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感覺到了北崇的冷淡,谷珍在吃飯之前告辭了,她能來是表示對外商的重視,但是身爲常務副市長,她沒必要全程陪同。
當天晚上的宴會也很熱鬧,陳太忠端着酒杯,親自挨個敬酒,結果不到二十分鐘,就有人臉色開始發白了。
也有韓國友人好面子,就端了酒杯來回敬,藉着點酒勁兒,就跟陳區長吹噓己方的優勢,什麼資金雄厚、管理先進之類的。
陳太忠少不得要笑眯眯地告訴對方,“酒桌上不談公事,這是我們的習慣,喝酒吧。”
劉局長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裡禁不住微微一沉,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北崇的傲氣太足了,這個合作,怕是要好事多磨了。
事實上,經過前期的瞭解和今天的視察,他已經能確定,北崇在苧麻產業的投入真的不小,相較而言,韓國人投入八百萬美元就要控股,難怪北崇人興趣不大。
可經濟賬不是那麼算的,只說“中韓合資”四個字,值多少錢?北崇現在發展得是不錯,但是有一家外資企業嗎?都不多說,一家……有嗎?
更別說人家韓國人的管理師從日本,肯定也比咱們強,還有銷售渠道,北崇哪怕是在資金上受點委屈,收穫也不會小了。
所以他撿個空子,輕聲問陳太忠一句,“一千萬美元,這誠意很足了吧?”
“一千萬美元?”陳太忠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心裡卻是一陣惱怒,你身後就站着自己的翻譯,敢跟我說這個數字?“不足部分,劉局長你負責補齊?”
“人家可以出到一千萬美元,”劉局長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心說我倒是忘了,谷珍完全可能把這個消息泄露出去的,不過,那又如何?這個項目對陽州很重要,“如果能談成,可以說是陽州有史以來最大的外資項目了。”
我就不知道你屁股歪到哪兒去了,陳太忠怪怪地看這廝一眼,心說別人做領導,都是想盡辦法裡應外合,勾得對方多投資,尼瑪你倒好,幫着外國人隱瞞中國人。
北崇落後成這個樣子,好不容易弄點錢做些實體,還要被外國人用相對少的錢控股,陳區長想到這裡,氣兒就不打一處來,於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對我來說不算大項目,三個億美元的項目,我也引進過。”
劉局長被這句話噎得不輕,沉吟一下,他才淡淡地發話,“這是省裡幫你們走出去引進來,不要讓省裡領導失望。”
你就是爲了自己的業績,別跟哥們兒扯省領導行不?陳太忠不屑地扯一下嘴角,韓企要來,是他早就知道的——你還真以爲是你們省招商局的功勞?“日企的條件沒準更好。”
“等日企來了,你還是這個態度的話,面都不露,能否談得成也是兩說,”劉局長面無表情地回答,說完之後,端起酒杯輕啜。
“談不成也無妨,”陳太忠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句,也拿起酒杯輕啜一口,他並不排斥合資,在對方明顯優勢的情況下,他甚至可以收起那點小小的種族偏見,讓對方控股。
但是韓國人明顯是要佔北崇的便宜,還牛皮哄哄自說自話,這種得了便宜賣乖的行爲,陳區長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好像不靠韓企和日企,我北崇就發展不起來了?
劉局長也不接話,放下酒杯之後,站起身去衛生間了,對上這樣的生瓜蛋子,他還能再說什麼?
兩人這番交談,聲音比較低,表情也控制得極好,就算坐在同一桌的,也沒幾個人發現,劉局長和陳區長已經撕開面皮了。
不過,這終究是公事上的糾紛,雖然陳區長很不恥對方對北崇的算計,劉局長也很惱火對方可能壞了自己的業績,但是接下來,兩人也沒有惡語相向,道不同不相爲謀罷了。
七點鐘的時候,就吃得差不多了,陳區長站起身要先走一步,韓國友人裡一個姓安的部長髮話了,“陳區長,現在可以再談一談了吧?”
“具體事情,你們同王主任談就行了,”陳太忠拿起面前的酒杯,面無表情地發話,“我只負責喝酒,安部長……咱們再來一個?”
