,操作起來程序太複雜,估計不出事的概率很小。
夠倒黴的,真就這麼尷尬。我知道自己的舉動看上去挺笨拙,但是在這麼高的地方,不到一米的寬度,背上又揹着個人,眼睛看着下面的無底深淵,膽都寒了,說真的。
聽到身後牙關打磕的聲音,雖然在風裡,也聽得很清楚。不知道是方荷還是楚正弄出的動靜,不過他們都沒說話,估計已經被眼前情形嚇着了,比我還寒。
可是這麼僵着也不是個法子啊,我想了一會,心一橫,拼了!誰讓咱底下有個火藥桶呢?
不就是幾十米高嗎?我當它沒高度,就在平地上——心無旁騖,心無旁騖,我做得到!
“方荷!”我回頭喊,“呆會我站起來,你扶着我的身子,我把你頂上去!敢嗎?”
方荷還是沒說話,我當她答應了,於是身子貼着牆,慢慢地站起身來——眼睛閉着的,感覺風很大。
“不要啊,哥哥!”
“爬過來!”我慢慢地睜開眼,儘量不去看兩邊,眼觀鼻,鼻觀心,然後我朝方荷伸手,“過來!”
方荷爬了過來,臉色發白,她的手擡起來,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慢慢拉起,然後我蹲下身子,拍拍肩膀。“踩上來,踩上來……看着我,沒事的!”
她的身子有點僵硬,有點抖,但不很劇烈,我不知道這一刻她在想什麼,反正我說什麼,她都在照做,象一個牽線木偶。
就這樣,我們在上百米的風速裡,四十多米的高空中,一米不到的寬度上,玩起了疊羅漢。方荷站在我的肩上,我扶着她的腰肢,顫顫微微地依着牆站起來,站起來。身後,楚正發出女人一樣的尖叫,讓我又生出一股把他踢下去的衝動——我認爲這種衝動是有益處的,至少非常及時地起到了轉移注意力的作用,讓我緊張得沒那麼厲害。
方荷終於也忍不住尖叫出聲——我把她的身子往平臺上傾斜過去。
撲通一聲——她落到對面,我的心也跟着落下來。
然後是琬兒。
這個就容易多了——因爲她不會怕。
我把琬兒從身上解開來,端起她的身子,舉過頭頂,直到平臺上的方荷拉住她的胳膊,我再用力頂,頂,頂——頂上去了。
松下口氣,我擦了把腦門上的汗——只是做個動作而已,我感覺自己一身都是汗,但是額頭上卻很乾燥——來不及淌下,就讓風給吹乾了。
戰戰兢兢,汗不敢出,是這意思吧?
第二部 第一卷 109 英雄(三)
沒心思去琢磨典故,我已經開始積蓄情緒,準備來個大跳,飛越迷霧!——那麼高難度的雙人動作,307C的都完成了,還怕這點距離嗎?去吧!飛吧!我是超人!
可是方荷趴在對面,探出頭來,緊張地盯着我,她兩手捂着嘴,牙關不停打磕,眼神裡的恐怖,弄得我也有點緊張起來。
我深吸口氣,腳下退後兩步,眼睛死死盯着平臺,不看其他地方,現在,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對面是天國,我要飛上去!
“讓開,小妹!我來了!”我大叫一聲,然後停下步伐,低下頭去。
楚正拉住了我的腿。
“操你媽,幹什麼?”又想踹他了——剛纔差點給他弄下去。
“沈書記,沈大哥,我怎麼辦啊?”這烏龜趴在雨檐上,身子動也不敢動一下,手裡死死攥緊我的褲管。“別走,你別走……”
“怎麼辦?你是個男人嗎?”我蹲下身子,看着他那要尿褲子的德行,感覺有點好笑的想法。“跟着我跳啊,我帶頭,先給你示個範。”
“不,不,不。”楚正側過臉去,看看外邊,“太,太高了,我上不去——”他口齒含糊不清,眼神極度驚悚,身子的戰慄程度,象要把這樓弄垮了。
我把他的手拉下去,“怕的話,就趴這裡好了,不動就沒事。”我說,“慢慢等會吧,救援會來的。”
“不不,我不行了,堅持不下,我會掉下去,真會掉下去的,我會摔死,救命啊沈書記,救命,救命——”小烏龜仰起臉,嘴裡哀號起來,身子顫抖得越發劇烈,除了反反覆覆地叫救命,他沒有其他話說。
我很惱火。
楚正仰視着我,手朝我伸過來,表情全是渴求幫助的哀憐,從他震顫的眼神裡,我能夠感覺到一個人對生命的無限渴求,以及對死亡的強烈恐懼。
我承認,我極度厭惡眼下這灘人渣,恨不得他立馬掉下去,啪噠一聲就此消失,也算是世間少一渣滓,而且他的樣子讓我有理由相信,精神上的崩潰會讓他掉下去的,會的,只要我走開,他就會崩潰,這一點毫無疑問。
嗯,但是,不人道,說真的。楚正有罪,但不是我能審判的,讓他摔死,跟我直接殺死他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沈書記,沈書記,你說過的,你不能先走,救命啊,求求你——”小烏龜聲淚俱下,苦苦哀求,“把我也弄上去吧,求求你——”
是的,不能先走,我說過的。
我搖搖頭,拉起他的胳膊,“來吧。”
高空疊羅漢重新上演。
楚正站在我的肩上,丫的身子比兩位小姑娘重得太多,我扶着牆,感覺有點站不起來,受傷的腿猛烈顫抖,無法支撐。
現在輪到方荷尖叫,反覆不停地叫,我知道她捂着嘴,拼命在壓抑恐懼——但是恐懼,來得太過兇猛強烈,根本無法壓抑。
“別抖!他媽的!給老子站穩了!”我連聲大喝,一手撐住膝蓋,拼命向上挺直腰身,可不能塌下來,否則這地方,就成了兩個人的墳場。
左手死死扣住外牆每一個能容下手指的凸凹,指頭應該磨破了,但是沒感覺到疼痛,身子一寸一寸地起來,感覺到了極限——終於,我站起來了!
可是貼着牆不敢動彈,不敢往平臺那方向偏——楚正的身子太重了,我怕倒過去就再也回不來。
除了顫抖之外,肩上的楚正沒動靜。“等什麼?過去啊!”我大吼,已經支持不下。
“睜眼啊!睜眼啊!快過來!”方荷大叫,我才知道烏龜居然是閉着眼睛的,真是操他媽!
“別跳,別跳,身子側過去!不要跳——”我話沒說完,就感覺肩上被大力一踩,身子直接倒下——這傢伙蹬了我一把,從我肩上直接跳上平臺,連個招呼也沒有,我靠!
嘭的一聲,我屁股朝後,摔了個結實的。不過幸好身子好象還貼在雨檐上,沒掉下去,腦子裡一時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畜生!畜生!”方荷大罵楚正,然後衝我狂喊,“哥哥別動,千萬別動!”
我定一定神,側過眼去瞅瞅兩旁——草!一邊肩膀懸在空中!
太他媽驚險了!
我屏住呼吸,平躺不動,探出一隻手去,在身下慢慢使勁,直至身子一點一點全部挪進雨檐,肩膀落到實處,這纔鬆下口氣來。
“楚正!我操你媽B!”我仰面躺着,也不敢動身子,朝天狂罵,“老子一過去,非得弄死你不可!沒這麼害人的!”
小烏龜在那頭連聲道歉,聲音還在發抖,應該是驚魂未定。“對不起對不起——我着急了點,沒留意——太恐怖了——”
“雜碎!窩囊廢!”
可是罵歸罵,事情沒完,還得繼續啊,於是我又接着喊,“方荷,那邊情況怎麼樣,能下去嗎?”
方荷還沒答話。楚正就叫起來,“看不清,太黑了——還是你過來吧!”
我搖搖頭,扶着牆慢慢站起身。“姓楚的,死開點!”說完長嘯一聲,我甩開膀子,沿着雨檐高速跑起來,直到路的盡頭,嘴裡大喝不停,身子騰空而起,朝對面猛撲過去!
蹬着水泥臺板的邊沿,最後跳起那一下,受傷的右腿沒發上力,心裡咯噔一聲,還沒來得及判斷情況,已經劃過空中,伸出的手掌搭上實地。
還好!還好!
雙手過頂,指頭牢牢扣緊平臺邊沿,身子吊在半空中,還晃悠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低頭看看腳下,我吐了吐舌頭。
晃晃腦袋,鎮定一下心神後,又咬一咬牙,雙手猛地發力,身子就往上聳。
可是——被擋住了。
我仰起臉,呆呆地望着楚正,這一刻,我不清楚他想幹什麼。
楚正趴在平臺邊上,手裡揪住我的頭髮,他在用力——把我往下摁。
我張着嘴,喘着大氣,看着楚正猙獰的眼神,不知道說什麼好。腦子真的很混亂,還有,感覺手上筋肉血管都暴出來,手指快要支持不住。
“你真了不起,英雄。”他探出頭來,在我耳邊喃喃低語,聲音充滿惡毒的仇恨,摁我腦袋上的手不停用勁。“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歸宿,你應該去死!”
我瞪着他的眼睛,手指死死扣住樓頂,拼命搖晃腦袋,希望擺脫他的控制。但是,沒有用,完全沒有作用,我的力量實在太有限了,這個空中,缺乏任何可供騰挪的餘地。
方荷的手也伸下來,拽在我胳膊上,拼命往上拖動,“用力啊!拉他!拉他!”她衝着楚正高喊。
小姑娘完全沒有明白,楚正拎我頭髮的那隻手,纔是我的死亡之源。
我的腳拼命在牆上蹬踏,希望能借到一點力,可是除了發出沙沙的聲音外,毫無作用,我上不去,真的上不去了,頭上那隻手就象泰山壓頂,我沒有辦法擺脫控制。
我停下無謂的掙扎,準備迎接死亡——我盡力了,沒辦法了。
“哥哥,上來啊……”方荷泣不成聲,她拉着我的胳膊,指甲在我手上留下深深的劃痕,她俯身看着我,眼淚落進我的眼裡。“你快上來,嗚嗚……”
掛在樓頂,迎着凜冽的風,看看腳底的無底深淵,我知道死亡,就在下邊等我。眼淚迸出眼眶,我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真的,我不知道。“小妹,小妹。”我顫着聲音說,“回過頭去,閉上眼睛,不要看。”
“不,不。”她的表情無限悲傷,可是沒有尖叫,她含着眼淚鼓勵我,“哥,哥,你能上來,你什麼都能做到——”
我搖頭,喘氣,微笑。
感覺手指痛了,酸了,軟了,一身都在發抖,我有點遺憾地想,我其實,不是什麼超人。
“小妹,小妹——”我呻吟一聲,“鬆開手——”
方荷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沒眨,不知道她是否清楚,這是永訣。
“放手,放手!”我用出全部的力氣,衝她大喊。
我的手指,終於滑脫。
“哥——”方荷一聲輕呼,我們飛起來——是的,我們。
小姑娘沒有放手,她死死攥緊我的胳膊,跟我一同飄落,就象上回在塔頂上那樣,一模一樣。
不知道這一刻的時間具體有多長,但是給我的感覺,很長,就象電影裡的慢鏡頭。
方荷拉着我的手,身子在我上方漂浮,衣袂飄飄,從容不迫,美麗的眼睛裡是無盡恬靜,無盡嚮往,好象馬上就要跟着我,回到家園。她的背後,有滿天星光。
我承認,這是一生中,我所看過的最動人的舞蹈,無與倫比。
我展顏微笑,手上輕輕一帶,將她擁入懷裡。
身子緊緊纏繞,我們一起飛翔。
墜落!墜落!沒有盡頭,沒有終點。
世界消失,感覺消失。
第二部 第一卷 110 英雄末路
再次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看見很多人在朝着我指指點點,似乎還有很多鏡頭,很多閃光燈,在衝我頻頻閃亮。
他們都在我的身下,而我,以一種君臨天下的態勢,鳥瞰大地,俯視蒼生。
我沒有掛。
哦不,準確地說,我是掛着的。
我的頭低垂着,但是視野中,可以看見有根長長的鐵桿從肩後穿出,穿過我的襯衫,把我懸掛在半空中。嗯,應該說,沒有半空那麼高,這位置距離地面已經相當接近,好象只有幾米,兩層樓的高度吧。
遍體鱗傷,無處不痛。我看着血順着腿腳一路淌下,涓涓滴滴,無休無止。
方荷還在手裡,我緊緊抱着她,我們的身子就這樣,在空中,在風中,輕輕地飄來蕩去。
回憶了一下,想起好象是從二十層樓那麼高的地方墜下來,過程的具體記不太清了,意識中似乎是封閉工地用的那些防護網救了我們的命,在空中翻翻滾滾,闢哩啪啦地,穿越無數層屏障,最後掛到這裡,我們沒有死。
奇蹟終於爲我上演。
還看見很多警察,正在搭梯子,似乎準備上來救援,有人在下面高聲呼喊,讓我們千萬別亂動。
方荷醒過來了,茫然四顧,然後喃喃低語,她在輕聲地呼喚我。
喉頭喑啞,感覺無法說話。
小姑娘擡起手來,輕輕撫摸我的臉,“哥哥,哥哥。”她的聲音,還有眼神,無比溫柔,癡情纏綿。
聽到後面裂帛的聲音,我們的身子往下沉了一沉。
“別……別動。”無法再矜持,我從吼管裡擠出聲音來提醒她。
可是方荷好象沒有聽見。她怔怔地看着我,另一隻手也搭上了我的脖子,她的目光很迷離。
還沒弄明白她想幹什麼,嘎蹦一聲,我們再次跌落。
衆人齊聲尖叫裡,耳中風聲呼嘯,大地迎面撲近。
我在空中僅僅只來得及轉個身,把方荷護住,啪噠一下,背脊已經落地,我掉在自己的血泊裡。
兩個人的重量,地心引力,加速度,水泥地面——太殘忍了。
眼前一黑,再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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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依然在風裡,飄來蕩去。
好象在做夢。迷離間,只感覺身邊很吵很鬧,有很多人。我被擡起來,被塞進車裡,然後身邊多了醫生,他們照我的眼睛,還有人跟在後邊,大聲詢問我什麼。
暈眩,暈眩,記憶閃閃爍爍,神智昏昏沉沉。
後一個片段,就是自己躺在病牀上,身邊圍着無數重裝警察,神情肅穆。
突然有了一點意識。這個城市好象沒有遭遇到災難的樣子,那麼就是說,昨晚我們的舉動,確實拯救了很多人,而且大家似乎很重視這件事情,那就沒事了,應該是這樣。
我很欣慰,放心地昏迷過去。
沉沉的昏睡裡,我又看見一位氣宇不凡的神仙,身披金甲腳踏五彩祥雲,朝我飛過來。花開滿徑,萬衆歡騰,人們都在傳說,他是一位英雄,頂天立地,並世無雙。
真的,我看見了。
嗯,好俗啊,我欣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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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來點不太俗氣的結局吧。
那是,關於一位英雄的——
末路。
以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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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甦醒的時候,我看見了自己的逮捕證以及收審證,由長川市新任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王金順簽發,主管刑偵的新任副局長趙小武在無數全副武裝的警察們的簇擁下,親口向我宣佈逮捕,並且親手爲我戴上手銬。
綁架,故意傷害,殺人,危害公共安全,以及非法持槍,還有強姦未遂。
警察們在議論,他們說,這些罪行,足以讓我死上三五遍,甚至還有富餘。
他們還說,只差一點點,這個城市就會在我手裡毀滅,那是一個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的後果,那是一場恐怖的災難。
事情發生得快了一點,我還沒來有得及調整一下思維來作適應,甚至因爲咽喉處包紮得重重疊疊,我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們,我在想,爲什麼會是這樣,雖然生活經常跟我開點玩笑,但這種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玩笑,是否有點太過分?
沒人有開玩笑的意思,警察們非常痛恨地說,我這個殺人狂魔,眼下是死不了啦,我必須出院接受審訊、等待正義的判決。於是在醫生護士們憤慨鄙夷的唾罵聲裡,我又被戴上重案嫌疑犯才能享受到的腳鐐,被警察拖曳上了警車,我被送抵鄰市看守所,異地羈押起來。
這就是,英雄的結局。
太有新意了。
太讓人感動了。
簡直可以說一句,熱淚盈眶啊。
昨晚的幾個當事人裡,杜長風死了——被我打死的;方荷瘋了——被我逼瘋的;柳琬兒依然昏迷,純潔的小姑娘目前自己還不清楚,受到了我的無恥侮辱。
而楚正清楚,他什麼都知道。他不顧危險地跟我殊死搏鬥,將我推下高樓,終於拯救到城市,拯救了無數人民。
他成爲了,新時代的英雄,成爲了,無數人的偶像。
第二部 第一卷 111 人間地獄
在看守所醫務室的簡易病房裡,我又躺了整整五天。據說由於傷口感染,高燒不退,差點就掛了,我自己倒沒什麼感覺,反正就跟個死人似地,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五天後,咽喉處繃帶被解開,我迎來了第一次提審。
看起來案情應該很重大,據說從中央到省再到地方都非常重視,爲此特別成立了專案組——組長由長川新任市委書記兼市長陸援朝親自掛帥,組員包括市紀委書記市公安局長等等。
不過這些人我一個沒見着,只看到了負責案子具體偵破工作的副局長趙小武,上述情況是他告訴我的。
眼前這位前北川縣公安局長現長川市公安局趙副局長我熟悉,但是也很陌生——因爲此刻他臉上的兇狠表情是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的,我想關於他的本性殘忍冷血那些傳言,應該真實無誤,他現在一點也不憨厚了,更象個屠夫。
“沈宜修,沉默不是個好辦法。”他在我面前來回踱步,做我的工作。“除了消磨一點時間,增加大家負擔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我的失語,其實是由於喉嚨疼痛難忍,連口水都咽不下,真的,我沒法說——那根懸掛我的鋼筋,雖說救了命不假,但是在救命的同時,它無情地戳進我的下巴,差點就把我當場勾成屠宰場裡的肉製品,真就差那麼幾釐米。
“不要以爲不開口我們就沒辦法,就沒法定你的罪,不要以爲有後臺有背景我們就不敢動你。”他很煩躁地笑,“操你媽B,醒醒吧,你犯的事有多大知道嗎?誰敢出面保你,就得跟你一塊完蛋!不要幻想了!老實交待吧!”
我微微搖頭,心裡又想,外間關於這位副局長的業務水平職業素養的風評也沒錯,實在是太次了點。
“看清楚——這是你寫的嗎?”趙小武把那份遺書朝我亮了亮。
我想了一會,點點頭,感覺有點無奈。
“爲什麼要仇視社會?報復社會?”
我搖頭——然後聽見巨響,看見滿天星光。
“爲!什!麼!”趙小武揪着我的頭髮,聲音異常猙獰,跟表情完全一致。
我呆了半晌,吐出嘴裡的牙齒,再次搖頭。
無話可說,真的,不知道能夠說什麼。這個毫無預兆的嫌疑犯角色,跟我的心理預期落差太大,完全適應不了。但是現在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處境突然兇險到了極致,而且我無力置辯,根本不知從何談起。
“不承認沒有關係。”趙小武的表情義憤填膺,他從審訊桌上拿起電警棍,“我們不需要你的口供!”
然後他的傢伙指到我胸前,撲地一聲悶響。
我被銬在椅子上,但這不妨礙身子的劇烈抖動,一股焦臭在室內瀰漫。
“你不是很牛逼嗎?踩這個踩那個,怎麼落到這裡啦?”趙副局長咬牙切齒,他的臉扭曲變形,但是聲音飽含興奮,充滿快意,“你不是有很多關係在上面嗎?不是很多記者圍着你嗎?嗯?!都死哪去啦?怎麼不來撈你?啊?”
我的身子象砧板上垂死的魚,在椅子上跳動了很久,直到另外一位辦案人員,檢察院的鄒副檢過來阻止。他把趙小武架開,勸慰兩句,將他拉回審訊桌前走下,然後走過來,腦袋伸到我面前觀察我,“你沒事吧?”
我垂着腦袋,吸了吸淌下來的鼻涕口水,看看胸前,那裡有一塊黑色印跡,我才知道,原來被電棍灼傷,是這個樣子的。
鄒檢等了一會,直到我的呼吸稍微平靜下來。他點上一支菸,塞進我的嘴裡,然後繼續審訊工作,“你的案子,基本上我們已經掌握,你確實沒什麼好隱瞞的,沒有意義啊。”他問我,“現在我們希望弄清楚的,是一些細節,比如說,你手上槍的來源途徑是哪裡?是不是買的?中間還通過了誰?還有——”
我把嘴裡的煙吐出來,然後繼續搖頭,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覺得他應該去問杜長風。
趙小武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拍案而起,衝上前來,鄒檢攔住了他。
“何必呢?是吧。”副檢察長的樣子倒沒那麼憤慨,他很直接地說,“你也是當過領導的人,瞭解這些東西,隱瞞有什麼作用呢?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倒出來,大家都好。既然敢做,還怕承認嗎?是不是?”
我把眼睛閉上了。
“這樣吧,給你點特殊待遇。”鄒檢無可奈何地說,“案子過程很簡單,性質也明顯,我們組織過討論,已經形成大致看法,說給你聽聽吧,不是事實的地方,你加以說明一下,可以嗎?”
我慢慢地睜開眼來,看着他點了點頭。
於是鄒檢從審訊臺上拿過一本案卷,翻開來,一句一句念給我聽,語氣平平直直——應該這是之前定下的審訊方案吧,他們應該考慮到,象我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角色,循序漸進的誘導手段可能不會奏效,有必要打開天窗說亮話,給個直來直去的。
作案動機如下:正如我在那份遺書裡交待的,由於對被上級雙開的處分決定不滿,我極度仇視組織仇視國家,伺機報復那些仗義執言反應種種問題導致我撤職雙開的長川領導層。於是我夥同另一名仇視社會的案犯杜長風,策劃製造一起駭人聽聞慘絕人寰的爆炸事件,以此達到發泄仇恨的目的。(杜長風已死,但是對其住處的搜查結果,找到大量日記筆記,其中言論充分證明其反社會的心理由來已久)。
作案過程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杜長風麻 醉並綁架富商楚正、某領導親屬柳琬兒,以及另一名受害者方荷,將他們挾持至新國公司位於市委市政府工地負一層的地下倉庫;我在此向楚正提出勒索錢財的要求,同時對兩名少女實施猥褻,並試圖強姦其中一位昏迷的未成年女孩,遭到楚正反抗未遂;因爲此事,我的行徑引起另一案犯杜長風強烈不滿,進而發生內訌爭鬥,因爲怕死,我開槍擊斃當場引爆炸藥的杜長風,並挾持三名受害者逃離現場,意圖在安全區域外通過遙控實施爆炸;在逃竄至工地外側天台時,我再次遭到楚正反抗,被其打下天台,楚正隨後報警,至此,我的陰謀敗露,犯罪未遂。
案件的過程其實很簡單,但是爲了證明其真實性與合理性,採集到的相關證言證詞有很多,其中當然以來自目擊者兼當事人兼受害者楚正的陳述最爲直接有效,他甚至提供了導致兩個案犯產生矛盾的另一個細節原因,就是關於女性的問題,他說我和杜長風在現場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由於藍萱的事情爭吵,由於方荷的事情爭吵;而他這個證詞,跟杜長風日記裡記載的心理完全吻合,互爲印證;同時能夠引證的是方荷的日記,有記載表明她對我的傾慕之情,這些都是導致杜長風不滿情緒產生、引發內訌的真實原因。
而本案中另一位受害者方荷,無法提供證言,因爲在天台上的打鬥過程裡,她被我臨死掙扎,拖下高樓,因驚嚇而導致精神失常,也足以證明我的心理陰暗變態,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副檢察長一邊念案卷,一邊把那些證詞的原件以及證物的照片拿給我看,包括我的遺書內容,現場外從我身上搜出的手槍、遙控引爆器等等……最後,提到爆炸的事情,鄒檢的態度也變得異常憤慨。他說,地下倉庫違規儲存的二十七噸礦用高當量炸藥,足以讓上面街道變成一片火海,變成人間地獄,而我的行徑,證據確鑿,罪無可恕,不要抱任何僥倖抵抗的想法,伏法認罪是我的唯一出路。
真正的失語,我擡頭望着天頂,發了好一陣呆,突然發現,我依然無話可說。
動機目的過程,證人證言證物,什麼都是合理的,真實有效,天衣無縫,鐵證如山。
什麼都象真的——除了事實之外。
我想了很久,朝他們點點下巴,示意他們把那個卷宗拿過來。
然後鄒檢開了我一邊手銬,塞給我一支筆,我抖抖索索地在材料下面寫了一行字:全是謊言,沒有事實。隔開一行,我又寫:這個方案,你們跟楚正商量多久才得出來的?
副檢察長看着兩行字,冷笑幾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後,決然走開。
趙小武又衝上來。
這一次,他放棄了器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一個堂堂的市公安局副局長,居然會對犯罪嫌疑人拳打腳踢,我沒有聽說過,不過我想,我理解他的心情,說真的。
還有,我想說的是,我這個人,對社會有沒有仇恨,他並不清楚,也沒有興趣。但是他對我的仇恨,是發自內心,寫在臉上的,那倒是非常清楚。
後來又問了很多問題,每一個都是我無法回答的,於是他們跟我耗上了,四天四夜,換人不換崗。
他們說我是倚仗權勢,企圖脫罪,以沉默對抗法律。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已經沒有任何權勢,也失去了所有可以倚靠的東西,事實上我的沉默,跟自己的身體狀況有關——當然,即使能開口,我也說不了什麼,沒有任何意義,所有結局他們都已經爲我安排好了。
他們還說這是一起重大惡性刑事案件,不拿到我的供述誓不收兵——其實我們都知道,我的供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得意洋洋地享受勝利。
對我的徹底摧毀,於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有快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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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沒有再捱打,有人說,千萬不能弄死,否則就出事了,再後來,整整四天四夜,大家就這麼幹耗着。不停有人換班,輪流走到我面前來,向我提這個那個問題,逗我的悶子。我沒有睡覺,坐在椅子上耐心地陪他們玩。
其實我不想玩,嚴重缺乏耐心,我渴望休息,想睡覺,感覺自己非常疲倦,沒法再堅持下去。但是缺乏瞌睡的條件,幾盞上百瓦的檯燈聚焦在我眼睛上,明晃晃的,即使閉上眼,也是一片光亮。何況就算睜着眼睛打盹,他們也能看出來,會及時地給我放一放電,幫助我清醒頭腦,讓我抖上好一陣子無法再行入睡爲止。
我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睜着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有很多人在暗影裡走進來走出去,我聽見他們欣慰的交談,以及快意的低笑,聲音有陸援朝的,有朱高志的……
我的眼睛很乾澀,視線裡一片白花花的,感覺慢慢模糊,意識陷入混沌,到最後,已經沒有感覺,好象聽到很多人同聲大罵,他們說,這個人這麼垃圾,居然大小便都拉在身上。
瘋了,瘋了,是的,他們說我,在裝瘋。
……………………………………
PS:這幾章很抑鬱,昨天過節,不希望發出來影響大家心情,見諒。
順致祝福。
又,上一章上傳錯誤,致歉。
第二部 第一卷 112 瘋狂的世界
事實上,我清楚,我沒有瘋,是世界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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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此刻,所有的記憶都已經風行遠去,那些事,那些人,那些細碎點滴,那些驚濤駭浪,歷經生命的沉澱揚棄,早已煙消雲散,不復重來。是的,已經過去了——我沒有瘋,也沒有死,坐在寬大安靜的書房裡,面對電腦,正在寫作回憶錄。手畔有一盞甘淡微溫的綠茶,老式檯燈光線柔和潤目,還帶點整流器的嗡嗡輕響,把回憶襯托得寧靜悠遠。
我的機要秘書,美麗而理智的方小姐,站在書桌旁幫我校對資料,她彎下腰來,輕聲提醒我這麼寫、寫這些是否合適,我側臉看看她,沒有說話。
無論是對歷史還是對政治而言,記憶不應該泯滅,經歷不應該淡忘。我說,哪怕再殘酷,也必須有真實的交待,這是我們的責任。虛僞不能作出好文章,藻飾無法創造真太平。
小方點點頭,繼續整理面前的資料。
而蘇靜美,此刻倚靠在書房花窗前,手上端着一杯咖啡。她回過頭來,靜靜地凝視我,她的眼神,也是如此平和,如此甘醇,就象寧靜的海灣,微波盪漾,也象這個夜晚,溫馨而感動。
後來幾天,確實記不太清,神智很模糊,混混沌沌。按照看守所醫療室的記錄,應該是有兩位獄醫來看我,爲我打過幾針,同時他們建議專案組暫停審訊,讓我過於疲勞的身體稍微恢復一下。
於是我被送入到二十二號監房。後來我在這個人員複雜的場所度過四個多月,其中包括一個不太祥和的春節。
二十二號監房,一共有十二個在押嫌疑犯,基本上都是治安刑事的案子。從理論上看,按照我的身份(如果還有身份的話),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聽同監人說,當官的基本都是經濟犯,按慣例,他們會被關押到另外一處監所,而那邊的待遇要好上很多。比如說,每天都能有一頓肉食,一間監房只有六個人,還有他們不用搞外牢做手工,每天閒着吹吹牛等提審就行。
當然我是個例外,我被推到這邊來,是因爲我的案件確實屬於刑事性質,這一點非常罕見,我想他們沒有弄錯。
當然,進來的時候,他們也並不知道我是曾經當過官的——當時高鋪上的牢頭就告訴大家,管教主動點他出去,跟他打招呼說我是個強姦犯。
於是我受到的監規禮遇前所未有,在度過前幾天的奄奄一息,我能夠坐起身來以後,就迎接到暴風驟雨一樣的列隊歡迎,我的對手有十一個人。
細節不必再談,反正我也沒死,活了下來,而且必須強調的一點就是,我因爲拒絕表演那些侮辱性的節目,導致多收了三五斗,我吐了血,也尿了血,但是我沒死,這很重要。
當然,沒有死的原因並非由於我的體格特別強悍,而是他們不敢讓我死,這一點完全可以肯定。一次被人堆壓住,爲了捍衛自己,我用牙刷柄捅穿身前一個壯漢的眼球,二十二號監房慘叫震天,在我的生命再次垂危之前,武警下來了,管教終於也出現,他們給我狠狠教訓一頓後,爲我加上一條傷害罪名,再把我推進監房,調走傷者,後來這種事情重複上演一次,我多躺了幾天,但是在這個監房的處境也好了一些,同監人都說我是瘋子。沒有人來惹我,也沒有人再理我。
一個人躺在大通鋪的最末一端,我的心情非常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我在靜靜地思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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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審是很頻繁的,基本上兩天一次,不存在什麼鬥智鬥力,完全流於形式。我重複我的說法,我清白無罪;他們毫不理會,連個記錄都沒有,他們只重複他們的問題,話題沒有任何相交的地方,於是又對我上手段——其實大家都清楚這根本就是多餘,但是他們依然不厭其煩,把這樣無效的簡單勞動,一遍又一遍,重複又重複。我認爲,這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見到過李軍,只有一次。他平靜地坐在審訊桌後,跟另外兩個同事眼神完全一樣,看着我在趙小武的電棍下顫抖,他們一聲不吭。
我佝僂着身子,視線擡上去,盯着他看,李軍的表情非常淡漠,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很悲哀,我寧可他沒有出現在我面前,這樣也許我會好過一點,沒那麼痛。
“你也不相信我,是嗎?”在被帶出審訊室前,我忍住橡皮棍的抽打,扳住門框,回頭大聲問他,雖然知道不會有答案,但是沒忍住,真的。
“我相信證據。”李軍冷冷地說,“相信事實。”然後他站起身,把帽子扶正,夾起桌上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多說一個字。
後來的提審中,我也不願意多說一個字,我重複一個要求,就是會見律師。
這是一個合乎法理的提法,他們不能拒絕,但是問題在於沒有人爲我委託,於是兩個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師被指派,出現在我面前。
也很形式化。
交談開始以前,一個律師用很職業的口吻詢問我在羈押期間有沒有受到什麼不合法的對待,有的話可以告訴他們。我指着旁邊看守所獄政科的幹部反問他,如果說實話,你們能爲我做什麼?
