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長川機場降落時,已經是傍晚。
市委門前巨大的廣場上,羣衆們已經擠得水泄不通,非常熟悉的場景——展目所至,密密麻麻,潮水一樣洶涌澎湃。人氣沖天啊。
但是現場氣氛卻非常平和,甚至可以說是歡樂,大家好象趕這來是過節的,這讓我們感到有點意外。
我是在一個宣講會上臨時得知狀況,然後接中央首長緊急指示,讓我立刻趕往長川,瞭解情況,聽取呼籲,安撫情緒。陪同我下來的,還有紀委組織部以及中宣部的同志們,他們說,這種情況極其罕見,應該要來搞搞調研。
長川市委的幾位領導在機場迎接我們,看樣候了好久,一個個急得抓耳撓腮。他們說,感覺象是被架在火上烤,就盼着沈記回來,給他們鬆鬆綁,爲他們主持大局。還向我們介紹情況,說是長川老百姓們自發組織的這次集會,雖然沒帶惡意,不具什麼破壞性,但是人們不依不饒的,非得看見沈記不可。他們說,市委市政府正在做工作,省委記周林生同志親自來到長川,跟大家對話,聽取羣衆呼聲。他們還說,蘇副市長也趕來了,她的出現,對於現場秩序的保持、人們情緒的穩定,有着相當正面良性的效果。
一行人在距離現場很遠的地方下了車,遙遙望見市委廣場前端,搭了一個大大的臨時會議臺,上面坐着許多領導,現在最前列的,就是蘇副市長,她正在發言,下面時不時地響起歡呼聲鼓掌聲,氣氛很熱烈啊,就跟做節目似的。
武警開道下,我們穿過人羣,可能考慮到秩序問題,也沒有誰向大家宣佈情況,但是人們突然就發現了,全部望向了這邊,好傢伙,一下全場立馬轟動起來,跟沸騰了似的,排山倒海一樣的呼嘯,全是喊着我的名字。 ~
在領導們的簇擁下,沿着戰士們手挽手聯成排的人牆,從情緒熱烈的人羣當中匆匆走過,徑直走上會議臺。我沒有應和人們的呼喚,我的心情,其實非常平靜。
“來了?”看到我們出現,蘇副市長側過臉來,美麗的大眼睛裡充滿欣喜。“還好沒出亂,這場面——都在擔心呢。”
“你幹嘛要摻合?”我說,“讓組織出面解決吧。”
“我是爲你而來。”她說,“你又惹麻煩了。”
“我說我沒幹壞事,我什麼都不想要——除了你。”我說,“你相信嗎?”
“是的。”蘇靜美微笑。“我跟他們一樣,相信你。”她指指下面的羣衆,“相信愛。”
我搖頭,一笑,朝下邊揮揮手,然後坐下來。現場安靜了,所有人都凝視着我。
我在看材料。
其實不能算材料。一面卷疊着的棉布,面積超大,估計完全展開了,得有兩層樓那麼高。上面的文字內容倒不算太複雜,但是後邊跟了無數的簽名,手印也有,弄得密密麻麻的,看得有點眼花,這就是集會羣衆的呼籲了。簽名布的前邊寫着他們的要求——人們渴望我能順應民意,留下來再度領導長川。他們說,我的所作所爲,已經證明自己無視聲名不計得失,能夠全身心地對大衆負責、爲人民犧牲,他們希望我繼續證明。人們向我表達歉意:由於種種原因,受到矇蔽和誤導,長川羣衆曾經誤解我,傷害我,但是我沒有拋棄沒有放棄,依然可以爲他們付出全部,至死不悔。他們相信我的行爲動機絕不是出於表現自我、向上攀爬,更不是謀財漁利、求田問舍;他們相信我能夠懷着勇敢高尚之心,繼續保護他們、帶領他們、引導他們,實現自己對長川人民許下的諾言。【葉*】【*】人們說,相信我能夠象當初就職報告裡陳述的那樣:恪盡職守,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爲長川作出最大的奉獻。
我搔了搔腦袋,有點汗汗的感覺。
當然,說實話,我並不尷尬,我是替我身後的領導羣尷尬,爲政治尷尬。
坐我身側的是老周,他的表情倒並不顯得尷尬,看上去好象有點得意洋洋。側過頭來看了我很久,直到我放下手裡的材料。老同志衝我詭秘地一笑。“宜修同志啊。”他壓低了聲音說,“看樣,真理還是在你那一邊啊,呵呵。”
“身體怎麼樣?撐得住嗎?”我皺皺眉頭,“不在醫院養着,跑這來湊熱鬧,這不爲難我嗎?這麼多人,出亂怎麼辦?我可負不起這責。”
