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陣之後,荊紫菱和荊俊偉也來了,陳太忠這時知道,那地中海的趙校長,曾經是天南大學的副校長,另一個老者姓龐,曾任省文聯主席。
這兩人都是七十出頭,趙校長是荊以遠的半個徒弟,而龐主席雖然也跟荊老學過一段時間書法,可他又是荊濤愛人的表舅,這個輩分就不好算了。
兩人年紀都不小了,聊到接近九點的時候,起身告辭,廖宏志也站起身,陳太忠見狀,和荊家兄妹將三人送到門口,目送他們離開,然後才轉身回去。
荊以遠年紀雖然不小了,精神卻矍鑠得很,還是坐在屋檐下品茗賞雨,見他們迴轉,笑眯眯地發話,“你們說,在院子裡挖個小池子好不好?”
“你種點豆角、西紅柿和茄子什麼的就不錯,”荊俊偉略帶一點不耐煩地回答,“這院子總共纔多大,還有這麼大一棵葡萄樹,怎麼挖池子?”
他是荊以遠的孫子,早早就獨自出去闖蕩天下,對誰的態度都不錯,但是偏偏對自家爺爺的態度,很是不恭敬。
陳太忠略知一點其中的因果,大荊總其實是荊老最疼愛的,不過荊濤續絃,老爺子也點了頭,做孫子的就恨上了爺爺——時至今日,這恨意已經少很多了,可說話習慣,就這麼養成了,不恭敬不代表不孝敬。
於是他笑着接話,“要不我跟天大的人說一說,給您批塊地,自己蓋個小二樓弄個院子?”
“哎,這可好,”荊俊偉又代他爺爺接口,“也不用大,十畝地就行了,我爺爺這是國寶啊,也不知道我老爸怎麼混的……連十畝地都弄不下來。”
“你爺爺長得很像熊貓嗎?”荊以遠白他一眼,老頭兒精神真的不錯,居然有心思開玩笑,然後他面色一整,“我是不習慣求人,要不然哪不能弄一塊地?自在了一輩子,不想爲這點小事開口,小陳你願意幫忙,我很高興……不過這個地,我希望能傳下去。”
“那是,不能搞成故居啥的,”荊俊偉點點頭,京城現在房地產漸熱,素波市區有十畝地傳家,也是要必須爭取的,“起碼我家要擁有繼承權。”
“你爺爺還活着呢,說什麼故居?”荊以遠聽得老大不願意了,就瞪自己孫子一眼。
“其實我是幫小紫菱爭取的,”荊俊偉乾笑一聲——他未必稀罕這塊地,但是有便宜可沾,爲什麼不沾呢,不管誰得了地,總是荊家自己內部消化了。
“那我爭取二十畝,你們兄妹倆一人十畝,”陳太忠哭笑不得地回答,天南大學的校區接近兩千畝,他相信若是自己開口,爭取二十畝地,還是沒有問題的——荊老就值這麼多地。
荊俊偉和荊以遠都沒接話,一個是沒必要,二來就是,兩人心裡感覺也怪怪的——想荊老是國寶級的大師,到現在也沒在市區弄到一塊地,倒是陳太忠這小正處,年紀輕輕,就敢誇下如此的海口。
尤其讓人感覺到諷刺的是:大家都相信,他能做得到。
這就是權力的魅力所在吧?
就在這時候,荊紫菱出聲了,“太忠你將來不是要在童山搞塊地嗎,還會住到天大來?”
“誰說的?”陳太忠聽得嚇一跳,緊接着就是頭皮一麻,心說我這個規劃,沒有幾個人知道啊,我這後宮裡,你還買通了內奸?
他細數一下知情人,連吳言都只算半個,全部知情的只有唐亦萱一個——呃……唐亦萱?
“反正我就是知道,”荊紫菱略帶一點警告地瞥他一眼,湖濱小區和陽光小區神馬的她不會在意,但是丁小寧的京華房地產在童山天池勘測——這塊風水寶地,女主人必須得是她。
“隨着北崇的發展,各種中傷我的謠言很多,”陳太忠的眉頭微微一皺,輕嘆一口氣,“我也沒能力自證清白,紫菱,謠言止於智者,不過童山……聽起來也不錯哈。”
荊以遠聽他倆說得熱鬧,含含糊糊卻是又有所指,他覺得挺沒勁兒——反正是聽不懂,“太忠,你從小趙和小龐的話裡,學到點什麼沒有?”