他們有點尷尬地對視而笑,然後轉入下一個話題,讓我談談案件經過。
我重複一遍自己的經歷,但是兩位律師還是在笑,沒有動筆,我問他們爲什麼不記錄?他們說,你講的這些,自己相信嗎?爲了救他人,爲了救百姓,可以寫遺書,心甘情願地自殺,甚至爲了救一個痛恨的人,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你的思維,合乎邏輯嗎?
律師還說,你的案子很重大,影響非常惡劣,滿世界都在傳,不要以爲是在開玩笑;以你現在的說法,是希望爲你作無罪辯護,對不起,我們很難幫到你,而且說實話,我們也不會去爲你撒謊,還是希望你的認罪態度能夠好一點,可以作有罪辯護,爲你爭取減輕刑罰……
我說不必了,我沒打算讓你們幫我辯護,也不要求你們相信我,我只希望你們記錄下我說的話來,每一字每一句,都記下來。
如果有真相。我說,不要笑,如果有真相的話,你們應該痛哭。
律師們仍然在笑,非常嘲弄——看得出來,他們也很痛恨我。
這真是一個荒誕的世界。
沒有邏輯的真相被充滿邏輯的謊言擊敗,而這場戰爭中,我孤立無援,即將成爲一個戰死者。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案件由公安局移交到了檢察院,但是我的生活依舊,除了等待判決,等待死亡之外,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所有邏輯,都握在他人手上。
當然,我一度以爲只是一個人的騙局,全世界都被楚正的謊言矇蔽,但是後來我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某日,看守所組織觀摩學英雄勇鬥犯罪電視大會,我被武警從監房裡拉出去,戴上腳鐐手銬,拖到所裡會議室,跟在那裡的幾十個犯人一起看電視。
我知道爲什麼需要我到場——因爲電視裡是楚正在作報告,宣講自己不顧生命危險,挽狂瀾於既倒,抵抗瘋狂罪犯,避免浩劫挽救城市的英雄事蹟。
我是一個反面教材,我就是那個瘋狂的罪犯。
確實夠瘋狂。
不過我沒什麼憤怒感,我正盯着趙小武,他也在場。
電視裡的宣傳會議檔次很高,有幾位中央領導出席,中宣部長親自發言,盛讚楚正這種無懼無畏的英雄行爲,號召全國人民向他學習,並稱他爲新時代極具代表性的典範和表率,從他身上,反映出年輕一代能夠堅持正義弘揚正氣的思想境界,繼承和發揚了老一輩無產階級……
楚正顯然春風得意,他在電視裡的樣子容光煥發,英俊非凡,很象一位大無畏的英雄——但是趙小武可能不這麼想。我的眼睛餘光瞟着他,發現這位局長大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盛況空前啊,楚正跟中央首長們握手,會場內全體起立鼓掌,同時畫面旁白裡傳來解說,楚正被推選爲人大代表以及成爲全國工商聯委員十大傑出青年候選人年度N大新聞人物感動中國的XXXX之類,趙小武大張着嘴,臉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笑容,那是一種恥笑,是發自內心的嫉羨和妒恨,以及刻骨的鄙夷和輕蔑,他似乎非常地不以爲然,這讓我覺得他的表情存在很大問題,他肯定了解什麼內情——關於楚正的英雄行爲。
於是我乾脆側過臉去,不看電視,緊緊地盯着趙小武,直到他終於也注意到我爲止。然後他的思想馬上從信馬由繮的空間裡轉回來,咳嗽兩聲後,什麼話也不說,慌慌張張地走出會議室。
後來專案組對我的審訊,趙小武的出場次數就少了很多——而以前,他是每審必到,每到必毆。
現在只要他在場,我就什麼都不理會,只盯着他的眼睛看,同時我還問他,“趙小武,你知道真相,是嗎?”反反覆覆,簡簡單單,就這麼一句。
趙小武不回答我,往往是顧左右而言他,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然後走開。因此我認爲,是這個問題讓他恐慌,給他帶來了壓力,一個將死而未死的男人目光讓他做惡夢,他不敢面對真相的凝視,應該是這樣。
當然,從事實來看,這些舉動沒有意義,改變不了任何事物,但是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我只是在猜想,也許背後另有玄奧,知道此事真相的不止兩個人,但是除了那個無恥的殺人英雄外,我不能肯定還有誰。
何況,就算知道,那又怎麼樣呢?
在謊言的合理邏輯下,這個世界,還有誰會爲我而哭?
方荷算一個——我聽專案組的人自己聊天,說她在瘋人院裡,以淚洗面,每天只會抱着身上我那件衣服喃喃自語,沒有其他任何反應。他們很憤慨地唾棄我,說我把那個美麗的小姑娘害得很慘,令人痛恨。
無語。不過我想,瘋了也好,至少她能平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混亂,沒有痛苦。而且我毫不懷疑,即使有一天她能僥倖清醒過來,現實也會讓她再次瘋狂,徹底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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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十二號監房裡的日子又開始過得異常艱難,原因就是那些真正仇視社會的刑事犯們發現了我的身份。一個傳說中最無恥惡毒的採花淫賊、鉅貪狗官,折到他們面前,真沒什麼好說的。而且連這些政治智力不高的人們都能輕易看出來,我失去了所有庇護——甚至連個探視的機會都撈不到——這真是一個可供發泄仇恨的好對象。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手裡捏着牙刷枕戈待旦——雖然知道頭上有武警值守,犯人們弄死我的機會不大,但我不願意接受凌辱,被弄得死掉一半。
我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而且這樣的堅持確實缺乏實質含義,也持續不了多久;但是我清楚,如果不堅持的話,就會立刻崩潰,我不想這樣。
直到後來一天,突然,蘇靜美出現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13 誰爲誰難過
感覺非常意外,真的,根本沒想過她會來。
全世界都有理由拋棄我唾罵我,蘇靜美的理由應當更加充分——而她是唯一讓我無法面對的人,只有在她面前,我纔有負罪感,其實這個時候,我不想看見她。
那天正在搞勞動,二十二號監房的人犯圍在外牢車間的手工檯前,用膠水粘羽毛球。我是第一道工序,面前有一大桶味道刺鼻薰目的膠水,我蹲在那裡,把一束束羽毛浸入桶裡,然後撈出來,解散,遞給下一個犯人。
我不知道膠水的具體原料是什麼,但是我想這玩意應該有一定的腐蝕性——因爲手浸在裡面幾個小時以後,麻癢難當,摘下千瘡百孔的手套一看,整個手掌都浮腫起來,手指就象胡蘿蔔,紅得發亮,指縫間很多地方已經開裂破皮,滲出血絲。
我正在發呆,牢頭突然在下面站起身,大聲指責,說我偷懶不幹活,影響任務進度,想害大家沒飯吃,然後一幫人發聲喊,嘩啦一下包圍上來,拳打腳踢,我被他們摁進那個膠水桶。
這時候,監房的板門開響,那些人就象聽到號子一樣,迅速解散,返回到原位繼續做事,而且目不斜視,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掙扎着從桶裡拔出腦袋,坐在地上,清理了一下,可是那很難——眼睛裡耳朵裡鼻孔裡全是黏乎乎的膠水,味道濃烈,我被嗆得咳嗽連連。
武警手裡拎着槍,站在監房上方的鐵窗前,不聲不響地往下瞅,他臉上的表情笑嘻嘻地,好象覺得這一切很有趣。
然後大鐵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幾個管教拎着械具站在外頭,有人高聲呼喝我的名字,“沈宜修出來,律師接見!”
這可有點稀奇。
後來我就見到了蘇靜美。
在會見室裡,我看見她和一位律師,面無表情地並排坐在長條桌子後面,她的面前,整齊地擺放幾個案卷,看起來她是那位律師的助手。我不清楚蘇靜美是如何做到這一點,來到這個地方的,不過我知道很難。要會見我這個限制接見的危險重案犯,她一定做過很多工作,費了無數週章。
更重要的一點是,她來幹什麼?想要我的懺悔嗎?我拖動腳鐐,慢慢地走,心裡一邊想,蘇靜美,真的不可理解。
會見開始之前,管教在旁邊一本正經地告誡規定,蘇靜美擡起頭,仔細地凝視我,她的目光平靜從容,象海一樣幽深,我無法揣度她在考慮什麼。
然後那位律師自我介紹,說他姓鍾,來自北京鐘山律師聯合事務所,現接受我的父母委託,成爲我的辯護代理人,云云。
因爲膠水的緣故,我的表情很僵硬。我舉起手,將臉上那些發乾變硬的膠皮一層層搓下來。手銬叮啷作響,我沒說話,也沒有看對面,只是靜靜地重複自己的動作。
“請你把案件經過如實向我們陳述一遍。”鐘律師打開記錄本,“一定要客觀,包括所有的細節,一點不能隱瞞……”
“有用嗎?你準備怎麼幫我辯護?”我問他,“研究過案子嗎?懂法律嗎?”
“是的,很難。”鐘律師非常職業地告訴我,“所有現存證據都能證實你的罪行,更重要的是外部環境,你應該也知道,由於之前你的身份特殊,一直是個公衆人物,犯下性質如此惡劣的案子,社會反響相當強烈,影響很壞,到處都在宣揚,中央領導們明確指示,要求政法機關嚴查重懲。”他搖搖頭,“你只能期望……”
“有什麼可期望的?呵呵,一個反人類反社會的敗類,不死無歡啊。”我淡淡地笑,“全世界都在期望我被早日正法,可以弘揚道德,拯救正義,不是嗎?”
鐘律師又點點頭,然後把筆插回筆筒,他上下打量我幾眼,饒有興致地發了一問,“作案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真的很有興趣瞭解,你是不是一個瘋子。”然後他聳聳肩,“但是很遺憾,我想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你沒有發瘋,那麼大家對你的理解一點都不錯,你完全意識到事情的惡劣後果——因爲自己的仇怨,就想讓那麼多無辜的人死去,這簡直太瘋狂了,我只在電影裡看到過。”
“是的,瘋狂,沒有錯。”說着話,我把眼皮上一大塊膠膜撕扯下來,感覺眼球終於能夠活動。“還有,鐘律師,你的心腸不壞,很有人性,我很讚賞你。”
“沒有人願意接你的案子爲你辯護,律師也有自己的操守。”他很嚴肅地說,“儘管講這些有違身份,但是老實說,我確實不打算幫你做什麼,你太噁心了。”
“謝謝。”我說,“你們是對的。”
他鄙夷地看着我。
“但是,就不要提操守了吧。”我又嘲弄地笑笑,“我現在是一個國賊,爲我工作,沒有錢賺,名聲難聽,遭人唾罵,案子的阻力和壓力也不允許你們做什麼,結果必敗無疑,從名從利的角度考慮都不划算——我理解你們的操守,但是請不要把它跟利益兩個字分割開來,對不對?”
鐘律師看看我,又轉臉看看蘇靜美,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你真是無藥可救。”
“說說吧,來幹什麼的?”我抖抖手上的銬子,發出冰冷的聲音。“我不需要你們的拯救,也無法救贖。我也不會懺悔,因爲你們不是上帝。”
鐘律師搖頭,翻開案卷,“我還是一個犯罪心理學的研究者,接觸過無數案例,殺人強姦燒房子的,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也發現各種各樣的作案動機,但是從來不曾看過一個象你這麼沒有人性,無恥得如此徹底的罪犯,說真的。”他說,“可能跟你年紀輕輕就走上領導崗位有關吧,冷血專橫成爲習慣,把官場習氣表現到犯罪上來,就成了這個樣子,這是一個新課題,值得研究探討——當然,有很多人不喜歡聽到這些。”他說,“我發現,在你的思維意識裡,不但不存在任何法律或者紀律方面的考慮,而且你沒有同情心,沒有道德感,沒有憐憫,沒有感情,你沒有生命的概念,除了自己之外,你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什麼都可以毀滅。”
“分析得很好。”我點點頭,“繼續。”
“因爲貪婪,你綁架並傷害他人;因爲慾望,你侵犯沒有成年的小女孩——哪怕他們是你的朋友,專程趕來對你表示關懷和慰問的;因爲仇怨,你打算讓成百上千的人死在你手上,哪怕他們跟你希望報復的對象毫無關聯;因爲一點口角摩擦,跟女人的關係問題,你甚至可以開槍把自己的同夥當場打死……”
鐘律師的聲音真是很憤慨,可能在他的職業生涯裡,確實沒有接觸過我這種完全滅絕人性的罪犯吧,我承認——確實沒有人性,太醜惡了,讓人目瞪口呆,難以接受。
“糾正一下——跟女人沒關係。”我說,“打死杜長風的時候,他正在點炸藥,你那材料裡沒提到這一點嗎?”
“有。但是炸藥在你們倆誰的手上引爆,從本質上看沒有任何區別,我也不認爲你阻止了他。”鐘律師攤攤手,“原因只是由於你怕死,你必須先逃命——你自己的生命,跟別人的不一樣,是很寶貴的,可以這麼理解嗎?”
“可以。”我說,“證據都在那裡,人也是我殺的,你隨便理解,不用客氣。”
鐘律師凝視了我一會,然後轉臉,“蘇小姐。”他說,“你覺得還有詢問下去的必要嗎?”
“是啊,完全沒必要。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乾的,一件都不少,我不需要律師。”我說,“不知道你們爲什麼要來,但是我知道,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蘇靜美點點頭,站起身來。
但是她沒有離開,只是在桌子前踱動幾步,保持她那種讓人熟悉的姿容,臉上神色依然淡淡地,不帶絲毫表情。
“沈宜修。”她翻動桌上那本案卷,眼睛直視我。“你將會被判處死刑,最恥辱的死法——關於這些讓人無法接受的行爲,你不想說點什麼嗎?”
我看着她,我想自己應該明白了她的此行目的。
“我知道。”我說,“如果在法律之前,你希望先行審判我的話,你會很失望。”
她望着我,目不轉睛。
“是的,你看錯了我,我的本質,就是一個下流無恥的人,現在全暴露出來了。”我說,“以前所有事情,都是僞裝,我欺騙了你,欺騙了所有人。現在,你完全可以死心,而且不要期望我會懺悔。”
“對你的傷害,我也不會道歉。”我向她攤開手來,手銬叮啷亂響,我很冷酷地大笑,“只是很小的一個表現,跟其他行爲相比,算得了什麼呢?蘇靜美,你應該感到幸運,沒有死在我手裡,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走吧。”我站起身,手在空中揮舞。“我不想看到你。”
管教朝我們走過來。“等等!”蘇靜美點點桌子,他又站住了。
“這不是真話!”她看着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很焦躁,“我是一個什麼人,其實你應該非常瞭解,我就是一個禍害。”
“我不明白。”她說。“要你告訴我。”
“好吧,如果你覺得從我這裡受到的打擊還不夠嚴重的話,我願意重複一遍,幫你溫習一下。”我冷冷地說,“作爲一個流氓,我害過那麼多的女人,伊琳,雲菲菲,徐朵朵,藍萱,方荷,陸小媛……有的受傷,有的死了,每一個都是,你不清楚嗎?”
“是的,我知道。”她點點頭,“還包括上官儀。”
“是嗎?”我說。
“是的。”她平平直直地告訴我,“由於你的事情,她的政敵,任小天的父親,還有周林生都在抨擊她。”
“是嗎?”我說。
“是的。上官儀被領導人公開批評,現在已經離開黨務系統,去了外交部,可能以後會出國擔任大使吧——南美洲的一個小國家。”
“太遺憾了。”我搖搖頭,“她一定也很恨我。”
“那倒沒有。”蘇靜美淡淡地說,“她告訴我,只是爲你感到難過。”
“謝謝。”我點點頭,“但是不需要,沒什麼好難過的。你們應該爲自己難過,你們都看錯了人。”
她盯着我的眼睛,視線好象要直達我的心底。
我漫不在乎地看着她。
“沈宜修。”好一會之後她才說話,“告訴我真相,最真實的情況,這個罪人——不是你。”
“我來到這裡,沒有打算傾聽你的懺悔。也不是看你表演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我接受現實,讓我從此忘記你。”她說,“但是你應該知道,騙不了我的。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你做過這些事情。”
我冷笑,“憑什麼你會這麼以爲?藍萱的事情上,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是一個最高明的騙子嗎?”
“我錯了,你沒有騙過我。”蘇靜美很直接地說,“欺騙我們的,是情感。”
“太遺憾了。”我搖搖頭,“她一定也很恨我。”
“那倒沒有。”蘇靜美淡淡地說,“她告訴我,只是爲你感到難過。”
“謝謝。”我點點頭,“但是不需要,沒什麼好難過的。你們應該爲自己難過,你們都看錯了人。”
她盯着我的眼睛,視線好象要直達我的心底。
我漫不在乎地看着她。
“沈宜修。”好一會之後她才說話,“告訴我真相,最真實的情況,這個罪人——不是你。”
“我來到這裡,沒有打算傾聽你的懺悔。也不是看你表演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我接受現實,讓我從此忘記你。”她說,“但是你應該知道,騙不了我的。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你做過這些事情。”
我冷笑,“憑什麼你會這麼以爲?藍萱的事情上,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是一個最高明的騙子嗎?”
“我錯了,你沒有騙過我。”蘇靜美很直接地說,“欺騙我們的,是情感。”
第二部 第一卷 114 愛情無邏輯
我眯縫着眼,看着她,沒有說話。
蘇靜美側臉望着窗外,想了一會兒。“是的。”她說,“你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一次也沒有,所以我能夠分辨,你剛纔說的全是假話。”
“你和藍萱,當時確實讓人很痛,感覺無法接受,心死了。”她又說,“但是後來,上官儀告訴我這些事情——對不起。”
我搖搖頭,“你沒有對不起誰,沒必要道歉。應該說,你是我的受害者之一……”
“也許吧。”蘇靜美淡淡一笑,“但是從另一面看,其實你也是受害者。因爲愛情的排他性,缺乏包容之心,沒有尊重你的想法,我也傷害到你了。”
“來此之前,我去看過藍萱。”她說,“看到她手指上那枚戒指的時候,我在想爲什麼會這樣,到底是愛,還是痛苦,讓自己痛,讓對方痛,讓其他人也痛,我才發現,我和她都錯了。”
“愛,不應該是傷害,應該是祝福。”她說,“不要勉強對方,給他自由,讓他快樂,看着他陪着他,讓他以自己的方式隨心飛翔,不能用愛成爲約束愛人的理由。但是我和她,無法做到這一點,所以我們都受到傷害……”
鐘律師擡眼看着蘇靜美,表情莫名其妙。
“好了行了。”我說,“你應該清楚,這是什麼場所,是不是說這些東西的地方,跟你的來意有沒有關係——”
“不,有關係,你聽我說完。”然後她轉了個話題,“知道我爲什麼不願意你呆在那個圈子裡嗎?因爲你太真實,缺乏矯飾,在需要極度虛僞的場合下,你無法生存。”
“是的,真實,真誠,你的全部優點。”蘇靜美凝眸看着我,聲音很平靜,“不僅僅是我,那些女孩全知道,她們心甘情願地爲你承受傷害,縱死無悔。很矛盾的地方在於,你長得不帥,沒有錢,你的領導當得很不瀟灑,不會爲她們提供任何利益,而且你也沒有對誰許過山盟海誓,沒有欺騙女人的花言巧語,但是那些優秀的女孩,卻無動機無條件地願意爲你而死,這太奇怪了,太不合理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搖搖頭,感覺不太明白,我沒考慮過,真的。還有,我也不知道蘇靜美爲什麼這個時候要來說這些。
對面的鐘律師也在大搖其頭,他傻不愣登地盯着我,樣子更加迷惘,顯然他不象蘇靜美,對我的所有往事瞭如指掌,他的迷惘很有道理。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追溯,關於你的點點滴滴。摒棄情感帶來的成見以後,我看見很多以前沒有想過,或者說刻意迴避、不願意去考慮的東西,我知道了那是爲什麼。”蘇靜美看着我,眼神清澈明亮,“因爲你能夠坦然面對世界,能夠真誠地爲他人付出,那些女孩,你不計利益不顧生命地爲她們承受苦難和傷害,而且不圖任何回報,這樣的男人,怎麼能夠不讓人傾心呢?這是一個完全對等的關係。”
“我理解了她們的行爲,也瞭解到你——比以前看得更加清楚。所以我在想,不能相信這些證據,哪怕它們再合理,再有邏輯,我也不會相信。”蘇靜美在案卷上敲了敲,“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你。沈宜修,你這樣的男人,在爲人處事上,可能會犯各種各樣的錯誤,但是絕不可能背棄自己的人性,做出如此瘋狂殘忍的事情來,一件也不會,永遠也不會。因爲你的心,我能夠看見。”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爲你發掘真相,你要相信,那就是我,蘇靜美。”她在椅子上坐下來,凝視我的眼睛,“請告訴我事實,告訴我,我的判斷是對的,你沒有罪。”
我擡起頭,望着天花板,感覺眼眶有點發熱,乾涸幾個月的淚水有滴下來的衝動。
“開始吧,你作筆錄。”蘇靜美的樣子很冷靜,她朝着鐘律師點點頭,又從皮包裡掏出錄音機,按下按鈕,推到我面前。“說出來吧,每一個細節。”
“沒有意義。”我緩緩搖頭,艱難地抵抗她的凝眸。“情況我清楚,已經無法挽回,你什麼也做不到。不過我要謝謝你,靜美。”我說,“即使離開,我沒有遺憾,卻會爲你留下負擔。”
“是的,很有可能,我們什麼也做不到。”她點點頭,“之前一個月,我一直在調查這件案子,但是形勢非常不好,找不到任何有利於你的證據,除了那些聲討控訴的東西之外,其他所有都湮沒了——嗯,我是不是應該安慰你一下,不告訴你這些?”
我笑了笑。“你不說我也能夠想象得到,不需要安慰。”我說,“政治,法律,輿論,全世界的同仇敵愾——對手太強大了,放棄吧,不要給自己製造無謂的災難,沒有價值。”
蘇靜美展顏微笑,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人固有一死,我們都不害怕。但是我一定要了解真相,我要告訴人們,你因爲什麼而死。”她的掌心很溫暖,聲音很平和,她的眼神聖潔高貴,坦然無懼。“哪怕全世界都是敵人,我也會陪在你身邊,永遠不放棄,永遠不離開,我們以什麼方式開始,就以什麼方式結束,讓愛有始有終,畫一個最圓滿的句號。”
淚水悄然滑落,迸濺在我們手上。
“這是兩個人的故事,你不能偷偷溜走哦。”她笑着摸摸我的臉,“你說過的,孤獨盛宴,寂寞狂歡,不是你想要的。”
“開始吧。”她重複了一句,聲音很堅決,不容置辯。
於是我整理思維,把那個殘酷夜晚的歷經,所有案情,重新陳述一遍。其實過程並不複雜,十幾分鍾就說完。我的敘述非常流暢,沒有窒礙,但是看見對面鐘律師的白癡表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太不合理,太沒有邏輯,我承認。
鐘律師手上記錄不停,不時擡眼看看我,他張着嘴,喘着大氣,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說到從樓上摔下來之後,故事講完了,會見室裡沉默了一會。
“就是這樣?”鐘律師手上連插了好幾把,纔將筆插進筆筒,然後他開始搔腦袋,翻前面的案卷,臉上表情異常煩躁。“簡直是瘋了。”他說,“這是我這幾十年來,看過的最可笑的陳述。”
“是很可笑。”我說,“我理解你。”
“對你的歷史,我有一點了解,很多事情不好評說。但是恕我直言,我個人認爲,蘇小姐對你的考慮,帶有很大的個人傾向和片面性,太主觀了。”他說,“事實上這個案子,司法界已經形成一致定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犯下的罪行都不存在疑義,可以說是板上釘釘。”
“就算那些證物證言動機目的不夠完整充分,拋開那些,只談你的性格心理。”他說,“關於你的性格特徵,目前有很多材料引述,也有很多專家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提出過分析,我認同他們的看法。包括你從前的職務行爲個人表現,處處都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能體現,你這個人從來就是任性衝動,做事不計後果,不負責任,離經叛道,譁衆取寵,這些特點跟你在本案中表現出來的心理是一致的,可以互爲引證——你在憤恨絕望之下,有可能鋌而走險,製造驚世巨案,這樣的行爲,跟你好表現好作秀的心理表徵基本吻合,這纔是理性的推斷。”
“是的,很合理。”我點點頭。
“還有,你對女性的態度。有很多東西可以證明,你的慾望很強烈,也就是大家所說的,你好色,不假吧?雖然我和外界一樣,並不清楚你們之間是否存在感情糾葛,也不瞭解這樣的事情跟本案之間的潛在聯繫,但是至少你的縱慾表現,可以說明本案中的強姦未遂,從心理上看,也有充分的定義依據。”
我笑笑,不說話。
“跟你共過事的同事和下屬,對你看法很不好。”鐘律師又說,“你當着很多人的面,痛打一位縣委書記,有這樣的事情吧?”
“有的。”我說。
“簡直聞所未聞,奇談啊——你怎麼解釋你的行爲?”
“需要向你解釋嗎?”我看看手上的銬子,不無譏諷地笑。
“你當然無須跟我解釋,要判你死刑的也不是我。”他冷笑一聲,“是法律,是輿論。”他說,“其實他們也不需要你的解釋。只不過你的這些行爲,充分證明你的暴虐本性,唯我獨尊,不可一世,因此就不難判斷,你爲什麼會開槍打死自己的同夥,而且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因爲你冷血,不懂得尊重他人的生命。”
“是嗎?分析得很有道理,我都相信自己是個壞人了,呵呵。”我說。“所有人都這麼想嗎?”
