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晝曾經有過計劃,想要前往所有偉大存在的原初世界,見證祂們的正確——或許有一條世界線他的確這麼做了,但是現在並沒有。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原初世界並非真正的原初,只是祂們映照在封印多元宇宙中的封印根基,與其說是起源,倒不如說是鏈條一般,將這些偉大存在鎖在囚牢禁閉室中的事物。
順着鎖鏈,自然能知曉這些偉大存在戰敗的原因,也能由此順藤摸瓜,知曉祂們的本質……但又有什麼,能比直接觸碰偉大存在的大道更加直接了當呢?
就像是現在。
蘇晝剛剛自偉大之愛·輪迴的大道中歸來。
他從未去過寂主的原初世界,但是現在也不用去了——他已經見證過輪迴的一幕,見證了那龐然系統的側面一角。
冥界是有來無回的。
無論在任何世界,任何傳說中,冥界都是森嚴,晦暗,即便蘊含一絲希望,但也終歸是籠罩在陰霾中的。
正如神曲所述那般——進入冥界,便是步入悲苦,踏入永恆迷失,走進無始無終的憎恨長痛。但也同樣,在冥界誕生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永恆虛無,只有死出現了,生纔有意義。
正因爲步入冥界需要捨棄一切希望,所以才能證明,希望的確存在。
冥界又總是被人擊破,超越的。
邁錫尼神話中,奧林匹斯衆神的子嗣經常出入冥界,其中最勇壯者,那後來成神的大力神便來去自如,他們經常從冥界中帶走想要帶走的人,令早已死去者復歸人世。
正國神話中,有妖族大聖衝入地府,篡改生死簿,這也是另外一種打破冥府的象徵。
冥府,是死的象徵,斷絕希望,永世愁苦——但正如同冥與土乃是死亡與生機的混合交錯,冥府誕生的一切,就是爲了被真正的超越者擊破。
正如同枷鎖那般,其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被打開,掙脫。
但即便是這樣的冥界,也是有禁忌的。
佛經中有云,昔有一惡人巨盜,平日作惡多端,殺戮無辜,死後註定墮入地獄受烈火焚燒之苦,一日世尊路過一井,聞慘烈呼喚自井中出,知曉此井直通地獄,巨盜難以忍耐厲火灼燒,見世尊清靜莊嚴,故懇求世尊救苦。
世尊以慧眼遍觀三千世界,過去未來,卻看見巨盜固然無惡不作,但卻有一日行路時差點踩到一隻蜘蛛,他突然心生憐憫,將腳挪開。
世尊垂下此蛛蛛絲入井,巨盜見之大喜,順延其攀爬向上——如若能攀爬至頂點,那麼就算是脫離了冥府。
冥府的禁忌就在於此。
不能回頭。
——大盜順着蜘蛛絲攀爬至一半時回頭,看見地獄衆惡鬼也同樣順着這蜘蛛絲上來,故而大恐懼,便蹬足踹開諸多惡鬼,但就在他蹬足剎那,蜘蛛絲斷裂,大盜復歸地獄。
邁錫尼神話,十字神話中亦有相似的例子,倘若能擊破輪迴,那麼就去擊破,可倘若想要回頭,那麼等待的就是絕無迴轉餘地的死。
更不用說,真正敢於去挑戰冥府的人,從來都是少數。
哪怕是合道強者,也是一樣。
蘇晝眯起眼睛,他自己的大道化身凝視着眼前算是陌生,也不能算是不認識的合道強者——弘始大帝的氣息他感應到過,曾經出現在地球和虛空,只是因爲沒有惡意,所以他放任。
而現在,蘇晝對弘始大帝印象很好。
倘若僅僅是復活一個人,那實在簡單,只要魂魄俱全,當場祂們——都不用合道,一個地仙都能給死人弄活咯。
倘若是天仙天尊,只需一個念頭,那破損的靈魂,失去的亡靈,就能全部復生。
合道強者的威能遠超所有人想象,他們可以一個星球一個星球的復生物種,一個河系一個河系的歸還亡魂——從冥府裡面搶人?開什麼玩笑,祂們就是祂們世界冥府的頂頭上司,撈個人只需要下個命令就行!
