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日8284年,九月十六日。
希光山脈外圍,大片大片已經成熟的麥田和玉米田中坐落着幾座祥和的村莊。
沿着山脈和森林邊緣開拓出來的耕地,被魔化者以自己的力量平整爲平地,金色的陽光穿過青綠色的植物葉片,垂落在黑色的泥土之上。
風中有着飛鳥的鳴叫,整齊的籬笆和水渠將分屬於不同人的田地分開,沉甸甸的麥穗和玉米苞懸掛在杆上,那是這麼大半年來的收成,也是魔化者第一次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收穫完全屬於自己的收穫。
當日暮部落大酋長達洛特從自己的飛龍坐騎下一躍而下,降落在地面上時,他看見的就是這祥和靜謐,比他夢中想象還要美好的一幕。
霜飛龍並沒有落下,而是在天上徘徊了幾圈後,鳴叫一聲,朝着不遠處的無人小山飛去。
埃安大陸之上,除卻人類外還有許多兇猛的源能野獸,它們的實力極其強大,甚至有些最強大的源能野獸在古代就是天災的代言詞,被那時正在大地上顛簸流離的諸族敬畏地視作天災的化身崇拜。
但是現在,隨着諸族強者弒殺了那些最強的災獸,又將人類居住地周邊的野獸巢穴逐一剿滅後,換乘上移動都市的人類也不會去關注野獸的情況了。
畢竟再怎麼兇猛的野獸也不可能攻破重兵把守的移動都市,而固定村莊大多也都會挑選遠離叢林的安全地區。
只有西部北部,兩個位於文明之外,被山脈隔離的地區,纔會有衆多強大的源能野獸繁衍,並且被本地的居民培養成種種工具——當然,據說也有貴族會去飼養這些危險的野獸,甚至爲了培育它們的兇性,不惜用奴隸和角鬥士作爲食材,讓它們習慣狩獵和戰鬥。
達洛特的霜飛龍自然不是這種,它是野生的龍獸,在十幾年前的冬狩時被他抓住,作爲儲備糧養着。而現在,作爲唯一能承載這位大酋長體重的飛行龍獸,霜飛龍也算是達成了儲備糧到坐騎的階級跨越。
“自己去找點食物,不許吃人,實在找不到就忍着!”
達洛特不會讓對方下來,高等源能野獸僅僅是威壓,就會讓普通人類感到不適,他今日來到此處並不是爲了威脅恐嚇,而是正兒八經的出使,交流的。
很快ꓹ 達洛特便感應到,有不少目光朝着自己投注而來ꓹ 一位位提着草叉和鐮刀的農民從田地中走出,帶着緊張和戒備圍着他。
“你是什麼人?”
一位手上和虎口處有厚繭的中年男人沉聲詢問,看他握住草叉的姿態和身上的痕跡ꓹ 足以證明他其實是一位嫺熟的劍士。
別看他只是拿着一把草叉,尋常精銳戰士和獵魔人也未必捱得住這麼一叉。
當然ꓹ 現在他不過是普通的希光結社治下村民,自然不會隨便叉人。
達洛特環視周圍ꓹ 這些人都是魔化者ꓹ 其中十五個圍過來的人中只有一位普通人,算上後面幾位正在報信的,就是二十二個人中只有一個。
因爲他並沒有表現出敵意,所以這些村民目前也只是戒備,並沒有更進一步的靠近——這種剋制非常少見,放在一般的埃安大陸村子中,普通人看見他這種熊一般的i體型ꓹ 不是早就逃跑,便是直接慌張攻擊上來了。
“我是來拜訪斯維特雷教授的。”
觀察結束ꓹ 達洛特沒有撒謊ꓹ 他的聲音宛如驚雷:“我想你們也看得出來ꓹ 我是北地部落的人ꓹ 孤身一人前來,足以證明我的誠意。”
“在來之前ꓹ 我還特意委託信使送上了我即將前來拜訪的預告ꓹ 我想ꓹ 希光結社的人是知道的。”
“……嗯,我們知道。”
聽到這裡ꓹ 周圍聚集起來的村民也都將緊握住的農具放下,爲首的那位中年村民臉上表情一鬆:“報信的人已經過去了,我想,教授正在等你。”
村民散開,繼續做農活去。
馬上就要十月,對於東部山脈地區的氣候來說,秋收就在這麼兩個月間,這纔是頭等大事。
達洛特踩踏在泥土壘實做成的道路上,即便如此,雨後有些柔軟的土路還是被他踩出一個個凹痕。