“當然。”他說,“你的所有行爲,都已經蓋棺定論,沒有人不知道的。法律民心、公道正義之下,可以說你難逃一死。”
“你的這份陳述,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相信,可笑到無以復加。”鐘律師拎起材料紙來,不屑地抖了抖,“這是一個英雄的幻夢,以自殺拯救大衆、以道德感化敵人、因爲尊重生命,你願意爲對手付出生命,天哪,太高尚了,太讓人感動了,你編造了一個欺騙小朋友的謊言故事,可惜太不真實,你應該醒過來,面對現實吧,你是一個罪犯!”
我無可奈何地朝蘇靜美一攤手,“你看,瘋了。”我說,“我如果交待自己做了這個案子,大家說我是瘋子,喪心病狂;現在我說自己沒做,他們更認爲我是瘋子,我有妄想症。算了吧,你別指望了,小心你也會發瘋。”
蘇靜美看着我,很久很久。
“你做錯了什麼,現在知道了嗎?”她說,“因爲這個世界,沒有高尚,所以不會有人相信你認同你,你是一個瘋子,沒有邏輯沒有理性,你應該被槍斃。”
“是的,我同意。”我點點頭,“但是重複一遍,我沒有做錯,也不會後悔,錯的是他們,是這個世界,所有人都應該懺悔。”
“我同意。”蘇靜美按着桌子緩緩站起身,她凝視我,伸出手來輕撫我的臉,憐惜無限,柔情萬千,透明的淚水終於掉落下來。
“我爲你驕傲。”她在微笑中落淚,“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着你,一塊瘋,一起死。”
我擡臉看着她。是的,我在想,從遇見她的那時候開始,我們就同時陷入瘋魔癡症,從來不會把自己的死亡放在心上——對比愛情的絢麗瑰偉,死算什麼?太渺小,太卑微了,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身子有點顫抖,手銬腳鐐同時叩響,聲音清脆悅耳,動人心絃。鐘律師僵坐在椅子上,手裡的筆凝在半空中。他愕然看着我們,表情極其古怪鬱悶,估計這位律師正在思考自己的心理狀況,是否也會有發瘋的可能。
我想他不明白的一點是:愛,沒有理性,沒有邏輯;只有信任,只有依靠,只有嚮往,只有伴隨,只有爲對方,無條件地奉獻和犧牲。
不離不棄,永生不滅。
縱死無悔。
第二部 第一卷 115 紅顏,英雄,最後的輓歌
我們隔着桌子,站着看着,凝視對方,很久很久,久到讓我以爲,這就是永恆。
她的手輕撫我的臉,良久良久,直到守候在門外的管教實在等不下,進來敲起桌子。“蘇小姐。”他說,“不要讓我們太難做好吧?”
“好啦,靜美,你走吧,我也可以安心地離開。”我說,“本來沒考慮過你會來,也不打算說什麼,不想讓你心亂——”
“沒有你,心才亂。”蘇靜美毫不猶豫地打斷我的話,“哪怕到最後一秒,我也要爲你努力。”
“對不起,我冒昧插個話,提醒一句。”鐘律師擡起頭來,神情很困惑。“蘇小姐,爲了來到這裡,你做過多少工作,動用了什麼層次的資源我們非常清楚,但是就本案性質而言,誰也改變不了結果,也沒剩多少時間了。相信你也知道,所有東西都已經定下,只等開庭,只等判決,那麼就算你再同情再憐憫他,那又如何?”他手上點點材料紙,“他的這份陳述,說實話,從法理上看毫無意義。無法取證的一面之辭,而且邏輯混亂,不合情理——”
“我明白。”蘇靜美淡淡地說,“不要談邏輯——他的行爲,你不能理解。”
鐘律師攤攤手,無可奈何地笑。“聲明一點:我坐在這裡,不是出於什麼律師的考慮,而是因爲你蘇小姐堅持,我沒有辦法,只能跟來。還是那句話,我是否理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政治輿論,還有大衆能不能理解,能不能原諒——”
“究竟誰需要原諒?”蘇靜美輕輕一拍桌子,聲音有點高。“我承認,他做事情,不符合圈內利益規則,不能被大衆邏輯認同,從來如此。這個結局我一直在擔心,出現得並不意外,只是時間問題。比如你舉的例子,他爲什麼要懲治那個強勢的縣委書記?有好處嗎?你從材料中也能看出來,一不圖錢財聲名,二不爲爭權奪利,哪怕一丁點的利益驅動也沒有,他憑什麼這麼做?就是因爲性格不好?歇斯底里?瘋狂?”
鐘律師怔怔地看着她,沒有出聲。
“是的,是瘋狂。”她說,“作爲一個領導,做事情居然不講功利權力,不講關係手段,不考慮政治不考慮形象,甚至不考慮自己的生死,簡直不可理喻到了極點!”
“他錯在哪裡,我來告訴你。”蘇靜美指着我,眼神中有深深的悲涼。“大節正義,勇氣擔當,捨己爲人,鋤強扶弱,一個男人的胸襟氣概,一個領導者的責任良心——他身上存在這個時代已經消失的精神,就是他的全部錯誤!”
“你太擡舉了靜美,我沒那麼高。再說這種時候講這些,確實缺乏含義。”我微笑着說,“不過鐘律師,關於我的瘋狂行爲,還要補充一句,因爲囿於禁忌,外邊那些宣傳可能不夠詳盡不夠到位,真要全抖露出來,能嚇死你。”
“是的,不可思議,只有你才幹得出。”蘇靜美點點頭,“衝擊省委就是一樁,還有很多……高層內部爲你定了調,非殺不可。”
“該來的都會來。”我聳聳肩,“牆已經推倒,那麼從下到上,現在的任務就是如何把咱鎮壓鎮壓再鎮壓,壓成齏粉,踩到泥裡,所有抵抗都是無效的。”
她微微嘆息,“如果早點退出……後悔嗎?”
“生不逢時,不是我的錯。”我說,“不過我會堅持到最後。看着大家如何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歷史……也許吧。”蘇靜美眼神有點黯淡,“我會盡力,哪怕只有我一個人相信,也一定要讓真相留存。”
“嗯,也無所謂,說什麼歷史啊,秀逗了。”我站起身,拖着鐐銬,沿長桌慢慢走到會見室的鋼窗前,隔着森嚴冰冷的護欄向外打量,看到久違的黃土青山、綠樹碧草。
鐘律師手忙腳亂地翻動案卷,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應該是被我們剛纔的對話駭到心驚肉跳。“不可能。”他把幾堆材料並排攤在桌面,反覆對比,頭也不擡地喃喃自語,“如果這份案述是事實,就是個天大的冤案,全是假的,全是反的——沒有可能,太誇張了,太瘋狂了,我不相信,沒有人會信……”
靜靜地望着鐵窗外的風景,我沉吟了一會兒。“是啊,死,那也沒什麼。”我說,“人的一生,就象蜉蝣。在夏季長長的白晝裡,早上九點鐘出生,晚上五點鐘死亡,永遠無法得知黑夜是什麼。如果讓它多活五個小時,能夠看見夏夜,它才能夠理解,才能感覺晚風。”
蘇靜美走過來,輕輕摟住我的腰,臉貼在我的肩上,她有點哽咽。
正值黃昏,看守所晚餐時分。窗外有歌聲傳入,縹縹緲緲,隱隱約約。
“劍煮酒無味,飲一杯爲誰,你爲我送別,爲我送別…… 胭脂香味,能愛不能給,天有多長,地有多遠……”
側臉凝視她,又嗅到淚水的清香。“忘記吧,靜美。”我平靜地說,“無愛即無苦,無怖亦無憂,離於愛慾,可臻明德——那位大師的偈,你能悟到嗎?”
“不,我不能。”眼淚落在我的肩頭,“我也不要忘記,我的一生,就是爲了記住你的。”
“嗯,我坦白,我也一樣——戒愛容易,戒你太難。”我微笑,“那就,和我一樣,笑一笑吧,咱們最後一次相聚,不能用淚水道別。”
“好的,好的。”她擡手試試臉龐,喃喃地說,“不能哭,不能哭,很俗氣,很難看。”
蘇靜美,在淚水中綻顏微笑,玫瑰雨露,純美絕倫,世界上最燦爛的風景。
“你是英雄就註定無淚無悔,這笑有多危險,是穿腸毒藥,這淚有多麼美,只有你知道。心裡有你活着在笑,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換來紅顏一笑,這一去如果還能輪迴,我願意來生做牛馬,也要與你相隨天涯……”
“如果有來生,如果有輪迴,該有多好。”她低聲說,“我們一定會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一刻也不分開。”
她仰起臉,閉上眼睛,嬌豔如花瓣的嘴脣輕輕顫抖,齒頰凝香,氣息如蘭。
心在悸動,我想……然而……胳膊上戴着手銬不方便,於是我雙手高擡,舉過頭頂。
嗯,蘇靜美,閉着眼睛都知道我在做什麼,她溫柔地攬住我的脖子,身子跟我緊貼在一塊,我的胳膊放下,將她摟緊……忘情……擁吻……
感覺窒息。
世界在旋轉。
管教們迅速奔跑過來,但是礙於蘇靜美,他們也不敢動手動腳地拖拽,只能在邊上衝我們大聲咆哮,試圖阻止。
雖然有點影響心情,但我們沒有理會,熱吻足足持續了一個世紀——真有那麼久,弄得我的氣都有點上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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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到我離開的時候,蘇靜美還是沒有忍住,痛哭起來。她無力地在窗前蹲下來,哭得非常傷心,淚如雨下。
“我最遺憾的事情,沈宜修——”她一手撐着地板,努力擡眼看我,另一隻手遙遙地朝我伸出來,“沒有爲你留下一個孩子,我們最大的錯誤——”
然後說話間就變了天,突然打起雷來,還下雨,有豆點那麼大,砸腦袋上生疼——好象是冬天啊,季節真反常。
我默默地轉過臉,拖着沉重的腳鐐,跟着管教後邊踽踽而行,一步一步走開了。
雖然蘇靜美的想法有點俗,但是確實讓人傷感,五內俱焚,感覺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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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和來時相同的敵視眼神,進到二十二號監房裡,後邊板門沒關,手腳上的鐐銬也沒除下,管教就衝我大聲吆喝,說讓我收拾被褥行李,馬上調監。
換了一個監區,來到天堂。經濟犯專用監舍,傳說中的高尚社區——應該是蘇靜美爲我爭取到的特別待遇。
七號監,犯人果然很少,只有四個中年人,每個看上去都是白白胖胖斯文儒雅的樣子,領導幹部的外在特徵相當明顯,跟二十二號房那幫如狼似虎的社會青年們有着天壤之別的不同氣質。
這裡不存在監規——如果有的話,我想會是他們的表演項目。因爲七號監房還有一個不同點在於,那幾個傢伙都清楚我是誰,他們看我的眼神躲躲閃閃,有種發自本能的畏懼,好象害怕被我打。
這還真他媽怪了——敢情當領導的怕我是天生的?
當然,除本能之外,我清楚他們還因爲什麼而恐懼。晚上幾個犯人以爲我睡着了,窩在後邊低聲聊天,說我這個死刑沒得跑,應該快了。
我知道他們的判斷是對的。進入到七號監房,手上腳上的械具就一直沒摘下來,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掐指一算,進檢已經快到三個月,該整的東西大家應該差不多齊了活,那麼蘇靜美說的不錯,開庭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確實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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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一個暴躁兇悍的待決死囚,我在七號監的日子還過得去,隨心所欲,享受獄友自發貢獻的牢頭位置,但我不願意搭理他們,他們也不敢跟我閒扯什麼。
有電視可看,只有一個臺,專播法制節目,因此我看到許多跟自己有關的東西。
我犯下的是一個舉國皆驚的大案子,政治上已經將我牢牢定調,打爲反面典型,故而宣傳口徑上不設下限,從上到下一致唾棄,什麼噁心說什麼,以烘托那位品德高尚正直無畏的人民英雄、時代楷模,更可藉以歌頌清明政治,黨和政府懲治腐敗打擊犯罪的決心意志。加之羣衆對這樣的無情揭露喜聞樂見拍手稱快,大形勢下,事情已經被暴炒到遍地開花無人不曉的地步,每天都有最新消息滾動報道,受指派和不受指派的記者們源源不斷地發掘大量猛料,全面論證我的腐敗貪婪齷齪卑劣諸多行徑,事實上,地球人都知道,我的下場,完全看好,只有一個字。
這些都算了,反正我也管不着。受不了的是他們還企圖剝奪我的安靜權,宣傳部門安排很多記者們擁入羈押點,想要我的懺悔。
這可由不得他們了,我讓那些乘興而來的記者們全體敗興而歸,一無所獲,所以幾乎沒有看到我的鏡頭在電視上出現過。
沒有懺悔是肯定的,但是我也從不呼號或者痛罵,因爲這樣的舉動除了浪費表情之外毫無意義,而且我每一個失態表現都將會被配上旁白出現在屏幕,指爲氣急敗壞喪心病狂,我不要這樣。
我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淡淡地俯視鏡頭。我告訴大家,你們都很愚昧,很可憐,說真的,我爲你們難過,爲你們痛苦。
從未播出。
第二部 第一卷 116 全民公敵
我的父母從家鄉趕來,就在看守所外邊,不過他們沒有獲准探視。
管教告訴我這個情況,把他們送進來的衣服食品帶給我,並且說不用着急,以後會安排見上一面的。
他話裡的意思,我想我應該明白。
又過得幾天,終於開庭。
所有結局都在意料之中,正如大家所願,沒有絲毫誤差。
一審,死刑。
長川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刑事審判庭外,圍得人山人海,一片黑鴉鴉的腦袋。維持秩序的公安武警們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但是現場一點也不見亂——所有人都在安靜等待,直到我的出現。
這是冬季一個陰冷的下午,風很利很酷,大雪似乎一直空中盤旋,卻始終沒有飄下地來,天空永遠是一種顏色,灰濛濛的。
押解車隊駛入守衛森嚴的院子裡,陸續停下,井然有序。我被幾個全副武裝的法警從車裡牽出來,守候在院子外頭的人們驀然騷動,首先是記者們不停擁擠,企圖圍涌上前,閃光燈四處閃亮,到處都是這個臺那個臺的現場報道,然後警察們厲聲呵斥大力驅趕,後排的盾牌手齊刷刷地舉起裝備頂上前去,把那些激憤或者興奮的圍觀者堵回警戒線外。
我拖着械具,跟在法警後面,一行人拖拖拉拉地走上臺階,聽到後邊開了鍋一樣,鬧騰的聲勢越來越大,喊打喊殺的聲音響成一片,空氣中瀰漫憤慨痛恨的情緒。
因爲臨行之前,在看守所裡被押着剪了個平頭短髮,還不太習慣,後頸涼颼颼的,季節的冷風肆無忌憚地灌進我的衣領,感覺通體生寒。
上到臺階的最後一級,站在審判廳外,我打了個寒噤,然後停下腳步,回過頭去,靜靜掃視一眼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心中有點感慨萬千的想法。
聽清楚那些叫罵了,此起彼伏,內容都差不多,大意都是說我這個有史以來長川最大的恥辱敗類,無法無天,兇殘惡毒,喪盡天良,壞事做盡,還想炸死那麼多無辜羣衆,不殺不行,老百姓決不答應,云云。
我啞然失笑,搖搖頭,有種無可奈何感。
不知道是不是有組織的行爲,不過大家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說真的。我想如果換個位置,我也會罵不絕口——實在是太過兇殘,太過歹毒,太讓人憤慨了。
“走!”旁邊法警大力推搡,又有人粗暴地拉拽我手上的銬子,身子向前踉蹌幾步,險些跌倒。
這些司法警察們,一個個臉上表情也很憤慨,一點不麻木。相信他們雖然執行過那麼多押解任務,對罪犯司空見慣,但是象我這樣喪心病狂的類型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也無法忍受——或者,在幾乎得逞的地圖式爆炸傷害範圍內,也有他們的親人朋友吧。
嗯,可以肯定,至少在長川,從領導到羣衆,每一個人對我的罪行都是心感慼慼、不寒而慄,他們無比痛恨,恨不得我立刻被執行槍決,死得越快越好。
後來就是庭審,弄得挺複雜,看得出來,大家都希望把案子辦成鐵案,給人民給社會一個圓滿的交待。至於具體過程嘛,倒沒什麼太多好講,反正就那樣,所有結果都已經定下,也就是走走形式,閉上眼睛都能猜到他們怎麼弄的。
不過有一點還是應該加以說明:作爲一個社會危害巨大羣衆反應強烈的惡性案件,理應會有公審公判,讓廣大人民親眼目睹窮兇極惡的罪犯伏法,可以收到申張正義弘揚正氣的大好效果——這個我沒意見,我希望是這樣。然而從事實上看,此次公審規模太小,跟外間熱火朝天的氣氛比起來,審判廳裡卻是冷冷清清的,旁聽席上稀稀拉拉沒坐幾個人,記者也少,極不符合規律。
不過我清楚這是爲什麼。估計那些頭頭腦腦們考慮,辦案過程中我的認罪態度非常不好,頑固死硬,從無供述,他們擔心我會在法庭上當衆發難,跟法律對抗到底,從而爲審判工作的順利進行製造不必要的麻煩,帶來不好的影響,他們不希望這樣。
所以進到審判廳裡,看見這些排場,我領會到領導們高瞻遠矚的深邃意圖,再一次感覺無可奈何,我決定永遠閉嘴——我有辯解的權力,但是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我還清楚一點,要在公衆面前演示對我的鎮壓,還有下一次機會——公審規模小點沒問題,二審後的公判,根據上訴結果宣佈立即執行,形式就可以弄得很宏大,而且不用擔心什麼變數,效果還會更加震撼,他們應該是打了這主意。
嗯,考慮得不錯,周到全面,穩定和諧,沒有人會反對。
這是一個操作手法的問題,換了是我,也會如此考慮,我依然表示理解。
但是,我在想,是否應該給他們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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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區里人很多,很安靜。所有同志都在耐心等待。我一到庭,審判馬上開始,戰鬥打響了。
嗯,不能說戰鬥,其實是一場摧枯拉朽的圍攻打倒,無人抵抗,沒有任何意外產生。
公訴人的訴詞,顯然凝聚了無數高手的智慧結晶,合理有據,引證得當,充滿理性邏輯,所有事情都可以互爲因果、前後呼應——動機目的過程,所有要點都充分具備,每個步驟都是絲絲入扣,案件完美地重新呈現在大家面前,歷歷在目,清晰可見,鏈接合理,絕無疑點。我相信,哪怕是最挑剔的法律專家看到這份訴詞,都將無話可說。
公訴人還說,以法律之公正無偏、證據推斷之客觀充分、辦案單位之英明神武,即便我頑抗到底不作任何供述,也不會對案件的偵破構成絲毫阻礙——除了證明我徹底的反組織反人民特性以外,我什麼真相也隱瞞不了,犯下的濤天罪行無可置疑。
隨着審判進程,公訴方證人陸續出庭。
首先是楚正。在公訴人的詢問下,辨認各種證物——手槍、炸藥、引爆器、遺書、等等。然後這些客觀的物證再次被拿到我的眼前,公訴人對我提出詢問,我搖搖頭,不置可否。
回答是,或者不是,甚至勃然大怒歇斯底里,都不具意義,改變不了任何結果,真的,我非常清楚——甚至我還知道,大家都在希望我提前崩潰,可以更好地證明到法律的神聖和威嚴。
不能這樣。我可以死,但是不願意崩潰,那種死法很難看。
我平靜地側過臉去,遙遙注視楚正,而他在出庭過程中,始終面朝公訴人,視線從未轉到我這個方向,我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表現可以說相當正常,已經具備了一個英雄人物的豐滿形象。雖然只過去小半年,楚正好象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跟以前相比,氣質沉穩了許多,冷靜從容,不顯張揚,說話的口吻充滿客觀理性,一點不誇張,很值得相信。
我想這些變化,應該是那一晚上的殘酷經歷賜與他的。數次直面死亡,接受過最令人不齒的凌辱,甚至他還殺過人——這些真實的經歷,是金錢無法買到的。殘酷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教會他成熟,教會他忍耐,教會他忍辱負重、反戈一擊的生存法則。
而這些也是我教不了的。甚至在同樣的殘酷面前,我的殘忍指數只能證明自己還是一個小學生,考試很不及格。
楚正的目光始終自然放鬆,沒有害怕,沒有羞愧,沒有興奮,也沒有得意,平平淡淡、簡簡單單。尤其在陳述案情的時候,他的樣子就象在臺上念報告——這個人已經把謊言說得熟極而流,我甚至懷疑,一千遍一萬遍的重複以後,現在連他自己都深信了這些事情。在這個極盡意淫的情節裡,他的思維已經將自己代入進無懼無畏的英雄角色,爲了正義和人民挺身而出,跟孤注一擲的罪犯殊死搏鬥,最後拯救城市,拯救到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
就象外面對他的傳說。
呃,弄錯,這可不是什麼傳說,而是鐵一樣的事實——他是英雄,我是罪犯,事情過程,就這麼簡單。
公訴人還拿出案發現場的勘查圖,指給楚正辨識,以證實我開槍殺人的過程,得到客觀肯定的回答後,那張圖紙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點頭,同意他們的結論——杜長風確係被我打死,絕無疑問,非常客觀。
但是接下來,我提了一個問題——關於公訴詞裡楚正跟我搏鬥,將我擊落高樓的說法,甚爲語焉不詳,我有點疑問。我問他們說,當時那個現場有沒有作過勘查,楚正是如何跟我搏鬥並將我打下去,我非常有興趣瞭解。
我說如果存在勘查結果,有一點應該非常清楚,現場不可能存在打鬥。因爲有哪些痕跡會留存我非常清楚,比如樓頂肯定有手指刻劃的抓痕,外牆肯定有蹬踏留下的腳印,而這些客觀證據,只可能與我的身高臂展吻合,請問在那種情況下,我怎麼反抗?怎麼跟他打鬥?相信你們應該清楚,我是被他推下去的。
楚正和公訴人對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還有。”我點着他們,“按照媒體的說法,我垂死掙扎,爲了保命,還把方荷拉下樓去。按這情節,應該也算一樁殺人,就算不是故意,誤殺肯定沒問題——你們爲什麼不提了?啊?呵呵。”
“她是你拉下去的嗎?”公訴人居然還真發了一問。
“是的——也寫上。”我指指他手裡厚厚的案卷,“只要你們有勇氣起訴,我第一樁就認這條故意殺人,沒有任何問題。”
公訴人冷冷一笑,把案卷合上。“你唯獨願意承認這一條,有什麼動機?”
“沒什麼。”我指着楚正,“既然提客觀證據,我希望你們把所有東西都列出來。他是怎麼把我打下去的?爲什麼只有搏鬥兩個字?爲什麼不告訴人們,他是在偷襲?害怕影響這位英雄的光輝形象,不利於宣傳,是吧?”
“制止重大犯罪,無須講究方法,怎麼制止你的,並不重要。”公訴人搖搖頭,“外面的輿論,是自發形成的,與我們無關。我告訴你的是,法律很公正,我們並沒有指控你對另一當事人方荷的傷害……”
“你敢指控嗎?”我輕蔑一笑,“那種絕境下,用兩條手臂攀住樓頂,我居然還能伸出別的東西來拉住小姑娘,要拖她一塊死——你們有信心讓大家相信嗎?啊?呵呵。”
“這個情節,不影響本案性質。”公訴人簡單地說過一句後,轉身就走,不願再搭理我。
我聳聳肩,表示無奈。
其實整個案件過程中,這種疑點不是唯一存在的。只不過可能對我有利的證據被有意忽略,正如公訴人所說,不足以改變本案性質的東西,不必多提,他們沒有理由去美化罪犯貶低英雄。
動機完全可以理解,沒有人會反對,因爲我是一個——全民公敵。
第二部 第一卷 117 全民公敵(二)
公訴方證人還有很多,我以前那些同事們,比如說長川新任副市長朱高志、市委書記陸援朝,也派他們的秘書拿着證詞出庭作證。
他們能提供的,當然是間接證據,證明我的暴虐個性由來已久。他們證實自己以前受過我的打罵和污辱,提供的材料中,着力說明我對全體幹部甚至上級領導充滿刻骨仇恨,反黨反社會傾向表現得相當明顯,我因報復而作案的動機勿庸置疑。
我的前秘書,老卞也來了。
這是一個有力的證人。他首先提供有關我生活作風方面的材料,間接證實公訴方對我強姦罪名的指控,除了楚正的現場目擊以外,還有着有合乎邏輯的思想根源、行爲動機。
我和藍萱發生過關係,以及陸小媛——全是真實情節,沒有謊言。
聽到公訴人跟卞秘書幾句簡單的對答後,得出我一貫好色的結論,覺得還真他媽可笑。這些事情,其實受雙規的時候已經提得很多,不過那時候是爲了證明我的作風敗壞,而現在,居然又可以把它跟和強姦幼女聯繫到一塊,我佩服他們的歸納演繹能力。
但是,也不能不承認,這種缺乏職業道德的有罪逆推,對於大多數人特別是對幹部普遍存在看法偏見的那部分羣衆來說,邏輯上可以接受——作爲一個好色貪淫性格極端的領導,被政治拋棄失去所有權柄後心理失衡,犯個強姦罪,以圖報復上司,不是沒有可能。
卞秘書侷促不安地站在證人席上,嘴裡說話,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的表情很複雜。
我看着這位白髮蒼蒼的秘書,沒感覺什麼憤恨,卻覺得同情他,說真的。
老卞這個人,一向表現得老實本分,很少逾越規矩,爲人還是不錯的。所以儘管是陸援朝安排過來,我在心裡也沒存什麼芥蒂,一直在用他。但是現在看起來,卞秘書也是夠倒黴的,跟着我不到倆月,什麼好處沒落下,倒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自從我被雙規開始,卞秘書也一直陪着吃掛落,據說爲了找我的材料,他裡裡外外被審查得體無完膚,我出去他都還沒出去,搞得現在面相憔悴,身形佝僂,比之以前的老相,更加蒼老了何止十歲。
公訴人提出的問題越來越尖銳,調子越來越高,卞秘書望着我,表情漸漸爲難起來,說話也開始變得吞吞吐吐,他的眼神我看出來了,充滿歉意。
我淡然一笑,朝他點點頭,意思是示意他沒有關係,願意說點什麼根本就無所謂,我理解他的處境。
不過後邊令我感到有點意外。在公訴人問到有關我平時反黨反社會的言論時,他猶豫了很久,停頓了很久,然後回答說不存在這些事情,還說他有什麼講什麼,但是不會昧着良心亂講。
公訴人也感到意外,然後非常生氣地把手上材料翻得嘩啦啦亂響,挑出一些地方指給老卞看,問這些是不是他以前自己的交待,老卞點頭說是,又辯解說當時情況特殊,他不得不那麼講。
我咧嘴一笑,算是明白這位老兄爲什麼樣子如此憔悴,再對比一下自己的遭遇,有點同病相憐之感。“認了吧兄弟,沒有關係。”我大聲對他說,“不差你這麼點,何必呢?要跟自己過不去?”
然而法律沒再給他作證的機會,公訴人揮揮手,老卞被帶了下去。
基本上就這樣,庭審差不多了。
在最後,我的代理人,北京鐘山律師聯合事務所主任鐘律師站起身來,提出一點辯解意見,只有一點。
蘇靜美沒有來。這是讓我最失望的事情,雖然能夠理解,但還是不免有種鬱郁的惆悵感,本來還在想着,法庭這個特殊場合裡,我們有過那麼多驚心動魄的往事,那麼,在這裡最後見上一面,了此一生,應該是個很不錯的道別方式。
可惜她沒來,感覺很失望很難過,真的,抱憾啊。所以我站在被告席上,有點神思不屬,懶得多說一句話,無趣,沒勁。
而眼下這位對我不抱絲毫好感的鐘大律師,帶着兩個助手,麻木不仁地坐在律師席上,冷眼旁觀庭審的全過程,在此期間他不置一詞,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神情,讓我都已經忽略了,自己在本案中,其實還是存在代理人的。
鐘律師首先表了個態,對公訴方提出的證人證物不具疑問,他同意檢察機關對我的所有指控,認爲很客觀很公正,無可辯駁,我的行爲確實瘋狂乖張,不可理喻。
我愕然看着他,無言以對。我承認這是自己一生中看到的最搞笑的辯護人,我不知道他來這裡是幹嘛的——雖說我不需要辯護是事實,但你也不能跟對方合起夥來坑我啊,這不是有神經病嗎?
我懷疑他是政府派來的,他媽的。
法庭上一片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那些大人們好象也有點意外——很欣慰的意外。
然後,面無表情的鐘律師說出他的提請。他說希望法庭不要當庭判決,他的理由是:考慮到我的行爲太過瘋狂乖張,有違常人,存在精神心理問題的可能性極大,他請求法庭延遲審理,爲我作一個醫學鑑定,勘得實情後再考慮判決。
我勃然大怒,一拍隔離欄杆,大聲說你他媽纔有神經病,我沒有!我說法庭不必考慮他的狗屁意見,該判死刑就得判,馬上判,立即執行!
