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的心,宋小梅一邊聽一邊在採訪本上記。她問馬中尉:“現在彭燕怎麼樣了,她是不是已經適應了高原的生活?”
馬中尉笑笑說:“彭護士現在很好,她離不開高原,高原也離不開她了。”
接下來,馬中尉又繼續講起了彭燕的故事。
一次路遇,彭燕被一位參謀攔下了。“聽說你懷孕了,我能不能摸一下?”看着彭燕驚奇的眼神,參謀急忙解釋——“我愛人懷孕以後,我沒回去過,不知道女人懷孕是什麼樣子,這是我一生的遺憾……”
彭燕笑了,才一個月呢,等他會動了,就讓你摸。
又過了幾月,當彭燕挺着隆起的腹部找到那位參謀時,對方卻滿臉通紅,轉身就走。
彭燕愣住了。彷彿一道閃電劃過心靈,她讀懂了高原軍人的愛,那無限付出而無所索取的愛,那像藏北的天空一樣明朗、大地遼遠一樣的愛!
是否就是這一瞬間感動了她,讓她決定與這片盛滿愛意的土地長久相守?彭燕至今也說不清楚。
夢到回家而笑醒的李家衛,技術嫺熟的楊海,在自己身上練習扎針的翟衛衛……10年來,彭燕送走了手下的20多名衛生員,自己卻14次放棄調出那曲的機會。
在丈夫面前,她常常驕傲於自己的決定。
——在同新戰士們進行完一次愉快的談心之後,她問張濤,如果我走了,他們會跟你們這些大男人講知心話嗎?
——在翻看牧區羣衆送給自己的哈達時,她又問,我要是走了,你會定期去給牧民們做體檢嗎?
也許這就是她留下來的理由。也許留下來根本不需要理由。
植物學家說,沒有樹能夠在那曲成活,但,那曲的小樹推翻了這個論斷。
人們說,女人不屬於生命禁區,但彭燕留了下來。
堅強的女人和堅強的小樹一起,創造了高原的奇蹟。
申請赴那曲工作時,彭燕心底藏着一個秘密:十幾年來一直生活在念青唐古拉山之南的她,從小就渴望到山的那一邊,去看看羌塘大草原。
如願擁抱草原的那個8月,正是藏北最溫潤的季節。一張寄給媽媽的照片裡,她半躺在望不到邊的墨綠色草原上,白白淨淨的臉,還有雙下巴。
一年又一年,彭燕黑了、瘦了,臉上有了斑點,指甲開始凹陷,一雙大手像男人一樣粗糙。身高1米64、體重卻只有80多斤的她往風裡一站,肥大的舊軍裝嘩嘩地響。
她才30歲啊。如同那棵10歲的小樹,纖細卻斑駁的軀幹上,滿是與風雪相搏的痕跡。
10年前栽下這棵小樹時,戰士們挖了幾米深的坑,鋪上細沙、撒滿牛羊糞,澆下30攝氏度的溫水。寒風還沒到來,它就穿上了厚厚實實的冬衣:最裡面是竹編的篾片,外面罩上鐵桶,最後捆上棉絮……
小樹吐綠的那個春日,成了那曲軍分區的節日。所有人都擠到小樹周圍,怎麼看,也看不夠。當大家爲聞訊而來的司令員和政委讓出一條路時,首長們擺擺手說,讓戰士們先看!
從森林叢叢的林芝來到難見綠色的那曲,直線距離不過幾百公里,彭燕卻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住在被人們稱爲“夏天水簾洞、冬天水晶宮”的土坯房裡,每天早上醒來,被子上厚厚的一層土。被窩是冰的,半面牆上也都是冰。牀頭不能靠着牆,否則頭髮會粘在牆上,用剪刀才能分開。遇到夏天下暴雨,一屋的臉盆、鞋子漂起來是常有的事。
一二月是最烈的風季。彭燕在經過一條平時擡腿就能跨過的小溝時,好幾次被疾風捲進溝底。晚上,聽着狼哭般嚎叫的風聲,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到80多米開外的地方上廁所,更是件挑戰的事。怕黑,怕風,怕野狗,只能飛快地跑去、又飛快地跑回,關上門後,長長舒一口氣……
彭燕撿回一隻流浪的小黃狗,取名“哈叭”。狗狗就像彭燕的小影子,跟她一起出*、散步,送她上班,接她回家。兩個月後,小狗卻猝然死於那曾奪去多少高原軍人生命的疾病——高原肺水腫。
她不甘心,又養了兩隻麻雀,“小乖乖”和“小壞蛋”。這兩隻每天清晨繞着牀頭嘰嘰喳喳的小鳥,不小心飛出了冰天雪地的屋外,凍死了。彭燕抱着枕頭大哭不止。
彭燕愛哭。她更多的淚水,卻是爲藏北軍人而落。