大酋長看着眼前的這片農田,半年多的時間,漆黑的大地上已經滿是煙火氣息,丘陵被推平,河流被引道,一片片蔥鬱的農田間有着籬笆,石頭房子,還有幾座坐落在各個村莊旁邊的風車正在旋轉,那是藉助希光山脈周邊狂風之障力量推動的磨坊。
很難想象,原本的蠻荒之地會變成如此這副模樣,在移動都市被髮明出來前,埃安大陸諸國中農業最興盛的地區也不過如此,這麼一片田地足以支撐幾萬人的食物消耗,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環繞整個山脈周邊的地區,滿是這樣的田地。
不管如何,至少他們冬天不會缺少糧食了。
達洛特不禁嘆了口氣,這些規劃地整齊劃一的田地比什麼強大的職業者都令他感覺豔羨,他倒不至於覺得不可能,畢竟魔化者的生產力在有指導的情況下的確強,北地部落也正是依靠這份天地賜予的力量才能在極地中生存下來。
一路走過村莊,達洛特還看到了不少細節,他看見有不少孩子正在村子中央的操場上練武,修行,他們揮動木質的刀劍,對着稻草人偶比劃,交流交戰的技巧,他們身上浮現而出的源能光輝比他們的父輩更強,一種勃勃生機正在散發而出。
這些孩子不必和父母一起勞作,這是斯維特雷教授下達的命令,他公開了自己所有的修法,任由所有人修行,讓他們免去魔化病的痛苦。
老人在一旁微笑着注視着正在修行的孩子,這些魔化者老人原本在來到希光山脈前不過奄奄一息,但現在卻都重新恢復健康,甚至可以做一些農活,照顧孩子們不出差錯。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
牧畜欄中的雞鴨牛羊,正在大片大片噴灑某種德魯伊藥劑的飛行鍊金造物,以及正在一旁繼續挖掘的水渠,還有正在河邊搭建骨架的水力磨坊。
甚至,達洛特還看見,在每個村莊中,都會有一所公廁,控制排泄物不隨意傾倒,這哪怕是在移動都市,也是要大城市才能實現的嚴苛法律。
可希光山脈治下的村莊卻輕而易舉地辦到了。
“多麼美好啊。”
他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羨慕表情,達洛特握緊雙拳:“倘若我們北地人也可以這樣……倘若阿爸也能像是這樣,老了也不必死去,而是可以照顧部落的孩子……”
在這一瞬間,他的平靜被打破,露出了無法形容自己的豔羨,還有深潛於心的悔恨。
他深呼吸,恢復平靜。
達洛特沒有繼續自語。
他向前走,朝着身前散發着光芒的山脈走去。
大半年前,斯維特雷教授宣佈希光結社成立,擊退了太陽皇的降念之身後,又阻礙第十五集團軍的追兵繼續追擊流浪之城。
而在接納流浪之城後,他正式成爲了整個大陸上,所有魔化者實質意義上的庇護者。
雖然斯維特雷教授一直說自己並不是僅僅是魔化者的庇護者,但凡是被壓迫的人,無論是奴隸還是勞工,是工人還是農民,無論是什麼種族和來歷,他誰都庇護。
——人人平等,世間不再有壓迫。
——若有黑暗,我爲燈火。
這便是希光結社的核心主旨。
但是,無論斯維特雷教授怎麼說,大部分會來希光山脈的人都是魔化者。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爲只有沒有的東西,人們纔會需要。
就算被剝削,就算被壓迫,非魔化者起碼還有一點生而爲人的保障,正因爲這片大陸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毫無顧慮地壓迫,剝削魔化者,所以即便是工廠主和貴族,也因此被迫不能將對待魔化者的那一套放在普通人身上。
那樣的話,毫無疑問會打破階級的穩定,導致大規模的暴亂,畏懼這一點,普通人保持有最後一點尊嚴。
雖然這點尊嚴是踩在魔化者的屍骨上得來的。
所以,只有一無所有的魔化者纔會想要打破所有枷鎖,推翻,改革舊世界,而普通人類倘若,沒什麼特殊理由,怎麼可能會來到千里之外的希光山脈,獲取一件他們早就得到過的東西?