大家都有點莫名其妙,公訴人走過來,看看我,看看鐘律師,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鐘律師指着我說,大家看,這是典型的心理狂躁症的表徵,很明顯,間歇性的。他還舉出看守所的醫療記錄,向大家展示,說我在受審過程中,曾經有過大小便失禁的時候,也是精神障礙的具體表現。
我很惱火,感覺到羞愧,就把衣襟往兩邊一扯,指着胸口的黑色傷疤告訴他們,這是給人打的好吧?我說身上帶着傷,連續四五天沒機會合眼,睡不了覺,還給電棒戳,你們試試看?尿個褲子算什麼?不死算你命大!
我忿忿地說,我的行爲很正常,所有該說的話該陳述的東西我都有講過,你們認爲是假的,你們不相信沒有關係,但是不要污辱我的人格好吧?再一次重複:我沒有精神病,也不存在心理問題,不需要任何鑑定,更不需要律師的辯護。
我說,對於我來說,死真的不算什麼,我已經經歷過很多次,而這一次,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這個死刑不是我的恥辱,而是你們的——真相會把你們在座所有人,全部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超!
所有人都在冷笑,我的聲音不夠高,也沒有話筒,他們可能聽不清楚,就算聽見也無人理會。
公訴人指着我問鐘律師,你覺得他的樣子,象是有精神病嗎?需要作鑑定嗎?
鐘律師看着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坐了下去。
然後就是法庭審理時間。
由於事實確鑿理由充分,合議庭沒有退場,審判長站起身來,敲過法槌後,予以當庭宣判,我的所有罪名均告成立,同時駁回辯護人對我進行精神鑑定的訴請。法庭認爲,我的認罪態度極其惡劣,對抗法律對抗人民,無任何悔罪表現,理應從重處罰。
審判長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充滿法律的正義和威嚴。
“……沈宜修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爆炸罪(未遂),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犯綁架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犯強姦罪(未遂),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犯非法持有槍械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犯……合併判處,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唸完了,全場一片鴉雀無聲,我淡然一笑。“我不上訴。”我說,“沒有不同意見,你們可以馬上執行。”
“不不不,反對!”鐘律師慌了,趕緊跳起來,“他精神有問題,大家都看見了——我們要求上訴!”
“允許上訴。”法槌敲擊在案桌上,呯然大響,大家的表情都很欣慰。
上訴的後果是什麼,所有人都清楚,當然就是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但是因爲有機會讓我在一次精心準備的盛大節目中當衆死去,讓所有人都有快慰的感覺,這是他們要的。
不是我要的,但是也沒辦法,我感覺很惱火,冷冷地盯着鐘律師,我在想這個傢伙應該有精神病,行爲毫無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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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理完畢,大家次第退席,但是我卻沒有被立刻帶走。法警們小心翼翼地把我押解到法庭後邊一間辦公室,在這裡,我見到了省委書記一家子,他的女兒,他的孫女,以及他的女婿楚正。
很意外,很驚奇。
辦公室裡氣氛沉悶壓抑,進來的時候,他們都看着我,沒有誰說話。
法警們將我摁倒在地,手和腳分別銬到桌腿上,幾個法院領導走過來,又反覆檢查一遍,然後大家不聲不響地帶上門出去。
沉默,好久好久。
省委書記的表情失去了往日的高遠飄渺,也不再鎮靜儒雅,他盯着我,眼神有點焦躁,手上夾着一支菸,狠狠地吸——在我印象裡,他好象一向不好這玩意的,有點稀罕。長公主站在他身後,也是眼也不眨地瞪我,表情充滿仇恨,好象恨不得當場生吞活剝了我似的。
與她們相反的是楚正,跟法庭上一樣,他的表情顯得沉穩自如,雍榮有禮。站在老周身旁,他的眼神充滿關切,嘴裡還輕輕提醒岳丈老大人,別惱火,當心身體,云云。
我同情地看着琬兒,小姑娘拉着媽媽的手,樣子無比鬱悶,眼眶紅紅的,腫得象個桃子,以前那種天真活潑勁兒全不見了。我清楚,這個事情讓她受到的傷害是很大的——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這個轟動世界的案件裡沒有出現琬兒的名字,只是含糊地以某領導親屬帶過,但是地球人都知道那是指的誰。
說來老週一家子也挺倒黴,按照風俗民情,外邊傳得邪乎,說我跟省委書記一家存在什麼恩怨情仇瓜葛蹊蹺那是自然的,而且估計很難聽,他還不能聲張不能去闢什麼謠——這謠言沒法闢啊,那是越描越黑,心裡很堵那是肯定的,我理解他們的心情。
我搖搖頭,對於這些情況,我能夠理解,但是愛莫能助,不是我的錯。
“沈宜修。”好久以後,老周纔開口說話,“我是來感謝你的。”他長長地吐口氣,“感謝你爲琬兒上了一課,也爲我上了一課。”
“不敢當啊老闆——你真相信我做過那些事情?”我無可奈何地笑笑,“我的供述,你有看過嗎?”
周老闆沒理會我說什麼。“我以前相信過你,覺得你的人品可以信賴,我告訴琬兒,你是一個純粹真實的人,世俗外表下,存有一顆高潔的靈魂,雖然不合時宜,但是值得尊敬。
第二部 第一卷 118 愛與死的箴言
“是嗎?”我說,“謝謝,但是——”
“但是事實證明,我是錯誤的。”省委書記擡起眼皮,淡淡地說,“我沒有考慮到,一切都是假相,人性竟然惡劣到如此程度。”他說,“這幾十年來,雖然也有受矇蔽的時候,但是從未出現這種情況,對一個人的看法會錯得如此之遠,簡直是緣木求魚,背道而馳,南轅北轍!你讓我受到一次徹底的再教育。”他說,“但是我告訴你,沈宜修,你沒有玩弄到別人,最終最後,受到懲罰、付出代價的依然是你自己!”
省委書記的聲音漸次提高,清越森冷,充滿決絕和痛恨,楚正站在他身後,嘴裡不停溫言勸慰,他的表情鎮定從容,但是眼眸裡飄過一絲無言的怔忡。我知道,老人罕見的咬牙切齒讓他恐懼了——但是隻有我,才能看出來。
依然感覺無奈,我試圖分辯幾句。“周老闆,如果你是一個智者的話,應該去探尋事情真相,而不是在這裡怨天尤人。”我說,“你看到的那些所謂證據證言,也是一面之詞,難道你從不懷疑嗎?你真相信我會如此瘋狂——”
老周殘忍地笑笑,打斷我的辯解。“繼續騙,繼續僞裝,繼續說故事,欺騙他人,欺騙自己。既然從未正常過,那你應該去世界另一端繼續你的表演,這個世界不適合你。”他說,“上天要讓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其實上次省裡的會議上,你的瘋狂和無法無天已經現出端倪,中央領導們批評我們是在姑息養奸,我承認,沒有堅持對你的處理,確實是極其錯誤的。我當時以爲,至少在人民利益的代表性上,你還是沒有問題,我想繼續觀察一下,給你一點時間證明自己——識人不明,我有罪啊!”
老傢伙一聲蕭索長嘆,弄得我汗毛都立了起來,無語,真的。
我在想,不能怪他們的武斷,還是老天在搞鬼,他媽的真是佈下一個絲絲入扣的死局,實在太精妙合理,太符合邏輯,太對應我的性格了,這是偶然,還是宿命?
現在我自己都開始隱隱懷疑,給我一個原子彈,我是否會產生毀滅世界的衝動——太他媽讓人神經崩潰了!
沉默一會後,我感覺有點不耐煩,“既然我的辯解毫無意義,你爲什麼還來?”躺在地上,覺得地板有點涼。“教育我嗎?那麼對不起,不需要了——”
“琬兒一定要來,她曾經非常信任你,崇拜你,說你是個英雄,敢作敢爲。”老周把菸頭擰滅,表情恢復平靜。“我覺得可以讓她來看一看。一次最直觀的教育,可以觸及靈魂,讓她永生不忘。”他說,“鮮花微笑、豪言壯語的背後,都有些什麼——你可以教她。”
琬兒一言不發地盯着我,目光也在凝聚仇恨。
省委書記的措辭讓我異常焦躁,我揹着手腳掙扎兩下,鋼鐵束縛嘩嘩直響。“我教不了她!沒那本事!讓她乾爹教吧!”
“楚正!”我昂起頭大聲呼喝,“看着我的眼睛!說一遍!誰侮辱了你女兒?誰在守護她的清白?是你嗎?你說!”
“誰有罪?!誰該死?!你說!”一個垂死者突然暴起的目光應該充滿兇悍怨毒,我死死盯着他們,看到母女倆同時顫抖一下,退後兩步,楚正張大了嘴,有點張皇。
“來打我啊!來殺我啊!我不是罪人嗎?”身子在地上蠕動掙扎,用力向前,桌子在後邊格格移響,被我拖動起來。“我的罪,就是救了你的狗命!現在我在這裡,再給你殺一遍,你有種嗎?你敢嗎?懦夫!孬種!殺人犯!”
身子快要挪到他們腳下,我反覆不停地叫罵,那個真正的罪人明顯忍受不了這種刺激。“來人!”楚正隨手在門上敲擊幾下,一羣制服應聲而入。他皺着眉頭,指着我說,“搞成這樣,你們怎麼做事的?”
法警們大惶恐,趕緊衝上前來,把我往回裡拖,呵斥怒罵、移動桌子、手銬腳鐐的擦刮叩響、噼哩啪啦的毆打,各種聲音在屋裡亂成一片。
“住手!象話嗎?”有人拍了桌子,不是很響,但是在場所有人猛然凝固,所有動作同時停滯,大家集體回頭,眼望着省委書記。
老周手指又在桌上叩了叩,他的表情有點煩。“這裡不會有事情。”他說,“出去!”
大家都指着我,表情都很擔心,卻沒人嘴裡說話。
“他這樣子,能做什麼?啊?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我們都不怕,你們怕什麼?”老周很不滿意地一揮手,法警們唯唯諾諾,大氣也不敢多出,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拉開門集體閃人。
省委書記的樣子有點累。“爸。”楚正垂手侍立在他身後,很恭謹地說,“您身體不好,就不要勉強了,咱們回吧,也沒什麼好說的——”
我哈哈大笑。“殺人犯!你在怕什麼?”
剛纔讓那些人踢到嘴,說話有點含糊。我側過臉去,往地上呸了一口血水,“我不是你的仇人嗎?打你罵你,侮辱你的女兒,還差點殺了你幾次,你應該恨我啊,你恨不得殺了我纔對,爲什麼反而害怕呢?爲什麼怕到要叫人幫忙呢?”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動,打死我也不可能反抗,可是你連上來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你爲什麼要害怕一個罪人?”我大聲恥笑他,“你不是英雄嗎?不是救過很多人的命嗎?還跟我搏鬥?英雄膽上哪去啦?跟我鬥,你敢嗎?你配嗎?垃圾,小人,哈哈——”
“住嘴!”楚正冷冷地呵斥,“要處罰你,自有法律,用得着我動手嗎?”
“法律,嘿嘿。”我笑,“別客氣,儘管說吧,這裡沒外人,也沒法律,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樣。說吧,你是怎麼在背後偷襲,把我從樓上推下去,掩蓋你的罪惡——”
楚正表現得很鎮定,很冷靜。“隨便你,愛講什麼講什麼,沒人跟你爭。”他說,“誰都清楚你在說謊,無論咬什麼,你都難逃一死。”
我長長地嘆一氣。“是的。所有東西都湮沒了,這裡全是我的敵人。所有證據都是你們羅列,我無話可說,說了也沒有意義。”
“那是因爲你有罪。”殺人犯淡淡地說,“事實說明一切,證據說明一切。”
“是的,我同意。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我們是最好的寫照。”我凝視殺人犯的眼睛,緩緩地說,“但是有一點必須告訴你,就算我死,你也沒有機會。我和你,還有老天都清楚,一個卑鄙猥瑣的真正小人,絕不可能成爲英雄,沒有一點可能。烏鴉就算漂白,也成不了鴿子,你把爪子伸得再長,也裝不象雄鷹!”我掃視他們,傲然一笑。“時間將會證明我說過的這些話,直到你本來面目暴露——會暴露的,一定會,我向你們發誓!而那時候,所有人都會痛哭,都會絕望,都將懺悔!”
辦公室裡又沉默了許久。
楚正沒說什麼,表情木木的。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這種情形之下,他說什麼都不合適,他害怕失態,害怕崩潰。
事實上可以肯定,跟我見面絕對不是楚正的想法,他非常不願意這樣,但是爲了掩飾,他不得不跟來。而在真相面前,除了繼續僞裝,儘量表現得沉着冷靜不讓人懷疑之外,他其實不知道應該拿我怎麼辦,他當然爲此準備過很久,但是我相信,此刻殺人犯的心裡依然極度害怕,準備得再充分也沒用。雖然看上去楚正並沒有發抖,但是他的心無限恐懼。因爲血淋淋的真相是他無法逾越的鴻溝,作爲真正的小人,他不敢直面。
我佝僂着身子,側臥在地板上,手腳全在身後鎖着,鮮血混和汗水,沿着額頭慢慢淌下去,一滴一滴,在地上匯聚成流。這個房間地面有點斜,我看着那條血水慢慢流過去,一直到達琬兒腳底。
小姑娘眼也不眨地望着我,眉頭皺得很緊,表情非常複雜。然後她突然轉臉,怯生生指着我,“外公。”她的聲音有點發顫,“他真的,會死嗎?”
我一笑。確實,在小姑娘的思維裡,死亡是一個非常遙遠的詞彙,她不可能有什麼直觀的概念。
“不是死。”我說,“是愛。”
她又低下頭來,看着我發愣。
“是的。”我說,“我愛你們每一個人,愛這個世界,雖然你們不知道,世界不知道,那也沒關係,無所謂了。”我說,“還有,記住你外公說的話,他是對的,不要輕信任何一個人,無論他有多少豪言壯語鮮花微笑,看起來多麼高尚正經,都不要輕易相信,你應該學會,怎樣去看一個人的心。”
“呵呵,有你的,要死了還說得這麼好聽。”楚正終於開口。“你講這些不可笑嗎?還希望琬兒會相信你?”
“她不必相信,沒錯,要死的人了,我說什麼無所謂,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我淡淡地笑,“只不過給她一個將死者的忠告,爲了清白的聲名,一定要遠離你這頭畜生。”
楚正立馬閉嘴——在周家人集體注視之下,除了閉嘴繼續扮演泰然自若清白無辜以外,我不知道他能說什麼。排除法律,排除那些所謂證據,他真沒什麼可以說的,跟我爭辯絕不是一個好現象,我相信他清楚這一點。
我其實非常希望這個殺人犯能冒死上前,跟我多聊幾分鐘,可惜的是,他不敢。
琬兒側臉看着楚正,樣子不知所措。
“琬兒,看過來,看着我。”我朝小姑娘說,“以後面對你這位繼父,一定不要忘記我這張臉,還有地上的鮮血,請你務必記住遠離他。這是我的忠告,也是生命換來的箴言,我想以後到你長大,一定懂得分辨真僞,誰說假話,誰欺騙了大家。”
我的語氣非常平淡,但是有一種刻骨的真切——確實是死亡換來的經驗,我相信她會記下的。
屋裡一時安靜下來。沒人說話,幾個人同時凝望那個虛僞的殺人犯,省委書記又點上一支菸,他的目光帶了一點審視的意思。
楚正應該感覺到至痛苦,他沒有辦法,咬着牙關頂上來,“你這人太惡毒了!”他指着我怒聲對大家說,“死到臨頭,還要挑撥——”
“真是你救了我嗎?”琬兒突然打斷他的話,聲音充滿疑惑,“是嗎?”
面對小姑娘尖銳的目光,楚正嚥下一口唾沫,喉結很明顯地抖動一下,“是的小婉,我救的你,我揹你離開的。”他說,“都是他在胡說八道,你不要相信——”
大家集體注視他,目不轉睛。
安靜,安靜。只聽到楚正的喘息聲,很不均勻,他有點緊張。
我嘿嘿冷笑起來。
“你救了她?你背的她?呵呵。”我覺得非常可笑——這個細節跟省委領導有關,與案子性質無關,所以案卷中沒有提及,也無人向我求證,我以前沒考慮過。
但是現在,這瓢水既然潑到我面前,我想他應該是收不回去了。
第二部 第一卷 119 救人與殺人的真相
“楚正,你怎麼救的人,有種在我面前說一遍嗎?”我努力擡頭,目光凜然,向他發起挑戰,“敢嗎?殺人犯?”
他還是不敢。
“切,多餘。”楚正一揮手,表情貌似輕蔑,“我有這必要嗎?你有這資格嗎?我爲什麼要——”
“說。”省委書記在後邊冷冷地吐出一個字來,殺人犯的話頭被打斷,他倉皇回顧,身子顫抖了一下。
“說吧,你跟他都能安心。”老周眼睛不擡,凝視手裡的菸捲,怔怔出神。“對事實的重複,永遠不會多餘。”
楚正表情有點困窘,眼神裡驚慌之意一掠而過。“好的,爸爸。”他恭恭敬敬地答應一句,吸口氣,醞釀情緒後,開始背誦課文——他是如何救助昏迷的女兒,讓她轉危爲安逃出生天。
故事依然從我裝瘋扮傻,夥同杜長風綁架他們開始,然後是他如何大義凜然,以命相抗,以財相誘,阻止到我凌辱琬兒,直到他面對我的槍口,從容無畏,鎮定自若,把女兒扛到肩上,攀爬十幾層樓的電梯井,然後在四十幾米的高空中,不顧自己的安危,將琬兒送上安全的地方爲止。
我咧着嘴,聽得直樂呵,這小子倒也沒加工出太多花樣,就是來了個最簡單的移花接木,把我那些動作全擱到他身上,乾坤大挪移了一番,所以聽起來可信度蠻高——畢竟不是閉門造車,他有足夠的素材可以參照,甚至他說的很多東西,比我留存的記憶更加清楚。
而這個故事,丫確實已經做到了倒背如流,真的很熟練,很流利,一氣呵成之下,結尾居然沒剎車,還順道煽了一把情。只見楚正把手搭在琬兒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說出後邊一段來。“我愛你小琬,是真的。當時我在想,如果我掉下去,爲你做過什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是沒有關係,哪怕就是死,我也一定要——”
感覺實在噁心得不行,我哈哈大笑,直到殺人犯驀地變了臉色,從英雄夢的超強意淫中驚醒過來。
楚正頓住嘴,視線隨着周家人一塊轉了個向,看着我表情有點發愣。他可能猛然意識到,自己面前聽故事的可不僅僅是家裡這幾口,也不是任由他雲山霧海隨意唬弄的粉絲,更不是那些幫着他圓謊製造情節的辦案單位——真相呆在一邊,流着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呢,能不心虛?
“編,可着勁編!”我鼓勵他,“弄得再象一點,把眼淚也擠出來,去爭取個奧斯卡,你有前途的!”
琬兒顯然糊塗了,低頭瞅瞅我,又擡眼看看她的繼父,表情充滿迷惘。
楚正深吸一口氣,“姓沈的——”
“把你髒手拿開!別碰人家小姑娘!”我大聲喝斥他,“垃圾!騙子!你讓我噁心!”
“這個無賴——”殺人犯果然把手拿開了,他無可奈何地指着我,看着周家人。“除了罵人,垂死掙扎,他還能說什麼?”
“說什麼?”我惡狠狠地說,“我說你殺了人,我說你在撒謊,我說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騙!”
楚正聳聳肩,“好吧,人是你救的,你是英雄,滿足了嗎?安心了嗎?呵呵——”
“當然!”我毫不猶豫地說,“在老子面前,你只配跪着!罪人!”
“你就是這麼救她的,楚正?你敢保證過程你全瞭解?”我冷笑着問他,“沒錯,你確實看見我做過什麼,照着說就行,可惜你沒有看見全部。我告訴你,不是所有事實和真相,都能被你看見,也不是所有證據,都能夠加工製造出來!起碼說這個謊話之前,你應該跟我商量商量,徵求一下意見,不要以爲把老子推下去就萬事OK了——真相摔不死的,懂嗎?”
房間裡再度安靜,楚正也不再說話,他的胸口大力起伏,表情卻煩躁鬱悶,我想在我的注視下,他應該感覺到非常非常恐慌。
“琬兒。”我凝視小姑娘,“過不了多久,我就沒有機會再說話,但是沒關係,隨着時間推移,真相會慢慢出來。比如說,你會長大,會更加聰明,漸漸地,你會發現這些事情裡有很多疑點,你會思考,會覺得怪異,你會去問你這位繼父,但是我告訴你,他不可能提供一個好的解釋,永遠沒有完美答案,因爲他無法回答你的問題,真相是製造不出來的。那麼這些答案到底在哪裡呢?我告訴你吧,已經隨着我的靈魂,在風中飄蕩,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哈哈,相信嗎?”
口吻很陰森,很詭異,母女倆同時皺起眉頭來。
“比如說,琬兒,你回憶一下。”我微笑着說,“那天的事情之後,你身上是不是有繩索勒下的痕跡,留存很深,已經把你的肌膚磨破,肯定留下了很長的傷口,爲什麼會這樣?嗯,除了腰間,肩膀上應該也有幾條,而且這些繩印,左邊深右邊淺,是不是?爲什麼?嗯?”
母女倆對視一眼,目光充滿驚駭。
“還有一個爲什麼——我竟然會知道,爲什麼?你們不感到驚訝嗎?我怎麼可能看見這些?對不對?呵呵,呵呵。”
楚正臉色一變。
“解釋一下啊,我的英雄——這幾個爲什麼。”我冷笑着說,“趁老子現在還在,心情也不壞,你可以找我討個參考答案,讓你以後能夠面對她們的疑問,否則沒法解釋,馬腳越露越多,最後暴露了,身敗名裂,給人打死,落到跟我一樣的下場,那可就不太好。你是一個英雄,捨己救人啊,怎麼能死得這麼慘呢?哈哈,我得管你啊,我得救你啊——”
長公主終於尖叫出聲,表情難以置信。“你怎麼會知道,琬兒身上——琬兒——”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楚正臉赤耳白,終於慌了神,“誰不知道這個?我揹着琬兒,繩子勒到她了,肯定會有印跡——你是蒙的!你胡說的!”
“是嗎?嘿嘿。”我笑,“被我蒙準了嗎?那真不好意思。”
琬兒張大嘴,瞪着圓圓的眼睛,擡手指着我,不知所措。
“是啊,琬兒。”我說,“揹你的時候,怕你掉下來,在你腰裡纏上繩子,還有肩膀也繞了幾圈,方荷幫忙動的手——這些他可能都看見,但是問題在於,這些繩印爲什麼是左邊深右邊淺呢?英雄,解釋一下?說明一下,讓我也來給你鼓鼓掌?——哦對不起,我沒法鼓掌,那就喝彩吧,一樣的!”
在我譏諷的目光下,楚正不自覺地退後一步,雖然還在強作鎮定,但是額頭上的汗滴隱隱可見。
雖然我清楚,這個無恥的殺人犯曾經爲勾描自己的英雄形象絞盡腦汁,但是真相和事實,依然是他無法逾越的高山,蒼白的解釋是不起作用的。
“告訴他,這是怎麼回事,你肯定知道的,說啊……”長公主拉了一把老公,聲音有點發顫,很恐怖。她也在害怕,害怕出現一個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真相。
可是小烏龜看着我發呆,囁嚅着嘴脣,很想說話,可是我瞭解,他是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麼我來告訴你吧,可憐的英雄,既然你無法回答。”我輕蔑地說,“你朝我開過一槍,記得吧?案卷中也有,打在我右邊這條腿上,當時很痛,這隻腳點不下地,揹你女兒的時候,她的重量,還有我的重量全墜在左邊身子,所以就成這樣了,其實你應該知道的,你全看見了啊,記憶力那麼好,爲什麼會忘記呢?不應該啊,是吧?”
安靜,安靜,看見大滴大滴的汗水從殺人犯額頭上往下滴。
“哦,還有,對不起,我也忘記了,這個謊就算教給你,你也撒不了,嘿嘿。”我又說,“因爲不能怪你忽略了細節,而在於你沒有條件製造這個情節,你沒受傷,身體完好無損,怎麼來解釋這個現象?騙子,再說一遍,你是個英雄,揹着女兒爬了幾十層樓,你救了她!說啊!”
“胡說,胡說,我,你——”楚正表情驚恐萬狀,指着我,嘴裡不知所云,腳下卻在後退,他似乎想要逃出這間令他窒息的辦公室。
省委書記霍地立起身來,手上捏着的煙支突然從中折斷,他凝視那個恐懼其名的殺人犯,瞳孔收縮得很緊。還有琬兒母女倆,也呆呆地看着她們狼狽的英雄——除了難以置信之外,我不知道這一家子此刻還能有點別的什麼想法。
“不不不,爸爸。”楚正汗如雨下,“一面之詞,全是胡說八道,你們不能聽他的。”他努力鎮定自己,組織語言抵抗,“你們知道的,當時我也受了很重的傷,給他打的。”他一邊想,一邊分辯,“我這邊身子也很痛——現在還痛,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當時背琬兒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姿勢……被他看見了,他這個人渣,很能鑽空子,你們不能相信他,來冤枉我……”
“哈哈哈!”他的語無倫次讓我再次大笑,感覺到久違的快樂,“有人冤枉了你嗎?有人說話了嗎?那麼怕幹什麼?英雄,注意保持形象啊,千萬別崩潰,哈哈,哈哈!”
“不,不是這樣,聽我說,聽我說。”肆無忌憚的狂笑聲裡,楚正幾乎就要當場崩潰,但他努力堅持了一把。“他在亂說,什麼證據都沒有,就是胡說八道!他在挑撥,希望你們懷疑我,他有多恨我你們都清楚,他想害死我啊,是的,你們想一想——”
省委書記凝視他的女婿,很久很久,然後他坐下身去,又想了想,淡淡地說,“你不用害怕,楚正,他是綁着的,威脅不到你,沒有辦法害你。”他的聲音很冷靜。
“哦,是的,是的,我的意思是——”
“再說一遍吧。”老周又說。“關於你的英雄事蹟,我還想再聽一次。”
楚正已經很緊張了,臉色發白。“好的,好的。”他喃喃地說,“我想想,想一想。”
“不用想了,說吧,你已經講述過那麼多次,不會有什麼困難。”老周慢條斯理地說話,手上煙盒掉過來又掉過去,看得出來,他也在努力鎮靜自己。“想怎麼說隨便說,他說得對,這裡沒有外人,也沒有法律,你確實不用害怕。”
殺人犯應該覺得挺害怕,但是在泰山老大人的威嚴目光下,他也沒地方退,於是又來一遍,戰戰兢兢地再度重複他的光輝事蹟,不過這一回沒那麼流利,用的時間長了許多,尤其在說到怎麼把琬兒綁在身上,揹她爬出梯井的過程時,頻頻停頓,眼睛在我臉上睃來睃去,似乎生怕我又竄出道難題來爲難他一把,後邊當然沒敢再行煽情,態度老實了許多。
我看着他,覺得他很可憐,說真的,殺人英雄此刻的心情,我太瞭解了,那叫一個煎熬啊,生不如死——他的恐懼,完全可以理解。
第二部 第一卷 120 真實謊言,到底誰在製造?
幾個人凝視的目光裡,楚正又一次將故事重複完畢,到最後,說到推我下去的時候,他的嗓音有點顫抖起來。沒有人說話,房間裡極度安靜,琬兒母女倆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楚正呼氣的聲息漸漸急促,聽起來異常刺耳。
辦公室牆上有隻黑色大掛鐘,指針嘁嘁嚓嚓走動不停,此時周圍安靜下來,聲音顯得更加真切。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寂——不過我想,絕對不會讓我窒息。
我仰天躺在地上,臉朝向他們那方向,嘴角始終掛着輕蔑的微笑,我審視殺人犯,看着他的臉色越來越灰白,越來越難看。
楚正沒有看我,他緊張地盯着他的岳父。
而省委書記卻一直沒有說話,楚正的敘事過程中,他連眼皮都不多擡一下,好象根本就沒注意面前這位女婿頗顯慌亂的樣子。他靠在椅子裡,架起一副老花鏡,正在察看桌上一疊厚厚的材料,一張張翻過去,翻頁的動作很輕很慢,緩慢得就象他的手凝固在案卷上似的。
安靜,沉寂,默默無語。
這時候,一個非常巧合的狀況發生了——當的一下,牆上的掛鐘突然轟鳴,聲音很大很突兀。
楚正大叫一聲,跳起身來,神色極其驚駭,彷彿有人在身後猛地伸出一腳,踩住了他的尾巴一樣。
我們也嚇一跳——讓他極其誇張的表情跟動作給嚇到。我實在憋不住,笑出聲來,這該死的掛鐘,簡直就想要了卿命啊,呵呵。
殺人犯的視線又轉了方向,他看着我,眼神怔忡,呆呆出神。
依然沉默,省委書記從案卷上擡起頭來,研究考據的眼神從鏡框上方射出,冷冷地停駐在楚正臉上。
兩分鐘過後,琬兒擡手指着我,仰臉直視繼父的慌亂無措,開口說話,打破安靜。“他說得對,你在說謊,是嗎?”