“他們這個參政議政的熱情,還是值得我學習的,”陳太忠笑着回答。
慢着,只有熱情值得學習,那就是其他的不值得一提了?考慮到可能會被誤解,他又補充一句,“就像以前的士林清流或者隱士,對國家大局有看法,並且願意積極地辯論……主觀意願是好的。”
“嘿,”荊以遠原本是隨口一問,聽到陳太忠的回答,他反倒是不能淡定了,於是沉聲回答,“你所肯定的主觀意願,和你要搞的制度建設……是矛盾的。”
“哦,這個我倒不覺得,”陳太忠搖搖頭,事實上他心裡清楚,荊老並不僅僅是一個書法家,在很多社會和文化現象上,認識得也特別深刻——畢竟是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人又不笨。
當然,荊老的話有一定的深度,卻未必就正確,所以他想聽一聽對方說什麼。
“制度總是要由人來執行的,”荊老嘀咕一句,端起手邊的茶杯喝兩口,然後又輕喟一聲,“但是人和制度,這本身就是對立的,除非人是執行電腦程序的機器人……有血有肉,有自己情感的,才叫活生生的人,而制度是死的。”
“有了制度就必須要嚴格執行,不能考慮個人情感。”陳太忠接口。
“所以我說了,這完全可以通過電腦程序來完成,而且要嚴格控制他人修改後臺數據,”荊老雖然馬上百歲了,思維卻依舊敏銳,“太忠,對於這個問題,我思考得遠比你多……制度不是萬能的,它不可能沒有漏洞,而且也不可能沒有歷史侷限性。”
“我不太清楚您想說什麼,”陳太忠皺一皺眉頭。
“制度是一方面,道德是另一方面,”荊以遠笑一笑,“你最該抓的,還是精神文明建設……以德治政,會給北崇留下一段寶貴的佳話。”
我怎麼覺得,你是想通過我,實現你的執政理念呢?陳太忠腦子裡,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這麼一個念頭,雖然他也打算抓精神文明建設了,但是總覺得荊老有點書生意氣,不接地氣的樣子,於是他就回答。
“我認爲兩條腿走路比較重要,而且制度的存在,就是有法可依……如果能制定一個《打擊拐賣婦女兒童法》,買家判刑,賣家連坐的話,哪裡會有那麼多人販子?違法的成本太低,纔會導致各種違法行爲的發生。”
“但是違法的方式是多樣化的,制度怎麼制定?”荊以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總是有漏子可鑽的,你一味看重製度,那麼最終的結果,就是制定的條款繁複無比,向美國看齊了……有朝一日,律師比農民工還多。”
其實哥們兒也是這個意思,陳太忠承認,自己跟荊老的想法沒有太大差別,他跟李強在一起,都是如此表示的。
但是荊老既然有考校之意,他反倒是不能就這麼算了,於是想一想之後,他沉聲回答,“可是有制度,總比沒制度好,甚至可以催發大家的主觀能動性……貿然踏入陌生領域的人,倒黴也只能認了,誰讓他們事先沒有了解清楚呢?”
“唔,這個解釋不錯,”荊以遠點點頭,想一下之後,他又發問,“但是鑽制度漏洞的,你又怎麼處理?”
“完善制度,該放過的就放過了,算他們走運,”陳太忠有意叫真,就測試一下荊老的底線,“就像辛普森殺妻案……制度不完善嘛。”
“扯,他那是拿錢堆出來的好不好?”荊以遠不屑地哼一聲,別看他老了,但是思維敏捷,接受能力也強——所謂大師,那真不是幸致,“無中生有找個漏洞,你信不信,就算找不到這個漏洞,他的律師能找到足夠的其他理由,把審判拖到他自然死亡爲止?”
“你這有點腦補了,”年輕的準孫女婿很不恭敬地回答——其實是沒事找事。
“年輕人就是聽不進去真正的建議,”荊以遠哈地笑一聲,不以爲意地發話,“完善的制度,哪裡都不存在……你那個北崇想持久,還是要抓道德建設。”
“這個倒是,”陳太忠點點頭,又抽出一根菸來點上,“趙校長和龐主席說得都不錯,但是主政一方,又哪裡是那麼簡單的?”
“所以說書生治國是空談,”荊老哼一聲,聽起來有點不滿意的樣子,“他倆最該做的,是引導道德建設,不是談什麼執政……我在十年浩劫中是受了治,但是有些臭老九,就是不打倒不行,試圖復辟士大夫階層。”
“您這也是在談治國啊,”陳太忠吃吃地笑了起來。
“復辟士大夫階層,有什麼不好的?”荊俊偉聽到這裡,不服氣地發問,“要允許有不同的聲音,歷史上有文人風骨的士大夫,不要太多。”
“沒有風骨的更多,”荊老淡淡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陳太忠,“就是我以前跟你說的,隨着規則的完善,想象力就會受到制約……特權階層一旦形成,用不了多久,就是泥沙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