而且希光山脈這片地區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風水寶地,它卡在中部平原和東南交界處,上面是延霜軍和北地部落,是一個四不管地帶,只要斯維特雷教授能擋住天災,這裡比埃安大陸百分之九十的地域平靜。
達洛特離開山脈外圍的村莊區,他開始逐漸進入山脈內部。
山脈自結社進入後,便一直都在被進行各式各樣的改造,大量依託于山勢還有原本地勢結構建設而起的要塞堡壘,以及奇特的水晶塔林立在山脈的各地,偶爾有幾棟單獨的建築物,也是用厚實的石材堆砌累積而成,顯得非常厚重踏實。
達洛特不認識這種風格,但倘若有考古學家在這裡,就會知曉,這正是各個紀元末期遺蹟中都會出現的‘避難所’風格,堅固的石壘和樑柱可以承載數萬年的風霜依舊存在。
但是令達洛特驚奇的,並不是這些建築風格……他感覺奇妙的,其實是一種奇妙的熟悉感。
“這種氣息……”
微微站定,魁梧的大酋長此刻不知爲何突然渾身肌肉繃緊,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種極其熟悉,親近的感覺,但仔細探尋卻不知道爲何。
“是妖精的氣息?”
這一狀態只持續了一瞬,達洛特有些悵然若失,他隱約能感應到,這些建築應該是一位妖精主持建築的,這個年頭有妖精血脈的已經很少了,但也不是說沒有,達洛特之前從未見過妖精,但也是知道有的。
但他搞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肉體會對妖精的氣息升起親近之感,就像是血脈相連那樣。
要知道,他繼承的可是噬世之狼的血脈,和妖精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這肯定有些問題。
懷着這樣的疑惑,達洛特進入了希光結社的核心區。
狂風呼嘯,草木叢生,雷霆與火化作屏障,但風木雷火之障沒有阻擋他,一條被特意開闢出的通道展現在達洛特身前,他知曉斯維特雷教授已經知道他過來了,腳步便更快幾分。
而等達洛特穿過通道後,出現在他眼前的,便正是他一心想要見到的那個男人。
白髮的老人負手站立在他身前,他的身側站着兩位正在長身體,但已經能看出挺拔身材的少年。
蘇晝,伽沙和洛亞就在此處迎接來客。
“歡迎,意料之外的稀客。”
蘇晝微微點頭,他凝視着眼前都快三米高的巨人,打量着對方的肉體和靈魂,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真想不到,你居然沒怎麼殺過人?”
在噬惡魔主的視角中,達洛特渾身上下縈繞的咒怨很少,黑色的氣息一縷縷,非常稀薄。
他還以爲,這位日後指揮北地大君,屠殺過億平民的天暮大可汗現在也是一位通體漆黑怨念的惡者。
結果沒想到,這位幾乎走到了霸主地仙的盡頭,馬上就要蛻變出全新生命形態,化作不朽超級生命體,也即是不朽天仙的災境巔峰,從出生到現在,殺魔獸殺的最多,而人只有寥寥幾位?