問詢方式極其簡單,但是小姑娘的聲調異常高亢,充滿疑惑與震驚。“你騙了我們,是不是?”
“不不不,我沒有,我發誓——”楚正極其痛苦,面對女兒針扎似的目光,他又後退一步,身子開始顫抖。“你們要相信我,相信我——”
“楚正。”我淡淡地說,“你很害怕,很難受,生不如死,是的我理解你。但是何必要這樣呢?折磨自己,折磨別人,簡直太痛苦了,全說出來吧,說實話會讓你舒服一點,是這樣的,我向你保證。”
殺人犯茫然轉臉,看到我的眼睛時,視線又慌不迭地跳轉開去,他拼命搖頭,腳下慢慢後退,直至碰到身後辦公室的門,他的嘴張得很大,汗滴如豆,他在努力掙扎,不願意就此崩潰。但是相信在場每個人都能輕易看出,在真相面前,這個人已經陷入到崩潰最邊緣,再也無力自拔,再也無法堅持下去。
說謊,並非什麼難事,但是需要堅韌的神經來支撐——尤其這種足以殺死全部良知的謊言,心理素質更加重要。而現在,我已經看清楚:這個巨騙的角色,外強中乾的花花公子根本無法勝任。驟然直面真相,面對曾被自己謀殺過一次的對手、最讓他感到致命的敵人,神經繃到極點,突然坍塌並不意外。我想就算再行歷練,再給他殺幾個人,這個殺人犯的堅強指數也遠遠夠不到班,因爲從本質上看,他依然是一堆垃圾,永遠是一灘渣滓,沒有任何改變。
只是感到奇怪的是,主持如此龐大而沉重的騙局,騙過所有人,把全世界矇在鼓裡,他居然做到了!而我,居然會倒在這種垃圾手裡,也太他媽讓人羞憤了!
時間似乎凝滯,掛鐘走動不停,辦公室裡幾個人氣息漸次粗重——連小姑娘也一樣。
琬兒緊咬下脣,直直盯着楚正,眼睛裡似乎要噴出火來。我知道她不可能從剛纔的事情中推敲判斷出什麼邏輯來,只是稚嫩的本能在告訴她,有人撒了謊,而且撒的是一個彌天大謊,讓所有人都混亂了。
殺人犯緊貼辦公室的門,表情驚惶恐懼,樣子手足無措,門在他身後格格顫響,他看着我們,視線在發抖,他極度渴望安撫,渴望引導,渴望救贖。
“說吧楚正。”我靜靜地告訴他,“就跟那天晚上一樣,我依然可以放過你。”
“說吧,沒有關係。”省委書記的聲音也很平靜,很安詳,就象在催眠。“說真話,說實話,做一個有勇氣的人。”他說,“起碼一點你應該清楚,我尊重事實,所以,不管真相是什麼,只要敢於承認,都將獲得尊重。楚正,把你的勇氣拿出來,讓我們看一看,你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爸!”長公主尖叫出聲,老爸話語中潛伏的含義讓她極度驚駭。
老周搖搖頭,凝視楚正,沒有理會女兒。
我微微一笑,瞟了他。我承認,老傢伙此刻的說法太誘惑太抓人——如果我在說謊,給他這麼一誘,說不定當場就招了。
殺人犯的眼睛開始翻白。“不,不是,哦,不不,是的,是的,對不起——”
呯呯幾聲,楚正身後的門突然被急促敲響,然後又聽到外邊腳步紛雜,很多人在走廊裡大聲說話。
楚正顫抖的聲音驟然停頓,中斷了。“不!不!不!”他好象從夢裡驚醒,大力搖頭,神情再次堅決。“我沒有!沒有!”
我和老周面面相覷。
敲門的人進來了,是陸援朝,後面跟着長川幾個市領導,朱高志也在。
“周書記,市政府那邊,會議停着呢,等您去作指示,嘿嘿。”朱胖子滿面堆歡,腆臉上前,當場獻演著名的馬屁功夫。“您的氣色——呃,陸書記,您看是不是應該讓醫院來個專家組,給老闆……”
省委書記沒有理會他,眼睛看着老陸,表情若有所思。
“是啊周書記,太過操勞可不行。”陸援朝身子微躬,也關切地出言勸駕。“您動完手術沒多久,還在恢復期間,應該多注意身體,哪都別去了,上通知苑吧,我通知醫療組——”
“不用,謝謝。”老周擺擺手,收回視線,端起面前的茶杯來,啜泣一口,淡淡地說,“你們來得很巧啊。”
“陸書記關心您嘛,嘿嘿。”朱胖子搓着手,憨厚地笑笑,“聽說您在這裡,他就批評我們不會做工作,不會愛護領導。”他指着我說,“這個人頑固反動,死不悔改,我們都知道,怕您給他氣着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瞟過來。好象我躺在他們腳下,就是堆爛泥似的。我往地上呸了一口。
“是嗎?”老周放下茶杯,擡頭瞟了朱高志一眼,“朱副市長,雖然我對你不是很瞭解,但還是要謝謝你的關心。”他說,“難怪同志們對你評價都不錯,確實的,你很能愛護領導。”
“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您過獎了,嘿嘿。”朱胖子笑容絲毫不減,樣子受寵若驚,他好象一點也沒聽出省委書記話裡的嘲諷意味來。
“都坐吧。”老周點點周圍幾把椅子,“既然來了,就一塊議議,關於這個案子,是否還存在什麼疑點——影響很大啊,不能漠然置之。”
“好的好的。”陸援朝連聲答應,表情依然恭敬。“都坐下都坐下。”他轉過身去,招呼身邊幾個同僚,然後拉過椅子,率先坐下身去。
“呃,周書記。”等到市領導圍成一圈各自坐下,老陸又誠懇地看着省委書記,謹慎地提醒一句。“您的指示當然是正確的,應當要重視。但是您也清楚,案件已經呈到最高法院——上邊催得急啊。現在只等死刑覈准,再議什麼,好象也起不到作用了?”
“不能干涉法律我清楚。”老周點點桌子。“而且這個案子,我不想幹涉,也干涉不了。”他說,“但是我提醒你們,只要存在翻案的合法證據,隨時可以改判,哪怕人上了刑場,都要給我帶回來!”
幾個市領導迅速對望一眼,表情非常驚訝,顯然翻案改判這樣的詞彙從省委書記口中出來,很讓他們意外。
“不會吧?”陸援朝忍不住說,“周書記,您知道的,我在法律這條線工作過很多年,以我的看法,這個案件,證據確鑿理由充分,而且量刑準確,算個鐵案沒問題,應該不存在疑點。”
朱高志幾個人紛紛出言附和,都說案子辦得漂亮,滴水不漏無隙可擊,沈犯殘害人民,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不一定吧!”省委書記聲音突然提高,手裡茶杯墩到桌上,嘭地一響,所有人同時閉嘴。“你們就那麼肯定?是不是也跟他一樣,是這案子的目擊者?當事人?”他手指向屋角怔怔忡忡的楚正,聲音充滿嚴厲。
這個話應該說相當恐嚇,而且蠻不講理,老陸他們臉都黑了。
辦公室裡安靜下來,老周仰靠到椅子上,閉了眼睛。“楚正過來,別縮在那裡。”他摘下眼鏡,手上揉揉額頭,樣子有點疲憊。“你先談談,爲什麼要害怕?你在怕什麼?”
經過中間這麼一打岔,楚正的情緒已經平復許多。他側着臉,眼睛小心地盯着省委書記,身子朝這邊慢慢挪動過來,嘴裡還在不停嘀咕。“我沒害怕,真沒有。”其實他的樣子,還是在害怕,能看出來,真的能。
“救琬兒的,到底是你,還是他?”老周也不再繞圈子,面色不善,很直接地提出警告。“到底是不是你在冤枉他,最好老實交待。否則查出來會有什麼後果,我想你也清楚——”
楚正面如土色,腳下一個踉蹌,好象腿都軟了,他的嘴裡反覆囁嚅,卻不敢開口說話。
安靜,安靜,空氣裡瀰漫一股血的腥味——那是我的血,還在地板上不停流淌。
省委書記厭惡地瞧着他的女婿,好一會兒後,依然沒有等到回答,他的表情很不耐煩了。“芷韻,出去告訴盛秘書。”他說,“通知公安廳,把他抓起來,收審!”
楚正大駭,尖叫,一把抱住他老婆的胳膊,“不要!不要!”
“爸——”長公主呻吟一聲,“情況還沒弄清楚——”
“您別激動,千萬別激動,周書記。”陸援朝連聲咳嗽,然後站起身來。“我來談兩句吧。”他拿起桌上那疊案卷,很誠懇地說,“應該客觀看待,這個案子裡,不存在冤枉,楚正絕不可能有問題。”
老周斜過眼去,冷冷地瞟視他。
“是啊。”老陸的模樣很恭謙,眼睛不擡,手上不停翻動案卷,指給老周看。“您看,這裡,這裡。”他說,“都是不容辯駁的鐵證——親手書寫的遺書,要炸死那麼多領導和羣衆,這是有筆跡鑑定的,很客觀,別人怎麼冤枉他?還有現場痕跡證明,他開槍打死姓杜的同案,自己也承認,沒有任何疑問。呃,您看這些照片,從他身上當場搜出槍和引爆器,都是客觀證據,不可能否定,楚正怎麼可能冤枉到他呢,做不到啊是吧?”
第二部 第一卷 121 謎局
陸援朝挺身而出,站到楚正身前,就象天上突然掉下一把救命稻草來,冷靜的語氣給殺人犯打了一針鎮定劑。“是啊是啊,我怎麼可能冤枉他呢?是他在冤枉我!”楚正立馬跟着喊起冤來,聲音很高很惶恐。
“你不用緊張,放心,他冤不了你。”老陸慢條斯理地繼續說話,安撫殺人犯,“他這個人你不瞭解,很能夠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你還太年輕,跟他爭什麼真不是對手,有理也變沒理。不過不用怕,法律很公正,什麼事情都要講究證據,要講邏輯,不是他能信口雌黃就可以——”
“哈哈,哈哈。”我大笑出聲,“陸援朝,到底誰在無理取鬧?還真敢信口雌黃啊,我操你的!”
領導們冷冷地看着我。
“你看,就是這種情況。”老陸點點我,口吻不屑地說,“動口就是罵,他也只會這個,流氓本色嘛,呵呵,出口傷人就是他的本事。侮辱你,挑逗你,你要是不冷靜,情緒一激動,思維就會出錯,就會上當,他就鑽你的空子懂嗎?所以他說什麼你都不必理會,更不要跟他吵,全當沒聽見,愛叫讓他叫好了——”
“是啊是啊,就是這樣!”這種安撫對於失魂落魄的殺人犯而言,正如給犯了癮的吸毒者奉上一針海洛英,太及時了。只見楚正精神一振,眼神都亮了,趕緊連聲聲明,“我就是給他搞糊塗了,越說越不對勁!”
“呵呵,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陸援朝意味深長地笑笑,“不用急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誰犯了罪,法律已經給出評判——”
“評判你媽!陸援朝,你丫真的很賤,不是我說你!”躺在他們腳下,聽着老東西長篇大論的評價,我覺得實在無法隱忍,仰起臉來破口大罵,“你得瑟什麼?是不是臉皮癢了,非得湊上來挨個罵才舒坦?那我告訴你,你他媽就是豬腦袋!傻逼到了家!”我大聲恥笑那個裝模作樣的市委書記,“你剛纔說了什麼,心裡有譜嗎?戲穿幫了好吧?尾巴露出來了,你自己一點不知道?”
陸援朝和朱高志迅速對視一眼,目光頗存寒意,好象有幾分驚詫。
“什麼尾巴,什麼穿幫,哼哼。”老陸也不看人,朝着空氣輕蔑地喝斥,“胡說八道!”
“看你那一臉豬相,裝什麼裝?色厲內荏——你們到底想要掩蓋什麼?”我冷笑。“就算腦袋裡裝的全是大糞,也拜託你們掩飾得好一點,別讓老子看見行吧?也不想一想,你們進來後,我有說過一句話嗎?你憑什麼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我跟姓楚的胡攪蠻纏,你們全看見啦?憑什麼?啊?還有,這麼着急幹嘛?楚正是不是你親爹?不搶救他一個你們會死是吧?垃圾!你們幹了什麼?”
說實話,誠如周老闆所言,這幫人的出現時機實現太過巧合,我非常非常懷疑其實這不是巧合。剛纔一直沒有出聲,就是在心裡考慮:他們憑什麼?
別說,老陸託着楚正的言語中,還真是露了馬腳出來,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們應該是感覺到殺人犯行將崩潰,慌不迭地趕過來阻止的——也就是說,這間辦公室裡發生的全部狀況,他們都有掌握!而且,他們不願意真相暴露!
讓我莫名其妙的還有一點:楚正這個輿論交口稱讚的英雄人物,被省委書記當衆指斥其非,否認他的事蹟,如此重大的案件,如此驚人的變故,老週一家子都快抓狂,而陸援朝這些人居然若無其事安之若素,一點也不感覺驚訝——他們的心態,實在太讓人驚訝!人類起碼的好奇心總會有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至少問一問情況總是應該的,可他們彷彿覺得理所當然,除了維護楚正不讓他垮掉之外,一點其他反應沒有,簡直太不正常了!
所有現象都讓我疑惑:眼前這些人沆瀣一氣穿一條褲子我是知道的,他們巴不得我死我也是知道的。但是現在,我隱隱懷疑,除楚正之外,這幾位領導其實也瞭解事情真相,而且正在不遺餘力地幫助楚正維持彌天大謊不至於被戳穿——雖說猜測毫無根據,但我真的忍不住這麼想,因爲實在太可疑!
嗯,當然,話說回來,這種猜測跟法律距離太遠,毫無意義,除了讓自己憤怒一下之外沒有作用——畢竟我也清楚,那一晚上的事情,瞭解真相的只有我和楚正兩個,其他人是否瞭解,從法律角度而言,對本案不構成任何影響。
只是在想,如果真有這種情況,那麼人性的可怕,真讓人出離憤怒,無話可說。
沉默了一會,所有人都有點發愣,估計正在思考如何應對我質問的那幾個憑什麼。不過領導們肯定不會考慮我有什麼想法,他們考慮的是在省委書記面前,應該如何小心應付,不能讓老闆產生什麼不好的想法。
“呃,這個嘛。”老陸倒是處變不驚,看着我想了想才說,“你們談了什麼,我不清楚,就是考慮到你這個人,一向蠻不講理,所以——”
“所以你們就搞監視,是吧?”我很直接地打斷他言不由衷的解釋,探頭四處張望找尋。可惜視角太低,視線不能轉彎,觀察半徑受到侷限,除了周圍這幾個領導肥碩的身軀之外,看不到別的地方。
一屋子的人看着我在地板上扭動身子,沒人說話,只聽到金屬擦劃地板的聲音,格格格格,刺人耳膜。
“陸援朝同志!”老周突然一拍桌子,語氣森冷,嚇了大家一跳,省委書記手指對面沙發角上的茶几,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來。“能不能麻煩你們,把那臺電話的免提給關上,好不好?”
這一下突如其來,非常意外,幾位市領導同時站起身來,表情都很古怪。
朱高志看着省委書記的臉色,猶猶豫豫地走到話機前,撥弄了一下,“啊,誰啊?”他嘀咕一句,表情茫然,樣子無辜。“電話也不掛——呃,那個誰,去問問,這是怎麼回事?”
“不用問了吧?”省委書記冷笑,聲音有點憤怒。“你們,這是什麼行爲?”
“我們?”陸援朝張着嘴,有點發呆,很象個白癡。“沒有啊周書記,您千萬別誤會,誰有這麼大的膽子?估計是哪個工作人員,我們查一查,呃,陳秘書,去請邱院長過來一趟——”
“不必了!”老周大概覺得非常煩躁,杯子再一次重重墩在桌上,茶水濺了出來。“陸援朝,這是個什麼事情,電話是否有人竊聽,是誰在聽,聽了多久,我不會去查證,但是建議你們一定要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老陸表情很惶恐,聲音很無辜。“周書記,您聽我說,真的沒有這事,我真不瞭解情況,不信您可以查——”
“算了吧。”省委書記擺擺手,眼神有點累。“我沒精力,也沒興趣陪你們玩這種把戲。查什麼查?能查出結果來嗎?”說着話,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有種無能爲力感,“作爲長川的領導,你們關心這個案子我可以理解,但是沒必要這麼鬼鬼祟祟吧?”
“對不起,對不起,我檢討——”這時候朱高志又站出來,點頭哈腰,唯唯諾諾,連聲承認錯誤,直說自己工作沒有做好沒有做細,沒有留意到這些小事情,領導批評得很對,他一定接受教訓;但是陸書記先前確實不清楚情況,他得知老闆在這裡,特地趕來晉見,那是絕對出於關心的原因,云云。
省委書記長嘆一氣,鬱悶蕭索,朱胖子倒也很識趣,停下嘴不說了。
“證據,證據。”老周搖搖頭,信手翻動桌上那疊材料,良久之後,又嘆口氣。“沈宜修,相信你也清楚,你的這些證據都已經到位,確實很客觀。就算有人翻供,如果沒有合法證據反駁這些,同樣挽回不了命運。”他頭也不擡,就象在自言自語。“這件事情應當存在隱情,但是——太晚了。有的東西,也許永遠是個謎,只有上天才能知道,我們是沒有辦法弄清楚了。”
他的語氣很沉重,辦公室裡一時間氣氛壓抑,沒有人敢接言說話。
我沉吟一會,告訴他說,“其實所有答案,都在我的供述裡——可惜您不相信。”
省委書記再次搖頭,“那不是答案,沒有人會信。”他說,“跟這些材料比起來,荒誕可笑。”
“您是一位智者,對人性非常瞭解。”我說,“爲什麼不嘗試換個角度看待問題呢,我想您在當時的情況下——”
“我不能理解。”老周對我的說法付諸一笑,樣子有點無奈,還有幾分嘲弄。“你陳述這些的時候,爲什麼不站在旁人的角度去想一想?有誰能理解?如何接受?完全經不起推敲的情節,你就一點也沒有考慮過?”
他從案卷中抽出幾張紙,朝我揚了揚。“這就是你的交待材料,我以前看過,非常仔細。”他說,“很遺憾,我認爲這是在做夢,完全不真實,缺乏可信度。我的看法是,你不但瘋狂,而且自作聰明,把大家當成弱智,事實上,你很傻。”
“是嗎?”我感覺很無趣。
“隨便舉個例子。”老周又戴起他的老花鏡,手裡翻動材料,“就拿你說的杜長風來看吧。這個罪犯恨你,想殺你,卻又磨磨蹭蹭,畏手畏腳,有可能嗎?還嚇唬你,退出子彈讓你表演自殺——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你要清楚,幾十噸炸藥那是一個客觀存在,也就是說,一個喪心病狂的罪犯,什麼都準備好了,馬上就要犯下濤天罪行,完全失去理智那是肯定的,他會有這麼好的耐心跟你演戲嗎?讓你表演高尚?表演奮不顧身?捨己救人?——相信這種情節的人,除非也是個瘋子。”
我張着嘴,無言以對。說實話,也不能怪老周不相信,事實上我在回憶這段情節時,也是如此感覺——就是在杜長風身上,表演痕跡實在太過明顯,他當時的表現只能用一句戲劇化來形容。這樣的回憶讓我非常沮喪,因爲完全不符合犯罪心理,不符合現實邏輯,人家看了會覺得可笑,整個事件,更象我跟杜長風合起來演雙簧。
存在於杜長風身上的疑問還有很多,我都無法解釋,而且估計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再列舉一例:爲什麼要讓楚正侵犯自己的女兒?——傷害羞辱省委書記,丟大領導的臉,給他抹黑——動機應該可以理解,但是行爲完全不合邏輯,沒法解釋,真的。
什麼叫羞辱?什麼叫傷害?什麼叫丟臉?——除了幾個當事者,沒有任何人知道,甚至琬兒自己也不知情,便宜一下楚正,然後時間一到,引爆炸藥,大家粉身碎骨同時完蛋。這樣的羞辱,目的在哪裡?傷害了誰?抹黑了誰?丟到領導臉了嗎?——無人得見,無人得知,只能說一句無聊,毫無意義。
總而言之,不合邏輯,象在演戲,更象個瘋子——杜長風的種種行爲無從理解,從而導致我的陳述更象癡人說夢,不具絲毫說服力,我承認。
第二部 第一卷 122 傷口
這段日子以來,經常陷入長時間的冥想,思緒就象船,在意識的洪流裡無主漂游,思考過很多,回憶過很多。感覺這一生太短,彷彿從未歷經,如同屋檐上一滴雨水墜落,伸出手掌,卻來不及握住,眼看它沒入大地,消逝無痕;但是又很長,那些人那些事鮮活生動,就在眼前閃爍,栩栩如生,歷歷在目,真切而清晰。但是,唯獨那個夜晚,我不能全部記起,就象做過一場夢,或者說,看過的一幕電影——殘酷,但不真實。又感覺自己始終不能象上帝一樣存在,視線和思想無法觸及穿越的那些角落,是讓我困惑不解的地方。
“再比如,你說你救過楚正,這個說法我很懷疑。”老周依然低頭在看材料,他淡淡地說,“你們之間的關係我清楚,你對他很反感,不錯吧?我認爲,以你的性格,沒有可能冒着生命危險去救他,缺乏動機和理由。”頓了一頓後,他說,“你們都在說謊。”
“呵呵,說謊?您真的瞭解過我嗎?瞭解多少?”我無所謂地笑笑,反問他,“我是什麼性格?貪財好色,還是兇殘暴虐?”
“法律爲你定性,或者外邊說什麼,包括那些客觀存在的證據,我們都撇開不談,只看你自己親口陳述的東西,前後就很矛盾嘛。”省委書記平靜地說,“從材料看,你是嫉惡如仇啊。比如說,提供這個情節,你應該是希望說明自己具有正義感,嗯,你差點殺了楚正,因爲要給同案報仇,你認爲楚正很邪惡,很陰險——而正是由於這些原因,導致後來他對你的謀殺,說實話,非常可笑……”
“說明一點。”感覺有點無奈,我說,“杜長風不是我的同案,我沒有作案,您弄錯了。”
“哦,好吧,對不起,不過我確實把你們當成同案,因爲你和楚正的材料都有說過,杜長風的死讓你感到極度憤慨,你遷怒於楚正,報復他,毆打他,還想殺了他。要說你跟杜長風不是同案,這些行爲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杜長風不是壞人,他犯了罪,但是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全世界只有你這麼說。”老周打斷我的話,“所有證據都有表明,你自己也提到,杜長風確係社會危害性極大的罪犯,利用工作便利,大量儲存烈性爆炸物,蓄意製造重大惡性事件,這個情節沒有任何疑問,你爲什麼要同情他?”他搖搖頭,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事實上,杜犯又是被你親手開槍打死……相當混亂,無法理解。”
我點點頭,不能不承認,事情確實讓人混亂——杜長風當時的想法,以及我的想法,還有楚正的想法,這些細節沒有人問到,當然我也考慮過,即便提及,也無法完整表述。因爲當時情況確實奇特,危急的情勢下,幾個當事者心態反覆變化,大起大落,導致局面戲劇化傾斜,最後所有人的行爲都很離譜,簡直難以置信。要形容這個複雜誇張而無邏輯的演變過程,語言太蒼白了,無法言喻。
是的,那個夜晚,按照我陳述的案情,所有人的行爲都是荒誕怪異,不存在能夠被理解的動機目的,除非臨場親見,否則我想,故事不會有人相信。
“你很恨楚正,想殺他,這一點也沒有疑問,是吧?”老周頭也不擡,繼續發問。
“他不可殺嗎?”我冷冷地說,“這種禽獸不如的人渣——現在誰要放開我的話,我一定代表法律幹掉他,爲民除害,我發誓!”我眼瞄楚正,他的表情木然默然,沒有看我。
省委書記把材料翻過最後一頁,合上,沉默了一會。
“那麼後來在雨檐上,爲什麼會救他呢?不矛盾嗎?”他審視地看着我,目光尖銳,語調平和。“按照你說的情況,希望引爆器遠離現場,儘快得到妥善處理,如此危急的情況之下,楚正自己摔下去與你無關,你不必負責,法律道德責任都不必擔負,相信你也清楚這一點,對吧?”
“是的,我清楚。”我說,“我是想殺他,但跟救不救人是兩回事,這件事情,我自問沒有做錯。”
老周搖頭,“你好好想想,這種說法可信嗎?”他說,“還是你自己的原話,你知道楚正同樣仇視你,你們彼此提防。那麼冒着一塊摔死的風險,救助敵人,讓他活下來,有謀殺你的機會。呵呵,我不知道你說這些目的是什麼,希望說明人性偉大,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當時的心態,您不在現場,不能明白。”說完我閉上嘴,不想多作解釋,相信無論說什麼,他也不會相信。
“我希望瞭解到真相。”省委書記點點桌子,臉上笑容有點譏諷。“這個案子現在傳得紛紛揚揚,但是包括中央下達的案情通報,以及長川方面呈送的各種材料,我統統不看。”他指指那幫木然無語的長川領導們,以及呆立在桌旁的楚正。“對這個人的宣傳,出於什麼原因?那是政治需要,形勢需要,不是我的考慮。”他喝口茶,眼睛看着很遠的地方,“楚正是個什麼英雄人物?說實話,他做的那些我並不相信,起碼一點,他不具備那種氣概——只不過根據當時情形推測,作爲琬兒的繼父,救女兒這一點符合情理,應該還是存在的,沒想到現在一看,居然還是謊言。”
老頭子一聲喟嘆。“世道人心如此啊,誰都在作假,自詡高尚,欺騙世人,拼命往臉上貼金,顧頭不顧尾,無所不用其極……他這樣,你也這樣,最後,誰會成爲受害者呢?”他的視線從遠處收回來,冷冷地看着面前佇立的幾個人,“矯飾和謊言,最終會讓自己受害,作法自斃,玩火自焚,沈宜修的例子就是明證,楚正我告訴你,下一個就輪到你,什麼都會查清楚的。還有,陸書記朱副市長,希望你們也給我記住……”
衆領導唯唯唯諾諾,楚正終於忍不住跳出身來,“不,不是這樣!”他大概覺得事關重大,漢江省大老闆這番話語,指責恫嚇的意味那是太明顯了,不分辯幾句不行——被權力拋棄失去歡心那是小事,他害怕被當衆扼殺。“我沒有說謊,沒有騙人!您要相信我!”說話間,殺人犯臉上表情再度堅毅,情緒重新調整到位。“這個姓沈的,什麼也證明不了,空口白牙只會陷害人,您怎麼能偏聽偏信呢?”楚正指着我,質問老丈人,看上去這個傻逼打算豁出去搏一搏了——就象那天晚上幹掉我,他獲得了無上榮譽一樣。
是的,我和這個殺人犯心裡都清楚,世界站在他那邊,他編造的每個謊言,都獲得全部資源的全力支持——政治、法律;輿論、人心;智慧、理性;證據、邏輯。這場沒有絲毫均勢的戰爭裡,只要神經足夠堅韌,臉皮足夠厚黑,他是有殺無賠。
而我,真的什麼都沒有,面對他的摧毀和謀殺,不可抗拒,束手待斃——跟那晚真的一模一樣。
“周書記,我想您一定是誤會了。”陸援朝很謹慎地進言,“您的高風亮節所有人都清楚,一向嚴於律已,對親屬的要求尤其嚴格,我們非常敬仰。但是楚正這個事情您放心,確實不存疑問,政法部門反覆考證過的,不可能有什麼誤差——”
“證據呢?”老周敲敲桌子,“他說自己救了人,你們就相信?怎麼證明楚正沒說假話?”
“是的,救琬兒,我也確實沒有證據,所以姓沈的可以渾水摸魚。”楚正大義凜然地看着岳丈,“但是您應該想到,我是琬兒的父親,救她義不容辭,責任所在。而他呢?那份遺書是證據吧?遺臭萬年的事情都敢幹,還開槍殺人,怎麼可能會有救人的想法?您自己不也說過,很矛盾嗎?”
