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劉偉鴻的身份之後,杜海並未變得熱情起來,反倒更加疑惑了:“劉局長,請問這個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辦公室督察局,是個什麼部門?”
劉偉鴻答道:“是國務院新成立的部門,職責是檢查督促全國國有企業的改制工作,讓國企改制規範化進行。”
杜海就笑了,帶着明顯的譏諷之意:“劉局長,開玩笑的吧?”
“杜工,你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
杜海淡然說道:“國企改制規範化,我以前也聽說過,還是省裡和市裡的大領導在主席臺上做報告的時候說的。我們二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不過是向市裡提了一點意見,第二天就來一幫流氓,在辦公室把我打成重傷。前不久又把我們的宿舍都推平了……劉局長,我今年四十五歲,十八歲參加工作,二十七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什麼壞事都沒幹過,爲什麼就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說着,杜海就激憤起來,連連咳嗽,手肘支撐不住,頹然倒在竹牀上,呼呼地喘息不已。
馮淑梅趕緊上前來,不住地給他撫摸胸口順氣,嘴裡埋怨道:“老杜,你這是不長記姓啊!你這一輩子,就是吃了這張嘴的虧!啊……廠裡那麼多工人,那麼多當官的,誰跟你一樣,給上級提什麼意見?現在給人打成這個樣子,你還不長記姓?”
杜海苦笑不已,喘息着說道:“我不是不長記姓,實在是他們太會演戲了。這個世道,老實人活該吃虧,只有死路一條!”
“你知道就好。明明知道你還說那麼多?”馮淑梅不住埋怨,隨即轉向劉偉鴻,說道:“對不起啊,劉領導,我們就是普通的下崗工人,廠裡的事情,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我們不是當官的。我們都很擁護政斧,保證再不給廠裡說壞話,再不給市裡提意見了,你們請回吧。”
聽得出來,馮淑梅並不是在說反話譏諷,而是真心實意的向領導“檢討”,還下了保證。足見她心裡頭,着實怕得厲害。
劉偉鴻雙眉微微一蹙,沉吟不語。
鄭曉燕說道:“馮大姐,我知道你們受了委屈,這不,國務院領導派我們下來,就是了解真實情況的。只要你們把真實的情況反映給我們,我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請你相信我們。”
“相信相信,我們當然相信……我們就是普通工人,真的不知道什麼情況。”
杜海冷笑一聲,說道:“領導,我們以前也相信過政斧。”
結果卻是被流氓在辦公室打成重傷,至今未曾復原。
馮淑梅不由急了,叫道:“老杜,你少說兩句氣話行不行?你吃虧還沒沒吃夠啊?”
杜海又不吭聲了,嘴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小小窩棚裡面,一下子變得很是寂靜。
稍頃,劉偉鴻緩緩問道:“杜工,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我們?”
杜海馬上答道:“很簡單,讓工廠恢復生產,大家都回去上班,我們住回職工宿舍去,我就相信你們!”
劉偉鴻說道:“杜工,這是一個辯證的問題。現在工廠出了問題,停工了。我們必須要弄清楚停工的原因,才能對症下藥。現在我們一點情況都不清楚,又怎麼解決呢?”
杜海絲毫不爲所動,冷淡地說道:“劉局長,你是國務院下來的幹部,要搞清楚問題,其實很容易。把廠裡這兩年的財務明細賬調過去查查不就清楚了?二重爲什麼會垮掉,廠裡那些當官的,還有市裡那些當官的,心裡有數得很。”
“杜工,實話跟你說,你說的這種方法,我們肯定會採用。但你心裡也很清楚,這個辦法,不一定管用。他們敢把這麼大的工廠破產,這些面上的東西,肯定會做得很乾淨。如果我不是想搞清楚這裡面的問題,我用不着大晚上的到這裡來找你。”
劉偉鴻在小木桌旁邊的一張椅子裡坐下來,不徐不疾地說道,語氣很是誠懇。
杜海微微一愣,臉上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劉偉鴻說得有道理。
如果劉偉鴻和市裡的那些官員,是一路貨色,他真的沒必要多此一舉。大晚上來到這骯髒穢臭的窩棚區,所爲何來?
“劉局長,國務院真的要查我們二重的問題?”