但倘若想要復活的是沒有祂們大道侵染的宇宙,是敵意合道強者佔據的宇宙,要復活的更是已經死去漫長時光,就連魂魄都消散的差不多的真靈……那事情就麻煩了。
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是一般合道強者能解決的範疇,因爲真靈永恆,真靈輪迴,真靈的下一世和已經死去的這一世幾乎毫無因果,除非真靈帶着一絲魂魄碎片轉世,不然的話,想要復活幾乎不可能。
就算能復活,那難道現在真靈衍生出的這個生命就不是生命嗎?爲了復活一個人,殺另一個人,簡直是胡鬧。
蘇晝也覺得很麻煩,但是相比起一般的合道強者,他有輪迴印。
他能看見,那正在對他禱告的老太太,她思念的因果,貫穿了諸多世界,直入遙遠的封印宇宙核心……輪迴印順着這堅韌的愛,令他看見了冥府的冥府,冥土的冥土,名爲輪迴的偉大之愛。
只要還有思念寄託於世,只要還有存在和記憶尚未磨滅,真靈就不會開始轉世,他們會在那寬廣無垠的草原上跋涉漫步,澄澈自己的心——那些仍在記憶的人,就永遠都有將自己所愛者,所記憶者從死亡中挽回的機會。
這是超越了無盡時空的慈悲,是隻有永恆的無限纔可以締造的功業。
所以蘇晝敬畏地達成了這一切,他將老太太的家人魂魄自多元宇宙真靈輪迴系統中帶出,給予他們復活的可能性。
而在這過程中,即便是震撼,即便是察覺到了自己從未察覺到的龐大結構,那位名爲弘始大帝的合道強者卻都沒有猶豫不決,祂果斷地出手,以自己的神力幫助那位祈禱的老太太,讓她的試煉可以締造出更加堅韌的階梯,並賦予了她自己的祝福。
“真的,你人真挺好。”
燭晝向高天伸手,他笑着說道:“我覺得咱們很可能合得來,要不要聯手試試?”
他發出了邀請。
【……不,我應該不是好人】
弘始大帝沉默了一會,祂凝視着眼前的燭晝。
對方居然將手伸向輪迴寂土,那就連祂都難以測度,位於多元宇宙核心深處的龐大結構,還成功救出那三個祂本想要去救出的靈魂,這一切實在是令祂有些難以理解。
不僅僅是燭晝的動機,燭晝的能力。
還有燭晝的態度。
蘇晝,原初燭晝,居然對祂沒有半點戒備,沒有半點敵意,惡意。
多元宇宙中,只有病的最厲害的人,瘋的最徹底的人,纔會徹底放棄惡意和敵意,任何智慧生命都會戒備,因爲祂們的生命本能就是如此,如果沒有這些本能,生命根本不可能延續,繁衍,更不可能互相競爭,發展,變強。
而眼前的原初燭晝不一樣。
他與一位合道強者對視,心中想的卻只有善意。
——這是傲慢,亦或是最極致的自負。
一瞬間,弘始大帝心中明悟。
因爲,原初燭晝自認爲這世間萬物不會有任何人,任何生命可以傷害自己,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惡意。
因爲,原初燭晝自認爲這天上天下就沒有任何人,任何生命可以強過自己,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敵意。
他太強了,太龐大了,原初燭晝的大道哪怕僅僅是一個化身,也能讓弘始大帝看見一片奔騰的火焰長河……是的,這樣的存在根本不需要任何惡意敵意,不會有任何人願意與他爲敵,而他也可以隨心所欲地釋放自己的善意。
仁者無敵。
究竟是仁愛令人不願意與他相對,還是強大到了可以施展仁愛的手段而不被人反噬,這實在是個問題。
微微一愣,弘始大帝感覺自己有些失態。
【我現在暫時握手不了】
如此說道,這尊黑髮紅瞳的大帝便輕嘆一口氣,祂的法相懸浮於大日正中,能看見,他正右手託舉一座高塔塔底,左手按在高塔塔頂,而在這塔中,有着一隻小鳥和一個小人正在憤怒的攻擊,但卻始終無法破開這高塔的屏障。
雙手鎮壓太一天鳳和玄仞子,弘始大帝平靜道:【請見諒,手比較忙】
“沒什麼,形式而已,我也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忙。”
蘇晝收回了手,他此刻低下頭,能看見之前祈禱的那位老太太已經起身,準備回家——他創下了輪轉不朽法還有其他幾種燭晝一系的修法,毫無疑問,這位老太太的壽命和資質已經不成問題,只要她有堅韌不拔,決不放棄的心,憑藉自己的力量,她或許就能復活自己的丈夫和兒女,完成自己幸福的願望,達成‘革新’。
所謂的革新,並不是非要改天換地,將過去頹廢,不願意行動,遇到困難睡大覺的自己改變,變成奮力拼搏,爲了夢想和願望竭盡全力的模樣,也算是一種廣義的革新。
蘇晝道:“話又說回來了,朋友,我最近新開張了一家監獄,如若願意相信我的話,能否告知於我這兩位合道究竟犯下什麼錯?假如方便的話,我很樂意幫你鎮壓,解決這些麻煩。”
弘始大帝沉默,祂雖然經常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情,譬如說這次前來鎮壓兩位合道一事就足夠超乎常人預料,但即便是祂,也很難當着原初燭晝的面,說自己之所以興起鎮壓兩位鄰居合道的理由,就是爲了有餘裕跨越完結,尋到他原初燭晝的本體。
然後,拯救他。
不過,現在看來,或許自己對革新的認知也有偏頗?
