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廠長,能不能請你談一談,紅星鍛造廠改制,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劉偉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隨意問道,並沒有露出多少鄭重其事的表情,就好像兩個老朋友在隨口聊天,神態很是輕鬆。
段弘毅說道:“看來我寄給省委領導的那封舉報信,劉局長已經看到了。”
劉偉鴻雙眉微微一揚,說道:“寄給省委領導的舉報信?”
“對!”
段弘毅點點頭,卻也在詫異,不知道劉偉鴻爲什麼感到驚奇。
劉偉鴻說道:“督察局是收到了許多的舉報信,舉報平原市在國企改制中存在的問題,大部分是匿名舉報,當然,也有實名舉報的。其中就有你段廠長的舉報信。”
劉偉鴻沒有說,段弘毅的實名舉報信,是經由最高人民檢察院轉過來的。爲什麼段弘毅寄給省委領導的實名舉報信,又被平原市的幹部在赴京開彙報會的時候寄給了最高人民檢察院,這中間發生的問題,劉偉鴻卻也心裡有數,只是沒必要告訴段弘毅。
段弘毅嘴角一撇,很不屑地說道:“既然要舉報,肯定要實名舉報,匿名算怎麼回事?我段弘毅幹了一輩子革命,黨齡四十年,難道這麼點膽量都沒有?”
劉偉鴻肅然起敬。
且不管段弘毅舉報信裡反映的事情,真實性到底如何,單是這種大義凜然的態度,就足夠讓人敬佩。
“劉局長,不管你是爲什麼要找我這個老頭子,就衝着你今天這個態度,我也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我還就不信了,我們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真的不管咱們羣衆的死活。”
段弘毅斷然說道。
劉偉鴻由衷地說道:“謝謝段廠長對我們督察局的信任。”
隨行的督察局工作人員,便打開了卷宗,準備紀錄段弘毅反映的情況。
段弘毅又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水。時令已經是農曆八月下旬,在這山溝溝裡的小院落內,頗有涼意,段弘毅剛剛劇烈勞動過,依舊大汗淋漓的。
“劉局長,既然你已經到了,那麼紅星鍛造廠大致的情況,你肯定已經瞭解過了。與那個什麼恆興機械製造有限公司的合作協議,不知道劉局長了解多少?”
段弘毅望着劉偉鴻,很認真地問道。
劉偉鴻答道:“剛纔已經聽了陳文中的彙報,大概情況,基本清楚了。”
“那好,我有幾個疑問,要請教劉局長。”
“請教不敢當,段廠長有什麼說什麼吧,我今天是來調查瞭解情況的。只要是真實的情況,都在我想要了解的範圍之內。”
“哈哈,好,這種態度比較實在。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我們鍛造廠這麼大一個單位,佔地超過兩平方公里,趕上人家一個小城市的面積了,爲什麼只價值兩千萬?廠裡三十年的積累,各種機械設備,廠房財產,就值這麼一點錢?我不明白,市政府是按照什麼樣的標準來進行折算的。”
段弘毅說着,情不自禁地瞪起了眼珠子,“惡狠狠”地望向劉偉鴻,似乎劉偉鴻就是紅星鍛造廠被“賤賣”的罪魁禍首。
劉偉鴻沉吟道:“段廠長,我再次聲明一下,我今天主要是瞭解情況,不做決定。你所說的有一切情況,我都會認真的聽。所以,我一般不會答覆你的提問。”
段弘毅怔了怔,隨即點頭,說道:“行,我明白。”
劉偉鴻說道:“你剛纔說的這個情況,我想其中是不是還包括了你們鍛造廠這些年所欠銀行的債務?通常情況下,企業破產重組,計算價值的時候,要將這些債務也一起計算進去的。”
“這個我懂。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鍛造廠全部的欠債,是一千七百多。就算把這些債務加進去,我們鍛造廠也不應該只值三千七百萬。而且,根據那個合作協議,這一千七百多萬的銀行債務,也不是恆興公司幫我們歸還,是新公司在產生盈利之後,共同歸還。按照雙方所佔的股份,差不多就是一半一半吧。這麼算起來,這債務要減一半,鍛造廠實際估算的價格,不到兩千九百萬。這是我最大的疑問。工廠不止值這麼點錢。”
段弘毅說道,別看他已經年近六旬,一副鄉下老農民的樣子,在談到工廠這些大事的時候,卻是頭腦清醒得很,遣詞用句,非常嚴謹,也非常客觀,果然不愧是做了十幾年廠長的老同志。
劉偉鴻點點頭,說道:“段廠長,請你繼續。”
“好。第二個疑問,就是恆興公司的實際出資。不瞞你劉局長說,這個東西,我還真是奇怪了。就按照市政府的估價做基礎來說事吧,紅星鍛造廠,加上銀行債務,價值兩千九百萬,佔新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那麼恆興公司,佔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他們是不是至少也得掏出兩千九百萬,才能佔超過一半的股份?”