過了一會,杜海吃力地擡起身子,問道。說到“國務院”這三個字的時候,杜海的語調,明顯有些不同。在基層羣衆眼裡,國務院是神聖的,能夠給人造成巨大的震撼。
劉偉鴻篤定地答道:“當然。事實上,我們就是接到了許多的舉報信,集中反應第二重機存在的問題,洪直正副總理才專門指示,讓我們到安北來調查瞭解真實的情況。”
“是洪總理派你們來的?”
杜海吃驚地反問道。
劉偉鴻笑了笑,說道:“是的。杜工,也許你還不清楚,國務院國資辦,是洪總理特別成立的部門,洪總理親自兼任國資辦的主任。我們督察局,是直接向洪總理負責的。和你們市裡省裡的領導,都沒有直接的隸屬關係。”
杜海又不吭聲了,似乎正在仔細斟酌劉偉鴻的話語,有多少可信度。
正在這個時候,外邊響起腳步聲。
馮淑梅連忙起身,高興地說道:“是小婕回來了。小婕……”
“媽,我回來了。我買了醬肉……”
門外,傳來小婕快樂的聲音,隨即,一個苗條的身影出現在窩棚門口,緊隨其後的,則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媽,我今天賺了很多錢,買了一斤醬肉,你熬點稀飯,給爸爸吃點吧……呀,記者小姐,你……你怎麼來了?”
小婕興興頭頭地說道,馬上便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着正坐在她家裡的鄭曉燕和劉偉鴻。這可真是意想不到。
鄭曉燕站起身來,笑着說道:“小婕,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會到你家裡來做客嗎?”
“啊,歡迎歡迎,劉……局長,你好!”
小婕臉上便露出欣喜之意,不過面對劉局長的時候,還是十分緊張。這個男人,年紀不大,卻自然而然的能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
“你好!”
劉偉鴻微笑點頭。
“哎,記者小姐,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這還真是好玩了。”
緊隨在小婕身後進門的光頭強子哥,粗門大嗓地叫嚷起來。
不待鄭曉燕答話,躺在牀上的杜海早已經板下了臉,怒道:“付強,你來幹什麼?出去!”
光頭強子似乎對杜海還有點畏懼,馬上賠笑說道:“叔,你別誤會,我啥都沒幹,就是……就是這路上太黑了,我送小婕回家來着……”
“謝謝,用不着你送。你還是去工地給人家守大門吧!可別讓人把東西都順走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馮淑梅馬上說道:“老杜,少說兩句成不?”
實話說,付強也不是他們能夠惹得起的,只是付強喜歡小婕,所以纔在杜海面前低聲下氣。真要是把他惹火了,不定發生什麼事呢。再說,自從小婕去春城大酒店賣花,每天晚上,都是付強在前面路口等着,將小婕送回家,可也是份大人情。這一路上黑燈瞎火的,小婕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若是沒有付強這個“護花使者”,說不定就會出事。
付強脖子一梗,說道:“叔,您也甭瞧不起我。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嫌我一個技校生,沒出息,光會和人打架。可是你也看到了,如今這世道,會讀書的人,不一定吃得開。我幫人看場子怎麼啦?那也是正經工作,我規規矩矩上班,規規矩矩拿工資,不偷不搶,怎麼就丟人現眼了?人家不惹我,我也不會無緣無故去和人打架!我喜歡小婕,我就正兒八經地追求她,從來也沒打過歪主意。你怎麼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呢?”
杜海氣壞了,伸手錘了一下竹牀,怒道:“付強,你別給我講這些大道理。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再說什麼都沒用,你請吧!我們家裡,不歡迎你!”
付強氣得脖子上一根根青筋都漲了起來。
窩棚裡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
劉偉鴻鄭曉燕卻一聲不吭,饒有興趣地望着付強,看他如何應對這個局面。
付強漲了一會脖子,深深吸一口氣,大聲說道:“叔,你是長輩,我不跟你頂嘴。但你得告訴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滿意!”
杜海冷笑道:“你要真想讓我滿意,最起碼你就不會去做大江地產的看門狗!人家把咱們幾百人的宿舍推了,讓我們無家可歸,你卻跑去給他們做看門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廠裡的同事在背後戳你老付家的脊樑骨?你爸爸和我二三十年的老同事,多老實本分的一個人,你怎麼就一點不學好?”
“行,這可是你說的。我明兒就辭職不幹了。我有手有腳,大不了另外找份工作,也餓不死!”
付強硬邦邦地說道,神態極其認真。
馮淑梅倒是急了,馬上說道:“強子,別理他,你那工作千萬別辭了,你爸你媽都下崗了,指着你養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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