而那幾個人的怨念還不怎麼大,頗有種心服口服的味道。
“只是還沒來記得去殺而已。”
而達洛特用渾厚的聲線迴應道,他也在打量着自己眼前的這位老者,以及老者身後的那座城市。
位於希光山脈山腹內的,便是那座頗爲知名的流浪之城,在載運數萬名魔化者抵達結社勢力範圍後,這座破損老舊的城市便被結社回收,據說已經被拆解掉,作爲建設村莊的原材料。
但是還有一種說法,便是希光結社只是拆掉了城市外圍無用的部分,他們保留了城市核心區,並以此爲原點,重建了一座更加龐大的嶄新移動都市。
毫無疑問,後面一種說法纔是正確的。
僅僅是掃了一眼,達洛特別便能看出,這座正在山腹中組建的大型核心城堅固非常,有不少身着工作服乃至於源能鎧甲的工人和騎士正在上面忙碌的工作,穩定甲片,鋪設岩石地面。
城市中,雖然還沒有建築拔地而起,但是一條條堅固而平整的嶄新道路已經建好,而地基也正在規劃構建,那便是未來這座城市中一個個建築區劃的原型。
有一座高塔位於這座仍只是雛形的城市中央,它的完成度很高,頂端就是火炬,上面有微弱的光芒正在閃爍。
注意到了達洛特吃驚的眼神,蘇晝沒有說話,而一旁的洛亞卻笑着介紹道:“那是院長親手建設的永世燈塔,現在還沒有啓動,倘若啓動,便有永世之光在其頂端閃耀,可以安定所有光照範圍內的魔化症發作症狀,甚至可以抵擋紅月的光輝。”
“兩個月前,今年紅月第三次閃耀,就被永世燈塔擋住了,這的確是真正的庇護之光。”
“……了不起。”
吐出一口氣,達洛特強行將自己堪稱豔羨的視線從那座高塔上挪開,他知曉自己這次來到這裡的目的,而北地部落民並沒有那麼多禮儀講究:“但很可惜,我不是爲了參觀希光結社的發展而來。”
“那你爲何來到此地?”
蘇晝顯然也不是講究什麼禮儀的人,他看見達洛特似乎想要現在就開始說正事,那他也不介意,而是示意達洛特跟上來,隨他前去一片僻靜的山谷。
“斯維特雷教授,我來這裡,只是想要以北地部落共主,凜冬日暮大酋長的名義,通知你一件事。”
山谷中,達洛特撫摸着身側的一塊大石,他嚴肅地說道:“三個月後,北境大天災降臨前,凜冬日暮兩大部落集合將會聯手入關,與延霜軍一同入侵阿斯莫代帝國。”
大酋長的話語簡單易懂,哪怕是五歲孩童都能聽懂,而他的表情認真,宛如鋼筋一般的面部肌肉纖維一根根緊繃,足以證明他沒有半點撒謊的想法。
登時,跟隨在蘇晝身邊的洛亞便不可抑制地露出了驚愕的表情,而素來面癱的伽沙也睜大了眼睛,這已經是最明顯的震驚表現。
而通過觀測法陣,共享蘇晝視角的拂曉和燧光大師也都全部擡起頭來,在譁然中驚訝對視。
與他們相比,蘇晝卻非常平靜,他只是眯起眼睛,認真回答道:“即便是你們很清楚你們會輸,即便是加上延霜軍也是如此?”
而達洛特毫不猶豫地點頭:“就是如此。”
“爲什麼?”
“不爲什麼,斯維特雷教授,誰消滅誰都無所謂。”
這位大酋長的語氣帶着一種宛如大自然般的蠻荒韻味,透露出北地冰原冰冷的風霜氣息:“你不會詢問野狼爲何會捕獵其他野獸,自然也不會在意野狼何時爲何而死,既然如此,也不必在意我們的死。”
“不。”而蘇晝搖了搖頭:“我會在意,因爲你們是人,不是野狼。”
“你們歸根結底是人,每一個人類的死亡都與其他人有關,更何況你們要入侵的是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政治實體,你們製造的動盪和殺戮會影響埃安大陸上數以百億計的普通人,我非常在意原因。”
達洛特愣住了,他沒想到蘇晝會這樣回答自己。
“但這和希光結社沒有關係。”他有些困惑地說道:“我們只是朝着中央平原打過去,現在過來通知你一聲,避免產生誤解,莫名打起來。”
“當然,我也很好奇,一位可以在一年內建設出如此穩固勢力的傢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出乎我預料之外,斯維特雷教授,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強。”
凝重地說道,在這位大酋長眼中,蘇晝的氣息,和整片希光山脈,乃至於整片大地都連爲一體,包括居住在其之上的人心,野獸的呼吸,全部都與他融爲一體。
世界,生態,天空和大地,彷彿全部都在這位斯維特雷教授的懷中,就連自己也不例外,倘若不刻意去排斥,那他很可能也會被這氣息所共鳴。
世界……對,就是世界。
在達洛特眼中,此時的蘇晝,簡直就像是世界的代行者,一顆頂天立地,紮根於羣山中的神木!