看着殺人犯重新恢復自信,侃侃而談的嘴臉,我冷冷一笑。
“這個人大家都清楚,是很殘忍的。”楚正又指着我,語調中帶着刻骨的仇恨,“我承認,直到現在還害怕——那一晚上的情況你們沒有看見,他簡直就象個魔鬼,讓人心有餘悸啊。”然後殺人犯絮絮叨叨地解釋,說自己心理素質確實不夠好,剛纔情緒受到極大干擾,很波動,導致思維亂了套,他說剛纔甚至以爲我會跳起來殺了他,實在太恐怖了。
我嘲弄地看着楚正。我認爲他的這些話雖然有失囉嗦,但是聽上去倒也懇切,而且邏輯完整,富有條理,很象真話,真的。
朱胖子在旁邊頻頻點頭,表示贊同首肯,間或插上兩句,把自己在我手裡的經歷拿出來,呼應楚正的說法。朱高志說他可以證明,我確實是個殘忍兇暴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讓人害怕並不奇怪,他理解楚正的心情。
省委書記坐在椅子裡,手上又開始把玩茶杯,他低着頭,樣子似聽非聽,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您向來注重理性,講究考證,對人和事的判斷非常準確,您也不信他的無稽之談我知道。”楚正很誠懇地說,“姓沈的丟了官,心裡充滿仇恨,他綁架我們侮辱我們是一個事實,這種人會救人?您覺得合理嗎?他圖什麼?”
“行了吧楚正?”我有點噁心,感覺再閉着嘴就得吐了。“我不可能救你女兒,沒有證據,不存在邏輯,缺乏動機和理由,我只可能恨你們,殺你們——是這意思吧?”
“當然。”他目不斜視,毫不猶豫地說,“事實證明,法律證明,你是一個殺人犯!爆炸犯!強姦犯!綁架犯!想害死那麼多人——還說救人?你不寒磣嗎?”
“哈哈哈,太對了!”忍不住大笑,覺得這個傻逼憤慨的表演實在太好玩了。“其實你不用說這麼多,楚正。再怎麼繞來繞去,你的邏輯也毫無新意,跟起訴我的法律一模一樣,有推理沒天理。”
“爲什麼要救你女兒?講的是天理你懂嗎?”我說,“就象爲什麼要救你一樣,還包括這些垃圾領導在內——我憎惡你們,但是不代表不會救你們,因爲對生命的尊重,不需要動機和理由。”
幾個領導跟楚正一起同聲冷笑,朱高志指着我,表情疑惑,“是不是真要搞個精神鑑定了?他說什麼啊?亂七八糟!”
省委書記點點頭。“也行,讓法庭緊急申請。”他說,“我看他確實有點不正常,陷入幻想不能自拔,心理學上應該稱做——”
“他沒有病!在拖延時間呢!”楚正急了,“您這都看不出來嗎?他清醒得很!”
陸援朝趕緊說話,批評朱胖子信口開河,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上了,都說我這個人伎倆很狡猾,老裝精神病,企圖達到脫刑目的,可別上當,再說高院也不可能採信,云云。
“吵什麼吵!”我給他們的聒噪弄惱火了,“別把你們那點雞賊心思擱老子身上好吧?要搞什麼鑑定?還不給你們折騰——我沒病,很正常!聽見了嗎?”
房間裡這才漸次安靜下來。
“你們怕死是吧?就揣摸別人都該跟你們一樣?我呸!”我輕蔑地說,“人跟人不同懂嗎?告訴你們,死算什麼?老子從來就沒怕過!用得着躲躲閃閃嗎?瞧你們一個個這小人德性,在老子面前談生論死,你們配嗎?”
陸援朝指着我,面帶哂笑。“周老闆您看,確實很正常。”他說,“好充英雄,這是他的毛病,不過可不能算精神病。”
他媽的!感覺一口血涌到喉管,差點噴出來。
省委書記低下頭看看我,“你肯定——自己沒問題?”
“算了算了吧,還扯下去有什麼意思?”我又開始不耐煩,“您也清楚,我這叫鐵證如山難逃一死,說什麼都沒用,還研究案子幹嘛?告訴您,楚正就是個英雄,您裝裝糊塗信了吧。至於誰救了您孫女,就算求證出來,又有什麼含義?這地方有真相嗎?您到底想要得到什麼?”
“心安。”他看着我,很直接地說,“有些東西,不能裝糊塗。”
“那好吧,我理解。”我說,“實在要的話,就給您一個證據。不過這個證據,法律不會承認,但是希望您看過以後,證實以後,還能夠心安理得。”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什——什麼證據?”楚正立馬緊張起來。
陸援朝擡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又忘記了。”他安撫楚正一句,“聽他胡說八道,你能頭疼一輩子——他能拿出什麼啊。”
我長長地吸一口氣,身子輾轉過來。“把我衣服撩開,敢嗎?證據就在這裡。”
一幫市領導們指着我,眼望省委書記,大家都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
“誰敢上嗎?”我也瞪着他們。
大家在猶豫。
老周揮揮手。“去,撩開。”
可是那些人一個個顯出害怕的樣子,沒人敢到我身邊來,真的——好象怕我咬他們。在省委書記嚴厲的目光下,老陸讓朱胖子上,朱胖子說楚正去吧,殺人犯說,爸爸,沒必要了吧?
一羣渣滓!真可鄙!看着他們畏畏縮縮的情形,我哈哈大笑起來。
老週一言不發,表情極度不滿。
於是老陸叫了法警進來,幾個制服倒沒二話,聽過吩咐後,上前就把我衣服撩開了。
尖叫!
沉默了很久的琬兒母女倆同時失聲。
我的身上,縱橫交錯着很多傷口,而且基本沒有癒合,確實不太美觀。
“看見了嗎?這些是什麼——我來介紹一下吧。”我淡淡地說,“脖子下邊,是匕首的痕跡,當時爲了救你們這些垃圾領導,被杜長風插的;腋下直到背後這些,是因爲救了楚正,被他從樓頂推下,在腳手架上掛的;胸口的印跡,政法機關留的,其他這些,看守所的犯人們傷的——”
“這算什麼意思?”楚正跳出來,理直氣壯,大聲反對,“這能證明什麼?你騙誰啊?我身上也有傷,我也可以說——”
“好啊。”我說,“那就麻煩你把肩膀露出來,讓你老婆看看,讓你女兒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傷口,好不好?”我說,“這是救琬兒的時候,繩子磨出來的,相信她身上也有兩條——你來這裡之前,爲什麼不做一個呢?”
一家子盯着我的肩膀,張口結舌。
第二部 第一卷 123 詛咒
所有人的視線都發了直。房間裡極度安靜,只聽到到衆人頻率不一的喘息,那個殺人犯的動靜弄得特別大,估計已經在打起擺子來。
“不好意思啊楚正,嚇到你了吧?不過這還真不是有意弄的。”我笑着說,“羈押點的醫療條件不是很好,沒用上什麼藥,四個月了,這些傷口都還沒合上,可不是我有心寒磣你,不樂意的話,去埋怨看守所吧,給你埋下這麼一地雷。”
安靜,安靜。
我平靜的注視下,楚正的腿發起抖來,就在這麼片刻之間,他好象變得非常脆弱,剛纔的強悍凌厲完全消失到九霄雲外,只剩下驚慌,只剩下恐懼——垃圾就是垃圾,又一次原形畢露。
“再把你那些邏輯拿出來說一遍。”我繼續看着他,“我救你的女兒,缺乏理由缺乏動機;而你負有責任,你對她有愛,所以你救了她——說啊。”
沒有回答,垃圾顫抖不停,突然崩潰。
“既然你不敢開口,那麼就由我來說吧。”我的聲音很平和,但是相信對於這堆垃圾而言,充滿威壓感。“楚正,你的每一個說法都是謊言,你是一個真正的殺人兇手,謀殺和陷害了救你的人——承認嗎?”
“不不不——”楚正駭然轉臉,看着他的岳父大人。省委書記緩緩從椅子裡站起身來,凝視正在顫慄不停的女婿,臉色鐵青,眼睛眯縫成一條線,但是從這條線裡投射出來的目光,那叫殺機。
依然沉寂,空氣凝固了。
陸援朝突然發起脾氣來,打破沉默,聲音很大。“這算證據嗎?能證明什麼?不知所謂!——把他衣服合上!簡直亂彈琴!”
呆立一旁的法警互相看了幾眼,表情莫名其妙的惶恐,弄不清楚在場這些大領導們神神道道的到底什麼意思,聽到吩咐後,趕緊七手八腳地把我衣服重新系好,然後繼續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也沒人叫他們出去,大概都忘記了這茬。
“隨便吧陸援朝,反正你是一定要我死,只有我死你們才能安心。哪怕知道事實上我沒有犯罪,我是清白的,爲了救你們的狗命我死過很多次,最後還是死在你們手裡,爲了不倒臺不坐牢你們什麼都能做,製造一些證據,毀滅一些證據,冤殺一個人算什麼?”我搖搖頭,“我也不想喊冤,沒意義,你們也不怕。從法律角度看,我什麼也證明不了,不過還是那句話:這些傷口是爲救你們而留下的,希望你們看過以後,每個人都能心安理得,都能高枕無憂,都能安享太平長命百歲!在另一個世界裡,我一定會看着你們,會爲你們的良心祈禱,會爲你們的人性祝福,會請求所有的神,給你們寬恕!原諒你們!”
說完我大笑起來,應該說這些話其實也是毫無意義,既不講證據也沒有邏輯,充滿刻毒的詛咒意味,實在有失雍榮大度,不過不吐不快,真的。說完之後,還真他媽感到渾身舒坦。
反觀那些人,顯然沒有這種快感了——我的視野裡,每一個人的臉色都是灰白的。四周沉寂一片,氣氛相當無語。
啪地一聲脆響,有人猛然發作。省委書記的公主殿下臉色慘白,突然暴起,狠狠地抽了楚正一耳光,聲震全場。“騙子!畜生!你怎麼這麼敢騙?!你對琬兒,做過什麼?!”
“我——我——芷韻——沒有——你聽我說——”
又是嘭地一聲,殺人犯沒有說下去,捂着腦袋,身子搖搖欲墜,血從他的指縫中一路淌流下來——老周桌上的茶杯飛擲到他的額角,碎了。
瓷片千裂,濺到我面前,我呵呵呵笑個不停,不能不說一句,真他媽——痛快!
“說。”省委書記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森嚴冰冷。“還有多少謊言?全部說出來!”
楚正張大了嘴,狀若白癡,老丈人絕對摧毀的誅殺目光裡,他的身子劇烈顫抖,就象那天站在二十層樓外的凜冽大風裡,身不由己,無法控制。
“救命。”他喃喃地說了一句,然後撲通一聲跪下。“救命啊——”他嘶聲嚎叫起來,象頭受傷的野獸,無限絕望。
同樣大駭的還有長川幾個領導。
陸援朝搶上前去,一把扶住身形同樣顫顫微微的省委書記。“您冷靜,千萬要冷靜!當心身體!”
朱高志結結巴巴地插話,“錯了吧?楚正怎麼會——您不能聽他的……別激動,別激動,弄清楚情況再說。”
老頭神色異常痛恨,大力一揮,甩開陸援朝的攙扶。“弄清楚?你們弄清楚什麼了?”他指着楚正,手指也在發抖,“不是說他是英雄嗎?是個什麼英雄?啊?到底多少東西是假的?啊?”
“您聽我們解釋,別動氣,身體要緊——”聽起來,陸援朝雖然驚慌,但是思維依然縝密,很不簡單。“這個情況得作調查啊,第一沈宜修提的那個肯定不能算證據,法律不會認可,沒有能夠印證的地方嘛……呃第二就算楚正在救人的事情上沒有說實情,那也能夠理解,虛榮心嘛,好強嘛,要面子嘛,年輕人總會有的,小錯誤而已——”
“小錯誤?”老週一掌拍在桌子上,再順手一劃拉,桌上那疊案卷全部落到陸援朝腳下,他手裡捏着我的那份陳述,伸到老陸眼前。“哪些是真話?哪些是謊言?你們到底掩蓋了多少?”
他在大發雷霆,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狂怒,我看着他,突然有點擔心,真的。
老陸也不敢說話了。
“沈宜修說的,是不是真實情況?啊?你們幫着楚正掩飾,到底出於什麼目的?啊?勾結在一塊是吧?”老周繼續大拍桌子,手上紙張在空中亂舞,飛到陸援朝臉上。“這個材料裡,提到的十三億合同,有沒這回事?跟楚正,跟你們,都有什麼關係?”
長川幾位領導垂首不語,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寒,楚正跪在地上,身子抖動得更加得瑟。
“爸!”長公主突然驚叫,“我,我們,對不起,您別說了——”
省委書記轉臉看着女兒,眼神凌厲至極,怒不可遏,周芷韻眼望父親,腳下連連後退,表情非常恐懼。
“說!”桌子驚心動魄地一響,好象會被震塌。“要紀委來嗎?!要我親自查嗎?!你們還想瞞到什麼時候?!”
“呃,是有這事。”老陸低着頭,吞吞吐吐地承認,“楚正說,是您的意思,我們就照辦了——呃,您還是問周總吧,我們說,不合適。”
呯!
“你們——”老周語塞,身子搖了一搖。
我躺在地上,看得非常清楚:省委書記最後拍了一記桌子,環顧在場每一個人,臉憋得通紅,氣促喘息,整個樣子完全可以說是怒髮衝冠,最後他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臉上,無語地看了我好一陣後,終於仰天倒下。
“爸——”長公主一聲尖叫後,現場立馬亂成一團,然後門被推開,外面大批人慌忙涌入,掏藥灌水,又有人拼命撥打電話,好象情況還很嚴重,喊的喊叫的叫,擡的擡跑的跑,一片驚惶失措、人仰馬翻。
莫名其妙。我無言地望着眼前亂七八糟的一幕,覺得真的有夠戲劇,知道自己心臟不咋的,還發什麼脾氣嘛,節骨眼上弄成這樣子,大家誰都不好。還有,我又覺得困惑而無奈,這是什麼世道?
嗯,看起來,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老頭的獨善其身大法總有破產的時候,而對他的平衡法則妥協手段,我只能評價一句:那是真正的姑息養奸,不會有錯。
唉,想這些幹嘛,已經與我無關了,看着他倒地,我是半點辦法也沒有,既然自身難保,那就各安天命吧。希望老頭能夠挺過這道關,重新站起來,帶着究極勇氣去追求真相打破平衡——當然,事實上他能不能做到這一點我表示懷疑,也許結果依然如故,又是下一輪的妥協與平衡;而且,貌似我也看不到這些了,阿門,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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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書即將完本,大結局隨後放出,請大家持續關注,謝謝。
第二部 第一卷 124 真相
隨着省委書記被衆人擡出去,喧囂漸漸遠離,辦公室裡安靜下來,只剩幾個法警站在身旁,大眼瞪着小眼,看着我,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癡癡呆呆的楚正。
殺人犯已經徹底崩潰,抱着一條桌腿喃喃自語,具體在說些什麼也聽不清楚。
法警們表情都很詫異,湊在一堆小聲議論今天究竟怎麼回事,還朝着楚正指指點點的,被隊長樣子的小頭目喝止。那個隊長說應該馬上請示領導,把我帶回看守所,別的不關他們的事,大家別瞎說。還沒等他們議出什麼結果來,門呯地一聲又被推得大開,陸援朝帶着秘書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制服們嚇一大跳,一個個趕緊站直身子,繃緊了表情。
“陸書記,您看這個人犯,是不是——”隊長走上前去,指着我小心翼翼地請示了一個。老陸臉黑如鐵,神色嚴峻,眼睛瞄着地上的楚正,沒有理會他。“你們都出去!”他身後的秘書手往外一指,法警們戰戰兢兢地也不敢說二話,由隊長帶頭,領着手下慌慌張張地帶上門,溜之大吉。
“站起來,站起來。”陸援朝站着看了一會,用腳撥拉楚正兩下,聲音充滿厭惡。“你他媽什麼人啊?有骨頭嗎?怎麼跟灘泥似的?”
“不不。”殺人犯好象什麼也沒聽見,他的臉在抽搐。“我完了,他們都知道了,我不想死,我要坦白——”
“坦你媽的白!坦白你就死!”陸援朝勃然大怒,給他踹了一腳,“強姦!殺人!你那陣的膽量去哪啦?媽的!姓沈的一點沒說錯!你他媽就一垃圾!廢物!”
我愕然看着他們,感覺眼前金星直冒!
“我幹不了,我完了!”殺人犯鬆開桌腿,跌坐到上,捂着腦袋嘶聲尖叫,渾身上下抖得跟篩糠似的,“你不知道有多痛苦,每天都作惡夢,夢見在天台上,他看着我,夢見他要殺我,我真的不行了——”
“廢物!廢物!廢物!”陸援朝罵不絕口中,蹲下身去拎起楚正的頭髮,一連給他扇了十幾個大耳光,“清醒!清醒!清醒!”他橫拉直拽地把那堆垃圾拖到我面前,“你給我好好看着他!”他指着我,咬牙切齒地說,“馬上就會死的玩意,你怕他什麼?”
我一言不發,盯着他。
“他一死,誰還來管這事?全世界都認定他罪有應得,有什麼好怕的?”陸援朝的話語充滿冷酷,毫不掩飾。
“可是——我完了——他們會查我——我不要坐牢——”
“完不了!最多十天,死刑一復準,他就得上刑場!就得吃槍子!老傢伙躺在醫院裡,能做什麼?以後天下太平,只要你咬住了,誰都沒轍!你還是英雄,他是個罪犯!你們倆的事情,永遠沒有人知道!懂嗎?”
我看着陸援朝猙獰的嘴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不是害怕,而是恐懼——這兩者是有區別的。
確實感到恐懼,感覺自己非常之不幸,因爲看見人性最黑暗最無恥的一面,那是無底的深淵——比腳下二十層樓還要深,還要黑,還要陰冷,還要瘮人。
楚正從地上慢慢地爬着坐起來,看樣子陸援朝的鼓勁還是起到了作用,他的身子抖得沒厲害,只是目光依然茫然。“我該怎麼辦?陸書記,你想想辦法——”
“去老傢伙那裡,該幹什麼幹什麼,他這一時三會醒不了!”
“不不不!”楚正忙不迭地搖手,“我不敢去,打死我也不去——”
陸援朝哼了一聲,“沒種的東西,連個謊都撒不了,白投胎了。”然後他考慮一下後,回頭吩咐身後的秘書,“你現在同他出去,幫他訂張機票讓他出國,隨便哪國家都行,告訴他這邊事情一完再回來,別在這裡礙眼,媽的,廢物!——記住,跟着他,送上飛機,別讓他接觸外人,媒體更不行,別給他胡說八道的機會!”
秘書恭恭敬敬地應下,拉上楚正,出去了。
陸援朝眼瞅着兩個人走出去,站起身來,拉開一張椅子坐下,發呆中,他的神色也很疲憊。
“陸書記。”我說,“幫你出個主意好嗎?”
“什麼?”他眼睛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腦子裡可能一時還沒轉過彎來。
“把姓楚的幹掉,滅他的口。”我說,“否則以那小子的風骨,這事儘早得穿幫,你們都會給他害死。”
“是啊……他媽的!”老陸猛然回神,眼睛瞟過來,罵了一句。“沈宜修。”他很直接地告訴我,“你就不用幻想了,告訴你吧,就算楚正翻供,那又如何?你的事情證據確鑿,他也推翻不了,想免死?做夢吧!”
“那倒也是。”我點點頭,“而且不管出現什麼情況,他也賴不上你們,全是他在撒謊,你們最多落個失察的責任,對不對?”
“還在做夢。”老陸冷冷地說,“這個案子,沒人能翻,你死心吧!”
我想了一會。“陸援朝,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我問他,“你們一點都沒考慮過後果?”
“後果?”他譏諷地一笑,“有什麼後果?起碼你看不見吧?呵呵。”
我搖搖頭,面對真正的魔鬼,我感覺無話可說。
又沉默了片刻,陸援朝突然把椅子移過來,低下頭看了我好一會。“沈宜修,反正你就剩這麼幾天時間,很多事情你也已經猜到,那就索性跟你說實話吧,不說這個心裡確實堵着,不好受。”他說,“爲什麼要弄你知道嗎?因爲你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看着我,很認真地告訴我,“既然那麼高尚那麼偉大,願意爲人家死,那你就去死吧,我是在成全你,不對嗎?”
我點點頭,覺得他的邏輯很有道理。
“爲什麼要讓我們活得不舒服呢?大家鬥來鬥去,你自己也難受,何必呢是吧?你是個英雄我承認,救了很多人我也知道,可是要你要再起來了,我們怎麼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也沒辦法,現實點吧老弟!世界就是這樣,很殘酷的!”
“謝謝,你說了內心話。”我說,“那麼能不能再告訴我一個事情呢?我不太明白,你是如何知道真相的?——楚正肯定說了假話,否則就算再怎麼黑,你也不可能讓整個長川政法系統都跟着犯罪,來陷害我,不是嗎?而且就算是楚正交待實話,你也不可能聽信這個故事,那麼爲什麼?你會知道?”
陸援朝喋喋怪笑,“去問杜長風吧。”他說。“而且你得感謝他,讓我第一時間瞭解這件事情,否則就憑楚正撒的謊,我們不及時出手幫他託着,能騙得了誰?呵呵——”他的樣子很得意,“可是現在,不好意思,什麼都沒有了,永遠地——消失!就跟你的人一樣!”
我呆了一下,反覆琢磨這幾句話,再次回想那晚的情形,心頭終於突然雪亮,明白的所有的爲什麼。是的,就是這樣,那麼多怪異——杜長風的行爲,爲什麼存在濃烈的表演痕跡;爲什麼他會在無人得知的情況下羞辱我們、恐嚇我們,那是因爲他在錄影,他希望在攝像鏡頭前給世人留存證明——關於金錢與權力的醜惡面目,就是這樣!我還明白了爲什麼杜長風最後會以一個暴烈的的表演方式讓我結束他的生命,因爲他希望給我榮譽,希望大家看到一個拯救大衆的英雄人物。
我長嘆一口氣,不能不說杜長風的想法很天真,付出生命,卻讓我陷入沉淵,他實在沒有考慮過,世界殘酷人心險惡遠超他的想象。
也超出我的想象。
“陸援朝,杜長風拍的錄影帶,效果不錯吧?本來在炸死你們之前,他會想辦法流傳出去,但是他突然死了,什麼都沒來得及做。”我淡淡地說,“關於本案最真實直觀的記錄,最直接有效的證據,已經被你們銷燬,所有事物無可挽回,我的清白無從證明。所以你一點也不害怕,就算楚正翻供,缺少反證,最多隻能給你帶來一點小麻煩,多費一點脣舌解釋而已,而我的死是板上釘釘,沒有任何可能更改,是這樣吧?”
“是的,一點都不錯。”陸援朝站起身,微笑。“真是很幸運。杜長風如果不死,這份東西如果傳上去,我就會很麻煩——真的非常麻煩,但是現在,麻煩沒有了,呵呵。”
說着話,他拍拍身上的衣服,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語調比開始輕鬆多了。顯然此番對話讓他心裡舒坦了許多——人的想法有時候很怪,估計一手製造無上冤案,心理負擔難免是有的,陸援朝是希望藉助這種告白,在我身上變相釋放壓力,我瞭解。
“陸書記。”看着他走到門口,我說,“咱們這一輩子的交道,看樣子是打完了,不過還是應該說一句,至少你讓我明白了自己的死因,謝謝。”
“不用客氣。”他回過頭來,笑着說,“還有一點,我想應該糾正一下。你先前提到另一世界的說法,我告訴,也沒有任何意義,除了楚正那種膽小鬼,誰也恐嚇不到。你不是曾經說過嗎,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鬼神之說,那些東西,呵呵,太虛無了——
“怕了嗎?陸書記?”我淡淡地說,“其實不用解釋,你很心虛,很害怕,否則就不會提到這些,不是嗎?”
“去吧,不用內疚,去享受你的權力,以及謀殺帶來的快感,沒有關係,我可以原諒你。”我說,“你是領導,請先走吧——不過請不要忘記,我還會在後邊看着你們,每時每刻。”
陸援朝伸出手去,卻沒有抓上門把,身子踉蹌一步,他再次回頭,瞪着我怒目而視,目光充滿仇怨。
我看着他,微笑。我的笑容不夠燦爛,但我深信,將會在這位領導的記憶裡保存很久,直至他死去的那一天,不滅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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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上訴期一晃即過。候決死刑犯,身份又特殊,我被單獨隔離至一間小監房,白天放風間的門不關,隨便我走進走出,隨時享受冬日陽光,晚上專門有管教陪聊看守,防止自殺行爲——我覺得很可笑,我象會自殺的人嗎?
事實上一點不誇張,我沒有任何反常的地方。一個人住着,清靜;伙食又是小竈特備,油水不錯,每天能吃能睡,有說有笑,讓那些管教們直犯嘀咕。他們說太反常,沒見過我這號死刑犯,等死還這麼能心靜。我說你們不懂得生命的價值,我心裡不虧,該活活,該死死,拿別人的罪惡折騰自己,那叫愚昧。
十天之後,上訴判決如期而至,不出所料,駁回上訴,二審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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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日清晨,天還矇矇亮,陪監的管教叫醒我,就看見監裡站着一大幫子人,看守所的領導也來了,一個個神情和藹,問我有什麼要求,要見什麼近親屬。我知道時辰將到,大限已至,可以走人了。
我說要求那就不提了,提你們也辦不到,見一見父母可以嗎?
比較意外的是居然這個也滿足不了,以前說過我有機會的那幹部很尷尬地說,我父母親不能來。
這個就奇怪了,而他們解釋的理由更奇怪,說是我未婚妻說過的,不讓他們來,怕傷心。
暈。我問我的未婚妻,那是誰啊?
他們告訴我說,是蘇靜美。
笑。還吹了聲口哨。
第二部 第一卷 125 戰爭女神之我爲卿狂
身邊立着很多穿不同制服的人們,有看守所的管教,有法院的法警,以及檢察院的幹部。我在衆人的圍觀下,吃起早餐來。
身上的械具已經被摘下,幾個月來,頭一回感覺到動作沒有束縛,久違的輕鬆讓我覺得心情不錯,還有,這頓早餐也是超規格的豐盛。我跟檢察院的鄒檢開玩笑說,這種標準,我當市委書記那會可沒享受過,腐敗啊。
副檢察長默然不語。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老鄒。我一邊吃東西,一邊大聲說,辦我的案子好象讓你挺痛苦的是吧?我發現你丫現在話越說越少了,怎麼回事?
心情真的很輕鬆,感覺到很久沒有過的逸興橫飛,我逗面前這些人說話,可是大家都很沉默,沒人接言。
“他媽的,挨槍子的是我,你們幹嘛要拉着個苦瓜臉?”我指着他們抱怨說,“是不是誰欠我的錢,沒機會還啦,悲痛欲絕是吧?”
他們依然不說話,默默地看着我,一直到我吃完早餐,鄒檢才從人堆中走出來,遞上一張紙條,讓我籤個字給他帶回去。
本來以爲是死刑判決書呢,一看不是,一封信。
省委書記的女兒,周芷韻寫給我的,很意外。
長公主在信裡的言辭很懇切,她在跟我告別。她說這個案子究竟什麼情況,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但是我救了琬兒沒有疑問,她代表全家感謝我;還說她的父親已經甦醒,因爲很心焦,恢復得不好,目前還躺在病牀上,他認爲案件存在疑點,可能有重大冤情,籲請中央重新審查,暫緩執行,但是領導人們集體批覆:罪證確鑿公憤極大,依照法律必須判殺,以謝天下以振民心;沒有任何足以翻案改判的證明可以提供,老人家盡了力,但是沒有辦法,對不起;最後,長公主說不管怎麼樣,都希望能夠得到我的原諒,否則她和琬兒永遠無法安心。
我笑,拿起筆來,寫個已閱,然後簽名,把信還給鄒檢。“告訴她,可以安心。”我說,“不怪她們。”
“很多事情,我們也很疑惑。”沉默一會以後,鄒檢說,“但是對不起,沈書記。”
我擺擺手,“跟你們也沒關係。”我說,“不過以後,相信所有事情都會弄清楚,你們可能也得坐進來,不過那時候可不能怪我啊,跟我也沒關係,不是我害了你們。”
大家互相看看,表情都很寒。
然後就差不多了。幾個法警走上前,用繩子把我捆起來——五花大綁那種捆法。法警隊長告訴我說,等會要搞公判,希望我能配合配合,一會兒就完事。我說沒問題,給大家一個公示教育的機會嘛,可以理解,不過就不用扎褲腿了吧,你們還真怕我會當衆尿了褲子,也不想想,我是那號孬種嗎?隊長說沒辦法這是規矩,還有喉頭也得拉個繩子,也是規矩,希望也能理解。我說不就是怕喊反標嘛,我理解。不過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費那勁的,配合大局,沒問題。
好一陣囉囉嗦嗦後才收拾停當,一幫人簇擁着我,走出監房。
看上去,看守所的這個早晨有點忙,人聲鼎沸,車笛長鳴,過道里風坪裡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武警,他們的模樣都很年輕,看見我們走過,一個個把臉繃得嚴肅認真,有的戰士還顯出緊張的表情來。
我一笑,跟身旁的鄒檢說,如果不是被綁成這樣,咱這派頭,那還是市委書記啊,呵呵。
好象規模弄得挺大,跟過節似的。坐在囚車裡,看着前前後後的車隊長龍,我跟攥我胳膊的兩個法警聊天。他們告訴我,這次公判全國都在關注,好多臺搞直播,老百姓們都看着呢,那是盛況空前啊。我說宣傳需要我可以理解,但是老百姓們怎麼想啊,槍斃人的熱鬧他們也趕不着,就聽聽判決,跟着起什麼哄啊?