劉偉鴻又微微頷首,說道:“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段弘毅就望了劉偉鴻一眼,眼裡閃過一抹詫異之色。應該說,他心裡頭其實還是有點看劉偉鴻不上,畢竟劉偉鴻太年輕了,比他的小孩年紀還要小,頭次見面,要段弘毅正兒八經地將劉偉鴻當作上級領導來看待,殊所難能。從段弘毅一開口就叫劉偉鴻“小夥子”,後來又叫“小劉局長”,便能看得出,他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心態。但經過一番對話之後,段弘毅心裡,漸漸起了變化。
這個小劉局長,年輕是年輕,卻沉穩異常,不管他段弘毅的情緒如何變化,劉偉鴻似乎都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始終不徐不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人家這麼點年紀,能做到那樣的職務,總是有道理的。
段弘毅情不自禁地調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勢,略略挺直了一點身軀,後背也離開了椅子背,通常這就表示着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真正的尊重。
“劉局長,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也應該是這樣纔對。但是,實際上,恆興公司根本就沒有掏那麼多真金白銀。我看過他們準備調撥過來的機器設備,也做過了解,就算按照最高的價格來計算,他們那批機器設備,最多隻值得八百萬,可能還不到。再加上一點流動資金,多算點,五百萬吧,一共不到一千三百萬。就這麼點錢,憑什麼要佔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憑什麼這個新工廠,由他們說了算?”
段弘毅說着,漲紅了臉,眼裡閃耀着憤怒的光芒。
劉偉鴻倒是能夠理解,在這一點上,段弘毅不可避免的要帶有一點個人情緒。畢竟在此之前,他纔是紅星鍛造廠的廠長,而且做了十幾年的廠長,在紅星鍛造廠所居的這兩平方公里土地上,段弘毅曾經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一千多幹部職工,個個唯馬首是瞻。忽然之間,市裡一紙文件,他就不是廠長了,與這個他曾經工作過二三十年的工廠,再無任何瓜葛。一個遠在越中的生意人,萬里迢迢趕過來,頂替了他的位置,叫他如何心服?
“段廠長,有關這個情況,市裡面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劉偉鴻這句話,其實問得夠笨。在很多地方,類似紅星鍛造廠的情況多的是,國企變賣的估價,是國有資產流失至關重要的一環。很多價值數千萬甚至過億的企業,被以區區數百萬賤賣,數不勝數。劉偉鴻在久安工作的時候,青山化肥廠便存在這樣的情況,價值一千多萬的工廠,常務副市長田寶山打算以六十萬賣給私人。
不過現在平原的國企改制工作,是由賀競強在主持,劉偉鴻相信,賀競強不至於如此離譜。賀競強可不是田寶山能比的。
“解釋?解釋當然有了。市裡面說,恆興公司有什麼無形資產。說他們的品牌,是國內知名品牌,有無形價值。重組之後,我們紅星廠能夠無償使用他們的品牌,無償使用他們的銷售渠道。這不是扯蛋嗎?這些東西,又不是實實在在的產品,也能算錢?哦,他們生產了產品,不用賣出去的?”
段弘毅很不屑地說道,連連搖頭,完全不以爲然。
劉偉鴻有點哭笑不得。
無形資產這個東西,在後世,乃是一種常識,品牌價值,品牌效應不但得到了商業界的公認,普通羣衆也認可。現階段在國內,也不乏這樣的先例。我們在引進國外大品牌的時候,品牌價值是肯定要計算在內的。黃海省一家著名的電器公司,去年與東海省省會一家大型的國有電子工廠合併的時候,就是“零兼併”模式。該電器公司,不掏一分錢,佔有新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東海那家國營企業,全部實體資產只折算百分之四十的股份,黃海那家電器公司,以自己的品牌,銷售系統和內部管理模式等軟件,注入新成立的合資公司。這個案例,曾經也在國內引起過轟動。
作爲重生者,劉偉鴻對品牌價值,完全認同。
但顯然,要說服段弘毅,可不容易。
ps:筒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