一言一行,就彷彿代天而行!
他沒有感應錯。
已經將自己的修法推演至更高境界,並且從初耀聖巖和燃薪神木中得到了大量世界樹傳承的蘇晝,如今的軀體已經是成熟的神木之軀,幾近於不滅,一言一行,都與周圍的天地共鳴。
這種實力令以爲蘇晝和自己就在伯仲之間的大酋長緊張了起來。
但即便如此,蘇晝仍然對達洛特的言語感到好奇。
“你甚至沒有邀請我加入的打算。”
他的眸光閃動,蘇晝的語氣耐人尋味:“倘若你邀請,我加入,那麼這場戰鬥的勝負可能就會逆轉。”
“必輸的一役,何須叫上其他人?”
而達洛特拍了拍身側的石頭,發出沉悶的聲音,彷彿大地正在咆哮。
他肅然地點了點頭:“如若教授你想要參加,你自然會參加,不用我邀請。”
“但正如我所說,我們戰鬥的理由只是爲了自己的復仇,還有一些你們不可能接受的理由。”
蘇晝若有所思。
他能看出來,眼前這位強大的災境蠻人戰士正值盛年,是實實在在的全盛時期——但這也是最後一段全盛了,十年左右,因爲超高濃度的源能氣息侵襲,他將會承受遠比一般災境更加劇烈的痛苦,他的實力不會受到影響,但是靈魂和意志將會不可避免的衰弱。
這是埃安世界的命運,在世界神木的肉體和靈魂之光影響下,但凡是這個世界的活物,都會不可避免的遭到影響。
他大概搞明白,爲什麼這位在完美推演中,應該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後纔會發起最終總攻的大酋長,會現在就急匆匆地出手。
原因就在於伽沙和洛亞。
側過頭,蘇晝看了眼兩位面對大酋長的威壓,卻仍然能保持冷靜,哪怕是剛纔聽見那令人震驚的入侵宣告,也很快就冷靜下來的少年,不禁點了點頭。
完美推演中,伽沙和洛亞加入了北地部落,他們兩人的天賦和心態是如此契合這部落的傳承,以至於兩人一位是黃昏之龍大祭司,一位是噬世之蛇的傳承者。
兩位天賦都比達洛特要好的孩子出現,打消了這位酋長想要用自己最後的全盛時光報復帝國,爲黃昏之龍獵獲更多靈魂解封的想法。
他反而用自己的力量守護部落,保證兩位孩子能成長起來,成長的比他更強。
他的確成功了——這位日後的天暮大可汗帶着兩位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強者,差一點就顛覆了阿斯莫代帝國的統治。
如果不是太陽皇的實力顯然強的有些論外,他們便真的可以將整個世界都獻祭給黃昏之龍。
因爲希望,達洛特可以在黑暗中等上十幾年。
因爲沒有希望,達洛特要燃燒自己最後的光輝。
“好,好孩子,真是有精神!”