兩個法警邊笑邊上煙打火,放在嘴邊給我抽。他們說我這個情況,民憤確實有點大,當官的搞搞腐敗搞搞女人,垮臺完蛋就算了,居然不甘心,還殺人,還搞恐怖,想着把手裡羣衆炸死泄憤,你自己想想啊,可不可恨?可不可殺?滿世界的說法,我是個淫魔色棍跟超級變態跟殺人魔王的混合體,腐敗墮落,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總而言之,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裡,象我這種極品,實在太少見了,大家都覺得難以想象,都等着見我最後一面,希望長長見識呢。
我哈哈大笑,說太誇張了吧,你們相信嗎?法警說信不信他們說了不算,但是我以前那些行爲,都是有公論的,他們也看過,他們也覺得,基本如此,差也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覺得無話可說。
後來,押解車隊進入長川一個露天體育場——這個場所以前任職時我來過,在這兒主持過一次運動會的開幕式。而現在,跟那回一樣,這裡依然熱鬧非凡,好幾萬人翹首以待,正等着我們大駕光臨。列隊成行的武警護衛下,車隊徐徐進場,圍着在看臺跑道繞行一圈後,收穫到無數瘋狂的咒罵唾棄。
氣氛很熱烈啊,我很欣慰。仰臉看着人們的叫罵,我淡然一笑,心想起碼證明長川羣衆是有正義感的,對醜惡現象是仇視痛恨的,沒有麻木不仁,那就很好。
車隊最後緩緩停下,我被押解下來,跟另外幾個同樣五花大綁的犯人一起,被推到主席臺前,聆聽正義的判決。
一排四個人,我站在最後,前面三人也都是長川法院判定的死刑犯,有一個是搶劫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殺人犯——謀殺親夫;還有一個是經營過十幾年的毒販子。有點好笑的是,後倆犯人的案情,我曾經聽過彙報,還作過可殺之的批示,沒想到現在居然跟他們站到了一塊,還真他媽有點天道輪迴命運無常之感。
全場排山倒海一樣的喊殺聲裡,那三個犯人都癱了。跟我站一塊的毒販子在身邊哭個不休,鼻子裡聞到異味,估計他還真尿了褲子,弄得我挺煩。我轉過臉去,大聲呵斥他,我說你他媽販毒害人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這一天?該死就死去!罪有應得,你死得不冤!哭什麼哭?有這功夫好好琢磨一下,下輩子怎麼做個好人吧!
後邊的法警咳嗽一聲,拉拉我脖子後的繩子,提醒我不要亂說話,我這才轉回臉來,繼續聽判。
宣判者是長川中級人民法院的院長同志,長川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全體領導到齊,集體坐在主席臺上,他們看着我,表情也很欣慰。
是一個一個唸的,判決完畢就拖走。死刑犯們陸續被拖上車,拉了出去,直奔刑場——只有我特殊點。
最後,主席臺前只剩我一個人,熱烈氣氛終於到達最高點。
幾萬人的鼓躁啊,真叫一個山呼海嘯。院長大人的聲音從高音喇叭裡傳出,差不多淹沒不見,只聽到全場一片殺殺殺殺,氣勢磅礴,聲威震天。
我昂然直立,環顧全場。看着人們的痛恨唾棄,我在想,民心不可逆觸,這是無法阻擋的力量,只不過有時候需要引導。矇蔽不可能永遠存在,總會有醒悟的時候。我看着臺上得意洋洋的領導們,爲他們感到憂慮,雖然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我想,總會有那一天的,事實上,他們坐在火山口,危險而不自知。
聽不清院長最後說了什麼,總之全場沸騰起來,我知道時候到了。
法警退後,幾個武警上前,動作生硬地擒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上刑車。
這輛刑車,呃,檔次很高,從來沒有試過的——一輛草綠色的敞蓬東風,真的很高。
車發動起來,我被武警們擁着,站在車廂裡,刑車圍着體育場的看臺,在跑道上緩緩轉圈——這叫示衆,以前很多這種舉措,拉着犯人滿街亂逛,美其名曰宣傳法制,震懾犯罪、殺雞駭猴。不過現在高院已經明令禁止,指示說犯人也是人,遊街這種侮辱性的舉措不合法。但是長川的領導們,能找到變通的法子,他們最後還要給我侮辱一把,所以安排這個體育場,不算遊街了,真他媽有創意。
不過應該謝謝他們的創意——站在刑車上,我看見很多人,還有很多細節。非常奇怪的一個現象是,視覺這時候突然變得非常發達,也不知道爲什麼,我沒作研究。我在看臺上發現許多熟悉的人,發現許多熟悉的往事,這一刻,心更加安靜透明。
是的,因爲突然感覺,這一生,經歷過那麼多,我不遺憾。
那些女孩們,來送我了。琳子,還有方文蓮,甚至陸小媛也來了——我知道,不管發生過什麼,她們都永遠不會相信,我是一個該殺的罪人。是的是這樣,儘管面對茫茫命運面對最蒼涼的結局,我們都無能爲力,她們什麼也做不了,但是能來送我最後一程,我很欣慰。
女孩們痛哭流涕,淚水滂沱。她們在看臺上拼命跟着刑車跑,跌跌撞撞,擠開身前那些驚詫鄙視的人羣,甚至還想衝入場中,可惜守衛的武警不答應。她們被擋住跑道外,衝着刑車大聲哭喊,她們在高喊冤枉,痛罵老天——可惜聲音太小,在身後聲勢猛烈的喊殺大潮裡,完全被淹沒。
除了我——我能聽見。
我向女孩們微笑,安慰她們不用難過。其實我知道,就算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也有朋友,也有感動。那些已經消逝的紅顏會在天國等我,她們看到我,會很高興,這不是壞事。菲菲,朵朵,嗯,還有,藍萱的靈魂,也會在那裡——沒有關係,在那邊,故事還會繼續。
是的,既然這個世界沒有英雄,那麼就去另外一個空間找尋吧,結局依然令人期待,沒有遺憾,非常圓滿,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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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裡去,風裡來,帶着一身的塵埃;心也傷,情也冷,淚也幹……悲也好,喜也好,命運有誰能知道,夢一場,是非恩怨隨風飄。”
這是一場盛大的集會,熱鬧空前。最後,車隊快要到達出口時,場內大屏幕上居然放起來音樂來,真讓人陶醉,也不知道是誰腦子進了水,不過那歌聽起來還真讓人感慨萬千,我都有點唏噓起來。
“看過冷漠的眼神,愛過一生無緣的人,才知世間人情永遠不必問!熱血在心中沸騰,卻把歲月刻下傷痕,回首天已黃昏,有誰在乎我。”
一滴淚水悄悄滑落臉龐,我看見了自己的心。是的,說沒有遺憾,應該還是有點勉強,我知道這一刻,我在思念誰。
可是她沒有來。一生無緣啊,我想。原來我們真的,沒有緣分。
“山是山,水是水,往事恍然如雲煙, 流浪心已憔悴,誰在乎,英雄淚……
出了這通道,就要去刑場,有沒有人在意,無所謂了。
其實忘記最好,是的,我一直是這麼希望的。
那麼就祝福吧,希望你忘記從前,一切重新開始,就當我從來沒有出現過,我希望你,幸福。
可是淚水始終止歇不住,我想不能怪我不夠堅強,因爲實在無法遺忘,我終於感覺到,這是一個刻骨銘心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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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轔轔,最後,停下來——不是刑場。
還沒出通道,就在體育場的門口,好象前面被堵上了。然後有人呼喝指揮,從第一輛車開始,車隊緩緩倒退、倒退,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情況。
好象有點不對勁,這個現象應該不在此次盛大匯演的節目單上。原本通道兩側列隊的武警戰士們警惕起來,紛紛把槍從肩上摘下,端到手裡,然後迅速集結,向車隊前方跑動過去。
我被五花大綁地捆着,身子也給人摁得牢牢的,沒法觀察到前方發生什麼情況,只看到身下那些武警們沿着車側掩過去,然後又跟着車隊往後倒退,戰士們手裡端着衝鋒槍,一個個臉上的表情,卻是充滿恐懼,充滿疑惑。
呃,這是什麼狀況?
又有人在後邊大聲嚷嚷,告訴我身邊的武警,說要把我看緊了,萬一出現什麼異常,不用候命,就地槍斃。
我很納悶,瞧這情形,有人要劫囚?
沒可能吧,拍電影呢?
電影也沒這麼拍的。劫囚?——那可是造反的罪啊,誰他媽吃了豹子膽?
再說有膽量也沒用——從上百個武警手裡把人弄出去,那是個什麼說法?
暈。
令人窒息的沉默裡,車隊原路退回,直到返回體育場。
現場安靜了很多,幾萬個人都從看臺上站起身,探頭往下邊張望。
終於,我也看見了,我嚥了口唾沫,感覺很緊張,很誇張。
是的,誇張。
地面在顫動。車隊正前方,兩輛坦克並排齊行,把體育場通道堵得嚴嚴實實,黑洞洞的炮管直指車隊方向,坦克上還站着幾個頭戴鋼盔身着防彈衣的野戰軍士兵,手揮彩旗,大聲吆喝指揮。
坦克的重炮後邊,還有裝甲車,還有重型機槍,還有槍榴彈……很快,我們這個車隊,就被部隊團團包圍起來。
我現在明白武警們爲什麼要恐懼——跟野戰軍一比,他們手裡的武器,簡直就是吹火棍。
天哪!
而且,很明顯,這是沒有預兆和通知的軍事行爲,沒有人知道野戰部隊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場合。
看見一箇中校軍官帶着幾個士兵從那邊跑過來,站在我這輛車前,他警告武警們不要亂動,聽從指揮,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實在感覺到至寒。我冒着被當場擊斃的風險,拼命把腦袋伸到車外,看着眼下這些,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不過還好,顯然身旁的武警也跟我一樣膽寒,他們沒有槍斃我的心情,而且也感到好奇,也在拼命探頭出去觀察情況,事實上,大家都很暈眩。
安靜,安靜,體育場周圍高音話筒傳出聲音,長川領導們顯然也在暈,他們質問這是什麼意思,他們警告說,長川警備區沒有接到任何有關部隊調動的消息,警備區駐軍已經緊急趕來,希望部隊首長考慮自己的行爲。
武警們猶猶豫豫地,把手上的燒火棍端起來,一片拉動槍栓的聲音。
幾萬人的空間裡,鴉雀無聲。
部隊依然沉默,行動卻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幾輛裝甲車包抄到位,武裝到牙齒的士兵們從車裡風一般惡卷出來,迅速登上主席臺兩側樓梯,包圍並佔領了那個高地,黑洞洞的槍口指定臺上每一個出席者。
呃,這應該不是演習吧,感覺那些鋥亮瓦藍的單兵武器——刺刀手雷一類,凶氣很盛呢。我看見在槍口下,主席臺上的領導們集體顫抖起來。
現場觀衆們大概和我的看法差不多,他們終於也醒悟過來,立時之間,沉默被打破,無數人開始尖叫。
我們都不明白這一切是爲什麼,大家都在擔心,都在祈禱,直到最後,答案終於出現時,又是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擡起頭,仰望天空。
那是一個聖蹟,無人能夠想象。
在藍天下,在體育場上空,無數人親眼目睹到他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場景,最震撼的奇蹟——我們生在這個時代,能夠站在這個場所,能夠仰望女神,實在是太幸運了。
動力呼嘯,螺旋槳劃過空氣,發出嘩嘩巨響,兩架軍綠色的武裝直升機由遠而近,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逡巡一週後,一架升起來,定在體育場高空靜止不動,另一架低空盤旋,下面拉着繩梯,圍着體育場內遊曳巡視。
繩梯上,一位長髮飄飄的戎裝佳人,手執鋼槍,傲視全場,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她的背後,湛藍的天空下,是黝黑的發射管,還有銀灰色的空地導彈!凌厲的眼神,在場每一個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訣絕剛猛,勇毅果決,那是戰爭的精髓——勇往直前,死戰不退!
蘇靜美,兵出奇險,以最高調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出現在懸崖之巔,帶着所有的信念決心!這一刻,光榮的戰爭女神蒞臨下界,無物與抗,誰可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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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所有人都呆了——我承認,也包括我。大家仰臉望着天空,每個人的表情都很震撼,具體是怎麼個震撼法也不太好形容,反正我是有暈倒的想法。
我擡着頭,看着她嬌俏的身影在空中飛啊飛啊,最後飛到我的頭頂,停駐下來。她手擎衝鋒槍,另一手執着繩梯,低下頭來,靜靜地和我對視一會。
蘇靜美似乎是下定決心來打一場大仗的,身着整套特種兵服,防彈眼鏡頂在額上,軍裝外面套着雙層防彈背心,身上武器也是全套配備,MP5榴彈發射器掛在背後,腋下各插一把八零自動手槍,左右腰旁還挎着五四式,腰間一條寬邊武裝帶上,幾枚手雷和彈夾插得滿滿的。
很意外,很驚喜,真的,雖然我爲她擔心。
“沈宜修,我不能讓你含冤而死,我愛你。”她說,“不管結果如何,我們一定要在一起!誰也不能阻擋!”
說完她就飛走了,向主席臺那個方向飛過去。
我張着嘴,慢慢回收狂亂的思維。我不清楚是什麼情況,但是我想不管怎樣,她此刻的英姿颯爽,都將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之中,永遠不會消逝!
第二部 第一卷 126 救愛
嘭地一聲,刑車後擋板倒下,有人架起步梯,一羣身着迷彩服的士兵跟在先前那個中校軍官後邊,登登登地跑上來,持槍,瞄準。
“帶上去!”中校指指主席臺,朝我身旁的武警喝令。“這是命令!”
面對槍口,押解我的那幾個武警呆住了——這種情況,不在他們的操練課程裡。而且此時他們大概也看出來,部隊已經控制局面,形勢很嚴峻啊,甚至沒有人來得及再教他們,下面應該怎麼做,是不是應該冒着所有人都被打死的風險斃了我。
衝鋒槍頂在我的後腦勺上,武警們在猶豫,不過相信他們很清楚,開槍絕不是個好主意。
又一聲嚴厲的命令後,幾個年輕的武警很快妥協,但是手裡的槍倒也沒有放低,在戰士們的嚴密監視下,他們把我推下車,繼續押着我,按照那位軍官的指令,沿着主席臺樓梯一步步走上去。而從事實上看,戰士們好象也並不打算繳械,中校帶着部下跟在身後,和我們一起登上主席臺。
蘇靜美站在主席臺最高點,正跟長川領導們對峙。MP5衝鋒槍擎在手上,她一言不發,冷冷地看着那些魂不守舍的官員們,眼神充滿凌厲的殺機。
我覺得她的樣子很酷,但是也很危險,說真的。
陸援朝正在質問她。“蘇靜美!你是什麼意思?!政變?還是造反?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誰給你的權力?”
蘇靜美依然沒有說話,看見我們上來,她朝我身後點點頭。
中校跑步上前,立正,敬禮。
“陸軍五四零一七部隊三三六團,奉命集結完畢,請指示!”
陸援朝大怒。“奉命?誰的命令?長川方面有人知道嗎?有人通知嗎?你們這是什麼行爲?”
“軍委調令!”中校手一抖,亮出一紙公文。“如果有問題,請向中央反應!”
狗東西大吃一驚,趕緊上前,捧起那張紙,反覆瞻仰一番,連反面都仔細看過,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陸援朝,你們一定要冤殺一個好人嗎?”蘇靜美的聲音冷若冰霜,“部隊首長反覆向你聲明,這是一起冤案,要求你們停止行刑,你置若罔聞——”
陸援朝一掌拍在桌子上,“部隊怎麼樣?有權干涉地方司法嗎?邢院長!”
法院院長立馬過來,他沒老陸那麼強悍,面對蘇靜美的槍口,他的聲音結結巴巴地。“我們沒有接到高院通知,也沒有證據證明對沈犯的死刑判決有誤——”
“你們沒有錯誤!”蘇靜美打斷院長的話,槍指正陸援朝的眉心。“你們在集體犯罪!謀殺罪!”
陸援朝冷笑起來,“行啊蘇靜美。”他說,“讓部隊開炮,把這裡的人全炸死,你敢嗎?”
我搖搖頭。老陸這狗東西可是隻洞庭湖的老麻雀,什麼風浪沒見過?面對大殺器,他並不象身旁同事們那樣慌亂,相信老傢伙心裡明白如鏡,既然部隊調動出於組織命令,他就沒什麼好怕的。我想即便把部隊全部武器都堆到他面前,效果還不如把我的手放開,然後給我擱把小匕首——那個他會更怕一點,我肯定。
“既然你說他是冤枉的,那麼好,解開他,放了他——你敢嗎?”老陸指着我,挑釁地看着蘇靜美。
“靜美,不要。”我急了,“不要上當!我不要解開!”
蘇靜美搖搖頭,“陸援朝,沒什麼好說的,我不期待你能懺悔。”她的樣子很堅決,“但是,我在這裡,你永遠不可能殺他!”
“好啊,咱們就來試一試,我看你保得了他多久。”陸援朝的聲音很輕鬆,“還有,蘇靜美,我說你會坐牢,你相信嗎?”
蘇靜美點點頭。“我有準備。”她說,“無論結果如何,我絕不放棄。”
老陸不緊不慢地,踱到我們身前,然後仔細打量她,“以前真不清楚你有這麼大能量,佩服啊!不過你很愚昧,呵呵,誰要罩着你,都得垮臺知道嗎?還包括你自己!也得摺進去!”他連聲怪笑,“死一個沈宜修,再挖出幾個黑後臺,絕了!”
狗東西的陰笑非常討厭,我非常憤怒,拱開面前武警,一頭撞將過去,正中他的下巴。一聲悶響,陸援朝猝不及防之下,仰面疾倒,我兩條腿都給繩子繫着,張不開,索性並腿跳將上去,在他的慘叫連連裡,大力狂踩他的腦袋,踩!踩!踩!
陸援朝在臺上滾來滾去,大聲呼救,衆人齊聲驚呼,驟然亂成一團。
噠噠噠噠!
衝鋒槍響了!
我一愣,擡起頭來,然後身子給人架住。
在我身後,蘇靜美手裡託着一個武警的槍管,槍口指着天。武警的樣子驚慌失措,汗流浹背,看起來剛纔這小子衝我開槍,給蘇靜美架住了。
老陸也給兩個手下扶着站起,他手指着我,神情氣急敗壞,“打死他!打死他!”
蘇靜美把武警的槍口放低,朝他微微一笑。“不要緊張。”她衝小夥子搖搖手指,“壞人在那邊,你弄錯了。”
老陸捂着腦袋,還在破口大罵。蘇靜美走上前去,手上衝鋒槍管直接捅進他嘴裡,老傢伙這才安靜下來。“你的話太多,應該學會閉嘴。”她很平靜地說,“不要拿坐牢來恐嚇誰,我清楚自己的行爲。只告訴你一條:來到這裡,我沒打算活着回去,所以你儘管試着激怒我,試一試我的剋制,賭一賭會不會打死你,好嗎?”
“靜美!”我高喊,“不要這樣!不值得!”
可是陸援朝驟然失了聲。他怔怔地注視槍管,看着它從嘴裡退出去,卻再也不敢說上一個字——蘇靜美的說法很平淡,一點也不激動,但是我想誰也不能懷疑,只要狗東西再囉嗦一句,他的狗頭立刻就會變成馬蜂窩。
實在很恐怖,真的。
蘇靜美把槍插回到肩後,再調整一遍呼吸,然後款款地走上主持臺,面對場內數萬名觀衆。“請大家安靜。”她佇立在話筒前,掃視全場。就象以前每次開會作報告那樣,身姿挺拔俊秀,聲音淡定從容,不疾不徐,不溫不火。“我是誰,相信大家都清楚,蘇靜美——本市前任副市長。”她說,“我來這裡,是要告訴你們一個事實:今天在場每一個人,都將蒙受恥辱,你們將會因爲自己的盲從輕信終身遺恨!這是整個城市的羞愧,你們會被世界唾棄,被歷史釘死,恥辱永遠無法洗雪!”
我愕然看着她——這個說法非常駭人聽聞了。
場內立刻安靜下來。
“沈宜修。”蘇靜美手指着我,繼續說話。“你們的前任領導,他不是罪犯,而是你們的英雄!爲了拯救你們,他寧可屈死!”她說,“如果因爲拯救大衆而死,我絕不反對,我會爲他驕傲!但是現在,不能讓他死在你們手裡,不能——我要拯救你們!”
場內噓聲大作,那些觀衆們大聲鼓躁起來,顯然蘇靜美的這個說法,他們難以認同。
“我並不奢求大家相信我,就象你們也不相信他一樣。”她說,“但是一定要讓你們記住,這位下臺的領導,爲你們做過什麼!歷史會還給他清白!”
但是——確實無人相信,體育場裡,所有人都在鬨鬧,都在恥笑,都在謾罵,他們甚至忘記場內還有部隊的存在。我充分理解人們此刻的想法——在長川,所有人都清楚我和蘇靜美的關係,他們把這一幕完全當成電影裡的廣告插播,除了打斷原本完整的劇情之外,再無其他意義。
蘇靜美並不在意人們的態度,站在話筒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講述所有的情節和故事。雖然從事實而言,她依然沒有任何可供採信的證據,但是她說得很認真,很詳細——我知道,她希望真相留存。
從她調查過程的敘述裡,我能夠想象到她付出過多少努力。
正如蘇靜美自己所說,哪怕到最後,哪怕到末路,她也不會放棄拯救——她全身心地投入進來,實現了對愛的諾言,對我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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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此次拯救行動的全部過程——後來我作的總結,很複雜,能夠再寫一本書。
事實上,爲我付出的不止一個人。他們用以對抗世界的,是愛情,是人性。
蘇靜美從來沒有停止過努力,她用盡所有力量,動員了全部資源。但是就算排除壓力重重的外部干擾,面對這個完全無從下手的迷案,她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除了我的陳述之外,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的清白,真的,一點都沒有。當事者死的死的瘋的瘋,所有證據都指向我,證實我有罪——唯一能提供證言的,是那個該死的殺人英雄,楚正。
這是一個徹底的死局。
毫無頭緒之下,蘇靜美找到李軍,很巧的是,李軍也在關注我的案子。作爲刑警隊長、長川公安局的王牌偵察員,他被排除在本市天字第一號大案的偵破工作之外,對此他很懷疑,對比他對我的瞭解,李軍同樣不相信那些案情,他也希望調查真相。但是刑警隊長的難處在於,上峰以迴避之名,明令禁止他參與本案,他無法蒐集證據發掘線索。
於是他們經過反覆考慮,又找上公安局刻下當紅的政治處新任警官——田雯。
又一個巧合,田雯也不相信這個案子。她說不憑什麼女人直覺,只看一點:作爲市委書記,面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姐,尚能同情關懷,而且不抱絲毫目的,甘願上當受騙,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瘋狂到企圖殺死成百上千的無辜羣衆呢?她也很疑惑。
他們又找到原公安局長魏其雲,請求支持。又一個巧合,老魏也在懷疑……其實我可以肯定,這些巧合不是偶然的——那些瞭解我的人們,從來就不相信爲我羅織的罪名,哪怕世界的全部都在對面,哪怕面對再強大的理性和邏輯,他們也不會接受,我是殘忍的罪犯。
於是在我的案件上,除了組織派遣的專案組之外,以蘇靜美爲首,又形成了一個偵破小組——當然,他們搞的是地下工作,所有調查都在暗中進行。
手段也是非常規的。田雯作出犧牲,她使用自己的方法,接近毫無提防的刑偵副局長趙小武,從他嘴裡套出第一次現場勘查的部分實情——除了後來進入案卷的證據之外,現場還發現過兩架攝像機,以及一臺電腦,而這幾樣東西不在扣押的證物清單裡邊,導致研究案件者根本無從得知。
那位副局長好象並不覺得這個情況需要保密,他告訴田雯說這幾件東西不是證物,電腦和攝像機裡什麼也沒有,可以證實與本案無關,屬於新國的公司財產,已經被申請領回——我敢肯定電腦存有當晚錄影資料,只不過已經被完整刪除,所以他也確實無需保密。隨口說出這個情況當然不會帶來後果,只不過無德無能的趙副局長忽略了一點,就是蘇靜美絕不會放過這個線索,這是案件唯一能夠發掘的方向。
在一分的可能下,蘇靜美做出了一百分的努力。
第二部 第一卷 127 懸崖上的愛
應當說明的一點是:這個案子在形成結果以後,往上逆推,感覺過程很清晰很自然,但是在當時,情況絕非如此。在此之前,事實和真相完全隱沒,蘇靜美幾個人眼前一團迷霧,能夠看見的全是對我極端不利的證據,而且每一件看上去都是鐵定無疑、不可否認——但是包括幾位警隊精英在內的拯救者們對此全體選擇無視。他們放棄所有理性和客觀,以我那份形同夢囈無法得證的陳述爲依據,獨立審視這個案件,我想即使換個位置,也能感覺他們在做一件非常可笑缺乏意義的事情:沒有證人沒有證物沒有證言,沒有抽絲剝繭的分析,沒有邏輯嚴明的推斷,更遑論獲得外界一點點的支持,他們不敢讓人知道——事實上,他們什麼也沒有。
但是,他們擁有堅持,擁有決心,擁有熱愛。
蘇靜美有的,是對愛情對愛人無條件的付出;而我的朋友們,擁有的是對人性對品德無條件的信任,這就是支持他們拯救的理由。
調查從一開始就面對絕境,直到錄影資料這個線索的出現——其實趙小武說出的東西根本不能算是線索,什麼也說明不了,但是他們行動起來,找到新國公司那臺曾經出現在案發現場的筆記本。
根據我陳述給蘇靜美的案情細節判斷,電腦裡面應該留存着藍萱的影像資料,但是沒有發現,裡面一片空白,而且無人承認動過這臺機器。於是蘇靜美得出結論,這份證據已經被人爲毀滅,她甚至據此推斷:帶隊勘查現場的刑偵副局長趙小武,在第一時間將這份實證彙報給市委書記陸援朝,他們都有看過這份證據,然後毀滅,然後和楚正一起,製造駭人聽聞的冤案,達到謀殺我的目的。
這樣的推論真正駭人聽聞,毫無道理,儘管直抵真相核心,卻因爲無法得證,除了讓自己背上一個誣陷罪名之外,不具任何法理意義。
但是這個推論明確了他們的調查方向:那就是現實中的證據,已經無需找尋,都有可能被人提前毀滅。而事實也很好地提供了證明:拯救小組想方設法,繼續搜尋杜長風全部留存資料,結果一無所獲——在他們之前很久,剛剛案發後,趙副局長就以專案組成員的法定身份捷足先登,帶走大量物證,他們不清楚具體有些什麼、甚至哪些證據已被銷燬被曲解,根本無從得知。
調查至此,再入絕境。
蘇靜美推敲案情,再度作出大膽假設,她認爲我提到過杜長風的DV愛好,提到杜長風曾經在網絡發佈錄像,她認爲必須朝這個方向努力,找尋網上是否存有杜長風的同步錄像資料,這也是唯一能夠探索的可能。
首先,這個判斷存在物理基礎。新國公司設於市委新辦公樓地下層的爆炸物儲存倉庫原本設有監控系統,通過網絡聯接新國公司中心監控室——雖然這個系統當時由辦公室主任杜長風負責,形同虛設,從未被啓用,但是網絡是存在的。
也具備主觀可能性:蘇靜美分析,杜長風綁架我和楚正,希望在鏡頭前留存權力和財富者們的醜態,他不會讓這份珍貴的資料跟我們一起在爆炸中消亡。杜長風本來目的在於揭露,引爆炸藥、跟領導們同歸於盡之前,他應該會給人們一個直擊醜惡的機會,那麼最好的平臺,肯定是網絡——就象他曾經通過發佈性愛錄像來揭露我一樣。
拯救小組贊同蘇靜美的意見——與其說贊同,還不如說華山一條路,已經沒有別的方向選擇,他們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這裡,期待奇蹟能夠出現。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就是蘇靜美以及拯救小組作出的全部分析,都是基於我的陳述——基本等同於空中樓閣,聽着有道理,但是實際上毫無根據,全是假設。
於是他們以這樣的假設爲指導思想,開始在網上瘋狂搜尋想象中的錄影資料——事實上,沒有任何有關這份資料存在痕跡的發現。
而且時間很緊迫。確定這個方向的時候,我的案件已經上到法庭。但是蘇靜美不能來,她正跟拯救小組紮在網上,夜以繼日地搜尋查找。她委託鐘律師想辦法拖延二審時間,唯一的藉口就是申請精神鑑定——但是被我拒絕了。
時間只剩下十天,他們需要爭分奪秒。
對於只有區區四人的拯救小組來說,這次搜尋,確實是無法完成的任務,跟大海撈針差不多——甚至,難度還要高一點。
不知道內容,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來源,不知道去向,不知道文件特徵,不知道檔案屬性,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東西存在——這就是他們要在浩若煙海的網絡世界裡搜尋的物品。
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很多,包括杜長風的網絡習性、登陸動作、常用網址……一切一切,他們都無從得知。
我也不知道,這種搜索能夠帶來什麼結果,真的,我想即使是網絡最高手,也無法完成他們希望達成的目標——實在太虛無,太渺茫了。
蘇靜美絕不放棄,大家都在堅持。但是很大的問題在於時間不夠、人手不夠——直到三天前,魏局從長川法院老友處收到消息:有關省委書記在長川中院突然心臟病發、倒地不起,以及此次事故跟本案之間存在微妙關係的可能性。
蘇靜美再作判斷後,毫不猶豫地帶同拯救小組趕赴省城,想方設法,面見到甦醒不久的省委書記,向他彙報拯救小組的所有行動過程以及自己的假設推斷,並且直陳困難,請求援手。
省委書記剛剛向中央請示對我暫緩執行未果,正在鬱悶,聽過蘇靜美的彙報後再次激動起來,立馬加入到這場消滅理性拯救良心的行動中來。老頭子毫不猶豫地召來公安國安信息產業廳諸位領導,指示他們全力配合蘇靜美,出動所有精英技術人員,實施此次網絡搜索。
於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網上搜尋行動,就此展開,直到蘇靜美出現在體育場裡,搜尋還在繼續。
沒有時間了。蘇靜美,是趕來阻止對我的行刑,她不願意愛人在看見真相之前,變成屍體。
爲此,她作出了足以毀滅自己的決定,在行刑這天清晨,她請求了她的父親。
在後來,老將軍給我聽過電話錄音,他說這是他最珍愛最愧疚的這個女兒,一生之中,唯一給他的一個去電。
痛哭流涕——真的,沒有辦法不哭。
電話裡,蘇靜美首先把情況說明一遍,然後請求老將軍干預,爲我爭取時間。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政治局集體決定,這個世界,無人能夠干預。
“爸,我第一次這麼稱呼您,也是最後一次。”蘇靜美說,“這是第一次向您提要求,也是最後一個要求。我要給他一天時間,還給他真相,還給他公道,我要讓他清清白白地活着,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單地走。”
“您可以不答應我。”她說,“那麼我也將去刑場,即使赤手空拳,我也要爲他擋下一顆子彈。”
蘇靜美的話裡,有一種平靜的決絕,事實上可以非常肯定,她已經爲自己設計好全部的命運。
“我求您了,爸,不要讓他含冤而死。”她說,“否則,您的女兒也一定會死,含恨而死。”
“還有,那些天理,那些正義,都會一起死去,您也會覺得屈辱。”
老將軍痛哭流涕——他也沒有辦法不哭。
面對女兒以死相脅,情感戰勝理智,老將軍作出一生中最出軌的一次冒險,爲此,事後他被押上軍事法庭——私自以中央軍委名義下達調令,指揮部隊進駐長川!