弘始大帝垂下目光,祂自然也能知曉那位老太太身上突然出現的改變……不算差,但也算不上最好,而且不僅僅如此,在天鳳,玄仞二界,燭晝不止一次顯化,就像是祂自己現在也正在一邊處理整個多元宇宙針對自己的呼喚那樣,原初燭晝也正在不停地處理周邊宇宙中的願望和祈求。
兩個人本質上都是在分心聆聽起源,順便和眼前的合道強者交流,這種相似性令原本下定決心的弘始大帝決定修改一下自己的計劃。
——應該,再確認一下。
不僅僅是從革新的子民之口確認,而是從革新,那原初燭晝本人的口中確認。
所以,祂開口。疑問:【救人須救徹,你爲何不直接將他們帶出來?】
【原初燭晝,你爲何不直接將那一家人復活?那位老太固然意志堅定,但堅定並不能更改現實,她要變強,旅途註定坎坷,需要漫長時光,誰也無法確定她是否能成功】
【如若是我,我會直接將他們復活,既然我要出手,那我就一定要救到徹底……我知曉漁網與魚,但在漁網捕撈起起魚之前,人就可能餓死】
如此詢問,弘始大帝周身的氣勢愈發沉重,蒼天大日的光暈雖然對常人而言並無不同,但是對所有超凡者而言,就變得堂皇威嚴,無法直視。
“到也不錯。”
但祂卻聽到了意料之外,極其迅速的回答。
蘇晝點了點頭,並沒有反對弘始大帝的意見:“殺人需見血,救人須救徹,我都懂,倘若不剷除整個罪惡的世界,罪惡的社會環境,那麼同樣的悲劇將會不斷地上演——不徹底解決掉悲哀的源頭,全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你說的很對。”
不過,隨後,在弘始大帝有些困惑的皺眉時,他又搖頭道:“但你是誰啊?我誰啊?反正都不是完美的,隨便選一個唄,我偶爾也會直接把人復活,那的確挺方便和皆大歡喜的,不過今天我覺得,讓人家老太太親手救出自家親人才能成全她的革新。”
“不然的話,她始終都只是一個只會虔誠祈禱的老太太,不可能成爲征戰冥土的女戰神,破開地府的純陽真仙,重塑世界衆生的造物女神……不是嗎?她的可能性如此之多,我僅僅是隨便看看,就能看見千千萬萬條光輝的前路。”
青年甚至自誇一句:“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我的賜福纔會誕生——倘若僅僅是單純的拯救,可就沒有光輝耀眼了。”
弘始很難反駁蘇晝。
祂仔細想一想,覺得蘇晝說的的確不錯——自己救人救徹底,卻也消除了那老太太爲了自己的願望奮力拼搏的力量,換而言之,也就是磨滅了那老太太成就更好的可能性。
一個人活着需要目標,需要希望,一個正在故事中成長的主角需要動力,倘若只是純粹的拯救,或許只會掐滅一段傳奇,撕碎一本故事,令原本可以更加幸福美滿的人生,變成直接歸隱山林的結局。
【但也有可能變得更壞】弘始如此道:【她可能會死,死在路途,而你不會繼續幫助她】
祂的聲音嚴厲了起來:【你只是賜福,而不是拯救】
“是的,我是賜福者。”蘇晝認真地點頭,他微笑着回答:“而不是救世主。”
“我會祝福每個人成爲每個人自己的救世主,除此之外,我不打算做其他。”
【但這樣始終會有人死,始終會有人失敗,始終會有人輸——他們的悲苦,他們的淚水,你就聽不到嗎?!】
弘始的聲音泛起了雷鳴,多元宇宙虛空中炸響了憤怒低沉的疑惑:【你爲何就不能去救呢?】
蘇晝沉默了一會。
他聆聽着悲苦,聆聽着哀泣,聆聽着那正在多元宇宙中奔流的浩蕩長河。
一時間,青年的表情微微動容,那是似乎感同身受的悲傷。
“我聽得見。”
蘇晝輕輕道,他嘆息:“始終聽得見。”
然後,他在雷鳴中擡起頭,回答:“但我仍然只會賜福。”
“因爲我覺得,只是一味地救,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