而達洛特此時也順着蘇晝的目光看向伽沙和洛亞,他凝視着這兩位原本應該是他繼承者的孩子,不禁露出了一絲讚歎的笑容笑容:“這麼年輕實力就逼近心光,斯維特雷教授你不愧是當教授出身,教導學生真的有一手。”
“孩子就是未來的希望,哪怕因爲他們,我也不會爲了這一戰而叫上你。”
收回目光,大酋長語氣坦蕩無比,他的目光堅毅:“實不相瞞,我之所以要和帝國開戰,僅僅是因爲黃昏之龍解封需要我等的靈魂作爲鑰匙和指引,爲了讓我這無意義的一生稍微有點價值,我選擇將最後的生命用在殺帝國佬上。”
“教授你不是黃昏之龍的信徒,也不像是延霜軍和帝國有深仇大恨,自然沒必要和我們一樣飛蛾撲火。”
“我只是希望孩子能吃飽,而我們這些無用之人,該死就去死。”
很難想象居然有人可以將這樣的理由光明正大的說出來,但達洛特就這麼說了,而且理直氣壯,令人難以反駁。
聽着這段話,蘇晝再次眯起眼睛。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才道:“這是你們北地人自己的選擇……但是延霜軍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帝國爲了你們特意切割出來的一塊割據勢力,是帝國中央區域和北方的緩衝區,和你們仇深似海,爲何會突然反過頭來和你們一起攻擊帝國?”
“很簡單,因爲有仇恨的那一批早就死完了。”
但這一次,不需要達洛特自己回答,通訊法陣的另一頭,燧光教授沉聲道:“北方四十年就能徹底換掉一代人,上次延霜軍和北方蠻族戰鬥已經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新上任的延霜大將軍是來自西部地區的外來者,很多人說他之所以不對蠻族發動戰爭是養寇自重,卻沒想到他們早就聯手……”
“不是聯手。”
達洛特能夠聽見通訊法陣中的源能訊息,他扯起嘴角:“只是互相打打殺殺了那麼多年,我們終於搞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爲什麼我們會和北地行省打起來而已。”
“我們不是蠻族,那是你們強加給我們的稱呼,我們只是因爲先祖的信仰,被大陸文明驅趕至北方的一羣人,我們有自己的文字,文化和歌謠詩書,以及強大的源能傳承。”
“我們倘若缺少糧食,想到的是和其他部落換,沒有就找下一個,不到最後時分,我們不會內鬥劫掠。我們的祖輩不可能一言不合就去南方搶劫,我們有你們視作珍寶的源能野獸毛皮,還有許多天災過後纔有的珍稀源能材料,要是貿易,便是雙贏。”
淡淡地敘述着,達洛特一屁股做在了他之前拍打的岩石上——那岩石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他撫摸成了座椅的形狀:“倘若我們不和延霜軍打,那我們有很多地方可以聯手。”
雖然語氣平淡,但是蘇晝卻能感應到對方心中,有滿溢的,發自內心的憤恨。
“倒不如說,爲什麼我們會打?爲什麼我們只要一有南下做交易的想法,帝國就一定要從中作梗,派人過來暗殺雙方的使者,又是阻礙,又是派遣精銳小隊屠殺村莊和部落栽贓嫁禍,非要讓我們打起來不可?”