韓國人就是吃不得激,安部長的酒量還算不錯,目前稍稍有點打晃,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聲地嚷嚷,“陳區長,請恕我直言,對你們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糾正一下……對貴我雙方,這都是一個機會,”陳太忠微微一笑,又掃一眼在座的衆人,“我們也不能指望,韓國朋友是來學雷鋒的。”
沒有人知道他會韓語,更沒有人想到,他的聽力遠非常人所及,所以他在酒桌上,將大大小小的聲音盡數收進耳內。
韓國人的投資,當然絕對不會全部真金白銀地到位,涉及到添置生產線,那麼必須要用來購買他們指定的設備,這是國際慣例。
然而只這一點,就跟凱瑟琳的業務有衝突,肯尼迪家的壞女孩兒也不是做慈善事業的,人家借錢給北崇有諸多理由,但是賣設備能賺錢的話,爲什麼不賣?
而且在桌上,那個姓樸的助理,一個勁兒地拿韓語笑話陽州和北崇的落後,並且很不屑地表示,這樣的小地方,咱們肯投資,實在想不出,他們有不接受的理由。
事實上,韓國人對北崇反應出來的中規中矩,是相當吃驚的,並認爲這是冷漠對待——對他們而言,當地官員沒有熱情追捧,就是態度不端正。
聽得出來,韓國友人還在猶豫,這個項目該不該投資,別看他們獅子大張嘴了,但是項目的風險也擺在那裡,在場的三個韓國人非常積極地各抒己見——他們以勇於發表個人見解聞名於世。
最後三人認定,這個險值得冒,因爲北崇的前期投資,將基礎搞得非常紮實,尤其是那個脫膠廠,污水處理系統搞得非常好。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韓國友人並不是讚許北崇人的環保理念,像安部長就說——“有這樣的環保措施,想必這個脫膠廠不會遭到中國政府的關停。”
這正是他們親自來北崇的原因,前文說了,由於苧麻脫膠的時候,污染實在太大,全國陸續關停了不少脫膠廠,並且在脫膠工藝明顯改善之前,原則上不允許上馬新的脫膠廠,苧麻產業由此受到極大的影響。
北崇這個苧麻廠能搞起來,還是託了老苧麻廠的光,而且閃金鎮的六格揹包,也曾是響噹噹的品牌,容易勾起一些老人的懷舊之情。
反正,有牌子和沒牌子終究是不一樣的,打個技改的招牌,舊瓶裝新酒,只要能把相關環節做到位,通融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很多苧麻企業,也是通過變通的手段撐下來的。
苧麻有牌照,這就是軟實力,再加上北崇又這麼落後,韓國人認爲,如果能以一個合理的價位控股的話,這個風險完全是可以冒的。
至於說北崇人很冷淡,可能八百萬美元拿不下來控股權,樸助理低聲嘀咕一句,“大不了一千萬美元,也還在容忍界限內。”
“一千萬美元……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安部長受不了啦,低聲呵斥他,“一千萬美元只是控股的話,我在籤合同之後,必須體面地辭職了,也包括你。”
“我們可以推薦他們採購有韓國配件的設備,”樸助理不以爲意地回答。
韓國的紡織機械工業還算髮達,但是在全球範圍內,並不具備多大的競爭力,他們更具有競爭力的,是在紡織業本身,此時爲全球第四大紡織品生產國。
尤其在成衣製造方面,有引領潮流的趨勢,比如說在2002年國內市場,服裝版式中,與“歐版”相對應的是“韓版”,並不存在“日版”之類的說法。
正是因爲製衣業發達,韓國人才會對服裝面料非常關心,纔會來北崇,但是他們沒有信心說服北崇,一定引進韓國的機械設備。
樸助理這話,就有點不講理了,不許北崇橫向比較,不過,這也只是略略地不講理,畢竟韓方投資了,就有權指定設備,而一旦事情做到這裡,到時候紡織設備值多少錢,就不是北崇說了算的。
正是因爲聽清了這些算計,陳太忠實在沒興趣跟對方虛與委蛇——先讓小王跟對方談,鍛鍊一下她的能力,增廣一下見識,反正最後我是要否決的。
至於說北崇因此產生了一些費用,這實在是無可避免的,且不說他要給省裡和市裡留點面子,就算真心實意談合作,也有談不成的時候,北崇還真的小氣到連接待費用也不出了?
“資本,肯定是爲了利益來的,”安部長弄了好半天,才理解了“雷鋒”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於是醉醺醺地喊着,“我們投資方,是要考慮風險的。”
“確實需要慎重,”陳區長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心裡卻是在大罵,你們強取豪奪都有風險的話,我北崇白手起家的風險又有多大?
“區長,”王媛媛見他要走,也趕忙站起來,“我也喝得有點多了,一起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