門診所的條件,讓初來的彭燕大吃一驚。內地已經普及一次性注射器,這裡用的還是玻璃針管。那曲的水重金屬嚴重超標,玻璃針管不僅難以達到衛生要求,還容易倒勾。一位護士給病人打完針,拉出來一塊肉,病人差點嚇暈過去。
一名腿部受傷的戰士前來就診。清創、止血、包紮……簡單的流程,彭燕輕車熟路。沒想到,才過了幾個小時,病人又來了。鮮血汩汩地往外冒,怎麼也止不住。
我怎麼連一個小小的傷口都處理不了?一心要來藏北高原大展拳腳的彭燕紅了眼圈。
“高原和內地是不一樣的。”接過病人的段紹慧大姐告訴彭燕,因爲凝血因子減少的緣故,在高原處理傷口,必須先用厚的紗布塊壓迫住傷口周圍的毛細血管,再進行外部包紮……
彭燕懂了,在人類永遠無法征服的高原面前,自己還是一個小學生。自此,她手下的衛生員中只要兵齡長的,彭燕都恭恭敬敬地喊“老兵”,恭恭敬敬地請教。別人*作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盯着看。
她學會了用那口比自己年齡年長20多歲的高壓鍋消毒、用60年前的棉花做棉球,學會了調整高原用藥的劑量,學會了把輸液管預熱以對付高原溫差產生的氣泡,學會了在很難摸到血管的冬天把病人的手背倒過來輸液……這些教科書上沒有的、靠一代代高原醫生耳口相傳的知識,密密麻麻地寫進了彭燕的筆記本。
2007年初,彭燕開始跟着老醫生鄒明焱學習中醫,一來那曲的西醫設備太少,二來不少藏族老百姓更願意接受中醫治療。
鄒明焱問她,你確定想學嗎,學中醫很辛苦,頭髮都會變白的哦。
按照他的指點日以繼夜地看書、背書,兩三個月後,彭燕的滿頭青絲中,真的長出了白髮。
張濤提醒做什麼事都無比專注的妻子:放慢節奏,慢慢學。彭燕不幹,還要拿他練習把脈、鍼灸。她“威脅”丈夫說,你抽一支菸,我就在你身上練一天銀針!
高原的生命那般脆弱,彭燕恨不得把自己變成能治百病的神仙。
僅僅在那曲軍分區,近二十年來,就有數十人死於高原肺水腫、高原心臟病和其他不明原因的疾病。在這裡,生命的奉獻體現在每一個白天和夜晚,體現在吃飯、睡覺、走路的每一分具體的生活裡。
1999年7月,一個18歲的孩子倒在了籃球場上。那是個看上去特別壯實的兵——特務連的王開衛,上場不到10分鐘,高原心臟病急性發作。
送到門診所打強心針、吸氧,也就一個小時的光景,人們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了。
“我怎麼不快一點,再快一點?”彭燕想不起自己取血壓計究竟用了多長時間,一分鐘,或許只有十幾秒?或許再快上幾秒鐘,就能把他救過來?在擦洗那具年輕的身體時,彭燕的手抖得握不住毛巾。連隊來領人,彭燕和同事們卻不得不要求,把蒙在小戰士身上的白牀單留下來——門診所匱乏任何裝備,包括被單……
彭燕衝上辦公樓頂的天台,向着遠方發瘋似地呼喊。
只有風聲作答。遠方的連綿雪山吞沒了她的呼喊,也吞沒了她的悲傷。
“這裡的高山大河,會讓心變得堅強。”彭燕說。
2005年12月的一天,彭燕又下索縣巡診。
在那曲說“下去”有兩個意思,一是到海拔更低的拉薩,二是到那曲地區的其他縣和廣袤的牧區。
彭燕一“下去”,張濤就提心吊膽:冬天掉進冰窟窿、夏天陷入沼澤地的事,在她身上沒少發生過。
東三縣、西三縣,面積達42萬平方公里、其中一半是無人區的那曲,到哪個哨點跑一圈下來就是近千公里,更不用說那些山路是多麼險峻。地方羣衆開車經過山口時,常常會灑下印着經文的紙條,祈禱山神保佑平安。而跋涉在這條路上的那曲軍人,只能以自己內心的勇氣,來走完陡峭的路和沒有路的路。
去索縣的路是“S”形的,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懸崖。冰雪覆蓋的路面讓汽車步履維艱,彭燕只好背上那個與她身材嚴重不符的碩大藥箱,下車步行。一陣大風襲來,她一個跟頭摔在地上。按照彭燕豐富的摔跤經驗,跌下去,最多就是手掌蹭破點皮、流點血,不礙事。但這一次,失去了平衡的身子卻“嗖”的一下沿着斜坡滑到了懸崖邊上。