說到這裡,這位大酋長豎起拇指,指向自己:“這也是爲何我要親自出馬來到希光山脈的原因。我在路上殺了八個帝國暗衛,倘若我是一般的部落使節,哪怕是災境強者恐怕都要死了,而那時,我能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希光結社’殺了我的使者。”
“然後,你這邊也肯定會有一座魔化者小村被摧毀,丟在我們的頭上。”
“嗯。”
蘇晝點了點頭,他側頭對洛亞和伽沙說道:“看來你們之前和燧光大師一齊殺掉那個神秘入侵者就是一位帝國暗衛了,我就說怎麼會突然出現這麼強的襲擊者。”
話畢,他轉過頭,看向達洛特:“我大概明白了,看來那位延霜大將軍是位很有意思的人。”
“他的確很有意思,很想要改變現狀,所以即便知曉勝率渺茫,也要讓帝國也吃個大虧。”
吐出一口氣,達洛特站立起身,他說起延霜大將軍時搖了搖頭:“傷害別人,自己也沒好處,這種事情他居然會做,真的令我驚訝。但他的實力和威望辦的到這點,畢竟也正是他令原本窮困無比,窮兵黷武的延霜軍逐漸恢復了點元氣,他在北部行省是真正的皇帝。”
樂子人。蘇晝聽到這裡就想到了這個詞,看來這位延霜大將軍當真是雅拉眷族,這個味道可真夠正的,爲了改變一潭死水的局勢,這種亂來的舉動都會幹。
也難怪先驅和雅拉在某些方面惡劣的差不多,只不過一個側重於探索不一樣的可能,開拓無人知曉的風景,爲衆人前驅;另一個側重於改變當前的僵住的狀況,否認所有自認爲不需要改變的正確。
“我要離開了。”
此刻,如此宣告,沒有任何猶豫,達洛特轉過頭,就準備離開希光山脈:“你比延霜大將軍更加有趣……斯維特雷教授,你是個好人,這次我親自過來見你,覺得非常慶幸,居然能親眼見到你這樣的人。”
“但已經沒有時間浪費,我們要去侵襲帝國,爲我們北地人千百年來的仇恨做一個結語,一次審判。”
“不留下來吃頓飯嗎?”
蘇晝沒有挽留對方的動作,只是看着達洛特離去的背影道:“下次見面,可能就要戰鬥了。”
“不用了,很愉快的一段時間。”
達洛特擡起手,背對着蘇晝揮了揮。
能聽見他帶着笑意的聲音:“斯維特雷,你是個好人,把我們北地人當成真正的人,也是第一個挽留我吃飯的人。”
蘇晝不禁嘆氣:“基本的禮儀而已,你特意過來告訴我這麼重要的消息,招待一頓宴席很正常。”
而大酋長停下了腳步。
他背對衆人,一字一頓,認真地回答:“但這,就是,尊重。比生命還重要的尊重。”
“我會記住這份尊重的,未來再見,但希望不見。”
說到這裡,在再度邁起步伐前,達洛特遲疑了一會。
但他還是問道:“所以說,斯維特雷教授,你是打算站在帝國那邊,與我們爲敵嗎?”
而白髮的男人站在山谷的中央,面對這位部落酋長的詢問,他沒有絲毫遲疑地搖頭,否認道:“當然不,我纔不會爲了帝國,甚至是爲了希光結社而與你爲敵。”
“我將會阻止你,阻止延霜軍,乃至於阻止帝國,是爲了任何人,所有人。”
“所有被帝國作爲嫁禍工具殺死的北地人和延霜軍,所有你們被入侵死去的普通人,所有將在你們入侵下死去的帝國平民。我爲這些無力反抗的人而戰。”
達洛特停駐在原地,久久不動。
“北地人……也在這所有人中嗎?”他問,有些顫抖。
“當然。”他答,理所當然。
倘若是其他人說出這話,達洛特必會嘲笑對方的天真和傲慢,乃至於懷疑對方真正的目的。
但因爲是斯維特雷教授,因爲剛纔短短十分鐘不到的交談,他卻知曉,這一切是真實的……這就是對方真正的想法,而對方,也的的確確有這份傲慢的資格,還有足以達成‘天真’的力量。
他忽然不敢回頭。大酋長之前不回頭,是因爲不想與之後要交戰的敵人再次面對面。
而這一次,他是不敢,他無法想象自己現在的表情究竟是怎樣複雜。
“……那麼,希望你能成功。”
深深地嘆息一聲,然後送上真摯地祝福。