整個世界,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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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大綁,站在高臺上,看着一身戎裝英氣勃勃的蘇靜美,我並不清楚她在背後爲我付出過這麼多。但是目前的形勢,以及蘇靜美的眼神和口吻,都讓我恐懼。我非常清楚,她的行爲方式,絕對屬於破釜沉舟慷慨赴死,這讓我無言以對。
蘇靜美的話講完了,但是沒有掌聲,只有鼓躁,她搖搖頭,走下臺來,走到我的面前。“沈宜修。”她告訴我說,“網上正在搜尋,我們一起等待吧。”
“很困難。”我說,“不是人多就能解決問題,如果這份證據不存在呢?”
“是的,網絡上沒有找到,已經可以肯定。”蘇靜美點點頭,“那邊已經更改查找方向,正在搜索IP提供商們的託管服務器註冊資料——技術員們的意見,懷疑這份錄像證據根本沒有上傳,正呆在哪個網絡硬盤裡。”
“這些不重要了,靜美,你要現實一點。”我無可奈何地說,“也許當時,杜長風根本就沒有上過網,所有證據都已經被銷燬。”我說,“現在,我在爲你擔心。我不清楚爲什麼部隊會來,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缺少合法依據,這是非常嚴重的行爲,你應該瞭解事情性質,放棄吧靜美,不要讓自己陷進來——”
“我已經陷入你的城堡,無藥可救。”蘇靜美打斷我的話,“沒有你,世界沒有意義!”
我愕然看着她,心裡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
“劉團長。”蘇靜美轉臉問那位軍官,“有戰士在播音室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說,“告訴他們放點音樂吧,可以安撫羣衆情緒。”
說完她眼看下面那些躁動不安的觀衆,嘆一口氣,好一會後才說,“在這裡集結部隊,而不是去刑場截擊,你知不知道爲什麼?”
我搖搖頭。
“因爲在體育場裡,不會發生戰爭。”她說,“不管戰士還是羣衆,因爲這件事而流血,不是我想要的。”
我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這時候一個戰士匆匆上來報告,說周圍各處出口,已經被長川警備區緊急趕赴增援的武警部隊堵截,大批武警士兵正在體育場外面集結,指戰員們請示下一步行動。
劉團長看着蘇靜美。
陸援朝又活了過來,在後邊衝着電話大聲叫嚷,“給我衝進來!這裡在搞政變!有敢阻擋者,格殺勿論!”
我覺得他腦袋秀逗了。
蘇靜美俏臉微寒,手一揚,五四出套,鳴槍警告。“呯!”
陸援朝身子一顫,電話滾落到地上,他沒敢動,眼睛眨也不眨地瞄着蘇靜美。
“把電話撿起來。”蘇靜美槍指着他腦袋,“再說一遍,什麼叫政變!”
老傢伙有點抖,依然沒動身子。
“你要敢說,現在就槍斃你!”蘇靜美冷冷地說,“挑動戰爭者,殺無赦!”
劉團長衝上前去,給陸援朝扇了一嘴巴。“讓他們退出去!”他喝斥說,“軍委命令在此,誰敢說政變?要打起來,你第一個死!”
武警官兵已經通過幾道閘口,同時涌入場內。因爲沒有接到上峰的狙擊指令,部隊對他們的行動未加阻止,繼續保持警戒隊形,謹慎觀察。然後雙方以跑道爲界,對峙起來。
槍炮林立,旌旗漫卷,真是很震憾的場景。體育場內,幾萬名觀衆目瞪口呆。
臺上,警備區司令表情非常緊張,大汗淋漓,他朝我們跑過來。
“蘇市長。”司令員依然使用蘇靜美以前的稱呼,他徵詢地發問,“讓部隊,先出去吧?”
“好的,沒問題。”蘇靜美手指着我,“那麼沈宜修呢,怎麼辦?部隊一撤,你們馬上就會槍斃他,不是嗎?”
“我不知道。”司令員搖搖頭,“你們此次行爲,到底屬於什麼性質我也不清楚,不過相信很快就會有結論。但是沈宜修是個死刑犯,如果你們劫囚,把他從刑場帶走,那就肯定屬於武裝**,我們必須阻止——”
“沈宜修是清白的,不是罪人。我們正在證明——”
“蘇市長,你真應該好好考慮一下,究竟怎麼辦。”司令員很懇切地說,“我求你了,退吧,否則真會出大亂子,我們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的人退!”蘇靜美毫不退讓,“安司令,你爲什麼就不考慮呢?”她說,“槍聲一響,你也會完蛋,起碼撤你的職沒問題吧?”
司令員皺起眉頭,樣子無可奈何。“我是警備區的領導,守備有責。”他很惱火地說,“我要下命令讓我的兵退出去,不能起到保安作用,我也一樣會丟官!”
“好吧我理解。”蘇靜美點點頭,“我去做他們的工作。”
說完她從劉團長手上拿過那一紙調令公文,轉身握住直升機的繩梯,登了上去。
“靜美,別去!”我大聲喊,“很危險!不要!”
真的危險,我完全清楚——兩隻武裝部隊正在緊張對壘,槍對槍炮對炮,指揮員不在的情況下,跑到兩軍陣前做工作,那可真會死人的!一個走火都能要了命!
蘇靜美站在繩梯上,靜靜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深很安祥,就象最寧靜的夢境。
“靜美,求求你,別去了。你爲我做得太多,消受不了,我沒有辦法報答。”我哽咽着說,“咱們什麼都不要了,就在這裡站一會兒,看一會兒,然後就讓我走吧,很滿足,真的——”
體育場裡很多人站起身往這邊看,兩側大屏幕上放起音樂,旋律充滿傷感。
螺旋槳在頭頂嘩嘩轉動,她的秀髮在風中飄揚。
蘇靜美低下頭,美麗的大眼睛裡波光瑩瑩。“沈宜修。”她說,“很感謝命運,能夠讓我遇見你。”她的聲音也有點顫抖,“但是爲什麼,每一次都會這樣?我真的無路可退。”
“再一步,愛就會粉身碎骨,墜入無盡的孤獨;世界太冷酷,夢太投入,早習慣不能回頭的付出……”
眼淚迸然而出。
“不要哭。”她說,“你是英雄,應該要無淚無悔。”
繩梯輕蕩,蘇靜美又飄飛起來,在最高處,她回頭望着我,嫣然一笑。
“風在哭,當我走到懸崖停駐,發覺淚也有溫度,生命太短促,痛太清楚,才讓你讓我,愛到無退路……”
仰望高處,淚水滂沱,視線模糊了。但是我想,她的驚鴻一暼,今生今世,是心底最深最美的烙印,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不管愛落向何處,只求今生今世共度,天已荒海已枯,心留一片土,連淚水都能灌溉這幸福!我不管愛葬身何處,只求陪你直到末路,月已殘燈已盡,夜黑人模糊,這一生因爲愛你才清楚!”
第二部 第一卷 128 傾世之愛·刑場上的婚禮
早春的風,奇寒徹骨,冰涼如鐵。
迎着風,站在主席臺最邊緣,環顧四周,我覺得,形勢非常險惡。
不是指我,我的情況已經沒有什麼好憂慮。蘇靜美不來,我現在已經成爲刑場上的一具屍體,死人一個,用得着怕誰嗎?
我是在爲她擔心,真的。
眼前種種讓我非常困惑,而且恐懼,這不是一次正常的軍事行爲——沒有任何正當理由,阻止對死刑犯的行刑,從法律而言,就是叛亂!而且是有組織的武裝叛亂,可以歸入叛國罪!
而那一紙調令,我在想,背後應該存有隱情,而這個事情,蘇靜美將要付出的代價會很高昂,因爲後果異常嚴重,絕不是哪位領導能夠承擔得下的責任。
看出不正常來的遠不止我一個,隨着兩支部隊的緊張對峙,體育場裡氣氛漸漸喧囂,人們躁動起來,聲浪越來越高。觀衆席上,攝像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站起身,視線集中在場內,大家都在關注武裝部隊的一舉一動。
可以肯定,這個幾萬人的空間裡,只要槍聲一響,就是濤天大禍,就是世界末日!
人力有時而窮。蘇靜美終於妥協了。
看得很清楚,蘇靜美手裡的調令沒有起到作用,武警部隊開始持續向前逼進,已經慢慢越過跑道。
野戰軍戰士們也沒有退讓,靜立在原地,只是所有武器都已經就位,刺刀出鞘,槍炮上膛!
戰爭一觸即發!
蘇靜美飛了回來,她的眼神也充滿焦慮。“劉團長。”她說,“告訴部隊,後退,不能抵抗。”
野戰軍開始動作,隊形向後快速收縮,戰士們裡裡外外圍了幾個圈,將主席臺團團包圍起來,陣列最外沿,是重型機甲裝備——以此爲界,所有武器都支了上去。
對面仍然在逼近,兵鋒直指,眼看就要到達底線!
劉團長胸前對講機裡,聲音嘈雜,部隊頻頻呼叫,請示命令,是否開火!
蘇靜美騰騰幾步,衝到陸援朝身前,掄起手裡衝鋒槍,一槍托砸在他腦袋上。血光迸現,正在大聲嚷嚷指揮的市委書記慘叫一聲,倒地。
“武警再前進一步,我就斃了你們!”蘇靜美大聲說,“讓他們停下!馬上!”
這不是恐嚇。
安司令瞟一眼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市委書記,搖搖頭,對着電話喊叫停止前進,就地待命。
終於停下來。
“蘇市長。”警備區老大擦着腦袋上的汗,“這可是你在脅迫我們,我下命令,是被逼的——”
“是的,我在逼你。”蘇靜美把槍收起來。“否則我會打死他!”
“靜美!”我高聲喊,“你在做什麼?!”
蘇靜美不說話,也不理我,從身上掏出手機,開始撥打。一邊講電話,腳下慢慢踱步,她注視着體育場裡的情況,眼神裡也有深深的憂鬱。
我目不轉睛地凝望她挺拔的身影,我覺得,眼前這一切實在太恐怖——比死還要恐怖很多倍。
“沈宜修。”蘇靜美掛上電話,向我走過來。“你能提供更多關於杜長風的情況嗎?”
我看着她,搖搖頭,不太清楚她的意思。“靜美。”我說,“這些不重要了,你應該考慮的是——”
“不,很重要。”她打斷我的話,“那邊正在搜尋杜長風手上曾經開戶的託管服務器,但是他們需要線索。”
“我們的方向沒有錯。”她說,“那些網絡工程師,調用電信機房歷史數據,分析過網絡流量,他們的結論,證明當晚爆炸物倉庫相關IP段,確實存在大量數據上傳。也就是說,杜長風在那一晚不但登陸網絡,而且向網上持續發送大型文件,那是什麼?肯定就是錄像資料!”
“那又怎麼樣?”我忍不住說,“就算他傳了,你知道他傳到什麼地方?也許是自己公司的電腦裡,也許是人家也知道的網址上,在你們之前,也許人家早就已經找到、已經刪除,什麼都沒有了,靜美,你要理智一點!”
蘇靜美點點頭,“我清楚,但是不會放棄,哪怕有一點可能,哪怕到最後一秒,我也要堅持。”她的聲音很平靜,“搜尋結果已經說明,杜長風沒有把這份資料在網絡上發佈,我們只能期望他在某個IP運營商處設有託管服務器,他把資料傳到那邊,但是沒有來得及發佈——”
“靜美,你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可能性太小了——”
“經過查證,已經確認,全國以杜長風名字註冊的服務器有,但是與此事無關。”她依然不理會我在說什麼。“你跟他打過正面交道,可以說了解他熟悉他——能提供多一點線索嗎?”
看着她認真的模樣,我無可奈何。“好吧,我想想。”我搖搖頭,嘟囔了一句,“不過我沒什麼信心,真的。”
蘇靜美凝視我,星眸閃爍,眼神充滿期待。
“嗯。”我說,“杜長風的背景,分析過嗎?”
“有過調查。”她說,“除了知道他確實是那場油田火災的倖存者之外,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關於他的很多資料,已經被長川市局拿走了——”
“哦。”我想了一會,在心裡追溯那個晚上的情景。
“杜長風很愛自己的家人。”我告訴她,“愛他的母親,以及他的妹妹。”
可是除此之外,我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來。
蘇靜美看了我一會後,再次撥打手機。“魏局。”她對着電話說,“想辦法,查找杜長風家人的資料,分析一下有沒有線索,要快!”
其實說句內心話,我並不覺得他們的行爲有什麼意義,因爲這一切,實在是太渺茫了,根本不能抱以幻想。
何況現在,形勢完全不能指望——軍事對抗,能夠堅持多久呢?眼望體育場內成千上萬的人們,以及多不勝數的攝像鏡頭,還有那些新聞單位,我可以肯定,這又將成爲一次轟動世界的大事件。而最後,我依然會是一具屍體,甚至還要搭上蘇靜美,以及在她背後支撐這次事故的大人物。
真的不值得,我爲她痛心。
中校團長朝我們走過來。
“蘇市長,我說句內心話吧。”劉團長說,“部隊以服從爲天職,軍令如山,上峰的命令,無論理解與否,我們都必須無條件遵從。”
“是的,謝謝。”蘇靜美點點頭,“你們做得很好。”
“但是。”劉團的樣子也有點無可奈何,“我知道你們在做什麼,老實說,這很危險,而且——”
“我也知道,謝謝你的提醒。”蘇靜美說,“所有錯誤,都是我一個人的,跟你們沒有關係。”
劉團嘆一口氣,擡手看看錶。“我也希望你是對的,但是時間不多了。”他說,“應該很快就會有後命,你們保重。”
說完他敬個禮,然後轉身走開了。
“靜美。”我說,“求求你,停手吧——”
“不。”她佇立在高臺邊緣,擡臉仰望天空,眼神依然決絕,語氣依然堅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間已近黃昏。
終於,在太陽落下地平線的那一刻,消息到達。
“急電!”一個傳令兵飛也似地從主席臺下面跑上來,手裡捏着一紙公文。
我和蘇靜美對視一眼,彼此心裡都很清楚,所有的故事,都將在這裡結束。
中校團長整裝,喝令,然後朝我們奔跑過來,幾個憲兵緊跟他的身後。
“中央急電!”這一次,他沒有敬禮。“取消部隊調動,要求緊急回營駐防。”劉團長語氣很冷很硬,“下達前令、部署指揮此次行動的總長,已被撤銷一切軍職,通報全軍!”
蘇靜美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是美麗的大眼睛裡,兩顆晶瑩的淚水突然墜落。
望着她的黯然神傷,我的心裡,一片冰涼。
主席臺後面,長川領導們集體歡呼雀躍起來。陸援朝高聲笑罵。“他媽的,我說是搞政變吧,哈哈!——來人!把這個反革命抓起來!”
趙小武帶着幾個警察衝上前來,他的手搭到蘇靜美的肩頭。
沒什麼好想的,也沒什麼好說的,我跳過去,一口咬住他的胳膊,副局長慘叫起來。“打死他!打死他!”
主席臺上再亂。
噠噠噠噠!
所有人凝固。
蘇靜美朝天開槍,然後手中MP5指向那些警察們,“滾開!”她的聲音充滿壓抑的憤怒,“放開他!”
警察們慌不迭地放開我的身子。
她把我扶了起來,“沈宜修。”她說,“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
所有戰士武警以及警察們都擡着槍,所有武器都指向着我們,世界凝固了。
“蘇市長,不要亂來,沒有用的,投降吧。”中校很冷靜地勸告她,“請跟我們回去,接受軍方調查,你的行爲——”
蘇靜美搖搖頭。“對不起,劉團長。給我五分鐘,好嗎?”說完她把衝鋒槍扔到地上,然後身上武裝帶也解下來,最後是那件防彈衣,都扔了。“我不會抵抗。”她說。
然後她抱着我轉身,面朝體育場。
“我們——沈宜修,蘇靜美。”她對着話筒說,“在這裡,請大家做一個見證。”
場內安靜下來。
“我們曾經有過誓言,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她說,“現在,我們要履行自己的諾言。”
我靠在她的臂彎裡,看着她美麗絕倫的面龐,聽着她堅強凌厲的聲音,感覺癡了,呆了。
“我們有過約定,我答應過要嫁給他。”蘇靜美的話語在巨大的空間裡迴盪,清朗高亢。“這是一場遲到的婚禮,那麼現在,我們就在這裡,完成我們的儀式。請你們作證,請世界作證——沈宜修,蘇靜美,願意結爲夫妻,從此以往,生死同心,不離不棄!”
“靜美,靜美——”我喃喃地說,我不知道能夠說什麼。
蘇靜美轉過臉來,大眼睛裡柔情萬千。“沈宜修,娶我——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願意!”我毫不猶豫,淚水灑落她的肩頭。
她看着我,甜甜一笑。然後反手從腰後拔出一把匕首,只一拉,將我身上繩索割斷。“抱我。”她說,“我是你的新娘。”
除了嗚咽,除了癡狂,除了擁抱,除了熱吻,我們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世界沉默,安靜,旋轉,凝固,幾萬人同時失聲。
這是一個巨大的舞臺,無數驚絕駭異的目光中,無數槍炮武器的指向裡,直升機光柱籠罩我們,頭頂象是來自天國的接引聖光。
在黃昏裡,在晚風中,在長路的盡頭,在愛情的巔峰,我們終於,緊緊地偎依在一起。
有人在身後瘋狂大叫,聲音獰惡。“開槍!”是陸援朝,“私縱死囚,該殺!”
密集的槍聲終於響起來,那是爲我們鳴放的禮炮!
噠噠噠,噠噠噠!
第二部 第一卷 129 英雄電影
是戰士們在朝天鳴槍,以示警告。
劉團長一個箭步,跳到我們身後,面對那些警察和武警的槍口。“不許亂來!”他手指陸援朝厲聲呵斥,“軍委指示!蘇靜美必須跟我們返回部隊,接受調查,你們無權處置她!”
“我不會去!”蘇靜美朗聲說,“我的所有,都在這裡!沒有理由離開!”
陸援朝連聲怪笑。“中校同志,你聽見了?”他得意洋洋地大叫,“叛亂!劫囚!拒捕!就地處決,誰也不敢說個錯字!——你讓開!”
我覺得狗東西太討厭了,實在破壞氣氛,於是把手伸向蘇靜美的腰間,從槍套裡扯出一把五四手槍,我決定用這個來制止他。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上膛,擡手——雖然知道胳膊擡起之後,我會馬上被打得千瘡百孔,但是也要努力試一試,我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扣下槍機。
蘇靜美按住我的手。“不要。”她搖搖頭,告訴我,“你是清白的,沒有罪。讓我來吧。”
“不要這樣!”中校看着我們,也在搖頭。“沒有意義!”
“開槍開槍!”陸援朝又嚎叫起來,“還等什麼?他們想殺人!”
摟着蘇靜美,她也依着我,我們身子緊靠在一塊,看着手裡的槍,一寸一寸地擡起。
靜默。
“靜美,靜美。”我喃喃地呼喚她,應和她的呼喚,我們輕呼對方的名字。我們想,已經不需要再約定,另一個世界,下一輩子,或者再過幾個輪迴,我們也一定能從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再次繼續我們的愛情——什麼也不能阻擋!
吻着她的秀髮,呼吸之間,滿是芬芳,感覺春天已經到來。沒有恐懼,沒有傷慟,只有溫暖,只有感動。
“等等!等等!”中校突然衝上來,擋到我們身前,他伸出手,指着地面,“電話!電話!”
手機鈴聲,從地上傳來,蘇靜美扔下的外套在那裡。
主席臺一片安靜,聲音聽得非常真切,而且越來越大,依然是那首曲子。
“我不管愛落向何處,只求今生今世共度,天已荒海已枯,心留一片土,連淚水都能灌溉這幸福!”
蘇靜美轉臉看我,眼睛裡突然涌出淚水。“沈宜修。”她哽咽着說,“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
“聽見,我聽見。”我說,“靜美,我愛你。”
“我不管愛葬身何處,只求陪你直到末路,月已殘燈已盡,夜黑人模糊,這一生因爲愛你才清楚!”
天色已昏暗,視線已模糊,但是我們的心間清楚明晰,了無窒礙!
蘇靜美長長地吸一口氣,深深凝望我一眼,然後彎下腰,拿出手機,摁下免提。
晶瑩的淚滴,落在紅色的電話上,象玫瑰花瓣上清純而美麗的露珠。
電話那頭,是魏局的聲音,充滿激動,充滿興奮,他好象也說不出話來。李軍在旁邊大叫:“找到了!找到了!錄影帶!杜長風的妹妹!杜小雨的名字!”
蘇靜美抱住我,放聲哭泣,她的淚水,滿含喜悅!
“打開電視!打開電視!”那邊還在高聲喊叫,“我們正在趕往電視臺,五分鐘後,向全省播出!”
我們的故事,愛的故事,在這個世界裡,重新開始。
省委書記喪失理智,面對如此影響重大的政治事件,不作政治考慮,在他的職業生涯裡,應當還是第一次——當然,也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嗯,說他沒有考慮政治肯定是不對的,他的考慮,就是不希望複雜的政治因素摻雜進來,他不希望給政治有妥協和平衡的考慮餘地。所以連他自己也沒有看這份錄影,聽過魏局緊急彙報後,老周大手一揮,指示直接上電視,向全省播放。他說,要讓真相,在最早的時間裡,得到最真實的還原,要讓最多數的人們瞭解!他說,這是爲政者的義務、責任,以及良心!
沒有理性的奇蹟,正在上演!
電話講完以後,我不知道心情是什麼,有點麻木,有點迷惑,還有點難以置信,我呆呆地看着蘇靜美,她也呆呆地望着我,淚流滿面。
旁邊的中校挺冷靜,跟我們一起聽完電話後,他馬上喝令手下士兵列隊,排到我們身前,保護我們;同時對着對講機喊話,指揮播放室接入漢江省臺電視信號。
依然在沉默,除了身旁幾個人,沒有誰瞭解突然發生了什麼。
但是很快,大家就全部知道了事情的本原。因爲在體育場兩端的大屏幕上,我們看見了那一晚。
有關本案,最直觀,最清楚,也是最寫實的直擊。
場內驀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眼盯電視,這些關注本案的人們,再次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時光倒轉,所有參與本案的當事人都有出場:我;杜長風;方荷;柳琬兒,當然,還有那個無恥的殺人英雄——楚正!
杜長風果然是DV高手,視頻音頻效果非常好,無論光影還是聲音,採集得都是相當到位,場景無限真實。所有情形歷歷在目,就象發生在眼前!
我回憶一下,明白了那個夜晚,爲什麼燈光那麼強烈;還有,從角度觀察,攝像機當時就隱藏在對面牆上大鏡子的後面。
鏡頭,從我被鎖在鐵柱上,質問杜長風開始……
幾萬人的場地裡鴉雀無聲。這是一幕倒轉乾坤的電影,突破所有人的想象極限,人們突然發現,原來被他們聲聲傳頌的救世英雄,居然會那樣!而被他們唾棄憎惡的毀滅罪人,原來是這樣!
蘇靜美緊緊抱着我的腰,倚靠在我肩頭,啜泣不停。她也目不轉睛地凝望大屏幕,當看到電影裡的主角手裡拿着槍,說到那句臺詞時,她的身子顫抖得非常厲害。
“告訴蘇靜美,我愛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愛你,沈宜修……”她喃喃地說,微溫的淚水肆虐而下,滴入我的頸間。
側過臉去,吻吻她秀美的臉龐,心很寧靜,這一刻,感覺真的很滿足。
是的,心已讓你聽見,愛已讓你看見,就算馬上死去,又有何妨?
但是人們無法平靜,對於很多人來說,今晚這場電影驚心動魄的程度,可以說是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識過的,因爲他們雖然未曾親歷影片,但是絕對能夠感同身受——鏡頭裡堆積如山的炸藥之上,正是他們生活的家園!
到我被自殺的那一幕了。音頻採集得很好,也不知道杜長風是怎麼弄的,叮的一聲,清脆的槍機擊發,聽得很清楚。場內齊聲驚呼,人們集體站起身,看臺上掀起一股巨浪。
看着人們的驚駭,我搖搖頭——其實這些情節我都有說過,都是真的,只是他們不相信,世界不相信。
不過所幸,還有一個人,無條件地相信我,相信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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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緊了蘇靜美。
“靜美。”我在她耳邊說,“你是我的英雄。”
“不,你纔是。”她說,“我爲你驕傲。”
嗯,不得不承認,正在播放的確實是一部英雄片,充滿勇敢、正義、真誠、無私,以及拯救,豪情人性,什麼都不缺少,實在是太完美。雖然那一晚,我並沒有刻意裝扮,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沒有選擇,我必須那麼做,也只能那麼做;但是從鏡頭裡看起來,如此強烈的對比——楚正這個虛僞的英雄,他也面臨同樣局面,但是他的表演,只能用齷齪卑鄙來形容。當然,其實我也能夠理解,人性最黑暗的一面,被死亡逼迫出來,也很真實,也很無奈。
高潮將近,體育場聲浪再起,杜長風中彈,人們痛罵連連,詛咒該死的下流英雄——他們居然也在同情,也能理解;而後來,導火索燃起、被踏滅,再燃,再滅——最後一聲槍響,場內死寂。
我滿身是血,連滾帶爬,拼命踩踏——我想不用再解釋,應該所有人都能看懂,屏幕上的這個主角,到底是在殺人,還是在救人。
這就是真相。這,就是我——他們眼中十惡不赦的殺人犯、爆炸犯、強姦犯、綁架犯的真實面目。
所有人都失去了聲音。他們看着我在屏幕上哭泣,看着我痛打楚正,看着我艱難地把暈倒的小姑娘背到肩上,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電梯井裡,沒有人說話,幾萬人的場子裡,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第二部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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