半個身體懸空了。彭燕死死抱住路邊凸起的一根冰柱,在同事們的拉扯下爬回了路面。人上來了,10個指頭卻粘住了,掙不脫,也扯不下來。最後,衛生員楊海撿來石頭,一點點把冰柱敲碎。彭燕的手鮮血淋漓,在零下幾十度的寒風裡,汗水竟然打溼了衣服,又結成了冰碴子。用這雙佈滿傷口的手,彭燕堅持巡診完了最後一個哨點……
彭燕沒有哭。歲歲年年的風雪已經讓她懂得,12月的寒風不是藏北冬天的尾巴,而只是一個開頭。
愛哭的彭燕長大了。曾被官兵們嬰兒般呵護的小樹,也從12年的站立中獲得了迎風微笑的力量。
2008年春天,那曲軍分區在新建的大棚溫室裡種下了幾十棵樹苗,美國紅楓,內蒙古紅柳,熱帶劍麻,大葉楊樹。
但,在那曲官兵眼裡,溫室裡的,不能算作真正的樹。真正的樹,應該長在朗朗碧空、巍巍大地之間,無所依,無所護。真正的樹,應該與大風一起舞蹈,與霜雪一起歌唱。
——就像那曲的小樹,那曲的彭燕。
夏天,那曲的小樹最美。
小小的葉片努力張開,每片葉子都牽着一縷金色的陽光。從長長的荒漠地帶遠飛而來的鳥兒棲息在樹上,旁若無人地與樹細語。
在這樣的陽光中,彭燕喜歡坐到小樹旁讀書。隨着書頁翻動,樹下的無名草散發出芝麻油般的香味。
對於那曲官兵來說,小樹和與小樹一樣美麗的彭燕,已經成爲了他們生活中不可分的一部分。她們存在的意義遠遠超出了本身,她們向酷寒的高原呈上了生命與愛的證明。
1999年冬季,哨所執勤的戰士蔣楓高燒不退。彭燕冒雪來到哨所,爲他掛上液體,升起爐火。
那曲的冬天滴水成冰。液體從藥房拿出時是一瓶水,幾秒鐘後針頭插入後往往就變成了冰。
爐火很旺。彭燕卻發現氣溫似乎越來越低,輸液管裡的液體越流越慢。無需思考,她脫下自己的棉大衣裹住液體瓶,又脫下毛衣蓋住蔣楓裸露在外的手背。
凍得直哆嗦的彭燕守着蔣楓,直到他輸完兩瓶液體。19歲的蔣楓把頭埋進被窩,嗚嗚地哭泣……
又是一個冬天,2008年初剛來那曲的新兵郭凱從訓練場被送進了門診所。
高燒39度半,眼睛迷迷糊糊地睜不開。那個晚上的記憶彷彿是一片空白,郭凱唯獨記得有人不斷往他身上擦酒精、往頭上擦熱毛巾,直到第二天早上。自己似乎大喊大叫,那人就像沒聽見,而自己不聽使喚的手腳,還好幾次打到了那人的臉上……
退燒後的那個早上,郭凱醒了,餓了,狼吞虎嚥地吃起飯來。這時,一位女護士走進病房,摸摸他的頭,又看看他碗裡的飯菜,笑着對衛生員說:“看樣子好多了,再打一針就讓他回去吧。我也該回去睡覺了,一夜沒睡,他還不老實……”
郭凱明白了,彭燕就是昨晚守護自己的人。“我只記得我媽媽曾這樣關心過我,沒想到在離家千萬裡之後,還能受到這樣如母親一般的照料!”
在高原,心理上的溫暖可能比打針輸液更重要。彭燕的這個結論,來自她一次後悔至今的出診經歷。
那天,她爲一名病人輸液。嚴重感冒的病人雙眉緊鎖,不斷嘆氣。
“彭護士,能把你的手給我嗎?”彭燕的第一反應——很出格,便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對這一幕的反思,卻持續了好幾年。彭燕問自己,這羣不怕狂風暴雨、不怕雪崩與泥石流的高原軍人,是否也會在某些時刻無法戰勝內心的脆弱?
從此,彭燕的自我規定上多了幾條:對前來輸液的患者,至少要陪着聊天20分鐘,輸液過程中要多次進病房看望;病號想吃什麼,要親手給他做飯,對那些胃不太好的人,還要看着他吃飯、幫他數數——1勺飯,必須嚼上10口……
在醫學上,這樣的護理方法被稱爲“整體護理”,彭燕曾在進入藏北的第二年赴重慶進修這個項目。不過,彭燕的熱情與細心,似乎更多出自女性的本能。
高原少有女性,高原離不開女性。
或許是因爲彭燕給清一色的雄性世界加入了一抹柔軟,或許是因爲彭燕讓人們想起了自己的妻兒,一些官兵不願透露的心裡話,都願意跟彭燕說,回家給女朋友帶什麼禮物,都來徵求她的意見,兩口子鬧彆扭,她也是最好的調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