達洛特離開了。
離開希光山脈後,他呼喚一聲,一頭翼展超過四十米的霜飛龍就從一旁的山脈中飛出,載着這位大酋長離去。
他長嘯着北方雄壯的歌謠,然後破開長風,朝着冰原疾馳。
蘇晝沒有去看對方離開的背影,他只是轉過身,朝着希光高塔邁步。
伽沙若有所思地跟隨在身後,而洛亞則是小心翼翼地詢問:“院長,您這是要……”
“去拿我的武器和鎧甲。”
蘇晝淡淡地回到道,他行走在通向希光高塔頂層的階梯上:“現在希光結社和周圍的村莊已經進入正軌,我教了大半年的書,將自己的傳承整理的七七八八,也差不多是該實踐出手了。”
說到這裡,男人輕笑一聲,他搖頭道:“報復,復仇,爲了生存而戰。歸根及底,無論是魔化者,還是北地部落,亦或是延霜軍,都是感覺到了亂世將至,故而爲了求存,要掙扎出一片局勢。”
“但是我要告訴他們,他們誰都不配這麼做。”
此刻,希光高塔最頂層。
燃薪神木所在之地。
熾色的靈光映照下,高塔頂層一片潔淨的白,就彷彿是太陽一般,溫暖人心的光輝普照大半個希光山脈。
大半年的成長和蘇晝的催化,已經讓燃薪神木同化了小半個希光高塔,如今小半座山峰都已經完全木質化,透露出半透明的結晶質地。
而就在這光輝和結晶中,一面白色的結晶大盾,還有一柄長弓擺放在最初神木所在的凹陷中,被最精粹的神木之力浸潤,直至與無暇之境。
大盾長一百七十釐米,寬九十釐米,是厚重的足以擋住人的巨型塔盾,它通體呈現白色,半透明的材質中彷彿有火焰在燃燒,有着類似樹根一般的脈絡在盾面中縱橫擴散,蔓延至每一個角落,顯得堅固無比。
而長弓就比較樸素,只是神木以自己的枝幹,淬鍊成如今類似長弓的形狀,它的弓弦甚至不是實體,而是一縷永世之光,只要凝聚力量,便可以凝聚出實體化的能量箭矢。
凝視着這一面大盾和長弓,代表着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最純粹的‘守護’和‘破壞’之念的靈魂武裝,蘇晝微微一笑。
他彷彿是在嘲笑:“審判……埃安世界的人,誰又配審判誰?”
“普通人不配審判魔化者,魔化者也不配審判普通人,無人能自證自己的清白,就像是那些北地人,延霜軍和帝國之間的仇恨。”
“無非就是無意義的殺戮,爲了生存的戰爭……歸根結底,苦的還是被捲入戰爭的無辜者,那些沒有自己選擇權利的人。”
伸出手,觸碰武器和盾。
將其握緊。
溫暖的光輝在觸碰到蘇晝手掌的瞬間便熄滅,那些熾熱的脈絡開始冷卻,凝固,進而演化成宛如岩石一般的黑。
但是在大盾和長弓的中央處,卻有一顆比起之前光輝加起來還要璀璨的結晶,正在閃耀着無盡的光流,令樹根一般的脈絡有生命一般,在黑色的結晶下方勃發。
——他們誰都不配審判誰,誰都不配對誰發起戰爭。
發起戰爭,令天下大亂,這種事情,這種舉動,不可能給所有人帶來一個幸福和平的世界。
這一切過於劇烈的戰爭,最終只會導致黃昏之龍甦醒,‘黃昏’的薄暮將會吞沒這個世界,令一切歸於虛無。
就如同完美推演得那般,四百年後,埃安世界破碎,整個世界被湮滅於虛空,碎片都不得幸存。
北地人會屠戮南方人,南方人會屠戮北方人,仇恨的雙方互相廝殺,究竟是誰先犯錯的無關緊要,那是過去古人的錯誤,而現在又有人想要重啓這仇恨的鎖鏈。
既然如此,那麼蘇晝要做,能做,可以做的,只剩下一件。
只有他這位來自世界之外,異世界的來客,纔有底氣和資本做的一件事。
——爲這個世界帶來平等和公義,以及和平與安定。
拿起大盾,將長弓背在身後。
蘇晝轉身,他要邁步。
“我要走了。”
男人如此宣告。
——只有他,纔會在擊敗所有人後,不去報復和復仇。
此時此刻,蘇晝知曉,只有他才能辦到這點,可以去制止一切無意義的殺戮。
所以,他要出發。
然後,用紛爭去制止紛爭。
制止一切絕望和苦難的連鎖。