“沒事,亂不了,好事情嘛。”老周望着我的眼光非常欣慰。“什麼叫羣衆基礎?什麼叫民心所向?”他笑着說,“沒想過這樣的情形,還以爲下面在胡說八道,往你身上推責任呢,特地來看看。呵呵——我爲你驕傲。”
“我們,確實有很多東西需要檢討啊。”他說,“否則過不了羣衆這一關。”
我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眼望臺下,看着所有人期待的表情,我想應該跟大家說點什麼。
“感謝大家的理解,感謝羣衆的支持,感謝人民的信任。這是我的光榮時刻。”我說,“我,沈宜修,願意接受你們給予我的榮譽,對此,我無比自豪——”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全是歡騰,全是興奮,全是呼嘯,全是掌聲——所有人都站起來,跳起來,朝主席臺拼命揮手,他們在向我致意。這個傍晚,熱烈沸騰。
老周眯縫着眼,表情心曠神怡。“聽聽,來自人民的歡呼,自發的,出自內心的。”他敲敲臺,提示左右的領導們,“這種聲音,我是很多年沒有聽到了。”
“真正爲人民服務者,必得人民擁戴。”他說。
後來在我的請求之下,集會平和收場,人們各自散去。我告訴大家說,我是組織的一員,我的任命由組織安排,而組織是代表人民利益的,肯定會考慮人民的正當合理要求,但是任何事情都需要過程,需要合法的步驟,所以我請求大家理解,要相信組織,相信政府。
然後在市委會議廳開了個會,我問在座領導們,怎麼辦呢?
老周就問我的考慮,我說這事不歸我考慮,我沒這權力,再說長川的同志們肯定對我有意見了,我能說什麼?不關我的事,我到長川也就是接受中央首長的指示,來安撫羣衆的,現在沒出什麼岔,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然後出了另一個非常玄幻的事情。長川代理市委記曾繁榮同志開始發言,表了一個很不符合慣例的態。他說目前長川的領導班,心情跟羣衆完全一樣,就是希望沈記能夠繼續留任。他說,大家已經交流過意見,他現在正式代表長川各黨政部門表態,願意接受沈記的領導,肯請上級部門充分考慮,重新安排。他說,以目前情況看,也只有沈記能夠領導長川,民意如此。而且他也相信羣衆的目光是雪亮的,沈記能夠帶好長川的現任班,把工作做好,開創一個嶄新的局面。所以,他甘願退居副職,當好沈記的助手,一起爲長川而努力。
我聽得目瞪口呆——真是奇蹟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這是你們的心裡話嗎?當着領導們的面,唱高調吧?——沒聽說過。”我笑着點點老曾,“別玩花樣哦——我可是你的老師。”
“沒唱高調,真心話。非你不可。”老曾面無表情地說,“我也想當班長,但是前提是要能幹得下去。”
“我說對了吧,還是心懷不滿啊。”我說,“對我有意見。”
“真沒有。”他轉過臉來,認真地看着我說,“你沈先生可以不當官,可以不要命,我這就更算不了什麼。再說了,我也真的希望在政治上沒那麼多圈山頭、潛規則暗秩序,能夠透明一點、公開一點,少一點勾心鬥角,少一點歪門斜道,多爲工作考慮一點,多爲老百姓做點實事。我相信,在你手裡,有這個可能性——”
“嗯,嗯,很好。”周老闆在上首敲敲會議桌,打斷了老曾的話,“姿態很高嘛,唯賢是從,高風亮節,值得讚揚。”
“那麼,同志們怎麼看呢?”他又轉頭徵詢大家意見,“把情況彙報上去,讓中央領導們決定吧,好不好?”他說,“不過我的看法,這個廣大羣衆的意見,長川班的態度,必須充分考慮,新風氣嘛,好現象嘛,應該鼓勵。”
“哦,當然。”他突然想起來,指指我。“這個宜修同志的想法呢?你如何考慮?總得先拿個態度出來吧?別說又不尊重你的意見,呵呵。”
面對省委記的言笑晏晏,我發了一愣——別說,這個問題,我還真沒考慮出結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